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逼近了


    它出於誤解


    但吸引了真實


    *


    原川在起居室麵對著棉被。


    金發少女從榻榻米上那團棉被中伸出頭來。


    「妳到底打算那樣到什麽時候?希歐·山德森。」


    「呃,所以說,等衣服幹掉……」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用力。


    兩人再次見麵後,希歐當場衝入被子,一直哭到剛剛,前前後後大約花了十分鍾。


    要明白已經開始脫水的洗衣機所代表的意義,這段時間十分充足。


    ……她是細心、任性,或者隻是個笨蛋呢……


    希歐抬起臉,神情十分沮喪,但眼旁已不見淚水。她有氣無力地說:


    「對不起……我知道給你添麻煩了,所以衣服幹了我就會離開……」


    「知道就好,這次我真的要去上學了。」


    說著,原川站了起來。


    他將從機車鑰匙圈上拆下來的大門鑰匙放在起居室桌上。這時,原川身上某件飾品發出聲音,那是個用石頭般的物體串成的手環。


    「啊,那個、原川大哥?」希歐叫出聲。


    「什麽事?」


    「那個……你有沒有在哪裏發現那種用石頭串成的項鏈呢?」


    原川思索著這話的意思。昨晚收留她時,自己並沒有看到那種東西,剝光換衣服時也是,還有在翻開口袋看看有沒有身分證明時——


    「沒有,沒看過那種東西——妳想要這玩意兒嗎?」


    「不、不是,不是那樣的。」


    「隻是——」她說。


    「那是母親送我的東西。」


    「這樣啊,和我一樣耶。」


    原川將手煉給「咦?」一聲歪起頭的希歐看。


    「這是我母親一時興起做出來的,她從以前就喜歡這類手工藝品,好像把它當成護身符的樣子。如果妳的也是這樣——」


    希望妳早點找回來,這句話差點衝口而出,不過原川吞了回去。


    ……跟她扯那麽多幹什麽。


    「——」


    原川默默站起,轉身背對希歐,準備走出起居室。


    但是他不禁在意起背後悶不作聲的她這時候作何表情。


    「好像撿到貓一樣」的想法又湧了上來。雖然不知道貓在想些什麽,不過稍不注意就會製造麻煩,要是盯著牠看,又會找個安穩的地方躲起來。


    原川整理思緒想重新來過,維持背對的姿勢向希歐發問:


    「……話說,妳昨晚是在躲什麽?」


    「咦?嗯嗯,是、那個……就是、惡魔。」


    聽到這個回答,原川在內心說了聲「這啊」並下定決心。


    ……果然是個危險的女生。


    若以貓來形容,也隻能說這狀況有如得了貓瘟般地危險。早上喂她飼料就是個疏忽先不提,還幫忙理毛、讓出浴室,現在連床都被占領……不過善心服務到此為止。如果剛剛聽到的是其它回答,那還可以幫她介紹警察。原川想到這裏歎了口氣,走出起居室。


    這時身後傳來被子蠕動的聲音。


    回頭一看,希歐正把被子當浴袍裹著,跟了過來。


    「妳在做什麽?」


    「啊、沒有,送你出門……」


    「不必了,躺著吧。」


    原川皺起眉頭。


    就在這時,大門冷不防被敲響,還傳來少年的高冗聲音。


    「鄧恩·原川!這個屋子已經被單方向包圍了!快出來投降!」


    「佐、佐山同學,那不叫包圍。」


    「那是定義不一樣啊,新莊同學——好了原川,快出來。再不快點我就要打招呼了哦!早安啊各位庶民!糟糕,深愛世人的我不小心也對你以外的廣大民眾打招呼了,你要怎麽賠我!」


    ……笨蛋來了。


    原川先意識到這點,之後什麽都不願多想。


    現在很多問題同時擠在一起,想一次解決隻會讓人手足無措。


    隻有兩件必須思考的事,就是門外的笨蛋和眼前的希歐。


    仔細一看,希歐一臉恍惚。


    「那個,原川大哥,以希歐的日語能力聽不懂門外那個人說的是什麽意思呢……」


    「那是因為妳的日語能力很出色,希歐·山德森。」


    然後原川想起一件危險的事。當自己回家時——


    ……因為要借她鑰匙,所以沒鎖門……


    太大意了。原川剛這麽想,門外就——


    「咦?原川同學沒有鎖門耶?」


    「喂喂,千裏,門開著的樣子耶,快停止飛踢破門的準備。」


    「咦?我、我才沒在準備呢?隻想突然想練習助跑而已。」


    「哈哈哈,總之有個粗心大意的人就對了。我們要發揮同學愛,進去幫他關好門才行。」


    這家夥打算直接進來?可是為什麽連學生會長和會計都在?


