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場所展現出與從弗蘭德爾第一層到第五層的任何街區截然不同的異彩光景。


    在鎮上淡薄地蔓延開來的蒸氣。櫛比鱗次的巨大水塔,與宛如針插的煙囪群。五顏六色的火焰從煙囪前端噴射出來,隨風搖曳。


    抬頭仰望的話,能夠從正下方掌握到被稱為「超規模吊燈」的弗蘭德爾全貌。貫穿中央的主柱,與黃金色的支柱。倘若比較連接起各個柱子的鐵路軌道,便能隱約察覺到那令人頭暈目眩的規模感。


    支柱的要地建設著提燈狀的街區,應該也能在其中之一找到熟悉的卡帝納爾茲學教區吧。平常的自己其實是在那麽高的地方住宿、生活啊──現在的庫法有些感觸良深地這麽心想。


    這裏是弗蘭德爾正下方的虹油精製區「歐哈拉」。


    是精製從礦脈汲取的「太陽之血」原液,提供到弗蘭德爾各處的場所。是下層居住區的代表地,其規模也相當龐大。


    工廠街以弗蘭德爾的主柱為軸繞圈,以圓形拓展開來。高架鐵路呈放射狀延伸,貨車絡繹不絕地來來往往。人們把那座高架橋當作區隔的標準,區分出一號街到八號街。


    然後說到現在的庫法,他正在二號街的市場買東西。


    他沒有特地遮掩容貌,做那種會遭人起疑的行動。


    「最近歐哈拉有發生什麽怪事嗎?」


    庫法在購買了大量日用品的攤子,趁結帳時順便這麽詢問。


    福態的女店主一邊將找零的銀幣和銅幣交給庫法,一邊開口回答:


    「沒有呢,就跟平常一樣。不管『上麵』發生什麽事,都跟這裏無關啦。」


    「……說到『上麵』,你知道巡王爵的新政策嗎?有影響到這邊的生活嗎?」


    「這麽說來,大概兩天還三天前吧?有人說是公告還什麽的,張貼了傳單呢。」


    店主彷佛想說她已經回答了貨款份一樣,低頭看向攤開的雜誌。


    「聽說最近會有官員從『上麵』來虹油工廠那邊。好像很多做法會變更……希望不會影響到我丈夫的薪水就好了。」


    庫法抱著紙袋,露出微笑。


    「非常感謝。」


    「不客氣!下次再來光顧啊。」


    庫法很快地離開攤子。


    在逃離卡帝納爾茲學教區的隔天,庫法判斷無論哪個街區都已經沒有安全的場所,象是被追趕似的下降到這個虹油精製區。盡管他沿途試著收集僅有的一點情報,但隻是徒增異樣感而已。


    人們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


    狂人狼族提倡「無血主義」,試圖平穩地融入人類的生活。他們當真是為了追求與弗蘭德爾對等的同盟關係而前來的嗎?若是如此,不顧一切地抗拒他們,其實是錯誤的決定──?


    那是不可能的吧。


    讓庫法確信這點的事件不是別的,正是逃離卡帝納爾茲學教區的逃生戲。有件事令人費解……為何追兵能事先繞到庫法等人的逃離路線?光憑列車長受到威脅一事,並無法說明這點。


    庫法有種預感,背後似乎有什麽更黑暗的交易在操縱這些事情……


    無論如何,身為最高意誌決定機關的評議會遭到控製的話,庫法也無計可施。因為評議會的「最高層」期望與狂人狼族建立親密的關係。


    塞爾裘.席克薩爾……他是抱持什麽打算開始這場革命的?


    庫法鑽過購物的客人縫隙間,利落地脫離擁擠的市場。


    雖然他隨時不忘提防戒備,但似乎沒有人跟蹤。


    稍微回顧一下過去也無妨吧……


    在與塞爾裘的關連中,至今為止曾幾次察覺到可疑的氛圍。但他的本性是極惡嗎?倘若這麽自問,結果庫法還是不得不感到疑惑。


    多虧他才得救的情況也不少。


    既然如此,為何他要做這種事……


    曾有人評論「他就像風一樣」。


    這是指爽朗且舒適的意思嗎?還是難以捉摸的意思呢?


    在庫法眼中,別說是風,他看起來就像羽翼遭到束縛的鳥──


    「實在搞不懂那個人。」


    庫法並沒有特別喜歡這個朋友。


    話雖如此,但也並非憎恨著他。


    即便他現在處於遭到騎兵團所有騎士反抗的立場也一樣。


    在身為武士位階的自己的警戒網內,沒有無法察覺到的敵人。


    也沒必要特地繞遠路,買完東西的庫法筆直回到「藏身處」。是在歐哈拉很常見,將一棟建築物縱向切割的狹長住宅。


    是白夜騎兵團的活動據點之一。


    由於是縱長的構造,一層樓隻有一個房間。庫法將購物袋放在一樓的廚房,走上樓梯。


    人的氣息在三樓。


    一打開門,便可以在擺放著古色古香的家具的房間當中,看見梅莉達的身影。


    她正低著頭坐在床上。


    「我回來了,小姐。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梅莉達緩緩搖了搖頭。


    豈止如此,她的姿勢跟庫法出門時一模一樣,絲毫沒變。


    她似乎一直在想事情。


    「我才想問老師,街上情況怎麽樣呢……?」


    「沒有異常。」


    彷佛想說反倒讓人覺得沒勁似的,庫法聳了聳肩。梅莉達抬起視線仰望他。


    「……要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


    「能待的話就盡量待吧。隻靠我們自己前往凱門區十分危險。」


    「這樣就好了嗎?」


    梅莉達回了出乎意料的話。庫法蹙起眉頭。


    梅莉達用力抱緊自己纖細的身體。


    「不是非得由我來打……打倒莎拉的哥哥大人才行嗎?」


    「小姐──」


    庫法立刻走近床鋪,將手掌放在少女的肩榜上。


    雖然她嘴上說著剛毅的話,但身體卻在顫抖不是嗎?


    「小姐不需要去思考那些事情。無論如何,這種狀況都不會持續得太久吧……關於席克薩爾公那邊,應該遲早會由騎兵團與他作個了結。在那之前,請小姐隻要思考如何安全地躲藏起來。」


    「…………」


    依梅莉達的個性,是不可能聽到庫法這麽說,就立刻回答「就那麽做」的吧。


    庫法彎下身,做出在坦誠相見的關係中常見的行為──他「啾」一聲地吻了吻梅莉達的側頭部,用手梳理金發幾次後,轉過身去。


    「小姐肚子餓了吧?我會使出渾身解數來準備餐點。」


    庫法留下應該暫時不會想動的梅莉達,離開房間。


    他往下走到一樓,沿途確認掛鍾和圖畫的背麵,還有凸窗的溝槽等地方。


    ……無論哪個「窗口」都沒有回信。


    簡單來說,就是這裏設置了好幾個白夜騎兵團的聯絡網。庫法原本期待說不定能取得聯絡,但遺憾的是隻有他單方麵地發出訊息。


    雖然在「拉克拉.馬迪雅老師」請假時,就清楚地知道了──他們似乎已經出門去辦那個重大工作。但當真是一個人也不剩?


    ──隻有一個人也好,沒有哪個白夜騎士留下來嗎?


    所謂的孤立無援居然令人如此不安嗎──庫法不禁差點軟弱起來。


    他重新確認玄關有鎖好門後,前往廚房。


    至少煮一頓美味的飯菜吧──


    他一邊在腦中整理食譜,一邊挑選購買的食材。


    這時樓梯嘎吱作響的聲音從天花板響起。


    才心想梅莉達可能是去衝澡,但氣息就那樣往下走到一樓,「嘰」一聲地打開廚房的門。


    庫法裝作沒有特別注意到的態


    度,麵對著水龍頭。


    「哎呀,小姐,你已經肚子餓到受不了嗎?」


    梅莉達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庫法身旁後,靜靜地將身體靠在庫法身上。


    她雙手環住庫法的側腹。


    「我想跟老師待在一起。」


    庫法爽朗地笑著回答:


    「那麽,就跟我一起煮菜吧。」


    梅莉達從胸前抬頭仰望庫法,聲音有一點快哭出來的感覺。


    「……總覺得這樣好像新婚夫妻。」


    然後總算能夠看見她的笑容,庫法的嘴角也自然地露出微笑。


    ──我想跟老師待在一起。


    梅莉達的內心當真就是這種想法,在用餐之後,庫法也一直配合她的希望。縱然平常是被稱為「殘暴」的家庭教師,但在這種時候,就算盡情地寵溺梅莉達也不會遭天譴吧。


    梅莉達甚至對夜晚要在不同房間就寢一事感到畏懼。


    在兩人一起躺平的床鋪中,可以從庫法胸前聽見啜泣聲。


    「如果世界就這樣……隻剩下老師跟我兩個人就好了……」


    庫法假裝沒注意到她說的話,隻是不斷地撫摸著少女的金發。


    如果自己陪著睡能緩和這名少女的孤獨,就應該這麽做。


    如果在庫法抱緊摸頭的期間,能讓她忘記辛酸的事情,就永遠這麽做吧。


    隻不過,啊,所謂的現實總是如此無情嗎──


    梅莉達突然開始主張要「前往聖王區」,是這之後三天後的事情。


    ? ? ?


