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十三日。


    裏菲泰因的天空晴朗得有如盛夏一般,璀璨的陽光持續普照著大地。


    荒野上,一支軍馬部隊正朝西前進。即使烈日當空,隊列依舊整齊不紊。


    奔馳於最前方的是一輛通風良好的馬車。


    上頭乘坐的是一名有著一頭黑發、配戴奇妙麵具的少年。


    「差不多快要抵達與休太峴共和國交界的國境了吧……」


    巴歐姆小國的年輕國王——比呂伴隨著一記哈欠說道,接著扭了扭脖子。


    布滿視野的盡是一望無際的荒野。


    枯萎的花草渲染成棕色,地麵布滿龜裂痕跡。


    每個跡象都證明了此地已經許久未逢甘霖。此處雖然與不毛之地這個形容詞十分相符,但就在地平線的盡頭上,零零星星還是可以看到像是人影的影子。


    「完全化作一片醜陋荒涼的土地了,聽說直到去年為止,放眼所見,都還是、一望無際的農園。裏菲泰因人這下想必也深切地領悟到,人類果然是靠大自然吃飯的。」


    露卡尖酸地補充說道後,針對人影的真正身分做出了回應。


    「……縱使沒有水,人民依舊緊握一絲希望,試著栽種作物嗎?」


    對於吃著這片土地種植出來的作物長大的人們而言,即使此處化為不毛之地,還是無法輕易地放棄。


    相信著「或許」這道希望,每天不辭辛勞地來到這裏。


    抱持著不知什麽時候會死去的恐懼,度過了無數個輾轉難眠的黑夜,持續等待奇跡。


    「正因為如此,才更能體會到的慈悲。當深受死亡恐懼所折磨的人們,內心懷抱著可以平安活到明天的這道奇跡時,如此的天大恩情,更將牢牢刻劃於心中。」


    比呂以右手抵著麵具,加深臉上的笑意,一旁的露卡看著他的動作,不禁流露出厭惡。


    「明明就是趁虛而入,再怎麽想賣弄人情,也要有個限度吧。」


    「這是自古以來的慣用手法。為政者就是借此掌握人心的啊。」


    「這就是你解放被堵住的紮赫勒川的理由嗎……?」


    比呂聽見這道問題後,聳了聳肩回應:


    「這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理由而已。我真正想要的,是解放紮赫勒川之後的事。」


    「……之後的事?」


    露卡像是偷窺似地以斜眼打探比呂的表情,想當然地,她的視線被無法窺探任何表情的麵具所阻擋。似乎是因為得不到答案而使她頓失興趣吧,她改而低頭望著地麵。


    「你就好好想想吧。反正剩下的時間還很多。」


    比呂如此說完後,轉頭眺望前方。一座巨大的土牆有如橫切過地平線一般,一路延伸至視野彼端。附近可以見到奴隸們正在搬運沙包。大概是為了防範遭到敵襲,而進行補強吧。也或者眼前的土牆很可能才蓋到一半。


    「部分牆麵的顏色不同,不禁讓人有種扭曲的印象。過去曾遭受過攻擊的地方,更是一目了然。」


    而這些稍有違和感的地方都設有瞭望台,還能發現到許多士兵們正透過城垛的縫隙嚴加戒備。


    (大多士兵都是麵黃肌瘦……難道沒有配給充分的糧食嗎?)


    就在比呂浮現這道感想時,一扇以木頭與鐵組合而成的大門映入眼簾。


    想必它至今曾數度阻止了敵軍的入侵吧。


    門板上可以看見刷洗不去的鮮血與人脂的痕跡,以及無數的斬痕。


    「接下來的路途,請恕我們無法再同行了。」


    一名裏菲泰因公國的士兵並騎於馬車旁說道。


    向朗吉爾侯爵借用的一萬軍力,必須在此處道別了。


    從巴歐姆小國帶來的三千「鴉軍」——當中的兩千五百,比呂也打算先留在此處。


    「辛苦了。接下來就請耐心靜候捷報吧。」


    「是,祝您旗開得勝!」


    比呂舉起單手回應裏菲泰因公國的士兵,而後,隨著一陣地鳴般的沉重聲響,眼前的大門打了開來。


    「接下來就將兩百兵力布署於前列,剩餘的三百則墊後鞏固後方。有異議嗎?」


    在通過大門的途中,迦達靠近馬車旁。


    「無妨,就依你所言吧。不過,我想是不會遭到攻擊的。」


    比呂事先已經向休太峴共和國——尼德威阿爾派通知將前來拜訪一事。


    對方則是回答「歡迎之至」。


    雖然是歡迎,卻也附加條件,就是比呂僅能帶著三千「鴉軍」當中的五百隨行。


    不過,比呂另外也帶著迦達和露卡同行。


    「沐寧和馥金呢?」


    「剛才接到回報。已經成功潛入了。會先行做好準備。」


    「那就好。接下來就是好好探清烏特加德那個男人的底細了。」


    圍在馬車前方的軍馬鎧甲沐浴在陽光下,受到反射的光線,逼得比呂不由得眯起眼。他像是要回避光線似地轉頭環顧四周,放眼盡是戰後的殘跡。


    那裏正是位於休太峴共和國與裏菲泰因公國之間的國境交界——漫長的歲月中,曾發生過無數次的戰事。


    早已鏽蝕的刀劍散落一地,無人回收的鎧甲埋在黃土之下。棄之不理的屍體化作白骨,瘠瘦的怪物口中叼著人骨,瞪視著比呂一行人。


    天空明明湛藍無比,但或許是處在充滿了死亡與怨念的戰場遺址吧,四周景色顯得混沌。


    「河川完全幹涸殆盡了。」


    露卡看著像是河道的地方,低聲呢喃。


    那應該就是從休太峴共和國流往裏菲泰因公國的紮赫勒川吧。


    岸邊倒臥著大量屍骨,生前想必是為了滋潤幹渴的身體而來此求水吧。


    「難怪隻剩怪物還能存活。不過,大概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


    剛才看見的那隻瘠瘦怪物,在失去餌食後,過不了多久,應該也難逃一死。


    由於失去水源,這一帶的生物與花草都已經全數滅絕。


    「隻要穿過這片死亡大地後……就會抵達休太峴共和國了。」


    此時,比呂眼前出現的是一道長長橫亙的巨大圍牆。


    遠比裏菲泰因公國的圍牆更加高聳的這道巨牆,最引以為豪的便是其厚實感,名符其實的難攻不落鐵壁。或許是為了防範敵兵入侵,在幾處重要關口都蓋了堡壘,若是貿然進攻,轉眼之間便會堆屍如山。


    「也難怪他們會想要進攻葛蘭茲了。要跨過如此艱險的鐵壁,可不是憑著不上不下的半吊子軍力就能達成的。更遑論還是一支由奴隸占了過半數的軍隊。」


    比呂一行人接近休太峴共和國的圍牆後,一名士兵從瞭望台上探出頭來。


    「站住!」


    語畢,城垛後方隨即出現大批的弓兵。箭尖全都瞄準了比呂他們。


    「鴉軍」同樣舉起盾牌,團團圍住比呂的馬車,手握長弓,進入臨戰態勢。


    周遭鴉雀無聲。


    哪怕奏起的僅是一點聲音,恐怕都會引起暴虐之風襲卷這片大地。


    正當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蔓延四周時,比呂帶著滿臉笑容,舉起單手開口:


    「我是巴歐姆小國的第二任國王『黑辰王(史爾特爾)』。已經取得準許通行的承諾,不知道貴國是因為沒有收到傳令呢?抑或是個違反約定的野蠻之國?究竟是何者,還請告知了。」


    比呂在離開裏菲泰因公國之前,便已經向尼德威阿爾派的根據地——賈薩的領主烏特加德送出信函,並且連同回信一起收到通行許可證。


    「拿去,請好好確認吧。」


    比呂取出蓋有烏特加德印


    璽的通行許可證。


    然而,休太峴共和國的士兵們仍舊沒有放下弓箭。也沒有派人過來確認許可證。比呂滿是無奈地將通行證隨手丟至地上。


    「由於休太峴共和國與裏菲泰因公國過去小規模戰事頻傳,或許在不知不覺間,演變成為『小人族』與『人族』之間的戰爭了吧。」


    「所以才會故意找碴嗎……」


    聽見露卡的話後,比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在馬車配備的長椅橫躺下來。


    「那麽就稍作靜候吧。若是我方一怒之下而妄動,隻會正中對方下懷。」


    「不過當前的狀況,戰火何時引燃都不奇怪吧?」


    露卡再次打量周遭的動靜,隻見在豔陽高照之下,士兵們涔涔流下的汗水連擦也不擦,在一片劍拔弩張的緊張感中,瞪視對峙著。不過,雙方大眼瞪小眼的時間並沒有太久。不久後,隨著厚重的大開緩緩開啟,四周的寂靜也頓時被嚼碎。


