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那冰冷的手輕撫後頸的觸感。


    我沒什麽時間感。從那之後過了多久呢?那是何時發生的事呢?像這類問題,就算思考也得不到答案,也幾乎從未思考過。


    隻是記得。


    因害怕而顫抖的手指、逐漸變暖的手掌、輕掠耳盼的溫暖氣息、有些刺癢的感覺。你詢問我的名字,但我被枷鎖摀住眼口,無法響應。「對不起。」你向我道歉。你用不著道歉,我心想。


    吉娜。


    你這麽說。


    我的名字是、吉娜。


    吉娜。


    我試著重複。但因為枷鎖的緣故,無法發出正確的音來。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出現,大概是覺得想也沒用吧。而且那其實是之前浮現的疑問,搞不好當時甚至連覺得沒用或其他想法都沒有。


    隻是記得。


    你緩緩輕撫著我的後頸、肩膀、胸膛或手臂,這麽說道。


    我不會欺負你。


    我不會欺負你的。


    「瑠璃繁縷。」


    我感到動搖,聽見聲音。


    是聲音。


    不是你的聲音,但是我認得的聲音,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因為那聲音曾數度呼喚這個名字,第一次說出這名字的也是那個聲音。被銬上手銬、腳鐐、項圈,還用粗短的鐵鏈拴在牆邊,身體應該動彈不得才對,但一聽到那個聲音,便會手腳僵硬、倏地全身發冷、彷佛身體知覺被奪走似的變得遲鈍。


    「瑠璃繁縷,你在想吉娜嗎?對吧?我沒說錯吧?我很清楚,隻要是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不可能不知道吧?因為我就像是你的父親,你的事我全都知道。沒錯——所有的一切。」


    聲音的主人輕聲說道。低沉的嗓音像海浪似的衝進耳中,彷佛就要溺水一般。我感到冷汗直流、猛打哆嗦。


    聲音的主人有著奇特的體味。強烈、甘甜、卻又帶刺、彷佛要將人卷入、擾亂一般的獨特氣味。那氣味倏地靠近,逐漸接近。隨著距離縮短,呼吸也變得紊亂。聲音主人的發絲觸碰到我的肩膀,現在他的臉就在我的右耳旁。聲音的主人就連呼出的氣味也異常甘甜。我下意識側身、將頸部側向左邊。冰冷、濕潤的某種東西貼上頸部。汗毛直豎。


    「你沒必要逃跑吧?瑠璃繁縷,我親愛的孩子呀。我並不是在嘲諷,這是我的真心話喔。」


    某種滾燙、蠢動的物體貼上皮膚。身體微微打顫,就算想停也停不下來。


    「瑠璃繁縷,我非常珍惜你,這不是謊言,其實你也很清楚吧?應該能了解吧。瑠璃繁縷。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才對。沒錯吧?你懂吧?你能了解吧?來,點點頭,誠實回答我。」


    我不懂,我不知道。但頸部僵硬地點頭。無法抑止。意識逐漸朦朧,遠離這裏。吉娜,你的容貌浮現、你的溫暖複蘇。心髒從一開始的激烈跳動,逐漸鎮定下來,彷佛連血液、時間都停止流動般,寂靜地,非常安靜地,除了你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事物,那既不狹窄亦不寬廣的世界浮現在腦海。那是什麽呢?該如何稱呼才好呢?總之,若真有那個世界就好了。隻要有那個世界,我便別無所求了。無須任何事物。


    「——喂。」


    思緒被打斷、全身戰栗。


    「瑠璃繁縷、瑠璃繁縷,你忘了我在你麵前嗎?你在想吉娜的事吧?隱瞞也沒用,我知道的,我非常清楚,你認為我不會知道?認為不會被發現?真是愚蠢,你是無可救藥的愚蠢之人,你真愚蠢。」


    彷佛要吸附在皮膚上的五根手指掐住脖子,無法呼吸。鼻腔內部阻塞,眼球彷佛要被擠出似的,開始耳鳴起來。


    「我要懲罰你。在我麵前必須怎麽做、必須如何應對,你得了解才行。雖然現在才這麽做有點晚了。這也沒辦法,誰叫你太愚蠢了呢?」


    接下來我會被怎麽樣,不用他說我也明白。身心都做好準備。不是反抗,而是接受。因為我知道別無他法,我早已深刻體會。就要開始了,要來了,啊啊,來了。


    在頸部下方,一陣刺痛,開始了。皮被剝下,一片片剝下。底下的筋肉直接與空氣接觸,空氣化為數百、數千、數萬根荊棘刺向筋肉。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痛楚由指尖竄到頭頂。發出慘叫。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一切都逐漸融解,被融解掉,冒出縷縷白煙逐漸融解。


    「你知道了嗎?瑠璃繁縷。你是不對的,你犯了錯,你是愚蠢的。你知道嗎?瑠璃繁縷。」


    拚命點頭。好幾次、點頭如搗蒜。要不是因為臉部的枷鎖,我也會出聲回應吧。是的,您說得對,我錯了,我犯了錯,我是愚蠢的,請原諒我,原諒我,請您原諒我,我不會再犯了,絕對不會,所以,請原諒我。若是身體能動,我一定會匍匐在他麵前,磕頭請他原諒吧。


    「真的嗎?真可疑。因為你很愚蠢呀,不管我說多少次都聽不懂。這樣子就懂了嗎?真的嗎?」


    真的,是真的,所以,請原諒我。


    「不,不行。」


    呼吸彷佛要停止了。差點停止。沒有真的停止,大概是因為叩、叩的敲門聲傳來的緣故。


    「——什麽嘛,真可惜,看樣子已經抵達了。瑠璃繁縷,很遺憾吧?還是很高興呢?沒錯,你一定很高興吧。是工作喔,瑠璃繁縷,馬上就要開始囉,是工作喔。」


    陷入頸部下方的東西離開了,滿地打滾也不足以宣泄的痛楚也隨之消失,轉瞬間便消失無蹤。同時,胸腔內部微微發熱,迅速擴散到全身。


    吉娜。


    啊啊,吉娜。


    又能見到你了。


    見到你——頭發又被拽了起來。


    那個氣味刺激著鼻腔。


    「真是不爽,不過這次就原諒你,瑠璃繁縷。」


    接著,咬了下去。


    從頸部。


    我想,應該是咬了下去沒錯。


    「因為我很珍惜你。真沒辦法,這次就放過你吧,瑠璃繁縷。」


    2


    大砂牛是高度可達四美迪爾、拉函大陸體積最大的陸棲動物。有六頭這樣的生物拉著、兩層樓的大砂牛車進入陣地時,士兵們全都騷動起來也是正常的。


    召來大砂牛車的達恩公爵內心其實也稱不上平靜。為此,身為赤砂王國的武力中心、最精銳的沙班大師團團長、同時也是征南將軍、還是當今國王兄長的長子,身為呼聲最高的下任國王候補的公爵本人才會特地前來野戰營地後方迎接。


    「——希羅克涅,自盧耶米塔吉以來就沒見過麵了吧。」


    公爵喃喃自語,隨侍在一旁的近侍轉過頭來。是個隻有十五歲的少年,他是名門之子,臉色紅潤,說他是美少年也不為過,但也不是美得罕見的容顏。


    公爵瞥了近侍一眼,隻冷冷的說了一句「沒事」。過了一會兒,用眼角餘光看去,近侍臉色蒼白的低下頭來。


    可愛的家夥,他想。


    不過,那終究隻是搖著尾巴接近自己、毫不猶豫地付出一切、隻為了一求將來的飛黃騰達、與男娼無異的黃口小兒罷了。


    從小就被培育為掌權者、年紀輕輕便在軍事方麵嶄露頭角的公爵,早已厭倦這樣的人了,當作消遣還可以,若是多少有些能力,還能安排個位子給他。那些人是他一手拉拔的臣子,也是支持公爵派閥的力量,但是不隻如此。他們是公爵的寵物、棋子,偶而也是手腳。但是,僅止於此。結果,什麽也不是。


    大砂牛車停下,側邊的門打開,附有欄杆的甲板上,首先走出兩名男子。感覺陰沉、個性扭曲的臉龐與適中的體型都極為相似。這兩人毫無疑


    問的是兄弟吧。


    他們將設計成可卸式欄杆的一部分打開,在那裏安置渡板。公爵無法按捺內心的歡呼。他不曉得等待這個時刻多久了,沒錯,他等到都不耐煩了。第一次是白岩王國的首都盧耶米塔吉攻防戰,之後便怎麽等也等不到第二次機會。當那個人失去消息時,他便派人前往尋找。當他找到時,原本想要用破格的待遇雇用,但對方卻想要令他焦躁似的拒絕了。那並非正式邀請,所以不會傷到公爵的麵子,但他的自尊心卻大受打擊。因為無論是地位、名聲、財富、人才、領土,隻要是他想得到的東西全都弄得到手。苦惱之餘,他甚至想過幹脆殺掉那個人。不過,殺不殺得掉又是另一回事。當然,若是出動直屬公爵麾下的沙班犬師團所有部屬,應該不至於辦不到,但就算是公爵,也不能因私怨動用軍隊。不,那甚至並非私怨。


    愛。


    是愛吧。


    絕對是愛沒錯。


    我想要那個人。


    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那個人。


    啊……口中發出歎息聲。不僅是公爵,幾乎是在場的所有人。


    因為那個人的現身。


    若要以一句話形容那個人,要用什麽文句才適當呢?公爵是武人,並非詩人。他並沒有玩弄文句的雅興,但卻忍不住這麽想。那個人就是如此特別。至少,在公爵所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散發出詭譎的妖氣。沒錯,那可以說是一種妖氣。


    或許,那個人並非人類。而是妖魔的同類。妖異嗎?怎麽可能?但那個人散發出的氣質,讓人無法如此一笑置之。


    不,不僅如此,隻消一眼便能了解,那個人並非普通人。


    「毫無改變。」


    從那之後過了幾年呢?


