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懷表的兩分鍾」 “the ce where heart is”


    *


    結果——


    她第一次造訪那裏的那天,在除了某個人以外誰也不認識的那個地方裏,會選擇自己作為她第一個攀談的對象——單純隻是基於年齡最相近這種理由吧。


    雖說相近,她不過是個還沒有判斷能力的國中生,自己則是大學生。但當時他已取得所有學分,不常去大學就是了。盡管相差不少歲數,她卻還是覺得他們兩人年齡相仿,肯定是因為在場的其他人對她來說太過成熟了。


    在研究所的一個角落,她正不安地環顧四周。每當穿著白袍的人經過,她都會驚慌地看向對方,就像是想說些什麽,但又不敢開口地低垂下頭。然後又開始環顧四周——不停地重複著這些動作。


    但是就在自己經過她麵前的時候,她終於——


    「那…那個!」


    「——什麽事?」


    「不…不好意思,我迷路了……想……向你問個路。」


    瞬間他大感疑惑。為何會迷路?她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嗎?若說是新研究員,未免太過年輕了吧。雖然他曾聽說這個組織的領導人既是天才,同時也是怪人,常說錄用優秀的人材和年齡一點關係也沒有——盡管如此,也太年輕了。雖然自己也算是相當年輕。


    但是種種未知,在聽到了她想抵達的場所後,瞬間變作既知。


    「室長室……?原來如此,你是室長的妹妹嗎?我聽說過你,我來帶路吧。」


    「謝…謝謝你。直到剛剛我都和哥哥在一起,但後來走散了……」


    她放下心來籲口氣,而後笑了。


    笑得直接又純真。


    這一瞬間,他心想——不一樣。


    她和這裏的其他人——老是板著一張臉,或是一副吊兒郎當地一整天都在思考如何闡明未知的研究員們不一樣。或是和他至今遇見過的——會向從以前起成績總是名列前茅,被人稱作天才的自己(雖然比不上室長)阿諛諂媚的朋友,或是為了得到錢、將來的地位或是他的身體的女人也不一樣。


    他感受著背後那道笑容,往前移動。他絕對稱不上是擅長聊天的類型,但一直默默地走路也不太好,於是開口:


    「……今後你打算進行什麽研究?」


    他認為這是極其正常的問題。畢竟這裏可是研究所。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她卻回以沉默。過了一會兒,她有些苦惱地說:


    「我……不太清楚。」


    「不清楚?」


    「是的。我該做什麽才好?又能做到什麽……我還……不太清楚。」


    他想,她正感到不安吧。對於自己應該是什麽存在,以及今後自己的存在意義。


    「因為哥哥邀請我,我就過來看看了……可是,呃……我並不討厭讀書,但是我完全不像哥哥那麽厲害……呃……」


    說著說著,她的話語內容變得支離破碎。他歎了口氣。


    「這世上沒有人像你哥哥一樣那麽了不起。他是真正的天才。當然,我也無法學他……所以,沒有必要試圖變成他那樣。」


    「……咦?」


    「隻要從自己辦得到的事情開始做起就好了。換言之,這就等同於是將『自己辦不到什麽事情?』這個未知轉為既知……研究時心情浮躁是大忌。」


    連他自己也認為,這真不像是他會說的話。他並不是要安慰她,也不是想擺出前輩的姿態向她說教。隻是——明白到她並未在自己的身後露出那副純真的表情,這點讓他感到非常地坐立難安罷了。


    他搔了搔頭,想讓心情平靜下來。正好旁邊就有飲料販賣機,他投進零錢買了杯咖啡。僅猶豫了一秒之後,又投進一次零錢,隨便按了顆按鈕——然後轉過頭,將跑出來的第二罐飲料塞給了她。


    「喝吧。這裏的人基本上都很冷淡,不會舉辦歡迎會。就當作這是代替品吧。」


    隻是一味眨眼的她接下了那罐果汁,然後像是吐出至今一直累積的情緒般:


    「好…好的,謝謝你!」


    果然,真不像自己的作風。他像是想逃離她臉上露出的表情般別過頭,正想再次邁開步伐時——忽然肩膀一沉。


    「喔~真好,有人請客呢。能不能也請我一杯啊?」


    「……室長。」


    「哥哥!」


    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室長將手倚在他的肩膀上托腮,笑著說道。


    「……如果您不介意隻是罐裝咖啡的話,要喝多少我都能請。」


    「哈哈哈,開玩笑的啦。抱歉,麻煩你照顧我的妹妹了。」


    「不,我什麽也沒做。」


    「哥哥你不見之後,我就迷路了……他正要帶我去哥哥的辦公室呢。」


    「哎呀,抱歉抱歉,一個不留神嘛。」


    室長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她雖然微微地鼓起了腮幫子,但身上似乎散發出安下心來的氣息。看來已經沒問題了吧。


    「……那麽,我就此失陪了。」


    「啊,對了。日村,你等一下。」


    他對於室長竟然記得自己的名字有些吃驚。回過頭後,室長依然麵帶笑容。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我正在想要拜托誰呢,看來這也是一種緣分。不好意思,能請你今後暫時擔任這孩子的指導員嗎?」


    「我……嗎?」


    「沒錯。我看過你的個人資料,記得你有修得師資培育課程的學分吧?看來好像也很擅長教導別人……況且,你也已經見過這個孩子了。你應該也不介意吧?」


    「啊……嗯。當然……完全沒問題。」


    「那個就是這樣。你說呢?」


    室長是這個組織的領導人,自己不過是一介研究員。這就是理由。


    除此之外——肯定沒有其他理由了。


    「……如果您覺得我可以勝任的話。」


    「好,那就拜托你了。總之今天就是帶她到我的辦公室,然後就此告一段落吧……走吧,這回別再跟丟了喔。」


    「是哥哥自己不見的吧——呃,明天起請多多指教了,日村前輩!」


    她朝他低頭致意之後,跟在哥哥的身後離去。正當他歎著氣準備轉過身時——忽然發現自己沒有問她的名字。


    自走遠的那對兄妹的背影,小聲地傳來了這段對話。


    「對了,哥哥為什麽要取『暗曲拍明』這種名字呢?」


    「嗬嗬嗬,這樣子比較帥氣啊。研究未知的組織領導人,名字也該充滿神秘感才對……你也改叫作暗曲錐霞吧?」


    「才…才不要,好遜喔。」


    「坦白說,聽到你這麽說,哥哥有點受傷喔。」


    兩人的身影在彎過轉角後消失不見,也聽不見說話聲。


    (錐霞……嗎?不曉得姓氏是什麽……?看來至少不是暗曲吧。)


    邊想著這些事情,他也轉身離開。


    她的表情、她的聲音,不知為何——一直在腦海裏盤旋不去。


    隔天,他便得知她的全名是——上野錐霞。


    *


    錯不了。


    木乃伊師。菲雅來到這裏後沒多久,就為了破壞她而到來的組織——搜集戰線騎士領的一員。擁有受詛咒繃帶「怪物繃帶(chupacabra bandage)」,支援瘋狂的破壞者佩薇·巴洛沃的後方支援員。但她為了守住佩薇的性命,向他們提出交易,結果這個行為卻被佩薇本人視作背叛,然後——


    「為…為什麽!這家夥為什麽會在這裏!」


    菲雅自製服口袋裏掏出魔


    術方塊。此葉則將書包拋向地板,架起手刀。但——


    「……」


    木乃伊師毫無反應,她就隻是坐在輪椅上,出神地——真的就隻是出神地注視著虛空。並不是無視於他們,看來就像是真的沒看見春亮等人在這裏……不,就像是完全不認得外界的一切似地——


    房間裏的電燈亮了起來。春亮吃驚地轉過頭去後,按下了牆壁上開關的錐霞,一臉沉痛地吐了口氣。


    「不需要如此警戒。她……什麽也不會做。不,是什麽也做不了。」


    「怎麽……回事?」


    春亮詢問後,錐霞緩步走來。她撿起掉落在輪椅前的毛毯,蓋在木乃伊師的大腿上。盡管如此,木乃伊師仍是動也不動。


    「該怎麽說明才好呢……雖然不曉得這麽說對不對,但如果隻考慮到簡單明了度的話——沒錯——」


    接著錐霞像是深呼吸般吸了一大口氣後說:


    「她的心壞掉了。」


    「莫名……其妙。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不知道。雖然不知道……但最重要的是,我曾聽那個名為佩薇的騎士說過『這孩子已經死了』。也就是那個人說了謊嗎……?」


