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埋


    然後踏實


    就能使其平穩地消失


    *


    陽光已漸有午後的樣子。


    晴空萬裏,風平浪靜。


    帶著海潮香的過午陽光中,有個人影正跑在鋪了柏油的下坡路上——是新莊。


    係上緞帶的黑色長發和橘色夾克下襬左搖右晃,背包跟裙腳也隨著步伐忽高忽低。


    「要趕快……」


    新莊手上有一疊印有堺市市公所印鑒的紙,紙上都是從公所影印來的義工隊與教會資料。


    右側是山,左側是麵臨瀨戶內海的城鎮及港灣。


    坡道上有幾麵褪色的觀光廣告牌,底下寫著「堺港」。


    約在兩小時前,新莊在市公所問到了一些信息。


    ……在那之前也發生了不少事呢。


    到達大阪已是清晨的事了。


    新莊走出深夜班車、踏上大阪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頭望向鐵路路線圖。


    向站員詢問轉乘月台的位置,在街上邊走邊看地圖找正確的路,全都——


    ……讓我感覺好陌生又好茫然喔……


    上午九點,新莊終於來到市公所,並在附近的咖啡廳吃早餐等待公所上班開門。之後在早上


    業務最繁忙的時段踏進公所大門,需要的是——


    ……孤兒院或教會的名冊。


    根據出雲ucat的資料。新莊-由起緒是被堺市的孤兒院教會所領養的。


    當新莊詢問震災前的市鎮數據時,得到的答案卻是——


    「無論是震災前還是震災後的數據,現在稱得上完整的可說一筆都沒有。」


    ……不會吧。


    新莊要找的是城鎮、都市層級的大型地域資料。


    至於「沒有」的最大原因,除了舊公所曾被焚毀,還有震災前後的地形差異以及人口大量出入,造成當時數據幾乎都是過渡性質,仍未更新。


    在政府2002年的數字化政策之下,新市鎮的數據更新程度雖相當頻繁,但是以紙張謄寫的舊數據卻隻被視為參考用,沒經過計算機建文件。


    管理舊數據的女性是這麽說的:


    「——不動產和銀行數據因為牽涉到很多層麵,所以至少先把能維持現狀的舊數據都添補完了。不過……還是會有些可有可無的數據吧?我們為了讓人民安心並早日重建堺市而舍棄了不少東西,好讓公所趕快恢複機能——一旦公所回到正軌,治安和行政也會穩定。」


    「————」


    「因為大規模山崩或火災而無家可歸的人們,都放棄了消失的土地搬走了;他們當時填過的數據,我們都還保留著。隻是那些一夕之間變得一無所有的人們的土地,或是一些因為地層問題而住不了人的土地,我們公所就得花錢征收。那時真的是一團糟……讓人莫名其妙的事也很多。到現在還是有些人會發現自己家的地被誤記成隔壁的呢。唉,真抱歉。」


    ……要是一切平平安安,也不會發生這種事吧。


    新莊之所以自然地這麽想,是因為即使事態尚不完整,卻仍確實地進行的緣故。


    所謂的「問題」,隻要在發生時修正即可,這是有效利用時間和程序的最佳手段。直到今天,這個城市依然沒有多餘的心力可浪費。


    再過十年——不,也許再過數十年,這座城市就能立即回答新莊的問題吧。


    新莊也事先做了點功課。


    來此之前,新莊查到堺市現在人口約為八十萬人,其中有四分之一,也就是將近二十萬人是在災後遷入的。


    也就是說。這十年來堺市有四分之一經過重建,居民也不斷地更新。


    「……所以那些人還會回來這裏,解決當時市公所為了應急或無力處理而留下的問題——前幾天還有些人終於下定決心要來替祖先掃墓呢。」


    女子說道,同時列出了教會名冊。


    約有四十所。


    「這裏應該包含了一些小數會,和利用災後剩下的組合屋建材蓋起來的地方。在電話線斷光光時登記的或是遷址的,大多都沒有留下電話號碼……雖然在前年修改電話號碼時,被斷層切斷電話線路的地區已經都換了新號碼——」