    雖然曾經聽聞,但親眼目睹時,雖然也隻能相信,但還是令人感到難以置信。


    內心也不是沒有擔心過,也曾夢見那個人。在見不到他的這段時間,存留於記憶當中的他是不是已經被自己過於美化了呢?若是再次與本人相見,搞不好會失望透頂。不過,這是他杞人憂天罷了。


    紅、黃、橘三色的美麗服裝與那時相同,手上的暗紅色鬥笠也沒變。拿下鬥笠,金色長發披瀉而卜,隻將右半邊紮起,左半邊自然垂下的奇特發型,就連這一點也未曾改變。圓潤的朱唇銜著的金色煙管也是。更重要的是,他雌雄難辨的美貌仍與那時沒有兩樣。


    那個人跟從前一樣沒變,或者該說,比那時更加美麗異常。


    「哎呀。」


    離開煙管的豐唇當中,與細煙一同瀉出的,是宛如高級弦樂器演奏出來的聲音。


    那個人颯爽卻又豔麗的細長眼睛、漆黑的眼眸看著公爵。


    「勞駕達恩公爵親自出來迎接,誠為惶恐。」


    「明明就再三婉拒我的邀請,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而且那個人似乎沒有從甲板上下來的打算。他俯視著公爵,露出笑容。麵對身為王族、也是布陣在這可遠眺大鷹國的達韃拉斯平原上、赤砂王國軍的總司令官達恩公爵,態度如此不遜,卻沒有半個人變臉。因為所有人全被那個人吸引,正確的說,是全都傻住了。


    原來如此,若非親眼目睹,恐怕沒有人能想象這世界上竟有像那個人一樣的生物。我終於捕獲那妖異了。不,還沒有,是正準備捕捉,仍在誘捕中。公爵情緒高昂至極。但現在還有士兵們在,現在必須神色自若地迎接他才行。公爵昂然挺胸,嘴角掛上微笑。


    「我可會好好使喚你的,希羅克涅。隻要認真工作,我就會付給你價值以上的金錢。這條件還不壞吧?」


    「那當然。」


    那個人,希羅克涅嫣然一笑,從門後出現、帶著黑色鬥笠的少年走上前來。他穿著與希羅克涅不同的,藍、紅、黑三色的服裝。不,不對,仔細一看,他的胸部有微微的隆起。不是少年,是少女。但那不是普通的少女。


    經過希羅克涅身旁來到地麵上的少女,手指扶著鬥笠邊緣,環顧四周。士兵們一陣騷動,因為少女的眼神過於銳利的緣故。那並非警戒心,而是充滿殺氣。該不會連那少女也是希羅克涅率領的殺手之一吧?


    「別這樣,羊蹄。我們要暫時在這裏叨擾一陣子呢。」


    總算走下渡板,希羅克涅將手放在稱作羊蹄的少女頭頂的鬥笠上。


    「這麽失禮真是抱歉。雖然我已經教過一些了,看來她在禮儀上還有許多要學呢。不過在工作上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喔。」


    雖然不至於倒退兩步,但士兵們明顯地受到了驚嚇。盡管丟臉,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工作上表現優秀,也就代表她殺了相當多人。女殺手相當罕見,但外表不是問題。殺手是人、亦非人。是以人為素材製成,用在殺戮或破壞工作上的工具。


    話雖如此,人真的有辦法成為工具嗎?公爵一時興起,仔細觀察少女的臉。那宛如鋼鐵般的冷硬表情。從她的表情完全讀不出任何東西。工具。工具、嗎?


    但是,將為了成為工具而製作的物品作為工具使用,有何樂趣可言呢?


    公爵再次將視線轉回希羅克涅身上。


    能將那樣稀有的妖異撲倒在地,才是人生一大樂事不是嗎?


    3


    將手放在胸口正中央時,手掌會碰到堅硬的物體。


    那是包裹全身的黑色服裝底下的物體。


    金屬。


    用雖細卻極為堅固的鎖煉掛在脖子上。


    那是他不再使用的金色煙管吸嘴。


    某一天,突然很想換個新的來用,那個人這麽說。請給我,這句話脫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也沒有思考理由的習慣,因為被教育成不能思考過於複雜的事物。不是思考,而是立即行動,因為剎那的遲疑很可能會要了自己的命。所以,當他問我「為什麽」時,我非常困擾。怎麽辦?但是,感覺隻要拿著那個,工作就能更加順利。所以,我會帶在身上,我回答。如果你給我,我會帶著。帶著它去工作。真是奇怪的孩子,那個人說。不過,這種東西很礙事呢。啊啊,對了,這樣子吧。那個人將鎖煉穿過吸嘴,你看,這樣就行了,這樣就不會礙事了。來,伸出手來,給你。真的可以嗎?當然可以,送給你,你不是很想要嗎?就給你吧。既然你想要的話,反正這也是要丟掉的東西。羊蹄,送給你。


    從那天起,我就從不離身地帶著。


    在工作前,透過衣服這樣觸摸,就會覺得一切都能進行得很順利。


    我什麽都做得到,無論什麽事都做得到。沒有我辦不到的事,無論討厭或痛苦,我都能忍耐。事實上,我的確能忍耐,獨自一人。隻要我一個人就行了。


    今天我不是一個人。除了我以外,還有另一個人。那個人這麽告訴我時,雖然不至於反抗,內心卻感到不滿。或許這的確不是輕鬆的工作,但是我想一個人做,我想幫上那個人更多忙,想要響應他的期待。


    但是,那個人的命令是絕對的。若是說出任性的話,會被討厭。那個人一定會用悲傷的表情這麽說,你不聽我的話嗎?羊蹄。你不肯聽我的話嗎?真是遺憾。遺憾。我要討厭你囉,雖然我不想討厭,真遺憾,羊蹄。我不想讓那個人悲傷,不想被他討厭。所以,是,我回答。我知道了,我願意做。


    但是,我還是有些不滿,對於又得跟這個男人一同工作這件事。


    瑠璃繁縷。


    那個人將這個男人看得十分重要。給他很高的評價,非常信賴他,信賴到令我羨慕的程度。


    我知道原因。瑠璃繁縷的肉體勻稱,水平極高,幾乎找不出缺點。作為殺手無可挑剔,擁有十分理想的資質。而這亦成為瑠璃繁縷罕見身體能力的完美展


    現。


    那個人曾經說過。鳥類這種生物,即使放著不管,總有一天也能振翅飛翔,但是,人類怎麽努力也無法飛翔,這種差距再怎麽拚命也無法彌補,人類之中也有這樣的差距。羊蹄,你非常優秀,簡直像鳥一樣。雖然那個人這麽稱讚我,但瑠璃繁縷或許是能飛得更高的鳥類也說不定,我不禁這麽想。瑠璃繁縷就是那麽優秀的殺手。我究竟能不能殺掉瑠璃繁縷呢?能不能贏過這個男人呢?


    我不禁這麽想。


    雖然我被教導成不能思考的人。


    「羊蹄,跟著我。」


    他叫喚我名字的瞬間,我感到血液直衝腦門,緊咬嘴唇。為什麽我非得被那個人之外的人命令呢?雖然不想聽從,但瑠璃繁縷已經無聲無息地準備翻越敵軍柵欄了。而且,這是工作,是那個人指派的重要工作。


    羊蹄轉換情緒,跟著瑠璃繁縷照做。以獸皮補強的圓木架成的柵欄,高度約為一?五美迪爾,輕輕鬆鬆便可跨過。前方還有一排柵欄,這排柵欄約有二美迪爾高吧?第二排柵欄上方,在一定的距離便設有簡單的瞭望台、焚燒篝火、配置衛兵。這種程度還不難入侵,麻煩的是位於第一排與第二排柵欄之間的壕溝。


    壕溝寬度約為八美迪爾,裏頭是腐臭的水或汙水。深度約五十桑取左右。因為這種要深不深的高度,反而不容易消去腳步聲,更因為這臭氣衝天的水,若是沾上了,要潛伏進去更是困難。雖說困難,倒也不是不可能。


    羊蹄與黑暗同化,小心地跨越柵欄,緩緩地、謹慎地、花了不少時間、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將身子浸入汙水中。跟在先行的瑠璃繁縷身後感覺雖然不快,卻不焦躁。沒有湧起對汙水的厭惡感,呼吸也沒有問題,我能夠完完全全控製自己。


    確認這點之後,我將手撐在壕溝底部,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前進。在這種水中當然不可能張開眼睛,但還是能用感覺掌握大概距離,前進時再用手確認會不會碰到什麽東西。也必須注意漂流物,可能有武器沉在水中,就算有赤砂士兵的屍體漂過也不奇怪。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障礙,不是事先預測,而是要立刻做出反應,一邊前進。


