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懇求的不死少女」 “our birth(new)”


    *


    燃燒般的熱。遭到無數羽蟻啃噬般的劇痛。冷汗。不快感。錐霞低頭瞥向下半身——目前已經生長到右邊膝蓋。雖不曉得衣服是將形狀記憶在何處,但無論是膝蓋的形狀還是肉的厚度,無疑都是自己的腳。可憎到蠢斃了的地步。


    錐霞正身在似乎是某座森林的地方。雙手被牢牢綁在身後,無法動彈。當然,「黑河可憐」也被奪走了。下半身更是不用說,正在長出被砍斷的雙腳。連動也動不了。


    「為什麽——要擄走我?」


    思列芙就站在眼前,手中拿著錐霞沒能成功奪走的那把「長槍」,低頭看著她,不發一語。由於護目罩般的頭盔,也看不見表情。無從看出對方的意圖。


    「我先聲明,我會鎖定那把長槍,隻是因為和暗曲拍明做了交易。所以就算問我目的,我也無法回答你。不過我對研究室長國沒有任何情義,所以除此之外的事情,倒是都可以告訴你。」


    對方會將自己帶走,是為了獲得資訊吧?錐霞如此推測而這麽說了。也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但是——


    「我知道,你是上野錐霞。『基美史托蘭提之愛』的持有者。」


    獨白般地說完,思列芙朝她的身體伸來長槍槍尖。刀刃冰冷的觸感讓背脊本能地顫抖——但是,槍尖沒有刺進肉裏,而是貼在肌膚上。思列芙劃開衣服後,再以槍尖掀起布料,緊盯著底下的黑色皮革緊身衣瞧——


    「真是醜陋又教人不快的禍具。厭惡得想吐。不死之身根本不該存在於這世上。」


    錐霞咬住嘴唇。她知道。這種事情,自己最清楚。所以,她才想設法解決。


    啊啊,但是,結果卻變成了這樣。她錯了嗎?不該受到拍明惡魔般的誘惑,以為他能解決,而是該和從前一樣,接受這項事實,然後跨越難關往前進嗎——可是,但是,夜知他——


    就在思考快要偏離正題時,思列芙說的話語將她猛然拉回現實。


    「沒錯,你可憎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但是,這樣子正好。」


    「什麽……?」


    錐霞納悶地抬頭——然後是熱意。


    在內部。在胸口。冰冷的東西融入溫度之中,爆炸開來。堅硬的異物侵犯著自己,觸碰到敏感的肉的深處、深處、深處、再深處,傳來椎心刺骨的劇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


    思列芙手中握著的長槍槍尖,貫穿了她的胸口。


    即使想忍耐,也忍耐不了。身體不停打滾。眼淚逕自滾下。氧氣、氧氣、氧氣。好痛。冷靜下來。這種事她早就習慣了。但是,敵人知道自己,知道這件衣服。糟了。如果隻是小傷那倒也罷,但要是對方有意徹底撕裂這件衣服——這件衣服在被破壞的同時,詛咒就會發動吧。


    也就是說,自己,真的——


    會死。


    「嘎!啊,哈……!」


    必須移動才行。必須逃跑才行。必須戰鬥才行。


    但是,視野裏隻映照出了從自己胸口溢出的鮮血,滴滴答答地染紅地麵的光景。不知怎麽回事,思列芙似乎也正從頭盔底下靜靜地注視這一幕。


    賭上自己人生的焦躁感。


    然而,下一瞬間——像在嘲笑錐霞的感情般,思列芙很幹脆地——


    拔起長槍,讓錐霞的血肉從槍尖解脫。


    傷口的空白感。敞開的大洞。光是碰到空氣就疼痛難當。長槍被拔出後,傷口更是大量出血。滴答滴答滴答。腳邊的血泊。思列芙依然看著這一幕。


    「不死者也無妨,這點已調查完畢……那就讓你派上用場吧……」


    怎麽回事?錐霞一頭霧水。


    由於大量出血的緣故,視野一股作氣變暗。大腦的思考回路一段段熄滅。最起碼,她知道了對方無意現在破壞掉「基美史托蘭提之愛」。雖不曉得對方想做什麽,但看樣子自己暫時還不會命喪黃泉。


    (哈……那麽,她到底是想做什麽……?蠢……斃了……)


    錐霞抱著有些自暴自棄的心情,這麽想道。


    同時和往常一樣死去。


    *


    「——以上就是至今發生的事情,報告這樣的報告。有問題嗎?」


    起居室裏彌漫著沉默。春亮、菲雅、此葉、黑繪都望著桌子,肅穆地眯著雙眼。唯獨虎徹帶著中立的表情聆聽說明,但也同樣默不吭聲。


    恩·尹柔依環視了一圈眾人的臉龐,確認沒有問題後——


    「那麽,關於今後的發展,我還得跟室長商量。」


    她起身邁步。這時,菲雅再也按捺不了般地抬起頭來:


    「慢著!我還有話要說!明明……明明有你這麽厲害的高手在那裏,為什麽錐霞還會——!」


    「菲雅!別再說了!」


    春亮簡短說道,以視線督促她看向恩·尹柔依。菲雅也在看見她的模樣後,「呣咕」地噤聲。春亮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語氣說:


    「抱歉,沒事。」


    「……那麽失禮了,表示這樣的失禮。」


    一度停下腳步的恩·尹柔依,頭也不回地再度邁開步伐,走出起居室——以一跛一跛,有些護著其中一隻腳的走路方式。


    她也不是毫發無傷。這就表示,思列芙超出預期的強大。總不能責怪恩·尹柔依吧。但是,盡管如此——


    「為什麽啊……班長……」


    「她說是與暗曲拍明進行了交易——是和上野同學受詛咒的衣服有關的消息,表示她真的很想知道吧?」


    「嗯,盡管平常看起來並不在意,但對小錐錐來說,這果然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我想她一直都放在心上喲。」


    菲雅板著臉孔交叉手臂,嘀咕道:


    「話雖如此,明明錐霞給人的感覺,像在說她已經不會再相信那家夥了啊……竟然會答應進行交易。她的心境到底產生了什麽變化?」


    「唉,誰知道呢。我們不是上野同學,也無從得知。」


    此葉說得沒錯。但是,春亮還是忍不住心想,自己是不是有責任?是不是自己的行動成了某種導火線,才會動搖了錐霞的原則?


    若說頭緒的話——有。所以,雖不曉得真相為何,他還是悲痛欲絕。


    (班長……我……)


    春亮在桌子底下握緊拳頭,雖感覺到了此葉她們的視線,但裝作沒有發現。


    「你們相信剛才那個小麥色女人說的話嗎?不才的記憶若是沒錯,那家夥是暗曲拍明的心腹吧?」


    虎徹一麵瞥向起居室的門口一麵說道。春亮聞言抬起頭說:


    「那家夥——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我想她沒有說謊。」


    「嗯哼。那麽,要怎麽辦?」


    春亮不自覺在回答的聲音中用力。太過當然的,回答。


    「當然是去救班長,這還用問嘛!」


    「沒錯,必須去找她才行!」


    菲雅也一臉幹勁十足地說,緊握著拳頭站起身。但是,與她呈現對比,此葉非常冷靜的嗓音傳了過來。


    「請等一下,我有一些想法。」


    「什麽想法?說說看吧,乳牛女。」


    「首先,我認為不能忘了,我們完全不曉得對方的目的。那個叫作思列芙,隸屬於騎士領的人究竟在想什麽?又是為了什麽目的展開行動?隻要不厘清這些事情,我們的行動也該小心謹慎。」


    「你說得……是沒錯啦。」


    「此外不單是騎士領,這次也和暗曲拍明有關。他的動靜也是不明。」


    「誠然,那個男人的行動難以預料


    。雖然很遺憾。」


    虎徹閉著雙眼頷首,「嗯嗯」地附和此葉,聲音中聲音了真切。


    「還有——現在龍島/龍頭師團的船隊還在海麵上。即使現在安靜不動,但也不知道他們今後會有什麽行動。」


    「……很遺憾地,這點不才也同意。」


    邊聽著虎徹的附和,此葉邊目不轉睛地注視春亮。春亮隻能反問:


    「所以……?此葉,你想說什麽……?」


    「正如我剛才說的,我們應該小心謹慎。慎重一點絕對不是壞事。聽好了,隻要不明白騎士領有什麽企圖——好比說,也有可能這一切,目的都是為了引出春亮。」


    「那是……」


    「所以!」


    此葉厲聲打斷春亮,帶著真摯的目光接著說道:


    「春亮不可以離開這個家,上野同學就由我去找。」


    「等……等一下!為什麽?我也——」


    「理由就和我剛才說的一樣。騎士領、研究室長國、龍島/龍頭師團,我不能讓春亮前往這三種混沌混雜在一起的地方。絕對!」


    此葉說著,同時起身。


    她依然注視著春亮,眼神真摯——不,不隻是真摯。那並非是自己至今一直以來看見的,有如守護著他的姊姊般,帶有著保護他的暖意視線。在她的眼神裏,綻放著更加強烈,仿佛處在自己伸手無法觸及的地方,閃亮耀眼的堅定意誌光芒。春亮被她的眼神震懾住,仍是說:


    「等……等一下,這樣子太強勢了——」


    「我知道。就算你無法接受,我也不在乎。但是,我會傾盡全力讓你遵從。因為這是為了春亮好。」


    「哼,雖然覺得有些強勢,但確實有道理。的確,同時有三方不曉得要做什麽的人馬在,真是教人不舒服。小心再小心也是一件好事。」


    「是嗎?我忘記說了,請你也不要離開屋子,菲雅。在這裏保護春亮,是你和黑繪的任務。」


    「你……你說什麽!我現在可是滿心都想去救錐霞喔!」


    「哎呀,嗯,我倒是無所謂喲。」


    「此葉,我知道會很危險,但我也想救班長啊。況且,人手愈多愈好吧……」


    春亮這麽說著直起腰時,此葉之外還有一個人站了起來。天經地義般地。


    「不才會去。」


    「是的,有虎徹一個人就夠了。他對血的氣味很敏感,也和我一樣長年都待在戰場上,所以搜尋氣息也相當擅長吧。」


    虎徹一派「包在不才身上」般點點頭。見狀,此葉續道:


    「春亮一到外麵,危險性就會增加。在充滿了不確定因素的現狀下,就算讓菲雅她們留在你身邊當作保鏢,優點與缺點,優勢與劣勢之間的平衡,還是完全無法掌握。所以當然最好讓你留在家裏,以安全為最優先考量。」


    此葉說得不容置喙。是這樣嗎?也許是吧。道理他明白。但盡管如此,心情上實在無法接受。


    「可……可是!」


    「對啊,給我等一下!」


    「我會定期聯絡,這樣子可以了吧?請不要擅自離開屋子。要是走出去,我不會原諒你們,到時就絕交。」


    此葉單方麵地結束對話,轉身背對他們抗議的話聲,悠然自若地走出起居室。虎徹也跟在她身後。春亮既沒有理論,也沒有力量能留住兩人的腳步。


    就這樣,春亮三人被留在起居室裏。菲雅環抱雙臂,滿臉不悅地用力坐下。


    「真是的……竟然一個人擅自決定!可惡的乳牛女,到底想做什麽!」


    「菲雅,怎麽辦……?」


    春亮求助地問。菲雅好一會兒閉上眼睛思索,接著微睜開一隻眼睛,看向春亮,嘟著嘴唇搔了搔頭,最後發出歎息。


    「剛才我也說過了,雖然無法接受,但那家夥說的話有道理。帶著你在外走來走去很危險,的確是事實。總之,隻能先聽她的話了。」


    「是……嗎……」


    「嗯,這也無可奈何呢。往好的方麵想吧。用不著我們出馬,說不定光靠他們兩人的超級調查能力,一下子就能找到小錐錐了喲。」


    「哼!不這樣的話我可會很困擾。而且,等找到所在地後,我也不打算再客氣。如果真需要打倒思列芙才能救出錐霞,到時候我可要卯起來消除壓力!」


    聽著菲雅兩人的話聲,春亮茫然地注視著此葉走出去的起居室門口,回想著她的眼神。


    有種至今從未感受過的,被她撇下的感覺。


    感覺得出不再是從前那個,總是無條件縱容自己的此葉。也不再是帶著姊姊般的感覺,與他接觸的此葉。


    她變了。


    對了,她說過想要改變。所以才這麽做嗎?這個變化起因於當時的事情——與知道她嘴唇的溫度同個時候——和她的心意嗎?


    不明白,感覺好像兩相矛盾,又好像沒有。


    (什……什麽啊……班長現在明明身陷險境,我卻在這種地方……)


    春亮臉龐低垂,緊緊地握著拳頭。


    一如往常地——更甚於往常地。


    非常冰冷的無力感,讓他的背部不停打顫。


    *


    兩個人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好的。那麽,如果有任何消息就再麻煩您了。」


    講完電話,此葉「呼」地吐一口氣。通話的對象是理事長。在他的協助下,一旦警方接到街上出現可疑人士的通報,屆時也會再通知她。因為雖說擄走了錐霞,思列芙不一定就會停止隨機傷人的行為。


    「……完全不知道對方有什麽目的,果然很讓人頭痛呢……」


    「村正大人。」


    「怎麽了嗎?」


    回過頭,在一步後方走著的虎徹,正一本正經地望著她。


    「這樣子好嗎?那個——強行逼那個小鬼……」


    「這也沒辦法啊,我現在仍然認為自己是對的喔。這時由我們兩人全力搜索,才是正確行動。若要大家一邊保護春亮一邊找人,想兩邊兼顧也該有限度。」


    「是。誠然,這點不才也同意。」


    「你是想說,我的態度不會太強勢嗎?」


    隻見虎徹的腦袋縱向地輕點了一下。用不著思考,此葉也知道他在擔心什麽。數天前,在房裏說過的話。侵入春亮被窩的理由。真不知該不該說他很溫柔呢。此葉僅在心裏苦笑。


    「……因為我在想啊,如果一直都站在類似姊姊的立場與他接觸,這也不是辦法。」


    她有自覺。並沒有那麽自戀。雖然告白了,強吻了他,但是——對他而言,自己還是從前那個村正此葉吧。隻是一直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身分類似姊姊,就讀高中後才總算設定上與他同年。


    那樣一來——就無法前進。一定。


    「我不要再像姊弟一樣,單方麵過度保護地顧慮他了。今後必須讓兩人的立場平起平坐。所以,即使他不願意,我也要以對等的過度保護,做我認為對的事情。就算春亮因此生氣或不高興也無所謂,因為這才是所謂的對等。」


    「是……雖然不才聽不太懂……」


    眼前人行道的信號燈變作紅色。此葉停下腳步,歎氣。


    「呼~嗚嗚嗚,可是……」


    「可是?」


    「會寂寞的事情,還是會寂寞呢——!」


    她脫口說出了真心話,用力地低垂下頭。


    「……我也想一直和春亮在一起啊,也想和他一起行動。就隻是不能這麽做而已。呼~啊啊啊,嗚啊——」


    「村……村正大人……請小心。那個,青蛙的頭可能會被您扯下來……」


    猛然回神,自己正啪啪啪地拍打著身旁青蛙人偶的頭部。那似乎是這間藥局的裝飾品。幸好沒有流瀉出刀氣。她可不想弄壞後付錢賠償。


    自己要振作一點!她提振起精神。見信號燈變綠,最後摸了一下青蛙人偶之後,她邁出了步伐。


    「……那麽,提起幹勁來搜索吧。視情況,或許也需要分頭行動。你要好好記住街道的構造,至少不要迷路。」


    「是!」


    她慢慢讓注意力變得敏銳。以日本刀的纖細,查探四周的氣息。有異常變化嗎?有人散發著殺氣嗎?


    絕對要找到錐霞。這是大前提。也是自己千真萬確的真心話。


    隻由自己和虎徹兩人去找是最佳做法——既已如此判斷,就必須竭盡全力證明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否則的話,就會變成她不過是為了自己與春亮的關係,而利用了錐霞。那是恥辱,是屈辱。她會無法原諒自己吧。


    這時她忽然想到。


    (來救待在妮露夏琪身邊的我的時候……上野同學是什麽心情呢……)


    最後,她想應該差不多是同樣的心情吧。自己和她,都擁有著必須筆直前進的意誌,和不能逃跑的覺悟。


    這一定——


    就是陷入情網少女的,武士道。


    「這就是所謂的……蠢斃了……嗎?」


    此葉模仿她的口頭禪咕噥後,為了重振精神,在眼上用力。讓全身變作一個感覺器官,開始為了唯一一個目的全速運轉。


    「請再……忍耐一下吧……上野同學……」


    不自覺間,她脫口說出了近乎祈禱的話語。


    *


    「哈……咕,哈,啊……!」


    錐霞在泥土地上扭過身子,臉頰上傳來小石子的觸感,同時掌握周遭的狀況。現在是晚上,地點似乎是樹林。還在市內吧,遠處可見路燈的亮光。是公園深處的樹林嗎?雖然不曉得是哪座公園。


