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花園已經開始移動,將大聖杯收納在腹部,持續飛翔於黎明的天空。四郎藉由裁決者的知覺能力體悟「黑」術士亞維喀布隆已經消滅。他的願望似乎沒能實現。


    總之,這麽一來對麵也有餘力重整態勢了。


    「接下來他們要整理情報與準備追蹤,至於追蹤時間──應該差不多三天吧。」


    「意思是他們會花三天追上?」


    「對。當然這是在裁決者能說服千界樹的魔術師,並將殘存的使役者統整起來──這樣的前提下。」


    說不定千界樹會因為畏縮而一狀告到魔術協會。以魔術協會的立場來說,一定想不到會有這種狀況吧,畢竟他們應該也想要那座大聖杯。


    「──好了,既然這樣,差不多該解釋一下了吧。我會依照你的答案,決定要不要取你項上首級。」


    『紅』騎兵阿基裏斯將槍尾頂在石地板上,一臉嚴肅地詢問。他說要取首級可不是鬧著玩的,若四郎的回覆令他不滿,無論成功與否,他肯定會攻擊那名少年。而且糟糕的是,這樣的距離下即使四郎想啟用令咒也根本來不及。不,跟距離無關,隻要「紅」騎兵將四郎納入視野之內,那麽「這就是間距」。他恐怕能在瞬間縮短間距,瞬間砍下四郎的首級。


    另外還有一人,就是已經將箭搭在天穹之弓陶羅波羅斯上的「紅」弓兵阿塔蘭塔。她應該也會在評估過四郎答案的下個瞬間,決定要不要毫無顧忌地一箭射穿他的腦門吧。


    待在牆邊靜觀其變的是「紅」槍兵迦爾納……但很明顯地,他也並非完全服從於四郎這方。


    盡管如此,四郎還是隻能老實托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畢竟打從一開始,他就不認為能利用謊言瞞過他們──尤其是瞞過迦爾納。


    「我會老實全盤托出。」


    「好,你的目的是什麽?」


    「這點跟我回答裁決者的一樣,即是救贖全人類。我是為此需要大聖杯,也因為需要才獲得了它。這跟各位相同,是『為了撐過這場聖杯大戰』所必要的。」


    「紅」騎兵和弓兵的眼光飄向槍兵。迦爾納身為施予的英雄,所有言語中的辯解與欺瞞都逃不過他的法眼。這樣的他朝騎兵和弓兵微微點了點頭。


    驚愕──困惑,看樣子四郎是認真地想救贖人類。眾人無法以「這隻是瘋子的笑話」一笑置之,於是再拋出一個問題。


    「……主人們現在在哪裏,又是什麽狀況?」


    「你們無法知覺嗎?五位主人齊聚在這座花園內的某個房間……原則上,應該還維持人類的外表,畢竟使用了那種『毒』。」


    「──你這家夥。」


    使役者們的目光一口氣集中在刺客身上,但她仍帶著一如往常的豔麗笑容,正麵回應這些目光。


    「這是當然,要是主人們擅自行動,咱們可就頭疼啦。不管再怎樣優秀,說穿了隻是區區魔術師,這些滿腦子想著勝過他人的家夥隻會礙事罷了。」


    「就隻想到自己這點來看,你們也是半斤八兩吧。」


    刺客聽見槍兵的嘀咕後不快地皺眉,四郎則露出苦笑。


    「所以,你打算把我們當棋子利用,最後直接切割嗎?由你一個人擔任主人,說穿了就是這麽回事吧。」


    「沒的事。隻要不與我的願望正麵相衝,各位仍可盡力實現自身的願望──那麽,身為主人,我想反問各位,能告訴我各位奢望聖杯奇跡的理由嗎?」


    這番話讓三人陷入沉默,麵帶尷尬地眼神交會後──騎兵才歎了一口氣開口:


    「我的願望與生前相同,『像個英雄行動』……隻有這樣。」


    「你對第二人生沒有留戀?」


    「不算沒有,在這個世界存活生根很有魅力,但要這麽做──還是必須以我能像個英雄行動為大前提。」


    阿基裏斯向母親發過誓。


    要作為英雄而生,並作為英雄而死。即使獲得第二人生,這點也不會改變。阿基裏斯認為這點不可以改變。


    他完全不後悔過去自己做過的所有英雄事跡、所有惡行,以及背叛諸神的行為……應該說他對人生並沒有什麽留戀,也不想擺出什麽聖人君子的樣子。他身上有太多太多個人的私利私欲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過以大英雄阿基裏斯來說,這願望可真平凡啊。」


    「女王,你少多嘴。沒錯,我的願望很平凡,但不論你們的願望有多高尚,我也不打算退讓喔,畢竟我這個人就是滿身欲望啊。」


    「紅」騎兵與刺客互相瞪視,而四郎這時開口安撫兩人:


    「願望不分貴賤。至少對你來說,即使要打倒他人,你也想實現自身願望,而且這也跟我的願望沒有衝突。你隻要能像個英雄行動,並打倒我的敵人便可。為此我將供應魔力給你,並且會使用令咒。」


    「你的敵人跟我的敵人不一定一致喔。」


    四郎聳聳肩說道:


    「若你判斷不一致的時候,就盡管放過對方,甚至出手幫助對方都無所謂。但我隻想強調一點,『黑』弓兵凱隆應該在敵方陣營吧。」


    「……嘖。」


    騎兵咂嘴──但他的殺氣減弱了。與「黑」弓兵分出勝負,乃騎兵在此次戰爭中的目標。


    「其他還有嗎?」


    「還有一個……但等其他人的話都問完再說就好。」


    騎兵這麽說完,將手中的槍放在腳邊。他維持站姿,沒有俯首稱臣,表態自己雖不認可四郎為主人,但至少眼下沒有敵對的意思。


    「接著換我了。讓吾主服毒雖令我相當不悅……但也沒辦法,我認同你為主人。」


    「大姊,這事可以用『沒辦法』打發嗎?」


    騎兵傻眼地問,弓兵則以很平常的態度首肯。


    「當然,在目的為勝過對手的聖杯戰爭中,直接中計被下毒的一方乃自食惡果。主人應該小心謹慎行事,直到我被召喚出來為止,所以連這點都怠忽的墮落主人不要也罷,光是還活著就很值得慶幸了。」


    弓兵所言雖殘酷,但也是真理。一出生就被拋棄,在母熊養育下長大,後來被獵人們帶走的少女活在「爭奪生存資源」的單純世界裏……而這樣的少女,隻有一種憐愛的對象。


    「我的願望是『創造讓所有孩子都得到愛的世界』。創造被父親、母親、他人所愛的孩子長大成人後同樣去愛小孩的循環。無論誰想妨礙我實現願望,我都不會饒恕。」


    「──話說弓兵,閣下先別不悅啊。那是否為不可能成真的世界?」


    刺客這麽提問,弓兵以蘊含些許怒氣的口氣說道:


    「所以才需要願望機,才需要聖杯不是嗎?如果連這點程度的願望都無法實現,還算什麽聖杯呢?」


    四郎露出淡淡笑容點了點頭。


    「說得也是,隻是這點程度的願望不可能無法實現。無論形式如何,聖杯都會實現你的願望吧。然後,我的願望也可算是你的願望的延伸。」


    「……救贖全人類嗎?」


    「是,你覺得呢?你想否定、彈劾我的願望也無所謂,我會終止與你之間的契約,你可隨意與他人重新締結契約……要跳到『黑』陣營那邊也無妨。」


    ──他沒有說謊。


    至少在弓兵眼裏看起來是如此。弓兵還有一項疑問,但這點恐怕騎兵和槍兵也一樣。因為這是必須在最後才提出的問題,所以留到最後再問。於是弓兵先把話頭轉到槍兵身上。


    「槍兵,你呢?」


    倚著牆的槍兵以神之眼靜靜凝視著四郎,身為英雄的舉手投足非常令人震懾。四郎有種全身被剝光的感覺。


    然後,槍兵靜靜地


    開口:


    「……確實,主人雖然更換了,但下定決心召喚我出來並請求我協助的,毫無疑問是這些主人其中之一。然後,盡管我的主人肉體瀕臨毀滅,仍不放棄追求聖杯。那麽,我要做的隻是繼續揮舞這把槍。那就是我的願望,也是給被召喚出的我的報酬。」


    「──閣下言下之意乃繼續服從前任主人嗎?施予的英雄啊,閣下還真令人傻眼。此乃愚蠢的抉擇啊。」


    刺客或許把他的話當成表態敵對之意,立刻打算殺上去。但四郎以眼神製止了刺客的行為。


    槍兵毫不畏縮,隻是淡淡地宣告:


    「……隨你怎麽說,但亞述的女王啊,你這是抬舉我了,我不過是一把槍罷了。」


    在場除了四郎,所有人都啞口無言。從聖杯獲得相關知識的眾人非常清楚這位稀世大英雄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若有其他人說出同樣的話,他們會憤怒嗎?會嘲笑嗎?會說謙虛過頭隻會顯得沒出息或假惺惺嗎?


    ……剛才那是打從心底的真心話,是真的這樣認為,如此確定才說的話。


    「──那麽,我能請求你協助嗎?」


    「雖然定位有所改變,但敵方要來搶奪聖杯這點仍然不變。那麽,我的槍就會負責打倒敵人。」


    看樣子他並不打算敵對。刺客有些自討沒趣,放下準備使用魔術的手。


    「……嗯,隸屬這方陣營算是我本人的願望,對我來說也比較方便。我將以全力燒毀打算搶奪聖杯者。」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稍稍動搖。


    「紅」槍兵迦爾納的願望。原來這個乍看之下沒有任何私欲的槍兵也有想寄托聖杯的願望嗎?