    「但這裏的數據很可能還是沒改過嗎?」


    「原本是不會發生這種事啦——不過這裏還算是災區呢,所以……」


    女子遞來幾張影印紙,上頭記載著幾個電話號碼、住址和某種團體名稱。


    「這些是救災義工隊的辦事處。自從不必向公所登記也能舉辦活動後,還有多少仍在運作就不知道了……」


    新莊收下數據,現在正急忙地奔跑著。


    趕路不是沒有原因的。離開市公所後,新莊在咖啡廳吃午餐時打了通電話回ucat——


    ……大樹老師說……


    「什麽事都沒有,不用擔心喔!」


    一定是騙人的。新莊心想,絕對還發生了什麽事。


    ……平常她一定會胡亂講些有的沒的讓人操心呢……


    但是大樹卻直接要新莊別擔心,還說什麽事都沒有。


    恐怕昨晚通過電話後,希歐和原川、飛場和美影那邊又出了什麽事吧。


    腹部忽然一陣絞痛。


    就像是代替經痛似的。這股每月底都會有的痛楚,從早上就斷斷續續到現在。也許是心中焦急,使得今天痛得特別厲害。


    但新莊仍不停地跑。必須趕緊了結私事、回到崗位,還預定搭明早的新幹線返回東京。


    ……像今天這種事隻要有時間就能解決,我總有一天能找出新莊-由起緒的蹤跡……


    這項事實消除了腹痛。


    畢竟想找的人連是不是血親都是未知數,這種私事還是在今天就處理完畢最好。不過希歐和大樹都在電話中加油打氣了,所以自己還是會盡力而為。


    但隻限今天。


    先花一天時間為自己做點事,之後再回到自己該待的地方和那兒的人們身邊。


    等到自己該待的地方安全了,再回頭替自己打點即可。


    若搭乘今晚的新幹線,還能在午夜前回到東京呢。


    想到這裏,新莊吸了口氣。


    「最大間的義工隊辦事處就在這附近……就從那裏開始吧!」


    這間規模最大的義工隊辦事處,打從一開始就設立於堺港入口以便管理物資。從公所得來的資料上,也將其列為第一項。


    在那裏能搜集到的信息一定也最多吧。


    新莊的雙腳在通往港口的下坡道上不斷奔跑。


    夏天曾聞過的瀨戶內海的海潮香沾滿全身,令人懷念。


    坡道在一處丁字路口結束,左左右延伸的馬路相當寬廣,而馬路護欄另一端就是——


    「海……」


    從坡道底端那高台般的丁字路口,能看見碼頭的背影,也能俯瞰瀨戶內海。


    色彩略淺的晚秋陽光,在近黑色的海水上鱗光點點地反射。切開鱗片而行的船隻形狀,讓新莊發現自己眼中所見,其實比感覺上的要大上許多。


    ……好大喔。


    新莊低下頭去,看見一座全新的碼頭。


    夏天來瀨戶內海的途中,風見在直升機裏曾說過:


    「以前——」


    關西大地震時,iai曾進行過大型的重建援助計劃。


    他們建築了人工島,並以其為基準鋪設陸海空三方的物資運送路線。


    沿岸港口也因應當時需要而改建,現在的是後來又重建過的景象吧。


    市鎮已煥然一新,但這更新過的市容卻讓新莊產生某種感受。


    ……好可怕。


    以那天為分界點,昔日舊景轉眼間全都消失,塗改為新畫麵。


    這個城市的人口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之後流入的。盡管他們當然知道此處因震災受過重創,卻不知道自己的腳下——


    ……和眼前景物到底受過何種災厄……


    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員,新莊腦海裏浮現了某個記憶——東京太空襲。


    進行2nd-g全龍交涉時,曾在新宿街道中看見浴火的東京。


    當時也的確有許多事物從東京消失,由新的東西取代。


    概念戰爭也是如此。


    許多g因戰爭消失,而幸存者們正打算改寫low-g。


    新莊透過課業、教科書、報紙和電視新聞,知道這個國家曾發生戰爭。


    特別是最近開始上學後,有在圖書館翻閱過一些史料。


    但新莊仍不知道腳下埋了些什麽。


    但新莊仍不知道眼中景物是否和過去相同。


    但新莊仍不知道——


    ……自己的爸爸媽媽長什麽樣子。


    貘在昨天展現的夢境,讓人思考了不少事情。


    在夢中,佐山的雙親曾在燃燒的大阪裏奔跑——


    ……他們是在跟誰戰鬥呢?