    奴噗,胸口傳來拔起某種東西的觸感。用不著看也知道。是那把長槍。


    「咕,哈啊……哈,哈哈……簡直……就像屍體一樣,被塞進行李箱裏,然後一被放出來,就是這個嗎……已經第三次了喔?」


    就像屍體一樣。真是蠢斃了的台詞。錐霞一邊如此心想,一邊極盡所能地語帶挖苦,朝眼前的思列芙勾起嘴角。手腳依然被綁起來,無法動彈。


    頭盔底下的表情沒有產生變化。錐霞在內心咂嘴,同時又說了:


    「真想要一點變化呢。雖說不會死,但還是會痛。雖然蠢斃了,但連我也開始膩了。啊,如果你是想觀察傷口痊愈,那差不多別再用槍……」


    「閉嘴。」


    「我的樂趣也就隻有說話了。其實你對我的禍具興致勃勃吧?大可以老實一點。」


    「侮辱、屈辱、汙辱!誰興致勃勃了!」


    「咿……呀,咿哈啊——!」


    思列芙突然將手指刺進胸前的傷口。血肉滋滋滋地蠢動著,正在痊愈的裂縫中刺入了異物。她粗暴地來回攪動,重複刺進刺出。彎曲手指,搔抓內部的入侵者。汁液噗溜地四濺。電燈明滅閃爍般的刺激讓自己的身體前後晃動。口水擅自淌下。她不停翻滾。


    「咿……哈、啊、啊、啊、啊!」


    「真是可憎的禍具……!這樣嗎、這樣嗎、這樣嗎!就算這樣子,還是會痊愈嗎!」


    「嗯咿!啊——咿嘰,嘎哈!」


    「你穿在身上的,是醜陋又難看,連偷瞄也不想的邪惡!別自不量力!」


    「哈,哈啊……但是……」


    錐霞像要逃開痛苦般扭過身子,像要啃著地麵般,張開顫抖的嘴唇說了:


    「我可是……終於知道了喔。因為我……這個的關係——你才會抓走我……傷害我。會這麽做,是因為我對你有用處。比起像隨機傷人歹徒一樣……傷害其他一般民眾要好……哈哈,哈。」


    錐霞抱著自虐的心情這麽說了。


    可以聽見思列芙「呣」地發出低吟。隻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大概是厭倦了玩弄她的傷口,思列芙總算撥出手指。血肉蠢動的感覺再度複活。錐霞倒在地上,失神地望著自己累積在地麵凹陷處裏的鮮血。


    「沒錯——我也發現了……一些事情。」


    「……什麽事?你說說看。」


    喉嚨比較滋潤一點了。錐霞咽下有著血味的液體,說:


    「就是你的目的。至今……從第一次隨機傷人開始,又把我……放進行李箱裏,帶著跑來跑去,再拉到外頭用長槍貫穿了三次。如果你在其他地方隨機傷了人,那麽在那裏也一樣吧?因為這是必要的,也就是說,這是條件。」


    思列芙毫無反應。錐霞早料到會如此。一個瀕死的不死女人就算說了一些話,怎麽可能就能戲劇性地扭轉事態。所以,這些話單純隻是譏諷。隻是想向她表示:我知道你不肯說出來的秘密喔,活該!


    「——也就是你需要讓『血液』流到『泥土地麵』上吧?你在刺傷我後,都會仔細地盯著從傷口流出的鮮血。而你至今每次犯案,都是選在鮮血會滲進泥土地麵的地方進行。偶然嗎?蠢斃了。就算隻是剛好選了毫無人煙的場所,不過這座城市可沒有偏僻到那種地步。沒有人煙的停車場或陰暗小路,要多少有多少。但是,既然每次都是泥土地麵,就表示是因為有這個必要——」


    「原來如此。真虧你猜得到。這是獎勵。」


    「嘰,啊啊啊!」


    這次思列芙扭轉著槍尖刺進大腿。不僅如此,她還直接貫穿大腿,形同將錐霞釘在地麵上一般。


    「在同個地方……流兩次血……還真是大優待呢……」


    「……」


    「你的目的……是什麽?我雖然不知道,你這項行為,是什麽儀式……又是什麽詛咒,但我祈禱,你會徒勞無功。因為我流出的鮮血,不是回到體內,就是消失……」


    「不必擔心。」


    思列芙更讓身體重心偏往長槍。以大腿為起點,傳來了全身幾乎要碎成碎片的劇痛。錐霞無聲地弓起身軀。


    「我需要用長槍的刀刃『讓泥土被鮮血弄髒』,就算之後血被擦掉也不成問題——不管鮮血基於反常的理由回到體內或是消失,結果都一樣。這點已經證實過了。」


    過度的疼痛讓視野開始明滅閃爍,錐霞隻能重複反問:


    「……證實過……?」


    「你以為至今從來沒有人像你一樣擁有不死之身——疑似不死之身嗎?」


    因為頭盔的緣故,看不見思列芙的表情,但聲音毫無起伏又平靜。相對地,她又在長槍上使力。以刺著的地麵為支撐點,揉捏般前後左右旋轉。變得血肉模糊的肌肉織維又被卷進攪拌裏,使錐霞發出悲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論你做了什麽、或是如何推測,都沒有意義。與其每次都在路邊找個使其流血的倒楣鬼,再隱密地私下處理掉——帶著不管流多少血,都不會耗損的容器走來走去還比較簡單,就隻是這樣而已。閉上嘴,流血吧。你的功用隻有這樣。」


    「啊啊,哈!咿咿咿——!」


    思列芙格外用力地扭轉了下長槍後,踢向錐霞滿是鮮血的大腿,粗魯地拔出槍尖。宛如故障的樂器般,錐霞的喉嚨有節奏地痙攣著,發出喘息聲。思列芙揮起長槍甩掉黏糊糊的鮮血後,又再低頭看向她那血肉蠢動的傷口。


    「簡直是穢物。隻有不死這個能力的,如脆弱原蟲般的女人啊。」


    語氣中充滿了侮蔑與嫌惡。這次思列芙像在對待球般,單純地起腳踢向錐霞。一而再,再而三。


    反覆襲來的疼痛、疼痛、疼痛


    。體內、體外、內心,全都劇痛不已。大腦的運作速度變慢,意識逐漸被泥土包覆。


    這時,錐霞在朦朧的視野裏,看見思列芙停止踢她的大腿,轉身朝向後方。有人來了。救兵嗎?蠢斃了。怎麽可能。


    「——那裏的騎士,你看起來很強。我是龍島/龍頭師團的狗留孫山伊塔克。能在回龍島(總部)的途中發現你真是幸運。請求和我交手。」


    「礙眼的客人。使其永遠沉默吧。」


    看吧,果然。怎麽可能是救兵。隻是闖入者罷了。不過,如果真的能救自己,誰也無所謂,但多半不可能吧。


    兩人開始戰鬥的光景非常遙遠,非常模糊,看來就像在大銀幕上播放的電影。


    隨他們高興吧。剛才思列芙說的話全是事實,她沒有可以否定的言論。自己既無力又肮髒。所以,自己什麽也辦不到。


    (說得沒錯。我……就是這樣的東西……)


    一直以來都忘了。明明她很清楚。明明從在研究室長國被當作東西一樣反覆進行實驗時起,她就承認了。卻忘記了。


    雖是不死之身,卻比任何人都脆弱。隻是一個不會死亡的,軟弱的怪物。這就是自己。名為上野錐霞的女人。肮髒、不潔、惡心、可憎的存在——


    (是啊……沒錯……)


    錐霞側躺著,眼角感受到了熱意。


    無法理解那是什麽。


    因為包覆住她內心,灰暗至極點的情感,此刻——甚至不容許她讓「理解」這種積極的意誌浮現至大腦表層。


    *


    雖已決定輪流小睡一下,但不可能睡得很沉。春亮比預定時間還早很多,在日頭東升前,天空開始慢慢泛白的時候醒來。來自此葉他們的聯絡——就隻有小睡之前,收到一封寫著「定期聯絡。沒有進展,繼續尋找中」的簡訊而已。他想接到已經找到錐霞的電話。還沒嗎?快點。


    春亮緊握著手機,總之先走向起居室。經過走廊,抵達起居室前頭時,他忽然發現起居室裏頭好像有什麽東西亮了一下。他吃驚地探頭看向起居室。


    「什麽啊……是黑繪嗎?」


    黑繪正一臉茫然地呆站在裏頭。她眨了眨眼後,說:


    「哇喔,阿春,嚇了我一跳。」


    「隻是因為你在發呆吧?你在做什麽?」


    一問完,黑繪倏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接著猛然想起了某件事般地說:


    「對了!果然我的等級提升了……因為特訓的成果,終於完成了新的招式!哎呀,連我自己也沒想到能成功呢!這個真的很厲害喲!」


    「啊~是是,好厲害好厲害。」


    怎麽,又跟平常一樣嗎?春亮虛脫無力地敷衍應聲。經她這麽一說,剛才的亮光,好像跟黑繪將治愈能力輸入頭發時,會瞬間發亮的那個光芒很類似。最近黑繪似乎專心一意地在為開發新招式而做特訓,今天也隻是在特訓而已吧……仔細一瞧,她衣服的領口有些微皺,也有些歪掉。真不曉得她有多認真在進行特訓。


    「呣~你不相信我呢~」撇下有些不滿的黑繪,春亮先走向廚房燒開水。期間,他也思考了許多事情。錐霞的事、此葉的事、崩夏的事、剛才黑繪的事。黑繪會一如既往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是她特有的體貼,不想讓氣氛太過沉重嗎?春亮心想,可要幫她泡杯好喝的茶。


    回到起居室後,春亮將手機當作神像般供奉在桌上,以便隨時都能拿到,同時喝著茶,隻能等待。為了不吵醒在小睡的菲雅,他打開電視後調低音量。地方新聞節目。有隨機傷人的新聞嗎?沒有。


    磨磨蹭蹭期間,太陽升起。這個時間,菲雅也差不多要起床了。


    什麽時候都可以。準備已經就緒。此葉、虎徹,還沒嗎?還沒有消息嗎——


    然後——


    「……!」


    在手機「嘟」地響了第一聲的瞬間,春亮就接起電話。


    「喂!」


    『喂~哈囉~?』


    眼前突然一陣發黑。由於慌慌張張,他根本沒有時間察看熒幕顯示——打來的人不是此葉,而是重要程度隻有億分之一不到的人。隻讓他產生了焦躁的人。


    是說有事要辦,從昨晚起就不在家的,自己的父親。


    『事情小加已經告訴我了,現在好像很不得了呢。』


    「知道的話……就不要打來啦。我很忙。」


    由於有插撥功能,即使像這樣和崩夏說話,也不用擔心漏接此葉他們打來的電話。但是,春亮才沒有那個心情與這個通話對象開心談天。


    『是是,我接下來也會去找錐霞喔,隻是想先和你說一聲。我在這個鎮上認識不少人,總之打算先向熟人打聽消息。』


    這算——一件好事吧。現在的情況,能多一個人幫忙當然最好。絕對要救出錐霞。但是,他無法坦率地道謝。


    這時,崩夏突然改變話題。


    『對了——我送的禮物怎麽樣?用了嗎?』


    一瞬間,春亮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慢了半拍後,才驚覺他說的是昨天的生日禮物,頓時間大動肝火。都這種時候了,他在說什麽!


    「現在哪有那種閑工夫!我甚至還沒打開!」


    『……哦,這樣啊……』


    崩夏回應的聲音,既非失望,也非生氣,更非疑惑。不知怎地——他的話聲變得平靜又嚴肅,甚至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勸你最好打開喔。抑或者……可能就是現在才更應該要打開。也許該看看裏頭,然後思考。』


    「啥……?」


    『——打開禮物,看看裏頭吧,春亮。我也留了紙條吧?要怎麽使用禮物,都全權交給你決定。』


    語氣並不強硬,甚至讓人覺得溫柔。但是,當中卻存有著某種無法抵抗的真實感。就像賢者宣揚真理時說的話一般,有著絕對的確信。


    像在等待自己的話語滲入春亮內心,崩夏靜默了好一會兒。


    緊接著,他的氣息突然變得柔和,說道:


    『我會再找個適當的時機回去。拜啦。』


    「啊……」


    春亮還來不及說些什麽,通話便單方麵地宣告結束。單方麵地。總是這樣。這點他也不喜歡。


    「……搞什麽啊……」


    「阿春?」


    「沒事,是老爸打來的。」


    春亮簡短回答了歪過腦袋瓜發問的黑繪,闔上手機。


    但是,心頭還是悶悶不樂。他知道原因。


    (可惡……老是說些意味深長、莫名其妙的話……)


    春亮僅猶豫了幾秒鍾。


    隨即留下黑繪,走出起居室,回到自己房間。那個放去哪裏了?對了,記得就一直放在桌上。


    走近桌子一看,那個盒子確實在那裏。保持著春亮帶著近乎拒絕接受的心情時,推開後的模樣。


    「真的……到底是怎樣啊?」


    春亮一度咬住嘴唇後,粗魯地解開緞帶,再拆開包裝紙。然後,他拿起盒子的蓋子——倒抽口氣。


    「騙人……的吧……?」


    這時,背後傳來「喀答」的聲響。


    春亮回過頭,眼前站著似乎是剛小睡醒來的菲雅。


    「春亮,那……是……」


    她一臉呆然,注視著自己的手邊。


    也就是放在生日禮物盒子裏的——


    多達十張以上的,免罪符機關。


    *


    簡直莫名其妙。為什麽崩夏會有這種東西?但是,是真品,錯不了。


    在春亮房間,菲雅緊盯著排在榻榻米上的那些免罪符機關。


    「可惡……不接電話,那個


    臭老爸……」


    春亮將無人接聽的手機貼在耳上,皺起臉龐。菲雅瞟了他一眼後,又轉回臉龐看向免罪符機關。


    一直想要的東西。尋求的東西。想收集的東西。為了抑製自己的黑暗,所需要的東西。


    那樣東西,現在就擺在自己眼前——但不知道為什麽。


    心裏隻浮現出了,連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的感覺。


    那是,迷惘。也可以說是掙紮。


    「菲雅……怎麽辦……?」


    「先……等一下……」


    「我當然會等,因為我知道這是你一直想要的東西。不用擔心,照你所想的去做就好了,我會幫忙。」


    「嗯,這是我一直想要的東酉。數過以後,這裏的張數足以封印起我現在殘存的幾乎所有機關,隻會剩下一兩個吧。可是——」


    菲雅緊緊握起放在榻榻米上的拳頭。


    抬頭看向春亮,說道:


    「可是!『現在』裝了免罪符機關的話——我在真正要為了救錐霞而出麵戰鬥的時候,就會幾乎無法使用力量。也就是說,幾乎無法戰鬥!要是因此沒辦法救出錐霞的話……!」


    「啊……」


    春亮的眼神出現動搖,但他立刻放柔表情。


    「那麽,也就是要等到救出班長以後吧?」


    她就在想春亮會這麽說。但是,不對。根本上的問題並未解決。


    菲雅搖了搖頭。在眼角餘光中搖晃的銀色。


    「沒有確切的……證據……」


    「咦?」


    「沒有確切的證據能證明……今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菲雅緩緩地吸一口氣,接著說了:


    「我忍不住想,假設我救了錐霞,再裝上免罪符機關。再假設我所有的機關都幾乎被封印起來。以後,要是又發生了同樣的事情呢?下次說不定是你被擄走,也說不定是黑繪!免罪符機關一旦裝上了,就無法再拆下來。我沒有辦法再恢複力量!要是因為,真的導致了無可挽回事態的話——我一定,無法原諒自己吧!」


    光是想像,心跳就開始加快。語氣瞬間變得強硬。


    「喂,春亮,我——我真的……!」


    但是,盡管如此。


    她還是隻能呢喃般地說出那個問題。


    因為她覺得那是如肥皂泡泡般脆弱,也是非常重要的話語。


    「失去戰鬥的力量……也沒關係嗎……?」


    至今她也思考過無數次,每一次都得出了答案。應該是這樣沒錯。


    但是——現在,解決的手段正實際帶著明確的形體出現在眼前。帶著截然不同的重量,帶著仿佛要將自己吞噬殆盡的殘暴,變作一個至今完全無法比擬的,極為迫切的問題,壓在自己身上。