    「可是,她看起來不像在說謊啊。是說,從她那時候絕對不會原諒木乃伊師的感覺來看,說謊又有什麽意義……」


    「我會說明。隻是,該從哪裏說明起才好呢……」


    這時,「叮咚——」門鈴聲在房間裏回蕩。春亮看著錐霞皺起眉走向玄關。然後她戒慎地打開大門後,出現的人是——


    「日村……」


    「我稍微能報告一點情況了。順便來看看狀況……看來你有客人呢。嗯,說剛好也算剛好吧。就狀況而言可說是一百分。」


    「可以讓我進去嗎?」樣子和在學校時不同的日村聳了聳肩問。錐霞凶狠地瞪了他好一會兒後,最後似乎決定答應他的請求。


    「我並不相信你。但是——由你來說明會比較快吧。快點說明吧。」


    「就像是進屋的代價嗎?我明白了,就由我說明吧。」


    於是日村與錐霞回到了客廳。不僅是錐霞,菲雅和此葉也向日村投以警戒的視線。他隨意地坐在沙發上後,環視一行人。


    「嗯……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見到你們,感覺真是奇妙呢。總之,我先做個聲明吧。雖然你們可能已經聽說了,我是研究室長國的人。」


    「我們已經聽說了。哼,你散發的感覺跟白天差真多呢。」


    「就算你告訴了我們真麵目,可別以為我們就會放鬆警戒喔。話說回來——你剛才說是過來看看狀況,對吧?這孩子會在這裏,是你幹的好事嗎?」


    「日村老師,請你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此葉已經習慣用敬語了吧……但夜知,你沒有必要對這個男人使用敬語喔。隻要像在對敵人說話就夠了。」


    錐霞交叉手臂,背部靠在牆壁上說。春亮明白她不相信日村,但畢竟一直以來對方對自己而言就隻是老師而已。要突然不用敬語,心情上有些困難。


    「真是嚴苛呢……嗯,不過,要用什麽說話方式都無所謂。隻是立場上,希望在學校裏能對我使用敬語就是了。無論如何,我先支付進屋的代價吧。也就是關於那裏的木乃伊師——阿曼妲·卡羅特。」


    看來木乃伊師的本名叫作阿曼妲。盡管提到了這個名字,當事人仍然隻是目光渙散地出神發呆而已。


    「應該已被佩薇·巴洛沃殺死的這個家夥,為什麽還活著呢——一言蔽之,很簡單,就是我救了她。」


    「你救了她?」


    菲雅反問,日村頷首。


    「嗯。當時我一直戴著能夠抹除存在感的禍具『巴士底監獄之人(il est dans bastille)』,監視著她們的動靜。當佩薇·巴洛沃讓舞會用戰斧(daime)吸取這家夥的血時,我也在附近。」


    「雖然我不明白當時的情況……但你完全沒有阻止,隻是靜靜地看著嗎?」


    「……那是我的工作。」


    聽見此葉譴責般的發問,日村喃喃回答。總覺得——他就像在說服自己一樣。


    「而後佩薇因為發狂以及想找你們複仇,離開了現場。她離去之後,我上前確認阿曼妲·卡羅特的情況。簡直是慘不忍睹。她的腹部被切開,內髒潰爛飛了出來,周遭是一片血海。當然也已經沒了呼吸,心髒也停止跳動。」


    「當時她果然是死了吧?那為什麽活過來了?」


    「舉個例子,假設有人在海裏溺水,呼吸和心跳也都停止了。但隻要即刻進行妥善處理,有時也會恢複意識——也就是說,隻要在腦部完全缺氧前,人類都有可能複活。」


    「在海裏溺水跟肚子被剖成兩半,這等級截然不同吧。」


    「一百分。當然的確是如此。但是——幸好,當時還存在著也許可以讓『腹部被剖成兩半的人』,變回『在海裏溺水的人』這種程度的方法。『怪物繃帶』……阿曼妲所擁有的,以痛苦和血為代價療傷的禍具。佩薇沒有帶走或是破壞它,不得不說是僥幸中的僥幸。」


    「那個會動的繃帶嗎……」


    「我並不清楚那個忌能會不會對呼吸與心髒皆已停止、瀕死的人發動。隻是,什麽也不做的話,就什麽也不會發生。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用『怪物繃帶』將阿曼妲的身體纏起來,然後——」


    「她重新……活過來了……?」


    春亮呢喃地說,看向坐在輪椅上的她。包括日村在內,這個房間裏的每個人皆注視著那名死而複生的少女。


    「再慢個幾分鍾——不,隻要再慢數十秒,也許她真的會死掉。但是『怪物繃帶』發揮了忌能。一如往常,同時伴隨著會讓對象幾乎發狂而死的痛苦。我將她帶到與研究室長國有關的醫療機構,過不久這家夥醒來了。不過,可能是因為遭受到了那個連心也會損壞的詛咒,衝擊過大,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不說話。


    也不移動身軀。


    變成了一個僅凝視著虛空的——生物。


    「是……嗎……」


    春亮沉悶地歎一口氣。但是他馬上想到還沒問到最重要的問題,抬起頭來。


    「那個……治好的……可能性呢……?」


    日村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開口:


    「——並不是完全沒有。別看她這樣,現在跟她剛醒來時比起來,已經恢複不少了。根據當下的情況,有時還會對外界的事物產生反應。現在隻要讓她把食物含在嘴裏,她就會咀嚼,但一開始甚至隻能利用點滴吸收營養。正因為她恢複的狀況不錯,現在才能出院——錐霞,你喂她吃藥了嗎?」


    「……還沒。」


    「那麽拜托你了。現在沒剩多少了吧,我拿補充的藥給你。」


    錐霞一把搶走似地接過日村從口袋裏拿出的藥錠片,走向廚房。回來時,手上拿著裝有水的杯子。「來,嘴張開。」錐霞柔聲地說,將藥錠塞至阿曼妲的嘴邊,於是那雙嘴唇微微開啟。讓阿曼妲含住藥錠後,錐霞喂她喝水。咕嚕,隻見她的喉嚨做出了細微的吞咽動作。


    日村說得沒錯,阿曼妲並非對外界毫無反應。不是植物人,也不是人偶。她還活著——確切無疑地。


    聽見日村說「並不完全沒有治愈的可能性」,再見到阿曼妲表現出人類應有的反應後,春亮有些鬆了口氣。但就隻是有些而已。她的心真的會恢複原樣嗎?又要到何時才會恢複?


    「我大致明白這孩子為什麽還活著了。那麽,下一個問題。這孩子為什麽會在這裏——在上野同學的


    公寓裏呢?」


    「當然,是因為我拜托她照顧阿曼妲。總不能讓阿曼妲一直住院,但若讓任務失敗的這家夥回到騎士領,又恐怕會遭到肅清。這一點著實讓人於心不忍……但是另一方麵,這家夥又沒有重要到必須讓研究室長國這個組織保護她。因為若要打聽情報,隻要問捉到的佩薇·巴洛沃就夠了。結果,帶來了這家夥的我隻好負起責任,在她出院後照顧她。」


    「那麽,由你照顧她不就好了嗎?為何要拜托錐霞?」


    「我並沒有戀童癖,而且如果我要替這家夥洗澡,多少會有點問題吧。當她恢複心智的時候,覺得受到屈辱而咬舌自盡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沒有呢。除此之外,我認為有同性幫助她還是比較好。況且——」


    日村再次看向阿曼妲,臉上露出了自嘲般的微笑。


    「醫生說,還是該讓她多多接收來自外界的各種刺激,這樣會對心智的治療比較有幫助。與其讓我這種冷漠寡言的男人照顧她……像錐霞這樣,會對她笑或向她說話的人,才會為阿曼妲帶來好的影響吧。」


    日村的自嘲看起來不像是在作戲。他是真的認為比起自己,由錐霞照顧她會對阿曼妲更有幫助。換言之,他很真誠地希望她能痊愈。春亮是如此認為。


    (總覺得日村老師……比起班長所描述的形象還要……)


    春亮偷覷向錐霞。為何錐霞會對日村如此戒備呢?她討厭研究室長國這個組織,所以連帶地——也許是因為這樣吧,但春亮又覺得不隻是如此。


    這時春亮忽然發現到,自己對於兩人的關係幾乎是一無所知。畢竟他前幾天才得知日村的真麵目,這也是當然的吧。他們是何時相遇的呢?又從何時開始像搭檔一樣一起工作?以前做過什麽事情呢——


    「當然,我不打算讓錐霞一直照顧這家夥。負擔太大了。雖然無法取得研究室長國的援助——但是,我現在正在尋找可以做心理複健,值得信賴的醫療機構。等我找到之後,就會將阿曼妲轉到那裏去吧。」


    「直到找到醫療機構之前嗎……話雖如此,錐霞,你真的沒關係嗎?竟然答應這種請求。你討厭這個男人吧?」


    「是啊,我討厭他。」


    「那麽,為什麽要答應他的請求?你今天會向學校請假,也是為了照顧這家夥吧?已經犧牲到自己的生活了喔。」


    「嗯,自前天起這男人就將阿曼妲托付給我照顧。昨天光是喂她吃早餐,就費了我一番功夫,我也準備了各種她所需的東西後才去學校,但還是不行。就算準備好了午餐,但她果然無法一個人進食,上廁所也是……所以今天才不得不請假。明天我也不曉得會怎麽樣。」