    在這個震災後的城市裏,說不定他們戰鬥時留下的足跡就在自己腳下呢。


    ……我的爸爸媽媽也在裏麵嗎?


    「——!」


    身體忽然一震,令新莊從思緒裏恍然回神。


    自己想得到某人的扶持,但某人並不在身邊,而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


    「……我也變得容易依賴人了呢。」


    現在誰都沒有,和以前一樣。


    和很久以前,在ucat裏孤伶伶的時候一樣。


    「——不過,已經不一樣了。」


    有了歸處,才得以外出;有了可以依靠的人,才有現在的無依;生為孤兒,才需要尋找父母。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


    「走吧。」


    新莊看著前方的丁字路口,再看向更遠處的海麵。身體雖在鎖鏈般的不安中顫抖,卻不至於動彈不得。


    「走吧……!」


    下坡將在右轉後繼續,坡底就是堺港的入口。


    因此新莊跨步快跑,看著左側瀨戶內海上升之餘,奔向坡底、奔向港邊、奔向目的地。


    在柏油路上踏出的響亮腳步聲,逐漸穩固了新莊不安的心。


    ……別擔心。


    雖然需要一點時間,但一定追得上新莊-由起緒的足跡。


    照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能追上父母的足跡吧。


    這時,突然有個東西從坡道左邊升起。


    那是個綠色的二樓高組合屋,背後連著一座灰色的大倉庫。


    「!」


    許多合板堆在組合屋屋頂,上頭還壓著藍色帆布及木材。


    漆成綠色的牆麵上,被噴上了黑色的「關西大地震堺港救援所」幾個字。


    「……!」


    新莊加快下坡的速度,從跑步轉為狂奔。


    不消多久,腳步聲已幾乎追不上他飛快的雙腳,間隔大了起來。


    新莊仿佛跳躍般一口氣衝到坡底、繞過護欄,進入位於堺港入口的廣場。


    剛剛還隻見得到背影的碼頭,這時已在驅策貨車和堆高機的人們彼端一排排地俯瞰新莊。


    耳裏聽見了超重吊臂的驅動聲、貨車的倒車指示聲,和其它各種喊叫及排氣聲等等。


    海潮味相當地強。


    但是,新莊無視這一切,到了坡底便順勢左轉,朝組合屋躍去。


    廣場入口和組合屋之間隻有不到十公尺的距離。


    新莊開始想象自己敲了組合屋的門,打聲招呼,然後踏在不甚緊實的地板上進入屋中,接著


    某個男性就會像市公所的女子那樣出聲接待——


    「……咦?」


    新莊的想象停止了。


    停止的不隻是想象,腳步聲、衝勁、凝聚的視線也都停止了。


    隻有眼睛還看著前方。


    新莊所麵對的組合屋,已經——


    「……關閉了?」


    *


    新莊看著閉上的鋁門,上端的玻璃後有張因日照而白化的窗簾。


    從窗簾之間,能看到裏頭並無燈光。


    「…………」


    新莊不禁移動雙腳靠近了門,踏上門前做為階梯的磚塊。


    「不好意思……」


    接著出聲叩門。


    玻璃搖動,一旁塗上灰泥的牆麵也發出細微的扭曲聲。


    新莊等了幾秒,可是沒有反應。


    仿佛是忍受不了這段沉默似的,新莊再次出聲並輕輕敲門。


    「請問有人在嗎?」


    再敲一次。


    「我有事想請教一下……!」


    然而還是沒人回答,隻有門搖牆晃聲。


    當那些聲音和自己發出的聲音全都消失後,新莊才終於聽見周圍的聲音。


    超重吊臂的驅動聲、貨車的倒車指示聲。其它各種喊叫及排氣聲。城市所製造的聲響,正從後方逐漸包圍著新莊。


    稍稍褪色的陽光從背後照來,將新莊的倒影融在窗簾間那塊代表室內空間的陰暗玻璃上。


    「請問……?」


    一道無力的呼聲後。新莊朝內窺視。


    裏麵什麽都沒有。


    不,不能這麽說。地麵上鋪了藍色帆布,裏頭也堆了許多合板,上頭還有好幾張折疊椅。


    另外。天花板有些顏色。


    ……色紙彩帶?


