帝國曆一千零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四日。


    戰爭的火種於各地持續悶燒的時代。


    任何人都無法置身事外。然而,一般的平民百姓卻又無力解決。不知道星火何時會化為巨焰,蔓延整片中央大陸,人們天天飽受戰爭威脅的折磨,被動地等待著。所有人唯一能做的,就隻是懷抱著對於未來的不安,戰戰兢兢、戒慎恐懼地過日子。


    也因為如此,這兩年來,造訪巴歐姆小國的參拜者人數有著爆炸性的成長。


    前來《精靈王廟(弗黎典)》的人們當中,有些人是為了祈求前往戰場的丈夫、兒子能平安無事,也有人則是憂心黑幕罩頂的未來,甚至就連周邊諸國的重臣也為了有備無患,而帶著大量金幣前來購買精靈紙牌。


    被各懷思緒的人們擠得水泄不通的巴歐姆小國,國境內隻有一座城鎮。


    那正是名為那吐爾、座落於平緩盆地的中規模都市。


    參拜者熙來攘往的城鎮中央,佇立著一棟威嚴四射的白色箱形神殿。


    綻放著莊嚴光輝的神殿內,某房間裏——


    和煦的清風悄悄從敞開的窗戶侵入室內,惡作劇地翻動著隨手一擱的書本頁麵後,又再混著空氣逃匿無蹤。望看一旁的書架,上頭擺放的盡是已然泛黃的書籍。不過,或許是有人細心打掃,室內倒是一塵不染。


    這裏是比呂再度被召喚過來之初,途經巴歐姆小國時,曾經住過的房間。同時也是一千年前,他的個人寢室。內部裝潢與當時毫無兩樣。窗邊也與千年前一樣,豎立著兩麵旗幟。


    一麵是白底繪有天秤的紋章旗。另一麵紋章旗則是在黑底旗麵上,繪有一條手握白銀之劍的龍。


    「嗯……」


    布滿歲月痕跡的辦公桌——被成堆書山占據的某處地方,傳出一聲低吟。


    (聽克勞蒂雅說……由於第二皇子的力量日益衰弱,北方貴族正麵臨瓦解的危機,看來應該是兩年前的襲擊事件所留下的後遺症吧。)


    兩年前,葛蘭茲大帝國的中樞——皇宮凡涅塞恩遭到外賊襲擊。


    事件當中,季裏希宰相不幸慘死刀下,第二皇子也身受重傷。


    比呂聽說季裏希宰相的喪禮辦得十分盛大而風光。但第二皇子並沒有出席,而是回到他的根據地北方領域,專心療傷。


    (喪失力量後,權勢也跟著一落千丈……人類一不小心,就會瞬間從雲端跌落穀底。)


    同時失去了過去在北方握有龐大權力的兩大巨頭,使得原本合作無間的北方貴族,團結力完全潰散。


    (今後的北方將會荒廢。雖然對我而言,會更好辦事,但就葛蘭茲的立場來看,是不容忽視的問題。)


    盡管如此,葛蘭茲大帝國的中樞卻無計可施。理由就在於現在的中央與西方,都因為連番的戰事而疲憊不堪,但北方始終靜靜地按兵不動,持續累積力量。一旦發生戰事,可以動員的兵力,據說超過了二十萬。


    (縱使失去團結力,但實力仍然健在……若是貿然插手,就好比是誤戳蜂巢一般,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比呂一臉苦思地摸了摸下顎,接著站起來走近書架。


    「如果我沒記錯……」


    凡事都必須講究緩急輕重。就連曆史、戰爭、政治、外交也一樣,過緩恐怕露出馬腳,過急則容易絆到腳。


    易言之,如果說北方至今為止是處於「緩」,則當前身陷的狀況便可說是「急」。


    (那麽,接下來北方將迎接的,應該會是令人驚詫的寂靜——「緩」吧。而後則是壓垮最後一根稻草的「急」。)


    這絕對不會是自然發生的現象。


    若是沒有人在背後操弄,不可能演變成如此超乎尋常的事態。


    而比呂深信,十之八九是「黑死鄉(歐克斯)」搞的鬼。


    (他們的目的難道是北方的掌控權……不,大概是在葛蘭茲大帝國垮台之後的某項事物吧。)


    比呂拿起一本書。


    那是記載了建造於葛蘭茲北方的巨大高牆——「精靈壁(弗裏特荷夫)」相關內容的一本書。


    (紅發皇帝……「黑死鄉」……還有麗茲的母親。)


    當比呂正準備繼續閱讀下去時,忽然一幕奇妙的光景閃入視野,於是停下翻頁的手。他將原本望著書頁的視線移向一旁,投落於床鋪上。


    一名女子正輕吐著和緩睡息,沉沉酣睡著。


    在灑滿房間的陽光映照下,女子的褐色肌膚上冒出些許汗水,閃爍著魅惑光芒。


    「馥金也真是的,又穿著裝備睡覺……不會很難受嗎?」


    她由於工作的需要,為了便於靈活行動,身上穿著的是在輕裝備上施加特殊改造而成、講究敏捷性的獨特裝備。因此,露出的肌膚麵積相當大。不過,或許是因為有著結實的肌肉,不至於讓人感到煽情,而是散發出一股健康美。


    充滿豪邁魅力的馥金,是在兩年前發生於裏菲泰因公國境內的一場內亂之中,曆經一連串迂回波折後,投入比呂麾下的豪邁女性。


    現在則是擔任與派往各國的情報員進行連係的聯絡人——馥金和她的哥哥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偶爾像這樣可以稍微偷閑時,就會過來比呂的房間休息一下。


    「話說回來,你又在做什麽……?」


    比呂搭話的對象並不是正呼呼大睡的馥金。


    而是專心一意地輕戳馥金臉頰的露卡。


    「……果然和尹格爾好像。包括毫無防備的一麵、倔強的個性、還有臉頰的彈性,都是如出一轍。說不定馥金是尹格爾投胎轉世的……」


    「……年齡並不相符吧?」


    比呂指出疑點,但露卡就連眼睛也沒眨一下,依舊戳著馥金的臉頰。


    「嗬嗬,哼嗬嗬,尹格爾尹格爾尹格爾尹格爾尹格爾尹格爾——」


    露卡一旦進入自己的世界,便再也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這一點是這兩年來,比呂不勝其煩地再三體會到的事實。要是膽敢打擾她,她必定會徹底發狂,動手狙殺比呂。


    「………………總之,記得適可而止喔。」


    比呂放棄說服露卡,決定別去管她,拿著書回到座位。


    此時,就好像刻意算準時機似地,房門響起一道沉重音色。


    「我要進去囉。」


    不待比呂回應,便逕自開門進來的人是迦達。


    他是正躺在床上睡覺的馥金的長官,同樣也是在裏菲泰因公國的內亂之後,加入比呂陣營的一人。他不發一語地朝比呂伸出的手上,握著一封信。


    「誰寄的?」


    比呂問道,迦達隻是聳聳肩,將信遞給他。


    雖然迦達平時便十分寡言,但如此冷淡的反應,倒是很稀奇。


    比呂帶著一臉詫異,閱讀起信件內容。


    寄件者是在各國從事諜報活動的密探之一,那人目前正潛入裏菲泰因公國。


    「哼——裏菲泰因公國正集結兵力,布署在與葛蘭茲大帝國的國境交界處嗎?」


    「兵數為三萬——真虧他們能湊到這個數字。雖然我很想誇獎他們,但我想應該全是由奴隸所構成的。真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麽?」


    聽見迦達刻意強調奴隸,比呂不禁皺起眉。


    畢竟這個男人過去曾為了解放奴隸,而在裏菲泰因公國揭旗叛亂。


    對於依舊尚未廢除奴隸製度的裏菲泰因公國,迦達若是真的心有不滿,倒也沒什麽好奇怪的……隻是,與其說他是看不慣奴隸的待遇,似乎更像是顧忌奴隸的行動。


    雖然比呂大可以直接向迦達詢問理由,但他明白迦達並不是會以私情為優先的男人,所以


    耐心等他主動開口說明,或許才是上策吧。比呂如此決定後,便繼續針對主題開口。


    「在這個時間點開始行動,你認為他們的動機為何?」


    「大概是饑荒吧。畢竟今年以來,裏菲泰因公國依舊沒有降下任何一場雨。既然本國沒水,就隻能向他國購買或強奪了。」


    沙漠國家的生命線正是水源。縱使可以向他國買到水,也不足以栽種作物。一旦被截斷水源,滅國將是必然的結果。甚至還聽聞零星分布於裏菲泰因公國各處的綠洲,掠奪暴行頻傳。


    「是嗎……」


    這下比呂總算明白,迦達臉上布滿焦躁的理由。


    沒水就用搶的——也就是說,裏菲泰因公國的目標,是兩年前割讓給葛蘭茲大帝國的北部一帶吧。然而,那裏正是迦達推舉為奴隸解放軍首領的少女——米璐耶所居住的村莊。


    位於葛蘭茲大帝國與裏菲泰因公國國境交界處的那座村莊,一旦發生戰爭,勢必會遭到牽連。迦達一定正是顧忌這一點吧。


    (老實說……我現在實在不想插手去管裏菲泰因與葛蘭茲的問題。)