    差不多了。應該隻剩一小段,但仍不能鬆懈。


    向前伸出的手碰到堅硬的壁麵,已經到壕溝的另一邊了。與下水時相同,不,必須花上更多的時間才行。就算快要窒息了,也絕不能急躁。


    首先,探出頭,頭頂部分。接著,緩緩將身體撐出水麵。


    就算上岸也不能立刻放心。黑色衣服與麵具經過防水加工,不用擔心濕透,但還是得等水完全幹掉才行。柵欄就聳立在眼前,瞭望台正好在正上方。旁邊有士兵,正在哼著歌,偶而打個噴嚏,看來並不是很認真防守。即使如此,隻要發出一點聲音,還是會被發現。瑠璃繁縷就在身旁,他緊貼著柵欄,彷佛隨時可以行動。等待著,自己正在等待著。雖然難捱,內心也不能動搖。水珠從衣服表麵滴落。在水全滴光之前,必須一動也不動。這種事並不辛苦。一切都是為了得到那個人的褒獎,我要讓那個人認同我、讓那個人高興。證明自己是最棒的殺手。我不會輸給瑠璃繁縷,絕不想輸給他。


    所以,她搶先又打算先行動的瑠璃繁縷更快地、迅速爬上柵欄,纏住手持長槍、站在篝火旁的大鷹士兵。士兵根本不曉得發生什麽事,在他弄懂之前,嘴便被摀住,背後挨了傷及腎髒的致命一擊。殺手非常清楚如何破壞人類的生命,他們身懷無數的殺人技巧。現在,她正置士兵於死地。已經死了,死掉了。


    但是,不能光是殺了他。她從士兵腰際將劍連劍鞘一同拔出,讓他坐下,用皮帶或繩子將他綁在長槍上。讓他握著劍、用長槍代替棍子將其固定住,至少不會倒下。或許已經有人察覺異狀了也說不定,但多少能拖延一些時間。


    完成後,瑠璃繁縷也爬了上來,兩人一同跳下瞭望台。敵陣的地圖已經記在腦中,就算多少有些不同,也能夠辨識。警戒薄弱,我並不是會在許多士兵入睡、夜深人靜的半夜時,闖入敵營卻被發現的蠢蛋。不需要瑠璃繁縷,我一個人就能成功,無論是一個人、或是兩個人,工作就是工作。她決定丟下瑠璃繁縷。


    雖然是這麽打算,她在帳篷的陰影處穿梭,從黑暗到黑暗,選擇最短路線前進,即使如此,瑠璃繁縷仍緊隨在後,沒被甩掉。再怎麽努力也無法拉開距離。就算突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下一秒便會立刻出現在身旁。我已經竭盡全力了,但瑠璃繁縷看來卻還遊刃有餘。隻要他想超前,一定辦得到,但他卻沒這麽做,一定是故意的。


    他是在侮辱我嗎?把我當成笨蛋。還是說,他隻是遵從兩人一組的命令而已?或許是如此。


    至今為止,她雖然與瑠璃繁縷搭檔過好幾次,但卻隻在必須時交換過最低限度的對話。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隻是在那個人偶而提到瑠璃繁縷時聽過一些而已。聽到後,思考了許多事,現在也是,雖然現在不應該思考。


    對了,不能思考。要讓腦子放空,集中精神在眼前的工作才行。


    她與瑠璃繁縷並肩,穿過陣地前進。這裏是有兩萬人以上軍隊的陣營,雖然營地也相對寬廣,但若是之前拷問的俘虜在自白時沒有撒謊,指揮官的帳篷所在之處已經大致掌握住了。就是那個。有七個並排、大了一圈的帳篷。不是七個裏麵最大的帳篷,而是旁邊那個。放眼望去,所見之處就設有九名衛兵,還有衛兵在巡邏。


    同樣藏在帳篷陰影下的瑠璃繁縷,從腰帶的置物袋中取出一隻小瓶子。瓶中裝入從得尤這種植物中萃取出、加工後製成的可燃性黏液。隻要打開,用打火石點火,瞬間就會化為小型火焰瓶。我也備有同樣的東西,迅速準備後,與瑠璃繁縷幾乎同時投出。接著迅速準備第二瓶,投到比第一次更遠的地方。刻意分散目標,第一瓶投向目標所在的帳篷,其餘三瓶分別命中另外三個帳篷。聽見打火石摩擦的聲音,幾名衛兵左顧右盼,但很快就不是那樣了,就快了。


    為了替那個時候做準備,我將手伸到腰後,拔出那個人給我的鬼角。兩柄一組的鬼角,據說是很久以前打造的武器,輕巧但鋒利度出類拔萃,因為不大,揮舞起來非常好使力。瑠璃繁縷也將兩把名為邱碧瑎珥的樸鈍金色短劍拿在雙手。但那是很久以前,某個遙遠國家的國王大量生產的物品,那個人這麽說過。名為邱碧瑎珥的武器,不隻是瑠璃繁縷手上的短劍,還有許多武器。


    鬼角貴重多了。那個人沒有將鬼角賜給瑠璃繁縷。


    不知為何,內心湧現與觸摸金色煙管時相同的心情。


    沒問題。


    我辦得到。


    我一定能做得很好。


    「——喂、喂……有煙……!」


    「失、失火了……!」


    「為什麽會起火……!」


    衛兵們察覺火勢而騷動起來。不是目標所在的帳篷,而是其他帳篷。有好幾名衛兵趕來想要撲滅火勢。但那種黏液可說是希羅克涅的特殊秘方,隻要一燃燒就會產生極高的熱度,火勢擴散的速度也極快,除非完全阻斷空氣,否則沒那麽簡單就能撲滅。


    而且,起火點不隻一個,是好幾個。


    「失火了!快、快滅火!」


    「不行了!那邊也……!」


    「快點!快來幫忙!來人呀!誰都好,快點滅火!」


    「主將的帳篷也……!快、快點!這邊優先,快點!現在還隻有外緣……!」


    「──真是的,什麽事吵吵鬧鬧的!」


    接著,這一刻總算來臨。


    從目標所在的帳篷衝出來的,是一名壯碩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在睡覺吧,他隻披上一件較厚的長外掛,佩著一把劍。胡須、突


    出的下顎、寬廣的大耳、細長的眼睛、鷹勾鼻、左眼下方有傷痕。與畫中一模一樣。就是他,不會有錯,那個男人就是目標。無論如何,目標由我來解決。我將瑠璃繁縷的事拋在腦後。總之要殺了他,快點殺掉他,用這雙手結束他。身體動了,從藏身的帳篷陰影處壓低姿勢竄出,一直線朝目標衝過去。衛兵們被火勢吸引了注意力,沒有發現自己。目標也因為看到帳篷燒起來而驚訝萬分。可以成功,遊刃有餘,多麽沒有防備呀。


    「大鷹國軍上將摩爾迪侯爵……!」


    喊出他的名字後,目標總算將臉轉向這裏。雖然他被譽為名將,在許多戰役中表現傑出,但似乎還未理解這裏是戰場,而他現在正身處最前線的事實。


    「——你、你是什麽人……!」


    「受死吧!」


    但是,摩爾迪侯爵或許連理解的時間也沒有。


    侯爵臉部痙攣地手握住劍柄,但在那之前——


    左手的鬼角插入侯爵腹部,右手的鬼角滑入下顎下方,回轉身體,血沫飛舞。就這樣。


    結束了,太棒了,輕鬆獲勝。這麽一來那個人就會稱讚我,那個人也會了解,或許現在還不夠,但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成為第一,我有這樣的力量。我會比任何人更努力,更能幫上那個人的忙。這是我的願望,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那個人一定也能了解的。


    好了,接下來隻要回去,回到那個人身邊。麵對停下手邊的滅火工作,持刀砍來的衛兵,她揮砍、突刺、劈斬。那個人送給我的鬼角,無論再怎麽劈怎麽砍都不會變鈍。那個人教給我的技術早已深深刻劃在身體中,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殺人。一人、兩人、三人。看吧,不需要瑠璃繁縷。我一個人果然沒有問題,我打從心裏這麽認為。這時——


    「趴下。」


    「咦?」


    我突然被猛然撞開。


    是瑠璃繁縷。


    直到剛才為止,他不是都在較遠處,與從附近帳篷中衝出的士兵作戰嗎?這是什麽意思?雖然生氣,但我立刻就明白了情況。抬起頭來,瑠璃繁縷正揮舞兩把邱碧瑎珥將某種東西陸續擊落。是箭。我被瞄準了?我嗎?我沒發現嗎?我沒發現。為什麽?因為輕忽大意嗎?因為得意忘形,使得注意力變得散漫嗎?這種事,至今從未發生過。


    都是瑠璃繁縷的錯。


    因為這個男人在這裏。如果沒有他,我應該會更冷靜行事的。


    但是,在那個人麵前,我能這樣辯白嗎?


    不能。會被討厭,我會被那個人討厭。我不要這樣,絕對不要。


    爬起身重整態勢後,瑠璃繁縷看向這邊,搖搖頭。那是要我先走的意思嗎?