    一名人物從陰影籠罩下的空間內走了出來。


    那人的身形有如一口大湯鍋,身高也較比呂更加矮小。雖然如此,卻又不會給人有如孩童的印象,外表麵貌顯得蒼老,下巴蓄起的胡須還綁了漂亮的辮子。但根據鎧甲底下若隱若現的肌肉,可以推論此人絕非泛泛之輩。


    從外表特征來看,無庸置疑的正是「小人族」。


    那人身上穿戴著比其他士兵更加上等的鎧甲,不難猜想,應該是隊長級的人物。


    比呂坐起上半身,俯視著靠近馬車的那名人物。


    「請原諒我軍方才的無禮之舉。烏特加德大人已經交待過了。請通過吧。」


    「你的名字是?」


    「我叫作托基爾,負責指揮國境守備軍。」


    「那麽,托基爾大人,我想給你一個忠告。」


    「是,您請說?」


    「今後務必圓融行事。太過明顯的話,很可能會演變成國家之間的問題。若是審視休太峴共和國的現況,肚量狹窄恐怕也將是導致滅亡的原因之一。最好避免可能導致他國反目為敵的愚昧之舉。」


    比呂半帶挖苦地說完後,托基爾眼神難掩憎恨地望著比呂。


    (原來如此,看來他對於「人族」的恨意非比尋常吧……)


    比呂冷眼俯視著托基爾,而托基爾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畢露的情緒,連忙低下頭,試圖遮掩。


    「承蒙您出言忠告。我會銘記在心的。」


    托基爾說完後,轉身走在前方帶路。


    比呂瞥了一眼城垛,剛才的大批弓兵已經不見蹤影。


    他向旗手打了個手勢,示意軍隊前進。


    雖然發生了一點小插曲,但比呂一行人總算得以踏進休太峴共和國。


    當一行人穿過建造得十分堅固的大門後,隨即被三千名休太峴士兵團團包圍。其中格外顯目的是騎在小馬上的士兵——應該是「小人族」吧。他們身上穿著一般士兵根本無以比擬的厚重鎧甲,腰間掛著鑲有寶石之類的刀劍。而且每個人胸前都有著尼德威阿爾特有的裝飾。此外,他們看著比呂的眼神中,充滿了絲毫無意掩飾的輕蔑。即使再不願意,還是能清楚感受到,他們仿佛說著「要是敢做出不軌之舉,便會立刻發動攻擊」的強烈意誌。


    「主要由『小人族』構成的部隊,投來了十分熾熱的視線呢。」


    「休太峴共和國——東側的名產·尼德威阿爾的選良軍(精英)。真是個讓人反感的國家。」


    露卡如此丟下一句後,大概是嫌礙眼吧,她難掩不耐地齧咬大姆指,同時用力踢了一下地板,忿忿然地碎語起來:


    「『小人族』是被譽為擁有神之手的種族。若是論到煉造刀劍,無人能出其右。正因為如此,有許多態度傲慢、蠻橫的家夥,原本受聘於宮殿,最後卻因粗暴的個性惹禍,而慘遭驅逐。」


    「你與『小人族』有什麽私人過節嗎?」


    「並沒有。隻是看不慣那些縮在本國的家夥們,大肆宣揚部分格外優秀的『小人族』在他國取得的功績,還說得一副像是自己的功勞似地,明明比一匙鹽都更派不上用場,隻會借機沾光。」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造就了選良軍……進而衍生出這次的騷動吧。」


    「真是莫名其妙的製度。」


    露卡的語氣愈來愈粗暴。看來最好暫時別去搭理她比較好。免得她在這裏失控動武,那可就傷腦筋了。


    盡管她的身上留有燒傷疤痕,但安分的時候,仍是一位大美人,隻是因為疤痕,別說是男性了,連女性都不禁退避三舍。不過,別看她一臉凶惡,聽說她其實非常喜歡小孩子,然而想當然地,小孩子根本不會親近她,想與小孩子遊玩,簡直是癡人說夢。


    「話說回來,選良軍嗎……」


    休太峴共和國——尼德威阿爾領地裏,存在一種特殊的特權階級,隻是比呂對此所知有限,僅止於傳聞的程度。


    唯有祖父、父親或是本人對國家有所貢獻者,才能加入的機構。


    ——選良軍。


    在元老院中占有半數席位的「小人族」,各個都是選良軍出身,也被稱為尼德威阿爾派,長年以來,負責休太峴共和國的營運。


    選良軍向來不論出身背景,講求實力掛帥,乍看之下,甚至會認為是非常美好的製度。隻是,所謂的貢獻,是必須經由他人承認才行的。


    然而,負責判斷貢獻與否的也是選良軍,表麵上說是不論出身背景,但選良軍當中隻有「小人族」也是不爭的事實。


    換句話說,在休太峴共和國——尼德威阿爾領地裏,無論留下再耀眼的功績,若是無法得到選良軍的認同,一切都前功盡棄,如果不是「小人族」,根本別妄想可以升官。所以,想要出人頭地的人,唯一的辦法就隻有轉往他國,尋求留下功績的機會。


    「我記得之前讀過的書裏也有提到。在休太峴共和國裏,『人族』是被當成奴隸飼養,『獸族』更是有如家畜一般,被強迫勞動,而『長耳族』則被當成花瓶擺飾,此外,即使是『小人族』,最低層的人民同樣會遭受虐待。」


    建立了選良軍這種特權階級後,當然會引起分裂。


    這次休太峴共和國所發生的騷動,正是起因於此。


    「話又說了,這種家夥們的代表,竟然也敢自稱是第一代皇帝的後裔。」


    「因為執政者全是一群自我中心、夜郎自大的家夥啊。當地位岌岌可危時,便會顧不得顏麵,任何可以利用的事物都不會放過。」


    「真是單純明快得令人無言以對,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回答了。」


    比呂露出一抹苦笑,接著思索起今後的行動。


    「那麽,該怎麽做才好呢……」


    自己手上的王牌有限,不過,可以選擇的方向則相當廣泛。


    如何選擇才能更有效率,並且創造出最大利益呢?


    「這麽說來,葛蘭茲似乎也開始行動了吧?」


    露卡出聲打斷比呂的思考。


    「嗯,我是有收到報告。」


    「而且我聽說,還是由那個紅發丫頭擔任指揮官吧?」


    「似乎是呢。據說麗茲正親自率軍馳援約頓海姆派,有什麽讓你掛心的事嗎?」


    「不,沒什麽。」


    露卡如此說完後,又開始進入自己的世界。


    看見她露出如此罕見的反應,比呂不解地偏過頭,隻是再怎麽苦思也想不出答案,於是很快地便將這道疑惑趕出思考範疇之外。


    *****


    葛蘭茲大帝國——穆茲克領地讚司比亞。


    黃金宮殿沐浴在夕陽下,綻放出七彩光輝,普照著城鎮。


    就在


    黃金宮殿裏的某間房間內,兩名男子正對飲言歡。


    穆茲克當家貝圖與身為其左右手的美男子洛德。


    「你認為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會怎麽克服難題呢?」


    貝圖躺靠在椅背上,椅子隨著他的動作嘰嘎作響。他將視線投向坐在對麵的洛德,隻見洛德一臉氣定神閑地啜飲了一口葡萄酒後,加深臉上的笑意。


    「這個嘛……對於她的性格,我算是有了某程度的掌握。」


    「喔——你怎麽看她?」


    貝圖興味盎然地詢問,洛德則是轉頭望向窗外,眯起眼眺望著美麗夕陽。


    「或許該說她笨拙卻直率吧……」


    洛德一說完,隨即搖了搖頭,推翻自己的話。


    「不,她果然是位聰穎之人。直覺敏銳,腦筋也動得很快,對於我的企圖有了某一程度的洞窸之後,似乎便全盤了解了,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出她仍想繼續追求成長的企圖心。憑著那股意誌,一定還有無限的成長空間,正因為如此,才更可怕。」


    「確實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媲美『長耳族』的美貌讓人為之驚歎。所以才更教人婉惜啊。如果單純以皇女身分養育成人,至少可以交換到一、兩個國家吧。」


    「嗬,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隻是說笑罷了——話又說了,那副容貌同時也是身為本尊的最有力證明啊。」


    「在長達千年的漫長歲月中,葛蘭茲皇家融入了各種不同的血統,正因如此,可以誕生出像她一樣擁有他人望塵莫及之美貌的皇女,確實難得。」


    洛德停頓了一下,品味著葡萄酒的香氣,同時於嘴角揚起笑意。


    「盡管如此,任誰都料想不到,她竟會帶著一頭紅發出生吧。」


    「注意到這一點的,除了如今已故的葛萊亥特陛下以外,就隻有其他五大貴族了。」


    「不,還有其他人喔。」


    貝圖聽見洛德的回答後,不由得蹙起眉,將銀杯放在桌上。


    「第一皇後嗎?」


    「答案半對半錯。第一皇後隻是名遭到利用的可憐女子。拜此所賜,我國才會沒有皇後。」


    被人指正答案有錯,使貝圖陷入片刻的沉默。


    不久後,他恍然大悟地出聲:


    「啊——『黑死鄉』嗎?」


    似乎是對貝圖推論出的答案感到相當滿意,隻見洛德愉悅地開口而笑。


    「沒錯。這也是葛萊亥特陛下之所以開始侵略他國的原因。更棘手的是,葛蘭茲皇家的任何騷動,『黑死鄉』必定都會摻和其中。早晚必須對此研擬出必要對策才行。」


    「在那之前,首先必須看看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能否跨越此次的難題啊。」


    「如同我剛才所言,她的成長確實令人驚豔。而且,她絲毫沒有因此而沾沾自喜,而是將目標擺在更高處。此次於休太峴共和國發生的問題將會是一道分歧點,就端看她是否能將其消化成為本身成長的糧食,抑或是從此一蹶不振了吧。」


    真讓人期待——仿佛正如此說道的洛德,將葡萄酒一飲而盡。


    貝圖看著他那豪邁的喝法,像是反胃似地露出一臉不悅,把自己那杯斟滿葡萄酒的銀杯推開。


    「你似乎設下了好幾道陷阱,有把握成功嗎?」


    「天曉得……究竟結果會如何呢?」


    「說什麽也不能讓凱爾海特家的那頭女狐狸繼續為所欲為。除非將她拉下台,否則我穆茲克家永遠隻能屈居第二。」


    貝圖在洛德空了的銀杯裏,重新酙滿葡萄酒,同時吐露出內心的擔憂。


    「這件事,另外有的是機會,現在還不到焦急的時候。而且,真要說的話,此次最大的用意,還是在於試探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


    「試探?」


    貝圖臉上冒出問號,洛德俐落地將斟滿葡萄酒的銀杯推向他。


    「沒錯。看看她是否擁有足以獨自解決問題的能力。回顧她至今為止的戰曆,每次她的身邊都有優秀的人才跟隨,如此一來,根本無從得知她的真正實力。」


    酒精似乎開始起了作用,隻見洛德將手肘撐在桌上,並伸手拿取擺在盤子裏的水果。


    「總之,若是她失敗了,到時隻要把羅莎大人從宰相之位拉下來就好。」


    洛德的眼眸中,閃過一瞬霸氣,他大口咬下手中的蘋果。


    「即使約頓海姆派獲勝,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能獲得利益。因為勝者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我們就坐享其成、隔岸觀火吧。」


    之後,洛德一副像是興致全消似地將蘋果用力丟在桌上,神情不悅地皺起眉頭看著貝圖。


    「比起這些,能否容我詢問兩年前的事?征伐聯邦六國之際,聽說參謀之位是讓給了布拿達拉家的千金對吧?當時包括貝圖大人在內的其他近侍們都在做什麽?」


    貝圖聞言後,隨即臉色一變,就好像說著「果然切入主題了」。他一臉坐立難安地別開頭,逃離洛德銳利的視線。然而,洛德繼續毫不留情地咄咄逼問。


    「不,還不隻如此。與羅莎大人互爭宰相之位時,為什麽不把我召回來?」


    過去的三年期間,洛德一直待在休太峴共和國展開各種謀略。


    例如提前最高議長的死期,暗殺兩陣營的候選人,以及分裂休太峴共和國。此外,更煽動尼德威阿爾派堵住紮赫勒川,使裏菲泰因公國的饑荒災情加速惡化。洛德在親眼見證長年來的計謀全都一一成功後,便返回讚司比亞,但一回來就聽到貝圖的眾多過失。


    「我有點太小看她了。」


    「何不坦率地承認是你自視過高呢……?」


    貝圖的聲音因為屈辱而略顯顫抖,不過,他依舊大言不慚地挺胸回應:


    「沒錯,是我太過高估了我方的實力。以為即使你不在,單憑眾人之力,區區的凱爾海特家根本不是對手。」


    「真讓人無言。中央與西方的實權被搶走,就連宰相之位也拱手讓人後,你才終於認清嗎?」


    「沒錯。沒什麽好辯解的,我就是落敗了。我也感到很愧疚。」


    對於洛德嚴厲的指責,貝圖沒有多做辯駁,坦率地低下頭。


    貝圖的態度似乎讓洛德稍微消氣了,感覺得出來他的怒意緩和了幾分。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多說也無益。而且你已經坦率承認落敗,並且深刻反省,關於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反正你至少升上了軍務局長官,從現在開始一步一步逆轉得勝,倒也挺有意思的。」


    為此,該撒的種子都已經播好了。


    「第一代皇帝的項鏈會引發什麽樣的效應,真讓人期待。」


    洛德嗬嗬地低聲輕笑起來。看到洛德似乎是重拾好心情了,貝圖不久前臉上布滿的陰鬱也隨之一掃而空,他倏然抬起頭。


    「對、對吧?再說,我們一直以來,不是早就習慣麵對逆境了嗎?」


    「我可沒說要原諒你。今後務必嚴禁驕矜自恃。而且,你還有其他的失策。為什麽會由尊夫人擔任代理長官?如果目的是要當成人質留在皇宮的話,我還能理解,但她一直在讚司比亞與大帝都來來去去吧?這樣根本沒有意義。」


    再度被洛德戳中痛處,貝圖的臉色頓時刷上鐵青,仿佛陷入缺氧狀態似地。


    「……內人吵著要當代理。盡管是一族當家的我,也無法反抗她。」


    平時總是自信滿滿的貝圖,語氣難得如此軟弱,聲音中甚至夾帶著一抹憂愁。


    每次談到這方麵的話題,貝圖總會顯得支支吾吾。


    「就是所謂的『先動情的人就輸了』嗎?」


    洛德一臉不以為然,嘴角還微微抽搐,貝圖則是失望地歎了口氣,沮喪地垂落肩膀。


    「如果是這樣的話,該有多好啊……」


    貝圖用仿佛正任由思緒馳騁於遙遠過往般的眼神,轉頭望向窗外。


    太陽已然西沉,夜幕正籠罩著世界。


    *****


    野狗的咆哮聲撼動了夜晚的空氣。


    日落後的大地,空氣中的氛圍驟然一變,與白天時迥然而異。


    引人不安的詭譎音色,助長恐懼的無盡黑暗,就連氣味也變質成夜晚獨特的味道。然而,這一天更加有別於往常,夾帶著危機四伏的氣息。


    一群散發出威嚴氣勢的集團,正走在被月光照亮的道路上。葛蘭茲大帝國,薩利亞·艾斯特雷亞第六皇女所率領的五千軍勢。


    紅發皇女的身影就出現在最前方的領頭集團裏,她的身邊有一名老兵隨行在側,不遠處還跟著一匹白狼。


    「皇女殿下,總算抵達了。」


    老兵特裏斯從馬背上朝麗茲說道。


    黑暗中,火把的光芒打在麗茲姣好的美貌上,形成陰影,搖曳舞動。


    「嗯,現在太陽也下山了,氣溫開始逐漸轉寒,等越過國境後,就聯絡約頓海姆派,請他們準許我們進城寨休息吧。」


    麗茲望向前方。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隻見半空中飄浮著光芒。


    數道光芒以等距離橫向排開,飄浮於半空隨風搖曳。


    「雖然太暗了看不清楚,但根據火把的高度推想,城寨規模相當大呢。」


    這裏是休太峴共和國與葛蘭茲大帝國的國境相接之處。麗茲生平還是第一次造訪建造於此地的這座國境城寨。


    「畢竟休太峴共和國是個居住著各式各樣人種的國度。而且由於也有許多『小人族』,因此建築物十分堅固,那座要塞也被譽為是難攻不落之城。」


    「所以其他國家才會放棄趁機侵略,而是采取了提供援助的手段吧。」


    「似乎是呢。無論休太峴的政局再怎麽混亂,要攻陷依舊絕非易事。因為城鎮有高聳城牆包圍保護,城寨更是堅不可摧,除非擁有龐大兵力,否則是不可能將其攻落的。尤其是橫亙於休太峴共和國與裏菲泰因公國之間的國境圍牆,據說更是壯觀。」