    「老師,拜托你,請允許我外出。」


    雖然嘴上說請允許,但梅莉達散發出倘若庫法沒有守在玄關前,她彷佛隨時會衝出去的氛圍。諷刺的是她洋溢著這幾天來最強烈的氣魄。


    庫法當然不可能視而不見。他耐心地阻止著梅莉達。


    「請冷靜下來,小姐……!你突然是怎麽了?」


    「我覺得自己還是不能就這樣一直躲藏下去。」


    「發生什麽事了吧?請老實地告訴我。」


    「……這個被風吹進來。」


    梅莉達這麽說,將折疊成四角形的某樣東西遞給庫法。


    庫法接過來攤開一看,發現是報紙。《周刊爆脾氣時報》最新號……


    看到刊登在頭版,過於引人注目的照片,就連庫法也不禁驚訝得睜大眼。


    「愛麗絲小姐……?」


    照片上是禮服裝扮的愛麗絲.安傑爾。地點是……聖王區的帝國飯店。茶室裏的名產「鳥籠座位」……


    在好幾根柵欄的對麵,愛麗絲宛如被囚禁的天使一般,坐在椅子上。


    報導是這麽寫的──


    『日前,聖都親衛隊綁架了在卡帝納爾茲學教區正要上學的愛麗絲小姐。他們似乎試圖拱身為騎士公爵家千金的她作騎兵團的旗幟。


    但在到達賽勒斯特泰雷斯凱門區後沒多久,「無血主義者」便隨即奪回她,目前已經在聖王區得到塞爾裘.席克薩爾巡王爵的庇護。愛麗絲小姐非常擔憂堂姊妹梅莉達.安傑爾小姐的安危,表示希望能早日與她重逢……』


    「她被抓到了。」


    在報導裏麵,隻有這一點對梅莉達而言是事實。在卡帝納爾茲學教區分別之後,她們和自己等人相反,是朝上層前進,然後沒能與凱門區的騎兵團本隊會合,就被狂人狼族的追兵給抓住了……


    既然如此,得去救她才行。不能隻有自己躲藏起來。


    「那孩子是我的姊妹呀。」


    梅莉達快哭出來似的這麽說道。


    「即使在我還是個吊車尾,遭到別人霸淩的期間,就算我說了很過分的話甩開她,那孩子還是一直待在我身旁。」


    我的心──梅莉達按著左胸,指示心髒。


    「對那孩子見死不救,就跟割舍自己是一樣的。」


    梅莉達隻說了些,便強硬地想前往玄關。


    庫法頑固地阻止著她。梅莉達在庫法的手臂中大鬧。


    「蘿賽蒂大人也是,現在不曉得怎樣了呀──」


    「請冷靜下來,小姐,仔細看清楚這個!」


    庫法這麽說,將報紙拿到梅莉達的鼻尖前。


    梅莉達一臉不用庫法說她也明白的表情,庫法對那樣的她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這張愛麗絲小姐的照片──小姐不覺得似曾相識嗎?」


    「咦……?」


    聽他這麽一說──梅莉達仔細地觀察一直避免去直視的照片。


    禮服的種類、坐姿、椅子高度。愛麗絲的姿勢、手指的動作、避免去意識到攝影機、冷淡地撇向一旁的臉的角度。將這些全部納入鏡頭中的攝影機位置──


    不愧是斷言愛麗絲為「自身一部分」的梅莉達,她沒多久便察覺到了。


    「啊!這是去年……搭飛行船去提爾納弗爾大海溝『掃墓』時的……?」


    「這是從弗蘭德爾出發之前,公爵家的各位針對記者團所舉辦的聯歡會上拍攝的照片。」


    「這是怎麽一回事……?」


    「換言之,這張照片──」


    庫法放開總算冷靜下來的梅莉達,斷言道:


    「是『合成』的。對方將愛麗絲小姐的照片與帝國飯店的照片重疊起來,假裝成愛麗絲小姐就在現場一般。然後對方必須準備這種假照片就表示,反過來說,愛麗絲小姐並不在他們手上──可以得知愛麗絲小姐並沒有被抓住。」


    庫法再次將報紙翻回正麵,確認日期。報導正是今天發行的。


    「那群家夥反倒是完全掌握不到線索吧。所以才會用這篇報導來當『陷阱』。看是梅莉達小姐會為了拯救愛麗絲小姐現身,或是愛麗絲小姐為了阻止這件事而露出馬腳──他們肯定是以其中之一的效果為目標。」


    「那麽,假如愛麗被這篇報導給騙了的話……!」


    「蘿賽不可能沒注意到這件事。無論發生什麽,她應該都會阻止愛麗絲小姐──就像剛才的我一樣。小姐明白嗎?現在你們兩位都絕對不要行動,才是正確答案。」


    「…………」


    梅莉達低下頭。庫法還不肯從玄關前讓開,不知梅莉達是否能理解了呢?


    沒多久,金發少女斷斷續續地低喃出聲。


    「老師是職業攝影師嗎?」


    「……不是。」


    「老師能斷言那張照片絕對、百分之百是假的嗎?」


    「小姐……」


    梅莉達似乎自己說到自己都痛苦了起來。她猛然摀住雙眼。


    「老師說的話我都相信!我相信,但是,萬一……嗚……!」


    庫法放棄說服,靜靜地抱住梅莉達的肩膀。


    從卡帝納爾茲學教區逃離之後,梅莉達一直被逼得快走投無路。如果隻考慮人身安全,閉關在屋裏是最正確的吧。但照這樣下去,她在精神方麵遲早會撐不下去嗎……


    咚咚──庫法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開口說道:


    「──我明白了,小姐。那麽,就去確認看看吧?」


    「咦……?」


    「至少要弄清楚那張照片究竟是真是假。這麽一來,小姐才能安心吧?」


    梅莉達抬頭仰望庫法,她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庫法拿出手帕替她擦拭彷佛隨時會滑落臉頰的水滴。


    「要……要怎麽確認呢……?」


    「我去聯絡寫了這篇報導的報社員工。我正好認識一個人跟報社有關係……我私底下去接觸那個人,問出真相吧。」


    呼──梅莉達正覺得鬆了口氣時……


    「隻不過──」庫法立刻叮嚀她。


    「這是非常危險的行動。我們正處於遭到追捕的立場,這就像自己散播證據表示『我在這裏』一樣。請小姐做好覺悟,一度跟某人接觸之後,就再也無法回到這個藏身處了。」


    「……!」


    「以我的立場來說,是盡可能地不想離開這個安全的環境。雖然不是想不到其他藏身處……但小姐,能否請你為了我,再一次重新考慮看看呢?」


    梅莉達立刻領悟到庫法的溫柔。


    他應該也很擔心愛麗絲和蘿賽蒂,卻自己表現出無情的一麵,給梅莉達留退路。


    梅莉達輕輕地將手重疊在庫法的手掌上,緩緩地搖了搖頭。


    庫法反倒用明朗的表情露出微笑。


    「是嗎。」


    「對不起,老師。這樣明明是老師比較辛苦……」


    「沒關係的。」


    庫法真心這麽說道,挺直脊背。


    「正因為是這樣的小姐,我現在才會像這樣在這裏。」


    庫法搭在梅莉達肩上的手掌,位置比去年稍微高了一點。這是梅莉達長高了的證據。


    盡管如此,庫法還是跟以前一樣,感到十分驕傲似的撫摸學生嬌小的頭部。


    ? ? ?