    為了爭取時間,原川出聲牽製。


    「我馬上出去!別進來!」


    「哈哈哈,你聽到了嗎,新莊同學?原川在說謊哦。」


    「不要毫不遲疑地擅自認定!」


    選擇有兩個,立刻鎖門或是——


    「原、原川大哥,希歐還光著身體,要是他們進來……」


    ……先把這個女生藏起來。


    在這個發現自己上學遲到、家裏有個裸體金發少女的日子裏,原川對未來發展一無所知。最近薔薇尊周刊銷路不錯,八卦增刊號在校內的發行量也增加了。


    還是先將門鎖上,在他們破門而入前把希歐藏起來比較安全。


    但是選項的範圍在這瞬間減少了一半。


    大門門把已經轉動了。


    「——!」


    這已經不算是判斷,原川反射性地抱起希歐。


    「咦?啊——噯呀!」


    在一聲嬌喘中,希歐縮起肩膀、被子落下。


    「笨蛋,妳怎麽讓它掉下去啊!」


    「因、因為你剛好抓到人家被奇怪的洗發精弄得很敏感的地方嘛……」


    原川忍住不去想那是哪裏,抱著她就跑,目的地是起居室西側設有壁櫥的位置。他用腳拉開壁櫥門後,瞄準下方。那裏有備用的被子以及——


    「裏麵擺了很多點心之類的食物,要吃就吃吧。」


    「呀!」希歐被他扔進去,發出慘叫。


    「怎、怎麽了啊?」


    在原川回答前,大門已經打開。


    同一時間,他關上壁櫥。


    壁櫥門撞擊柱子的聲音,正好與學生會主力踏進玄關的聲音重迭。


    接著寂靜到訪。


    定睛一看,站在玄關的果然是校內最有名的四個人。


    「——你們來幹什麽?」


    他這樣一問,單手扔下旅行袋的新莊點點頭說:


    「嗯,大樹老師要我們叫你去上學。」


    「我正要去,沒看到我穿著製服嗎?」


    「原川,你能夠證明那不是製服型的睡衣嗎?」


    「佐山,你能夠證明說那種話的你沒發瘋嗎?」


    他這樣一問,佐山旁的新莊低下頭去。


    「……不可能的吧。」


    「哈哈哈,新莊同學,就跟你說的一樣,確實無法證明原川身上穿的是不是睡衣呢。」


    「我說的不是那個啦!」


    原川放鬆雙肩。


    ……總之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啊。


    當他念頭一轉,風見的聲音響起:


    「剛剛是不是有人在?好像有人說話


    的聲音耶。」


    接著出雲對在壁櫥前停下動作的原川發問:


    「而且啊,好像在我們進來的時候……你是叫原川吧?你是不是把好像是人的東西丟到那裏麵去了?」


    原川背上滲出冷汗。


    ……危險。


    才這樣想,壁櫥另一邊就響起小小的聲音。


    「那、那個,原川大哥,這裏好黑,而且,好悶哦。」


    原川不理她。會懂得壓低音量,代表希歐應該也明白被丟進去的理由。再加上要是跑出來,會有裸體見人的危險。


    現在的問題是,要如何將希歐被看到的事蒙混過去。


    「剛才那是——」


    他動著腦筋。有著人類大小又有著人類顏色的東西並不多,真要說起來——


    ……就是人類本身……


    就在原川打算放棄這個想法時,佐山的聲音飛了過來。


    「雖然我很難相信……那是真人比例的人偶吧?」


    一聲「你白癡啊!」差點從喉嚨衝出來,但是原川點點頭。


    「是又怎麽樣?」


    「不怎麽樣,反正是個人興趣嘛,我想我遲早也會弄一個。」


    「做什麽樣的?」


    「那還用說,當然是新莊同學的囉。」


    仔細一看,佐山旁邊的新莊麵紅耳赤、一臉困擾。看著這位說「咦?不要啦」之類台詞的奇特少年與其周圍,讓原川的心稍微鎮定了些。


    ……原來是這麽回事。


    原川心想,遠比自己想象中更加異常的一群人就在這裏,即使自己真的做了真人大小的人偶,規模也比不上他們。


    但是那份安心感被風見打破。


    「……那剛才怎麽會有講話的聲音?」


    「唔!」原川倒抽一口氣。


    第二個危機到來。這下子百口莫辯了,交談可是足以說明自己藏了個人的證據。


    怎麽辦?原川自問。也許是時候讓希歐出來說明一切,順便表明自己的困境。


    ……到底該怎麽辦……!


