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名為磨練的前進,其恐怖」 “the de-it"s heavy.”


    *


    春亮從隔天起,開始在莉莉海爾的藏身處進行特訓。當然,現在根本沒有閑工夫上學,隻能翹課了。


    特訓的地點在那個空空蕩蕩的舞會大廳。菲雅她們靠著大廳的牆壁,以毫不鬆懈的視線,監視著莉莉海爾的一舉一動。春亮明白她們的心情,但也心想,太過嚴加警戒的話,自己也很難進行特訓吧。


    莉莉海爾看似完全沒有感覺到那些視線造成的壓力,說:


    「拔出來看看吧。」


    然後將有著華麗裝飾的黑色劍鞘遞向他。春亮緩慢地試著拔出劍——同樣閃爍著黑色光輝的刀身從中出現。長約一公尺,是劍普遍的長度吧。這就是「毒劍劇毒騎士」嗎?


    自然而然地,他感受到了與至今自己這雙手握過的武器不一樣。也就是與此葉那把刀不一樣。現在手中這把劍,不像此葉那般輕盈,也不具有讓人可以放心將自己交給它的信任感。歸根究柢隻是一塊受詛咒的鋼鐵。


    這時,莉莉海爾以饒富深意的眼神看著他。應該是在確認詛咒是否真的不會發動吧。


    「怎麽樣?」


    「問我怎麽樣……嗯,就是劍吧。話說,要用實物進行訓練嗎?不會太危險嗎?」


    菲雅身旁的錐霞也同意地表示:


    「是啊。那把劍光是劃傷,毒素就會萎延吧?要是夜知跌倒被它劃傷了,一切就無可挽回了。就算是夜知,也防止不了忌能造成的詛咒。」


    「而且該怎麽說,也需要進行對打那類的練習吧?一想到會劃到對方,太恐怖了。」


    「……這樣啊。這是盲點呢……」


    莉莉海爾思索了片刻,最後像是在說「沒辦法」般點了頭。瞥了一眼春亮後,說:


    「收進劍鞘後交給我吧。」


    「嗯……嗯。」


    春亮審慎地將毒劍收入劍鞘,遞給莉莉海爾。她接下後,相對地從背上連同劍鞘抽出另一把劍,再像剛才一樣遞給春亮——這次是以白色為基底的劍。劍鞘上有著和「毒劍劇毒騎士」類似的裝飾。


    「這是?」


    「當作練習用劍吧。形狀和重量都與『劇毒騎士』相似。」


    「這樣啊,那當然用這把比較好。」


    拔出劍鞘後,這把劍的刀身閃耀著高貴的乳白色。除此之外,刀的形狀與拿起來的感覺確實非常相似。


    「真的耶。這把劍叫什麽名字?詛咒是什麽?」


    大概是集中精神,重新將毒劍劍鞘背回背上吧,她間隔了一會兒才回答:


    「……名字嗎?名字叫作……『亞裏烏斯』。它的詛咒沒有什麽大不了。如果在失去勇氣的狀態下站在敵人麵前,那把劍就會變鈍。相對地愈有勇氣,鋒利度也愈強……」


    「喔……」


    「你帶了很多方便的替換武器呢。要說是偶然,也未免太類似了吧?」


    「隻是湊巧而已——雖然也可能有些劍的鍛造者是同一個人。不過,這些劍全是從騎士領的武器庫中借出來的。會依據某些分類而放在一起也不足為奇。」


    在菲雅她們麵前小巧跪坐,采取觀眾模式的黑繪啜著水壺裏的茶,說:


    「借出來嗎~?根據你之前的口吻,這樣說好像不太對呢。應該是強行搶來吧……」


    「我不否認。」


    那麽——莉莉海爾重新轉向春亮。由於她說「你先隨便揮看看吧」,春亮隨意地拿起借來的白劍「亞裏烏斯」,試著縱向一揮。意外地比外表看起來還重,身體被拉著往前倒。接著往橫一掃。畢竟和揮舞球棒不一樣,身體踉蹌不穩。


    「劍基本上就是鐵塊——看來必須先習慣劍的重量吧。要是被劍的重量影響的話,根本無用武之地。」


    「……也就是說?」


    「一,在你習慣之前,先練習空揮。二,累了就休息。以上,若注意到什麽事情的話,會再告訴你。」


    看樣子,第一天的訓練遠比想像中單純。可以感覺到手臂的肌肉正因不習慣的重量而震顫發抖,但春亮再次舉起劍,有樣學樣地揮舞著劍。


    額頭上流的汗水,肌肉的悲鳴,都通往拯救此葉的道路。


    一思及此,他當然不可能覺得累。


    *


    「奴呼————!嗯啊……咿……呀……」


    「……」


    「等……等一下,不要……那麽用力……摩擦那種地方……嗯……哈……」


    「啊哇哇哇。怎麽辦?這副模樣連我都猶豫是否可以拿出照相機喲!」


    「……」


    「嗯嗯!啊……哈……前麵……後麵……又是前麵——?錐……錐霞!可以了吧,錐霞!喂——!」


    「嗯……?啊!」


    錐霞忽然抬起臉龐,這才恍然驚覺。眼前是由黑繪的頭發舉至半空中,然後再用「黑河可憐」——該怎麽說,帶著無法一言道盡的挑逗感,遭到緊緊束縛的菲雅。錐霞慌慌忙忙地解開「可憐」,然後回想了起來。


    (對了。記得我們討論到,光是看著夜知進行訓練太無聊了。監視莉莉海爾的同時,也該做點事情以免浪費時間……)


    於是黑繪提議道:「仔細想想,我還沒有認真練習過如何束縛他人呢。」所以為了更加熟練地運用自己的武器——也為了藉此稍微提升束縛技巧,便請菲雅當兩人的練習對象進行特訓。因為兩人身負著束縛妮露夏琪的任務。


    「嗯~看剛才的捆綁方式……如果是我的招式,肯定會取名『性騷擾的基盛』喲。該不


    該抄襲過來呢?」


    「抱……抱歉,我好像稍微發呆失神了。真是蠢斃了……」


    「嗯,那稍微休息一下吧。水壺裏還有茶喲~」


    「喔,其實我也帶了仙貝過來。」


    錐霞一邊聽著這些話聲,一邊斜眼一瞥,前方看見了正專心一意地繼續揮劍的他。莉莉海爾坐在稍遠的地板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錐霞的心神有些恍惚,與菲雅兩人一同休息。


    坦白說——她覺得自己提不起勁。


    這是為什麽呢?——她思索著。話說回來,又是為什麽會對於與莉莉海爾並肩作戰一事感到難以釋懷?又為何無法徹底抹去那種感覺?然後也思索著——為什麽會對自己的理由抱持著一種像在找藉口的感覺呢?