    這兩年來,葛蘭茲大帝國並未著眼對外事宜,而是持續致力於重整內部。


    坐上宰相之位的羅莎,首先第一步便是嚴懲從事不法的貴族諸侯。


    征收部分財產、沒收領土甚至摘除爵位,據說許多貴族都因為不堪重罰而凋零沒落。羅莎此舉當然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彈,不過由於嚴懲蠻橫的貴族,成功取得因連番戰事而積鬱消沉的民眾的支持,之後更以強勢手段持續推動改革。


    然而,就比呂預測,此番佳境到了這陣子,差不多就會來到瓶頸了。


    (她差不多會想要能夠對內、外展現力量的機會吧……如果是裏菲泰因公國,更是再適合不過的對象了。所以這時候,我反而更想旁觀啊。)


    隻是一旦葛蘭茲與裏菲泰因開戰,將無法保證米璐耶可以平安無事。


    萬一她遭遇危險,屆時迦達會采取什麽行動,恐怕將是個未知數。


    (更重要的是,米璐耶的父親多少還是有恩於我……)


    就私情來說,比呂很想出手相救,但若是考量到國情,置之不理才是上策。


    「打擾了。迦達大哥有來這裏嗎?」


    房裏又出現了一名新的訪客。來者是名臉上布滿傷痕、表情一副生人勿近的男子。結實精壯的身體,感受不到一絲沉著幹練或優雅氣質,真要說的話,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粗暴。青年全身散發出的氛圍,很適合以盜賊或海賊來形容。


    青年名為沐寧。過去曾是迦達的左右手,在奴隸解放軍中擔任副官的人物。


    順道一提,他也是正在床上熟睡的馥金的哥哥。


    迦達臉上寫滿了訝異,越過肩膀回望沐寧。


    「我怎麽沒聽說你要回來,發生什麽事了嗎?」


    沐寧原本正潛伏於休太峴共和國。他會在未報告長官——迦達的情況下,擅自中斷任務回營,或許是發生了什麽問題吧。


    「是的,原本也有想過寫在報告書上就好……不過,還是直接回來請示比較快,畢竟事情也攸關到陛下。」


    沐寧說著的語氣就好像臼齒卡了什麽異物似地,他將視線移向露卡,態度顯得有些顧慮。比呂朝著露出奇妙反應的沐寧,大幅地點點頭。就算被露卡聽到也無所謂。反正她的目的就隻有比呂的性命,對周遭事物則毫無興趣。


    「讓她聽見也無妨。你就說吧。」


    「那、那麽……陛下應該已經知道,休太峴共和國目前正分成兩派勢力,互相鬥爭吧。」


    休太峴共和國是由元老院統治,並執掌國家的營運。


    其中被稱為兩大勢力的,分別是以「小人族(德瓦夫)」為中心的尼德威阿爾派、以及以「獸族(安斯洛)」為中心的約頓海姆派。


    當比呂再度被召喚至這個世界時,元老院的最高議長便已經死去,休太峴共和國正因為繼位人選問題而吵得不可開交。


    「雖然普遍認為約頓海姆派的勝算較大,但聽說最近尼德威阿爾派也開始逆轉劣勢。也因為出乎預料的演變,周邊諸國目前全都慌了手腳。」


    原本各國都對約頓海姆派的勝利深信不疑,所以並沒有設立任何與尼德威阿爾派接洽的窗口。也因此,當然是不可能取得尼德威阿爾派的好感,於是,聽說慌張失措的各國,目前不約而同地爭相與他們套好交情。


    「盡管周邊諸國兩麵討好的外交手段也讓人感到不恥,但尼德威阿爾派之所以能扭轉劣勢,似乎是另有理由。」


    「除了各國提供金錢及武具以外,還有其他理由嗎?」


    「那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據說率領尼德威阿爾派、名叫烏特加德的那名男子身上,流有葛蘭茲大帝國第一代皇帝的血脈。」


    比呂聽見沐寧的話後,不禁有些驚訝,但隨即搖搖頭。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若是屬實,照理來說,應該在更早之前就會傳得沸沸揚揚了。這麽想的話,此時他應該已經取得休太峴共和國了才對——因此,要以血脈一說作為理由,實在太過薄弱了。我認為隻是空穴來風的謠言罷了。」


    盡管比呂斷然否定,但沐寧臉上卻仍然掛著嚴肅的表情。


    「關於這一點——我也確認過了,烏特加德手上持有第一代皇帝的項鏈,一條在獅子墜子上點綴著金、銀裝飾,作工十分精巧的飾品,而且上頭還刻有初代皇帝的玉璽,借此證明他身為子孫的身分。」


    沐寧並不是會說謊的男人。這一點比呂非常清楚。


    向來不打誑言的他既然確認過了,就表示項鏈是真貨的可能性很高。


    「……第一代皇帝的項鏈嗎?那的確可以作為他是血脈的證明。畢竟那麽貴重的東西,是不可能流入他國的。」


    即使如此,比呂還是感到匪夷所思。既然握有這麽有力的王牌,為什麽會等到被逼入絕境後,才對外公布?個中的理由令人百思不解。


    (利用項鏈……誘敵。目前能想到的還有這道可能性,但若真是如此,對象就是麗茲了吧。)


    如果對方的目標是比呂,應該會以「第二代皇帝」的後裔自居才對。


    (但是,就算休太峴共和國誘出麗茲……)


    無從得知其目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尼德威阿爾派的背後另有黑幕。


    話雖如此,待在這裏想也找不出答案的。


    比呂調整好麵具的位置後,做出決定。


    「沐寧,休太峴共和國的密探……我想想,再加派三十人左右。」


    「……三、三十人,需要這麽多嗎?」


    「嗯,主要是從事諜報……另外也可能指派其他的任務。」


    「我明白了。」


    比呂將視線從點頭應是的沐寧身上收回,轉向迦達。


    「備妥三千騎兵。另外,由於必須通過古林達邊境伯爵的領地,請你先去取得通行許可。」


    「你是打算前往裏菲泰因公國……不,應該是路經裏菲泰因公國,前往休太峴共和國吧?」


    「沒錯,若是裏菲泰因公國膽敢阻擋我的去路,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如果他們企圖阻擾,就把集結在與葛蘭茲國境交界處的裏菲泰因軍全數殲滅。」


    比呂綻開一抹不羈的笑容,見狀的迦達不禁露出輕笑。


    「知道了。我現在就去準備。」


    比呂目送迦達走出房外後,正準備翻開書本的手卻停在半空。


    因為他注意到還留在房內的沐寧,正朝著床邊走去。


    「哎呀,我家妹妹在陛下的房間做什——嘔噗!」


    沐寧原本是


    想叫醒馥金,但整個人卻莫名其妙地飛了出去。


    「咳哈、唔……唔咦?」


    沐寧先是狠狠撞上牆壁後,再跌趴在地板上,一頭霧水地愣愣瞪大雙眼。一名女子則站在沐寧的身前,高高揚起嘴角。


    「你這個山賊鼠輩,竟敢打擾尹格爾睡覺……找死嗎?」


    「呃……?尹格爾,誰啊?我聽不懂露卡大姊頭的意思——咿!?」


    露卡高高抬起腿,接著用足以踏碎地板的力道猛然踹落,嚇得沐寧眼泛淚光地從原地往後跳開。


    「……別逃啊。免得腦漿平白地噴濺四散喔。」


    比呂從正大大綻開一抹悚然冷笑的露卡身上收回目光,改望向書頁。


    (似乎沒必要阻止。沐寧的話,應該死不了吧……)


    若是和過去視他人為碎石的露卡相比,現在的她也算是稍微有點進步了,就長久考量來看,露卡對他人產生興趣,倒也是個好現象。


    *****


    葛蘭茲大帝國的首都——也俗稱為大帝都的克勞狄司。


    這座千年古都的曆史始於一千年前,第一代皇帝開始踏上帝政之道時,遷都至此起。而居高臨下守望著市區的皇宮凡涅塞恩,同樣有著悠久曆史。


    然而,無論再怎麽小心對待,萬物總有腐朽的一天。


    這一點皇宮凡涅塞恩也不例外,在漫長歲月的洗禮下,雖然老舊的部分已經妥善修繕,但判斷具有危險性的地方則隻能拆除,而後再擴建為新的空間。


    皇宮凡涅塞恩的外觀與一千年前,幾乎沒什麽兩樣。隻是,內部的構造配合曆任皇帝們的時代,曆經一次又一次的改造,變得複雜許多。


    設有對付入侵者專用陷阱的房間、隻有皇帝才能入浴的大浴場、設計有如迷宮一般的走廊、召集名妓坐陪尋歡的大廳等,皇宮內部集結了各式各樣配合當時時代所打造的格局。其中唯有一處曆代皇帝都不曾動手變更的地方。