    咬緊牙關的原川,看到視線彼端的出雲彎下腰去。


    他對著滿臉疑惑的風見小聲說:


    「喂喂喂,別問了啦,千裏。他一定跟大城老爺子一樣,是個會對人偶說話的可憐蟲啦。」


    白癡!這是原川今天第二次想要大吼,但隻要能解決問題就有忍的價值。


    出雲又說:


    「千裏,妳仔細看,在起居室正中央地上有被子對吧……?所以囉,他還跟人偶……」


    「說、說得也是呢,覺。」


    風見小聲說完,偷瞄廚房一眼,跟著別開視線。


    她抓著出雲領口拉近自己,輕聲說道:


    「……覺,看廚房,別被他發現。有女生的衣服和內衣晾在那裏。那是換穿用的吧——佐山的朋友果然都不是什麽普通人呢。」


    「那個啊——」新莊在傳進耳裏的低聲談話中添上插話用的發語詞。他一臉困惑地說:


    「真想不到原川同學居然會有那種興趣——可、可是,那隻是他個人興趣嘛。」


    ……我才想不到你會這樣說我咧。


    不過被新莊這麽一說,他們也沒梗再追問下去了。


    心力交瘁的原川離開壁櫥,眼前該做的是盡快把這群人趕出去。為了盡可能表現自然,他拾起地上的被子,慢慢地折起來。


    接著瞄了那群人一眼。


    「……快出去,我馬上就會去學校。」


    「別客氣,我們就在這裏等著你,原川。洗好的衣服還沒幹,洗衣機也還在脫水。要是你用那個理由逃學,我們就沒臉見大樹老師了。」


    佐山對著瞪視而來的目光麵無表情地說:


    「唉呀,別跟我們客氣——快給我倒杯茶來。」


    *


    希歐蹲在黑暗之中。


    怎麽辦、怎麽辦啦?她這樣默念兩次,抱住膝頭。


    雖然她對黑暗沒有特別的好惡,但是不太喜歡被強迫塞進這種地方。


    就算以前犯了錯,也不曾受過這般懲罰。以前的自己會被趕到外麵去,接著因為無事可做而在原野上邊跑邊玩。


    在記憶中,隻要仰望天空,一定能看見飛機雲。


    母親隻說過父親是個駕駛員而已。那好像是很久以前,他們還待在日本時的事,隻是希歐對那時代的事幾乎沒有記憶。而現在——


    ……該怎麽辦才好呢?


    原川正在外麵和來訪的朋友們說話,言語上的互動似乎相當地險惡,是自己和他交談時所沒有的感覺。


    好好哦,能夠感受到彼此間的感情。這讓希歐心生羨慕。她知道原川很想趕快將她掃地出門,隻希望到時候他還能為她花點心思。


    ……我真是不知足。


    昨晚發生的事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他還是聽完了,也認為真的發生過什麽。這就夠了,希歐這樣告訴自己。


    可是好熱。因為快中午了嗎?還是自己的體溫?因為空間密閉?或者全都是?總之這裏悶得不得了。


    也突然想到些什麽,摸摸自己屁股下的被子,發現已被汗水染濕。


    他會不會生氣啊?希歐縮起身子,背靠壁櫥牆壁,她知道汗水也沾到木製薄壁上了。


    呼吸有點困難。怎麽辦?而且她喉嚨有點幹了。


    ……可是到外麵去會給原川大哥添麻煩的。


    都已經替他添了不少麻煩,還受了他的照料,所以現在非忍耐不可。


    可是好熱。希歐閉上眼睛,吐了口氣。


    她抱住身體,汗水順勢積在指縫間,流過肌膚。從腋下到腰前,都能感覺到有某種小小的東西滾落,好癢好癢。


    「嗯……」


    當她發出聲音,外頭立刻有所反應。


    「咦?剛剛……你剛剛是不是發出什麽怪聲啊,佐山同學?」


    「沒有,我還以為是新莊同學忍不住發出來的呢。」


    ……糟、糟糕!