    「特裏斯曾經造訪休太峴嗎?」


    「過去曾和迪歐斯來過一次。」


    特裏斯口中的那道名字,正是在與裏菲泰因公國的戰役中不幸身亡的青年。特裏斯被火把照亮的臉上流露出哀愁之色,望著前方城寨的眼神中,帶著一道莫名的懷念。


    「不過當時隨即便返回葛蘭茲大帝國了,對於詳細情況並不了解……」


    「是嗎……」


    麗茲僅是簡短地回應,並未再深入追問。


    因為特裏斯身上正散發著感歎無常的氛圍。


    之後,兩人之間再也沒有像樣的對話往來,隻剩無言的沉默盤據其間。


    四周隻有軍馬踏響的蹄聲撼動夜色,鎧甲的磨擦聲威震著空氣。


    置身於森嚴的音色之中一路前進,前方看到的火把光芒逐漸放大。不久後,原本沒入夜色的城寨也在月光的映照下現蹤。


    此時,出現在停止行軍的麗茲一行人眼前的是——


    「歡迎蒞臨休太峴共和國約頓海姆領地。明知各位都累了還來打擾,很抱歉。請問貴軍隊的長官在哪裏?請容我簡單地與他打聲招呼。」


    一名穿著裸露度甚高的——民族服裝,給人強勢印象的女子。


    她的腰間掛著看似鋒利無比的斧與弓、以及放完血的免子。


    那名充滿狂野氣息的女子身後,還跟著一群身穿獸皮、壯碩結實的戰士們。


    或許是因為散發出粗暴的氛圍吧,眼前那群異樣集團不禁給人一種盜賊的印象。


    「我是葛蘭茲大帝國的薩利亞·艾斯特雷亞·伊麗莎白·馮·葛蘭茲。」


    麗茲躍下馬走到女子麵前,女子被火把照亮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愕。


    「真是位大美人呢。你真的是葛蘭茲大帝國的皇女嗎?」


    女子一副少見多怪似地,將麗茲從頭到腳打量個仔仔細細。


    麵對態度親昵地挨近自己身邊的女子,麗茲滿臉困惑地偏過頭。


    「請問你是?」


    「我嗎?我叫作絲卡蒂·貝斯特拉·米迦勒。負責治理休太峴共和國約頓海姆領地。」


    絲卡蒂自我介紹的同時,還以鼻子吸啊吸地聞著麗茲的味道。


    「……也就是約頓海姆的代表,沒錯吧?」


    麗茲往後退開一步,逃離對著自己聞個不停的絲卡蒂。


    「沒錯,不必太拘謹,叫我絲卡蒂就好。」


    說完後,絲卡蒂又再拉近距離,將鼻子湊近麗茲嗅聞著。麗茲難掩驚詫地看著動作舉止與動物莫名相似的絲卡蒂,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視線吧,絲卡蒂也回望麗茲。


    當麗茲一看到絲卡蒂的雙瞳時,總算意會到那道異樣感的真正理由。她的瞳膜並不是白色,而是黑色。


    而且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頭上長了像是山羊角的物體。


    「你難道是……『獸族』?」


    麗茲問完後,絲卡蒂帶著燦爛得幾乎令人眩目的笑容用力點頭。


    「沒錯,正如皇女殿下所言,我是『獸族』喔!」


    在休太峴共和國誕生以前,此處原本分成了九個國家。


    據說有「獸族」之國、「人族」之國,以及「小人族」之國。


    在人種各異的九個國家當中,又以「人族」的裏菲泰因、「獸族」的約頓海姆與「小人族」的尼德威阿爾的勢力最為強盛。為了對抗葛蘭茲大帝國,這三個國家決定結為同盟,這正是休太峴共和國的起源。


    盡管隨著世代交替,各國的種族分布有了大幅變化,不過人們大多還是會選擇同族最多的地區,因此,各派勢力仍舊是以原有的種族占了最多數。


    「太感謝貴國的協助了。尼德威阿爾派的家夥們真的很難纏。我正大傷腦筋呢。」


    絲卡蒂朝著麗茲伸出手,作勢與她握手。


    「你太客氣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就是了——」


    麗茲正打算回握絲卡蒂的手時,卻落了個空。


    因為絲卡蒂突然蹲了下來,緊盯著麗茲的腰間。


    「喔——這就是傳聞中的『炎帝』啊……雖然久聞其名,但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耶。」


    「……你似乎不太聽別人說話呢。」


    「大概是因為『獸族』的天性吧。常常被叨念說靜不下來。」


    既然她都這麽說了,麗茲也隻能接受。


    「好了,一直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跟我來吧。」


    不等麗茲回答,絲卡蒂便將雙手環抱在頭上,逕自邁開步伐。


    不過,她隨即停下腳步。


    「啊、差點忘了——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她說完後,轉過身。


    「告訴我,迪歐斯哥哥是怎麽死的?」


    一陣寒風掠過。火把的火焰大幅晃動,光明也隨之從絲卡蒂的臉龐上移開。


    因此無法得知絲卡蒂的表情。麗茲隻能一臉茫然地呆立於原地。她身後的特裏斯同樣因為絲卡蒂的話而驚愕不已,身體重重一顫。


    ******


    帝國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十五日。


    休太峴共和國——尼德威阿爾領地·賈薩。


    時值清晨時分,天色才剛亮不久。


    向來總是寧靜的地方,如今卻回蕩著宛如戰場般的騷動聲。


    一支三千五百人的軍隊正奔馳


    於城間道路,地麵隨之大幅震動,朝露也沿著葉子滑落,最後被泥土吸收。轟然馬蹄聲,嚇得棲息於樹林間的鳥兒成群竄飛向天際,藏身在草叢裏的動物們同樣飛也似地朝著四方一哄而散。


    比呂眼神幽遠地眺望著那幅景象,同時支起上半身。還留有體溫的毛毯順勢從他身上滑落,掉落在地板上。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並放眼環顧馬車內,隻見全身裹在包毯裏的露卡,像隻貓咪似地縮成一團酣睡著。她的身旁則睡了馥金,不知是否做了惡夢,她的表情顯得相當痛苦。不過,真正的原因應該是露卡的手臂正圈在馥金的脖子上吧。


    「……為什麽馥金會在這裏?」


    她現在應該正潛入賈薩才對。而且,如果比呂沒記錯,在就寢前——換搭這輛馬車的時候,還沒有看到馥金。


    「她是在天亮之前回來會合的。因為她看起來似乎累壞了,便讓她進馬車休息。報告都在我這裏了,要聽嗎?」


    說話的是迦達,他大概是聽到比呂的自言自語,於是從車夫專用的小窗探頭進來。


    「不用了,等馥金醒來後,我再直接問她就好。話說回來,沐寧人呢?」


    「正坐在我的身邊駕馭馬車。雖然我叫他進馬車休息,但他說有天敵在的地方,他會睡不著。所以明明很累了,還是硬撐著替我駕馭馬車。」


    「因為靠近露卡大姊頭的話,我怕會挨揍……」


    沐寧用充滿濃濃倦意的聲音,接在迦達的話尾說道。


    「的確,一個不小心,很可能真的就此一睡不醒。」


    比呂深感同意地點點頭。露卡似乎非常不能認同沐寧居然會是馥金的哥哥。


    雖然不知道她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半開玩笑,不過她常常動不動企圖抹殺掉沐寧的存在。


    「不過,看在馥金的麵子上,我想她應該不會真的殺了你吧。」


    比呂無聲地打了個哈欠,並如此回應後,就聽見沐寧發出一聲細微的悲鳴。


    他身邊的迦達則是輕聲地笑了起來。


    「你就別太欺負沐寧了。話說回來,你醒來得正是時候。已經可以看到賈薩的街景了。」


    「呼——長途旅行總算結束了嗎……真懷念巴歐姆的床鋪。」


    比呂將雙臂高舉過頭,伸了伸懶腰,同時繼續說道:


    「對了。抵達賈薩後,沐寧可以暫時休息一下。」


    「咦,真的嗎,陛下?」


    「我想短時間內,還不會開始行動。你就趁著靜觀情勢的這段期間,好好養精蓄銳吧。」


    「好耶、好耶,放假了、放假了,我要天天泡在酒館裏!我發現了很棒的酒館喔!那裏的蜂蜜酒實在太美味了,舞女也很可愛。另外還有吟遊詩人,聲音非常沉穩,很能打動人心喔。隻是偶爾會有人打群架,有點煩人就是了!」


    「也要適可而止喔……」


    平時灑脫、隨性的沐寧,難得如此欣喜亢奮。也或許隻是因為熬夜過頭,以致於思考回路錯亂了吧。


    「先別說這個了,士兵們的情況如何?」


    「『鴉軍』的話,完全沒問題。過去也曾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行軍啊。」


    從國境來到這裏共耗時一天半,途中,比呂一行人都沒有紮營休息。而這一切都是拜隨行於「鴉軍」之側的選良軍所賜。他們似乎是故意不讓比呂一行人有時間睡覺。堪稱是相當陰險的找碴手段,不過選良軍同樣也是不眠不休地持續行軍,就某種意義來說,已經演變成雙方的耐力賽了。


    「我可不記得自己曾做過什麽足以讓人怨恨到這種地步的事。」


    比呂將手環在脖子上,側躺下來。


    「啊——……關於這一點,都要怪托基爾那個指揮官。我在酒館聽到一些傳聞,聽說五年前,托基爾率兵進攻裏菲泰因公國時,卻被回天荒鷲——朗吉爾打得體無完膚,事後被追究責任,領地也因此遭到沒收。在那之後,他似乎就開始憎恨『人族』,這次堵住紮赫勒川的提議,聽說托基爾就是第一個舉手讚同的。」