    春亮回想起昨天的情形,同時終於明白,也仿佛曆曆在目。錐霞絞盡腦汁思索著要做什麽東西給阿曼妲吃,於是做出了菜單毫無統一性的早餐。然後再將做得過多的飯菜當作便當,帶到學校去……所以昨天的便當對決才會停戰吧。


    「班長……你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吧?阿曼妲之所以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罪過。讓事情變成這樣的主因,都是我造成的。」


    錐霞看向阿曼妲,同時在交叉的手臂上使力,像是正緊抱住自己的身體。


    「當時可能是因為情況太過混亂了,所以你們沒有深入追究。也可能是察覺到了,隻是沒有說出口。無論如何,我也就假裝沒有這回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佩薇殺害了阿曼妲。至於為什麽要殺她,是因為佩薇認定阿曼妲是叛徒。再至於佩薇為何會做出這種判斷——」


    錐霞直直凝視著阿曼妲。直直凝視著那份罪過。


    「因為是我促使她那麽認為的。是我從夜知你那裏偷走了阿曼妲的卡片,並在上頭補充寫上會使她們產生內哄的情報。然後也是我拜托日村,將那張卡片放進她們的藏身之處。換句話說——要是我當初沒有那麽做的話,阿曼妲也不會被佩薇殺害。雖然現在還活著,但至少心不會遭到抹殺。」


    春亮久違地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況,也是菲雅來到這裏後頭一次發生的事件。


    佩薇襲擊菲雅,卻被失去理智的菲雅砍下一條手臂。木乃伊師看不下去佩薇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使命,於是向春亮他們提出了一個建議。她將寫有聯絡方式的卡片遞給他們之後,說隻要交出菲雅,她們就會撤退,然而卡片卻不知何時消失不見……另一方麵,佩薇卻認為木乃伊師想救她的這個心願是種背叛,鏟除了她。然後佩薇前來住家襲擊,剛好來訪的錐霞也被卷入其中,但是錐霞她——


    「那是……那個,你是為了協助我們,才會那麽做吧?而且……該怎麽說呢,畢竟當時這家夥是敵人啊。」


    菲雅語畢,錐霞點了點頭,然後以像是對自己感到啞口無言般的語調說:


    「是啊。也許結果就隻是證明我太天真了。隻是,我不由得會想:這家夥雖然是敵人的同伴,卻是屬於不直接參與戰鬥的後方支援員,事實上她對我——對菲雅她們應該也是吧——什麽也沒有做。這樣一個人卻因為我的行動而受到了足以致死的重傷,真的能用『因為是敵人』這樣一句話就帶過嗎……?如果說隻要是敵人的同伴,不管對他們做什麽都可以,那麽舉例來說,也就等同於即使我們殺了在他們根據地餐廳裏工作的廚師,那也沒有關係。」


    「嗯……那的確……有點難以界定呢……」


    此葉一臉苦惱地低喃,錐霞輕聲歎息。


    「老實說,一開始我也遲疑了一陣子。但是我想,總之就先實際見過一次麵也好,要不要接受照顧她的請求,見麵之後再考慮也不遲,於是就讓這家夥先到我家裏來一趟,但這正是我的失策。啊啊,蠢斃了。我知道這很不像是我的作風,但實在是……你們看,現在她什麽反應也沒有吧?」


    「嗯,的確是沒有呢。就像人偶一樣。」


    菲雅走向坐在輪椅上凝視著虛空的阿曼妲,戳了戳她的臉頰,又撩起幾根發絲。春亮也伸手在阿曼妲臉龐前方擺動,確認她眼球的動作。但無論他們怎麽做,阿曼妲都沒有反應。


    「那麽,再握握看她的手吧。」


    與菲雅麵麵相覷後,春亮輕輕握住阿曼妲的手。


    「喔……?」


    可以感覺到對方回握住了自己的手。表情雖然沒有變化,但絕不是錯覺。盡管力量非常微弱,但是她確實正回握著自己的手——仿佛是在黑暗中迷路的小孩子正緊攀住母親的手一般,仿佛正在尋求某種救贖一般。


    「應該是一種反射動作吧……除此之外,她都隻能做到咀嚼食物這種動作,但不知為何,隻有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她會做出回握的反應。該怎麽說呢……一旦明白了這一點,就會變得很在意,無法對一切視而不見,再將她送回去……」


    「唔……嗯。的確,這樣一來——」


    菲雅和春亮一樣握住阿曼妲的手,露出複雜的神情,扭動肩膀。春亮心想,菲雅感受到的情感應該跟自己一樣吧——也就是保護欲。


    阿曼妲正以這份微弱的力量依賴著他們,訴說著自己就在這裏。一旦放開她的手,仿佛她整個人會就這樣融解、消失在虛空裏。這隻小手所產生的微弱力道,仿佛是連接起她與現實世界的唯一寄托。


    想必日村第一次將阿曼妲帶到這裏的時候,錐霞也做了相同的舉動,然後也湧起了保護欲吧。麵對因自己的行動而喪失心智的阿曼妲,思考了自己該做些什麽吧。


    「總之就是這樣……是我讓她變成這樣,我對她有責任,至少在這個男人找到可以信任的醫療機構之前,這段期間就由我照顧她也無妨——就是這麽一回事。」


    春亮輕輕地放開阿曼妲的手


    ,環視在場眾人。


    錐霞的心意看來相當地堅定,個中原因他也能明白。隻是,這項任務對於一個女高中生而雷,負擔實在太大了。


    那麽,他們又該怎麽做才好?


    勸錐霞罷手?袖手旁觀?怎麽可能。這真的是——蠢斃了。


    不需言語的會議很快就宣告結束。


    菲雅繼續握著阿曼妲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雪白的手背說:


    「這家夥是敵人的同伴,這點是事實沒錯。但是,變成這副模樣後,她還理所當然地算是敵人嗎——這點我就不確定了。總之先不說這件事,錐霞,你有一件事情搞錯了。導致這家夥變成這樣的不隻是因為你。吸引她們來到這裏,又砍斷佩薇的一隻手臂,使佩薇滿懷憎恨的家夥也有責任。換言之,就是我。」


    「呼……算啦,如果坐視不管,應該也會寢食難安吧。沒辦法,我也承認吧。如果我當時能夠快狠準地趕跑那些人,讓上野同學不用想出那種策略的話,如今情況就會大不相同了吧。也就是說,能力不足的我也有責任。」


    「沒有發現到卡片被人偷走的我也有責任呢。」


    「什……」春亮轉向啞口無言的錐霞,微微一笑,作為代表說道:


    「因此,班長,也讓我們幫忙吧。隻有你一個人的話很辛苦吧。」


    「不,可是……」


    錐霞試圖反駁,卻無法斬釘截鐵地開口。春亮僅用眼神繼續問她:班長,這種時候你以為我們會輕易退縮嗎?


    最後,錐霞口中吐出死心的歎息。


    「……抱歉。」


    這時菲雅終於放開阿曼妲的手,說:


    「錐霞你不需要道歉。現在暫時就先忘了這家夥曾經是敵人吧。我隻是因為必須做些對人有益的事情,而且隻靠錐霞一個人照顧病人也很辛苦,所以我不能置之不理,隻好照顧這個好像曾經在哪裏見過的繃帶女……總之就是這樣。一切都是情勢所逼啦,情勢所逼。」


    「如果是內心的創傷,就算黑繪給予她精氣,恐怕也沒有用呢。不過回去之後,我還是和黑繪商量看看吧。」


    「基本上還是先問一下吧,日村老師,我們出手幫忙應該不要緊吧?」


    「這樣反而幫了大忙呢。周圍熱鬧一點,對她的心也有好的影響吧。」


    日村爽快地答應。果然和料想的不一樣。一想到錐霞至今不斷警告他們,印象中春亮還以為對方會更加不通情理。


    此葉同樣麵露有些狐疑的神情,這時似乎想起了什麽。


    「啊,對了……我有兩件事情想請教日村老師。」


    「會問問題真是好學生呢,先給你一百分。」


    「就算你稱讚我,我也不會高興就是了。首先第一點,就是想要請你補充,為什麽要將這孩子托付給上野同學照顧呢?在你身旁,應該也有其他女性可以照顧這個孩子吧?雖然她最近才剛到。」


    「你是指恩·尹柔依研究員嗎?昨天我才跟她打過招呼,所以不太熟稔是原因之一。研究室長國這個組織並不需要阿曼妲這號人物,所以算是我的個人問題,這是原因之二。另外——我以前就聽說過她曾經擔任室長的護衛。姑且不論戰鬥能力,從有無一般常識這點來看,若要請她照顧病人,我也會有些擔心。」


    「嗯……這點也不是不能理解啦。那家夥每天午休的時候總是雙手拿著肉包大吃特吃,真讓我好奇她會不會膩呢。」


    原來隔壁教室裏每天都上演著這樣的情節嗎?春亮不由得想像起那幅畫麵……想必其他學生都是用像在看小動物的眼神,溫暖地注視著她吧。


    「那麽下一個問題。你在來到這個房間的時候,說過『能報告一點情況』吧?那麽你的目的應該不隻是來探望這個孩子才對。」


    「這點我也很好奇。日村,你說的報告是什麽?」


    「注意力和記憶力很好真是一大優點呢。那麽……我有好的情報跟壞的情報。照一般程序而言,應該從好的情報說起,但遺憾的是先說明壞的情報,你們才比較容易理解。那麽我就直說了——就是騎士領開始行動了。」


    此話一出,現場的氣氛頓時變得非常緊繃。菲雅皺起眉:


    「又想來破壞我了嗎……?」


    「這應該也是部分原因。但問題不僅於此——不曉得是從哪裏聽說的,他們好像知道了阿曼妲還活著。換句話說——」


    日村邊撥弄著長長的瀏海,邊吐了口氣。


    「他們打算處決沒能達成任務,又成了研究室長國俘虜的阿曼妲。」


    一行人啞然失聲。若讓阿曼妲回到騎士領,恐怕會遭到處決,所以決定不讓她回去。然而——對方卻主動找上門來嗎?