    《周刊爆脾氣時報》──


    是以下層居住區歐哈拉為據點的唯一一間報社。假如把據點移到弗蘭德爾的更上層,應該就能實時取材新鮮且刺激的情報吧。但代價是競爭率非常高。情報最重要的是新鮮度──這句話說得好。


    《爆脾氣時報》報社避開擠滿競爭對手的弗蘭德爾上層,在創設當時為了彌補無論哪間報社都會延後處理的下層居住區,在此設置了據點。結果,盡管一星期發行一次報紙就是極限,但也成為對勞工階級而言非常便利的存在……可說是靠利基產業賺大錢的好例子吧。


    甚至關於下層居住區發生的事情,反倒是他們比較能迅速得知。


    白夜騎兵團有時也會利用他們來收集情報──


    不出所料,庫法靠白夜的關係打聲招呼後,報社員工便給了回覆。


    對方表示想直接見麵,交換情報……


    「我們走吧,小姐。」


    庫法與梅莉達將旅行用品都塞入行李箱,消除藏身處的痕跡後,離開玄關。約好見麵的場所是五號街的酒吧「九號地獄」。


    庫法沿途一直仔細地戒備著,但這次真的沒有埋伏也沒人跟蹤。


    在酒吧入口站著沉默寡言的保鏢。不知是否覺得小孩會來這種地方很稀奇,他凶狠地瞪著梅莉達看,但並未責怪她。梅莉達低著頭前進,用帽子遮掩住表情。


    兩人打開門,進入店內。


    意外地是個整潔的空間。針對大人播放著雅致的音樂。雖然庫法不是很熟悉……但大概是在歐哈拉大受歡迎的歌手或樂團吧。


    一名男性背對這邊,坐在指定的窗邊座位上。


    這麽說可能不太好,但男性散發著不適合酒吧氛圍的粗野氛圍。


    「你就是韋斯朋先生吧?」


    庫法一邊搭話,一邊坐到男性的對麵。梅莉達挨近庫法旁邊,露出緊張的表情,縮起身體坐下。


    他──韋斯朋是以所謂聳人聽聞的造假報導博得名聲的男人。他撰寫報導並非依據「是否為真相」,而是「能引起多大的興趣」。將一丁點的汙點小題大作地誇大其辭並煽風點火,若是覺得對自己不利,縱然是事實也會撕毀舍棄。


    他在一部分讀者間獲得狂熱的支持,相對地被大多數人視為蛇蠍,避之唯恐不及。不過,他撰寫的報導總之能夠提高發行量,因此受到重用……就是這樣一個記者。


    明明還是白天,但桌上已經擺著空了的威士忌酒瓶。


    酒瓶旁還有讓梅莉達感到恐懼的《周刊爆脾氣時報》最新號……


    庫法等人一坐下來,男人立刻用那混濁的眼眸打量著兩人。


    「關於你們的目擊情報,懸賞金額是金幣五百枚。」


    梅莉達猛然抽動了一下肩膀。庫法則不為所動,將手掌探入懷裏。


    他放在桌上給對方看的,是嵌著大顆寶石的戒指。韋斯朋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收下戒指,將戒指湊近眼前,仔細觀察。


    梅莉達並不曉得那戒指具備多貴重的價值。


    但沒多久後,韋斯朋將戒指塞入大衣口袋,開口說道:


    「──關於愛麗絲.安傑爾的報導,是胡說八道。」


    「真……真的嗎!」


    該說不愧是記者的嗅覺嗎?他似乎已經察覺到這邊想問的事情。


    即使梅莉達激動地抬起頭,庫法仍十分慎重。


    「你這麽認為的根據是?」


    「在報紙發行前一天,『上層』突然送了這張照片過來。要我們在頭版刊登這個那個和這種報導,散播到歐哈拉各處。因為那張合成照片實在做得太假──」


    他從桌上拿起正在談論的那份報紙,看到頭版的內容,不屑地笑了笑。


    「這邊表示想直接取材,就被打槍了。我試著也從上層街區訂購其他家的報紙來看,但無論哪家報紙,使用的照片和報導內容都一模一樣。我看別說是沒人采訪過愛麗絲.安傑爾,甚至沒人直接見過她本人吧──八成是因為你們絲毫沒露出馬腳,他們才會捏造報導,設下陷阱吧。」


    韋斯朋將報紙扔到桌上。梅莉達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庫法也壓抑住想鬆懈下來的心情,趁這個機會將身體探向前方。


    「韋斯朋先生,弗蘭德爾現在究竟變成怎樣的狀況了?」


    「沒變成怎樣──不,應該說那些家夥沒有怎麽樣。」


    庫法與梅莉達蹙起眉頭。韋斯朋諷刺地揚起嘴角。


    「你們該不會認為那群叫『無血主義者』的家夥當真是為了交朋友才來的吧?他們肯定有什麽陰謀。隻不過他們似乎將那個陰謀擺後麵,首先以獲得弗蘭德爾國民支持為優先。」


    「獲得國民支持……」


    「他們為此支配了弗蘭德爾的情報媒體。無論是廣播、報紙還雜誌,現在都對那群狼人唯命是從。主導者是叫做史皮庫斯.羅傑的男人……!」


    那個人肯定就是捏造了關於愛麗絲報導的罪魁禍首吧。梅莉達在桌底下用力地握緊放在膝上的拳頭。


    韋斯朋的語調一半感到佩服,一半感到無趣。


    「他們的做法非常巧妙。報紙日夜不停地宣傳『人狼做了這種善事』、『相對之下騎兵團卻這麽吊兒郎當』。於是每天被迫閱讀這種報導的民眾,就會逐漸產生一種感覺──『該不會狂人狼族其實比騎兵團更強大且正義吧?』」


    「怎麽會……」


    梅莉達無意識地搖了搖頭,但韋斯朋對貴族階級也是毫不客氣。


    「喂,小姑娘,你也沒資格說別人吧?你差點囫圇吞棗地相信了關於朋友的造假報導。雖然世界遼闊,但一個人類的視野是很狹隘的。如果沒有人來告知自己,那就跟『沒發生過』是一樣的……報紙絕對不會報導那群狼人在背地裏做了多下流的事情。也不會報導騎兵團的騎士為了守護每一個民眾的安全,是怎樣地犧牲自我,煞費苦心。」


    梅莉達最終低下了頭,無法反駁。


    韋斯朋將稍微剩餘在玻璃杯裏的琥珀色液體一口氣灌入喉嚨。


    「覺得很不講理嗎?沒錯,擅長運用這種不講理的家夥,就叫做『惡徒』。」


    他放下玻璃杯,扭曲嘴唇補充:


    「包括我在內。」


    ……以庫法的立場來說,實在不太想讓梅莉達聽到這些事。


    已經獲得了必要的情報吧。庫法催促著梅莉達離席。


    他在最後將一枚金幣放到桌上,向韋斯朋告別。


    「這頓就由我們請客。」


    庫法本以為這樣就交易結束了,但韋斯朋再次搭話,叫住正準備離開的梅莉達與庫法。


    「你們要回哪裏去?」


    庫法不禁停下腳步。韋斯朋沒有轉頭看向這邊,他拿出作為情報代價的那枚戒指,重新仔細地觀察著。


    在試探般的沉默當中,韋斯朋接著說道:


    「報酬拿太多了點。有什麽動靜的話,我會通知你們。」


    「……二號街的班雷斯街道。蓋在十二號的公寓。」


    「我知道了。」


    庫法之後並未轉頭,就這樣抱著梅莉達的肩膀離開了酒吧。


    當然,完成情報交換的庫法與梅莉達接著前往的並非二號街。


    而是來到八號街的最外圍,在倒塌之後就一直被放置的城牆外側,有間廢棄教堂。


    現在已經連幫忙整修的人都沒有。雖然還保留著建築物的形狀,但屋頂已經崩塌。


    隻不過,從那開洞的天花板上──


    有光照射進來。是來自弗蘭德爾,輝煌的太陽之血燈光。雖然歐哈拉四處都因蒸氣而微暗,但隻有這裏因為絕妙的位置而能接受到太陽的恩惠。就宛如天使降落的階梯一般……


    「唔哇,好棒的地方!」


    一打開大門,梅莉達便開心地這麽說著,真是再好不過了。


    庫法一邊露出微笑,一邊將行李箱搬進室內,關閉大門。他拴上門栓。


    該說理所當然嗎?沒有人會特地進出這種不知何時會遭到藍坎斯洛普襲擊的城牆外側。雖然也不能稱為房屋,但裏頭也有小房間,且用牆壁隔開。教堂後麵現在也有湧出的泉水流動著。


    隻要搭設帳篷,將露營道具準備齊全,會比露宿森林舒服一百倍吧。


    梅莉達也表現出跟庫法體驗過好幾次的生存遊戲課程時一樣的態度。


    「老師,真虧你知道這種地方呢?」


    「這個地方啊──」


    庫法注意到一直避免去意識的自己,嗬嗬地露出微笑。


    「是剛來到弗蘭德爾時,年幼的我與母親生活的場所。」


    「咦……」


    「說是這麽說,但也隻是大約一星期的事情啦。」


    庫法撫摸著因腐蝕而產生龜裂的長椅椅背。


    真的是從那時起什麽都沒變。似乎完全沒有人進出過這裏。


    梅莉達盡管露出很感興趣的表情,但看來也無法隨便地深入這話題。庫法心想這也不是什麽需要隱瞞的事情,便以輕鬆的語調繼續說道:


    「我以前也稍微提過,人們對來自夜界的流浪者具有歧視與偏見。雖然好不容易才到達這裏,但我跟母親卻因為『入市審查』這個名目,被迫等待了好幾天。他們當然不可能幫忙準備這段期間住宿的地方……在歐哈拉四處被白眼相待的我跟母親,就是在這間廢棄教堂等待審查結果。」


    「怎麽這樣,好過分……」


    「對我們母子而言,是充分的救贖嘍。在到達這座都市之前,說到光芒,就隻有手裏拎的提燈而已。睡覺的地方總是在僵硬的岩石上。因為遭寒風吹打,半夜會醒來好幾次,每次聽見怪物的低吼聲時,心髒都會嚇到縮緊……一直認為這些是理所當然的我,打開這間教堂的門,才首次得知了。」