    聽完沐寧的說明後,恍然大悟的比呂從鼻子冷笑了一聲。


    「遷怒嗎……如果是因為家人被殺而想報仇的話,我還能理解。」


    「因為『小人族』原本就是一支有如自尊心聚合體的種族啊。何況又是選良軍,那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一旦名譽受損,事情將會變得非常麻煩。即使根本是自己恩將仇報,就算對方是『同族』,他們記恨的程度是至死方休啊。」


    在酒館裏也是,說到那些家夥喔——如此雲雲,今天的沐寧格外多話。比呂甚至不禁覺得,沐寧的話匣子大概不會有關上的時候,隻是幾乎都被他當成耳邊風就是了。


    比呂將異常亢奮的沐寧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拋在腦後,透過窗戶眺望著賈薩的街景。


    首先第一眼便被高聳的城牆所震懾。城牆高高地聳入天際,即使抬頭仰望,除非後腦勺貼到地麵,否則幾乎看不見天邊。


    雖然大帝都的城牆也很高,然而相比之下,賈薩的城牆仍舊是壓倒性地高峻挺拔。


    「不愧是『小人族』建造的城市……確實是難以攻陷。」


    侵略者光是看到這麵高聳的城牆,進攻的氣勢大概就會當場受挫吧。


    就連攻城塔也無法伸及城牆,梯子就更不用說了。


    即便想著「不然就破牆而入」,但堆疊得十分厚實的城牆有如大地一樣堅硬,不管是使用一般的投石機或平衡重錘投石機、甚至動用大型弩炮,恐怕都無法將其粉碎。就算想以破城槌針對城門進攻,建築於上方的瞭望台勢必會射出無以數計的大量火箭。


    「雖然雇用優秀的『小人族』打造新的攻城武器也不失為好辦法,不過,如果想采用更安全的計策,另一個辦法就是將其團團包圍,讓城裏的人們餓死。」


    若是真的展開正式侵略,勢必得投入大規模的兵力,而且將會是一場長期戰吧。因為光憑著半吊子的戰力,絕對休想粉碎那麵巨大高牆。


    「不,紮赫勒川就在附近,水攻應該也很有效。」


    如果夠有錢的話,還能雇用周邊的人民,或是向裏菲泰因公國借調奴隸,大興工程將河川改道,如此一來,賈薩很快就會變成陸上孤島。


    「隻是,考量到日後的統治,強行破壞太浪費了。最好還是培養內鬼,從內部使其瓦解,以便可以重新利用城鎮。」


    比呂兀自沉入思考的汪洋,擬定起一道又一道的計策。


    「雖然必須做好長期戰的準備,但這也是症結所在。」


    「為什麽是以進攻為前提來考慮呢?」


    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的露卡,以狐疑的眼神看著比呂。


    「啊,不是的,隻是眺望著城牆時,總覺得城牆仿佛正在向我挑釁『有本事就攻過來吧』。再說,越過如此聳入天際的城牆粉碎敵人,也算是男人的浪漫吧?」


    「也就隻有你會聯想到這麽危險的浪漫。」


    露卡尖酸地回應比呂,同時伸手從背後抱住仍舊沉睡的馥金不放。


    不——馥金已經醒來了,雙眼正睜開一道小縫向比呂求救。由於一時無法理解自己怎麽會被露卡緊緊抱住,麵對這股莫名的恐懼,隻好繼續裝睡。


    比呂對著無措的馥金露出一抹苦笑,此時,迦達再次透過車夫專用的小窗望進來。


    「接下來的路程,將改由選良軍在前方帶頭。而且他們還要求隻能有十名左右的『鴉軍』護衛,除此之外的士兵都得留在這裏,怎麽辦?」


    「接受對方的要求吧。護衛的人選就由迦達作主。留下來的人員就地紮營,等待指示。」


    「知道了。」


    盡管隻有區區的五百人,但讓他國的軍隊入城,難免會有顧慮吧。畢竟這也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這一點不管任何國家都相去不遠,所以比呂倒也不會感到不悅。隻是,既然都已經有如此堅不可摧的城牆作為防守了,就觀感而言,實在沒必要設下隻許十名騎兵入城的限製,真希望他們可以表現出大器的一麵。


    「算了,不管怎麽說,可以輕易地獲準進城,還是值得高興的事。」


    比呂在麵具底下,露出一抹詭譎的笑容。


    見狀的露卡一臉不以為然地轉頭望向窗外。


    穿過有如鑿穿壁麵似地裝設於巍峨城牆上的正門後,眼前出現的是一座石造的城鎮。所有建築物幾乎都是以石頭堆砌而成,堅硬而充滿厚實感的房舍布滿了視野。


    「……似乎必須收回前言。看這樣子,三兩下就能攻陷了。」


    觀察城鎮的景象後,比呂低聲說道,然而,露卡仍是興趣缺缺似地不予回應。


    盡管如此,眼前奇妙的光景還是成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小人族』真多呢。」


    「因為休太峴原本就是以『小人族』為主的國家啊。不過,應該幾乎都是混血的半人才對。」


    然而,卻不見其他的種族。路上來來往往的全都是「小人族」,作為尼德威阿爾派的根據地來說,未免稍嫌冷清。


    「難怪會有那麽多間鍛冶工房,聞起來都是油臭味。」


    「他們製作出的每件物品,都堪稱為一級品。畢竟自古還相傳——隻要經由名匠再次加工,甚至足以媲美精靈武器。」


    接著,比呂指向城間道路兩旁櫛比鱗次的攤販。


    「而且你看,隻要是經由他們研磨過的玻璃,各個都像寶石一般綻放出美麗光輝。」


    「…………確實挺有本事的。」


    攤販上陳列的商品沐浴在陽光下,綻放出宛如萬花筒似的光彩,然而,倒映於露卡混沌的眼瞳後,卻沒入黑暗消失而去。縱使憑著「小人族」的技術,似乎還是無法替她的眼眸點亮光彩。


    「好像有許多無人居住的空屋。而且城間道路旁開設的店家,似乎都是由『小人族』經營的。」


    「看來其他種族受到排擠的傳聞是真的。能在此開店的可能都是『選良軍』的親屬之類吧。」


    窗外翻飛而過的景色中,有好幾間被破壞得隻剩斷垣殘壁的店家。還能看到已經風幹的血跡。是士兵發動的掠奪?還是因為種族歧視所引發的民眾暴動?無論是何者,可以肯定的是,絕對是場悲慘的事件。


    「戰爭除了會催生出猜忌心,同時也會帶起團結力。然而,種族多元的休太峴共和國,出現的效應似乎是以前者最為強烈。」


    大概是鎖定觀光客吧,攤販上陳列的多是璀璨耀眼的金屬製品。隻是,根本無人購買,每家店都是門可羅雀。此外,沿著城間道路愈往前進,周遭販售的商品種類也開始有了變化,武器防具、茶器食器,從擺飾品到生活家俱等五花八門,類別涵蓋甚廣。


    然而,若是沒人購買,也與掉在路邊的石頭無異。


    「這一帶的木造建築真多呢。而且死氣沉沉的。」


    馬車駛出城間道路後,改行駛在有些顛簸的道路。


    周圍是一整排的木造長屋,看起來像是人民的居所。過去大概是其他種族所住的吧,目前正拆解到一半。


    雖然這一帶算是市中心,但應該說是果不其然嗎?在外頭走動的人,就隻有「小人族」。


    「……或許當初建城時,就是以戰爭為考量來構想吧。例如城牆附近是采用石造建築,即使被火箭射中,也不必擔心起火。」


    「我不認為有人類能夠射出可以飛越那麵高牆的火箭就是了……?」


    「『人族』當然不可能,但另外存在一支可以辦到這一點的種族。」


    「啊……你是說那群全身泥巴土味的家夥嗎……如果是那群野獸們,確實沒道理辦不到。」


    休太峴共和國的西側主要是由「獸族」占多數。而與尼德威阿爾派敵對的約頓海姆派便是隸屬於西側,想當然地,是以「獸族」為中心。憑著他們的驚人臂力,輕而易舉地就能射出足以飛越高牆的箭矢。


    「不過,明明施加了如此不合理的迫害,卻還能扭轉頹勢,真是令人驚訝。畢竟第一代皇帝的項鏈,唯有對於『其他種族』才能發揮作用吧。」


    如果說對於尼德威阿爾陣營而言,「其他種族」隻是他們輕蔑的對象,那麽被人稱為第一代皇帝後裔,根本隻會惹來厭惡,絕對不可能取得支持。反而還有極高的可能性,會陷入增加敵對者的窘境。


    「似乎是因為有他國介入,所以引起的反彈也比較少。」


    如此說明的是放棄裝睡的馥金。


    「據說是不知從哪取得了大筆的金援,而尼德威阿爾陣營的代表烏特加德便是借由賄賂支持自己的元老院議員,加強團結力。」


    其他國家當中,有許多葛蘭茲大帝國第一代皇帝的崇拜者。隻要能引起他們的關注,要說服他們提供援助並非難事。再來就是將收到的金錢分給貪得無厭的有力人士,借此便能減少懷有二心者。