    她喝了一口黑繪遞來的茶水。本想看向春亮,但沒來由地,轉頭的動作在中途停了下來,視線回到冒著熱氣的茶水水麵上。


    愈是思考自己的內心層麵——不知怎地,她愈是不敢看他。


    (嗯,也就是說……)


    果然。真是蠢斃了。會感到心虛,反過來說,她認為正好證明自己醜陋的內心存在。


    之所以提不起勁……


    是因為在內心深處……


    她有著「如果她就此不再回來的話」這種想法吧——


    如果「她」忘記了曾目擊到自己告白。不,如果遺忘了告白以前的所有記憶,自己就能取而代之地在他身旁保有位置。是因為自己有著這般無可救藥的醜陋妄想吧——


    不是。她希望不是。這種想法不被允許。


    可是,內心又有個自己無法徹底否認這些想法。錐霞自覺到了這種想法隻會誕生淒涼到想哭的心情,但又覺得不論再怎麽想抹去,都會一直揮之不去地附著在心底某處。


    (我太差勁了……)


    胸口深處、腹部裏,都充滿了黏稠的腐爛汙泥。她真想摘出那些因醜陋而汙穢的內髒,再用洗衣精將其徹底洗淨——


    然


    後她又心想,實際上自己可以辦到這點,真的是醜陋至極。


    *


    「呼……呼……」


    「一,速度變慢了。二,動作變得散漫。以上,建議你休息——她們也正這麽做。」


    轉頭一看,菲雅她們確實正坐著喝茶。菲雅吃著仙貝,黑繪愜意地眯起眼喝著熱茶,錐霞不知為何表情有些陰沉地恍惚發呆。


    「說得也是呢……那稍微休息一下吧。走吧。」


    「……?」


    「別露出那種奇怪的眼神嘛。隻是順便而已,我至少也準備了你那一份的茶。」


    「不,我——」


    「好了、好了。」


    強硬地催促後,她慢吞吞地從坐著的地板上起身。


    「打擾你們啦!請追加兩杯茶吧。」


    「呣!」


    菲雅察覺到莉莉海爾的存在後皺起了眉,但可能是心想隻將她一個人排擠在外也不太好,最後哼了一聲。


    「隨便你們。但我可不會把仙貝分給你們喔。」


    「來來~還很燙,要小心喲。」


    黑繪將茶倒進帶來的紙杯裏,春亮再將紙杯遞給莉莉海爾。她帶著不知在想什麽的麵無表情,接過了紙杯。莫非她不敢喝日本茶——才這麽心想時,她在與一行人有些距離的外圍坐了下來,默不作聲地開始喝茶。雖然冷漠,但幸好還願意喝茶——春亮心想。


    「……」


    好一會兒,隻有菲雅咬著仙貝的聲音持續不歇。四周彌漫著些微的緊張感——果然問題在於莉莉海爾吧。既然接下來要並肩作戰,和她聊聊天也不算是徒勞無功。春亮心想什麽話題都好,和她說說話吧。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妮露夏琪也戴著奇怪的麵具吧?那也是受詛咒的道具嗎?」


    間隔了幾秒後傳來回答。


    「……似乎是。詳情我不清楚,但聽說是自我強化係的禍具。」


    「跟家族會的雛井艾希……也就是類似那家夥的『酢漿草的實驗表(clockwoek life)』吧。」


    「『極小殲滅圈(four minutes)』嗎?跟那個相比的話,當然效果比較差。聽說終歸隻是輔助性地『增強力量和反射神經』而已。不需要太過在意吧。」


    莉莉海爾小聲說完,喝了口茶。


    「喔……啊,我想再問一個與受詛咒道具有關的問題。剛才黑繪說過的——關於你身上帶著的諸多受詛咒劍,真的是從騎士領的倉庫強行搶來的嗎?」


    「我應該說過了,我不否認。」


    「那樣很不妙吧?那個,騎士領的人不會生氣嗎?就立場而言——」


    「無妨。隻要能殺了妮露夏琪……之後的事我不在乎。」


    棲宿著幽光的眼瞳。她沒有望向任何地方,凝視著殘破廢墟的水泥牆壁,如此低聲說道。春亮再度感受到了當中隱含的執念,和類似盲目決心的情感。


    「可是,身上帶著那麽多劍的話,很辛苦吧?像是詛咒之類的。」


    「這點我也不否認……時機正好,我補充一下其中一把劍的詛咒吧。好比說這把『艾佩坦默』——」


    莉莉海爾說話的同時,從背後抽出了類似短刀的武器。不知她是否察覺到了菲雅等人見她突然拔刀,肩膀都忽地一震,她隻是繼續摸索下半身的口袋,拿出了某些東西——是好幾個綴有偌大寶石,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戒指。她粗魯地將那些戒指壓向短刀的刀身後,戒指上的寶石瞬間被刀身吸收進去,消失不見。


    「咦?這是怎麽回事?」


    「這是你們國家的北方原住民族……是叫作愛奴吧?部落裏傳說中的食人刀。是把每日夜裏自行動起來殺人的受詛咒刀。正如傳說中的隻要喂它石頭,它就會安分守己,所以這把刀的詛咒就是必須像這樣定期喂食它有價值的礦物。否則的話,這把刀會一視同仁地動手殺人,甚至會襲擊持有者。我可不希望睡覺的時候,這把刀飛了過來。」


    「嗚哇~太浪費了。這個詛咒太傷荷包了。」


    黑繪目瞪口呆地低聲嘟噥。不論是方才的寶石,還是昨天雇用那些男人的資金,開銷似乎非常巨大。但春亮不敢問她是怎麽籌到那些錢,決定不問為上。


    莉莉海爾將那把「艾佩坦默」收進刀鞘裏,一邊說道:


    「隻是這樣就能解決的話,算不了什麽。就個人而言,從騎士領倉庫帶出的道具中,『貫穿與通奸之瑪克勞克蘭』的詛咒最為駭人。雖然已經被破壞了。」


    「就是你逃走前抽出的那把劍吧。為了消磨時間,順便問你有什麽詛咒吧?」


    「顧名思義,那把劍要求持有者之肉體實踐『貫穿』這個概念。」


    「嗯?什麽意思?」


    「詛咒就是必須給予它『貫穿』的感覺。否則劍會自行貫穿持有者的身體。一般情況下,似乎是用樁子或釘子貫穿血肉,但既然日後還必須戰鬥,我不想讓身體受到太多損傷。不過,很幸運地我是女人,身體的某一部分有著最適合貫穿的構造。因此我利用那裏——」


    「喂——!給我慢著,你現在是不是在說些很危險的事情啊!」


    「嘿咻!嘿咻!來,阿春也跟著我一起做吧!」


    「等一下,你們太吵了,我聽不見!貫穿什麽?」


    「聽不見最好!你也可以結束這個話題了!」


    「這樣嗎?總之,我已經不再受那個詛咒的束縛了。坦白說,我鬆了一口氣。我雖是同性戀,但先前也心想,總有一天可能必須忍耐一下,找個男性協助我——」


    「喂!都叫你別再說了!詛咒你喔!」


    現場莫名一下子變得嘈雜。但是,在這當中,錐霞依然隻是茫茫然地喝著茶。她究竟是怎麽了呢?