    庫法像以前一樣走上前。


    站在通道正中央抬頭仰望的話,就能從崩落的天花板沐浴到祝福之光。


    「所謂的太陽,原來是這麽溫暖的東西──」


    「老師……」


    「有牆壁,有屋頂。附近有清潔的泉水湧出。欺淩我們的人不會特地靠近過來。這裏說不定是我跟母親一直夢想著的樂園。」


    庫法朦朧地回想起昔日的母親印象時,在她安詳的笑容背後,經常會浮現出這間廢棄教堂的光景,應該不是毫無關係吧。


    ……不過在樂園的生活並未持續太久,庫法與母親在入市審查被百般拖延後,對方以缺乏開拓人手為理由,命令他們前往地底都市鄉哥爾塔。


    梅莉達悄悄地依偎到庫法身旁。兩人一起站在祝福的聚光燈下。


    「從以前開始,我就有件事一直想問老師。」


    「請盡管問。」


    「老師的父親大人是……」


    啊──庫法話說一半,點了點頭。


    倘若知道庫法的本性,自然會在意這件事吧。畢竟說到他的半身──吸血鬼,是隻有「最強」這個印象滲透在世上的傳說級藍坎斯洛普。


    話雖如此,不巧的是庫法能告訴梅莉達的事情也很少。


    「很遺憾,關於這件事,我不記得曾詢問過母親。畢竟我……有一段時間甚至就連『父親』這個概念都不曉得。」


    「啊……」


    「所以這終究是我的直覺,不過──」


    庫法一邊說出這樣的前提,同時用手指貼向尖銳的下頷。


    「我總覺得他已經不在世上了。」


    「老師這麽認為嗎?」


    「對。首先,就算他事到如今才冒出來自稱『我是你父親』,我也沒辦法抱有任何感情。」


    是這樣的說法聽起來很嚴苛嗎?梅莉達稍微咬了咬下唇。


    庫法努力用輕快的動作,攬著梅莉達的肩膀。


    「這表示我『很滿足於現在』。容我放肆,對我而言的家人,就是指艾咪小姐她們和梅莉達小姐。」


    「老……老師……」


    梅莉達臉頰泛紅,低下了頭。


    沒多久後她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隻見她用力握緊了雙手。


    「好……好喔~……既然這樣,我就卯足全力來寵溺老師吧?今天由我來親手作菜款待老師,敬請期待!」


    「哎呀,這可真是光榮。那麽,我就幫小姐擦拭身體來代替衝澡,當作回禮吧?」


    梅莉達漲紅了臉,猛然護住胸前。


    「老……老師真是的!請別把我當小孩看待。」


    「哎呀?那個怕寂寞的小姐上哪兒去了呢?說什麽『不安到難以入眠』,甚至還鑽進我的棉被……」


    「哇──哇──哇──!請忘了那件事~~!」


    咚咚咚──梅莉達猛捶庫法肩膀的可愛模樣,讓庫法內心總算是鬆了口氣。


    應該是因為能確信愛麗絲平安無事的關係吧。雖然並非狀況有所好轉,但梅莉達似乎稍微打起了精神。


    之後就是「等待」──隻能祈禱追兵不會發現這個地方。


    就這樣與梅莉達的共同生活持續了三天、四天、五天──在經過一星期的時候。


    在逐漸習慣廢棄教堂的露營生活的某一天,有「客人」毫無預兆地來訪了。


    吱吱吱──伴隨著這樣的鳴囀從天花板的洞穴飛舞降落的,正確來說是小鳥。


    小鳥的一隻腳上安裝著器具。庫法一注意到它的來訪,隨即驚訝地睜大雙眼。


    是白夜騎兵團的聯絡網之一!該不會來了回信吧?


    然而卻並非那麽回事。用來傳訊的紙張種類不同。這也就是說,首先是有人聯絡了二號街班雷斯街道的秘密基地,然後小鳥將訊息從無人的那個場所轉送到這邊來。庫法從器具裏拿出內容物,順便招待小鳥麵包屑。


    聯絡用紙是使用報紙的碎片。


    首先開頭就這麽寫著。


    『很不妙喔。』


    是八卦記者韋斯朋。是報社那邊有什麽動靜了嗎?


    他似乎是有些焦急地在書寫,在小小的碎片中難以閱讀的文字還有後續。


    『因為你們沒有被造假報導騙到,


    那些家夥采取了更下三濫的手段。他們在五號街廣場殺雞儆猴。』


    筆記在這邊幾乎寫滿紙張,在最後用小小的文字這麽補充:


    『最好別讓小妹妹知道。』


    就在庫法看到這邊時,梅莉達從後麵走近。


    狹窄的教堂,兩人獨處的生活。意外似乎立刻被她察覺到了。


    「老師?發生了什麽事嗎……?」


    庫法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捏碎手邊的筆記。


    「……小姐,請準備外出吧。」


    身為正四處潛逃的人實在不能奢求太多,但真希望能就這樣再休息一陣子。


    不過看來「等待」的期間似乎已經進入尾聲了──


    ? ? ?


    街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詭異地鴉雀無聲。


    就連太陽之血的精製工廠也停止運轉。無論哪間商店都掛著「close」的牌子,馬車和汽車連鎖都沒鎖,就被放置在路邊。


    想必是小偷大撈一筆的時候吧,但就連那種缺德家夥的氣息也沒有。


    那過於寒冷的光景,讓梅莉達也不禁摩擦上臂取暖。


    「街上的人……究竟都上哪兒去了呢?」


    果然應該讓梅莉達留下,自己前來嗎?


    不,在這種明顯的異常狀況當中,一無所知地躲藏起來也很危險吧。


    恐怕街上的居民並非消失不見──


    而是「聚集起來」。


    在信上提到的五號街廣場,為了確認被拿來殺雞儆猴的事物。


    「……我們走吧,小姐。」


    不祥的預感在庫法內心急速膨脹起來。


    並非走十分引人注目的無人大道,而是為求保險起見,選擇錯綜複雜的小巷,庫法與梅莉達手牽手奔跑著。兩人充分地運用作為武士位階鍛煉出來的潛伏技能,一邊消除自己的氣息,同時探索著周圍的情況。


    隨著逐漸靠近廣場,人類的呼吸聲也慢慢地增加了……


    果然人多到甚至要填滿廣場。逼近到隻差一條路的近距離後,庫法一邊將梅莉達藏到牆壁後方,一邊悄悄地窺探著廣場。


    在來到這邊之前,庫法一直以為八成是狂人狼族展開了什麽行動。


    不過,在廣場卻沒看到那充滿特色的狼頭剪影。


    取而代之的是能看見許多穿著酒紅色軍服的騎士身影。


    「燈火騎兵團……?」


    實在搞不懂情況。


    首先,看來街上的居民果然都聚集到廣場來了。隻不過,廣場中央由軍人排成一圈形成牆壁,不允許其他人靠近。


    中央有座雕像。雕像的腳邊堆積著「柴火」。


    然後感覺是五號街居民的一名少女,被人用繩子以十字架形綁在那座雕像上。


    少女因恐懼而不停顫抖著。從人牆裏頭傳出女性尖銳的哀號。


    「放了我孩子吧!她什麽壞事也沒做呀!」


    騎兵團的軍人一言不發地阻擋象是少女母親的那名女性。


    梅莉達也察覺到這異常的氛圍,從庫法背後探出臉來。


    「究竟發生什麽事情……?」


    在庫法將不祥的預感化為言語之前,可以聽見有個大到不行的聲音說出答案。


    「現在開始『審判』!」


    是個占據在雕像旁邊,體型相當肥胖的中年騎士。他將一枚勳章擦拭得閃閃發亮,掛在胸前。他似乎是這個騎士隊的……隊長。


    隊長高聲地繼續演講。


    「我們發現了歐哈拉的居民是『魔女』!是會誘騙人類的邪惡化身。她的罪狀就是……明知道梅莉達.安傑爾的行蹤,卻包庇她!」


    「她不知道!那孩子什麽也不知道!要放火的話,就燒我吧!」


    「那當然!這女孩隻是第一個。假如這女孩不坦承自己的罪狀,女人,接著就是把身為母親的你處以火刑了……唔哈哈哈哈哈!」


    「怎麽這樣……她不知道……她什麽也不知道呀……!」


    象是少女母親的女性因絕望而哭倒在地。街上的居民發出怒吼。


    「太蠻橫啦──!」


    「閉嘴,你們這群低俗的勞工!」


    隊長將裝飾過剩的劍鞘插在石版路上。


    瑪那火焰從他肥胖的體型緩緩冒出。


    「如果不爽我們的做法,隨時都可以訴諸暴力。我會盡全力接受挑戰……!」


    「太……太亂來了吧……」


    「對梅莉達.安傑爾的行蹤心裏有數的人!最好盡快申報。否則過沒多久,歐哈拉就會變成鬼鎮嘍……?唔哈哈哈哈!」


    那就是理應守護平民的貴族階級模樣嗎?