    「──那是與『黑』劍兵齊格菲再次交手嗎?」


    「沒錯。第一次與那個男人交戰時,他如此請求我了。」


    那是永不歇止的交劍,不會結束的拚搏。


    神槍迦爾納不斷創傷不死身龍鱗,幻想大劍齊格菲則不斷砍在理應無法傷及的黃金鎧甲上。


    這並不是淒慘的互相殘殺,也不是藏招的怠惰比試。彼此隻是純粹使出全力,而那天秤則奇跡似的保持在平衡狀態。


    黎明前的幾個小時幾乎等於轉瞬之間。


    四郎稍稍皺了眉,但決定什麽都先不說。沒錯,若與「黑」劍兵再戰就是槍兵的願望,那麽這願望早已無法實現了。


    因為他死了。現在作為「黑」劍兵存在的,不過是一介人工生命體罷了。


    但告訴槍兵這點又如何?他或許也已經知道了。


    「──假若『黑』劍兵來到這座空中花園,我承諾一定會讓他前往你所在之處。」


    四郎這麽說完,槍兵便微微點頭示意感謝。這並非虛偽,畢竟那位也確實算是「黑」劍兵……至少外表看來是。


    雖然產生了些許罪惡感,但要是說破了之後槍兵撤回前言就頭痛了……當然,這位慈悲為懷的大英雄應該不至於做這種事。


    「那麽,最後一點,由我代表三人提出質問。言峰四郎,你打算利用這座聖杯,『以什麽樣的方式救贖全人類』?」


    沒錯,這才是三人心中最重要的問題。畢竟裁決者站在對手那邊,而且是我方先出手攻擊了理應處於中立立場的裁決者。


    裁決者是為了遵守聖杯戰爭的規則或防止世界因聖杯戰爭而毀滅,才被召喚而出的存在。以此次聖杯大戰的狀況來說,原因除了後者外不做他想。


    也就是說,聖杯判斷四郎的願望「很危險」。


    「……說得也是,若這部分沒有說明清楚,不保證不會招致不必要的誤解。比方誤以為我是在那邊嘻嘻笑的使役者的傀儡,完全沒有想要拯救人類──之類的。」


    「紅」刺客塞彌拉彌斯聽到這話,顯得有些鬧別扭地別過臉去。


    「那麽,就在此說明利用這個大聖杯救贖人類的具體手段吧。」


    就這樣,天草四郎時貞開口了。這是在他層層疊疊了瘋狂念頭與思考之下終於得到的答案。無論旁人怎樣看待、怎樣指責,他都不打算修改這個答案。


    §§§


    ──以上就是我與弓兵遭遇到的狀況。


    裁決者說明完畢後,一陣苦悶沉重的靜默流過。除目擊此一場景的『黑』弓兵凱隆以外,眾人臉上都帶著可謂愕然的表情。看來要跳脫這樣的情緒需要花上相當時間吧。


    盡管千界城堡已經半毀,仍保有許多空房。目前眾人集合的地點是給一族使用的會議室。裏頭的椅子因為衝擊而東倒西歪,天花板的吊燈也落下碎了滿地,但菲歐蕾立刻將之修複完畢。


    然而即使有菲歐蕾和戈爾德的本領,也無法修複半毀的城堡,隻能慢慢花時間一步步修複。


    卡雷斯突然看了看在場所有人,想到原本以為可以侍存的主人──如達尼克、塞蕾妮可、羅歇都已經死亡,自己卻活著這點實在太神奇了。他原本認為如果有主人會陣亡,第一個肯定是自己,而且單純隻是因為實力不夠。


    或許就是因為有這個先入為主的想法,卡雷斯仍覺得現況不太有現實感。究竟是因為自己見識過壓倒性的力量展現,或隻是仍無法從「黑」狂戰士弗蘭肯斯坦,也就是自身使役者的死之中走出來呢?


    也有可能隻是無法接受剛剛聽到的那些狀況吧。卡雷斯心想這也無可厚非,畢竟裁決者說的那些內容實在太可笑、太超乎常軌,而且──太可怕了。


    「……另一位裁決者,天草四郎時貞,是嗎?」


    菲歐蕾總算勉強擠出聲音。原本她的聲音就顯得輕柔纖細,說這話時的聲音更是小了許多,但或許因為房內原本處於一片沉寂,結果這句話還是清楚明確地傳到所有人的耳中。


    「而且那個……所謂的另一個裁決者,還手握『紅』陣營每個使役者的三道令咒對吧?」


    裁決者一臉沉痛地點頭回應卡雷斯的提問。


    「沒錯,我想那番話應該不是謊言。他舉起的手上散放出來的光芒,確實屬於令咒所有。與他並肩作戰的『紅』騎兵阿基裏斯、槍兵、弓兵這三位即使並非出於本意,也不得不服從四郎吧。」


    他不僅握有令咒,也擁有身為主人的權利。也就是說,這幾位使役者若沒有透過他供應魔力,甚至連實體化都有困難。擁有「單獨行動」技能者可能不在此限,但畢竟還是有其極限。


    「可是,這三位加上他原本的使役者不就有四位了?而且從剛剛的話聽來,他原本就已經網羅了一位,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