    希歐縮起身子,心跳微微加快,讓呼吸更為困難。


    她明明就什麽都沒做,汗水仍不停從額頭滴落。


    怎麽辦?希歐第三次這樣想。昨晚狂奔時曾經揮汗如雨,現在也是這樣,想必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容易冒汗了。而且在學校上課時,也曾經學到過日本的氣候溫暖濕潤。因為濕度高,一熱起來就會變得像三溫暖一樣,所以日本的名勝大佛才會近似半裸。


    在健康教育課裏,也學過人在極度脫水時會有死亡之虞。


    ……再這樣下去,希歐會死翹翹嗎?


    好想要水份啊,她這樣想。如果人在淋浴時也能像植物一樣吸收水份就好了,不然早在那時候先喝一點也可以。


    「…………」


    她的手四處摸索,想找到些什麽。


    這時,她發現壁櫥牆壁邊有個架子,還幾乎占滿了整麵牆壁。上麵似乎排著許多書籍,不過她現在不需要。隻是,希歐不明白它們為什麽會擺在這裏。


    她的手帶著疑問繼續摸索,接著在架子下方摸到有點硬的袋狀物。她猜想裏麵應該是零嘴點心,不過一想到零嘴的滋味——


    ……我的喉嚨……


    浮現腦海的,是以超嗆口而聞名的「我的鹽分」,所以毫無幫助。那是曾祖父半開玩笑買回來的,自己卻被它害得慘兮兮。


    有沒有什麽飲料呢?原川說過可以找東西吃,所以隻要有飲料——


    「——」


    有了。希歐的手在零嘴袋之間摸到金屬罐,忍不住屏住氣息。


    她拿起來打量一下,那是個三百五十毫升的罐子


    ,形狀也像是飲料罐,和水煮青花魚罐頭、油漬沙丁魚、午餐肉都不一樣。


    ……得救了。


    希歐雙手捧著它在牆邊蹲下,低頭說了聲「我不客氣了」,並緩緩拉開拉環。為了壓低音量,還用棉被一角貼在上頭。


    她耳邊響起微小的碳酸飲料開罐聲。光是聽到那個聲音就感到清涼的希歐,在黑暗中露出微笑。


    但她忽然發現自己的笑容正向一邊歪去。


    ……啊。


    身子在晃。脫水症狀開始出現了,看來身體狀況的確不佳。


    糟糕,希歐心想。她原來打算今天就要離開這裏,還希望到車站之前能先找到母親遺留的項鏈,這時昏倒隻會讓一切成空。


    ……還會給原川大哥添麻煩……


    希歐使勁甩了甩頭。


    快喝吧。一旦有東西入口,味覺應該能帶領意識清醒起來吧。補給了水分後暈眩也會停止,到時候自然可以離開這裏。


    所以希歐將罐子湊到嘴邊吞下一口,跟著——


    好苦。從喉嚨湧上的感覺,讓希歐差點反射性地嗆出來。


    她按著喉嚨吸了一大口氣。


    「呼」地緩緩吐出後,希歐看向手中的罐子。


    盡管在黑暗中看不見罐子,卻能透過味覺了解內容物。


    ……這個超苦的碳酸飲料會是什麽呢?……


    希歐在以前轉學過的學校中,在合唱大會前為了開嗓而喝的氣泡水,是種沒有調味的潤喉飲料。還有她和曾祖父搬家時,在加油站喝過有種石頭味的辛辣薑汁汽水。


    而這又是另一種味道,帶有奇妙的苦味。


    會是什麽呢?會是什麽呢?希歐在心中這樣猜想了兩次。


    原川雖然比自己稍微年長,但她不認為兩人味覺會有太大差異,也不認為罐裏的果汁已經酸敗,便試著再喝一口。


    ……好苦呢……


    味道並沒有改變。雖然她還想找其它飲料,不過要是開了沒喝完又去拿其它的,原川一定沒好臉色。


    我要負責喝完。希歐這麽想,又將罐子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好苦,通過咽喉時還有種藥味。不過——


    ……也、也不到喝不下去的程度呢。


    總比倒掉好吧。希歐繼續啜飲。


    好熱。


    好像在第一口之後,身體就莫名地冒汗。希歐猜想是因為注入了水分,身體感到安心才會開始流汗。


    心跳聲變大也是因為太熱的關係吧。


    得補給更多水分才行。希歐忍著苦味,繼續喝著鋁罐內容物。


    剩約三分之一時,希歐宛如向碳酸飲料投降似地將嘴拉離罐子。


    ……好燙。


    不是熱,是燙。手往額頭上一摸,汗水淋漓、燙得驚人。


    ……討厭啦。


    為什麽會這樣呢?自己一直莫名其妙地冒汗,呼吸也越來越困難。


    難道是生病了嗎?