    幾段色紙做的鎖鏈彩帶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似乎是某場慶祝後沒清幹淨的痕跡。


    除此之外,新莊什麽也沒見著。


    退一步,同樣地,什麽也沒有。


    「…………」


    才剛發現自己踩上了磚梯,很快地——


    「啊!」


    新莊已癱坐在地。


    接著,新莊從低角度重新掃視鋁門和組合屋。並注意到一件事。


    褪色的窗簾和門上玻璃窗中間,貼了一張紙。


    新莊保持坐姿看著同被曬得褪了色的紙,並將看似由文字處理機印出的大字念出:


    「——震災至今已滿九年,從今天起即為第十年的開始。在各位長久協助下,本市的大範圍物資救援時期已過,日後將以支持各地、協助公務行政重整,以及精神性支持為主。」


    ……不讓物資救援活動持續超過十年,即是本所成立時全體共同表決的宗旨之一。這並不表示各位能力不足以持續十年,而是為了不讓震災奪去我等十年以上的時間。也就是說,各員應在十年內找回各自的生活——


    「——盡管我們失去的不計其數,但隨著最後一批臨時組合屋用戶已完成遷出,堺市人口也終於在去年首度超越災前人口。於是我等將其視為取回實質生活的信號,在邁入第十年前決定解散。今後我等將著手處置各地問題,感謝各位這些年來的扶持。但願亡於震災及重建過程的朋友們得以安息,也希望得以幸存的朋友們能擁有幸福的未來——」


    日期是去年,底下是在今年三月底前還有作用的聯絡電話、各地義工隊辦事處以及市公所的電話號碼。


    僅止於此。


    ……這是——


    新莊能夠理解。


    即使市公所仍受災害餘波影響,但整個城市的大型救災計劃已經結束。


    花了十年重整土地、重建家園後,堺市再度成為一塊適居的土地,找回了往日的人口。


    到了這個階段,行政將因此受到衝擊。


    「…………」


    新莊坐在地上,壓抑著湧上心頭的情感。


    盡管心情受到壓抑,但不安仍在腦中化為字句。


    ……該不會……過去會被現在慢慢蓋掉吧?