    雖然不想照做,但工作已經完成了。接下來隻要回去即可。沒錯,我想回去,想快點回去見那個人。我這麽想著,跑了起來,接連砍倒兩名想擋住去路的士兵。瑠璃繁縷跟在身後。感覺到他的氣息,竟然會覺得有些放心,真討厭這樣的自己。難以忍受,我轉過頭,吐出這句話:


    「我可沒有拜托你救我。」


    瑠璃繁縷有沒有聽見呢?


    我想大概是沒有。如此希望的自己真是悲慘。


    4


    曾經有個名叫白岩的國家。沒錯,曾經。已經消失了,被毀滅了。


    攻陷白岩的首都盧耶米塔吉的,是以達恩公爵率領的沙班大師團為中心的赤砂王國軍。


    經過長達五十七目的圍城戰,一部分城牆終於被突破、被蹂躪的盧耶米塔吉,原本是個美麗的都城。雖然不大,但在戰亂中的拉函,那就像悄悄綻放光芒的一小顆寶石,如同國名一般,是以白色岩石打造而成的靜謐城市。人民穩重耿直、王室之人所受的教育教導他們將責任與義務擺在第一位。白岩並沒有豐富的資源及肥沃的土地,生活不能算富裕。但因為是雷亞拉克族組成的單一民族國家,人民對國家的歸屬感極強。白岩的王室據信是從前雷亞拉克族遇到前所未有的大災難時,從中拯救人們、率領他們來到盧耶米塔吉的伊利?諾亞克末裔。當然不是所有人民都對王室宣誓忠誠。但幾乎所有人民都將自己與王室、白岩、盧耶米塔吉視為共同體。人民景仰著她的父親、母親,人民也愛著她的哥哥們、姊姊們、弟弟們。每當祭典或節日,王族出現在露台時,人民會依序呼喊著父親、母親、哥哥、姊姊、以及她和弟弟的名字,麵帶笑容向他們揮手。


    那副景象深深印在腦海裏,難以忘懷。輕撫我頭頂的父親、擁抱我的母親、陪我玩耍的哥哥姊姊們、會讓我抱起來的弟弟們,我無法忘記他們。我不會忘記,讚頌我們的人、守護我們的人,以及被溫暖光線包覆的許多回憶。


    比一切都來得重要、幸福,認為那樣的日子能持續到永遠,不曾有任何懷疑,比黃金還要貴重的、天真的、愚蠢的、但即使愚蠢也寬恕的,我最重要的記憶、祖國、我的所有。


    被破壞了。


    為什麽?為了什麽?


    「——我……不知、道,為……什麽……」


    她如平常一樣細語。她輕咬、舔舐他沒被枷鎖覆蓋住的耳朵,一邊用隻有他聽得見的低沉聲音細語著。他在她體內緩緩動著,他的氣息輕輕掠過她的耳盼。她也回應著他似的動著。他微微出汗,她的身體也同樣微微滲出汗水。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已經不記得了,是從很久很久以前。


    她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事告訴他。


    就像故事一樣。


    搞不好那真的隻是個故事。就連她自己也曾這麽想過。


    我究竟是誰?在哪裏出生?如何成長?為什麽現在會在這種地方?為什麽做著這種事呢?


    她立刻想起最直接的理由。我必須抱著他、必須被他擁抱。必須愛撫他、使他興奮、撫慰他才行。


    不這麽做,我會受到懲罰。會被以恐怖的方法施加苦痛。我必須聽命於那個美麗、汙穢、恐怖、名為希羅克涅的男人才行。為了活下來,隻能如此。


    那就是我。


    我隻是這樣的存在。


    所以,那不過是故事。


    就連那些回憶,或許也隻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天方夜譚罷了。


    譬如說,在盧耶米塔吉被攻陷那天,我被捕獲,宛如餌食一般被達恩公爵送給希羅克涅,但我卻說得出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事。那場大戰的經過,還是個孩子的我應該不會知道才對。住在王宮裏的我,為什麽會知道人民的生活與他們的想法呢?而且就立場而言,父母親應該很忙才對。我也有許多兄弟,但父母親是否真的像故事中一樣愛著我呢?哥哥與姊姊真的那麽溫柔嗎?難道沒有半個會欺負人的姊姊嗎?兩個弟弟真的都很可愛嗎?沒有其中一個弟弟令我憎恨嗎?


    我記得父親、母親、哥哥、姊姊、弟弟們的長相。但那真的是我的父母兄弟們嗎?已經沒有辦法證明了。我自認為曾住在盧耶米塔吉。但誰能保證我住的地方的確是盧耶米塔吉呢?盧耶米塔吉已經不在了,現在已經成為赤砂的要塞都市了。這件事是在何時、從誰那裏聽說的呢?一切都逐漸變得模糊。


    我並不討厭現在在我體內使勁抽動著的他。我用手臂環住他,用手指輕撫他的背,用舌頭舔舐他的汗水。我並不討厭,也並非毫無感覺,我能感覺到身體內側那灼熱的疼痛。隻要閉上眼,不再說話,就能將自己埋沒在快樂當中。我不禁囈語。


    喜歡。


    我喜歡你。


    所以,再來,再多一點。不要停,千萬不要停下來。破壞我吧。


    但是,我很清楚。


    我並不喜歡他,並非出於喜歡才做這種事。


    隻是因為不做不行,才會做的。


    因為被命令,才會做的。


    為了生存,才會做的。


    「——吶……這是、我、的……複仇、喔……」


    我在他耳邊細語,也或許是說給自己聽的。


    「……同時、也是……背叛……」


    他的動作越發激烈,我也動了起來。環抱在他身後的手注入力量。啊啊,我出聲。我與他彼此相融,無法區分哪邊到哪邊是我、哪邊到哪邊是他,融為一體,並非這裏,我們朝著某個地方前進。


    但是,我知道的。


    我哪裏也不能去,我無法從這裏逃走。


    他大概也是一樣。


    我們兩人哪兒也去不了。


    這故事算什麽呢?身為殺人工具,僅僅為此被教育成人的他,能夠有什麽未來呢?身為用來操縱他的工具,我能對他說什麽呢?


    我不愛你。


    我一點也不愛你。


    我不過是受人之命,讓你擁抱的工具罷了。


    他的動作戛然而止。


    睜開眼,他正俯視著我。


    他被枷鎖掩住眼口,那東西上了鎖,非常堅固,沒有鑰匙是無法打開的。我看不見他的臉,他也看不見我。但是,我知道,他現在正在看我。至少,是想要看著我。然後,他發出聲音。非常模糊、就算仔細聆聽也聽不懂的話語。


    「xxxx」


    請你別哭。


    他大概是這麽說的。


    我不愛你。


    但是,我同情你。被當成工具使用、被因禁、明明是人類卻不像人類,讓我覺得非常可憐。


    你簡直像另一個我,好可憐。


    「對不起,瑠璃繁縷。」


    她抱住他的頭,讓他靠近自己胸前。她強烈地想碰觸他的頭、發絲、臉。他安靜不動,向來如此。他一次也沒有主動伸出手,無論她如何乞求,他也不會先有所行動。但這是希羅克涅的命令,她隻好主動引導他。她抱了他,主動獻身讓他擁抱自己。她甚至想過讓他狠狠的抱緊自己、殺了自己,但他卻不那麽做。


    「……我的弟弟。較小的弟弟,他非常愛黏我……」


    或許我並不愛你,就連愛你的資格都沒有,就算愛上你也不會改變什麽。但是,至少我想告訴你這件事。


    「就連乳母抱著也止不住哭泣時,隻要我一抱,他馬上就不哭了,很可愛吧?雖然很重,我還是抱著他走來走去,因為我想讓全世界的人看到他,告訴大家,我的弟弟很可愛吧?我可驕傲的呢。這麽一來,比較大的弟弟也湊過來要我抱他。我告訴他:『你長大了,我抱不動你了。因為弟弟是小嬰兒,我才抱得動呀。』然後,大弟就會說:『那我也想當小嬰兒。』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陪大弟一起睡覺。真是傻孩子,他們兩個都是弟弟,我當然會同樣疼愛他們呀,疼得不得了呢……但是,弟弟們、在我麵前——」


    這不是故事,是事實。是我真正的記憶。


    「被殺了,被士兵殺害了。男人全都被殺了,父親、哥哥、弟弟都是。女人被抓起來,之後就不曉得她們怎麽樣了,不知道了。但弟弟死了,在我麵前、渾身是血的死掉了。我——」


    好悲傷。


    非常悲傷,非常寂寞,非常痛苦,彷佛要瘋了,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抱在胸前的他似乎又說了些什麽。


    一定是溫柔的話語吧,她心想。


    5


    打從一開始就不曾懷疑過。這個人有著身為殺手最高級的資質。隻要是以養成及運用殺手維生的殺手掮客,一定都近乎瘋狂地渴望得到他,他是最棒的素材。


    但是,素材不過是素材。最重要的是,該如何教育、鍛煉這份素材。


    關於如何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確實學習體術、殺人術及執行破壞工作,都有先人留下的龐大經驗。隻要活用這些,下工夫融合自身的經驗與想法後,再給予適當訓練即可。


    問題在於精神。要培育適合作為殺手的精神狀態其實並不難。他們原本就沒有被灌輸倫理觀念,且嚴格訓練他們壓抑情感。隻要反複告訴他們哪些行為是愉快的、哪些行為是不愉快的,再加上服從命令與殺人欲望,等到這些都定型、穩定下來後,乍看之下,一名殺手便「完成」了。


    但是,這樣完成的殺手,卻會緩緩地、或是突然地崩壞。


    這樣的例子多不勝數。


    該怎麽做,才能讓完成的殺手維持在可用的狀態呢?