    梅莉達向前彎得太過頭了點,因此庫法暫且緊抱住她,同時將她拉回小巷子裏。


    彼此的心髒都演奏著不祥的節奏。


    「老……老師……那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因為實在掌握不到我們的行蹤,而使出了強硬手段吧。雖然他們嘴上那麽說,但根本不認為能從街上的居民口中獲得情報。簡單來說……就是小孩子為了找出要找的東西,試圖將玩具箱整個翻過來。」


    這表示就算結果會導致除了要找的寶物,其他東西都壞掉,也不放在心上嗎?


    庫法敏銳地眯細眼睛。


    「在背後引導的肯定是狂人狼族吧。小姐記得在車站的攻防戰嗎?因為他們自稱是『無血主義者』,不能明目張膽地危害弗蘭德爾的人類──那些騎士是棋子,被交付狂人狼族難以做到的『扮黑臉』。」


    「為……為什麽騎兵團的騎士要聽從狂人狼族所說的話呢?」


    庫法依舊抱著梅莉達,悄悄地探頭窺視廣場。


    他看向肥胖的隊長,那是騎士不該有的體型。


    「……就我觀察,那一位是負責歐哈拉的警備吧。對野心家而言,也有人認為被分發到下層居住區負責防衛是『不名譽』的事。他一定是覺得自己被發配到閑職……對現狀有所不滿吧。」


    「……」


    「正因如此,他才決定放棄騎兵團,倒戈到狂人狼族那邊。隻要協助他們,就會在革命後的新體製提拔他就任要職──他一定是被這樣的花言巧語給騙了吧?」


    庫法能斷言是花言巧語。那人肯定隻是剛好方便拿來利用而已。


    倘若可以冷靜思考,應該就能察覺到才對──


    但騎士隊長的眼眸因妄執而混濁,似乎就連眼前的光景也看不見。


    「拿火來!」


    他讓部下搬火種過來。成為祭品的少女渾身顫抖,母親因絕望而大聲哭喊。


    梅莉達露出平靜的表情,打算從小巷子裏走出去。


    庫法輕輕地握住少女的手掌挽留她,僅僅一次。


    「小姐?」


    梅莉達冷靜地抬頭仰望庫法,她的眼神傳遞出意圖。


    庫法也點了兩三次頭,悄悄鬆開手掌。


    梅莉達在廣場上現身。每個人都注目著中央的雕像,沒有發現她。


    「將魔女定罪!」


    騎士隊長因狂喜而顫抖著。


    「『幻刀一閃……」


    梅莉達流暢地收緊右手──


    然後橫掃。


    「『風牙』!」


    膨脹成黃金色的火焰化為刀刃,筆直地飛了出去。火焰象是線穿針一般鑽過人牆,掠過騎士的圍牆,淺淺地攻擊隊長凸出的腹部──


    「咕噫!」


    同時在嚇到腿軟的他眼前衝撞上雕像。


    衝擊甚至貫穿到另一頭,大小不一的石片飛散四處。沙塵華麗地飛舞起來,人們發出驚訝的聲音。


    雖然將雕像搞砸,實在很沒麵子……


    但成為祭品的少女也因此重獲自由。少女的母親立刻飛奔上前抱住女兒。趁騎士隊動搖的時候,街上的男丁將母女藏到人牆之中。


    隊長依舊雙腿發軟,驚恐不已。


    「怎……怎……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了!是誰搞的鬼?」


    雖然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但每個人都知道閃光奔馳的方向。


    街上的居民、騎士隊的軍人,所有人都一起轉過頭去。


    一陣風吹起──


    鴨舌帽從少女頭上被吹飛,露出英勇地隨風飄逸的金發。是這一年來突然讓報紙熱鬧起來的麵孔。那年幼的美貌讓某人顫抖著喉嚨說道:


    「是梅……梅莉達小姐……」


    「梅莉達.安傑爾……!是本人……?」


    「『預言之子』救了那個女孩……」


    騷動緩緩蔓延開來,就連軍人也被梅莉達的目光嚇到退縮,倒退了兩三步。


    才心想隊長瞠目結舌到眼珠子像要掉出來一般,他的肩膀緊接著痙攣起來。


    「唔哈……唔哈哈哈哈哈!你終於現身啦,該死的『預言之子』!」


    「…………」


    「這可是個大功勞……是老夫的功勞!這麽一來,老夫就能回到弗蘭德爾東山再起啦!」


    隊長像不倒翁翻滾似的跳了起來。他看也不看旁邊,突擊過來。


    但在梅莉達擺出備戰態勢前,一陣風飛奔過她的身旁。


    從小巷子裏衝出來的庫法從正麵將隊長的臉踢了回去。「嘎噫!」隊長發出哀號,他步履蹣跚地倒退後,朝正後方摔了一跤。


    那裏正巧是雕像的腳邊,黑煙從已經做好點火準備的那裏嫋嫋升起……


    「好燙!燙燙燙燙!你……你們!快救老夫啊啊啊!」


    「隊……隊長!」


    「鼻子好痛!好燙!別……別發呆啦!還不快抓住那女孩!」


    騎士隊一半的隊員,盡管感到困惑,仍拿起各自的武器。


    已經沒有隱藏起來的意義了吧。庫法也拔出刀,將布丟向一旁。


    他一邊讓梅莉達站到自己背後保護她,同時瞪著布陣成扇形的騎士。


    「看……看招!」


    一名騎士伴隨著鼓舞自己的氣勢,朝這邊飛撲過來。緊接著第二人也跟上。


    ──甚至沒必要拔刀吧。


    庫法用刀鞘擋開刺向這邊的劍尖。他刻意不抵銷氣勢,讓敵人向前傾,然後在擦身而過時攻擊延腦。第一人順著氣勢跌落到地麵上。


    第二人因為緊張而用力過頭。他從相反的角度用握柄頭分毫不差地接下垂直揮落的刀刃。力量反彈回正相反那邊,毆打敵人浮起來的軀體。


    第二人臉朝上地摔倒,翻白眼之後一動也不動了。


    「嗚……!」


    剩餘的騎士瞠目結舌,握住武器的手過度用力。


    庫法已經識破他們無法正常地發揮本身能力的理由。


    「看來你們正對自己行動的正當性感到迷惘呢。」


    有幾個人抽動了一下肩膀就是最好的證據。庫法緊接著說道:


    「你們認為加入藍坎斯洛普那邊是正確的?現在不是我們起內訌的時候了。這時才應該所有人團結一致,對抗這個弗蘭德爾的威脅吧?」


    「你們這群沒用的廢物!一個勁兒地衝上去!別停下來,隻管進攻!」


    隊長至今仍埋在柴火裏,這麽嚷嚷著。他還是一樣,隻有聲音和塊頭特別大。


    「唔哈哈哈!該死的小毛頭騎士,弗蘭德爾已經是狂人狼族的東西啦!能早一步討好他們的人,將握有下個時代的實權!那種小不隆咚的小丫頭怎麽可能阻止得了巡王爵的革命!動手,動手!把反叛者都給我燒光──!」


    該說是軍人的習性嗎?騎士盡管緊張得冒汗,仍舉起武器。


    庫法終於將手掌貼上刀柄。梅莉達也上前到他身旁,擺出格鬥術的架式。


    然後──出乎預料的,還有一個人。


    街上的年輕人從人牆裏走上前來。盡管身體不停顫抖,他的雙手仍握緊拳頭。


    「太……太蠻橫了……你們太蠻橫啦!如果要對我的街坊鄰居動手……我……我也要戰鬥!」


    「沒錯,說得好────!」


    聲音和腳步聲從居民那邊接連響起。感覺對力氣很有自信的男人接二連三地飛奔上前,在庫法與梅莉達的周圍形成牆壁。主婦拿出擀麵棍,勇猛地卷起袖子,孩子們拿小石頭丟向騎士隊。


    「別小看勞工!」


    「不管是貴族還狼人,都別想我們會屈服!」


    「沒錯,我們站在『預言之子』這邊!至少比你們要好多了!」


    那驚人的數量讓騎士隊退縮了。梅莉達仰望庫法,熱淚盈眶地說道:


    「老師……!」


    庫法回以優雅的微笑。不過,就在這之後沒多久。


    狼的遠吠聲從遠方響徹雲霄。


    廣場瞬間安靜下來,接著街上的居民騷動起來。


    隻有埋在柴火堆裏的隊長麵露醜惡的笑容。


    「唔哈……唔哈哈哈哈!你們以為我沒有通知嗎?他們……狂人狼族早就布下天羅地網了。為了無論何時!『預言之子』出現都能有備無患!」


    「……!」


    「好啦,他們隨時會蜂擁而至喔?他們肯定會咬碎狂妄自大的勞工,將真正的魔女處以火刑吧!唔啊──哈哈哈哈!」


    庫法認為沒義務聽他講到最後,在他話說到一半時便轉過身去。


    他抓住梅莉達的手並拉起。


    「我們走吧,小姐。」


    「可……可是,在這裏的人會……」


    「小姐忘了嗎?他們表麵上自稱『無血主義者』。在有眾多目擊者的情況下,他們無法危害一般國民!」


    庫法刻意大聲地這麽告知。這番話滲透到原本動搖的居民之間。


    接著庫法更是挺直脊背,筆直地注視騎兵團的騎士。


    「這下也沒必要搞什麽無意義的魔女審判了。畢竟我們已經被發現了嘛。騎兵團應該會遵循其本分,守護街上的居民吧!」


    「……!」


    姑且不論隊長,庫法並未看漏那些部下的眼眸裏還殘留著騎士的驕傲。


    最後,庫法悄悄地在梅莉達耳邊低喃:


    「敵人的目標終究是我們。」


    梅莉達已經不抵抗了。她就那樣被庫法牽著手,飛奔離開廣場。


    ──應該逃到哪裏呢?