    不知道腳下這每一寸地底下有些什麽。


    過去就這麽被一層層地蓋過,到了現在——


    「就算想回憶過去記錄下來,但是記憶不會永遠那麽新……」


    過去遲早會被人發掘出來,隻是要花上很長一段時間。到那時,和過去相連的事物可能已消失殆盡。


    雖覺得那也無所謂,但新莊仍搖了搖頭。


    「……現在我就在新時代和過去之間啊……」


    喃喃自語時,有個薄薄的硬物落在新莊按在地麵的右手背上。


    「?」


    仔細一看,原來是佐山給的信封。


    這個「托付了過去」的信封,似乎是從背包開口中掉出來的。


    ……真的是跟它的主人一樣愛現呢。


    新莊對信封跟它的托管人做出相同感想後,將信封拿了起來。


    要是這樣就氣餒,就連看看信封內容的機會都沒有了。


    當新莊「嗯」了一聲為自己打氣時,碼頭側傳來男性的聲音。


    「喂——那裏已經收了啦!有事到市公所去問比較好喔!」


    「謝、謝謝!」


    新莊連忙起身,看到走在倉庫間的男子們之中有一人正朝著這裏舉起手,好像還說了些鼓勵的話。


    一鞠躬後,新莊又轉向屋內、手拿背包,將佐山的信封放回原位,並拿出從市公所得來的義工隊辦事處及教會相關資料看了一眼,接著深吸口氣。


    「……鎮定一點。」


    現在想想,剛剛跑得那麽趕,實在有點操之過急。


    想必是第一次獨自旅行的不安與期待,讓心情太過亢奮了點。


    即便仍有不安,但做得到的應該還是做得到。


    希望能在明早回東京之前,能抓到一點點被人遺忘至今的過去,並在下次造訪此地時,憑借那一點點的過去找出事實的全貌。


    ……該動腦了。


    新莊背起背包,拿著數據踏出步伐。


    「……如果想全部都看過一遍,那該怎麽走最有效率呢?」


    *


    天色略陰,一名少女和一頭白狗,走在映著淡薄陰影的馬路上。


    是詩乃和小白。


    詩乃走在寬闊的道路上,看向路邊紅綠燈下垂掛的路牌。


    ……秋川市。


    這趟散步散得還真遠。


    詩乃等人所住的八王子市位於秋川市南側,但兩市間有重重山嶽阻隔,隻有馬路連通。對於搭乘電車而來的詩乃而言,必須經過立川站或拜島站才能繞到秋川市。


    真是趟短程旅行般的散步。


    今天的雲量,讓她就算帶著沒有影子的小白散步,也不會遭人超疑。


    小白雖身為信息體,但基本上還是會配合詩乃,不會任意鑽地或穿牆。


    進入電車或類似的點時,也常會「找個地方躲起來」。


    像是過出票口時才發現小白已不見蹤影,票一剪完就突然現身等等。


    在某次詩乃為了帶小白上車而和站員爭論後,小白就學會了隱藏自己。


    詩乃雖不知小白是如何辦到的,但那對牠而言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現在,小白正顯露身形,跟在詩乃身邊走著。


    一人一狗剛走過市公所前,正迎著北風往北前進。


    右手邊的長圍牆是——


    「是叫做尊秋多學院嗎……」


    此學院的建築乃為秋川市必賞景點之一,甚至可說是秋川市的代表。


    這時,前方有個白衣團體迎麵走來。


    ……?


    當詩乃下意識地防備時,才發現那團體是一群身穿白色t恤的女孩。


    她們背後還有位女性教職員,正騎著腳踏車替女孩們喊出跑步的節奏。


    「注意囉——就算是校慶準備期間,上午也是要上課的喔——」


    「啊~還好我們是大樹老師的班——今天是自習呢。」


    聽見學生們無奈地說,教職員苦笑著回答:


    「妳們很壞喔,大樹老師補課補得很認真的……不過都是補自己遲到的份就是了。」


    幾聲竊笑之後,整體跑速也快了一些。


    她們大概正在上體育課吧,而且是馬拉鬆之類的。


    「————」


    詩乃等著腳步聲接近,並和小白一起看著她們通過。


    多數學生都是垂著頭跑,或是無力地麵向前方,任身子上下搖動,看得出來她們並不是那麽喜歡跑步。


    其中幾個人見到詩乃和小白後表情和緩了許多,不過——


    「喂喂喂——跑步不看前麵小心跌倒喔!」


    應該還好吧。詩乃看著女孩們從麵前跑過,同時這麽想。


    另一方麵——


    ……也許真的會那樣吧。


    自己並不了解她們的生活方式。


    自己的生活跟她們的並不相同。


    自己的人生和她們完全不一樣。


    雖然在同一個世界、同樣生為人類、處於同個世代、穿同樣服裝、吃同樣食物、呼吸同樣空氣、度過同樣的時間,然而最根本之處卻全然不同。


    ……到底……


    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呢?詩乃心想。


    「——走吧,小白。」


    自己何時才能成為一個「普通人」呢?


    ……赫吉義父說,要等到擊潰ucat,將概念戰爭的殘渣消滅殆盡之後。


    帶著小白、迎著北風,詩乃再次邁步,繼續在踏不進的圍牆邊走著。


    「——小白,赫吉義父是這樣說的喔,今晚『軍隊』出征以後,明天早上……將會是一個世界已在不知不覺中徹底改變的早上。雖然好像什麽都沒變,不過名為ucat的贏家將會消失,讓世界成為一個眾人平等的世界呢。」


    詩乃摸了摸小白的頭。


    「等到為了過去、為了以前的損失而怨恨的對象消失以後,就再也不需要借口,也不需要爭戰的理由……雖然還要再花點時間,不過以後就能和在同一個世界、同樣生為人類並處於同個世代的她們,穿同樣服裝、吃同樣食物、呼吸同樣空氣、度過同樣的時間呢……」