    「聽說派來的是能力相當高強,主力級的騎士。那麽緊接著我再說好的情報吧。雖然並不肯定,但聽說那位騎士實驗性地被分配到了某項禍具。」


    「我是比較在意壞的情報啦……但還是先聽聽吧。你們都是這樣稱呼受詛咒的道具吧。那是什麽樣的道具?」


    「這就像是奇跡般的偶然呢。」日村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接著開口:


    「——根據傳聞,那是能夠治愈心靈的禍具。」


    春亮一行人再度張口結舌。這對他們來說,也許確實算是好的情報。這裏有一個喪失了心智的人類。如果那項道具能夠治愈她的心的話——


    接著開口的人是錐霞。


    「為什麽騎士領會使用那種東西?」


    「既然你們曾與佩薇·巴洛沃交手,應該能明白吧。搜集戰線騎士領是基於對禍具瘋狂般的憎恨所集結而成的組織。他們踏著名為憎恨的步伐,揮舞著名為瘋狂的武器,說著名為怨慰的話語。基本上,愈強的騎士,就愈有騎士領的風格——換言之,愈強的騎士愈是喪心病狂。而厲害的騎士再奔往嚴酷的戰場,變得更加瘋狂。但再怎麽強悍,一旦發狂到無法正常執行作戰計劃的地步,就是毫無用處的棋子。所以這個實驗就是想維持住他們的心智吧。」


    「聽起來,有很多地方還不確定呢……」


    「這點我承認。今後我還會繼續搜集情報。」


    「如果那個道具真如你所言擁有那種能力,也許可以把它搶過來用……吧?可是,如果要使用受詛咒的道具,嗯……」


    「嗯。就像聖誕節那時候一樣,搞不好也會伴隨著驚人的詛咒。」


    春亮回想起了使他們一行人和理事長等人陷入苦戰的,可可蘿·蓓妲潔莉持有的那把劍,並輕聲地說。


    「當然,我不會強迫你們。等捉住對方之後再考慮就好了。隻是——身為一個研究禍具的人,起碼這個選項不該在一開始就被摒除在外吧。就像『怪物繃帶』一樣,禍具在不同的情況下,有時甚至也會拯救人的性命。」


    「哼……但我想殺人的次數還是遠遠多過於救人吧。算了,關於這個道具我們還不清楚,東想西想也沒有用。等到它現實中出現在我們麵前後,再做考慮吧——現在該考慮的問題,就是會有敵人來襲這個壞消息呢。」


    「一定要打倒來襲的敵人……跟往常一樣就是了。」


    這時錐霞嘖了一聲,狠狠瞪向日村。


    「所以你才會說,夜知他們在這裏真是剛好,是嗎?你打算利用他們,當作是保護阿曼妲的戰力吧?」


    「我並沒有打算利用他們,但確實是預測到了最後會變成這樣。因為我不認為騎士領會放過箱形的恐禍(fear in cube),他們不可能置身事外。」


    不知何時,日村已自沙發上站起。明明一直看著他,卻絲毫未察覺到他的動作。


    「基本上我話先說在前頭——關於這一件事,


    我無法以研究室長國這個組織為名義行動。剛才也說過,因為阿曼妲·卡羅特並未被視作是應當保護的重要存在。即便直接向室長報告,他也隻會說『太危險了,別做抵抗把人交出去』吧。」


    「誰要聯絡那個男人啊。蠢斃了……聽你這麽說,你並非是受到他的指示嗎?」


    「我想室長也接收到了關於這件事的消息,但並未特別下達指示。所以意思就是,隨便我想怎麽做,他都無所謂吧。」


    一回過神,日村又已朝著玄關走去。由於他的存在感實在太過薄弱,每一個動作都不引人注目。


    「阿曼妲就拜托各位照顧了。騎士領應該不會很快就找到這裏來展開攻擊,但可以肯定的是總有一天會出現。千萬別鬆懈警戒——我會繼續搜集情報。」


    「等等。」


    錐霞出聲叫住他的背影。日村停下腳步。錐霞像是在躊躇什麽似地頓了幾秒後,用著硬擠出來般的聲音說:


    「……你將阿曼妲交給我時,我有些事情沒有問你。明明研究室長國沒有下達指令,你為什麽要救她?是基於個人緣由救她嗎?你——你應該不是這麽有慈悲心腸的人吧。」


    「評價真糟呢,可以說是零分。嗯,考慮到我至今做過的事情,這也難怪。」


    「回答我!我還沒辦法相信你!」


    日村的肩膀輕微地上下晃動,回答十分簡短。


    同時——也讓人一頭霧水。


    「跟你一樣,是為了贖罪。」


    「……!」


    錐霞的眼神閃過動搖,再也說不出話來。日村繼續前行,打開玄關大門。隻是就在快要走出去的時候,他回過頭說:


    「對了,菲雅·庫柏立克。」


    「幹…幹嘛?」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我已經改完了今天小考的考卷——你的分數相當高呢。跟一開始比起來,真是顯著的進步。就這樣繼續加油吧。」


    「啊……?」


    聽見出乎意料的表揚後,一直嚴加戒備的菲雅怔怔地張開嘴。


    看見菲雅這樣的表情,日村微微揚起了嘴角。


    沒錯,就像一個非常普通的老師,對學生的成長感到開心般地笑了——


    而後步出錐霞的房間。


    *


    討論許久之後,考慮到人多照顧起來會比較方便,再加上又將有敵人來襲,因此最後決定將阿曼妲移動至夜知家。錐霞也帶著過夜的行李同行。


    向從店裏回來的黑繪說明原委後,他們費勁千辛萬苦地喂了阿曼妲吃晚餐,又結束了飯後的點心時間——數十分鍾之後。


    菲雅與黑繪身處在更衣室裏。


    「那麽……雖然把人帶過來了,但該怎麽辦才好呢?」


    菲雅看向坐在輪椅上的阿曼妲,環抱手臂歪過腦袋。接下來的任務當然就是替她洗澡。一個人替她洗的話似乎有些困難,因此也請黑繪過來幫忙。


    「恩~總之既然是要洗澡,那我們也先脫掉衣服吧。蛻殼(cast off)!」(注:日本特攝節目《假麵騎士kabuto》裏,騎士從假麵形態轉變為騎士形態時所喊的台詞)


    「雖然不懂你的吆喝聲是什麽意思,但我讚成。」


    菲雅與黑繪一同迅速地脫下了衣服。反正都是女孩子,與黑繪又非常熟稔,沒有什麽好害臊。全身一絲不掛之後——


    「那麽,當然也得幫這家夥脫掉衣服才行。黑繪,稍微讓她坐起來一點。」


    「看我的~」


    由於阿曼妲的衣服是樸素的連身裙,就這方麵而言很好脫。趁著黑繪拾起阿曼妲臀部的時候,菲雅一股作氣將裙子由下往上掀,脫掉了衣服。樣式簡單的白色內衣(並沒有穿胸罩),和包覆住她身軀的繃帶暴露在空氣當中。用不著想,沒有人會裹著繃帶洗澡吧。菲雅再一一解開繃帶——跟最初見麵時不同,現在纏在阿曼妲身上的隻是普通的繃帶。聽日村說,那個「怪物繃帶」似乎正保管在研究室長國裏。