    怎麽辦?怎麽辦?想歸想,希歐仍無計可施。原川還在外麵跟朋友說話。一想到他的聲音並沒對著她,眼淚就奪眶而出。


    ……不可以。


    為了不發出聲音,希歐將罐子悄悄湊到嘴邊。


    她再喝一口,但身體的熱度並沒下降,感覺全身發燙、一身是汗。


    「嗯……」


    希歐再也撐不住,身子軟倒,悄悄扭轉身子趴在墊被上。


    這個動作讓背與腰、還有大腿之間的汗水匯集在一起滴落。


    她發覺身體的確不太對勁。是長期處於脫水狀態所以身體才變得這麽奇怪嗎?


    ……希歐、要不行了嗎?


    她以手肘撐起身體,飲盡罐子裏最後一滴液體。


    如此一來,自己能做的就全部了結了。希歐急促地吐了一大口氣,微開兩膝抬起臀部,讓空氣進入被褥與身體之間。她將臉貼在被子上以防喘氣聲外泄,雙手抓住被套以撐住快被高熱擊潰的身體。


    「……嗯。」


    在身子緩慢擰轉之餘,希歐感到意識漸趨稀薄。


    ……不行。


    睡著就會死。在想起這個冬季登山知識的同時,希歐垂下眼簾。


    這時,聲音從外頭傳入耳中。


    那是原川的聲音,聽來像是在談論打工時間。


    「——佐山,我記得你以前到奧多摩打過工吧,跟iai有關的。」


    「是啊,新莊同學和後麵那兩個人也去過。」


    「那倒是不打緊——我想問一下,你知道叫做ucat的部門嗎?」


    在心跳與熱汗中聽見的問題讓希歐的意識略為清醒。


    ……原川大哥。


    他的關心使得希歐放心不少,而遲來的回答也是——


    「是啊,當然知道……說起來那算是iai旗下企業之一,你問這個做什麽呢?」


    「沒什麽,有點東西要送到那裏去,跟我的打工有關係。」


    聽著「是哦」的回答聲,希歐在心中鬆了口氣。


    ……不要緊的、吧。


    最近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句話。


    但希歐已緩緩墜落於睡夢之中,沒來得及想起。


    *


    眼前是一片青空。


    一片枕著近黑色大海的遼闊天空。


    其中有個巨大的身影。


    「那個」擁有以黑色鋼鐵構成的綿長身軀。它扭曲著身子,以巨大的翅膀翱翔天際。


    那動作與其說是回遊,不如說是主動地順風航行,偶有加速衝裂大氣之類的玩耍動作


    「那個」是一架巨大的黑色機龍。


    「那個」在眺望青空的同時,有著這樣的想法。


    好遼闊啊。


    它不知道自己已經飛了多久。在某天察覺到自己存在後,「那個」才開始存有記憶。


    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記得」應該比較合適,「那個」邊飛邊想。


    然後「那個」隨意振翅,鋼鐵羽翼拍打著沉重的大氣使身子上升。


    將巨大身軀送到雲上的同時,「那個」這樣想。


    這天空真不錯。


    雖然「那個」幾乎完全沒有關於自身的記憶,但是仍保有幾個稱不上是記憶的稀薄感覺。其中一個,就是對天空的感覺。


    依稀存留於意識中的那片天空,下方並沒有這般廣大的水與大地。不,可能曾經有過,但不記得了。


    感覺自己在很久以前,也曾飛翔在無垠的天空中。


    「——」


    無論如何,飛翔是件暢快的事。


    這片天空是藍色的,然後在固定時段會變得朱紅、轉黑。


    在黑色時段中,看得見天空上方有無數光點。曾經有一次,「那個」為了想看清它們的真麵目而不斷向上飛去,但是沒能飛到它們那裏。自己的推進機組是靠著把前方認知為下方而往下落去,翅膀則是為了控製與加速而存在,但是飛行機能似乎被限定為隻能在大氣中生效。