    「班長,你沒事吧?」


    「咦?啊,不……抱歉,我在發呆,沒有聽到你們在說什麽。怎麽了嗎?」


    「錐霞,別在意,不過是一些你隻要像平常一樣,對這個無恥小鬼怒吼一聲『蠢斃了!』就好的愚蠢對話。不如現在就怒吼一聲吧。」


    「為什麽我要被怒吼啊……?」


    「哈哈,算了吧,等下次有機會。」


    錐霞有氣無力地露出笑容。看起來果然沒有精神,但春亮已經無暇顧及。


    就在這時,莉莉海爾回想起似地低聲說:


    「我先聲明一件事吧——你們也許會心懷期待,但我現在持有的禍具當中,沒有禍具裝有免罪符機關。」


    「哼,我才沒有心懷期待昵。雖然我當然想要免罪符機關。這次的事件結束後,會再去尋找吧。你好歹也是騎士領的一員,應該至少知道下落吧?」


    「誰擁有的哪項禍具裏使用了免罪符機關,我無從得知。況且那樣東西對我們而言,不過是用以減輕詛咒的普通裝置。重要程度隻是類似有無在劍柄纏上防滑布罷了。平常也不會特別留意……」


    「哼,真是沒用。」


    對話就此暫且打住,接著是黑繪臨時想起似地開口:


    「對了,像是剛才愛奴族的刀,騎士領的武器庫裏相當不挑地什麽都有呢。我還以為會像奇幻電影裏的場景一樣,有一大堆西洋鎧甲或是劍一字排開。」


    「騎士領的武器庫不隻一個。隻是我去的武器庫碰巧——保管著許多具有淵源,曾在傳說中出現的這類禍具。其他武器庫中,也有些地方都聚集了你想像中的那些西洋禍具吧。」


    「傳說……感覺很厲害呢。」


    聽到他們這麽說,莉莉海爾輕輕左右搖頭。


    「但幾乎都無法分辨是否真的是傳說和故事中的那項武器本身——也無法肯定是否因為詛咒及性質與傳說


    很相似,後人才以傳說中的名字稱呼。總之,我不認為這些禍具全都早在許久以前就已存在。隻不過這當中……確實也有歲月久遠到教人難以計算的『真品』吧。」


    「年紀可不是愈大愈好喔。對吧,黑繪?」


    「嗯嗯,我也正值不太方便說出自己真實年齡的年紀呢。話說回來,那些傳說果然也多是那一方麵的佳話嗎?」


    「是啊。多是北歐薩迦傳說和埃達詩歌中出現的魔劍之類。『禍劍希格爾斯荷姆』也是。這個名字出現在〈休瓦茲之子海爾吉之歌〉這首詩歌中。一樣不曉得是後世的人仿效那個名字而取名,還是真的是那首詩歌中敘述的劍。」


    「喔……你借給我的那把黑劍也有類似的由來嗎?」


    「那是殺死勇士的——」


    不知怎地,莉莉海爾這時暫且打住。春亮歪過頭。


    「怎麽了嗎?」


    「不……隻是花了點時間回想罷了。『毒劍劇毒騎士』是在〈殺死勇士的阿斯穆德之歌〉中出現。是殺死勇者的複仇故事。傳說在劍上麵加了毒。」


    「那練習用的這把白劍……是『亞裏烏斯』吧?它也是嗎?形狀十分相似呢。」


    「沒……錯。在同一首詩歌中也有出現。」


    莉莉海爾低聲咕噥地說完,像要改變話題般,這次換她主動提問。


    「說到傳說,你們想要搶回來的村正,也是傳說中的刀劍吧?我隻是基於好奇問一下,她是什麽樣的刀?」


    「隻是普通的乳牛女而已,乳牛女。肥滋滋又鬆垮垮。」


    見菲雅條件反射地立即回答,春亮一麵苦笑,一麵回想。傳說中的刀。或許確實是這樣子呢,但自己曾經對她有過這種印象嗎?


    自然地,春亮帶著懷念的心境,回想起了剛來到夜知家時的此葉。


    「說得也是呢。至少不太有傳說中的刀的感覺呢。因為……」


    *


    父親經常不在家。起先他都買便當之類的外食吃,但一直吃外食,不久就膩了。所以他開始自己煮飯。但畢竟還小,一開始當然不可能煮得很好。


    「咦~奇怪了,我明明照著書本上的步驟做啊……」


    春亮蹙起眉,看向盛在盤子上的薑燒豬肉。但是,盤中的食物焦黑到不說菜名的話,根本不知道它是什麽,又油又膩,看起來實在不像可以吃下肚的東西。


    今天的晚飯由我來做!自己已經這樣誇下了海口。現在這個家裏唯一的同居人正餓著肚子等他吧。隻能向她宣布自己失敗,叫外賣了吧——才這麽心想的時候,那名同居人一臉不悅地走進廚房。


    「唔~還沒好嗎?妾身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哎呀?」


    「啊!這是……那個——」


    「……」


    因為我不習慣煮飯。因為是第一次。因為食譜上的說明太難懂了——春亮難為情地別開視線,正想辯解時——


    她朝著盤子伸長手臂——直接以手指捏起焦黑的豬肉,丟進自己嘴裏。


    「……哼,真難吃。」


    粗魯地發表評語的同時,她還是動著嘴巴咀嚼。明明光看就知道不好吃了。明明完全沒有必要吃啊。


    她咕嚕一聲咽下焦黑的肉片後,又哼了一聲,轉過身子,準備走出廚房。


    「我……我說!那個,呃——我……我下次不會再失敗了!」


    他慌忙朝她的背影這麽說。


    她回過頭來,隔著肩膀勾嘴笑了。


    「妾身隻要是肉,什麽都好。下次再失敗的話,說不定就會吃你的肉喲。」


    說到失敗,失敗的不隻是自己。當然她也失敗了。可以說和菲雅剛住進夜知家時的情況差不多吧,但唯一不同的是,她並沒有特意想做些幫助他人的事。


    好比說——曾經某一天,當他恍然回神,她正從起居室跑出庭院,助跑後用力一躍,降落在了圍牆旁的屋外電線杆頂端,朝著電線杆上頭的另一道人影舉起手刀,目光銳利地問:


    「你是哪裏的忍者?」


    「咦……咦咦?」


    「你在偵察這棟宅邸吧,但太顯而易見了。你爬錯樹木了,非常地顯眼喔。你可能還是見習的忍者吧,但妾身村正不會對敵人手下留——」


    「喂——!他隻是電力公司的工人啦——!」


    他想起了自己曾一邊仰頭看著翩翩翻飛的和服,一邊慌忙如此大叫。


    不過,經她這麽一說,全身穿著藏青色工作服,靠在電線杆頂端工作的工人,看起來確實有點像是忍者。


    也曾經有一天買完東西回家時,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那是非常笨拙,但又非常熟悉的聲音——噗嗶!