    「這樣子……就好了……?」


    「哎呀。這是……明明是女孩子,真可憐呢……」


    見到繃帶底下顯露出來的事物後,菲雅屏住呼吸。眼前是如同絲綢般雪白的肌膚,與剛好相反的肌膚的對比。似乎是舊傷了,應該不會痛——相對地,反而是看的人會心痛。


    菲雅眯起雙眼,同時自阿曼妲的腰部褪下內褲。然後她用兩手抱起和她們兩人同樣一絲不掛的阿曼妲,用腳打開玻璃門,進入浴室。


    「……先替她洗澡吧。就讓她坐在這裏……喔哇。」


    「因為沒有可以靠的東西呢。那我用頭發支撐住她吧。」


    於是,黑繪的頭發溫柔地纏繞住阿曼妲的手臂與身軀。如此一來,終於能讓她坐在浴室的椅子上了。


    兩人分工合作,菲雅清洗前麵,黑繪則清洗阿曼妲背麵的身體。盡管纖細的身軀被泡沫層層包覆,阿曼妲仍是麵無表情,也毫無反應。


    「……以前發生過什麽事情吧。」


    「基於我的經曆,我能明白……雖然我一點也不想明白,但這是燒傷的痕跡。」


    「是曾經被卷入火災當中嗎?」


    「可能吧。」


    也許是錯覺吧,不過總覺得阿曼妲身體上的燒傷痕跡,跟以往自己這個拷問處刑道具製造出來的——好比說「啼叫的鋼鐵牡牛("the red-hot bull voices")」所製造出來的傷痕一模一樣。傷口散發著某人的惡意與加害之心。就算這些傷痕是火災造成的,那恐怕也不是意外——而是基於某種更加可怖的理由的人為縱火。


    或許這些傷痕改變了阿曼妲的人生。也許這成了她加入騎士領這個組織的某種契機也說不定。可是,從她身上感覺不到多少對於受詛咒道具的複仇欲望。那麽,火災並不是直接的原因吧。其中可以做出各種不同的想像。好比說阿曼妲被送到醫院之後,沒有獲救的可能性,因此被賣給了做人體實驗的非法醫生,然後在她身上纏上受詛咒的繃帶,結果這時候騎士領的人為了殺掉那名非法醫生恰巧出現,順手將她帶了回去——之類的。詳情菲雅並不清楚。阿曼妲的過去發生了什麽事,隻有問她本人才會知道。


    這時菲雅才發現,自己對於這個名為阿曼妲·卡羅特的少女幾乎是一無所知。


    「雖然隻要是敵人,我都不容分說地敵視……但或許這家夥也經曆過許多事情。」


    「是啊。如果能和她說說話就好了呢。嗯——背麵大致上都洗完了。好,那麽差不多該使出我專家級的洗發技巧囉。」


    洗發工作就交給黑繪,菲雅清洗著以往曾是敵人的少女身體。清洗著不曉得為何會是敵人的少女身體。清洗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少女身體。當沾滿泡沫的海棉球觸碰到她的敏感部位時,雖然很微弱,但菲雅能感覺到她的身子發癢似地顫抖著。就算單純隻是生理上的反應——沒錯。她並沒有死,她還活著。


    菲雅清洗她的手臂,順勢像在錐霞家做過的一樣,輕輕握住她的手。


    果然,她又回握了。


    這種感覺就像被小動物輕輕咬住一樣。她想向自己傳達什麽訊息嗎?她在渴求什麽嗎?那份微小的力道伴隨著不可思議的自覺,讓菲雅揚起了嘴角。


    (是啊。至少再一次和這家夥說說話……似乎也不錯呢。)


    阿曼妲恢複心智之後,不曉得情況會是如何。依然會是敵人的同伴嗎?還是敵人以外的某種角色呢?但起碼菲雅可以確定,若不讓她的心恢複,就無法向她確認。必須解決那個想處決她的騎士後,才能得到答案。


    坦白說,菲雅會照顧阿曼妲,不過是順著當下的發展罷了


    。一開始的契機是錐霞負起責任決定照顧她,自己隻是想幫助錐霞而已。可是,現在菲雅也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點想這麽做的理由了。


    菲雅邊感受著傳達至自己手上的力道,邊對著她失焦的眼瞳低語:


    「雖然不知道你想傳達什麽訊息……總之,你不需要擔心,阿曼妲。既然已經答應了,我們就會好好照顧你。不僅不會讓騎士領傷害你,也會幫助你恢複心智。交給我們吧。」


    阿曼妲當然沒有回應,在身後洗著她頭發的黑繪掛著溫柔的微笑說:


    「既然小菲菲這麽決定了,我也會盡全力幫忙喔~雖然情況可能非常複雜,但單純就心情上而言,我可是發現到了一個不由得想站在這孩子這一邊的好感度來源喔。」


    「我有同感。」菲雅一邊點頭,一邊用充滿慈愛的視線,望向存在於阿曼妲身體上的那個好感度來源。


    身為淑乳同盟的盟主,她不得不說那片扁平的胸脯實在是平得很徹底。


    *


    在錐霞家了解到阿曼妲的狀況後,隔天放學——春亮一行人走在走廊上。


    走廊上還能見到不少學生彼此正用尖銳的嗓音興奮交談。「喂喂,你呢?決定給誰?」「咦~?不不不,倒是你要給誰呢~?」「說到這個,四班的他對你啊——」她們在說什麽呢?這麽說來,最近學校似乎全體學生都處在一種心浮氣躁的狀態下……嗯?


    春亮的思考,被抵達目的地的菲雅所發出的聲音打斷。


    「請~帶路~!」


    「我之前就覺得很奇怪了,你每次走進這裏的時候幾乎都會喊這一句。為什麽搞得像是要來踢館啊?」


    「沒為什麽,隻是總覺得這扇門要先提振精神之後才能打開。不論是因為裏頭有美味的茶和點心在等著我,還是因為這裏很像是貪官汙吏的根據地。」


    「哈哈哈!我可沒從越後屋那裏接收金黃色的點心喔!」


    一走進理事長室,難得身在學校的防毒麵具男搖動著肩膀說道。「您好。」此葉與錐霞低頭寒喧後,他也輕輕揮手致意。當然在場的人不隻有他——


    「歡迎各位前來。我來泡茶吧。」


    「大家,歡迎你們~!啊,漸音小姐,當然我也會幫忙喔~!」


    「我的份也麻煩你們了~可是,啊~要呼呼吹冷好累喔……妹妹啊,或者是女仆小妹妹,請先幫我呼呼吹冷吧~」


    「那麽姊姊的那一份,我就端出不需要吹冷的自來水吧。莎弗蘭緹,請你為她真心誠意地扭開水龍頭吧……當然,我說這些話都是基於我的體貼,希望能讓姊姊少費點力氣。」


    「噗噗~啊,這算是用呼呼改成的段子嗎?但就連說明也好累~」


    於是,漸音與莎弗蘭緹起身,前往隔壁房間泡茶。身上穿著醫師袍的銃音,就隻是軟綿綿地坐在沙發上。


    這三個人會出現在理事長室裏並不稀奇,稀奇的是——


    「……」


    「嗯~這時候要這樣子拉起這裏和這裏的線——來了~!秘技『阿彌陀佛像』完成!喔喔,連我也很久沒見到這一招了呢……真是感激~」


    坐在輪椅上,眼神空洞的白發少女,以及——


    利用她的手指翻花繩,編出複雜圖案的——穿著製服的黑繪。看著她不知為何嘴上念著南無南無拜著花繩的身影,春亮發出歎息。


    「嗯……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很別扭呢……」


    「呣,真失禮!嗯,不過說實話,我也沒想到會有機會再次穿上這身製服呢~果然隻能認定這是神也在叫我好好享受校園生活!」


    「祂肯定沒這麽說。總之,請你別再引發之前那樣的騷動喔……」


    之前黑繪也曾有一次穿著製服溜進學校。當然那時也絕不是以惡作劇為目的,而是有著她的理由——但引起了各種騷動也是事實。


    今天黑繪會穿著製服出現在這裏也是有原因的。


    一旦要照顧阿曼妲,首先第一個問題就是白天上學時該怎麽處理她。左思右想之後——大夥認為就算敵人來襲,也不會大白天光明正大地在人多的地方展開攻擊吧,於是決定直接將她帶來學校。但是總不能讓阿曼妲待在教室裏,因此打電話向理事長說明原由後——「畢竟聖誕節時給你們添了麻煩,也算欠了你們一筆人情呢。」他爽快地一口答應,讓阿曼妲待在這間理事長室裏。


    盡管如此,若將照顧阿曼妲一事全推給理事長室裏的漸音的話,也讓人過意不去,果然還是該輪流翹課去探望她的情形……春亮等人商量這件事之際,黑繪舉起手來說:「那麽我來幫忙吧。」雖然害她無法工作有些抱歉,但的確,如果是黑繪的話,就算敵人來襲,至少她也能夠帶著阿曼妲逃走,因此最後接受了黑繪的提議。她這次也和上次一樣,不知從哪兒籌到了製服——想必有一半原因是考慮到這樣比較不引人注目,而另一半則是基於個人欲望,覺得這樣子比較好玩吧。


    「那麽,黑繪,情況怎麽樣了?」


    「就跟平常一樣呢,也完全沒有傳聞中會出現的追殺者的氣息。我暫且複健性地試著翻花繩後,她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呢~」