    當時上升到某個程度後,翅膀上受的力就消失了。最後飛翔的感覺也突然消失,變得很沒意思,終於作罷。


    總有一天能到得了吧,「那個」這樣想。總有一天能盡興地飛到那裏去吧。


    「那個」知道自己正在進化。


    它將會保有自己、保有這一身鋼鐵而逐步強化,那就是它的進化。


    將周遭的結構體精煉成與自己身體相同的成分,使身體變大。


    此外並藉由高速運算,設計出效率更佳的驅動裝置,按設計替自己更換組件。


    不管是追加武器還是其它裝備,全都心想事成。


    也許能稱之為主動的進化。


    剛醒來時,它的下方有著一望無際的水底。在超高壓的水中,一開始連動都不能動,當然也沒想過自己還能夠飛。


    它身受重傷。可以用破損來形容的重傷。


    雖然大部分都在沉睡時修複了,但仍有幾處尚未複原。當傷處複原後,它為了調查組件數據而輸送了強大的動力,竟發現組件動了。


    就在那時,它明白自己是能夠動作的。


    最早察覺到屬於自己且能夠挪動的部位,是右前腳。接著在挪動其它各個部位時,它從周圍的小動物學會了遊泳的方法。


    突破水的頂端後,它發現自己正浮在半空中。


    在它試著厘清現況時,至今不停產生阻力的背部組件打開了。


    是翅膀。


    察覺到展開翅膀能使身體在空中保持穩定後,接下來就完全隨心所欲了。


    它利用在空中自由飛翔來測試自己,並在超高壓深海裏進行進化。


    然後在如義務般不斷反複的強力進化中,它弄清了兩個進化目的。


    一個是自由飛行。


    另一個是為了戰鬥。


    敵人極易辨識。


    在這個世界的地上以及移動物體中,有著偽造的人類。


    心中之所以會有對人類的相關定義,是因為自己曾經與他們有所關聯。然而,如今這個世界的人類,在「那個」的心目中是偽造的。


    原因隻有一個。


    「那個」堅信人類已經滅亡。在稀薄的記憶中,這觀念留下了強烈印象,導致它認為人類不可能留存。


    它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能對這稀薄的破碎回憶如此篤定。


    但「那個」判斷,過去的自己對人們的觀感應該是——


    很重要。想保護。


    它還想到一件事。


    既然如此掛念人類的自己還活著,那麽自己心目中的真正人類,會不會還活在某處呢?


    他們會不會在某種契機下,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呢?「那個」這樣想。


    不過那個契機會是什麽呢?


    它想保護人類,但是人類已經消失,贗品占領了全世界。


    所以,「那個」這樣想。如果將贗品掃除,製造出真正的人類能生存的地方,真正的人類應該就會回到自己身邊、尋求庇佑吧。


    到時候,他們應該會誇獎替他們備妥新世界的自己吧。


    「——」


    「那個」在天空中飛舞。


    它希望黑色天空的時段快點到來。黑色是屬於自己的顏色,既是沒有其它色彩的顏色、自身強力裝甲的顏色,也是自己醒來的深海之色。自己要帶著那個顏色,將偽造的人類一掃而空,並朝利於戰鬥的方向進化、準備。


    「那個」期望黑翼進化,以找出真正的人類。


    最近似乎能感受到某種懷念的氣息。這經驗在很久以前,尚未完全清醒時曾有過一次,但這次更加強烈。


    昨晚特別誇張。它在天空轉黑時飛出水麵,那股氣味便直撲而來。


    好懷念的感覺。


    它飛往氣味源頭想一探究竟,來到了附近列島的東部,在那裏布下一個小型的概念空間。為了隱藏身形,它將那空間依照自己喜好改造過後再飛進去,發現裏麵有一個男人。


    是個老人。


    贗品之一的老人戰意強烈,而自己也予以響應。


    在彼此遭受對方一擊以後,對方停止活動。


    老人笑了。


    它不懂老人為何而笑,卻聽得懂他在戰鬥中說過的話代表些什麽。


    「『黑陽』。」


    「那個」認識從他口中說出的名字。在稀薄的記憶中,那是個沒有主人、以未定義狀態被置之不理的名字。


    然後,懷念的氣味消失了。


    不知道氣味是因為老人不動才消失的,還是飄散到哪裏去了。有種比老人更加巨大的懷念氣味湧來,吹散了先前的氣味。


    強烈的懷念感到來。


    在它固定休眠之處附近的島上、被夜幕籠罩的大地西側近端,傳來了濃濃的氣味。


    當進化告一段落後一定要過去一趟,「那個」心想。


    至於氣味的真麵目,它心裏也有個底。氣味屬於自己所誕生的世界,也屬於曾經消滅過自己、令自己沉眠的某種東西。


    「那個」嚎叫起來。


    它高豎雙翼,揚起包覆在裝甲之下的身體對空咆哮。


    「那個」認為現在的自己幾近無敵。


    「那個」堅定地持續進化,並期望戰鬥。


    隻為了留存在自己之中的些微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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