    「……」


    他躡手躡腳地走向自己房間,喀啦一聲拉開拉門後,她一臉吃驚地回過頭來。她不可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氣息,可能真的非常專注吧。


    她坐在榻榻米上,手上拿著自己音樂課時使用的直笛。


    「小……小鬼,你別誤會了!妾身隻是非常無聊,想找點有趣的東西,才湊巧走進這間房間,就發現了這個。妾身並不是感興趣,那個……終歸是因為妾身沒看過這種笛子!」


    「不要擅自進別人房間啦,不過,算了。」


    她似乎有些紅了臉頰,撇過頭後,將直笛遞給他。僅斜眼看著他,一邊說:


    「不過,小鬼,你就這麽放在桌上,表示你接下來打算練習吧?」


    「嗯,明天有考試。」


    「那吹吹看吧。練習可是非常重要。妾身來看你練習得如何。」


    「啊——你想知道怎麽吹嗎?」


    「才……才不是!這是妾身完美的考量,為了讓你在他人麵前不會失敗,想讓你習慣他人的目光罷了……好了,首先要用哪根手指壓著哪裏!」


    「真是的。我也還吹得不是很好呢。」


    他接過直笛後,這時猛然驚覺。


    直笛的前端。她方才含住的直笛前端。總覺得似乎有些濕濕的。一意識到這件事,心髒突然猛烈地怦通怦通瘋狂跳動。


    (這……難不成是所謂的……間接——……)


    「怎麽了嗎?」


    「不……不!沒什麽!」


    擦掉的話就不算。重新設定、重新設定。沒錯,根本不需要在意或介意——他一麵心想,一麵若無其事地用衣服擦拭直笛前端再含住。在她的注視下,開始吹起指定的曲子。


    由於心跳聲依然非常嘈雜,他很難掌握到拍子。


    父親似乎有什麽考量,好像曾叮嚀她盡量別到外頭走動。所以她基本上都在家吃飽就睡,經常顯得百般無聊。雖然似乎相當喜歡電視播的時代劇,但時代劇並非二十四小時都有。


    結果,自己每天的任務,也許可以說就是當她打發時間的玩耍對象。但也許該說是玩耍道具就是了。


    可以想起很多回憶。自己跳著跳繩時,她在緣廊上看著他不久後,可能也想跳吧,便一起加入跳繩的行列。但因為繩子是小孩用的長度,她跳得非常別扭,就算對她說:「太短了,不行啦。」她還是生氣地繼續跳著。她可以用一隻手指就做出竹蜻蜒。她仰首看向天空中旋轉的螺旋漿時,會露出遙望遠方的眼神。除此之外,還有好多、好多回憶可供回想。


    沒錯。對自己而言,她絕對不是傳說中的存在。


    雖然起初來到自己家時,她隻是普通的陌生人。


    但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就隻是存在於那裏的某個人。


    和父親一樣,毫無突兀感地成了自己家裏的某個人。


    換句話說,在自己心目中,她單純隻是——


    *


    回到自己家後,錐霞倒向沙發。


    胸口好苦悶,仿佛被人緊緊勒住。她維持著趴在沙發上的姿勢脫下衣服,變成自己認定的全裸,但被緊緊勒住的感覺並沒有消失。就兩方麵而言。


    方才在莉莉海爾的藏身處裏看見的光景。她回想起了麵帶微笑,訴說著此葉往事的他的臉龐。不,早在那時候起,就已經在腦海裏揮之不去了。這件事緊緊地捆住自己的胸口,連受詛咒的皮衣也無法比擬。


    羈絆太強大了。看見他帶著那種表情訴說往事,她不得不產生這種想法。


    (沒錯……過去的回憶非常強大。有著無法一朝一夕顛覆,由漫長時光守護的堆砌重量。真是羨慕……)


    可是——自己心底有某個人喃喃低語。既醜陋又教人厭惡,她絕對不想承認的另一個自己低語著。


    可是,此葉現在不在了。他現在隻是用過往的回憶,強行填補失去的部分罷了。


    如果他真的失去了那個空隙,那裏就會破一個大洞吧?


    被迫認清的回憶有多重,也代表著失去以後,產生的空白會有多麽巨大。要趁虛而入實在非常簡單……


    (閉嘴。)


    你根本沒有長年來累積的回憶。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奪走此葉消失之後的空隙,這肯定是唯一且絕對的手段——


    「——閉嘴!」


    她倏地瞪大雙眼,使盡全身力氣捶打沙發旁的桌子,大力到手幾乎要骨折。當然,實際上骨折了。拳頭傳來一種電流竄過般的發麻劇痛。感受著這份疼痛的是自己。絕不可能是潛伏在胸口深處黏稠汙泥裏的卑鄙小人。所以錐霞藉著這份痛楚,讓自己的思路複蘇。


    然後表示同意。


    我知道。你說得沒錯。


    假使萬一自己有獲勝的手段,那隻有可能是鑽競爭對手的空隙。隻有等著競爭對手脫隊,再鑽進那個空隙所產生的有利位置上。這是勝算最高的現實手段——


    (沒錯,現實到蠢斃了的地步……)


    但是,正因如此,她不能選擇這個手段。


    錐霞緩緩起身,重新在沙發上坐正。自己的白皙肉體,與包覆身軀的黑色緊身皮衣。緊接著可以看見因為毆打的衝擊和刺出的骨頭,受了傷流著血的拳頭。光是將拳頭擺在大腿間凝視著它,拳頭就慢慢痊愈。真是令人厭惡的光景。


    但是,多虧了這幕光景,她真的久違地回憶起了忘卻的事實。


    既理所當然又重要,絕對無法蒙混帶過的事實。


    (這就是自己。)


    不論是多麽令人厭惡的事實,這依然是形成自己的最大要素。問:上野錐霞是什麽樣的存在?答:就是這種存在。其他還能說什麽?