    「這隻是我身為保健室醫師的意見,所以隻有一半的可信度,但還是聽我說幾句吧……現在暫時也隻能不要著急,耐著性子等待吧。我也很不想這麽說,但事情並不會隻過個一兩天就有劇烈的好轉喔。」


    「說得……也是呢。」


    銃音說完之後,錐霞點點頭。沒錯,就算著急也無濟於事。春亮也在心裏說服自己似地低


    喃。縱使恢複了心智,也不曉得該和以往曾是敵人的她說些什麽——不過,肯定會比現在的狀態好得多吧。


    接著春亮忽然想起來,得向她們道謝才行。


    「銃音小姐,謝謝你……還有漸音小姐也是。本來不想麻煩你們,但感覺上最後還是麻煩你們照顧這家夥了。」


    「別在意別在意,因為我們也給你們添了麻煩啊。這種時候我不會再說好累了……況且,我也厭倦一直在保健室裏無所事事了~偶爾做個出差保健醫師般的工作也不錯呢。」


    「是啊,夜知先生,請你別介意。」


    這時漸音手上拿著放有杯子的托盤走了回來。臉上還是一樣麵無表情,但聲音相當溫柔。她動作熟練地將冒著熱氣的紅茶遞給春亮等人——另一方麵,莎弗蘭緹遲了一會兒後也自隔壁房間走出,雙手像是捧著獎杯般高舉著玻璃杯,同時和往常一樣慌慌張張東倒西歪。


    「哇…哇哇……呼!總算抵達了!來了,銃音小姐,我真心誠意地為你泡好了!」


    「竟然真的讓她拿水過來!太欺負姊姊了~」


    「你並沒有說過你要喝紅茶吧?就是因為你老是偷懶喊著好累好累,才會變成這樣。請姊姊你稍微振作一點。」


    漸音冷靜地說,莎弗蘭緹怔怔地歪過腦袋瓜時,隻見銃音在她身旁落寞地啜飲著白開水。真是一對感情和睦的姊妹呢,就當作是這樣吧。


    「基本上也有她的份喔。」


    「喔,那我來替她呼呼吹涼吧。因為在學校的時候,我是負責照顧阿曼妲的人呀……用湯匙喂她喝會比較好吧。」


    黑繪以湯匙舀起紅茶,送至阿曼妲的嘴邊。咕嚕,她的喉嚨吞咽地動了動,但表情還是沒有變化。春亮一行人也輕鬆地閑話家常,喝起紅茶。因為原本就不是有什麽要事才會來理事長室,隻是來接黑繪和阿曼妲而已。等喝完紅茶之後,一行人便告辭。


    離開理事長室後,前往鞋櫃。整棟校舍顯得靜悄悄。這個時間參加社團的學生正專注於社團活動上,除此之外,屬於回家社的學生幾乎都已踏上歸途。但也不是毫


    無學生的蹤影,偶爾在走廊上與其他學生擦肩而過時,他們會對坐在輪椅上的繃帶少女投以狐疑的眼光,但隻要表現得理直氣壯,也就沒什麽問題。春亮一群人魚貫地走在走廊上。


    「嗯~果然給理事長他們添麻煩了呢……」


    「這也無可奈何。若沒有他們的協助,根本無法將這家夥帶到學校來。」


    菲雅喀啦喀啦地推著阿曼妲的輪椅,對春亮的低語做出回應。


    「可是,若要一直麻煩他們,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呢。如果這家夥能很快痊愈就好了……但所謂的心靈創傷非常棘手。也不清楚該怎麽做才能治好。」


    「是啊。雖然日村老師說,讓她多多接收來自外界的刺激會比較有幫助,不過感覺還是很籠統模糊。」


    「外界的刺激嗎?嗯……」


    菲雅歪過頭沉思了半晌後,最後停下腳步。


    「我想到了一個主意——接下來隻是要回家吧?那麽順便先帶這家夥參觀一下學校,你們覺得如何?」


    「我是不介意啦。」


    錐霞朝春亮瞥去一眼。春亮並沒有什麽異議,此葉和黑繪也是。


    「反正不需要急著趕回去,現在的話,學校裏也幾乎沒剩下多少學生了。隻要別做些過於惹人注目的舉動,應該是不要緊吧。」


    「黑繪我完全0k喔~反而我也是屬於想要有人帶我參觀學校派!」


    「那麽就試試看吧。可是,為什麽?」


    春亮提出單純的疑問後,菲雅搔著臉頰別開視線。


    「唔……嗯……那個,我隻是想起了我第一次來到這裏時的情況。建築物都好大、人又好多、大家又都穿著相同的衣服、到處都生氣蓬勃,該說是新鮮呢——還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所以,雖然現在沒有什麽人,但我想應該還是多少能對這家夥產生一點刺激吧……」


    「菲雅……」


    「你…你那什麽無恥的表情,詛咒你喔!我…我單純隻是覺得這家夥若能快點治好,會省下很多麻煩而已!這家夥雖然是人類,但肯定從未正常地去上過學吧——就這點而言,應該和我一樣吧!」


    菲雅拚命地不停說些欲蓋彌彰的藉口,真是有趣。不僅是春亮,此葉、錐霞和黑繪也都微微彎起了嘴角。


    於是春亮等人照著菲雅的提議,帶著阿曼妲開始在學校裏四處走動,同時持續向阿曼妲攀談。她毫無反應,但這絕對不代表毫無意義——應該吧。


    「這裏是我們的教室喔。這是我的座位,這是春亮的座位,這是錐霞的座位。」


    「唔嘻嘻嘻,這裏是阿春的位置嗎……好,我接下來要開始進行偷換直笛笛嘴的工作囉,請各位不要介意。窸窸窣窣。」


    「我很介意!是說,不要在本人麵前搜查桌子!還有我選修的科目不是音樂,是美術!根本沒有什麽直笛喔!」


    接著是此葉她們的教室。而後由於難得現在已經放學,他們也在不打擾到對方的前提下參觀社團活動。菲雅連同輪椅抱起阿曼妲,嘿咻嘿咻地上上下下爬著樓梯。他們站在音樂教室的門外,好一陣子欣賞著管樂社的演奏。又透過門的縫隙,偷偷觀看書法教室。之後前往福利社和學生餐廳。


    「喔~有好多種不同的菜單呢……你們平常都帶便當,應該沒有什麽機會來這裏吧?什麽東西好吃呢?」


    菲雅不可一世地交叉手臂,分外狂妄自大地說:


    「這裏沒有仙貝。光憑這一點,就能判定這裏是間三流餐廳。」


    「依你這種理論,這地球上可就不存在著二流以上的餐廳喔……嗯,就吃過的東西而言,麻婆豆腐定食算是相當不錯吧。」


    「另外雖然不起眼,但沙拉一類的內容也很充實喔。蔬菜總是很新鮮。」


    「還有肉烏龍麵和豬排蓋飯。真要說不滿的話,就是偶爾會以海帶芽敷衍掩飾肉的份量,或是豬排太薄了。因此雖然味道上無可挑剔,但品質太不穩定了。或者該說那種有時候不將身為主角的肉放在眼裏的心態,實在讓我無法忍受。這對於冠上了肉或是豬排這種肉類名字的料理而言,根本就是汙辱——」


    「呃……小此、小此,不用眼神這麽認真地極力主張啦。我隻是問問看而已……」


    接著他們經過連接兩棟校舍的走廊前往社團大樓,悄悄偷看文化性質的社團活動。


    菲雅自腋下抱起阿曼妲,讓她自門上的小窗觀察漫研社的活動情況。但菲雅忽然不快地鼓起腮幫子說:


    「真無聊。」


    「我想沒有多少文化性社團會大張旗鼓地辦活動吧。」


    「那真是太天真了!好比說如果是漫研社的話,應該至少要抱著一邊實際戰鬥一邊畫戰鬥漫畫的心態才對!」


    菲雅讓阿曼妲重新坐回輪椅上,又說:


    「可是……就算在這裏抱怨,文化性社團的活動也不會突然變得熱鬧華麗呢。說到熱鬧,果然還是運動性社團吧。我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雖然不懂規則,但光看就很開心呢。那麽最後就在屋頂上參觀操場吧。」


    現在的時機也剛剛好。「那就這麽辦吧。」眾人意見一致之後,他們再次移動,回到主校舍,正要走向通往屋頂的樓梯時——


    「……吾之發言,予以真巧呢的寒喧。」


    自前方走來的正是恩·尹柔依。一貫的灰色頭發加上露出肚臍的製服,以及肯定違反校規的赤腳。雖是理所當然,但她應該沒有參加社團活動。為何這時間還留在學校裏呢?