    最常見的,恐怕是利用藥物扼殺他們的精神吧。


    殺手掮客基於實用目的,大多通曉針灸術、外科手術或藥術。近年來從α大陸傳來的醫術式也逐漸流傳開來,但在拉函最受信賴、最普遍使用的,還是源自本地的傳統療法。也就是說,隻要同時身為醫生的殺手掮客能妥善運用使精神鎮靜的黑波爾、會引起極度興奮或幻覺的萃取合成藥物梅特媒、或有強烈催眠效果的安果羅,讓殺手僅在工作或訓練時活動,其他時間一直睡著也不是不可能。但根據情況,若是持續攝取同一種藥物,便會產生抗藥性。隻要效果降低,就必須增加投藥的劑量。持續增加的話,總有一天會藥物中毒。如此一來,身為殺手的機能便會迅速降低,甚至陷入錯亂而引發事故。無論如何,最後都會超過致命劑量,導致死亡。


    簡單地說,使用藥物控製殺手,便必須以耗損為前提。


    無論再怎麽優秀的殺手,在萬全的狀態下使用期限平均也是五年左右,再長一點頂多七、八年,最長也不過是十年。


    考慮到要訓練成獨當一麵的殺手,最短也必須耗費十年,這樣的使用年限太短了,實在是太短了。


    「吶,瑠璃繁縷。」


    希羅克涅用左手抬起瑠璃繁縷的下顎。


    瑠璃繁縷仍戴著相同的枷鎖,手腳與頸部被鎖住栓在牆邊。即使眼睛被蒙住,隻要身體能自由行動,瑠璃繁縷搞不好就會殺了希羅克涅也說不定。


    現在解開枷鎖的話,瑠璃繁縷會朝希羅克涅撲上來嗎?


    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想也知道。事實上,就算將鎖解開,瑠璃繁縷還是會乖乖聽話的。


    如果想殺了我、或是不聽從我的命令,我就殺了那個女人。


    雖然沒有明說,但瑠璃繁縷很清楚。希羅克涅也做了準備。侍奉希羅克涅的不隻是殺手,隻要希羅克涅一死,代代侍奉繼承希羅克涅之名的人,佐涅加的馬耶爾與多耶爾兄弟、大砂牛車的駕駛喬克羅、或是曾是農夫的殺人犯凱巴米,都會殺了那個女人。瑠璃繁縷無法違逆希羅克涅。但隻要不反抗,他就會讓瑠璃繁縷與那個女人見麵。隻要他服從希羅克涅,瑠璃繁縷就可以抱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會開心地撫慰那唯一認定她不可或缺、隻尋求她一人的瑠璃繁縷吧。這就是那個女人唯一的價值,也是存在理由。


    無法舍棄。


    如果沒有任何慰藉,是無法活下去的。


    為了生存,什麽都可以做。


    說到底,人類不過就是這種生物罷了。


    「瑠璃繁縷,我非常珍惜你喔。你知道嗎?我不想放手。我要你永遠、永遠,一直為我工作,如果你也這麽想就好了,『我想要、我想要永遠當希羅克涅一個人的瑠璃繁縷。』我這麽希望著,瑠璃繁縷。總而言之,辛苦你了,詳細情況我都聽羊蹄說了。羊蹄將一切都據實以報,瑠璃繁縷,是一切喔。瑠璃繁縷,聽說——」


    希羅克涅打開從懷中取出的布包,拿出其中的一根針。


    「你救了羊蹄是吧?」


    接著,刺了進去,往瑠璃繁縷右肩與頸部的交界處、然後是左邊、雙手的上臂處、胸口、腰的兩側,一根一根刺入。這並非隨意亂刺,而是能


    夠阻礙運動神經運作的經絡。


    「你真溫柔,瑠璃繁縷。沒想到你出乎意料地溫柔,我都不知道呢。但是,那又怎麽樣呢?有這麽做的必要嗎?我教過你那種事嗎?沒有吧?我想過了,仔細想過。不過,沒有呢。我沒教過你,我不記得自己曾教過你這種事。工作時,不需要保護別人、不需要掩護別人,不可以這麽做。不可以思考多餘的事。」


    希羅克涅在瑠璃繁縷的頸子根部刺入一根針,瑠璃繁縷的身體彷佛搖晃般顫抖著。


    「我並不是說掩護羊蹄、救了她一命是錯誤的。不是這樣,而是說不能做我沒有下令的事。你懂嗎?瑠璃繁縷。我沒教過你那種事。在你的選項當中絕不能有掩護同伴這一項。你思考過才那麽做的嗎?那是不被允許的。不過,如果我之後教了你掩護同伴的方法,命令你那麽做呢?到時你就非做不可。聽懂了嗎?我要說的就是這麽一回事。瑠璃繁縷,你毫無疑問地犯了錯。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一點也不能原諒。」


    希羅克涅一邊說著,一邊將針刺入瑠璃繁縷的身體。


    一根、二根二三根。


    每刺入一針,雖然幾乎無法動彈,但瑠璃繁縷還是會微微縮起身。希羅克涅的針會刺激痛覺,希羅克涅在瑠璃繁縷身上施加痛苦,施加各式各樣的痛苦。施加痛苦,其實是在掠奪,希羅克涅很清楚,痛苦其實是因為人類被奪走許多事物的緣故。難以忍受的痛苦,是在奪取人類的平常心、自尊心、感情、羈絆、一切的一切。瑠璃繁縷麵部的枷鎖縫隙中,流出氣泡狀的唾液,從枷鎖中瀉出的宛如野獸嘶吼般的咆哮。全身一陣一陣地顫抖著。痛苦從瑠璃繁縷身上奪走「身為人類」這件事。理由之類的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牽強附會也無所謂,不需要正當理由,正確地說,不合理反而更好。施加痛苦,加以掠奪是非常重要的。希羅克涅加以掠奪,徹底地將瑠璃繁縷當成一個殺手對待,而非人類。


    但是,隻是這麽做,總有一天會壞掉。


    至少,從經驗上來說,這種可能性很高。希羅克涅也很清楚。


    所以才會給他。


    給瑠璃繁縷那個女人、快樂、希望,讓他有所期待,絕不讓他崩壞。


    人是很卑劣的生物。


    隻要知道前麵什麽也沒有,就會連一步也不想前進。


    隻要知道有些什麽,就算用爬的也會前進。


    「哎呀呀,瑠璃繁縷,真是難看呢,都失禁了呀,瑠璃繁縷。啊啊,昏過去了嗎?真是無趣,不過竟然這麽能忍,還真像你的作風,真是個愛逞強的孩子。好孩子,今後要聽我的話才行喔,知道嗎?瑠璃繁縷。因為除此之外,你沒有別的選項。」


    6


    臉,女人嗎?男人的臉。伸出手去,卻構不著。


    午後的太陽散發著金黃色的光芒。影子。


    撿起一顆小石子,往遠方拋出去。


    這是哪裏呢?冰冷的石子地。想要逃跑,逃去哪兒……?


    曾幾何時仰望過的天空、沙的景象、街道的風景、模糊不清的人臉突然浮現,又倏地消散。


    偶爾會有這種情況。


    恢複意識時,瑠璃繁縷躺在地板上。


    銬在身後、堅固的皮革製手銬以及腳鐐。


    套在臉上摀住眼口的枷鎖,與以往相同。


    那個女人是誰呢?那個男人呢?那條石子路是哪裏呢?我想逃跑。是想從哪裏逃到哪裏去呢?為什麽有逃跑的必要呢?為什麽我會這副模樣在這裏呢?發生了什麽事,怎麽樣了呢?


    痛楚。想起那時的痛楚。宛如皮膚被刨下般的痛楚。宛如冰針撕扯神經一般的痛楚。眼瞼被迫撐開時,眼珠宛如燃燒般的痛楚。疼痛從瑠璃繁縷身上奪走了某些事物。那是記憶、思考、或是感情。偶爾會向過去之繩伸出手,想要拉住繩索,但那手感立刻就消失了。即使如此,他還是會尋找從某處出現的繩索,並試圖拉扯。那不過是端緒。環顧四周,過去的繩索散落在瑠璃繁縷四周。


    我是誰?


    我、是誰?


    我是什麽人?


    你就是你。


    一邊細語,她將(某人)抱在懷裏。(某人)逐漸成形。她的體內溫暖浸潤。她的體內柔嫩濕軟,非常舒適。(某人)在她體內尋找著自己。(某人)這麽想。


    我需要你。


    我想在你身邊,希望你在我身邊。我想被你擁抱,想要緊緊擁抱你。想待在你的體內。


    她對(某人)細語。是呀,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不過,這是不可能的。辦不到的,不會被原諒的。我隻有固定的時間能夠見到你,因為這是規定。吶,你想跟我緊緊相係嗎?我並不愛你。但如果你希望的話,我也可以跟你在一起。(某人)思考著。曖?愛。ai。我不懂什麽是愛,隻想和你在一起。想待在你的體內。永遠。是嗎——她細語。但是,這是不可能的。辦不到的。因為我沒有自由,你也沒有自由。你與我,就算可以擁有願望,卻永遠無法實現。辦不到?辦不到嗎?辦不到吧。因為你,你是,(某人)是,(某人),對(某人)而言,(某人)……?