    既然想起了這件事,就該再進階想起另一件事。


    她是為了正麵迎戰包覆住自己的詛咒,迎戰受詛咒的命運,才會告白。


    做好了會絕對性慘敗的覺悟——就算慘敗,也深信這項慘敗,正是以令人神清氣爽的結果封印住受詛咒的自己的生存方式。


    夢想著萬一成功了的正當勝利——深信這才是具有價值的事物。


    所以她告白了。


    但現在的情況不是這樣。等同是應該迎戰的困難,正背對著自己。她可以隻是刺向對方背部,苟活下來嗎?


    「答案……當然不用說吧……?」


    錐霞一邊如此低喃,一邊握緊正令人作嘔地蠕動複原的拳頭。


    那是小偷。是瞧不起、白白浪費了自己最初決心的惡魔呢喃。盡管一時之間很吸引人,但總有一天她會無法原諒自己吧。對受詛咒的自己感到可恥的心情永遠也不會消失吧。


    她忘記了重要的事。


    告白之後,因為沒有馬上遭到拒絕,就產生了自己有希望的錯覺——雙眼被看起來比想像中更容易觸及的寶物迷惑了。猶如卑劣的小偷一般。


    「但是……我不是小偷。」


    自己想成為戰士,想成為可以抬頭挺胸的戰敗者。而不是成為畏首畏尾的勝利者。她忘記了這一點。


    錐霞瞥向變回了原本形狀的拳頭,從沙發上站起。不理會隨意丟在沙發下的衣服,直接走向更衣室。


    為了向消沉泄氣的大腦注入活力,她以冷水洗臉。仿佛揍著自己似地洗了許多次。


    「呼……」


    她抬起視線。眼前是臉龐與瀏海皆濕透、身上穿著奇怪的緊身皮衣、逃離不了變態的受詛咒行為、非常喜歡夜知春亮這名男生的上野錐霞。也就是自己。


    到頭來——她發現到了。錐霞對著鏡子彎起嘴角。


    「……我的告白還沒結束吧。直到那家夥給我回覆為止,都還是現在進行式……」


    所以,為了得到他的回覆,所有必須進行的行為……


    也就是奪回村正此葉這名少女這件事——


    肯定也算是自己告白的一部分。


    不這麽做的話,自己對他的告白就不算結束。


    「……傷腦筋,我還真是無可救藥的被虐狂呢。」


    我早就知道了,雖然真是蠢斃了——鏡中的自己也麵帶著苦笑。


    於是到了隔天,在莉莉海爾的藏身處——


    既已想起來了,為了完成自己的告白,隻能全心全力去做自己辦得到的事。


    「夜知,我決定了,絕對要救出此葉。呃,我這種說法,你可能會以為我至今都不是真心想救此葉,但並不是這樣。我想想——也就是認真的程度增加了。該說是我體認到了事態,還是看清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呢……」


    春亮的表情有些茫然迷惑,但仍是說:


    「這個——嗯,謝謝你,班長。真的幫了大忙。」


    「我已經決定隻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願意做。什麽都願意……所以……」


    錐霞轉過身子,與莉莉海爾·姬魯米絲妲正麵相對。


    「如果增強你禍具的力量,能稍微提高這項作戰計畫的成功機率,我打算協助你。」


    「言下之意是?」


    「記得是叫作屠宰刀『血腥情人節』吧?就是你準備對那對情侶使用的道具。隻要砍他人的肉,刀就會變得更鋒利吧?」


    「等一下,班長,你這是……!」


    春亮等人一陣噪動。錐霞朝他們舉起手掌,製止他們說話。


    有些事情,隻有傷口會痊愈的自己才做得到。他也許會說「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但她認為不至少這麽做的話,根本不足以彌補。彌補自己至今在無意識間懷有的,最差勁且最惡劣的躊躇。


    她與莉莉海爾目不轉睛地互相對望。


    「計畫的主軸已移轉到夜知春亮和『劇毒騎士』上。此外,一,『血腥情人節』並未與傳說有關,單純隻是中世殺人商人所持有。二,另一方麵,與之相比,村正等禍具的等級極高。以上,不論再怎麽提升那把刀的鋒利度,也無法達到足以砍斷村正或虎徹刀刃的地步吧。」


    「但是,應該不會毫無意義。」


    「……」


    莉莉海爾傻眼似地吐了口氣,同時可以看見她閉上雙眼。錐霞也隨之閉上眼睛。可以料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接著,錐霞在一個呼吸後睜開雙眼——


    「唔!」


    自己的左手腕以上咚地掉落在地板上。雖已做好覺悟,但她還是痛得當場跪下。莉莉海爾站在自己身旁,一邊將方才揮舞的屠宰刀收進刀鞘一邊說道:


    「在來這裏之前,我也已經增強了這把刀的力量到一定程度。這樣一來便增強到了最高限度吧。就算想增強『禍劍希格爾斯荷姆』的忌能,你們卻不會感到恐怖。因此若要增強我擁有的禍具力量,目前你做得到


    的事至此已經結束。」


    「是……嗎……」


    「錐霞!你這家夥!就算是錐霞這麽要求……!」


    「沒關係,菲雅。就是要這樣才行。嗬嗬,幹勁都湧出來了……」


    「錐霞……?」


    錐霞生理反應地流著冷汗,同時笑了。菲雅用看著無法理解事物般的不解眼神低頭望著她。她認為這也無可奈何。這份覺悟,這個利用了莉莉海爾的自罰,自己承受就夠了。


    「班長……」


    「夜知,什麽都別說。我是自願這麽做的。我也有我的苦衷。」


    「嗯……雖然不太明白……總之,黑繪,拜托你了。」


    「好的,就用類似重覆施展自動治愈魔法的技能,這樣一來每回合都能放心喲。」


    錐霞撿起左手,接回切麵。黑繪再以提高治愈能力的頭發,卷住她的左手。隻要靜待一陣子,就會順利接回去了吧。


    「黑繪,我的手治好以後,再一起認真思考怎麽聯手束縛敵人吧。帶有目的地練習,應該會比各自隨心施展來得好。」


    黑繪略微瞪大雙眼,說:


    「真是驚人的幹勁,簡直和昨天判若兩人呢。」


    *


    以現在的武器——受詛咒的軍刀毫不留情地砍去。由於險些被虎爪抓住,迅速變換軌道,再次從其他角度進攻——下一秒,另一隻手的虎爪咻地揮來。彎腰閃過後,就此後退。


    卷發的她……更正,是他的後方,可以看見一邊令人眼花撩亂地變換自己的位置,一邊閃爍著鬼火,持續進行高速射擊的夥伴。


    「允許暴亂(〈polter〉)——靈呀(〈geist〉)!」


    「哈哈,真是有趣的技藝!」


    與夥伴對峙的「她」一邊以比夥伴更快的速度來回移動,一邊動作輕盈地接連閃過從各個方向襲來的強化掃帚和磚頭等所有攻擊。仿佛這隻是躲避遊戲。


    不能光注意那邊。以軍刀擋下虎爪後,算準時機再度進攻。對手一麵格擋一麵後退——這時僅一瞬間,他與正閃避著夥伴投擲物品的另一個她錯身而過,距離近得幾乎要背貼背。


    「要換邊嗎?」


    「說得也是,正好有些膩了。」


    仿佛光這兩句話就理解了一切般,她們在同一時間轉過身,踏步前進的方向和動作節奏都倏然改變,動作一致地奔往自己身後的方向。


    原本還與自己打鬥的他以虎爪打下飛來的磚塊,毫不閃避,一直線地奔向飛射源頭。夥伴原先一邊跳躍一邊發射武器,這時慌忙拿起近身戰用的掃帚,卻根本來不及——連同那把掃帚一起被狠狠打下地麵。


    一道如野獸般急奔的人影則襲向自己。和從前對峙時完全不一樣,現在她的氣息帶有另一種層次的銳利和野蠻。但是,論速度自己不會輸。刺出軍刀迎擊後——


    「嗯,速度相當快。但肉體的力量不太夠……還有,終究要怪武器是便宜貨呢。」


    「!」


    她並非使出了什麽招式,隻是純粹地以刀刃的銳利度——以手刀從根部切斷了自己手上的軍刀。慌忙想從腰包中抽出預備的短刀,卻是為時已晚。盡管勉強閃過了追擊的回旋踢,卻沒能擋下隨即延伸而來的斧踢。肩膀受到猛烈的衝擊後,身體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之所以沒有被刀砍斷的感覺,是因為對方已經確定自己贏了吧。回過神時,她就蹲在自己的臉部旁邊,以食指劃著自己的臉頰,同時表情有些邪淫地說:


    「那麽,可愛的小姑娘呀,你要說什麽呢?」


    微轉過頭後,可以看見在另一邊,夥伴的兩手手腕也被牢牢地扣在頭部兩側,卷發的他跨坐地將夥伴按倒在地。光看外觀的話看不出來,但一想到兩人畢竟是一男一女,那樣的姿勢多少不太妥當。


    總之——自己該說的話自然就是那一句。


    「我……我認輸。」


    「好,到此為止。」


    始終在旁觀看一連串打鬥的人物發聲說話。聽見這句話,她嘿咻一聲般伸直膝蓋站起身。然後低頭看向自己,表情依舊像野獸一般,咧嘴笑道:


    「嗯,以消磨時間和活絡筋骨來說,你們是很好的對手呢。」


    從前曾經見過,也是初次見麵的她。


    也許可以說是第二次輸給了她吧。


    果然切子太弱了,還需要多加訓練呢——穩天崎切子大歎口氣。


    *


    決定與莉莉海爾站在同一陣線,已過了數天。太陽一升起就前往她的藏身處,春亮揮舞長劍,錐霞和黑繪則努力提升束縛技巧的水準,然後太陽一下山就回家……如此周而複始。準備一點一點順利進行著。


    但是,菲雅卻不由自主覺得——準備是被迫進行著。


    她強烈地感到某種重要的事物遭到了忽視。


    去救乳牛女——這個理由很正當。為此而努力也是件好事吧。但是,她還是覺得——他們的視野太狹窄了吧?


    菲雅坐在水泥地板上,瞄向同伴他們。錐霞與黑繪正讓彼此看「黑河可憐」與頭發的動作,說著類似「這樣之後,再補強這邊」的話。直至方才菲雅還當作束縛對象陪她們練習,但後來說:「我有些累了。」現在正稍事休息。


    菲雅不太清楚黑繪在想什麽,錐霞則是數天前起氣息為之一變。然後——正是那家夥從一開始就視野狹隘。


    「喝啊啊啊啊!」


    「你又揮太大力了。要利用劍自身的重量。」


    「我知道……!」


    春亮正實際揮著練習用的白劍——是叫作「亞裏烏斯」吧——練習如何給予敵人一擊。當然練習對手是莉莉海爾,她正以撿來的鐵管擋下攻擊。


    春亮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單調的練習。即使氣喘籲籲、肩膀猛烈上下起伏、額頭上浮出了鬥大的汗珠,依然隻是定睛望著前方,鞭策手腳。那雙眼睛注視著的肯定不是莉莉海爾,而是更加前方的某個人。


    春亮往前疾衝。莉莉海爾就像標靶一樣,輕輕動了動以下段姿勢握持的鐵管前端,碰向春亮的劍後——


    (啊!)


    光是如此,他就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是腳使不上力氣嗎?


    「……先休息——」


    「還不用。這沒什麽……而且我好像終於掌握到訣竅了。再一次!」


    春亮製止莉莉海爾再說下去,重新站起,目光炯炯地再次舉起劍。襯衫被汗水浸得透明。全身上下滿是廢墟的泥土。是因為剛才跌倒的關係吧,可以看見手肘一帶有擦傷。但是,春亮當然不會將此放在心上。他大喝一聲,再度襲向莉莉海爾。她像在說「真沒辦法」般,擋下襲來的劍——


    (那個大笨蛋……)


    這也許已經不是視野狹隘了。就他的情況來說,是盲信又狂熱追隨。


    春亮已經被救出此葉這個目的附身了。


    (可惡。這樣子非常危險喔……)


    那份危險不隻局限於這個時候。他打算以這樣的狀態站在戰場上。在現實中揮舞長劍,與敵人性命相搏以救出此葉。


    春亮在戰場上也會這麽說嗎?望著前方,說這沒有什麽。


    即使手臂被砍下,腳被砍下,也會說這沒有什麽嗎?


    想像有了那副場景後,菲雅不寒而栗。


    大家都沒有察覺嗎?誰也沒有想過嗎?對這種想像抱有真實感的人隻有自己嗎?


    菲雅感覺到一股寒意包覆住自己全身。這無庸置疑是恐懼。而為了緩和這份恐懼,隻能看清楚原因何在。


    所以她凝神細看。承認了藏在心底深處的可能牲。


    ——再這樣下去,春亮可能會喪命。


    她想相信不會發生的可能性比較高,況且這也是絕對不容發生的事情,但這是最糟糕的可能性,也是無可撼動的事實。連神也無法否定。


    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允許它發生。菲雅察覺到了。


    正如春亮想救出此葉一樣,正如莉莉海爾想為夥伴報仇一樣——在自己心目中,隻要那麽做就夠了,為此不論做什麽都願意的覺悟——她擁有的絕對性目的就是這個。


    (那麽……我該怎麽做才好……)


    如果什麽都願意做的話……


    為了那個絕對的目的,自己該做的最好辦法,究竟是什麽呢——?