    真奇怪。她老實地心想。


    這明明是自己一直渴求的東西。一直以為隻要得到它,就能獲得幸福。為什麽——


    「總之,先暫時保留……不行嗎……」


    頭上出現了「砰」的觸感。不用看也知道。


    是春亮手的觸感。


    自己在免罪符機關前蹲下,臉龐低垂。春亮走到她身旁,將手搭在她的腦袋瓜上,輕輕地當場坐下。他朝著相反的方向,讓兩人保持著右肩互相觸碰的位置關係。


    「……我甚至不曉得,是否可以暫時保留。」


    「說得也是,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暫時保留呢……我也是……」


    春亮以想起了什麽般的口吻說。


    由於若要看他的表情,就湧現像是害臊,又像不甘,又像苦悶的心情——


    菲雅繼續坐著,窸窸窣窣地移動身子,讓後背撞上春亮。春亮也扭過身子——自然地,變作了兩人的背部互相靠在一起。


    現在,她認為這樣就好了。從彼此碰著的背部,從互相支撐的背部,感受他的體溫。


    「該想的事情太多了……完全……理不清頭緒呢。」


    「嗯……」


    菲雅仰頭看向天花板,懶洋洋地吐了口氣。耳側感覺到了春亮頭發的觸感,她想,春亮肯定也和她一樣吧。


    雖然心底很清楚,不可能永遠都像現在這樣。


    但是——如果時間能再流逝得慢一點就好了。


    懷抱著複數的理由,菲雅如此心想。


    *


    她至今一直都是東西,所以當然。


    現在也還是東西。從今而後,大概也是吧。


    痛苦。但是,那份疼痛現在有些遙遠。錐霞有些事不關己,望著名為自己的肉袋破裂後,紅色液體咕嘟嘟地湧出。


    對方起腳踢向她後,順勢拔出槍尖。錐霞對此不感到安心,也不感到生氣。隻是心想:拔出來了呢。反正過了一段時間後,又會回到自己體內。對於離別依依不舍也沒有意義。


    「……真乏味,讓人提不起勁。被醜陋禍具詛咒的東西,就該醜陋地求饒才適合。」


    錐霞仰頭看向沒有表情的頭盔,真的是久違地開了口。雖然不開口也無所謂。


    「抱歉啊……無法回應你的期待……」


    「你最多就隻能冷嘲熱諷嗎?沒有下賤的悲鳴嗎?沒有值得嘲笑的醜態嗎?」


    沒有。倘若眼前的騎士殿下心懷期待,更是不會有。由於這個回答真的沒有必要說出口,所以錐霞保持沉默。思列芙小聲咂嘴。


    「——充滿詛咒的存在,就該有與其相稱的末路。懷抱著瀟灑的死心和覺悟而結束,不是受詛咒罪人可以選擇的下場。」


    如此嘀咕完,思列芙若有所思似地將頭盔朝向地麵。但是,不久過後——


    「……還差一點。無妨,就告訴你吧。」


    聞言,錐霞不得不跟著反問。在因貧血而昏暗的視野中,錐霞拚命抬起頭,回望向思列芙的頭盔。


    「告訴我……什麽……?」


    「即是我是為了什麽才做這些事,而你的鮮血又將用在什麽地方。」


    然後,思列芙將嘴巴湊至錐霞的耳邊。


    輕聲地——說出了答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理解了她話語涵義的瞬間起。


    錐霞便止不住地顫抖。全身的溫度仿佛一股作氣下降。好冷。好暗。好可怕。沒錯,可怕——太可怕了!


    她雙眼圓瞪,呼吸急促,看向思列芙。她顯得有絲心滿意足。


    「這個,就是這種眼神。」


    「你……你……你們……!」


    「絕望吧,這才是適合可憎的你們。難看地哭喊吧,這才適合可憎的你們。搖尾乞憐吧,這才適合可憎的你們——」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錐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動起被束縛的手腳,想用身體撞向思列芙,想咬碎她的喉嚨。但是,在她直起腰的瞬間——


    「嘎……!」


    長槍再度刺進心髒。比預期要早的,冰冷刀刃的回歸。


    「但是——憤怒卻不應該。這隻適合那些被詛咒奪走幸福的人們。」


    咕噗,新的鮮血又從口中溢出。這種事怎樣都好。太可怕了。她打算做的事情,無可救藥地,甚至連「蠢斃了」也說不出口地,無與倫比的恐怖——


    惡寒與痛苦交織下,意識幾乎要斷成碎片。但是,她還是聲嘶力竭地呐喊。


    為了防止那件事情發生,也隻能夠呐喊。


    「嗚啊,啊啊!殺了我!殺了……我吧——!」


    「喔?」


    「求求你……!與其被迫……參與那種事情,我寧願一死……!我……我絕對不要因為我……而發生那種事……!」


    「就算你死了,也隻是和之前一樣,拿其他人代替罷了。竟要我增加受害人,真不愧是畜生不如的下賤女人。」


    思列芙看好戲般地說:


    「醜陋的垂死掙紮,實在可憎。你就一邊詛咒自己,一邊絕望地呐喊,被我利用到最後一刻吧。這才是正確的末路。」


    「……啊啊啊啊……!」


    錐霞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這想死又死不了的身軀。


    要是可以咬舌自盡,結束一切的話。


    那一定是最吸引人的解決辦法吧。


    *


    不知不覺間,身後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對菲雅來說,剛才為止的小睡時間,肯定也隻是做做樣子吧。


    聽著她的呼吸聲,感受著榻榻米上免罪符機關的存在,詛咒著遲遲不響的手機——春亮思考著許多事情,任由時間流逝。途中,黑繪曾一度過來察看情況,但看見背對背地睡得香甜的菲雅以後,便帶著微笑直接離開。


    太陽已經升起,窗外很明亮。平常這時間已經去學校了呢——春亮心想。


    學校。如常的光景。大家都在的光景。菲雅、此葉、泰造、渦奈……錐霞。


    他轉過頭,看向桌上。那裏放有錐霞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全新圍裙。帶禮物過來的時候,她抱著何種心情呢?已經與拍明做了交易,決定要采取行動了嗎?不惜做到那種地步也想得到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我明明就知道……自己真是卑鄙……)


    望著邢件圍裙,胸口深處便湧現了類似苦悶的感覺。身體中心似乎有什麽被撼動了。振動的幅度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他想到菲雅。免罪符機關。無能為力。變得無能為力。暫時保留的功與過。


    他想到此葉。被拋在原地的感覺。不同於以往的變化。逐漸改變的事物,與他們之間的關係。接受這件事後,她那探問的眼神。


    振動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搖晃著身體深處,對他說道:


    行動吧。


    「……」


    春亮輕輕轉身,挪開背部,讓打著瞌睡的菲雅橫躺在榻榻米上。他望著她的睡臉數秒鍾後,往上站起,正要踏出步伐時——


    「你要去……哪裏?」


    原本在睡覺的菲雅伸出手來,捉住他的手臂。


    她更是坐起身子,立起膝蓋,抱住捉著的春亮手臂,用力攬到自己胸前。


    「我果然……沒辦法忍耐。」


    「乳牛女會生氣喔。」


    「嗯……就算此葉和我絕交,那可能也是無可奈何。盡管如此——我現在非做不可。非行動不可。否則的話……」


    他咽下口水,接著說道:


    「就像你剛才說的一樣,我自己……會無法原諒自己……!」


    但是,菲雅還是沒有鬆開他的手臂,低垂著頭,銀色頭頂似乎在微微顫抖。


    「雖然我昨天那麽說了……但老實說,對於乳牛女說不該讓你走出屋子這件事,我也有同感。我並不是非不得已地接受了那家夥的意見——而是非常讚同,甚至她沒說的話,就會變成是我開口吧。」


    「菲雅……」


    這時,銀發突然飛揚。菲雅仰頭看向他。


    「我沒有根據!但是……就是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一次,總覺得和往常不一樣。好像會發生什麽不得了的大事。隻要有個地方做錯,好像就會引發無可挽回的事情……!」


    「我想在發生無可挽回的事情之前,就想辦法解決啊。而且就算我離開了屋子,也不確定會發生什麽事啊。」


    「問題不是會不會發生什麽事!而是一旦發生就太遲了!」


    「可是,班長已經被抓走了啊!」


    他與眼神認真的菲雅互相對望。他知道這是毫無交集的爭論。她打從心底擔心自己。自己則照著自己的心情,僅依著衝動想離開屋子。預防沒有根據的危險,和滿足沒有實際利益的一己之私。哪邊才是對的?不曉得。即使目不轉睛地與菲雅對視,也不知道答案。


    「到底……該怎麽做才好啊……」


    低喃後,從全然預想不到的地方傳來了回覆。


    春亮和菲雅倏地感受到氣息,看向房門口——


    「照著你的心意去做不就好了嗎!?」


    一邊吟吟笑著,「她」——夜知崩夏。


    既無嘲諷也無錯愕,一派從容自若地提出了這個建議。


    崩夏不知何時回來了,邊感到稀奇似地左右張望,邊走進春亮房間。放生日禮物時,應該也是擅自進來的吧。


    「沒錯,照你想的去做就好了。任由感覺主宰自己也不錯喲。」


    崩夏以泰然自若又氣定神閑的表情和態度這麽說道,同時輕巧地坐往春亮的書桌,而非椅子。真是沒規矩的父親。


    這時,菲雅恍然回神地站起身,指向擺在榻榻米上的免罪符機關說:


    「崩夏!你總算回來了,我要求你對此發表說明!」


    「這個是免罪符機關喔,你知道吧?」


    「當然知道,這麽多張你是怎麽拿到的?」


    「問我怎麽拿到……我也隻能回答,就是很努力搜集喲。我可是費盡了千辛萬苦呢~」


    見父親說得輕鬆自若,春亮終於再也忍無可忍,近乎怒吼地喊:


    「老爸!」


    菲雅嚇了一跳,但崩夏隻是輕揚起淺笑。


    「怎麽啦~?」


    「夠了吧?把所有真相……都說出來吧。之前你也沒有守約,在理事長那裏向我們說明一切。現在該告訴我們了吧!」


    「……我就是這麽打算才回來的喔。我還真是不被信任呢~」


    崩夏噘起嘴說完,歎了口氣。廢話,他哪還有信任可言。


    「剛才我的回答,也不是在敷衍了事喔。關於我是怎麽取得免罪符機關……真的就隻能說是努力搜集,費盡千辛萬苦。像是打聽消息,偷偷闖入騎士領的保管庫裏而取得。或是趁著騎士大人睡覺時,偷偷借走裝有免罪符機關的道具而取得。雖然有時曆經幾番波折,才發現根本是另一個組織的人持有,但基本上就像是這樣。也曾經由黑市情報屋和地下拍賣會取得喔。」


    忽然間,春亮想起了以前在京都見過的供應商說過的話。「尤其最近這個又比以前更難發現到了」——這是為什麽?


    是因為還有其他人,在世界各地到處搜集免罪符機關嗎?


    「難道……將我送來這裏以後,你至今都不曾回來是因為……」


    「嗯,就是因為我一直四處搜集免罪符機關喔。雖然理由不單是這樣啦。畢竟找到你以後,是我將你送來這個家,售後服務也得確實做好才行呢。」


    「怎麽會……」


    春亮總是在想,他至今到底在哪裏,又在做些什麽。送菲雅過來以後,父親比以往間隔了還要久的時間都沒回來。所以這段時間——他一直都在持續尋找嗎?從一開始,目的就是搜集免罪符機關嗎?


    「可……可是……我實在不敢相信。對手可是騎士領,就算還有其他家夥,也都是研究室長國、龍島/龍頭師團、比布利歐家族會……等等還為數不少喔。」


    「最近還出現了『腓特烈商業聯盟』和『提醒者』等新組織呢,雖然組織規模還小,但今後不曉得會發展成什麽樣子。」


    「那些我倒是沒聽過——總之,不論是什麽組織,隻要與詛咒道具有關,應該都很危險。全都是無法按常理對付的家夥們吧?你都能平安無事嗎?」


    「啊~嗯,因為我完全不擅長麵對麵戰鬥,所以基本上都是偷偷摸摸地展開行動喔。用遊戲來比喻的話,我的職業就是小偷、調


    查員和盜墓者之類的。如果對手完全是武鬥派,而且找不到空隙可以下手行竊的話,我從一開始就會放棄,等到以後再說。比方說……對了,像是複仇者納特。」


    那家夥嗎?菲雅厭惡地蹙眉。雖說到頭來,裝在納特的「痛苦所在點(the paingrapher)」裏的免罪符機關,已經放進菲雅體內了。


    「嗯,所以說,你至今一直像盜賊一樣到處搜刮免罪符機關嘍……不,就算是這樣,真虧你全身都能完好無缺呢。應該偶爾也曾被發現,演變成戰鬥吧?」


    「那種時候當然是腳底抹油逃跑啊!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逃跑喔。畢竟我的目的不是打倒敵人嘛。啊,不過,如果問我是否直到最後都全身完好無缺……我倒是隻能歪過頭說:『這就不一定了呢~』。」


    崩夏「啊哈哈」地笑了。對照之下,春亮沒來由地背脊發涼。


    自己在腦海裏,開始察覺到某件事情。


    但是,崩夏幹脆地接著說道: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闖進騎士領的設施偷東西以後,對方也開始認真起來了呢。哎呀~感覺就像是真的變成了附有豪華懸賞金的世界級通緝犯!然後開始不管我醒著還是睡著,都有追兵緊跟在後。最後還被團團圍住,進退維穀,完全是大危機!當時甚至很難離開歐洲,不禁擔心地想:『啊啊,我該不會再也回不了這個家了吧~』有時會有些消沉,有時倒是還好——」


    「然……然後呢?你是怎麽逃離包圍網——」


    說到一半,菲雅倏地停住話聲。


    雙眼愕然地睜大。


    同時,春亮也察覺到了。


    猜到了「那個答案」。


    眼前——父親正帶著不是父親的臉龐,微笑著。


    變作女人模樣回到這個家的父親,正微笑著。


    眯起雙眼的溫柔表情。陳述事實的平靜話聲。


    「從頭到腳,毫不留情,包括心態、肉體的模樣,全都從頭改變……不做到這種地步的話,實在無法逃離那個包圍網,也無法回到這個家。」


    「怎麽……會……」


    呻吟聲從自己口中流瀉而出。身體失去平衡,踉蹌蹣跚。


    一種整個世界全顛倒過來的暈眩襲來。白與黑。表與裏。開始可以看見至今一直看不見的事物。截至目前為止,自己都在看著什麽?


    呼吸困難,心跳急速。


    但是,父親滿不在乎地揮揮手說:


    「像是變性等整形技術,近年來真的是突飛猛進呢~這就是所謂時代的潮流嗎?真是救了我一命呢~我也費盡心思,留意著讓自己的思考和言行舉止都像是女人——仔細想想,就和此葉以前做的改變差不多呢。都已經變成了習慣,反而要我不用女性語氣說話,還會覺得不對勁。你們可能會覺得惡心吧,真是不好意思啊~」


    春亮在眼角餘光中,看見菲雅緊握起拳頭。她低著頭,咬住嘴唇,咕噥說:


    「……我啊,坦白說,一直覺得很奇怪。」


    菲雅以銀發承接著崩夏的視線、春亮的視線,繼續又說:


    「打從一開始的敵人——那個名叫佩薇的騎士領女人來了以後。以一個極力想破壞我的組織而言,他們之後的動作……未免太零散了吧?雖然之後曾是藍子持有者的那名騎士、納特和莉莉海爾她們也出現過,但人數還是太少了。再想到納特他們的目標並不是我,也許可以說就隻有藍子的持有者一人而已。所以我一直很不安。為什麽騎士領對我放任不管?對於極想破壞掉的我,他們為什麽沒有一再一再地送來更多騎士?」


    「哼哼,但一直都很和平,這也不錯啊。」


    「個中緣由——我現在總算明白了。一定是因為騎士領根本無暇想到我。因為他們正傾巢出動地獵捕一個更加棘手,賭上門麵也要懲治的對象……!」


    菲雅緩緩抬起頭,從正麵注視崩夏的臉龐。


    崩夏麵帶微笑。


    菲雅以緊咬著牙關般的聲音小聲接著說了:


    「你也——在戰鬥呢。至今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


    「沒有你說得那麽帥氣啦,我隻是做我該做的事情而已。」


    當然,這些話語也傳進了春亮耳中。


    是啊,沒錯。父親不在這個家裏。那麽,他在哪裏?在世界各地。基於某種理由,基於某種苦衷,在世界各地來回奔波——而自己的思考在這裏就停住了。


    一直以為就算去想,也不可能懂。


    也以為隻要知道父親一直環遊世界各地就好,反正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簡直大錯特錯。父親一直以來持續尋找著免罪符機關,舍身冒險地搜集,不斷逃開心懷怨恨的組織之追捕。這——不正是菲雅所說的戰鬥嗎?


    不也算是賭上性命,持續著獨自一人的戰鬥嗎?


    「為什麽!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老爸……」


    春亮往前跨出一步質問,崩夏「嗬嗬」地出聲笑了。


    「我剛才也說了吧?這是售後服務。我在那座城堡的秘密倉庫裏,問了菲雅:『你想解開詛咒嗎?』因為她回答yes,我便送她來到這個家——那麽,為了達成她的目的,就得盡最大限度協助她才行。在解除詛咒前的這段期間,若有可以抑製力量的道具,那怎麽能錯過呢~」


    似乎構成了回答,又似乎沒有。這件事並不是非做不可。不惜犧牲自己也要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他是為了什麽這麽做——?