    總之要盡快逃向遠方。剛才是慎重地挑選小巷行走,現在則恰好相反,兩人沿著大道,在完全沒人的道路正中央盡全力奔跑。四處都還沒看見人狼的身影。隻是有不祥的氣息宛如烏雲一般悄悄靠近。


    庫法突然拉著梅莉達的手,跑向路旁。


    「小姐,請搭上去!」


    才心想是怎麽回事,原來是停在路邊的汽車。是在歐哈拉相當流行,情侶經常用來兜風的可愛敞篷車。


    不過,這樣擅自借用真的好嗎?


    「該說職務權限嗎──」


    庫法推著梅莉達的背後,一邊讓她坐上副駕駛座。


    「現在是緊急狀況!」


    同時自己也利落地跳上駕駛座。


    他氣勢猛烈地轉動曲柄杆,於是引擎宛如野獸一般發出低吼。


    車身抖動起來──


    「請抓穩了!」


    庫法一口氣踩下左邊的踏板。後輪猛烈地空轉起來,接著車子彷佛後方爆炸似的奔馳而出。梅莉達「哇!」了一聲,緊抓著椅墊。


    庫法巧妙地操作兩根操縱杆,用右手粗魯地轉動方向盤。眼看著汽車很快地加速起來,每當後輪因轉彎而滑動時,石版路便會燒焦。之後庫法將腳從踏板上移開,用雙手握緊方向盤。


    輪胎穩定到跟剛才截然不同,車子快似箭地奔馳過大道。


    梅莉達一下看得出神,一下驚訝不已,非常忙碌。梅莉達自豪的這個家庭教師,當真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吧?就在她像這樣看庫法的側臉看得入迷時,庫法本人用感覺非常緊迫的聲音,不輸給強風似的吶喊:


    「能不能看見追兵的身影?」


    梅莉達急忙地連同身體轉向後方看。


    她抓著椅背,盯視來時的方向,現在就連吼叫聲也聽不見。


    「什麽也沒──」


    看見──就在梅莉達想這麽告知的瞬間。


    汽車伴隨著尖銳的喇叭聲響,從轉角的左右兩邊衝了出來。


    不是隻有兩三輛而已。在庫法他們的車通過後沒多久,漆黑的汽車隨即從小巷裏接二連三地出現。車子布滿大道,一邊互相碰撞著車身,同時盡全速追趕著這邊。


    是前後、側麵都安裝著玻璃窗,且設有車頂的牢固密閉型汽車。


    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身穿風衣的狼男正握著方向盤。


    「狂……狂人狼……!」


    那副打扮是在卡帝納爾茲學教區進行埋伏,所謂「專長暴力」之輩。


    隻有一輛頂著車篷,開放式的旅行車摻雜在裏麵。


    是駕駛戴著高帽,脖子上還掛著相機,讓人印象深刻的狂人狼。


    「找到了!找到人嘍!『預言之子』梅莉達.安傑爾!你們這次可別讓他們逃掉啦!下次再失敗,就要被老大痛罵一頓嘍!」


    後麵跟著的密閉型汽車同時加快速度。


    庫法再次單手伸向操縱杆,並踩下左邊的踏板。


    「小姐!請牢牢地坐在座位上,小心別摔出去了!」


    梅莉達照庫法所說,重新麵向前方壓低姿勢,抱住頭部。


    車子以驚人的氣勢將景色拋在後方。街上都空無一人,實在是萬幸。才心想會一直用最高速奔馳下去時,庫法突然令人眼花繚亂地轉起方向盤。他用銳利到令人害怕的內角猛然急轉彎,一邊弄焦石版路,同時以最速奔馳而過。後輪響起震耳欲聾般的音色。是抗議的哀號,抑或歡喜的吶喊呢?


    那駕駛技術甚至讓人覺得沒辦法開得更快了。


    因此會慢慢地被追上,純粹是因為車子的性能差距嗎──


    跟在後麵的前頭車輛終於逼近到眼前,敵人就那樣猛衝,並未放鬆油門地以直線衝撞上來。車身被搖晃這種史無前例的衝擊,讓梅莉達忍不住發出哀號。庫法巧妙地穩住方向盤,恢複平衡。


    敵人也從左右兩邊追趕上來。一跟這邊的車並行,駕駛立刻毫不留情地轉動方向盤。從正旁邊遭到撞擊了。駭人的金屬聲響起,車身用力搖晃。


    庫法像要拉住脫韁之馬一般,拚命地壓住亂動的方向盤。


    「小姐!在我的內側口袋裏……」


    在庫法說出全部前,梅莉達便抱住了他。


    她摸索著外套的內側,抽出投擲用的彈片。她在轉頭的同時,將彈片從食指與中指之間丟向正後方的車輛。


    應該會相對地形成驚人的貫穿力。


    盡管如此,卻還是被玻璃窗彈開了。梅莉達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為什麽……?」


    「看來似乎改造成軍用的了。」


    證據就是排氣量非常驚人。在那群敵人通過的後方,黑煙嫋嫋升起。車窗肯定是強化玻璃吧。難怪能開出像犯規一樣的超速度──


    既然如此──庫法的腦內浮現出歐哈拉的地圖。


    他再三提醒梅莉達。「請抓穩了!」半桶水的反擊沒有意義。


    庫法盡可能維持最高速度,靠駕駛技術彌補性能差距。若是從後方被碰撞,就利用那股氣勢加速,假裝往左邊前進,然後朝右邊急轉彎,讓後麵的車白跑一趟。趁敵人朝外側膨脹起來時,這邊以最短距離奔馳過內側跑道。慢了一拍後,黑色流星群在石版路上拖拉出燒焦痕跡。


    目標是架設在五號街與四號街交界處的高架橋。


    庫法開車衝向高架橋底部。隻有車頭燈可以依靠。他用不把黑暗當一回事的刺客之「眼」,閃避過所有肯定會衝撞到的支柱群。


    鋼架在頭頂正上方發出低吼。輪胎碾過什麽,車身稍微浮起。在穿越車子幅度勉強能通過的縫隙的瞬間,令人頭暈目眩的火花在車門外側四射。


    「呀啊啊!」


    梅莉達已經發出整個就像「膽小女友」似的哀號,抱住庫法。由於氣勢過猛,嘴唇還撞上庫法的臉頰。「哎呀?」庫法這麽說道,散發出象是爽朗地在開車兜風的男友氛圍。


    「小姐明明這麽纖瘦,卻四處都很柔軟呢。」


    「現……現現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


    「這樣正好,請繼續抱緊我──會搖晃。」


    從後方響起爆炸聲。


    梅莉達照庫法所說,讓雙手緊緊地繼續纏繞在庫法脖子上,看向後方。幾乎被黑暗封閉的空間裏,綻放著烈火。是狂人狼的追蹤車接連地發生衝撞意外。有的人不曉得前方一公尺是盡頭,從正麵衝撞上去,有的人是輪胎一駛到建材上,便因為速度過快,在空中旋轉起來並吹飛。車子從天花板墜落,玻璃窗碎片四散。他們也不曉得彼此的位置而塞車,完全沒有放慢速度的魯莽車輛衝入同伴的車群。


    一邊車門凹陷,一邊車體前部與引擎一同破碎──


    然後爆裂。


    庫法將那陣爆風當作順風,讓車子加速。他踩下右邊踏板。後輪煞車,車體宛如舞者一般跳躍起來。梅莉達抱住庫法的手更用力了。


    在前輪轉向某一點的瞬間,庫法抬起右腳,踩下左踏板。


    一陣煙從後輪迸出。車子爆發性地加速,眨眼間便駛離高架橋。一輛車也沒有追趕上來。利落的逃亡戲──明智的敵人指揮官並未讓自己的車衝進去,而是在橋的另一頭氣憤地不停顫抖,握緊方向盤。