    入夜返家途中,錐霞忽然發現菲雅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見她放慢腳步,於是配合了她。春亮與黑繪沒有注意到她們,走在不遠前方。


    「……錐霞,我想問你一件事。」


    「怎麽了嗎?」


    可能是不想被前方的兩人聽見,菲雅的聲音近乎呢喃,因此錐霞也小聲反問。菲雅依舊望著前方,側臉被頭發遮掩住,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錐霞為什麽——要協助春亮呢?」


    「問我為什麽……是為了救回此葉啊。這還用說嗎?」


    「這我明白。可是,我不明白你不惜讓那個女人砍傷自己,也想積極參與的理由。」


    錐霞心想,就老實回答吧。


    「我是基於自己的理由。因為此葉不在的話,有個問題就無法得出正確答案。她不回來的話,我會很傷腦筋。」


    正確的答案。想知道的答案——該闡明的未知?傷腦筋,真是蠢斃了。


    「所以,你才會盡全力協助春亮嗎?」


    「是啊。因為我們絕對想達到的目的互相一致。」


    可以聽見菲雅緩緩吸一口氣的聲音。接下來發出的話聲也很平靜。


    「——就算春亮會殺人也無所謂嗎?」


    錐霞險些停下腳步。但這也是自己心中早已想過的事,也是莉莉海爾沒有說出口的事。在通往奪回此葉這個結果的路途上,有可能發生的事。


    「即使那把毒劍有那樣的效果。」


    停頓了一拍後,錐霞又說:


    「夜知不會殺她……動手的是『我們』。」


    「這是強詞奪理。」


    「也許吧。」


    錐霞老實承認,接著發現菲雅不在自己身旁。回過頭後——


    「那也是一種思考方式。但盡管如此,還是和我的想法——不一樣。」


    菲雅停下腳步,略微低頭,表情依然藏在頭發底下看不清楚。


    然後用著比至今更小的音量,僅在口中念念有詞。


    「殺人的人,不管何時變成被殺的一方,都不奇怪。世間常理就是這樣……需要覺悟……那也許……算是一種詛咒。話說回來,那家夥根本不該站在那種地方……」


    「菲雅……?」


    錐霞也停下步伐,正想靠近她時,菲雅冷不防筆直地抬起手,製止她的動作。接著菲雅抬頭——同時,前方的兩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她們,回過頭來問:


    「小菲菲,怎麽了嗎?」


    菲雅用平常的聲音回答:


    「我想起來仙貝吃完了。我順路去一下超市,補充仙貝再回家——有需要我順便買什麽東西回去嗎?」


    「啊,那就麻煩你買蛋和牛奶。是說,不如跟你一起去吧?」


    「呆子~你已經虛脫無力了吧?快點回家先洗澡吧。待會兒見啦!」


    菲雅用力揮了一下手後,立即轉身狂奔。


    納悶地歪過頭的人,隻有剛才與她交談的錐霞。春亮和黑繪,完全沒有留意到菲雅至今不尋常的模樣。


    因為菲雅剛才抬起頭時,臉上的表情—


    是仿佛掃開了所有陰霾般,充滿不可思議的虛幻和透明感的笑容。


    *


    「……哈~!嗬嗬,賞月酒果然美味!」


    「吾同意。這即是所謂的風雅……嗯。」


    「喔,主人也會喝酒嘛。嗯,武士就是該量如江海。酒量差的將領太不像樣了。」


    「再追加一句的話——酒也是藥物的一種。」


    「嗯,也有那一種詛咒嗎?」


    不論如何,隻要酒很美味就沒問題——她仰過酒盅喝酒。眼前的水麵上浮著放有酒壺的盤子。但是,此處不是溫泉。包覆住身子的並非是具有療效的溫泉,隻是普通的溫水。背靠著的也不是形成水池的岩石,而是充滿了空氣的柔軟膨脹物。


    兩個人正泡在置於庭院的偌大塑膠泳池裏。


    「雖然不是溫泉,就像泡澡一樣,但還是有那種氣氛。感覺也很舒服——雖然隻是心血來潮,但準備的價值完全沒有自費。哈哈哈!」


    「不過虎徹似乎相當抗拒。」


    「因為那家夥在奇怪的事情上太注重常識了。」


    她想起了虎徹方才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跑去買這個塑膠泳池和酒,還一邊嘀嘀咕咕說:「武士一起洗澡太不成體統了,不才堅決拒絕,恕不才無法協助……如果是戲水形式的話,勉強還算能夠接受……」同時她發現酒壺空了,揮著酒壺喊道:


    「喂~虎徹~酒已經沒了喔。再準備一壺,然後你也快點過來吧。」


    「唔唔……不才為什麽要穿成這樣……」


    虎徹手上拿著追加的酒壺和盤子,動作忸忸怩怩地走出洋房——身上還穿著相當緊身,俗稱「學校泳裝」的白色泳衣。


    「你不是說了嗎?如果是溫泉賞月酒風格的戲水,你願意斟酒或是做任何事。男子漢應該說話算話吧?」


    「不才——確實說了。呃,可是,這副打扮……」


    虎徹略微將盤子拿在下方,一邊說一邊稍稍遮住下半身。呈內八站姿的大腿,正難為情地忸忸怩怩互相摩蹭。


    「而且戲水的時候,都要穿泳衣這種東西吧?妾身心想隻讓你一個人做事也不好意思,才用心替你挑選了一番買回來。你有確實穿上了呢,很好很好。」


    這時,虎徹大概是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倏地瞪大雙眼,漲紅臉頰。


    「啊!村……村正大人,你為什麽脫掉泳衣!是因為村正大人也會穿泳衣,不才現在才會協助戲水——」


    「是玩過頭自己掉下來的。你看,就沉在這裏。可不是基於穿著東西喝賞月酒無法助興這種理由喔。」


    她用腳夾起三角形的布,高高舉起刻意展現給虎徹看。虎徹的臉蛋更是火紅。她心想布料少一點比較有泡澡的感覺,於是選了布料極少——叫作比丘尼?的泳衣,但終究還是不敵「不穿」的誘惑。


    「話說回來,怎麽連妮露夏琪大人也是!」


    「吾下麵還確實穿著喔。」


    「麻煩上麵也穿上!」


    妮露夏琪也泰然自若地一口喝幹酒盅裏剩餘的酒。她也認為是虎徹自己太在意了。


    「真是囉嗦的家夥……好了,把酒拿來吧。」


    「是。可是,誠然,不才也是男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實在無法再協助兩位。之後的酒就請兩位自己……」