    那是一條既沒有房間、也沒有任何裝飾,就連光線也顯得昏暗,而且前無去路的走廊。


    即使有外人不小心誤闖此處,也無路可走,一定隻會在內心猜想著此處可能才改建到一半吧,然後摸摸鼻子原路折返。


    不過,這裏是隻有少數特定人士才能進入的「無之通路」,對於隸屬於葛蘭茲皇家的人而言,更是一處神聖場所——通往曆代皇帝長眠陵寢的道路。


    「根據守陵官留下的日記,最後一位造訪皇帝陸寢的人正是比呂大人。」


    兩名女子正走在這條神秘的走廊上。


    「不過,為什麽比呂會前往皇帝陵寢呢?」


    紅發皇女——麗茲停下腳步,轉頭望著姊姊。


    「還不都是因為休特貝爾發動叛亂時——聽說有不明人士趁亂闖入皇帝陵寢。父皇當時就已經遇害了。會選擇找來比呂大人,一方麵也是為了征詢判斷……不過根據日記來看,最大的理由似乎是因為第二代皇帝陵寢嚴重受創。」


    羅莎翻閱著手上的書本,同時回答妹妹的疑問。


    「第二代皇帝的陵寢?」


    麗茲下意識地反問,羅莎點點頭。


    「是的,守陵官的日記上有寫到,隻有第二代皇帝的陵寢遭到破壞,遺體也被帶走。不過,其他地方似乎都是原封不動。」


    太不尋常了。為何比起財寶,會更想要遺體呢?麗茲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


    「不過,或許可以針對這一點調查起。」


    「嗯,當時的狀態如何,可以透過這本日記得知一二吧。」


    在休特貝爾第一皇子引發的叛亂中,皇帝陵寢曾一度遭到破壞。雖然守陵官試圖重整警備體製,然而,就在兩年前——外賊再度襲擊皇帝陵寢。隻是礙於皇帝陵寢隻限守陵一族與皇帝才能進入,所以無從厘清受害狀況。


    而且,由於遭逢兩次的襲擊,包含守陵官在內的守陵一族,全數慘遭殺害。所以至今為止,都隻能土法煉鋼地一邊摸索一邊調查,好不容易就在幾天前,發現了守陵官留下的日記,才終於能夠掌握皇帝陵寢的全貌。


    「總之下去看看吧。」


    羅莎如此說完後,便闔上日記,並點亮掛在腰間的提燈,接著拿出地圖,率先邁開腳步,走在麗茲身前。


    前方的走廊十分幽暗。雖然牆上高掛的提燈正發出亮光,卻不足以完全趨散蔓延於腳下的黑暗。盡管很擔心會跌倒,卻又不能扶著牆壁移動。因為在遭到外賊襲擊的隔天,當士兵們前來調查時,就曾不慎觸動陷阱,導致多人受傷。


    「不過,畢竟這條走廊是為了保護皇帝陵寢。就長久觀點來考量,也無法撤除陷阱。所以,盡管還借用了斯卡塔赫的力量,但光是調查可疑地點,就花了兩個月的時間。」


    在出現傷者之後,便改由麗茲接手主導調查,主要針對通往皇帝陵寢的入口,徹查設有陷阱的位置。而羅莎手上的那份地圖,便記載了陷阱位置。


    縱使真的觸動陷阱,麗茲也還有「炎帝」的保護,安全無虞,至於羅莎,若是受到波及的話,絕對無法平安脫身。因此,羅莎隻能憑借著繪製的地圖前往入口,而麗茲則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多虧有守陵官留下的日記,總算能大致掌握住陷阱的位置。今後我打算動用士兵,展開大規模的調查……」


    「恐怕會有難處。」


    皇帝陵寢是曆代皇帝長眠的神聖場所。所以還是希望避免讓不特定的多數人員知道其所在。


    關於皇帝陵寢的存在,目前就隻是貴族諸侯之間繪聲繪影的傳聞程度罷了。


    麗茲也是在外賊襲擊事件後,才確信了皇帝陵寢的存在,其他知情的就隻有羅莎、斯卡塔赫與奧拉——還有五大貴族們而已。


    「隻能慢慢深入調查了。」


    羅莎將提燈舉高,在一麵遭到破壞的牆壁前停下腳步。


    她以提燈照亮腳邊,出現的是一條往下的樓梯。


    羅莎走下樓梯,同時沿路點亮以等距離架在牆壁上的火把。


    「我這是第三次過來,麗茲應該來過好幾次了吧?」


    「嗯,為了調查第二代皇帝的陵寢……已經數不清來過幾次了。」


    透過羅莎的背影,可以感受到她正綻開苦笑。不過倒也沒有聽見一句責備。或許是因為羅莎明白,之所以能夠查出陷阱的位置,都要歸功於數次踏足此處的麗茲吧。


    「也是,麗茲從以前開始,就很喜歡『軍神(瑪爾斯)』嘛……有什麽收獲嗎?」


    「完全沒有……就好像打從一開始便空無一物似地,裏頭就隻是一處空虛的空間。」


    「若是遺體未遭竊就好了。或許你會有不同的感觸吧……」


    並不是那個意思——麗茲還來不及開口,樓梯便走到了盡頭。


    接下來的前方,則是一條長長的通道——地板上還留有大量血跡。


    牆壁上可以看到無數的利刃斬痕與濺灑血跡,應該是守陵一族與外賊激戰後所留下的吧。穿過至今仍殘留著血腥味的通道後,迎接兩人的是一處寬敞的空間。


    籠罩在深沉且深邃之黑暗當中的皇帝陵寢。


    即使抬頭仰望,視線前方同樣被黑暗吞噬,什麽也看不見。


    羅莎借由提燈稍嫌昏暗的火光照亮四周,趨散爬滿腳邊的黑暗。


    「那麽,你說有個東西想讓我看看,是什麽呢?」


    當羅莎回過身時,原本覆蓋在麗茲臉上的陰影也隨之散去。


    「有一處疑點,讓我怎麽也無法釋懷。」


    「嗯?」


    麗茲從偏著頭的羅莎手中接過提燈後,邁步走在她的前方。


    「我來過這裏好幾次


    ,發現好幾處耐人尋味的疑點,不過——其中一處疑點,實在讓我百思不解。」


    放眼四周,座落著好幾座坡度和緩的假山。


    一座又一座的假山底下,便是曆代皇帝的長眠處。假山有如劃圓一般排列於遼闊的空間內,中心則擺了一顆巨大岩石。


    「其他地方明明都規劃、打理得美輪美奐,卻在這裏擺了一顆如此巨大的岩石,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麗茲以手背敲了敲出現於眼前的巨岩後,回頭望向羅莎。


    「……所以才會找我過來——不,你應該是需要守陵官的日記吧?」


    麗茲點頭回應羅莎的話,接著走向巨岩的另一側。


    「還有入口喔。雖然不知道設置入口的目的是什麽,但岩石內部應該是規劃成一處擺放某項物品的空間吧。」


    「……換句話說,你的意思是陵寢嗎?」


    「嗯,而且我認為應該是第一代皇帝的陵寢。」


    麗茲可以察覺到身後的羅莎正倒抽了一口氣。


    「為什麽,又是怎麽將陵寢蓋在這種地方,而且還是在巨岩當中?我很想知道理由。」


    自從發現此處之後,麗茲便再三前來皇帝陵寢,卻一直沒有找到第一代皇帝的陵寢。不過,她從擺放於正中央的這顆巨大岩石上,感受到一股異樣感,幾度調查之後,發現了像是入口的地方。


    「不過,裏頭也是一片狼籍,被徹底破壞了。外賊的目的說不定就是這裏?」


    說著的麗茲,朝著岩石內部走去。


    延展於眼前的是一片枯萎的花田。已然幹涸的小池子裏,散落著魚兒的屍骨。


    中央應該曾經擺放著棺木吧,隻見類似底座的物品早已化為瓦礫。


    每跨出一步,便會響起踏過枯葉的空虛音色,渲染成棕色的地麵上,偶爾可以看見不知是什麽東西,反射著提燈的光影閃閃發亮。注意到這一點的羅莎,蹲下身打探地麵。


    「紅玉……與黃玉嗎?這裏則掉了一隻戒指——嗯,這是……?」


    麗茲替她照亮手邊——


    「似乎是書本的殘骸。雖然都燒光了,但過去應該是放了書本文具之類吧?」


    羅莎神情嚴肅地低語,接著站起身。


    「如果這些是給死者的陪葬品,那麽應該要有棺木才對……」


    「就是沒有呀。別說是棺木,也沒有遺體。所以我才想請姊姊看一下守陵官的日記裏,是否有關於此處的記述。」


    「這裏真的是第一代皇帝的陵寢嗎?如果真是如此,那麽是一開始就已經毀損了?還是某人基於某種目的,帶走了第一代皇帝的遺體?你是想知道這部分吧?」


    麗茲用力地點頭肯定羅莎的推理。不過,羅莎卻露出一抹苦笑。


    「很遺憾的,你的期望恐怕要落空了,我並沒有讀到任何有關於這顆巨岩的記載。而且,日記裏與第一代皇帝相關的記述,僅有一句而已。」


    「僅有一句?」


    「第一代皇帝的陵寢——唯有下一任皇帝才能進入。就隻有寫了這句。」


    「也就是說,這裏並不是第一代皇帝的陵寢囉?」


    「不,現在下結論還太早。畢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此處究竟是什麽地方。」


    羅莎環顧四周,最後又將視線移回麗茲身上,聳了聳肩。


    「現在的確是一籌莫展。不過在這間房間內的某個地方,或許存在密室之類的機關。這就要仔細調查過才會知道了。」


    「那麽就動手調查吧。」


    麗茲將提燈舉高,但肩膀隨即被羅莎捉住。


    「不,今天已經很晚了,先回去吧。」


    「不過,難得都過來了,至少也……」


    「接下來就交給我吧……你明天還得啟程前往讚司比亞吧。還是別無謂增加身體的負擔了。」


    麗茲已經決定明天離開大帝都,遠赴讚司比亞。預計會在途中與第四皇軍的精銳「薔薇騎士團」會合。到了讚司比亞後,先與五大貴族之一的穆茲克家的當家貝圖進行會談,接著再出發前往休太峴共和國。