    詩乃看著小白腳邊,盡管牠每一步都在馬路上磨出聲響,但仍舊沒有影子。


    「小白以後還會陪著我嗎?就算什麽也沒變,隻要支配者不在了,終究……」


    詩乃走到寬大的學院正門前,但沒有朝裏頭看任何一眼,隻是筆直通過。


    小白好像也還記得路,不停地向前走。


    詩乃的確帶小白來過這裏幾次。她偶爾會瞞著大家來到這裏,而赫吉可能也略知一二,不過命刻大概隻會把這


    當作普通的遠遊。


    ……應該沒關係吧。


    出征當天,也就是今天,「軍隊」所有人都有一段自由時間。


    不過命刻卻獨自留下來訓練,也許是昨晚敗給約爾絲的反省吧。


    而詩乃來到這裏,是為了將自由時間用在自己身上。


    ……話是這麽說,但還是一直想東想西。


    「對不起喔,小白,晚一點我再帶你去平常遠眺的那個中央公園吧。」


    小白轉向詩乃輕吠一聲。


    這彷佛帶著打氣意味的吠聲。讓詩乃不禁輕笑起來。


    她在屋舍間的道路上走著,抬頭所見的天空仍有著薄薄烏雲。


    聽說傍晚就會放晴了,是真的嗎?


    她又想——


    ……等到出征以後,我們又會怎樣呢?


    無論輸贏,改變都一定不會少吧。


    ……不過,我相信有一件事會恢複原狀。


    「就是命刻姐姐。」


    屆時命刻再也不會阻止詩乃應戰了。


    相反地,詩乃還可以對命刻說「不需要再戰鬥了」之類的話呢。


    希望那一刻趕快到來。


    希望戰爭能趕快、趕快消失不見,命刻就不會那麽冷淡了,而且——


    「————」


    詩乃慢慢停下腳步,同時背後傳來電子課鍾聲,接著聽見的是——


    『——校慶實行委員會報告。今天的校慶準備時段已經開始,有些注意事項請各位注意。呃——第一,將腳踏車、機車、汽車駛進校園的師生們,請記得把通行證貼在明顯的位置。第二,不管有多期待,都禁止全裸準備校慶。第三,關於學校餐廳販賣的抗睡眠興奮劑下遊價格遭到哄抬一事。委員內肅清部已經——』


    廣播聲沒能讓詩乃回頭,反而讓她歎了口氣。


    「唉……」


    她繼續走著,對背後的聲音和其製造者說:


    「都要結束了……和命刻姐姐他們一起。」


    漫長的等待終於要在今晚作結,而所有答案將在天明後揭曉。


    詩乃雙眼微閉地點了點頭。


    ……如果……


    「如果我像新莊那樣,就不用為了新世界等那麽久了。」


    她接著喃喃地說:


    「如果我也是個無法替代的人就好了……」


    接著,詩乃揚起視線望向前方。


    小白已坐著等她到來,鼻尖正朝著她所看的位置。


    那是一戶被長竹籬圍起的宅院。


    她走到宅院的大木門邊,柱子上的門牌寫著「田宮家」三字。


    「我又跑來這裏了……」


    詩乃自嘲般的無奈話音落地後,門內傳來女性的聲音。


    「——所-以-嘛!」


    抗議口吻的喊叫聲讓詩乃嚇了一跳。


    當詩乃好奇裏頭是怎麽回事時,聲音再度穿門而來。


    「受不了。孝司怎麽老是說那些童言童語啊!」


    *


    田宮家的庭院裏,有一對男女正相視而立。


    一側是身穿藍色和眼的女子,另一方則是穿灰色西裝的青年。


    青年兩眉倒豎,對女子說:


    「好了好了,冷靜一點,親愛的老姐,基本上,正常人是不會對一個超過二十歲的弟弟用那種形容詞的。」


    「那我就把它升級成『男言男語』好了。哇~遼子姐姐好聰明喔!」


    「哈哈哈而且還順口多了呢——不管怎樣,妳就乖乖在庫房裏反省吧。竟然偷偷把我們特製的藥拿給少主,妳到底在想什麽啊?」


    「少主和小切跟我們還不都是一家人,分他們一點又有什麽關係?」


    「那-些-是-業務用的啦!是給底下座敷牢(注:有別於一般牢房,陳設接近一般房間,用於軟禁自家人或特殊身分人物)那些訪客用的!妳居然趁著老爸老媽跑去參加『阿蘇火山要爆了嗎?挖掘溫泉之旅』的時候偷拿藥出去!」