    「看過剛才城裏的情況後,我想賢兄應該也猜到了吧,其他種族或是挺身反抗的同族都會被強製征兵,軍隊陣容也因此得以壯大。抵抗者會受到嚴厲的施壓,即使如此仍不肯服從的人,就會連同家人遭到選良軍處決。」


    不過,處決的作法隻有在初期,現在則是脅持家人作為人質,強迫其服從。尼德威阿爾派的元老院議員當中,也有部分「小人族」認為烏特加德太不人道棄他而去,甚至陸續有人轉而支持約頓海姆派,隻是,他們最後同樣因為家人被擒為人質,而不得不屈服的樣子。


    「對同族居然也毫不留情……這是權力薰心者最要不得的末路。」


    使這個國家邁向腐敗的並不是「小人族」。無庸置疑的,選良軍這個特權階級——進一步來說,亦即立於頂端的烏特加德才是萬惡的根源。


    「再也沒有比操弄智謀的獨裁者更加棘手的存在了……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利用第一代皇帝的光環,吸引諸國的關注,並以力量逼迫反抗者屈服,他便是借此得以力挽尼德威阿爾派的頹勢吧。


    (不過,恐怖政權是無法維持太久的。當中必定會出現破綻。反覆肅清異己的結果,將麵臨的是文化崩壞、國家衰退——以及毀滅。)


    然而,約頓海姆派仍持續抵抗。隻要他們能戰勝約頓海姆派,休太峴共和國就能免於崩壞,重頭來過吧。


    「此外,烏特加德之所以這麽幹脆地同意賢兄入國,是因為他認定找到新金主了。隻要可以拉攏賢兄成為同誌,周邊諸國也會開始傾向提供協助,他肯定就是打定這個歪主意吧。真是個醜惡至極的家夥。」


    馥金的猜想大概沒錯。尼德威阿爾陣營肯定打從一開始,就是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邀請比呂。


    「賢兄……你應該不會打算助尼德威阿爾一臂之力吧?」


    馥金的雙眸中寫滿了不安。明明用不著多此一問的事,卻還是特地問出口,就是因為她明白比呂十分尊崇第一代皇帝。


    比呂不經意地移開視線,正好對上從馥金背後環抱住她的露卡所投來的無聲壓力。他朝瞪視著自己的露卡扯開一抹苦笑後,努力地以平靜的態度開口:


    「放心吧。我並不打算協助尼德威阿爾陣營。縱使烏特加德真的是第一代皇帝的後裔也一樣。」


    「聽、聽到賢兄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馥金喜出望外地綻開笑容,露卡的殺氣也在瞬間煙消雲散。


    「話說回來,我想請你先查


    出被擒為人質的那些民眾的下落。因為唯有事先掌握被囚在何處,才能夠解放他們。」


    「我明白了。我會傳令部下,連同他為何自稱第一代皇帝後裔的真正用意,一同查清楚的。」


    「拜托你了。」


    比呂滿意地點點頭後——


    「是——」


    「真是太好了呢,尹格爾。」


    「咿!?」


    正當馥金朝氣十足地準備回應時,卻莫名其妙地被露卡推倒在地板上,而且還開始受到蹭臉攻擊。不久前有如低氣壓籠罩的緊張感,如今全都消失殆盡。


    比呂從嬉鬧的兩人身上收回視線,望向上方——車夫專用的小窗。


    前方映入比呂眼簾的,是一座在湛藍青空襯托下的巨大宮殿。


    以巨木和岩石所建造、有如雕刻品一般的富麗建築。環繞住氣派宮殿的低矮白牆周圍,有大批的士兵來回巡邏,以防發生暴動。


    「選良軍」向守備鐵門的士兵示意後,門扉便隨同一道沉重聲響緩緩開啟。


    比呂一行人的馬車毫不遲疑地穿過那條開啟的大道。


    不久後,開始可以遠遠望見宮殿入口時,就看到前方聚集了一群人。每個人的穿著打扮,看起來都相當富裕。


    仿佛正說著全世界的財富全都匯集在此似地,綻放出的光彩幾乎讓人感到粗俗。


    「寶石果然還是要看人戴的。戴在他們身上時,根本與路邊的石頭無異,簡直蹭踏了寶石。」


    比呂如此感歎時,坐在迦達身邊的沐寧透過裝設於牆上的小窗望進馬車內。


    「陛下,他們好像都是與尼德威阿爾派的元老院議員相當親近的有力人士。」


    「明明不久之前,還被約頓海姆派壓得死死的,穿著打扮居然還能如此闊綽。」


    「愈是權力薰心的『小人族』,似乎愈是喜歡打扮。在坊間還被揶揄是一群失去榮耀、甚至忘記戰爭的家夥。城裏也有受到迫害的人們聚集的違法酒館,我在那裏聽說,就算是『小人族』,但並非『選良軍』的人民們,似乎也對尼德威阿爾派沒有好感。」


    接著,沐寧輕聲地低吟幾聲後,開始哼唱起來。


    「尼德威阿爾早已失去榮耀,以寶石取代黑油裝飾外表,拿鐵錘的右手數著金幣,握火鉗的左手捉緊寶石。正因為不知底層人民的疾苦,才能如此膽大妄為。酒館裏的人們無所畏懼地如此大聲高歌。」


    沐寧一臉羞赧地搔了搔染上紅暈的臉頰,一個臉上布滿傷疤的臭臉男,做出這個動作也可愛不起來。一旁的馥金似乎也與比呂有著同樣的想法吧,她鐵青著一張臉,冷眼看著哥哥的羞澀表情。至於露卡,甚至開始散發出不祥瘴氣。


    「……被人嫌棄到這種程度,卻還不知道改進,真令人傻眼。」


    比呂夾帶著給沐寧的忠告,拐彎抹角地說道,但沐寧卻絲毫不以為意,口氣像是哼歌似地輕快開口:


    「說是『小人族』,但幾乎是半人、半獸啦。像選良軍那種專挑純血的特權階級製度已經過時了。現在在平民之間,似乎已經很少會有歧視眼光了。」


    「那麽,包括這一點,正好可以拿來利用。」


    就在比呂陷入思索時,馬車恰巧在此時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的同時,強烈的陽光隨之射入車內。


    比呂靜靜地走出車外,迎接他的是一群「小人族」。


    「喔喔,『黑辰王(史爾特爾)』陛下,吾等老盟友啊!感謝您至今還守著古老的盟約,動身前來拯救友人的危機!」


    那群「小人族」伴隨著有如演戲一般的浮誇動作,大聲說道。


    再配上他們身上華麗招搖的打扮,感覺就好像在演歌劇似地。


    一名「小人族」作為代表跨步向前,將手抵在腹部上,單膝跪地。


    「初次見麵。我是賈薩的領主烏特加德。另外——也是葛蘭茲大帝國第一代皇帝亞堤鄔司陛下的後裔。」


    比呂掩藏在麵具底下的鼻頭頓時蹙起好幾道皺紋,內心的厭惡感顯露無遺。


    *****


    休太峴共和國——約頓海姆領地※索列姆海姆。(編注:prymheimr,典出北歐神話,位於約頓海姆,充滿冰雪之地,意為「喧囂的房子」。)


    由於過去曾以「獸族」之國而繁盛一時,在風俗民情上,人種分布是以「獸族」占了過半數。而約頓海姆領地也是休太峴共和國當中,唯一地處於平原地帶的領地,視野遼闊無阻的地平線環繞於四麵八方。


    往西是一塊由肥沃土壤所孕育的富饒穀倉地帶,朝東是一座名為嘉仕妥普尼爾的城廓都市,管理著全世界最大的狩獵場。嘉仕妥普尼爾活用地形,推動馬匹的品種改良,並輸出至各國,不僅為約頓海姆賺進財富,更進一步支撐著休太峴共和國的經濟。