    「可是……」


    「我知道你心急的理由。然而,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強求答案,隻是招來混亂罷了。凡事都得謹慎而行,一步一步地依序確實解決吧。」


    虎視眈眈地覬覦宰相之位的五大貴族穆茲克家、在台麵下操弄局勢的敵對組織、費爾瑟屬地持續悶燒的火種、岌岌可危的中央、尚未從戰火傷勢中複原的西方——各式各樣的問題與心機思緒正籠罩著葛蘭茲大帝國。


    雖然皇帝陵寢的疑點,同樣是不容忽視的問題,但以現階段來說,優先度並不高。目前還隻是無須勞煩代理皇帝麗茲親自處理的小事。


    「那麽,接下來就拜托姊姊了。」


    如果是兩年前的話,憑麗茲她那倔強的個性,絕對不會乖乖點頭的。


    不過,這兩年來,她的身上多了一道近似老練的圓融。


    由於上一任皇帝駕崩,皇位繼承者們又陸續死亡,被迫站上風口的麗茲,在毫無準備之下,被丟進了政治戰爭的魔境之中。天天忙到甚至沒時間嫌累,埋頭處理不斷接踵而來的問題,但也多虧於此,使得麗茲有了飛躍性的成長。


    「嗯,交給我吧。從明天起,就會開始正式進行調查。一有收獲,會立刻通知你的。」


    羅莎拍胸脯堅定保證,麗茲則回給她一抹苦笑。


    「調查的事,晚點再著手也無妨。羅莎姊姊同樣也有許多問題要煩惱吧?」


    「啊……你是指裏菲泰因公國吧。真是的,沒必要偏偏選在這個時候行動吧。」


    就在昨天,古林達邊境伯爵派人快馬捎來消息。


    據說裏菲泰因公國正集結兵力,部署於割讓給葛蘭茲大帝國的北部一帶國境上。正為饑荒問題所苦的裏菲泰因,看來是打算采取最終手段吧。雖然很想立刻召集兵力因應,但南方領域是由五大貴族的穆茲克家所管轄。因此,除非他們正式要求援軍,否則麗茲她們也莫可奈何。若是麗茲自作主張動員軍力,很可能隻會無端給了穆茲克家借口,讓他們找到機會拉垮麗茲的陣營。


    「姊姊等著瞧吧,抵達讚司比亞後,我會設法與貝圖談妥動員軍力的約定。隻是,萬一來不及的話……或許就必須請東方貴族出兵了。」


    「無妨。我事先已經指示東方貴族召集好兵力,隨時都可以出動。你不必顧慮我。若是貝圖想要伺機暗中放箭,你盡管回以顏色。我已經備妥因應之策,你就放心地進行會談吧。」


    「別擔心。我可不打算讓步。」


    麗茲將側發往後一撥,充滿自信的雙陣明亮閃爍著。


    *****


    帝國曆一千零二十六年五月三十日。


    葛蘭茲大帝國南方有處名為喀庫特司的地方。其地點就位在古林達邊境伯爵領地南側,原本是由裏菲泰因公國統治的北部一帶。


    因此,喀庫特司一年到頭飽受熱浪襲卷,水分不斷蒸發的地麵更出現了海市蜃樓的景象。雖然割讓給葛蘭茲大帝國後,水利已有大幅改善,但貧瘠的土地仍難以說是完全重生。盡管如此,對處於饑荒之苦的裏菲泰因公國方麵而言,仍是求之不得的土地。


    宛若盛夏的熾熱陽光普照之下的這片土地上,有一處紮營地。


    位於營地正中央、明顯較其他帳篷大了一號的營帳——正是司令部所在。


    裏菲泰因公國的紋章旗高舉飛揚著。


    「朗吉爾將軍,傳令兵傳來消息。卡魯大人差不多就快抵達這裏了。」


    幕僚對著坐在上位的一名人物說道。


    朗吉爾·克裏葛拉·吉爾貝


    裏斯特。


    今年將滿三十七歲的這名男子,是裏菲泰因公國的英雄,更以回天荒鷲之名,備受周邊諸國的敬畏。隻是,他雖然才能出眾,個性卻古怪難搞,因此也是貴族諸侯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是嗎……卡魯大人回來後,立刻通知我。」


    朗吉爾鬆了一口氣般地回應,上下交換環於胸前的雙臂。


    他正苦惱著——究竟該不該進攻葛蘭茲大帝國。


    「還無法做出決定嗎?」


    朗吉爾聽見幕僚的聲音後,雙眼緊盯著地圖,從鼻間大大地吐出一道氣息。


    「這是當然的吧。」


    「可是,我裏菲泰因公國已經沒餘力再撐下去了。最大的問題並不在於人民與貴族。而是饑餓的奴隸一旦瀕臨極限時,後果將會十分可怕。」


    「這點不用你說,我也明白。真沒想到奴隸製度的弊端,竟會以這種形式暴發出來……」


    沒有水源,就無法栽種作物。沒有糧食,人們便會饑餓削瘦。


    如此一來,那些原本就不曾得到一頓溫飽的人們又會如何……他們明知道可能會餓死,是否還會繼續保持安分呢?


    不可能。他們肯定會將至今累積的所有憎恨,回頭報複在飼主身上。


    「裏菲泰因境內,奴隸人數比平民更多。若是他們夾著人數優勢,集結起來肆虐作亂,不難想像到時候的裏菲泰因,將成為無法地帶。」


    「既然如此,更無須猶豫了吧?目前所剩的唯一生路,就是向他國掠奪了。」


    既沒有水源,糧食也嚴重不足。


    如此的狀況引發奴隸怨聲載道,導致人民的不滿持續累積,同時更加速了貴族們的蠻橫暴行。


    「再這麽下去,不出一年、不,最快再過半年,裏菲泰因就會滅國了吧。」


    一個國家滅亡的原因,並不隻有內亂。若是人民饑餓,士兵同樣也不可能溫飽,這將會導致國力下降,進而給予他國侵略的機會。


    「真是的,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裏菲泰因絕對受到詛咒了。原本在卡魯大人的主導之下,政局好不容易開始步上軌道,所謂的冷水澆頭,大概就是如此吧。」


    如果想要避免最窩囊的結局,唯一辦法就隻有入侵他國掠奪了。


    所以朗吉爾才會苦惱著該不該打著收複北部一帶的大旗,進攻葛蘭茲。隻是,萬一戰敗,不但無法取回北部,若是還得支付賠償金的話,到時國庫恐怕會見底。雖說如此,如果一直毫無作為,最後不是會因為饑荒而引發內亂,就是西方的休太峴共和國會趁機來犯。


    當下的裏菲泰因公國就仿佛誤闖迷宮一般,陷入前程混沌不明的窘境。


    「那麽,此時是否要將目標轉向休太峴共和國呢?如果可以解放被他們堵住的紮赫勒川,就能取得水源了。再說,事情本來就是因他們而起,我國有充分的理由出兵。」


    「我當然也有想過這一點……隻是考量到犧牲與時間,進攻葛蘭茲相對較為容易。」


    朗吉爾一開始是打算攻打堵住河流的休太峴共和國。因為負責國境警備的是尼德威阿爾派的士兵。不過,原本應該是居於劣勢的尼德威阿爾派,最近卻開始扭轉頹勢,並且派兵增援國境,使得警備愈來愈森嚴。