    「你在這裏做什麽?」


    「吾之回答,由於尚未習慣這個場所,因此正在進行掌握地理位置的研究,弄清楚哪裏有什麽。換言之即是散步性的散步。」


    恩·尹柔依回答,同時無感情波動的雙眼捕捉到了穿著製服的黑繪。她像是在說:「這個人是學生嗎……?」地微偏過頭。接著那雙眼睛也捕捉到了坐在輪椅上的少女,這回腦袋又往反方向一歪。


    「……你不認得這家夥嗎?」


    「吾之回答,未知。是和我有關的人物嗎?」


    春亮詢問後,恩·尹柔依果斷回答。畢竟日村說過「阿曼妲對研究室長國來說不重要」,阿曼妲至今又一直住院,恩·尹柔依沒見過她也不足為奇吧。


    說到底,日村是以個人名義在保護阿曼妲。所以——春亮他們已經決定好了。


    敵人將會來襲。那麽,戰力愈多愈好。然後恩·尹柔依很強。隻是,就算能拉攏她成為己方的戰力,也不應該那麽做。


    隻要研究室長國沒有下達保護阿曼妲的命令,一旦為了自己方便而利用恩·尹柔依的力量的話,那就會欠研究室長國一個人情。即便恩·尹柔依不這麽認為,暗曲拍明仍有可能會搬出這個道理。現在應該盡可能別讓對方有機可乘,藉此帶走錐霞,或是要求研究菲雅——這是春亮他們的判斷。


    「這和你沒有關係,別插手,好了,我們不會打擾你散步,快走吧!」


    「那麽我會這麽做。不過……」


    恩·尹柔依踩著赤腳,噠噠噠地輕微發出腳步聲(但隻要她願意,一定能無聲無息吧),同時朝春亮等人走來。但是在即將經過他們的時候,她的腳步聲驀然停下。她以毫無感情波動的雙眸低頭看向阿曼妲空洞的表情——


    然後輕輕伸出手,溫柔地撫摸她的白發。


    恩·尹柔依摸著阿曼妲的腦袋,動作像在疼愛小動物一般。阿曼妲沒有反應,但恩·尹柔依微眯起眼。


    「判斷她拉瑪(氣)的流動十分奇妙的判斷。似乎不是受傷,也不是生病。」


    「這件事不需要你操心。蠢斃了。」


    錐霞板著一張臉說完後,不一會兒工夫,恩·尹柔依


    便移開了手。


    「我們——在這種時候,首先都會重新檢查食物。」


    「你的意思是隻要讓她喝樹液,或是吃肝髒就會痊愈嗎?那才真的是蠢斃了。別隨便說些不負責任的話。」


    「這單純隻是我們部落的做法……那麽予以告辭了的告辭。」


    恩·尹柔依輕輕頷首致意後,邁步離開。她又要繼續在校舍裏探險了吧。


    確認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頭後,菲雅直接又冷淡地低喃:


    「該說是她真熱中於工作嗎……嗯,也是因為很閑吧。」


    然後再次開始推動輪椅。


    *


    錐霞隔著屋頂圍欄,出神地眺望著操場。運動社團的學生們正忙碌地東奔西跑。活力充沛的嘶喊聲,球彈跳的聲響。春亮、菲雅、此葉、黑繪——以及坐在輪椅上不動如山的阿曼妲,也默不作聲地注視著這幕光景。阿曼妲在想些什麽呢——又能……想些什麽呢?


    這時「嘰」一聲,屋頂的鐵門打開。回過頭後,不見半個人——原以為如此——


    「你們在這裏啊。」


    「唔,是日村嗎?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


    「因為我剛好聽到學生在談論坐輪椅的人。並沒有什麽事,隻是心想既然你們還在學校,就過來看看情況。」


    「很遺憾,這家夥一點變化也沒有喔。」


    「是嗎?」日村也深感可惜地呢喃。他踩著存在感薄弱的腳步走到錐霞身旁,隔著圍欄俯視操場。坦白說錐霞完全不想與他交談,但現況是非不得已。錐霞斜眼瞟向日村。


    「……有什麽進展嗎?」


    「抱歉,目前還沒有太顯著的進度。我還在尋找願意收容那孩子的醫院。能收容情況特殊的人,又能治療心靈創傷的地方實在不多。雖然也不是無法找到,但需要再花點時間。」


    「關於騎士領呢?」


    「那方麵也還沒有詳細情報。不過可以肯定對方正在接近我們。小心一點吧。」


    用不著你說——錐霞在心底反駁。眼前有個因為自己的行動而瀕死的少女,一個身受幾乎等同於死亡的重傷的少女。錐霞絕對不會——再讓別人殺了她。


    當她花費幾秒鍾再次確認自己的決心時,身旁日村的氣息消失了。去找菲雅她們耍嘴皮子了嗎?她看向隔壁——但她猜錯了,日村還在原地。和平常不一樣,他的眼神看來像在顧慮他們的感受。看來剛才隻是因為日村的存在感太過薄弱,一時沒感應到他的氣息而已。


    而已?蠢斃了。


    這是詛咒。日村持有的受詛咒麵具,能消除存在感的「巴士底監獄之人」的詛咒。


    錐霞絕對不是擔心他。隻是她竟然忘記了詛咒這個重要因素,真是蠢斃了。他就算受到詛咒侵蝕,她也完全無所謂。無所謂。無所謂。


    可是,不知為何嘴巴擅自動了起來——


    「……你還在使用『巴士底監獄之人』嗎?」


    「嗯。不使用的話,就無法搜集情報。難不成……你在擔心我?」


    「誰會擔心你,蠢斃了。」


    真不像是自己——錐霞心想。嗯,這樣子實在很不像自己。她的步調亂了,被打亂了。這是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現在的日村太不像日村了。


    重新歸來的日村有哪裏不太一樣。感覺、氣質、態度。也不再強勢地接近自己。在電話裏他說過:我決定改變。又與研究室長國無關,為了保護阿曼妲而展開行動。理由則是——


    贖罪。


    這句話是他昨天離去前說的。她不明白這句話背後的真正含意。


    直接問他會比較快吧。但是——


    「……」


    她問不出口。現在正好和剛才相反,嘴巴動彈不得。


    錐霞輕輕轉動視線,再次俯視操場。


    倏地浮現至腦海裏的,是她一點也不願回想起來的過去記憶。


    罪孽。日村的罪孽。那會是什麽?不知道。怎麽可能會知道——


    ——想得到的線索實在是太多了。


    *


    她已日漸習慣做研究了。盡管不覺得自己有幫上忙,但至少也沒有幫倒忙吧……但也許這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每天國中放學之後,她都會前往那個地方。在更衣室裏穿上不適合自己的白袍,前往自己被分配到的研究室。


    「早安,日村前輩。」


    時間上現在已是傍晚,但寒喧時一概都是說「早安」。研究者沒有什麽日夜的概念。睡醒時經常都是早上,換言之一天當中與他人第一次見麵時都是給予早晨的寒喧。「這是個沒有特殊含意的習慣呢。」前輩一邊如此低喃,一邊向她說明。


    「你來了啊。我現在馬上要檢測這塊布的質量。錐霞,過來幫忙吧。」


    「好的。」


    一如往常的每一天。雖然她也另外認識了幾個人,但幾乎每天都會見麵打招呼的人基本上隻有一位。當然哥哥也在這裏,但他相當繁忙,無法常常見麵。


    而在這裏開始進行研究,過了約莫一年之際,情況出現了變化。


    有一隻野狗在研究所的占地裏迷了路。她沒有想太多就喂它吃飯,是它運氣不好。盡管她想回家,它卻一直跟在她的腳邊。


    「呃……對不起喔。我……已經沒有食物可以給你了……」


    當然狗聽不懂人話。它隻是悠哉地「呼呼呼」吐出舌頭,搖著尾巴。她把心一橫,站起身往前走之後,身後傳來了爪子著地的腳步聲。她歎了口氣又轉過身,皺起眉撫摸它的頭。


    「怎麽辦?就算一路跟到家裏……我也沒辦法養你……」


    幾名研究員經過自己身旁,踏上回家的路途。有些人無視,有些人看向她後揚起微笑,又直接走過,也有些人向她攀談。「邏輯上而言,野狗沒有飼主。沒有飼主的狗,就不曾依據日本法律執行接受預防接種的義務。未接受預防接種的狗有可能會罹患狂犬病等疾病,之後罹患的可能性也相當高。換言之,根據邏輯性的思考所產生的邏輯性結論,再給予你邏輯性的提議的話——就是打電話給衛生所吧。」當然,她拒絕了。


    怎麽辦?怎麽辦?她繼續摸著小狗的頭。期間,小雨開始滴滴答答落了下來。真是禍不單行。全身髒兮兮的小狗依然動也不動,像正順從地等待著主人的命令般,隻是呼呼喘氣地凝視著她。也許淋雨後能洗淨它的毛皮,但也不能因此就將它丟在這裏。如果不擦幹身子的話,小狗也會感冒吧。