    如果說「小人族」是鍛冶的達人,那麽「獸族」就是培育的專家了。


    製作出最高精良武具的「小人族」、與培養出最強壯「軍馬」的「獸族」並存。


    這正是為休太峴共和國帶來穩定、並能以強國之姿幸存至今的理由。


    然而,這都已經是往日的榮景,如今兩者正麵臨醜陋鬥爭的淒慘末路。


    就在如此局麵中——帝國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十七日。


    葛蘭茲大帝國第六皇女麗茲,來到約頓海姆領地的根據地索列姆海姆。


    「星星好近喔。」


    太陽西沉後的天空染成一片漆黑,夜幕覆罩了整個世界。


    隻剩星子們像是抗拒著夜色,竭盡全力地綻放出光芒,向人們傳達自己的所在位置。


    如此奮力強調本身存在的星子們所俯望的地麵上——位於索列姆海姆城裏的宮殿裏,正舉辦一場以晚餐會為名的宴會。


    院子中心堆疊的大塊木頭正熊熊燃燒。


    圍繞在火堆周圍的人們單手端著酒杯,或是愉悅地輕踏舞步,或是激動地狂歡熱舞。


    明明正值戰事期間,卻沒有人感到不安,各個臉上皆掛著朝氣蓬勃的笑容。


    這或許可以說是種族的特性吧。「獸族」凡事都能樂在其中。在戰爭當中,喜歡衝上第一線,就連葬禮時,他們也是笑著歡送故人。


    「白狼可是非常罕見的生物呢。我還以為它們隻棲息於東諸島呢。」


    統領休太峴共和國約頓海姆派的絲卡蒂說著的同時,扔給賽伯拉斯一塊帶骨的肉排。


    隻見賽伯拉斯立即以驚人腳力躍上半空,不偏不倚地一口咬住帶骨肉排。


    「你有去過東諸島嗎?」


    絲卡蒂詢問坐在隔壁的麗茲後,麗茲單手端著麥酒搖搖頭回應。


    「沒有,從來沒去過。再說,治理東諸島的十二支族隻歡迎純血種的同伴吧。至於其他種族的話,聽說會被他們以武力驅逐呢。」


    「你曾經想去嗎?」


    「以前是想過……現在就無所謂了。畢竟曆經了千年,如今東諸島就像一處虛構的境地。甚至就連是否真的存在都沒人可以確定。就如同南列島一樣,從來沒人活著從東諸島回來。」


    絲卡蒂啜飲了一口麥酒,將雙頰染上紅暈的臉龐轉向麗茲。明明才第一杯,眼神便如此迷茫,這已經不叫酒量差,真要說的話,幹脆別喝還比較好。


    「皇女殿下要提問是可以。不過,能不能先回答我的問題呢?」


    「嗯……?」


    「就是啊,你是怎麽得到那匹白狼的?」


    絲卡蒂指著正大口啃碎骨頭的賽伯拉斯。


    「過程中,並沒有什麽可以取悅你的感人故事。就隻是當初賽伯拉斯身受重傷、飄流至中央大陸時,剛好被我發現而


    已。」


    「有那麽恰巧的事?」


    絲卡蒂狐疑地蹙起眉心,接著隨性地說聲「算了」之後,將銀杯裏剩下的麥酒一飲而盡。而後,她以萬鈞之勢橫掃肉類料理,另一方麵的麗茲則是靜靜地吃著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蔬菜。總覺得繼續看著絲卡蒂,自己恐怕連蔬菜都吞不下去了,於是麗茲像是逃避似地將視線轉向庭院中心,看著正翩翩起舞的人們。


    「……雖然之前就聽說約頓海姆是個朝氣蓬勃的國度,還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呢。」


    雖然麗茲並不討厭熱熱鬧鬧的餐會,但裸身跳舞實在令她難以接受。


    「怎麽,你不喜歡嗎?」


    「不會,真的很有意思呢。光是看著就已經很享受了。」


    麗茲察覺到捉住自己手臂的絲卡蒂的企圖後,立刻挪了一下屁股,拉開兩人的距離。


    「哼——『人族』的皇女殿下果然羞恥心比較強烈吧?」


    「這和是不是皇女沒有關係,再說,你身上不也流著『人族』的血統嗎?」


    「也是啦。我國是個多元種族的國家,我身上也有『長耳族』和『小人族』的血統。隻是,由於『獸族』的血統比較濃,所以比起羞恥心,樂在其中才是最優先的。」


    絲卡蒂以手指敲了敲頭上長出的角,綻開一抹笑容。


    「不過,我也和你一樣,隻要看著其他人玩鬧,就很滿足了。」


    絲卡蒂又再斟滿麥酒,眯起眼望著正在火堆周圍熱舞的部下們。


    而後,她像是閑話家常似地若無其事切入正題:


    「我三天後就會從這裏出發,皇女殿下有何打算?」


    「當然是一起同行了。我就是為此而來的呀。」


    「這次我打算直搗黃龍,攻進尼德威阿爾派的根據地賈薩城裏。」


    「那種事在這裏聊好嗎?」


    麗茲環顧四周,尋找是否有間諜潛伏於暗處,而絲卡蒂卻高高揚起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笑容。


    「放心吧。我很擅長洞察人心,甚至比常人更強一倍,可以說是野生的直覺吧。再說,在如此喧鬧的場合裏,要是有人隔牆竊聽,立刻就會露餡了吧?」


    「那麽就可以盡管放心……了吧?」


    由於絲卡蒂實在太過充滿自信,反而莫名地讓人感到認同。


    再加上絲卡蒂接連不停轉換話題,這也使得麗茲少了些緊張感。


    「喔,你家的大叔被舉起來囉。」


    「咦?」


    麗茲隨著絲卡蒂的視線望過去,特裏斯正被「獸族」們團團包圍,並且高高拋上半空。每當老兵的身體懸空時,他的眼角便飛灑出透明的水滴。


    麗茲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嗬,嗬嗬,特裏斯也真是的,居然那麽開心。」


    「咦?那是在開心喔……也就是所謂的喜極而泣嗎?」


    「不是的,隻是單純的懼高症罷了。」


    平時的話,麗茲一定會前去解救特裏斯,不過自從來到休太峴共和國後,大多時候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似地。不僅話變少了,還常常看到他獨自陷入沉思。


    因此,像這樣可以替他解解憂的小插曲,麗茲倒也挺樂見的。


    於是,她決定別去插手。如果他可以恢複成過去那個一下笑、一下哭、有時發發脾氣、元氣十足的特裏斯,置之不理倒也不錯。


    「原來是嚇哭啦……那個大叔明明長得那麽壯,膽子也太小了。」


    絲卡蒂舉起銀杯,以特裏斯的哭臉作為下酒菜,大口喝著麥酒。


    「他意外地也有膽小的一麵呢。」


    「哼——你們相識很久了嗎?」


    「是的,從我還很小的時候起,他便一直跟在我身邊了。」


    過去的第六皇女麗茲並不被看好,但特裏斯和已故的迪歐斯卻願意追隨她。


    不知道未來有沒有機會,可以報答特裏斯的恩情?由於他並不是貪錢的人,究竟該送什麽,他才會高興呢?雖然相識已久,但麗茲卻完全摸不著頭緒。


    看著苦思的麗茲,絲卡蒂搔搔頭上的角,歎了一口氣。


    「……珍視部下雖然是好事,尤其又是從小就跟在身邊的近侍,我可以理解你對他格外包容的心情。不過,再怎麽強大的人,都無法戰勝衰老。也可能像我的父親一樣,最後死在區區的暗殺者手中。」


    絲卡蒂盤起腿,抬頭仰望夜空,繼續接下去說道:


    「不可能永遠並肩而戰的。明白地告訴他,他已經不成戰力,這也是身為長官的職責,千萬別錯判了讓他功成身退的時機。更重要的是,忠臣可是無可取代的存在。因此,更應該好好珍惜才行。」


    「嗯,我已有心理準備,早晚會跟他說的。」


    「那就好,不過啦,那個大叔看起來鍛煉有素,應該死不了吧。」


    不過一旦上了戰場,可就很難說了。無論年輕人或老者,遇上死劫的機率都是平等的,這就是戰爭。弱者幸存、強者殞命也不無可能。就連勇將迪歐斯也一樣,如此強壯、勇健的青年,卻還是英年早逝、命喪戰場。


    「關於迪歐斯的事……」


    「嗯?啊……對喔,剛才我隻有先問了你,卻沒有進一步詳談吧?」


    絲卡蒂原地側躺下來,無聲地打了個哈欠後,雙眼凝望著火把的亮光。


    「我們家一共有五個兄弟姊妹,全都是同父異母。其中隻有迪歐斯哥哥的母親是『人族』。因此,他和其他兄弟姊妹之間,還是有著與生俱來的力量差距。所以,過去的他一直飽嚐在人前抬不起頭的辛酸。」


    這也是當然的,無關乎種族,隻要是生物,本能上都會具有自尊心這種情緒。


    然而,正因為生長在這個國家,光隻是生為「人族」的這個身分,就足以將他的自尊心完全粉碎。


    「和尼德威阿爾比起來,約頓海姆已經算是人種歧視較少的地區了,隻是,若是身為統整『獸族』的首領嫡長子,可就另當別論了。所有人期望的是身為『獸族』的迪歐斯哥哥。可惜,他的身體能力相當平凡——大家知道他是『人族』之後,便擅自對他感到失望。盡管如此,迪歐斯哥哥個性好勝、不服輸,於是相當努力……隻是,畢竟與生俱來的差距是無法輕易填平的。迪歐斯哥哥最後被周遭的期待與沉重壓力給壓垮了。」


    隨處可見的故事。


    出身名門、富有責任感的少年最後承受不了這份重責。


    就僅是如此罷了。


    「再加上哥哥和父親也處得不好,於是沒多久,他便離家出走、下落不明。雖然部下想去找人,但父親卻要大家別管那個一族之恥。隻是,這麽說的父親卻在三年前遭到暗殺了,其他哥哥們也在當時受到池魚之殃。再加上迪歐斯哥哥也不在,才會輪到我繼承約頓海姆。」