    相較之下,葛蘭茲大帝國才剛開始建設北部一帶,好不容易正慢慢步上軌道,許多基地都尚未完工,多的是進攻的破綻。


    比起翻越矗立在裏菲泰因公國西方的高牆,收複北部一帶隻需短時間就能完成。


    因此,朗吉爾才會帶著三萬大軍來到國境,然而,下一步的判斷實在太過沉重,他不禁自問自答,是否真的要賭上國家的命運發起戰爭。


    「那麽,總之先等卡魯大人抵達再說吧。或許卡魯大人會帶回好消息。」


    「也是……」


    幕僚樂觀地說道,朗吉爾卻難掩失望地點頭回應。


    朗吉爾並不像幕僚一樣,對未來懷抱期望。


    因為答案早就攤在眼前了。


    「真是的……沒一件事順心如意的。」


    朗吉爾望向放在桌子角落的一封信。


    那是卡魯回報外交會談失敗的信。不過,朗吉爾早就預料到談判會破局了。盡管如此,他確實也曾抱持渺茫的一絲期望。


    「既然無法奢求葛蘭茲歸還……接下來就隻能看準時機了。」


    關於這件事,朗吉爾尚未告知幕僚。若是在這種情況下公開的話,難保不會有人擅自率先攻進葛蘭茲。如果是零星的小規模掠奪,他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盡可能想避免趕盡殺絕。要是隨心所欲地恣肆掠奪,原有的正義大旗恐怕化成碎片。更重要的是,考量到往後的情勢,朗吉爾希望避免失去勞動人力,更何況統率無方的軍隊,就隻是一群烏合之眾。收複領土之後,最重要的還是如何盡早平定混亂,並且持續管理。


    「總之,就想成是剛好可以讓卡魯大人借此機會累積經驗吧……」


    就算朗吉爾親自前去談判,大概也是铩羽而歸吧。


    既然橫豎都是失敗,就累積經驗的這層意義來看,人選方麵並無不妥。再說,像卡魯如此怯懦的人選反而才好,即使不慎失言,也不至於讓對方留下壞印象。


    「朗吉爾將軍,古林達邊境伯爵送來抗議信函……」


    「又來了嗎……不過,多達三萬的大軍壓境,會感到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朗吉爾露出苦笑,以拳頭抵著下巴低喃道:


    「哼……那麽這樣吧,你就回覆由於國內情勢不穩定,因此前來迎接卡魯大人,並無他意。」


    「遵命。不過,在古林達邊境伯爵整頓好戰力之前,是否差不多該開始行動了?」


    「我明白。但是,葛蘭茲大帝國的南方領域同樣並不穩定。」


    「不穩定嗎?」


    一時意會不過來的幕僚一臉不可思議地望向朗吉爾。


    這是隻看見葛蘭茲大帝國表麵情況的人,理所當然會有的反應。


    然而,隻要調查內情後,就可以知道,葛蘭茲大帝國身處的狀況,其實比裏菲泰因更加嚴峻。


    由於新任宰相運用權勢,大刀闊斧推動改革,因此引發極大的反彈。


    「想召集兵力,恐怕沒有那麽簡單。因為古林達邊境伯爵似乎是支持宰相的。所以大概無法指望貴族們會提供支援吧。若是如此,他最多隻能召集到五千左右的兵力。這點兵力的話,根本無需擔心。」


    正因為身為大國,暗藏的問題當然也不會太小。


    應該提防的是,統整東方貴族的凱爾海特家——亦即宰相的動向,不過對方目前的立場,同樣無法輕易動用軍力。宰相與南方貴族之間的權利鬥爭正陷入膠著,在此狀態下,若是迸發出不必要的火種,轉眼便會烈焰四起。


    「如此一來,趁兩者相互牽製的時候,我國就能確實取得北部一帶。」


    「那麽,我會先做好準備,以便隨時進軍。」


    「這倒是無妨,不過也沒必要過度逼迫士兵。同時也得握緊奴隸們的韁繩,唯有這點絕對大意不得,否則我方恐怕難逃敗北。」


    「遵命。」


    幕僚說完後便走出營帳,他前腳才離開,一名氣喘籲籲的傳命兵後腳跟著進來。


    「急報!一支人數約三千的軍隊正朝此處而來!」


    朗吉爾挑高單邊眉毛,雙眼掃視著地圖開口:


    「是古林達邊境伯爵嗎?」


    「不、不是,是天秤紋章旗,旁邊也有發現黑底龍紋的旗幟。」


    「你是說巴歐姆小國嗎!?」


    朗吉爾大感驚訝地站起身,身體靠著桌子探向前,盯著傳


    令兵。


    營帳裏的每個人同樣難掩驚訝地,將視線投向傳令兵。


    「是的,正筆直朝著此處而來。」


    「……目前位於何處?」


    朗吉爾以下巴示意傳令兵看地圖,隨即傳令兵便慌慌張張地靠近桌邊,視線慌忙移動。


    「目前正行軍至距離此地二塞爾(六公裏)的地方。」


    「為什麽一直到距離這麽近才發現呢?」


    「對不起。因為原本光顧著注意古林達邊境伯爵的動態,沒有分派人手顧及巴歐姆小國,才會太晚發現。」


    「怠慢——不,或許任誰都不會顧慮到巴歐姆小國吧。」


    至今為止,一向保持中立的巴歐姆小國。


    即使翻開曆史,除了追溯至建國之初時,否則大概找不到出動軍隊的紀錄吧。


    理所當然會認定他們不會有所動作。所以一時看漏也是無可厚非之事。


    「……即使如此,依舊是嚴重失策。」


    朗吉爾惱火地將拳頭用力抵在桌麵上,為自己的思慮不周感到羞愧。


    「理當如何、理當不會如何,抱持這種想法是件多麽愚昧之事……明明一直以來,我都再三地如此提醒自己啊——現在真應該好好訓誡自己才行。」


    「這也沒辦法。任誰都料想不到,巴歐姆小國會在此時有所行動。」


    「立刻編組部隊吧!」


    朗吉爾點頭認同幕僚們的進言,接著望向圍在桌邊的眾人。


    「目前尚未決定開戰。首先派遣軍使拖延時間。為了因應萬一真的開戰的情況,總之先以三千奴隸步兵組成人牆排在最前列,並趁著這段期間,完成全軍編製。」


    「是!」


    朗吉爾眺望著匆匆忙忙開始行動的幕僚們,之後再度將視線落在地圖上。


    「……此時行動,究竟有何用意?」


    關於對手的情報少之又少。隻知道巴歐姆小國有新國王上任。


    同一時間,朗吉爾雖然派出數名密探前去打探內情,卻沒有發現對裏菲泰因有所助益的情報。不——正確來說,是沒有任何一名密探歸來。


    「其他國家的狀況想必也相同吧。同樣無法掌握到有用的情報。居然會像這樣打探不到一點資訊,不禁讓人感到恐懼……」


    巴歐姆小國雖然曾一度與葛蘭茲大帝國起爭執,但最後兩國仍舊維持同盟關係。


    若是考量到巴歐姆小國所生產的精靈石與精靈紙牌,還有「精靈王」這道偉大存在本身的價值,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雖然是個小國度,但說是大國反倒更適合。」


    朗吉爾再次體會到巴歐姆小國與自身國家之間判若雲泥的差異,臉上不由得浮現一抹半帶自嘲的笑容。


    「首先是巴歐姆小國的目的……」


    會在這個時機行動,想必一定有所企圖吧。


    隻是,實在很難想像巴歐姆小國的目的會是裏菲泰因。


    國土雖然狹小,卻擁有肥沃土質的他們,沒有理由會想要裏菲泰因公國這塊荒蕪的土地。至於資源方麵,隻要他們向葛蘭茲開口,一定就能取得大量支援吧。


    即使再次仔細思索,仍想不出裏菲泰因會有巴歐姆小國想要的物品。


    「哈,完全一頭霧水。」


    朗吉爾麵對突然丟來的這道難題,決定一笑置之。


    「反正再怎麽思考也無解,就沒必要再去煩惱了。既然想不出答案,除了直接確認,也別無他法。」


    久違的戰爭煙硝味——朗吉爾感受著環繞全身的緊張感,加深了笑意。


    他命人收拾好攤在桌上的地圖,換上另一張詳細描繪地形的地圖。


    「總之還是拋開無謂的思考,先處理眼前出現的問題吧。」


    朗吉爾把玩著掌心間的棋子,同時俯望地圖,就好像追捕獵物的獵人似地眯細雙眸。


    他的內心正為了即將展開的戰爭激昂不已,此時,一名幕僚走近他的身邊。


    「巴歐姆小國的軍使前來求見。」


    朗吉爾停下手邊的動作,瞪視著傳來意外消息的幕僚。他散發出的壓迫感,逼得幕僚不禁往後退了一步。看見幕僚畏縮的反應後,朗吉爾以手指捏了捏眉間,仰起頭試圖壓抑怒氣。


    「呼……真讓人不是滋味。盡是采取仿佛是在試探我方似的行動,簡直就像期盼開戰一樣。」


    己方軍勢三萬,對方僅三千,雙方戰力差距一目了然。然而,對方卻借由挑釁般的行動擾亂己方,甚至可以感覺得出來,對方正看著己方的動靜放聲嘲笑。


    「讓他進來。我倒要好好問清楚,他們究竟有何用意?」


    朗吉爾說完後,巴歐姆小國的軍使隨即來到他的跟前。


    來者是名十分美麗——不,是名有著一雙令人不禁寒顫的混沌眼眸的女子。


    她的半側身體布滿嚴重燒傷痕跡,那副容貌就連男性看了也會不禁退怯。女子給人的印象就好像對這個世界不抱任何期待,雖然活著,卻有如早已死去的幽鬼一般。她的左側袖管隨著從營帳入口偷偷溜進來的微風翻飛擺動。