    「……居……居……居……居然敢瞧不起我們,那個人類!所有人都丟掉車!」


    雖然駕駛也不是完全沒事,但該說不愧是藍坎斯洛普嗎?他們從半狼變化成純粹的狼型模樣,各自粗魯地從車裏爬了出來。


    他們毫不在乎鮮血從傷口流出,用四隻腳一蹬地麵。


    他們這次毫不迷惘,流暢地突破高架橋。數量果然相當可觀。


    「老師……!」


    梅莉達看似不安的眼神從近距離望向庫法。


    庫法再次調換操縱杆,稍微放慢最高速度。


    「小姐,能請你從腳邊幫忙撿起我的刀嗎?」


    逃走這件事本身比剛才輕鬆多了。敵人的腳速已經比車子還慢。


    還無暇喘息,庫法與梅莉達便接著前往四號街的虹油工廠。


    果然空無一人。這樣正好──裝滿太陽之血原液的巨大油槽擁擠地並排著。庫法他們的車鑽過門扉後,大約慢了三秒,狂人狼的團體也零散地跟了上來。


    庫法改成隻用左手握住方向盤。


    「小姐,準備好了嗎?」


    「是的!」


    他一邊聽著學生活潑的回答,一邊讓刀出鞘。


    然後橫掃。


    在車子穿過的同時,一旁的油槽被刻上一直線的斬線。太陽之血宛如噴泉一般噴出。人狼毫不在乎讓地麵淹水的那些太陽之血。


    他們接連地踏入裏麵──


    隨後,梅莉達踩著座位站了起來。她早已解放了


    瑪那。


    「『幻刀一閃──風牙』!」


    她釋放出聚集在右手掌的火焰。黃金色刀刃飛了出去。那刀刃斷開了敵方團體的正中間,一口氣飛越到最後麵。沒有掠過任何一隻狼──


    相對地點燃了地麵的太陽之血。


    火海一口氣蔓延開來。狼群被燒傷了腳,一旦因劇痛而打滾,旺盛燃燒的火焰就會吞沒他們全身。他們痛苦地滿地打滾,發出哀號。縱然有鋼鐵般的皮膚與生命力,要是從肺部被燃燒殆盡,也是不堪一擊。


    已經沒有任何人追趕過來,梅莉達與庫法的後方展現出煉獄般的光景。


    「成……成功了……!」


    看到學生雖上氣不接下氣仍這麽低喃,庫法也不禁露出微笑。


    隨後沒多久。


    從油罐後方衝出來的一隻狼,跳到汽車前麵。他衝向前輪。狼連哀號都沒有地被碾爆,但那硬質的皮膚弄破了輪胎。


    車體後部往上跳起。


    梅莉達嬌小的身軀浮起之後,庫法立刻緊抱住她,跳離了駕駛座。在千鈞一發之際,車子前傾翻滾,一邊削起地麵,同時跳起好幾次。車子一邊揮灑零件一邊活潑地旋轉,維持那樣的速度衝撞上油槽。


    庫法與梅莉達以震耳欲聾的轟隆聲響為背景,在地麵上翻滾。


    雖然這陣衝擊震撼著腦袋,但梅莉達自覺到她本身完全沒有受到傷害。因為庫法牢牢地穩住她的後腦杓與腰部,代替她承受傷害。庫法巧妙地轉動身體,必定會讓自己的肩膀與背後撞向地麵。


    他就那樣仔細地削弱氣勢,最後「砰」一聲地倒向地麵。


    梅莉達好不容易從庫法的手臂中抬起上半身。


    「老師!」


    用手掌碰觸就能明白,庫法的肋骨有幾處發生異常。


    讓車子用最高速度前進,結果卻徒勞無功……明明如此,但梅莉達頂多隻有擦傷。真不曉得庫法有多麽重視自己。總覺得即使將身心全部奉獻給他,似乎也無法徹底滿足。


    汽車喇叭聲響起。


    還以為敵人的追蹤部隊全滅了,卻並非如此。旅行車在最後獨自一輛突破火海,猛烈地衝向這邊。


    手握方向盤的是身穿風衣並戴著高帽的指揮官狼。


    「哇──哈哈哈!就這樣碾死你們──!」


    就連梅莉達也能清楚地想象到他毫不猶豫地踩下油門的模樣。


    庫法緩緩地爬了起來。


    「老師!」


    他的腳步非常穩固。他彎腰撿起自己被拋向地麵的黑刀。


    「小姐,請你站在原地,一步也別動。」


    他看來有些呼吸困難。他究竟打算做什麽呢?


    就在這段期間,汽車那彷佛怪物般的車頭燈逼近眼前。


    狼駕駛顯露出狂喜之情。


    「去死吧──────!」


    梅莉達維持趴著的狀態,動彈不得地睜大了雙眼。


    就在庫法高大的身軀差點被鋼鐵獠牙咬住的瞬間──


    他以快到令人看不清的速度滑動到正旁邊。


    以一線之隔逃到輪胎外側後,他將刀水平地刺向前方。


    一直線地從前輪劈開到後輪。


    輝煌的鋼鐵碎片從使勁揮出的刀尖散落。


    「唔哇!」


    橫衝直撞的車一口氣失去了控製。駕駛胡亂地轉動方向盤。隻有剩餘的右側輪胎猛烈地轉動,拖拉著車體左側急速轉彎。


    車子以相當遠的距離穿過目瞪口呆的梅莉達的外側。


    然後翻滾。


    庫法一邊轉頭,一邊將左手探入懷裏,在拔出手的同時讓指尖一閃。


    彈片從食指與中指之間飛了出去。


    那彈片宛如流星一般被吸入汽車的發動機,炸裂出火花後──


    又綻放另一朵烈火之花。


    「嘎啊啊啊啊啊啊!」


    駕駛身穿著火的風衣,被拋向空中。他描繪出拋物線,墜落到遠方。然後車子散播出幾次爆炸聲響,同時衝撞上地麵。零件壓扁到甚至看不出原形。


    爆炸衝擊波呈圓環狀刮過,粗魯地吹起梅莉達的金發。


    「唔哇……啊……」


    梅莉達瞠目結舌。工廠情況已經慘不忍睹。之後負責人和作業員前來的話,光是清理收拾廢鐵,就得花上一整天吧……


    梅莉達放棄深思,好不容易從地麵上跳起身。


    「老師!」


    她飛奔到庫法身旁。不管怎樣,梅莉達先飛撲向庫法胸口,一邊由衷地傳遞敬愛之情,同時也為了確認庫法的傷勢。庫法也稍微攤開單手,試圖迎接學生的擁抱。


    不過,在那之前。毫無預兆地在地麵上冒出的龜裂,劈開了兩人的中間。


    地麵象是被頂起來似的搖晃著。梅莉達不禁踉蹌了幾步,就連庫法也有一瞬間失去平衡,用左腳穩住身體──負傷的影響顯現出來。


    話說回來,剛才的搖晃究竟是怎麽回事?


    「咕……咕呼呼。不會讓你們逃到任何地方的……!」


    梅莉達猛然一驚,轉過頭看。隻見穿著風衣的狼指揮官,已經渾身是血地拖著腳靠近。他的毛皮和衣服下襬都燒焦了。


    但毫發無傷的相機仍在他的脖子上詭異地亮起鏡頭──


    如果有聽說名字,應該能察覺到吧。


    史皮庫斯.羅傑一邊從喉嚨裏吐出血,一邊放聲尖叫:


    「擊潰他們,巴薩卡!」


    地麵的龜裂一口氣呈放射狀拓展開來。那光景就彷佛裂開的玻璃杯一般,才心想有大小不一的踏腳處胡亂地隆起,又緩慢地開始凹陷。


    梅莉達與庫法立刻朝彼此伸出手掌。「老師──」、「小姐!」


    卻來不及。地麵格外用力地搖晃了一下,接著整體便一口氣崩塌。梅莉達拚命地保持平衡,同時驚訝地睜大了眼。在前方展現出來的空間──是地下工廠!鋼架與鋼管布滿在黑暗當中。


    然後,在那個地下空間的正下方──


    有個眼眸喪失理性,穿著拘束衣的人狼。


    他雙手的肌肉無止盡地膨脹起來,輕而易舉地彈開兩三條拘束帶。


    口水與低吼聲從獠牙縫隙間漏出,最終就連束縛嘴巴的拘束帶也被他隻靠下頷的力量撕裂。


    彷佛要吞食一切似的張開的嘴巴,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響徹四方。


    叮──空氣顫抖起來。


    巴薩卡強烈地一蹬地麵,宛如弓箭一般跳出。他的目標是空中的庫法。刀與爪激烈衝撞,留下瞬間的火花後,兩個剪影互相糾纏並吹飛。在梅莉達慢了些追逐殘像的瞬間──傳來轟隆聲響。


    是誰發出的聲響呢?隻見幾滴血液殘留在半空中,散落到地板上。


    梅莉達焦急地一蹬土塊,在地下工廠的地板著地。幾乎就在同時,天花板約十公尺範圍大的土塊崩落下來,撞上地麵。掀起猛烈的沙塵。


    「老……老師……!」


    該過去幫忙嗎?還是應該躲藏起來,以免妨礙到他呢?