    瑠璃繁縷緩緩抬起頭,用力撞上地板。


    那是笨重、混濁、模糊不清的,痛楚。


    7


    我認為自己與他人不同。


    除了自己以外的殺手,隻有在工作、訓練或用餐時,才能夠從那幾乎包裹整個頭部的枷鎖當中解放;除了自己以外的殺手,幾乎都被關在狹窄的單人房中;除了自己以外,雖然也有少數較不受拘束的殺手,但他們隻要沒有服藥,就連站著走路都有困難。隻有自己與其他殺手不同,能待在那個人身邊。那個人也會像對其他殺手所做的一樣,在我身上刺入細針。但隻要忍耐那份疼痛、忍耐各式各樣的痛楚,過一會兒那個人就會誇獎我,就會擁抱我。真能忍耐呢,羊蹄,好孩子,你是特別的喔。他會這麽說。羊蹄,我最珍惜的就是你了,就連對那個瑠璃繁縷,我也不會這麽做。


    我高興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高興得內心彷佛被盈滿一般。


    隻要是為了那個人,我什麽都肯做,哪裏都肯去。保護那個人。那個人也這麽說。你要保護我嗎?羊蹄。跟我來,待在那裏,如果發生事情,你要來幫我喔,因為我相信你。羊蹄,這個工作隻能交給你來做,你要乖乖待著。


    我不能進入帳篷,在那個人出來之前,我隻能待在外麵。雖然有些不滿,但那個人這麽下令,我就會照做。沒有其他選項。我不想被那個人討厭,不想背叛他的期望。


    所以,我默默地站在帳篷出入口前。左右都有手持長槍與盾牌的赤砂衛兵,偶而會朝這裏偷瞄。雖然厭煩,卻不在意。不能在意,要專心工作才行。不能讓現在被達恩公爵召入帳篷中的那個人遭遇任何危險。


    營地各處都還在舉行宴會。由於似乎是能幹指揮官的摩爾迪侯爵遭到暗殺,陷入混亂的大鷹軍,在黎明前遭到赤砂軍全麵突襲時,立刻變成一盤散沙,舍棄陣地逃跑了。經過十日以上,持續一來一往的攻防戰,最終獲勝。軍隊明天就要前往大鷹國培爾梅郡的郡都豪羅巴,所以今晚就算有些放肆也是可以被諒解的吧。


    那個人也在帳篷中接受達恩公爵的褒獎嗎?他一定準備了上好的酒與食物招待,這是好事。


    雖然我還不夠成熟,但隻要是為了那個人,隻為了那個人工作。作為代價,隻要那個人得到報酬,我就很高興了。我看著圍繞著營火喧鬧的哪些家夥,內心雖然也有點奇妙的騷動,但那與我無關,也沒有興趣。


    隻是,這種時候反而意外的危險。


    拉函的殺手多如沙礫,似乎也有受國家雇用的殺手。


    敵方也有殺手,或許會有什麽動作也不一定。達恩公爵或是赤砂的人會怎麽樣我不在乎,但絕不能讓那個人遇到半點危險。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話雖如此,那個人何時才會出來呢?已經過了三小時了。無論過了多久,就算那是永遠,我也隻能一味等待,但還是有些不安。不——說在意可能比較正確。他們在裏麵做什麽呢?隻是飲酒用餐,聊聊天而已嗎?


    不可能。


    我很清楚。


    其實,我都知道。


    那個人絕不會在他人麵前進食。就算對方準備了山珍海味,他還是不會動手。羊蹄,我從雇主那兒拿到罕見的食物喔。來,過來。他這麽說,將香甜的點心送給我。但那個人絕不會將食物送入口中。您不吃嗎?這麽問他。我不需要,他回答。真是謹慎。我隻吃特定的食物,隻吃確定沒有問題的食物。吶,羊蹄,那裏麵搞不好下了毒喔。騙你的,開玩笑的。那個人的城府很深。


    若不是特殊情況,絕不輕信他人。進食時,人類會變得毫無防備。那個人絕不會將那一麵展露在


    他人麵前。


    但是,偶而會像這樣被雇主找去,兩人獨處好幾個小時。


    對方有時是男性。


    有時是女性。


    那個人,究竟在做些什麽呢?


    ——別想了。


    不可以想。


    那個人不希望我思考。聽話。隻要遵從他就好。這就是那個人的願望,能讓他高興的事。


    我想讓那個人高興。


    在略為焦躁的胸口萌生的願望,僅有如此而已。


    8


    喬克羅的世界寂靜無聲。


    這並不是與生俱來的,他知道聲音為何。


    也知道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聲音。


    他也了解,那是重要的事物。


    因為失去了聲音,喬克羅逐漸被家人與鄰人疏遠。


    喬克羅生長的村落相當貧困。


    大家合力在貧瘠的土地上耕作,好不容易才存得賴以維生的糧食,若是不夠,就會從弱者開始死去。無法工作的大人沒有立足之地。那些長大後或許無法工作的小孩,也不過是令人失望的原因而已。喬克羅雖然隻是聽不到聲音,其餘與常人無異,但他無法像哥哥或鄰家的歐羅伊、托迪爾一樣幫大人的忙。就算別人要自己做這做那也不會注意到,接著挨打。雖然知道有人要跟自己說話,卻不明白對方說些什麽,使得對方焦躁,接著挨打。就算比手畫腳也無法理解,使對方發怒,還是會挨打。這樣的事情一再反複,周遭的人與喬克羅自己都疲憊不堪。


    喬克羅最後幹脆不工作了,跑到村子邊界與沙漠相鄰處,整天用沙畫圖。雖然每天都被罵、被打、被踢,但隻要閉上眼睛,一切就無所謂了。隻會疼痛而已,隻要忍住疼痛就可以了。當餓到快死掉時,隻好趁半夜偷溜進田裏,找到什麽吃什麽。能夠持續到何時呢?會不會很快就被打死呢?算了,也好。沒有辦法,模模糊糊地想著。那是某天發生的事。


    我像往常一樣用手指在沙上畫圖時,突然有一個巨大的影子遮住我。回過頭去,是一隻大得不象話、背上與四肢長滿長毛、皮膚堅硬、臉型很長的生物。那家夥張開血盆大口,我還以為我會被吃掉。但我錯了,我被舔了。牠伸出舌頭舔舐我的臉頰,是一隻與同伴失散的大砂牛。


    據說受大砂牛喜愛的人類十分罕見。喬克羅就是其中之一。看上他的天賦,希羅克涅雇用了喬克羅。因為能駕駛大砂牛車的,隻有像喬克羅這類的人而已。


    倘若希羅克涅沒有聽說喬克羅的傳聞造訪那個村落,又會如何呢?恐怕隻是過著畫沙畫、被毆打、被斥責的每一天,然後死去而已。所以,他非常感謝希羅克涅。即使隻在高興的時候讓他盡情吃喝,也已經足夠了。還能跟好幾隻大砂牛一起走遍整個大陸。若是在那個村莊被當成礙事的家夥死去,或許還會有些遺憾,但現在就算死去,他也不會感到後悔,雖然會擔心被留下來的大砂牛。他認為自己已經相當幸福了。


    但是,我不太喜歡這種工作。


    喬克羅從鑰匙串中找出其中一把,打開了門鎖。那是連房間都稱不上的狹小房間。裏麵充斥混濁的氣味,令人有些暈眩。因為感覺會變得很奇怪,所以他不喜歡聞到這種氣味,也不喜歡看見屋裏的情況,那會令他感到窒息。


    房裏有一個女人,將身體縮成一團躺在地上。因為被希羅克涅製作的枷鎖掩住頭部,女人什麽也看不到,也無法正常說話。她的雙手被手銬銬在身後,所以無法動彈,但腳是自由的。不,以這個女人的雙腳而言,無論是不是自由的,都沒有差別。


    喬克羅將帶來的盤子放在地上,戳了戳女人的肩膀。因為女人抬起頭來,他便將手伸到頭部後方,將鑰匙插入枷鎖上三個鎖之一、最下麵的鑰匙孔中,將摀住嘴的部分取下。女人似乎說了什麽。雖然他不確定,但從她嘴唇的動作推測,應該是謝謝之類的話語吧。喬克羅發出適當的聲音代替回答後,輕敲移動到女人下顎前端的盤子邊緣。隻要有希羅克涅的命令,有時也能將枷鎖與手銬全都卸下,但今天隻能這樣。不過這樣的情況並不是固定幾天或幾次當中就有一次,以女人的立場而言,可能會既期待又失望,感到焦躁不安也說不定。但女人還是將臉湊近盤子,一點一點地吃著泡在湯裏的麵包,真是厲害。在這大砂牛車當中,還有其他跟她一樣的女人,但隻有這個女人可以像這樣用餐而不會弄髒臉部。該怎麽說呢,真是堅強,不會像其他女人一樣隨便。她給人拚命活著的感覺。所以對喬克羅而言反而更感到不快。