    「我國正於葛蘭茲大帝國古林達邊境伯爵領地進行視察。貴國為何於國境集結軍力,並持續做出挑釁之舉,還請貴國好好說明。」


    連禮貌性的寒暄都省了。開門見山,有如自抬身價、故意觸怒對方的言行舉止,已經超越了無禮的程度,那副態度甚至讓人感到爽快不羈。


    話又說回來,軍使居然是女性,這一點讓朗吉爾頗有微詞。


    雖然軍使的立場原本便受到保護,但根據談判對象的心情,還是有可能輕易地丟掉性命。更重要的是,居然把女性送進殺氣騰騰的敵陣中央,真不敢相信對方是認真旳。


    盡管如此,從女子身上卻看不出任何一絲動搖,有別於放肆無禮的態度,女子更像是胸有成竹,這反而激起朗吉爾的好感。


    「我是朗吉爾·克裏葛拉·吉爾貝裏斯特。巴歐姆小國的軍使大人,我國並無挑起對立之意。說來見笑,由於我國政局並不穩定,為了迎接我國君王,才會在此等候,隻是如此而已,別無他意。還請貴國海涵。」


    「是嗎?那麽就直接向『黑辰王(史爾特爾)』陛下說明吧。」


    女子丟出一句讓人忍不住想要出聲反問的回應。


    隻是,朗吉爾還來不及反問,巴歐姆小國的軍使便逕自快步離開。


    徒留一片難以言喻的奇妙氣氛。


    「……將軍認為如何?再怎麽說,那種態度都令人難以接受。是否要將其斬首,借此殺雞儆猴呢?」


    聽到幕僚的進言,朗吉爾一副受不了地看向他。


    「住手,這麽做隻會給了對方開戰的正當理由。他們或許也正在尋求契機。」


    「契機?再怎麽說,對方軍勢都隻有三千,即使師出有名,也不足為懼吧。」


    「愚昧之徒,對方的背後可是有葛蘭茲大帝國啊。」


    朗吉爾一說完,幕僚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似乎是總算注意到了吧。由於古林達邊境伯爵是站在宰相這方,故無法取得南方貴族們的支援。不過,若是巴歐姆小國請求援軍的話,無論南方貴族內心作何感想,都不得不出手相助。


    「別忘了『雖是小國,卻堪比大國』這句話。隻要巴歐姆小國開口,以葛蘭茲的立場而言,為了顧及國民感受,勢必得提供協助才行。正因為如此,當初新王即位,葛蘭茲盡管提出異議,表麵上卻不敢輕舉妄動。精靈王之名正是如此深具份量。」


    感到坐立難安的朗吉爾,重新坐回椅子上,接著環起雙臂,用力咬緊牙根。幕僚盡管對於朗吉爾的


    神情感到畏怯,還是喏諾開口:


    「那麽,您認為該怎麽做呢?」


    「隻能等待了。先做好接駕準備吧。」


    登上巴歐姆小國的王位、在中央大陸引起熱烈討論的人物。


    然而,過去卻不曾有人親眼見過他。倒是形形色色的奇妙傳聞,時不時便會傳進耳裏。例如「以麵罩掩去醜陋麵貌的國王」、「由於絕世美貌而招來他國嫉妒,因此才會遮住臉龐」、「十分年輕,與『長耳族』一樣」、「不識何謂年華老去的天人」、「宛若懸掛於夜半時分的太陽——無疑是白夜的最佳寫照」等。隻是,每道傳聞都欠缺了可信度。


    「這正是個好機會。我就趁機好好拜見一下『黑辰王』陛下的尊容吧。」


    朗吉爾從座位站起身,來到營帳外頭。


    天空湛藍得讓人仿佛感到一絲惡意,幾乎快要灼傷肌膚的強烈陽光,蒸烤著地麵。


    「真是可恨啊。降雨過量,土地澇害,作物無法生長。降雨不足,土地難以肥沃,同樣無法栽種作物。曝曬於豔陽下的土地,簡直就好像正高喊著讓我吸取人血吧。」


    朗吉爾舉起手,在臉上落下一道影子,他抬頭仰望天空,瞪視著太陽埋怨說道。


    「朗吉爾將軍,巴歐姆小國的眾人抵達了。」


    聽見幕僚的話後,朗吉爾點頭回應,接著望向沙塵飛揚的方向。


    一支騎兵隊沿路揚起沙漠地帶特有的沙煙,逐漸靠近。


    奔馳在最前方的,是一輛有著璀燦裝飾的中型馬車。大概是為了保持良好通風吧,馬車並沒有牆壁,而是由立於四角的柱子支撐起天花板。


    緊緊跟隨在後的是全身穿著黑色鎧甲的騎士。


    「鴉軍」——之前曾耳聞,由於前主人·葛蘭茲大帝國第四皇子已死,於是他們便離開葛蘭茲,棲身於巴歐姆小國。


    原來如此——朗吉爾點頭低忖。清一色全黑裝扮的軍隊,人馬整齊劃一行進的景象,令人為之震懾。更重要的是,足以讓對手感到畏縮。朗吉爾看得出己方武器參差不齊的奴隸們正心生膽怯。而且,盡管對方人數不多,但一眼就能看出,各個都曆經嚴格訓練。那股威武氣勢,正是目前裏菲泰因所欠缺的。


    「看來與之為敵的話,果然會是個可怕的對手吧。更重要的是,黑色對於我軍而言,是不祥的象征,也是落敗的顏色啊。」


    朗吉爾無論如何都會回想起兩年前的敗戰。滿是屈辱的過往,在他的神情上落下一道陰影。因為對他而言,黑色同樣是揮之不去的慘敗證明。


    不久後,馬車在朗吉爾的麵前停了下來,一名麵具男走下車。


    首先讓人驚訝的是,雖然對方戴著奇妙的麵具,仍無法掩飾他的年輕。


    麵具下半部露出稚氣未脫的臉龐,身高也比周圍其他人更為嬌小,據此可以推測,對方的年紀應該介於十四至十六歲之間吧。


    (而且還是黑發,難道……真是的,看來我真的很不走運。)


    有一瞬間,朗吉爾的腦海中閃過第四皇子的柔和臉龐。


    他甚至猜想著「該不會是本人」的可能性,隻是這道念頭僅在一瞬間便煙消雲散。


    因為第四皇子與眼前這名麵具男的年齡並不相符。


    或許會因人而異,但人類是種會成長的生物。


    如果是兩年前,朗吉爾可能就會認同,然而從馬車上下來、站到自己身前的麵具男身上,卻感覺不到老化的痕跡。重點是,沒入麵具底下的眼瞳顏色閃爍著金黃光輝,更讓人不得不否定兩者是同一人的可能性。


    盡管麵具男的另一邊單眼是黑色,但第四皇子雙眼皆為漆黑。


    就在麵具男的身後,站著一名少了單臂的女兵——朗吉爾不由得一臉瞠目地看著她。


    (她不是剛才的軍使嗎……)


    女子混沌的雙瞳中,散發出仿佛隨時都能將人咒殺般的視線——狠狠瞪視著朗吉爾。


    「露卡,不要那麽威嚇對方。」


    「哼,是那個空有塊頭的男人先瞪我的。」


    被叫作露卡的女子齧咬著指甲,退到麵具男的身後。


    盡管對於這群詭異訪客的出現感到困惑,但朗吉爾隨即重新轉換思緒。


    「我是裏菲泰因公國的候爵,朗吉爾·克裏葛拉·吉爾貝裏斯,同時也是本軍的總司令。隻能在這種地方接待巴歐姆的國王陛下,還請原諒我方的無禮。」


    朗吉爾態度恭謹地說道,麵具男隻是沉著冷靜地點點頭。


    「我是巴歐姆小國的第二任國王『黑辰王』。」


    回應十分簡潔,朗吉爾卻能從中感受到王名的份量,一道不知名的沉重壓力朝他襲卷而來。


    (假冒古王之名嗎……)


    這個「世界(亞雷堤爾)」是由過去的一尊大神所創造。


    然而,據說大神卻感歎這個「世界」隻是個失敗作,於是將「世界」交由自己創造出的五個分身統治後,便消失了蹤影。那便是「五大天王」的誕生——「神代」的開始。


    (不過,竟然在「精靈王」居住的國度裏,以「黑辰王」自稱……)


    朗吉爾知道,在複雜交織的曆史中,這絕對不是一件會引起悲憤的事。


    也明白若是要自稱的話,比起「精靈王」,「黑辰王」會是更為適當的選擇。


    盡管如此,一名區區人類想要扛起「黑辰王」這道名諱,未免太過沉重了。


    (究竟是有著絕對的自信呢?抑或是虛張聲勢……)


    這一點等交談之後,自然就會知道了吧。即使沒有開誠布公,但言語中透露出的情感卻無所遁形。無論身處於任何狀況下,都會不經意流露出來。光是一個細微的小動作,就足以改變氛圍。