    聽到歐迪斯的身世居然和自己如此相似,麗茲不由得大感驚訝。難道當初迪歐斯就是在麗茲身上,看到年幼時的自己影子,所以才會對她伸出援手嗎……然而,無論再怎麽思索,也找不出明確的答案。生者終究是無法了解故人的想法。


    「喂,皇女殿下,你現在是不是把迪歐斯哥哥的處境與你自己重疊了?」


    被看穿心事的麗茲,嚇得雙肩重重一顫。這就叫作野生的直覺吧?麗茲想到絲卡蒂剛才說過,她很擅長洞察人心。


    「這也是野生的直覺嗎?」


    絲卡蒂支起上半身,將手舉在麵前揮了揮笑道:


    「不是、不是啦,是因為皇女殿下的遭遇很有名嘛。我隻是聽了很多而已。」


    絲卡蒂以食指抵在麗茲的鼻子上。


    「所以,我在這裏鄭重地告訴你,迪歐斯


    哥哥逃避了,不過,你卻沒有。你們完全不同,絕對不要把迪歐斯哥哥的遭遇投射在你自己身上。光是沒有逃避這一點,你就已經夠厲害了。」


    之後,絲卡蒂像是感慨般地歎了口氣,以眼角餘光望著麗茲。


    「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問你……逃避、再逃避,一路逃避到最後的迪歐斯哥哥——」


    絲卡蒂換上認真的眼神,轉頭凝視麗茲。在月光照射下,她那對宛如野狼般的眼瞳閃爍著晶瑩光輝。


    「——是否沒有臨陣脫逃,而是像個戰士一樣慷慨赴義呢?」


    忽然一陣風揚。突起的和煦清風,仿佛是要替噙滿悲傷波光的絲卡蒂,拂去雙眸中的淚滴一般。


    清風接著撫過麗茲的發絲,再輕撫絲卡蒂的頭之後,朝著夜空飛揚而去。


    麗茲的雙眼緊追著那陣風,隨之抬頭仰望天空,等回過神時,四周喧囂的歌聲仿佛變得好遙遠。


    布滿夜幕的滿天星辰綻放出更勝先前的光芒,近得就好像即將墜落地麵一般。


    麗茲泛開一抹微笑,接著重新斂起正色,凝視著絲卡蒂。


    「是的,就像個戰士一樣,迎接了最壯烈的死期。」


    為了確實傳達給絲卡蒂,為了不被周遭的喧鬧聲掩蓋,麗茲語氣堅定有力地說道。


    那番真摯話語想必如實傳達到了吧,隻見絲卡蒂打從心底感到欣慰似地揚起笑意。


    「是嗎——像個戰士一樣嗎……」


    絲卡蒂的背部大幅顫抖,她猛然將銀杯高舉向夜空,像是要渲泄內心難以自禁的喜悅似地。


    「那麽就無須再多說什麽了。對『獸族』而言,像個戰士慷慨赴義,可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啊。」


    「這樣就好嗎……?他都是為了我才會——」


    麗茲的最後一句話根本沒機會出口,全數又吞了回去。


    因為絲卡蒂突然揪住她的下巴。


    「我對你並沒有任何恨意。畢竟就算憎恨你,也於事無補啊。」


    「可素——」


    「不要可是了,打從一開始,我想問的就隻有迪歐斯哥哥是否死得像個戰士一樣?你就別龜毛地鑽牛角尖了。」


    絲卡蒂的話語雖然粗魯,聲音卻蘊涵著滿滿的溫柔。


    「明白的話,就點個頭,不過我會直接捏碎你的下巴喔。」


    她說著的眼神非常認真,並不像是在開玩笑。困惑不已的麗茲,下巴仿佛正發出悲鳴一般嘰軋作響。


    喝醉的絲卡蒂或許是錯判了下手力道吧。


    麗茲帶著滿心的困惑點點頭,好不容易才獲得解脫。


    就在她連忙伸手確認下巴是否完好無缺時,絲卡蒂對著她投來溫柔的目光。


    「既然男人可以死得像個戰士一樣,那麽就應該笑著送他最後一程。或許皇女殿下很難理解吧,但這就是約頓海姆的民情啊。」


    之後,她再度豪氣地將銀杯舉向夜空。


    「這麽想才更貼近本能的思考,也才更像野獸的作風嘛。」


    如此說道的絲卡蒂站起身,開始脫去衣物。


    「好,我也一起跳舞吧!今天就開個特例。必須替迪歐斯哥哥好好慶祝一番才行。」


    由於她原本身上的衣服便遊走在難以判斷有穿或沒穿的邊緣,因此不用三兩下,她那身健康而緊實的肌膚——即將外露的最後一刻,再度被完全包覆住。


    麗茲抽起原本鋪在桌麵上的布帛扔向絲卡蒂。


    「你可是個女孩子耶,拜托更矜持一點啦!」


    麗茲脫口說出過去不知在哪裏、曾聽誰說過的台詞。


    *****


    休太峴共和國——尼德威阿爾領地賈薩。


    由於時間已過半夜,街道上毫無人煙。此時此刻的蟲鳴聲聽起來格外嘈雜。


    在窸窣騷動的夜色中,整座城鎮籠罩著宛如守靈般的靜謐。


    另一方麵的賈薩宮殿則是完全相反,無比光輝燦爛,火把的火焰搖曳生姿,明亮得有如白晝一般。


    就在宛若不夜城的宮殿中,比呂一行人在安排好的房間內打發時間。


    比呂坐在床鋪上。迦達則是在他的麵前盤腿席地而坐。


    至於露卡則是披著一件毛毯,抱膝坐在窗邊望著比呂,窗外射入的月光灑落在她的身上。


    「沐寧和馥金呢?」


    比呂開口詢問迦達。


    「馥金正與事前奉命潛入賈薩的諜報員們取得聯絡。沐寧的話,是你說讓他放假的吧?他現在大概正在城裏的違法酒館喝酒吧。」


    迦達雙臂交叉環抱在胸前,抬頭看著坐在床上的比呂。


    「話說回來,這下可以肯定了嗎?」


    「還是必須拿到實品親眼看過後,才能知道。不過,我認為那條項鏈應該是第一代皇帝的遺物沒錯。」


    「那麽,他真的是後裔囉?」


    迦達問完後,比呂偏過頭低忖了一聲。


    畢竟那個男人過去確實處處留情,甚至也會對侵略國家的王妃或王女出手。


    就算對象當中有「小人族」,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如果他真的是第一代皇帝的血脈,你有何打算?」


    「馥金也曾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放心吧,我並不打算協助他。不過,如果他真是第一代皇帝的後裔,也不排除可以留他一命,當作手中的棋子。」


    「如果不是呢?」


    「到時候,當然會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既然如此,隻能將期待寄托在帶回情報的馥金身上了。」


    迦達聳了聳肩,仿佛說著「你不會猶豫不決就好」,接著他話鋒一轉:


    「對了,我收到報告指出,小丫頭已經和約頓海姆陣營合流了。而且還聽說來自各地的士兵,正陸續集結至約頓海姆的根據地索列姆海姆。」


    「那麽,在事態有進一步的發展之前,先靜觀其變吧。而且,在烏特加德有所行動前,我們也莫可奈何。」


    比呂說完後,迦達點點頭站起身,正準備走出房外。


    「你要去哪裏?」


    「去和紮營野宿的部下們喝一杯。總不能隻有沐寧享受特別待遇,也得好好慰勞一下眾人才行。」


    「那麽軍資金隨你運用吧,要賞酒給士兵們也可以。」


    「知道了。那麽我先退下,有什麽事的話,立刻派人通知我。」


    就在迦達將手伸向房門時,比呂想起剛剛忘了說的事,於是對著他的背影補充道:


    「對了,總之先做好準備吧。計劃不會再更動了。」


    「……明白了。」


    迦達說完便走出房間。目送他離去後,比呂在床上側躺下來。


    他任由思考愈漸陷入深沉。什麽事該如何進展,什麽事又該如何串連,才能順利達成目的。


    不過在此之前,比呂的腦海中浮現出最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烏特加德並不是亞堤鄔司的後裔……那麽第一代皇帝的項鏈又是何人經由什麽途徑取得後,再轉交給他的呢?幕後的黑手實在讓人很在意。)


    第一代皇帝的遺物可沒有那麽容易取得。


    犯人會是葛蘭茲皇室的相關人員嗎——也不排除會是五大貴族的可能性。


    此外,兩年前季裏希宰相慘死外賊刀下的那一天——據說當時皇帝陵寢也有遭人入侵。由於當天便立刻下了封口令,所以究竟有什麽東西失竊,相關情報應該就隻有被認定是下任皇帝人選的麗茲、與剛取得宰相之位的羅莎才知道了。


    (也有可能是『黑死鄉(歐克斯)』所為……)


    多虧他們近來大動作頻頻,因此關於「黑死鄉」的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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