    那還用說。春亮握緊拳頭,垂下臉龐,恍然領悟。


    是為了他們。


    為了有可能被詛咒吞噬的菲雅,和離她最近的,名為夜知春亮的笨蛋兒子。為了讓他們兩人能無憂無慮地,安全地過著解開詛咒的每一天——


    「你是……笨蛋吧……」


    「嗯?」


    「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老爸……」


    春亮近乎瞪視地讓臉龐朝向前方。若不這麽做,他就無法直視父親的瞼。


    盡管如此,崩夏的表情還是很溫柔。坐在桌上,搖晃著雙腳。


    「因為我覺得……這麽做的話,事情的『發展』會比較好呀。」


    「呣,你是什麽意思?」


    菲雅輕偏過臉龐問。


    「哎呀,我沒說過嗎?我……隱~隱約約有種類似可以看見『發展』的力量喔。就是像這樣,影像朦朦朧朧的感覺。」


    「啥?我是第一次聽說。」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春亮和菲雅一同投去追問的視線。崩夏搔了搔臉頰後,說:


    「這隻能用『發展』來形容呢。就是我可以預見到,這樣子做好像比較好,或是再這樣下去恐怕大事不妙~之類的。」


    「……算是占卜那一類嗎?」


    「感覺有些類似,但還是不太一樣。因為我隱約也能知道,像是那個人身上大概有詛咒的力量……嗯,果然該說是對『發展』這個概念很敏銳吧?直說的話,可能就隻是第六感很強,或者可能隻是錯誤的直覺都剛好往好的方向發展。」


    歇了一口氣後,他又說:


    「總之——我一直是照著那種直覺活到現在喔。像是在廢棄城堡的地底下感覺到了古老詛咒的『發展』,找到暗門後進去一看,就在裏頭發現到了一個奇怪的立方體。」


    崩夏轉向菲雅,眨了一下眼睛。但這個動作還是一樣教人反胃。


    「然後……我說過『發展』吧?所以我判定光是將立方體送到這個家還不夠,若能搜集到免罪符機關,更能讓大家得到幸福,所以我收集了。就隻是這樣。」


    崩夏理


    所當然般地,笑咪咪地這麽說道。


    雖然不清楚詳情,但既然崩夏說他是遵從那個可以看見「發展」的力量活到現在,一定就是真的吧。所以,他才能夠從事與受詛咒道具有關的萬事通工作。明明理事長每次都失敗,仍能夠每次都找到受詛咒的道具再帶回來。也能夠找到此葉、黑繪和菲雅,將她們帶回這個家。


    (原來……是這樣子嘛……)


    許許多多的事情,全都說得通了。他一直覺得父親老做些莫名其妙又難以理解的行為,但現在第一次可以窺看到——其中的理由與邏輯。


    喉嚨深處突然「咕」地痙攣,就像某種發作一樣。但他死命忍了下來。


    菲雅用擔憂的,同時又放下心來的眼神看著他。


    崩夏依舊帶著溫柔的笑臉。


    「話說回來……我想關於我的事情,這下子你們大概都能諒解了吧,所以言歸正傳。剛才的答案決定了嗎?就是要不要去這個問題。」


    「呣,這個嘛——」


    菲雅目光銳利地看向春亮。春亮也無意退讓,回望向她。


    見狀,崩夏又笑了起來。


    「和剛才說的一樣,我的建議就是——任由感覺主宰自己也不錯喲。所以,春亮,去吧。」


    「……!」


    「我想,多半會因此又創造出更好的發展喔。雖然我並不曉得具體而言,哪些事會有什麽樣的發展。」


    「喂!崩夏,你在說什麽啊!說得這麽輕鬆!明明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


    菲雅跨著大步逼近崩夏。崩夏「嗯~」地側過頭,接著突然伸出右手——


    「嘿!」


    「呣妞!」


    他扣住菲雅的臉蛋。逼近他的菲雅不停掙紮扭動。隔著銀色腦袋瓜,春亮與崩夏互相對視。崩夏的臉龐苦笑般地皺起。那是至今不曾見過的表情。與他在變成「她」回來之前的表情,有些相似。


    「雖然不太搭調,不過我並非不能使用原來的語氣說話喔。隻有這次,我就變回去吧。春亮。」


    「……!」


    從喉嚨發出的是女人的聲音。但是,語調卻是某人熟悉的說話方式。


    「春亮……你可以再任性一點沒關係喔,就像這家夥一樣。雖然你在這個家裏,必須擔任大人的角色……但現在有我在。想說的話就說,想做的事就去做吧。對我來說,菲雅和你都一樣是小孩子。就隨你高興去做吧。」


    「啊……」


    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互相對望。


    最後,崩夏難為情似地別開目光,臉頰泛紅。


    「啊~唔~咳咳,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呢~」


    「一般會覺得用女人口氣說話才不好意思吧!總之快點放開我,詛咒你喔!」


    「現在就麻煩你,先讓我們父子倆再單獨相處一下吧。」


    春亮品嚐著不可思議的心情。


    胸口深處有個炙熱的硬塊,仿佛隨時要融解、彈開,擴散至全身。那樣一來,自己的身體會前所未有地動起來吧。那是燃料。是被人注入的驅動力。


    嗯,真的……很不可思議。


    竟然被這種不負責任的父親,說的不負責任話語推了一把。


    但是——必須承認才行。


    現在,自己確實覺得背部被人推了一下。感覺得到,自己可以前進,應該前進。


    所以,行動吧。遠比待在這個家等待要好得多。行動吧。


    「呣……呣嗯~……噗哈!啊!可惡的春亮,你那是在想某些壞事的眼神吧!我的意見還是不變,不管這家夥說什麽,危險就是危險!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乳牛女不同意,我也——」


    逃離了崩夏的魔爪後,菲雅這次逼近春亮大聲主張。但是,春亮隻是繼續回想著剛才崩夏說過的話。


    (……隨我高興去做嗎?)


    也許是吧。也許可以隨自己高興去做。好比說,既然此葉不再像姊姊一樣,那自己也可以不用再像弟弟一樣。當她生氣,也可以不再隻是一味畏首瑟縮。可以不用從遵照她的指示開始做起。


    胸口湧現一種類似義無反顧的感覺。


    他決定要去。所以會去。這點已經不會改變。


    那麽,出去了以後要怎麽做——要是離開屋子,最後真的隻是滿足一己之私的話,那也無可奈何。


    既然父親奮戰過了,自己也戰鬥吧。就像父親一樣,戰鬥方法因人各異。自己也許有著隻屬於自己的戰鬥方式。


    就像崩夏的戰鬥是變性後一邊逃跑,一邊獨自一人搜集免罪符機關。


    自己,夜知春亮能做到的戰鬥方式又是什麽?


    為了救出錐霞,繼續前進,他可以做到什麽——?


    ……然後,春亮得出了結論。


    聽了父親的話語而湧現出的義無反顧感覺,引導出了答案。隻要循著「隨自己高興」這個單純的方向,意外地方程式的解答就近在身旁。為了救出她,該做的事情。


    (……哈哈。)


    同時,那份單純的義無反顧感,也讓他在目前為止一直煩惱著的問題上,找出了答案。舍去一切束縛,秉持著中立的狀態,徹底無拘無束地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以後——結果,他發現到了,該告訴她的話語隻有一句。


    拯救她的方法,和救了她之後的事。


    一旦找到答案,就隻剩下實際執行。


    也許他錯了。也許這並不正確。但是,這一定——


    最像自己的作風。


    春亮彎起嘴角,看向用力撇下嘴瞪著自己的菲雅,說道:


    「菲雅,既然你說有可能會發生事情,那隻要別讓事情發生就好了吧?」


    「什麽?」


    接著春亮轉動視線。


    久違地,真的是久違地——看向父親,試著說出任性的話。


    「老爸在業界的人脈很廣吧?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


    傍晚,沙灘。


    春亮一行人出現在和前天相同的地點。有菲雅、黑繪和崩夏。等了一會兒後,第一批等待的人跨著大步出現。是一臉不悅的此葉,以及虎徹。


    「春亮!我明明千交代萬交代,要你別離開屋子!」


    「抱歉,此葉。可是……因為,我不可能永遠是你的弟弟。」


    由於單方麵地打電話叫她來到這裏,春亮已預料到她會勃然大怒。他不想花時間慢慢解釋,於是筆直地凝視她的雙眼,開門見山說出真心話。


    「所以,我要以對等的身分,擅自違反你的指示。」


    「……!」


    此葉反射性地想說些什麽,但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緩緩閉上眼睛,深呼吸似地吸了口氣後——