    喬克羅看著女人的腳踝。雙腳的腳踝內側,有著慘不忍睹的傷痕。由於腳踝最重要的肌腱被挑斷,她恐怕再也無法走路了。雖然覺得她有些可憐,但也沒辦法。對人類而言,運氣不好就是這麽一回事。喬克羅也是運氣不好染上怪病才會失去聲音,也隻能放棄了。


    而且,搞不好哪天好運又會找上門來,發生什麽好事也說不定。


    就像喬克羅被希羅克涅領走一般。


    9


    彷佛將手伸入黏稠濃厚的無垠黑暗中將其攪弄一般,他用左手的短劍劃斷喉嚨,同時用右手的短劍從對方背後刺入腎髒。空氣從裂開的喉嚨咻咻地漏出,身體一顫一顫地抖動著。啊啊,死了。他就要死了。力氣逐漸從全身消失,正逐漸死亡。


    每次像這樣用這雙手破壞生命時,他感覺自己的鼻腔深處通暢、視野倏地寬廣、聲音變得清晰、指尖的觸感變得敏銳、甚至能感覺到分泌的唾液是有味道的。


    瑠璃繁縷沒有等待即將步入死亡的衛兵倒地,也沒有回頭確認應該跟在身後的羊蹄。他跑了起來,攀住石造的堅固宅邸外牆,利用沙岩牆麵的凸起作踏板,一口氣躍上二樓,打破雙層玻璃窗。跳入屋內,那裏是貫穿二樓正中央的走廊一側。左右的牆麵上架著動物脂肪點燃的油燈。瑠璃繁縷用雙手的短劍將其一個個打碎。途中,從另一側衝來兩個輕裝備的衛兵。


    「xxxxx!」


    「xxx!」


    他們似乎在嚷嚷些什麽,但瑠璃繁縷沒有聽見。他壓低姿勢衝出去,先以左手的短劍挖掘似地砍斷其中一人的膝蓋,用右手的短劍刺入喉頭割開,又接近另一個人——ahh……!削掉鼻子、捅進膝蓋、劈砍腋下、將之踢倒,此時又有新的一批接近。瑠璃繁縷前進的同時又破壞了五個油燈,迅速且有效率地殺害階梯前方的三人。


    「瑠璃繁縷,你一個人……!」


    羊蹄低沉的聲音敲擊背部,但他並不在意。瑠璃繁縷衝上樓梯,快要到三樓了。樓梯口有兩名倉皇失措的衛兵,其中一人很明顯地打算拔腿


    就跑。他毫不猶豫地前進,割斷其中一人的氣管,另一人轉身想要逃跑,他用右手的短劍狠狠刺入對方的腎髒。ahaa……!腦髓麻痹了,世界的模樣變得更加清晰。認知產生變革。


    簡直就像正在你體內似的。


    彷佛被你抱住。


    彷佛摟住了你。


    瑠璃繁縷並未因此恍惚,因為還不夠。


    我想要更多。


    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然後,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我想見你。


    瑠璃繁縷渴望著,跑在三樓走廊上,在兩個轉角處將四人血祭後,目標所在的房間已經近在咫尺了。正好有一名身穿睡衣的男人走出房間,對衛兵怒斥些什麽。兩名衛兵先後看見瑠璃繁縷,發出短促的聲音。身穿睡衣的男人也轉頭望向這裏。燈火映照下的男人臉部有些痙攣,但稀疏的胡子、銳利的五官、梯形的額頭,全都與畫中一模一樣。其他身體特征也吻合。是目標,不會有錯。將目標殺掉、殺掉、殺掉、殺掉……!


    瑠璃繁縷衝向目標,絲毫不在意眼前的衛兵。他從一名衝過來的衛兵側邊穿過,在舍身當成盾牌的另一人眼前跳到旁邊,藉由踢牆的動作順勢衝向目標。但是,目標似乎也沒那麽簡單幹脆的接受死亡命運。他拚命地從擋在自己前方的衛兵腰際拔出短劍。辛苦地彈開瑠璃繁縷從左方而來的短劍,並用左手擋住右邊的短劍。


    「——你是、赤、砂的……!明明隻是個殺手……!」


    目標甚至開始反擊,而且並不是自暴自棄。他身體前傾,用短劍迅速刺擊。大鷹國培爾梅郡郡都豪羅巴太守歐洛是有著「南方之獅」別名的猛將,經常在戰場前線帶頭攻擊。事實上,他的劍技精銳且不拖泥帶水,確實是優秀的戰士。可以窺見其勇猛,但瑠璃繁縷全都看穿了。歐洛接下來會從哪裏,如何攻擊、至今為止他曾經曆過怎樣的戰役、手刃過多少生命、以及現在是為何而戰。


    歐洛正在守護著某些事物。


    是什麽?


    自己的命嗎?但那也太奮不顧身了。


    歐洛注意著身後,想要掩護些什麽。那裏有什麽嗎?在半掩的門後,有些什麽?歐洛走出的房裏,究竟有什麽?


    「——你在磨蹭些什麽……!」


    並不是被正在與衛兵戰鬥的羊蹄聲音催促。瑠璃繁縷看穿歐洛的招術、倏地撲進他懷中。歐洛的右手仍握著短劍,就這麽被砍飛,落在地上。這時,瑠璃繁縷左手的短劍已經從歐洛下顎下方刺入、右手的短劍刺進左眼珠。


    在右手施力。刺穿眼底的劍尖就像瑠璃繁縷本身。將其最重要的部分輕易咬碎、破壞生命,這正是瑠璃繁縷的本領。而且,恐怕也是瑠璃繁縷的全部。haahahh……!瑠璃繁縷翻攪著歐洛的腦部。左手反手握劍,沿著顎骨揮動短劍。一個回轉,下顎下方便開了一個圓洞。接著將雙手的短劍抽出,歐洛已經奄奄一息了。瑠璃繁縷吐了一口氣。在漆黑麵具底下緩緩吐氣,致微搖頭。目標已經不再是目標,他向後倒去,歐洛的身體推開了半掩著的門,瑠璃繁縷反射性地衝入房裏。


    裏頭有人。


    身高大概是一百二十五到一百三十桑取左右。他身穿好幾層長版薄衣,看樣子沒有武器。皮膚是褐色的、頭發與眼珠是黑色的。那個人目不轉睛的盯著歐洛的屍體。或者應該說是愣住了。輕輕鬆鬆就能殺掉。殺吧,沒錯,殺吧。殺掉他。為什麽?因為感覺很棒,因為受人命令。殺誰?目標。被誰命令?希羅克涅。殺吧。不,那個人不是目標。但是,我想殺他。我想殺他。我想殺他。啊啊,原來如此——因為自己想殺,所以要殺掉他嗎?


    「不、不要……!吉亞德,快過來……!快點過來……!」


    房間裏麵傳來叫聲。


    往聲音方向看去,床邊有個女人瑟縮成一團顫抖著。


    吉亞德愣愣地呆立原處,看著歐洛屍體的人類叫做吉亞德嗎?吉亞德,那是他的名字嗎?


    瑠璃繁縷為了殺掉吉亞德而向前一步。女人發瘋似的大喊。雙腳彷佛無法使力,努力地想爬過來。住手,求求你,不要殺掉我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求求你放過他。吉亞德,吉亞德,快點過來,不要殺他,你不能死。身後傳來聲音。你在做什麽?你在猶豫不決些什麽?羊蹄嗎?對了,她說得沒錯。我在做什麽?殺掉他,殺了吉亞德。瑠璃繁縷舉起右手的短劍。住手,住手,不要殺他。殺了他,殺了他,快點殺掉他。


    吉亞德終於看向自己。


    宛如雕塑般麵無表情。


    雙眼濕潤。


    是眼淚。


    他在哭泣。


    吉亞德在哭泣。


    「……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我的弟弟。較小的弟弟,他非常、愛黏我。真是傻孩子,他們兩個都是弟弟,我當然會同樣疼愛他們呀。但是,弟弟們、在我麵前——


    被殺了。


    被士兵殺害了。弟弟死了,在我麵前、渾身是血的、死掉了。我、好悲傷。非常悲傷,非常寂寞,非常痛苦,彷佛要瘋了,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瑠璃繁縷垂下右手,轉身背對正將哭泣吶喊著的吉亞德拖往房裏的女人。


    回到走廊上,衛兵們已經全被羊蹄解決掉了。


    他們搶先再兩天便會逼近豪羅巴城牆的赤砂軍隊一步,潛入城裏,殺掉太守歐洛。很快地,其他殺手應該也會開始進行燒毀糧倉與武器庫、破壞吊橋裝置等破壞工作吧。工作結束了。


    不用殺人也沒關係,沒有必要殺掉吉亞德。


    瑠璃繁縷正要折回方才經過的走廊。


    羊蹄抓住他的肩膀。


    羊蹄搖搖頭指向門的另一邊,用經過壓抑的聲音說道:


    「你是什麽意思?」


    「人數有點多。」


    「——什麽……」


    「走吧,目的已經達成了。」


    「等等!」


    瑠璃繁縷沒有等她,他拋下羊蹄在走廊上跑了起來。前方又出現新的衛兵。他們全集中到屋子裏來,想盡辦法要殺掉瑠璃繁縷與羊蹄。又可以殺了,可以殺掉更多,無論多少人我都殺得完。沒有殺掉吉亞德的部分,用擋在眼前的這些士兵來彌補就行了。沒有再去思考更多,因為就算思考也不會懂。


    隻是一味地砍殺、砍殺、殺光全部,好想見你。


    你又在哭泣了嗎?