    但是,梅莉達也沒有選擇的餘地。頭頂上響起下樓的聲音。有人從地上跑了下來。


    相機的閃光燈烙印在黑暗中。


    「咕哈哈哈哈……!終於把你逼入絕境啦~……『預言之子』!」


    梅莉達敏銳地吸了口氣,立刻轉過身去。


    她遠離相機的閃光燈。聲音伴隨著零散的閃光追趕過來。


    「很明智!人們的希望……咕哈哈!居然在這種地麵下東逃西竄,這模樣可不能被刊登到報紙上啊!但已經太晚啦──」


    在梅莉達衝進陰影處後沒多久,白光渲


    染背後。


    正想從反方向衝出去時,相機的閃光燈先一步掠過鼻尖。


    雖然應該還沒被拍到……是嗅覺!他靠狼的感覺探查到自己的所在處。梅莉達將手掌碰向牆壁,靠反作用力朝敵人的反方向飛奔而出。


    腳步聲與相機的閃光斷斷續續地一邊照亮黑暗,一邊靠近梅莉達。


    「你以為我會放過醜聞的瞬間嗎?你們在大道上東逃西竄的期間,我可是把你的男伴開車橫衝直撞的模樣一絲不漏地拍下來了!要是把那些照片跟街上路人的照片合成,你覺得會變出什麽?……就是『在午後的市場橫衝直撞的車!「預言之子」正在享受蜜月旅行?』啦!」


    「……!」


    「嘎~~哈哈哈!那群人類想必會大失所望吧。畢竟他們一邊膽顫心驚地對我們察言觀色,一邊在心底等待著你的歸來。他們認為『總有一天「預言之子」會出現,把危險的狼人都趕出去才對』……一群蠢蛋!我就在明天的早報立刻摧毀他們的希望吧。咕哈哈哈哈!」


    在對方的台詞說到一半時,梅莉達便停止奔跑。


    她用力握緊拳頭……下定決心折返回頭。


    她從陰影處現身。


    風衣變得殘破不堪的狼人站在通道前方。「哦?」史皮庫斯.羅傑發出象是感到佩服的聲音,暫且放下相機。


    梅莉達筆直地瞪著他的野獸眼眸。


    「……那麽,就是你嘍?是你合成愛麗的照片,捏造了那篇假報導吧。」


    「你發現啦?要是你能被那個給騙到就省事多了。」


    「我聽說你會為所欲為地操作情報。如果不想吃苦頭……就告訴我弗蘭德爾現在發生什麽事,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梅莉達撿起隨意滾落在通道旁的鐵管。


    她將前端對準羅傑,於是野獸的嘴「噗哈」地直接大笑出聲。


    「喂喂喂喂,你連我們的力量差距都不明白嗎!我們可是夜界的一大勢力,狂人狼族喔!跟一般的『野生魔物』相比,無論是咒力強度或戰術知識,都截然不同──還是你當真以為自己是『被選中的勇者』?當時候到來特別的力量就會覺醒,能夠毀滅邪惡?這還真是滑稽!」


    梅莉達無話可反駁。她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有多麽渺小無力。


    盡管如此,在尊敬的師父努力奮戰,親愛的堂姊妹感到悲傷時,怎能隻有自己躲藏起來呢!梅莉達架起也不能稱之為武器的鐵管,拚命地忍住不後退,也不從敵人身上移開視線。


    這時有個聲音從完全出乎預料的地方傳來。


    「雖然是孩子但也是騎士──別小看了她的決心喔。」


    是從梅莉達的背後傳來的。她不禁轉過頭去,隻見有個女性優雅地走近這邊。


    妙齡的美貌,長達腰部的黑發──兼具高雅與嬌嫩的存在感。


    那非同常人的氛圍,讓史皮庫斯.羅傑驚訝得睜大雙眼。


    「什麽……!」


    女性右手拎著厚重的大劍,走到梅莉達麵前。


    「亞美蒂雅伯母大人……」


    她隻有一瞬間看向梅莉達,神秘地揚起抹著口紅的嘴唇。


    拉.摩爾家的當家,亞美蒂雅女公爵的尊容確實就在這裏──


    史皮庫斯.羅傑也一樣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麽可能……魔騎士亞美蒂雅.拉.摩爾……?你居然還活著嗎!」


    「若要模仿你的說法,就是被當成一般騎士,我可受不了啊。」


    豈止活著,她的模樣就跟梅莉達曾見過幾次時一樣健康。


    亞美蒂雅隻靠右手凜然地將看起來就十分厚重的大劍對準羅傑。


    「你不明白我們的力量差距嗎?」


    「咕……!」


    羅傑後退兩三步,慌張地咬起手指。


    「兄……兄弟!快點,把這女人收拾掉!」


    隨後,通道的牆壁被盛大地貫穿。


    他似乎與庫法上演了一場死鬥。互相糾纏並在地板上翻滾的剪影,猛然地朝左右兩邊分開。庫法踢著敵人的肩膀往後跳,巴薩卡毫不在乎地讓鞋底滑向幾公尺後方。


    「亞美蒂雅大人……?」


    庫法稍微吐了點血。似乎是折斷的骨頭對內髒造成損傷。


    亞美蒂雅瞥了他一眼後,隔著敵人滑行到對角線上。


    「這裏就交給妾身吧。我大致看出這個怪物的行動模式了。」


    「你,說,看,出~~?」


    羅傑一溜煙地拉開了距離。他一衝到陰影處,立刻隻探出頭來,發出號令。


    「不明白力量差距的是你!捏碎她,巴薩卡!」


    巴薩卡張開大嘴,彷佛要振破鼓膜的吶喊聲轟動了地下空間。


    肌肉在長靴內側隆起,他強烈地一蹬地板。可怕的是那股瞬發力讓空間彎曲變形,彷佛戰車般的壓力逼近亞美蒂雅。


    庫法敏銳地發出警告。


    「他的力量非比尋常!」


    亞美蒂雅改變架式。


    「那樣正好。」


    魔騎士的火焰從她的全身轟!一聲地解放出來。


    「『葛蘭巴尼卡之怒』……」


    可以知道她是在宣告技能。但從未見過的現象讓梅莉達驚訝得睜大雙眼。


    首先特異的是瑪那的舉動。該說將重力可視化嗎?瑪那以亞美蒂雅為中心,像被吸引似的起伏著。她本人將大劍架在眼前,壓低重心,沒有采取行動。沒有初動──也就是說這並非先發製人的攻擊技能。


    是劍士位階擅長的反擊係防禦技能!


    巴薩卡無論對手是什麽狀態,都毫不猶豫。無論對手會迎戰會逃跑,或是打算擋住攻擊,都跟他無關。他擁有能夠連同防禦一起粉碎的力量,與超越逃跑速度的拳壓。還有就連反擊也不當一回事,深不見底的韌性。


    ──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亞美蒂雅對他而言,無疑成了前所未聞的敵人。


    巴薩卡的鐵拳從頭頂高高往下揮落。膨脹起來的衝擊波與金屬聲。凹陷的鐵地板。梅莉達摀住嘴角,擔心就連亞美蒂雅的膝蓋也被這拳給粉碎了。


    緊接著。


    「……喝啊!」


    亞美蒂雅伴隨著簡潔的氣勢,反過來揮起大劍。刀刃勾勒出一抹光線,斬擊聲穿破天際。於是怎麽了呢?隻見巴薩卡首次華麗地吹飛出去,臉朝上地滾落地麵。火焰燒焦了他的毛皮。 梅莉達不用說,最驚愕的應該是史皮庫斯.羅傑吧。


    「別……別開玩笑了!那是人類的力量嗎……?」


    「應該不是人類的力量吧。」


    隻有庫法一邊摸索自己的立足處,同時已經注意到機關。


    就連巴薩卡也有一瞬間看起來象是殺意產生動搖。他再次發出像要撕破喉嚨般的咆哮,掩蓋那種困惑。他用趴著的姿勢跳起身,勇敢地挑戰對手。


    威力猛到彷佛要將對手撞飛到大地盡頭一般的強力金臂勾。


    亞美蒂雅絲毫不為所動地用劍身擋住那攻擊,隨後踏步向前。她流暢地揮起大劍,巴薩卡伴隨著宛如新月的光線吹飛出去。


    他從頭部撞上建材堆,發出尖銳的衝擊聲響,緊接著鋼架傾盆而降。


    亞美蒂雅厭惡彌漫起來的沙塵,用空著的左手拍了拍嘴角。


    「簡直就像頭野豬啊。」


    敏銳的人早已經察覺到。


    亞美蒂雅的防禦技能是魔騎士才辦得到的強化版──該稱為反擊技能嗎?藉由魔騎士的能力將敵人攻擊的威力無一遺漏地「吸收」起來,而且追加在自己本身的攻擊力上,反彈回去。


    巴薩卡銅牆鐵壁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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