    她從一麵轉向旁邊一麵如此聲明的虎徹手中拿過盤子。但她並沒有讓盤子浮在水麵上,對此,虎徹卻沒有任何警覺——表示他略微缺乏注意力。


    「哈哈,說這種話真是小家子氣!敢反抗妾身,隻好懲罰你了——!」


    「咿……咿呀啊啊啊啊!」


    她拿著盤子,另一隻手捉住虎徹的手臂,強行將他拉進泳池裏。啪沙!一聲濺起偌大的水花。狹窄泳池裏的溫水頓時陷入一片混亂。大概是預料到了這幅光景,妮露夏琪不慌不忙地從她手上的盤子拿起新的酒壺,朝自己的酒盅倒酒


    。真是處變不驚。主人就該這樣才對。


    「呀!哇噗,呣奴……村……村正大人?」


    「好了,別亂動。這個泳池很小。」


    虎徹好不容易逃離她的胸脯,腳又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


    「既然如此,就不該將不才拉下來啊……唔嘎唔呀!」


    「虎徹,汝就算對著吾的胸部說話,吾也什麽都聽不見。」


    「機會難得,妾身是基於一番好心,想讓你也嚐嚐賞月酒的味道……你打算糟蹋妾身的好意嗎?嗯?」


    「那……那是……那個——總……總之,請兩位……先穿上泳衣!那樣一來……誠然……不才也……」


    「真固執。那麽沒辦法,就由你幫妾身穿上吧。因為妾身兩手忙著拿酒和盤子呢。來,麻煩你了。」


    她再次用腳趾夾起泳衣,高舉至水麵上。臉更是紅得像燙熟蝦子的虎徹忙不迭左右搖頭。妮露夏琪自顧自地仰頭看著月亮,一邊繼續喝日本酒——


    存在於那裏,在那裏可以看見的,是看來非常開心的光景。


    並未為任何人造成麻煩。


    也沒有傷害任何人。


    對她們而言,真的是非常開心的「日常」光景。


    ——但是,然而,盡管如此……


    「那是……冒牌貨。」


    一邊感覺著泳池裏的三人倏地眯起雙眼看向這邊。


    菲雅隻身一人靜靜地從黑暗中走出。


    *


    虎徹躡手躡腳走出泳池。妮露夏琪朝泳池旁伸長手,不顧濕漉漉的身子,披上那件印第安風的襯衫。此葉繼續泡在水裏,饒富興味地舔了一口酒盅裏的酒。


    「隻有一個人,你來做什麽?」


    「春亮他——看起來很痛苦。」


    菲雅一麵跨出一步。


    一麵回想著他方才為止的模樣,如此回答。


    「那家夥正心無旁騖地向前看。痛苦地,難受地,但是,自己卻幾乎完全沒有感受到。另一方麵……你看起來卻很開心。忘了一切的你,看起來非常開心。」


    她們沒有任何回應,定睛看著她。警戒地、不帶感情地、在看好戲似地。


    「嗯,為什麽呢?明明這兩件事情……都和我沒有關係。」


    她拿出魔術方塊,用力握緊。


    「但從旁看著的我……卻覺得很痛苦。」


    仰起頭,看向前方。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就是非常痛苦!」


    然後——狂奔。


    魔術方塊變成了自己的擬裝姿態。醜陋的處刑劈刀。


    她腦海中完全沒有想過動作或是目標。隻是不停狂奔。狂奔、狂奔、狂奔,然後做自己該做的事。身體隻知道這件事。所以沒有必要思考。


    此葉濺起水花,從泳池跳起。水珠閃閃發光。由於非常顯限,身體逕自將她當作目標。菲雅卯足全力揮下劈刀。遭到擋開。可以看見虎徹變成了刀,被妮露夏琪握在手裏。妮露夏琪沒有戴上奇怪麵具,仍然戴著眼鏡,但穿著那件襯衫。那又如何?菲雅被擋開後直接改變方向,襲向妮露夏琪,與虎徹沉重的刀刃互相交鋒。瞬間,被人從背後一腳踢飛。側腹傳來劇痛。被砍傷了嗎?


    「混帳,可惡的……乳牛女……」


    「你還要那麽稱呼妾身嗎?」


    她往上站起,狂奔,被打倒,再重新站起——不斷再三反覆。同時,菲雅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她心想:


    話說回來……這家夥究竟算是什麽?


    在自己心目中,村正此葉這個存在算什麽?


    住進夜知家時就已存在的女人。與春亮非常親密的女人。喜歡肉的女人。礙眼的體型。水火不容。煩人的存在。很愛嘮叨。有時愛管閑事。眼鏡。那個家的前輩?在學校是同學。受詛咒的刀。和自己一樣至今殺了無數人類的東西。


    啊啊,不明白。她是敵人?還是夥伴?


    有她在的話,自己會怎麽樣?


    若是她不在的話,又會怎麽樣——?


    「……」


    不知有幾秒、幾分,或是幾十分鍾,她一直在思索這件事。


    也就是以一敵三——任由身體不停行動,持續戰鬥著。


    回過神時,視野中心映著與最初相同的景色。也就是忘了自己的她的臉龐。


    但是,除此之外,隻有背景改變了。


    在低頭看著自己的此葉腦袋後方——


    美麗的月亮正皎潔發亮。


    她才明白不知何時,自己已經倒在地上,仰頭看著天空。


    和之前某次一樣,此葉踩著她的手臂。保持著隻要有心,隨時能將她砍成兩半的姿勢。在自己的眼珠正前方,也有她的手刀。那個手刀也一樣隨時——能讓渺小的自己停止動作。


    她有些啞然無言地嘟噥道:


    「你究竟想做什麽?明知一個人不可能打贏妾身三人。」


    「……就是說啊。」


    菲雅帶著奇妙的爽快心情承認。


    因為自己——一定……


    很想立即結束這一切。


    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到了除此之外什麽也無法再想的地步。


    什麽都好。怎樣的結局都無所謂。總之,隻要能結束這一切。


    如此一來——至少她不用看見春亮站上戰場的樣子。


    但是,自己擅自行動的身體,究竟為此在追求什麽?究竟想做什麽?


    想殺了妮露夏琪嗎?想殺了虎徹嗎?還是說——


    但是,再思考這些事也沒有意義了。


    「嗯,算了。妾身也膩了和你玩耍。要是你又像這樣一個人前來,也隻是礙眼罷了……差不多該結束了吧?」


    用不著看,菲雅也知道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麽事。配合著手刀流暢地落下,菲雅輕輕地閉上了雙眼。


    她心想,竟然會被乳牛女殺死,感覺真是奇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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