    「今日剛好陽光也很炙熱,或許稍嫌簡陋,但我準備了會談的議席。」


    請往這邊走——朗吉爾帶著一行人來到事先命令部下準備好的簡易式營帳。


    一進到裏頭,涼爽清風隨即迎麵而來。房間的四個角落擺放著珍貴的冰塊,奴隸們則以巨大扇子持續地對著室內扇風。


    朗吉爾入座後,麵具王者也在他的對麵坐下。而名為露卡的女子則以幾乎快要貼上的距離站在他的身後。


    「我準備了葡萄酒。也替您等在外頭的部下們送點水吧。」


    朗吉爾拍拍手,奴隸們立刻端來水與酒。然而,即使都擺在麵前了,麵具王者卻碰也不碰。閃爍著詭譎光輝的金黃眼瞳凝視著朗吉爾。


    「希望裏菲泰因公國立刻從此地撤兵。」


    朗吉爾透過奴隸倒在銀杯裏的葡萄酒,看著染成紫色的麵具王者。


    他唐突地開口,還以為是要說什麽,居然劈頭就丟出撤兵命令。


    朗吉爾不禁倒想反問,有誰會老實回應「好的,這樣啊」便乖乖撤兵的?不過,他並沒有將內心的不悅表現在臉上,隻是啜飲了一口葡萄酒後,嘴角揚起一道弧線。


    「等我國君王卡魯·歐爾克·裏菲泰因大人回來後,我軍便會撤離此處的。」


    「如果違背這道約定時,該怎麽辦?」


    「畢竟沒有交換正式書麵。充其量隻是口頭約定罷了。未來會如何演變,我也無法知曉,或許會引起零星的小規模較量吧。」


    朗吉爾眼神銳利地半帶挑釁說道。


    「那麽,就把你口中的未來稍微提前一下吧。」


    「什麽意思?」


    「這是我將以貴軍隊的士兵之血,染紅此地的宣言。」


    麵具王者握起拳,以手背輕敲桌麵的同時,身上散發出的威嚴壓力也隨之加重。


    似曾相識的氣息,讓朗吉爾的身體忍不住寒顫。


    那是在兩年前,與第四皇子對峙時的事了,當時也是同樣的感覺。


    不過,他已經死了。


    自己剛才也做出如此結論。然而,竄過背脊的惡寒究竟是怎麽回事?


    「朗吉爾將軍,卡魯大人回來了。」


    一名士兵掀開營帳入口的帷幕,探頭進來說道。朗吉爾在心底咂了一下舌,正準備開口時,麵具王者卻搶先一步,以渾厚的聲音打斷他。


    「這下正好,那麽就問問你家主人如何判斷吧?」


    麵具王者不假思索地說道,朗吉爾表麵上也隻好佯裝平靜地點頭。


    「也好。去請卡魯大人過來。」


    不久後,一臉困惑的卡魯依照朗吉爾的交待前來。大概是感受到流轉於室內的沉重氣氛吧,卡魯滿是不安地眼神不停遊移。


    (就是這道壞習慣,阻礙了卡魯大人的成長……不僅如此,同時也是無法取得貴族諸侯信賴的最大原因。)


    卡魯隻要遇到出乎預料的突發事件,便會立刻顯露出動搖,畏縮不前。若是他能多少具備一點前任公爵的膽識,就能消除貴族諸侯對他抱持的不信任感,即使裏菲泰因公國麵臨饑荒,也能更加沉著地應對吧。


    「卡魯大人,這位是巴歐姆小國的國王陛下。」


    「啊……為什麽如此了不起的大人物,會來到這種地方?」


    卡魯一旦陷入驚慌,事情根本談不下去。朗吉爾盡管有些不耐煩,還是決定先簡短地向他說明事情原委,隻是,搶先一步開口的卻是麵具王者。


    「卡魯大人,與葛蘭茲大帝國的交涉似乎是失敗了吧?」


    冷不防地被說個正著,卡魯頓時一陣僵直,朗吉爾眼帶憎惡地望向麵具王者。


    「想要脫離沒有出口的迷宮,走出籠罩於十裏迷霧當中的死路,就隻能采取強硬的手段。是要破壞、抑或改變,貴國將如何選擇呢?」


    麵具王者眺望著默不應聲的兩人,嘴角浮現一抹淺淺的笑意。


    「饑餓野獸做出的選擇,永遠就隻有掠奪。再冠上野獸自以為是的理由——打著收複被葛蘭茲大帝國搶走的土地這麵堂皇大旗。更重要的是,葛蘭茲大帝國正在北部一帶積極推動移居政策。鋼材、木材、水以及食料等大批物資也跟著運至此處。物資量足以讓饑餓野獸保住族群。」


    「就算如此……也與巴歐姆小國無關吧?」


    「話可不能這麽說。」


    黑辰王(史爾特爾)不以為然地歎了口氣,手肘抵在桌上,雙手交疊撐著下巴。


    「由於葛蘭茲大帝國的移居政策,眾多的葛蘭茲人民才能在北部一帶取得安身之處。他們是《精靈王廟(弗黎典)》的保護對象。對於敬奉『精靈王』的巴歐姆小國而言,絕對不可能袖手旁觀地任由他們受到傷害。」


    「那麽您打算怎麽做呢?您打算以區區三千的嶙峋瘦羊,阻止浩蕩三萬的饑餓野獸嗎?」


    「當然是自古以來流傳至今的慣例了——借由鬥爭來測試自己的生存本能之強弱。若是貴國希望的話,我可以在此陪貴國好好測試。」


    「黑辰王」說著的語氣毫無抑揚頓挫,金黃眼瞳隻是筆直地注視著朗吉爾與卡魯兩人。


    一股不知名的恐懼爬上朗吉爾的背脊,冷汗完全止不住地涔涔流下。


    卡魯同樣嚇得縮起肩膀,視線像是逃避似地緊盯著腳邊。


    看著兩人惶恐的模樣,「黑辰王」輕笑出聲。頓時,奇妙的緊張感全然退去。


    「不過,裏菲泰因的饑荒問題,我當然也不會坐視不管。因為裏菲泰因的人民之中,也有『精靈王』的信徒啊。」


    「您至今為止所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您究竟想做什麽?」


    朗吉爾出聲質問,「黑辰王」起身俯望著兩人。


    「我就大發慈悲吧。賜與被困難打敗的貴國慈悲。」


    「黑辰王」繼續接著說道:


    「裏菲泰因公國若想要脫離饑荒,水源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說到唯一的水源,當然就是綠洲,隻是光憑綠洲,不足以供應全國人民。既然如此,要不就是從其他國家掠奪,再不然,就是解放被堵住的紮赫勒川。」


    這一點朗吉爾當然也有考慮過。隻是,由於尼德威阿爾派近來大幅扭轉頹勢,要越過國境高牆難如登天。正因為如此,幾經思索後,才會決定進攻葛蘭茲大帝國。


    「既然您如此了解的話,一定也知道我之所以在此的理由吧?」


    「當然了。所以,就借由我的軍略,解放被堵住的紮赫勒川吧。」


    「……請恕我無法相信您。再說,即使您這麽做,依我國目前的情況,恐怕無法提供您想要的物品。」


    「我當然不會平白出手相助。我希望貴國讓出一、兩座礦山。」


    「……這倒是無妨。」


    反正原本就打算若是與葛蘭茲交涉成功,便交出礦山的。失去一、兩座礦山,對裏菲泰因而言也不痛不癢,不過,麵對一個因缺乏水源而逐步邁向滅亡的國家,卻隻開出這樣的合作條件,對巴歐姆小國而言,實在並不劃算。


    朗吉爾試圖看穿其中暗藏的企圖,但「黑辰王」卻不給他思考的空檔。


    「那麽,交涉成立了。等一下就透過正式書麵締結合約吧。」


    「請等一下。橫亙於裏菲泰因與休太峴之間的,是一座堪稱鐵壁要塞的長長圍牆。我國過去雖然與休太峴多次交鋒,但直至今日,始終未能翻越圍牆。就我粗估,『黑辰王』陛下率領的士兵僅有三千左右,再怎麽說都太過無謀了吧?」


    「那麽,就請貴國出借一萬兵力給我吧。不要奴隸,而是正規軍隊。」


    「隻有一萬——即使再加上您帶來的三千兵力,合計也不過一萬三,光憑這點軍力,是不可能攻陷國境高牆的。若是輕易就能攻下,我們現在也不會在這裏了。」


    「朗吉爾侯爵,並不是隻有正麵突圍這個手段而已。」


    「黑辰王」舉手扶著麵具,輕笑出聲。


    *****


    帝國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四日。


    若是問起葛蘭茲大帝國——南方領域最大的都市,想必任何人都會回答讚司比亞。


    如果說大帝都是座繁華璀燦的都市,那麽讚司比亞就是一座朝氣蓬勃的都市。


    然而,之所以形成如此自由而豁達的民情風氣,並不是統治此地的穆茲克家刻意養成的。而是因為讚司比亞是各國商人們經商往來時,必將途經的中繼點,也是五花八門的異國商品匯集之地,甚至被稱為陸上港口。