    10


    能夠躺在那個人的膝上,簡直像作夢一般。


    那個人用手指輕輕梳理自己的頭發,時而拉扯。那並不會痛,反而比較癢。那個人輕撫自己的臉頰時,希望他住手、又希望他多摸一會兒,心情相當矛盾。


    「羊蹄,你很緊張嗎?身體很僵硬呢,不用擔心,放輕鬆點。」


    「……但是,身體自己……」


    「你真可愛,羊蹄。但是,自己無法控製自己不太好喔,那是不行的。」


    「非、非常抱歉。」


    「開玩笑的。羊蹄,你用不著這麽害怕,我不會因此而處罰你的。我像是那麽過分的男人嗎,羊蹄?」


    「沒……沒有那種事。」


    「那就好。羊蹄,我比任何人都還要重視你喔,想要好好珍惜你喔。」


    「……您已經、非常珍惜我了。已經、很夠了……」


    「還不夠喔,羊蹄,還不夠喔。我會對你更溫柔的,因為你是好孩子呀。工作也做得很好。」


    「……是、是……」


    做得很好,他這樣說,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人,為了這個人而努力,隻要是為了這個人,


    我就能加油。


    但是,我無法率直地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我下意識地咬緊下唇內側。


    輕撫頭部的手停了下來。


    「你怎麽了,羊蹄?」


    「……咦、沒有……」


    「說說看,一定有吧,你想說些什麽。不是嗎?」


    「……但是……」


    「我叫你說,羊蹄。」


    背脊發冷。我想立刻乞求原諒,我並不打算違抗他的,真的連一丁點兒的反抗之意都沒有。但是,他並不希望如此。他沒叫我道歉,要是我做了他沒吩咐的事,就會被討厭。我不想被討厭。現在他要求我的是說話。


    「……工作……時,我很努力、工作。但是、還是、不夠。因為我的能力不足,所以才……」


    「怎麽,是這種事呀。你用不著心煩,羊蹄,你還年輕。啊啊,是嗎?是瑠璃繁縷吧?你把自己拿來跟瑠璃繁縷比較。不是嗎?」


    「……沒、沒有……錯。」


    「羊蹄,羊蹄,你沒有必要拿自己跟他人比較。不過,能看到瑠璃繁縷工作的模樣是好事。他經曆得比你多,也有經驗,應該可以學到不少。因此,我才會偶而讓他跟你搭檔喔。羊蹄,他很厲害吧?」


    我過了許久才點頭。但是,很厲害。瑠璃繁縷的確很厲害。並不是哪一點特別優秀,或者有些特殊才能。而是全部,他的一切都出類拔萃,他的身影實在是太過遙遠,我會不會一輩子也追不上他呢?這樣的疑問浮現在腦海,我感到喘不過氣。


    隻要瑠璃繁縷在我前麵,我搞不好永遠無法成為第一。


    若是沒有他就好了。


    若是沒有瑠璃繁縷就好了。


    對了。


    隻要他不在了。


    「……還有。我還有話想說。」


    「什麽事,羊蹄?說來聽聽。」


    「瑠璃繁縷他……」


    心跳加速。


    我應該不會迷惘才對。那個人的手指梳理著我的頭發,那個人的手掌輕撫我的臉頰與下顎。那個人膝上的溫度與自己的體溫重迭。我正要做的事有錯嗎?沒有錯。說來聽聽。他這麽說。我可以說,應該說,我必須說。


    而且,瑠璃繁縷很奇怪。很明顯地不對勁。


    應該沒有人教過他那種事。不能自己思考後做出沒有人教過的事。那是不被允許的。


    「放過了小孩。」


    「……你說什麽?」


    那個人渾身僵硬。啊啊,他生氣了。好恐怖,好恐怖。我要被細針刺了。痛楚,好恐怖。但是,已經無法停下來了。若是我隻說到一半,他會更生氣。我會被討厭。一定會無可挽回地被他討厭。


    「——歐、歐洛的……房裏,有小孩、跟女人……他沒有殺他們,就那樣、放過他們……」


    「是嗎?原來如此。這麽一提,我記得歐洛的確是個好丈夫、也是個好父親。他與妻子、小孩睡在同一間房裏嗎?跟下人們一樣,連小孩都一起睡嗎?對了,妻子叫阿黛瑪。有一個兒子、吉亞德。吉亞德嗎?吉亞德……?所以,你說他放過了吉亞德?這是怎麽回事,羊蹄?」


    「……我沒有看得、很清楚……但是、他一度、想要殺了那個小孩……」


    「但是卻改變主意?」


    「……女人一直叫著,住手——救救他、還有、不要殺他。」


    「她求他饒命,而瑠璃繁縷接受了。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真有意思。」


    我還以為自己會窒息。


    不對。


    正確地說,我還以為他會讓我窒息。


    那個人的手架在我的脖子上。雖然他並沒有使力,不是掐著我,但就算被掐死也不意外。


    若是他真的掐住我,我會怎麽做?我該怎麽做才好?


    不用說。


    如果那個人這麽希望,我也隻能接受。


    「這事情真是有趣,羊蹄。為什麽他會那麽做呢?我應該沒教過他那種事才對。不過,羊蹄。吉亞德嗎?我心裏已經有底了。如果真是那樣,不可原諒,不可原諒。那個女人,明明隻是個工具,我絕不饒她。得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若是失敗了,就得趕快矯正才行。沒錯吧,羊蹄?我在你身上沒出過差錯吧?因為我是這麽珍惜你,不可能失敗。真奇怪,應該是那樣才對呀。」


    對於那個人所說的話,我隻是不住地點頭。假使我也失敗了,會怎麽樣呢?我不想去思考,用不著去思考。因為他沒有教過我那種事。


    11


    我想見你。想殺你。想碰觸你。想殺你。想抱你。想殺你。焦躁不安,彷佛快要炸開了。但是,我仍沒有碎裂,因為有你在。


    工作結束後,就能見到你。在那之前可能會遭到痛苦的對待。見過你後,也可能會被殘忍懲罰。沒有一定的規律。怎樣都好,隻要能見到你就行了。就算遙遠的記憶、不久前的記憶、一切都逐漸變得淡薄,隻要能見到你,隻有這份記憶不會消失。永遠清晰可辨。我隨時隨地都很想見你,隻要聽從命令殺人,我就能見到你。


    曾幾何時,一邊感受著你的膚觸、你的氣味、你的一切,我逐漸萌生殺意。


    就像你撫摸我、安慰我、迎接我進入一般,逐漸萌生殺意。


    殺人是為了尋求你。


    殺人便是你本身。


    吉娜。


    我瘋了。


    我知道,我很清楚。你呢喃著告訴我的故事。我被破壞了,我一定有哪裏不正常,我好奇怪。我的存在是錯誤的。那也不打緊,隻要有你在就好,我隻想要你。殺人的感覺很好,隻要殺人就能見到你。那麽,隻要殺人就好,無須猶豫,應該是這樣才對的。


    我沒能殺了吉亞德。


    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


    不行。


    沒辦法。


    我聽見門鎖打開的聲音,門開了。


    我猜不是吉娜,如果是她,我立刻就會知道。


    也就是說,是那個男人嗎?希羅克涅?沒錯,這個氣味毫無疑問是希羅克涅。


    希羅克涅一走進房裏,就解開鎖,將覆蓋住瑠璃繁縷頭部的枷鎖取下。他感到奇怪,門也還是開著的。希羅克涅站在瑠璃繁縷麵前,一語不發地盯著自己看。麵無表情。視線沒有半點動搖。甚至像是停止了呼吸。


    「瑠璃繁縷。」


    他終於開口。


    希羅克涅從懷中拿出布包,手指攆起其中一根針。


    這是常有的事。我已經習慣了,所以並不感到害怕,也沒有警戒。即使他會將細針一根根紮入我的身體各處,奪走我全身的白由,因此我頂多隻會思索他這次會從哪裏先下手。接下來希羅克涅會讓我痛不欲生,然後我就能見到吉娜。總而言之,至少我隻要忍耐一段時間就行了。


    所以,當希羅克涅站起身來,一度走出房外,過了一會兒又走進來時,我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希羅克涅將她拖了過來,像拖行李一般,發出聲音、抓著手腕將人拖進來。


    是個女人。


    因為她被扣上枷鎖,所以看不到臉,但枷鎖後方的淩亂發絲是土黃色的。穿著粗糙的服裝,肌膚如透明般雪白,身型纖瘦的女人。她是誰?這個問題我不消一秒便能回答。我立刻就知道了,不可能不知道。


    那是吉娜。


    啊啊,吉娜。


    我又見到你了。


    但是,為什麽?


    「瑠璃繁縷。」


    希羅克涅的指尖刺入吉娜的腹部。吉娜隻被戴上枷鎖,手腳仍能自由活動。吉娜低聲呻吟,像是要抱住腹部般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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