    「以對等的身分……嗎……?」


    「嗯。」


    她張開雙眼。眼鏡底下的眼睛,靜靜地探問著他。


    「從今以後,一直嗎?」


    春亮點點頭。心想:她需要證據吧。證明自己是認真的。


    「一起升上高中時,我和你約好了。雖然後來糊裏糊塗就打破了約定,但我決定從現在起,真的會遵守約定。我發誓——我不會再稱呼你為『此姊姊』。」


    「……」


    此葉「呼~」地長歎口氣。然後——


    受不了般,無力地露出微笑。


    「唉~……這樣子究竟是好事呢?還是壞事呢?好像正合我意,又好像不用急著現在改變呢……嗯,好吧。這次我就讓步吧。」


    「謝謝你,此葉。」


    「但是,你有明確的作戰計畫吧?雖然沒有成果的我們沒資格說什麽。」


    「誠然,正


    是如此。隻打一通電話說『想到了作戰計畫』,就叫不才們來到這裏,不才們卻一無所知。為何又回到此處?」


    虎徹目光凶狠地瞪向春亮說。菲雅疲憊地閉著眼睛回答:


    「他會在路上說明吧,雖然不曉得你們能不能接受。」


    「嗯~我們倒是已經放棄了呢。」


    「……怎麽有種不妙的預感……?」


    就在此時,「咚叩咚叩」的引擎聲傳了過來。第二批等待的人,搭著私人的快艇出現在海麵上。


    「讓各位久等了。」


    「啊啊……要忍受搖晃真是教人提不起勁~」


    「抱歉,好久沒發動了,所以準備上花了一點時間。上來吧!」


    坐在快艇上的,是戴著防毒麵具的理事長、負責駕駛的漸音,還有老早就抓住船緣癱成一團的銃音。比起是因為快艇搖來晃去,可能更該說是因為她手上的罐裝啤酒吧。


    所有人走向大海弄濕雙腳,搭上快艇。不久隨即出發。


    快艇的甲板相當寬敞,吹來的風很舒服。春亮邊望著快艇前進的方向,邊斜眼瞥向身旁的崩夏,試著詢問一直很在意的事。


    「對了,你為什麽之前要裝乖?」


    「裝乖?」


    「就是潘德拉剛他們來到別墅的時候,你不是特別安靜嗎?」


    「哎呀~單純隻是因為很可怕嘛。因為小加脫離龍島/龍頭師團時,我也幫了不少忙,才擔心對方會不會對我懷恨在心。」


    「喂……那這件事沒問題嗎?」


    「聯絡的時候,對方的感覺不像在說:『你這混帳——!我絕不輕饒,看我殺了你!』回答時很幹脆,好像是我想太多了呢。真是令人開心的失算。」


    「什麽失算……你不是可以預測到發展嗎?」


    「當然也有預測不了的時候呀。因為那就像是一種模糊的第六感。」


    「……萬歲~」


    「怎麽了?此葉,為什麽突然帶著空虛的笑容大喊萬歲?」


    身旁的此葉突然做出奇怪言行,春亮嚇了一跳問她。此葉半眯起眼,說:


    「理由有兩個。一個是看到之前隱約保持著距離的春亮和崩夏先生正普通地交談,真是教人開心,所以萬歲~」


    「哪……哪有……之前就很普通吧?另一個呢?」


    此葉大口吐氣,和剛才的銃音一樣,無力地抱住船緣。


    「聽到你們對話的內容,我好像知道我們要去哪裏了。不妙的預感應驗後,我隻能舉雙手投降,所以萬歲~」


    此葉保持著那個姿勢,僅抬起頭,用死了心的眼神望著在快艇前方等待他們的事物。春亮也跟著抬眼望去。但老實說,即使不刻意去看,那東西從剛才起就一直出現在視野裏。


    也就是依然停在海麵上的巨大船隊「龍島」——龍島/龍頭師團的根據地。


    無數的船首正對著他們,泰然自若地等著這艘快艇慢慢靠近。


    那艘船巨大又寬廣。


    甲板幾近是平地。很寬敞。寬敞得嚇人。視野內毫無遮蔽物,腳底下整整齊齊地鋪滿了會發出「嘰嘰嘰」悅耳聲響的木板。但仔細觀察後,可知是由嶄新的木板和傷痕累累的木板拚裝在一起。也可看見水漬般的髒汙——還是紅黑色的。


    茶色的甲板,和天空與大海形成的隻有藍色的空間。


    兩者正中央處,突兀地放有一張白色圓桌和環繞著圓桌的椅子。桌子相當巨大,因此椅子數量也多。在其中一張椅子上——


    「歡迎來到『決鬥船利維坦』,隨便找個位置坐吧。別擔心,這裏沒有那種甲板上會突然開洞,讓人連同椅子掉下去的機關喔,哈哈~」


    「那是什麽?可是,有那種機關好像有點有趣耶,下次做一個吧。每次你性騷擾別人的時候,我就繩子一拉讓你咻~地掉下去!」


    「真是光是想像,就心痛/愉快到子宮泛疼的處罰。」


    潘德拉剛翹起腳放在圓桌上,莉可側坐在他的大腿上,葛蘭歐莉則一如既往眯著雙眼,在潘德拉剛身後待命。


    「嗯~真是教人感動的命名品味呢。在現今這種時代,一點也不嘩眾取寵的平凡感反而很棒。對了,決鬥船是什麽?」


    黑繪歪過小腦袋瓜問。


    「如各位所見,就是具有競技場作用的船,算是龍島附屬的一個設施。既寬敞又平坦,方便行動,可以充分發揮出實力。雖然可能到處都有汙垢,嗯,但就別在意了。」


    「哼,果然這些汙漬是血嗎……真是教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我可是為你們設想過了喔。其實大可以帶你們前往船後麵的後麵的超狹窄會議室,但屆時你們會擔心有陷阱吧?或者擔心要是被關起來,那可怎麽辦。但在這裏視野好得不得了,誰也無法做任何事,所以放心吧!」


    「姑且先說聲,謝謝你多餘的貼心吧。」


    「總之先坐下吧,各位。現在才緊繃戒備也無濟於事。」


    聽到理事長這麽說,春亮戰戰兢兢地往一張椅子坐下。菲雅老大不客氣地用力坐在他旁邊,此葉帶著緊張的氣息坐在另一邊。虎徹和黑繪也隨意找位子坐下,漸音和銃音沒有就坐,站在理事長身後。


    「啊,對了,你是夜知崩夏吧?之前我完全沒發現呢。」


    「哎呀,不好意思,因為你沒問我~」


    「哈!都說別擔心了。我電話上應該也說過了,關於你協助加百列逃走一事,我並沒有任何怨恨。但如果是龍老頭,我就不敢保證了。」


    「那真是太幸運了~今後也請你手下留情~」


    崩夏吟吟一笑,也坐在椅子上,輕撩起蓬鬆的頭發,交疊起修長的雙腿——「嗯~」潘德拉剛略微往前傾身。


    「話說回來……可能是我誤會了,但我聽說你是個男人……」


    「嗯,因為發生了不少事情,現在我可是完完全全的女孩子喲。」


    什麽女孩子啊!春亮在心裏呻吟,緊接著又聽到了更不敢置信的話語。


    「原來如此……現在是女人嗎?說得也是呢。那不是也不錯嗎?有兒子的話,反而成了有小孩的人妻屬性,不管過去如何,對我而言都沒有任何不便——」


    「葛蘭歐莉,我要大洞——!我們果然絕對需要在這家夥的腳邊設個會開洞的機關喔——!」


    對方依舊吵吵鬧鬧,但春亮他們一點說笑的心情也沒有。帶著緊繃的心神,隻是等著時間流逝。


    然後,數分鍾過後——


    「嗨嗨,讓大家久等了。畢竟我們在海上沒有研究窒,花的時間比預期還久呢。趁這個機會,我們是否也該至少建個水上研究室呢?」


    菲雅他們肩膀一震,看向來人——也就是最後一個等待的人,暗曲拍明。他的語氣依然輕佻,沒有半點氣勢地走來,黑色醫師袍的下擺隨風飄揚,然後往空著的位子坐下。當然,身後跟著一名小麥膚色少女,她帶著一貫的茫然表情朝他們輕輕點頭致意。


    就坐後,拍明笑嘻嘻地看向一旁。


    「嗨,初次見麵,馬克西米利安·潘德拉剛。我是暗曲拍明,可說是個微不足道的研究者。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嗯,你的長相我記住了。」


    潘德拉剛瞥了一眼拍明後說。「感覺真是個裝模作樣的家夥耶!」莉可坐在潘德拉剛的大腿上,目不轉睛地瞪著拍明。拍明聳了聳肩。


    「什麽嘛,真冷淡。頭一次見麵,我還以為會有更多反應呢。」


    「雖然有點興趣,但是至少我從沒聽說過你很強,所以沒那麽興致勃勃。倒是比起你——」


    潘德拉剛抖動了下在腹部上交叉的手指。刹那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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