    交通四通八達,北通大帝都,南接裏菲泰因與休太峴,西至第三帝都,東達鐵鷲城。由於也是金礦產地,因此吸引許多夢想一攫千金的人們前來此地。更重要的是,讚司比亞同時也是葛蘭茲大帝國富裕階層聚集的土地。


    因此,整座城市才會源源不絕地散發出蓬勃的生氣。


    「這是我第五次造訪讚司比亞,還是一如往常地充滿了活力呢。」


    一名騎在馬背上的老兵輕撫著蓄滿蒼白胡須的下巴喃喃說道。


    「的確呢。大概是因為也有他國的商人吧……相較於大帝國開朗多了。」


    並騎在老兵身旁的紅發皇女麗茲,一臉向往地從馬背上眺望著朝氣十足的人們。


    緊跟著兩人身後的,是負責守護南方的第四皇軍精銳「薔薇騎士團」,兵數為兩千。


    麗茲一行人占據街道浩蕩行進,群眾則站在兩旁夾道揮手歡迎,不時會有滿天的紙片飛落,還有舞者隨著樂器的音色為眾人獻舞。每每都會引起沸騰的歡聲,民眾們有如讚揚一般高呼著麗茲的名字。


    「如此熱烈的歡迎陣


    仗確實令人歎為觀止,但更讓人震懾的是在背後撐腰的穆茲克家的財力。」


    聽見特裏斯的話,麗茲也深表同意地點點頭。一切政事皆是靠錢堆出來的。


    不過也有例外。即使富有,但缺乏雨水,還是可能和裏菲泰因公國一樣邁向滅亡。麵對大自然的力量,人類終究無力勝天,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人深信隻要握有財富,萬事皆能實現。


    「是啊。並不是說這樣不好。雖然無意否定,不過一旦失去金錢,一切將會在瞬間消失。」


    簡而言之,若是調整不當,縱使擁有萬貫財富,也會在一瞬間化作泡影。


    「用在無益事務上,隻是流於浪費。不過,即使用在有益事務上,也不保證財富就會增加。」


    麗茲的姊姊羅莎也是憑著凱爾海特家的財力,拉攏中央貴族與西方貴族,一口氣爬上宰相之位。然而,聽說她也因此犧牲掉至今累積的一半資產。而且,盡管付出了如此龐大的犧牲,中央與西方仍稱不上穩定,想要回收之前投資的金錢,恐怕暫時遙遙無期——在回收之前,凱爾海特家的資產,在未來恐怕還會繼續減少吧。


    「穆茲克在金錢的使用上就十分高明。太過盛大的排場,有時會變成一股壓力,甚至讓對手備感威迫。」


    動員全城的歡迎陣仗,同時也暗藏著給麗茲的忠告。


    一是為了誇耀穆茲克家的財力。


    二是宣示穆茲克家才是南方的統治者。


    三是利用不帶惡意的歡聲,向麗茲施壓。


    「而他正做好準備、嚴陣以待。就在那座金壁輝煌的宮殿裏——若是這麽一想,那裏根本就隻是伏魔殿吧。」


    特裏斯的比喻十分巧妙。


    麗茲放眼望向前方,目的地——以純金打造、品味極差的宮殿格裏特利爾隨即映入眼簾。貝圖笑容滿麵地等在宮殿入口,身旁還站著一名陌生的美男子。


    當麗茲來到兩人身前躍下馬後,他們立刻與護衛的士兵們一起低頭行禮。


    「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感謝您遠道而來。久候多時了。」


    「勞煩你們特地出來迎接,快快免禮吧。」


    貝圖抬起頭,臉上掛著百般討好的笑容,伸手搭在身旁美男子的肩上。


    「首先向您介紹一下。他離開讚司比亞多年,直到前陣子才剛回來。」


    「我是洛德·弗雷·馮·因古納爾,從小便一直效忠貝圖大人。」


    非常不適合戰事的纖瘦男子。


    不過,他的一舉一動十分沉著幹練,每一個動作都隱約流露著高雅,與在皇宮工作的侍女們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更重要的是,不同於南方人民特有的淺褐肌膚,他的膚色白皙得幾乎令人感到眩目——不,應該說蒼白。甚至可以說是到了病態的程度。也因此,使得他的存在感,相對於其他人都更加顯目。另一方麵或許也是因為從他身上,可以感受到一陣比他的主人貝圖更加強大的霸氣吧。


    「久聞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的大名。無論去到哪裏,都會聽見您與已故第四皇子的話題。」


    洛德仰望天空,露出一臉愁悵的憂容,接下去說道:


    「人民們無不津津樂道地談論著呢。說你們兩位是雙精王(凱裏肯昂)轉世,還說你們一定可以為葛蘭茲大帝國帶來進一步的繁榮……真的是痛失一名英才呢。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的心情,我也感同身受。」


    「謝謝你的安慰。我相信壯誌未酬的第四皇子的靈魂,一定也會因此得到撫慰。」


    由於麗茲知道與自己同為雙精王轉世的另一人其實還活著,所以隻能抱著微妙的心情,接受洛德的安慰。隻是,畢竟也不能表現在態度上,麗茲表麵上還是故作哀傷地道謝後,重整心情,轉頭望向貝圖。


    「先用餐吧。另外,可否請你說明一下休太峴共和國的情況?」


    「我明白了。」


    點頭回應的貝圖,一臉愉悅地接著開口:


    「一聽到殿下要來,內人盡管年紀也不小了,還是決定大展廚藝。有一部分的料理就是她親手準備的,不嫌棄的話,請務必嚐嚐看。」


    「那還真是令人期待呢。過去在大帝都就曾好幾次品嚐到穆茲克夫人的親手料理,每一道都非常美味呢。」


    「……喔,在大帝都?」


    「是的,羅莎宰相也一起喔。」


    麗茲點頭回應後,轉身朝著緊跟在後頭的一輛馬車——前方負責駕馭的車夫打了個手勢。貝圖看著她的背影,舉起手抵在下巴,並眯細雙眸。


    「原來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這句話中明顯夾帶了弦外之音,不過貝圖隨即巧妙地打圓場,因此麗茲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之後,貝圖維持著世故的假笑,開口詢問:


    「……另外還有其他人同行嗎?」


    「是的,隻是那孩子特別怕熱,所以一路上都坐在我的馬車裏。」


    麗茲一說完,一道白色身影隨即從馬車上躍了下來。


    接著氣勢如虹地奔向麗茲身旁。


    貝圖視線捕捉到的,正是一頭散發出高傲氛圍的白狼。


    麗茲摸了摸賴在腳邊不停磨蹭的白狼——賽伯拉斯的頭,綻開微笑道:


    「貝圖卿,這孩子也可以一起用餐嗎?」


    「當然沒問題了……我立刻叫人準備餐點。」


    大失所望的貝圖帶著一臉錯愕,背過身邁開步伐。


    麗茲他們也跟上他的背影,一同走進宮殿。


    此時——


    「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居然二度大駕光臨格裏特利爾,真是光榮之至。」


    走廊前方出現的,是貝圖的妻子賽爾維雅·瑟芬妮·馮·穆茲克,她低下頭恭迎著麗茲。


    「餐點都已經準備好了。請往這邊走。」


    賽爾維雅未經丈夫貝圖同意,便逕自轉身走在前方。


    貝圖愕然地目送著妻子的背影,而近侍洛德則是一臉不予置評地看著夫妻兩人的互動。至於麗茲與賽伯拉斯,則不發一語地跟上賽爾維雅。之後,被帶至餐廳的麗茲率先在上位坐了下來,賽伯拉斯也在她的身邊端正坐好。


    長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豪華餐點。麗茲注意到當中又以水果擺得特別多。


    「畢竟女性都喜歡水果嘛。希望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務必嚐嚐看讚司比亞目前最盛行的椰棗。」


    塞爾維雅雙手捧頰,喜孜孜地綻開笑容。


    盛情難卻的麗茲,輕輕點頭表示知道了。


    「那麽就免去那些繁文縟節,快點趁熱享用吧。」


    塞爾維雅愉快地拍拍手說道,隨即就見到傭人們同時忙碌起來。


    當傭人們於銀杯中斟滿蜂蜜酒後,眾人不約而同地開始大快朵頤。


    「話說回來,奧拉大人沒有一起同行嗎?」


    率先開口的是貝圖。


    「是的,她現在正在西方。」


    葛蘭茲大帝國最近正在研擬奪回費爾瑟,奧拉正是為此而遠赴西方。另外,基於安全考量,便讓斯卡塔赫貼身跟著奧拉。


    「喔——那麽奧拉大人正前去與布拿達拉卿——她的父親會合嗎?」


    「是的。為了前去奪回費爾瑟。」


    兩年前發生的對聯邦六國之戰中,奧拉的父親由於征伐有功,因此晉升為五大貴族。


    原本五大貴族之一的明斯特家,自從布魯達爾第三皇子死後,便向心力盡失,如今則由奧拉的父親身任當家的布拿達拉家取而代之,統領西方貴族。基於這層理由,想必針對奪回費爾瑟所擬定的計劃,一定可以順利無礙地進行吧。


    「聽說與費爾瑟交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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