    「可是可是可是那能讓他們的進展快一點不是嗎?你真的很呆耶,孝司。」


    女子——遼子攤開手掌,有如檢查天空是否飄雨般地歎氣。


    「他們要稍微分開一陣子耶?我隻是稍微用點藥讓他們激情一下,等到反彈(注:這裏指突然停藥後的病情加重現象)退了不就沒事了?哪有什麽問題!隻要他們能夠順順利利,姐姐就是愛的邱、邱、邱、邱比——」


    「邱比特啦,這麽簡單的東西拜托妳記清楚好不好?」


    「我、我隻是稍微結巴而已啊,幹麽挑剔這種小地方啊?我才不記得有把你養成一個囉哩叭嗦的男人咧——如果不甘心就說點有料的來聽聽!」


    「我好想要和平的生活啊。」


    「……我看孝司你這輩子不用指望了。」


    「為什麽就隻有這裏回得這麽正經啊,而且元凶根本就是老姐妳嘛!」


    孝司大吼後雙肩突然一頹。


    「姐,基本上。其實我也不記得妳有把我教成那樣子的人。不過別忘記了,我的人格絕大部分,部是幫妳收爛攤子收出來的。」


    「什、什麽嘛,你是說你現在會這樣都是姐姐的錯囉?」


    「從當事人角度看來,高達八成。」


    「——也就是有八成的戀姐情節囉?天啊,我們家孝司實在太悲慘了!判決有害!」


    「請先十成鎮定下來,親愛的老姐。再說妳的妄想也跳得太誇張了吧!」


    「戀姐有什麽不好哇?姐姐我這麽有魅力,用不著害臊嘛。最近斜對麵石井先生他那個失業的單身兒子還會拿望遠鏡偷窺我呢!」


    遼子背後、田宮家斜對麵住家二樓窗戶突然拉上,屋內還傳出急促的上樓腳步聲,接著是來自二樓的哀嚎與毆打聲。


    遼子的歎氣聲「呼」地吹向地麵。


    「算了,姐姐的女性赫爾蒙就是多到能出來開店,弟弟會有戀姐癖也是情有可原。孝司,當一個戀姐狂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呀——反正會覺得下流齷齪的是我又不是你。」


    「先無視妳那些破壞近鄰和諧的話和謠言好了,妳的自我中心真址令人歎為觀止啊。」


    「嗯。可是孝司,你真的是那樣看姐姐的嗎?」


    「嗯,我還真心希望不要那樣——這種話我好像每年都會說個四次喔?」


    「你這個死板季刊男——!這實在太悲慘了,孝司,你的生活需要多一點變化。知道嗎?變化!」


    「那我去旅行好了——為期三年左右。」


    「我是不反對啦,隻是要記得先打掃完姐姐房間再去喔。然後回來以後還要再把姐姐房間在這段日子裏亂掉的份打掃幹淨喔,知道嗎?這沒有強製性,隻是命令而已。」


    「那還不是一樣!自己的房間自己掃啦,姐!」


    「哇啊,無視家人情感的男人最差勁了!姐姐才不想待在這種人附近呢!」


    說完,遼子一個轉身扯開門閂使勁開門,同時回頭對孝司說:


    「姐姐要去工作了!想阻止我也沒有用!姐姐會在變成大富翁後回來用錢給孝司好看喔!我一定會拿一整疊鈔票甩你巴掌甩到你哭著求饒為止!」


    「姐,很可惜,妳賺的錢部隻會匯到公司戶頭裏去。」


    「你、你想自肥……!呃、哎呀?」


    門縫逐漸拉寬,一名少女和一頭白犬從中露出臉來。


    見到少女吃驚的表情,遼子立刻一


    改臉上表情,由訝異變成微笑。她「哎呀呀」地托著腮說「——是要準備校慶了嗎?對吧?妳是少主班上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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