    就在這個時候——


    「……你在做什麽?」


    「日村前輩!那個……這隻小狗它……」


    看樣子他也正準備回家。他並未穿著白袍,手上拿著研究室裏常備的塑膠雨傘,目光瞥向沒有戴項圈的小狗。


    「……我大概明白現在的情況了。隻是——我隻能說,不能讓這家夥進研究室裏。研究室裏的精密儀器不能有一絲灰塵。要是它到處掉毛使得機器故障,你可擔當不起責任。」


    「啊——」


    這番話語十分冷漠。一直以來他盡管粗魯無禮,但錐霞並不覺得他是個冷酷的人。無論是教導自己的時候,還是指導她進行困難研究的時候,(雖然因為太過粗魯,有時會詞不達意)都仔細又認真地為她說明。即便對象是像自己這樣,從他的眼中看來足以稱作是小孩子的人。所以她一直以為他不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乍看之下雖然不容易了解,但他其實是個溫柔的人——沒想到……


    他一語不發地開始前進。經過她身旁的時候,僅一瞬間雨滴自頭上消失。


    「……?」


    然後一直沒再落下。


    她這才發


    現塑膠雨傘的傘柄正掛在自己的肩膀上。原來他經過時留下了雨傘,並遮蓋住她蹲著的身軀。


    「那…那個……」


    但他的腳步絲毫沒有停下,頭也不回,走在開始落下的雨中離開了研究所。


    (忘記……說謝謝了呢……)


    她重新拿好傘,明白這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至少能保護眼前的野狗不被淋濕。


    這或許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呢——她心想。他說得對——即使雨下得再大,也不能讓它進研究室裏。但是他沒有無視,也沒有要她聯絡衛生所,這已經是他最大限度的溫柔了吧。假使自己站在他的立場,又看到了這幅光景呢?果然,充其量也隻能做出跟他相同的舉動吧。


    「盡管如此……怎麽辦……」


    雨勢逐漸變大。動彈不得。孤獨的野狗正注視著孤獨的自己。自己沒有母親,父親已經過世,隻剩下哥哥。這隻小狗肯定一個親人也沒有。隻有眼前這個摸著它的頭,一時心血來潮無意識地伸出了手的自己。


    這時冷不防地,背後傳來了「咚沙」的聲響。


    她驚得後背一跳,回過頭去,隻見眼前——


    站著一名全身被雨淋濕的男人。


    「前輩……?」


    他的腳邊有個偌大的塑膠袋。從印刷在袋子上的標誌來看,是附近的家庭量販店。


    他不發一語地就地蹲下,從塑膠袋裏拿出了幾樣東西。分別是五根長度相等的木樁、一捆塑膠繩、一片較小的藍色防水帆布,以及一把家用鐵槌。他利用那把鐵槌,呈小正方形地將四根木樁釘在草地上後,最後一根木樁則隨意地釘在附近。接著他在四根木樁上攤開防水帆布,再用繩子將帆布固定在木樁上——啊,原來那些木樁是柱子啊,簡易帳篷的柱子。


    而後他又從袋子裏拿出了某樣東西。是附鎖鏈的項圈。他將項圈遞給她,說:


    「我套的話,它可能會掙紮,所以你套吧。」


    盡管滿心困惑,她還是接下。接著他轉動視線看向簡易帳篷,念念有詞地低聲說:「連我也覺得這緊急處理做得真糟糕。明天我去買木板來,設計一個狗屋吧——不,隻要去對地方,也許有賣做好的狗屋……?」


    錐霞終於恍然明白。


    她將收下的項圈套在小狗的脖子上。他(也可能是她)毫無抵抗地接受了。接著她將鎖鏈尾端的圓圈,套在立於帳篷附近的那根木樁上頭。從鎖鏈的長度來看,它應該能成功躲進帳篷裏麵避雨吧。


    「……這裏是你今天臨時的家喔。明天我再過來看你。」


    她站起身,緩緩後退。小狗好一陣子看著她來回打轉,但最後慢吞吞地走進帳篷裏。它前腳並攏坐在地上,像在說「明天見」般地吐舌喘氣後,輕輕蜷縮起身子。放下心來。


    「……回去吧。」


    他收好塑膠袋後,很快轉身離開。她慌忙追上去,並排在他身旁,遲疑了一會兒後——伸長手臂,高舉起原本是他所有物的雨傘,直舉至溫柔前輩的頭頂上方。


    「那個……謝謝你。可是,為什麽?你明明剛才說不行呀。」


    「我並沒有說不行。我隻是說不能讓它進研究室裏。」


    「你沒有回答到我的問題唷。」


    「嗯……就隻是一時興起。」


    他說話時的口氣依然粗魯無禮。不自覺地,她放緩了臉頰。


    「可是,沒關係嗎?」


    「誰知道。這裏表麵上是製藥公司的研究所,占地內就算養了一隻看門犬,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他說得一派輕鬆,同時視線朝她望來。當他平靜的目光捕捉到她後——他也笑了。


    「況且就算真的有問題……屆時你的立場就會派上用場。即便有不少人抱怨,但最後你隻要說服一個人,就能解決問題了吧?」


    「啊哈哈,請交給我吧。隻有哥哥一個人的話,我一定會說服成功給你看!」


    「是嗎?」他簡短應道。


    接著好一段時間,他們共撐著一把傘返家。


    隔天,一間普通的狗屋取代了帳篷,佇立在研究所的占地裏——


    倏地意識被拉回現實。眼下是聽得見運動社團吆喝聲的屋頂。看來是在回想過往的時候,不知不覺發起了呆來……感覺就像在作白日夢一樣。真是蠢斃了。


    日村依然站在她身旁。他也遠望似地眺望著底下的風景。但是,並沒有什麽契機,他似乎隻是突然想到般,開口問:


    「對了,錐霞……你還記得那隻小狗嗎?」


    錐霞的心髒一跳。沒必要將剛才回想起來的過往說出口吧。


    「——不,我忘了。」


    「是嗎?」


    這是謊言,同時也是事實。因為她有想要忘記的理由。當她非常非常強烈地要求自己「不要再回想起來」時——那就幾乎等同於自己真的忘了吧。隻要沒有一時鬼迷心竅,或是腦袋故障,剛好無意間回想起來的話——


    「沒錯,就是在那裏用盡全力撐起竿子——跳吧!啊,失敗了嗎?」


    「稍微擦撞到橫竿了呢。」


    「失敗原因就是田徑社員胸前多餘的那個吧。隻要沒有了那個,就能輕盈地跳過去了……果然大也沒半點好處!不僅礙眼、又重、又不美觀到了極點!喂,乳牛女,快點作為不美觀代表,對於妨礙了那個田徑社員刷新紀錄一事去道歉!」


    「誰是不美觀代表啊!也不懂我必須道歉的意義!」


    「不,如果設定上小此其實是巨乳精靈,胸部很大的女孩子都是與巨乳精靈簽下了契約的精靈使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竟然害得簽下契約的女孩子如此不幸,果然應該道歉呢!不過先不說這個了,精靈大人,我很想知道簽契約的方法,請務必告訴我!」


    「等等,黑繪,別著急。她一定會要求獻上活供品喔。像是一頭高級和牛之類的!對於那駭人的熱量,我都不寒而栗了!」


    「啊,真是夠了,我到底該從哪裏吐嘈起才好啊!」


    「你們好像很開心呢……不說這個了,差不多該回家了吧?時間有點晚了喔。」


    錐霞漫不經心地聽著春亮他們的對話時,圍欄忽然晃動了一下。是日村一邊苦笑,一邊離開了圍欄。


    「你們還是一樣這麽熱鬧呢。我也差不多該回到工作崗位上了。」


    菲雅他們推著輪椅走上前,似乎也聽見了日村的低語。


    「工作是指哪方麵的工作?」


    「今天數學老師的工作已經都結束了。因為我都是有規劃性地工作,讓自己不用加班。總之,敵人那邊一有什麽消息,我會再聯絡你們。也麻煩你們繼續維持現狀,照顧那家夥了——對了,我忘了問,昨天阿曼妲住在你們家嗎?」


    「嗯。比起錐霞的公寓,我們這裏比較大,各方麵而言也都比較方便嘛。今天等等也會帶她回家。你用不著擔心,我們都有確實讓她吃三餐,也有喂她吃藥。」


    「原來如此。那如果有事必須見麵的話,我會直接過去。明天見了。」


    日村輕輕揮手,轉過身後走向屋頂的出入口。


    在最後的一個瞬間,錐霞覺得日村的眼神似乎與自己交會了。所以最後那句話或許是針對錐霞一個人說的也說不定——但當然,錐霞全部予以無視。


    *


    「喂~吃飯囉……啊,糟糕,溢出來了。唔,果然由我喂她吃的話,她都不太願意吃呢。為什麽?」


    「你湯匙上那一口太大口了啦。再稍微少一點,像這樣……咦?」


    「小此也不行的話,就由我出馬吧!唔唔,看來她今天心情不太好喔。」


    夜知家的餐桌上和昨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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