    卡雷斯站起來大聲說。主人跟使役者可說是成雙成對的比翼鳥一般。


    四郎卻打破這個邏輯,甚至跟五位使役者締結了契約,根本無法相信他精神正常。


    說起來在做到這點之前,應該就會落得所有魔力枯竭而死的下場。


    「我記得他有說從大聖杯獲得魔力。隻要能連接大聖杯,憑藉儲存起來的魔力,要供應這些使役者應該綽綽有餘吧。」


    「也就是說──像我們利用人工生命體供應魔力那樣,將魔力通道切割開來嗎?」


    裁決者點頭回應戈爾德的發言,他應該不至於將一切都托付給大聖杯。身為主人的權利,也就是決定是否供應魔力的權利,毫無疑問握在四郎手中。


    「……說到天草四郎,是遠東的大聖人吧。弓兵,能否請你說明一下?畢竟我們實在沒有那麽熟知他的事跡。」


    弓兵開口回應菲歐蕾的要求。


    「主人,明白了。天草四郎時貞,是距今約五百年前──在遠東國家日本一個名為島原的地區,策劃了大規模叛亂的主謀少年。」


    「少年。」


    「是的,畢竟他享年隻


    有十七歲。」


    聽到十七歲這個年紀,卡雷斯不禁毛骨悚然。沒想到對方竟然是個跟自己同年紀的英靈。


    弓兵簡單陳述了名為天草四郎時貞的男子的曆史。


    他並沒有創造什麽華麗的戰果。雖說引發大規模叛亂,但那之前的日本就是各國互相爭奪、不斷發生淒慘戰事的戰亂時代。


    天草四郎在戰爭結束,日本終於統一為一個國家之後沒多久誕生。


    比以往都沉重的稅賦、因氣候不佳造成的歉收、壓迫在日本不被認可的異教信徒──這些狀況重疊在一起,在最糟糕的時間點引發了火苗。


    化為火藥庫的島原之亂,成為史上最大規模的農民叛亂行動。據說動員人數高達三萬七千,其中有兩萬人是非戰鬥人員的平民。


    「而統率他們的,就是被譽為救世主的天草四郎時貞。」


    據說這位十六歲的平凡少年自出生以來就實現了許多奇跡,例如治好眼盲的少女、走在水麵上──並且信仰神,開始傳播教義。


    當各地零星發起的叛亂開始聚合的時候,也無怪乎民眾會拱天草四郎擔任領袖。因為他們就是那樣相信神──相信天草四郎。


    「但是,他們勢如破竹的氣勢很快就中斷了。」


    據守在原城的他們一開始創造出打敗殺紅了眼的幕府軍的戰果,後來卻因為糧倉受到攻擊而失陷,除了一個內賊以外的三萬七千人全數死亡。


    不是英雄、不是聖人,盡管擁有創造奇跡的力量,結果少年連一個人也無法拯救,抱憾而亡。


    「……照這樣聽來,不太像是多可怕的使役者。」


    「這個嘛,若論力量,應該遠不及我們這些英雄吧……但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覺得可怕。」


    弓兵想起在禮拜堂麵對眾多使役者時,毫不猶豫說出自己是何方神聖的四郎。在隻要有一點差錯就會與所有使役者為敵的那種情況下,他竟然沒有絲毫動搖──甚至臉上始終帶著微笑。


    當時在場者以裁決者貞德?達魯克為首,包含凱隆、亞維喀布隆、阿基裏斯、阿塔蘭塔、迦爾納……即使除去身為他的使役者同時也是共犯的「紅」刺客,投射在他身上的壓力應該絕非尋常。凱隆同意裁決者的說法。


    「沒錯,我也……認為那個裁決者很可怕。不是指力量或技術層麵,而是他那純正的信念很可怕。」


    那不是用堅定二字可以形容,簡直像擁有極限密度與質量的天體黑洞ck hole,是個隻憑信念就把所有人類、所有英靈牽扯進來的怪物。


    他沒有瘋狂。若隻有瘋狂,無法擁有那樣程度的信念。


    領導將自己當成神景仰的三萬七千人,而這些信徒卻慘遭殺害的領袖天草四郎時貞──他究竟在那片戰場上看到什麽、感受到什麽、發了什麽誓呢?


    無論是活在戰亂曆史的貞德?達魯克和阿斯托爾弗,還是活在集合了眾多英雄的神話時代的凱隆,都無法看透這些。


    「……總之,我們先不要拘泥在這點上吧,關鍵還是在他究竟盤算著什麽才是。」


    「黑」弓兵點頭同意裁決者這番話。


    「四郎想利用大聖杯做些什麽。可以確定他並不打算複仇,也不是想改變曆史──讓死者複生。」


    「請問,為什麽你知道這點?」


    裁決者回答菲歐蕾的問題。


    「因為他很明確地說過,他的目的是救贖人類。」


    「救贖?也太愚蠢了吧──」


    見戈爾德嗤之以鼻,「紅」劍兵莫德雷德不禁歎息。


    「胖子,蠢的是你啦。就是隻有那座聖杯,才有辦法輕鬆實現那聽起來愚蠢到極點的願望啊。」


    「這……!」


    菲歐蕾先勸阻憤慨的戈爾德之後才出言反駁:


    「不過……我想叔叔說得確實有理,那座大聖杯說穿了隻是魔力的累積。確實,它可以實現絕大多數的願望,可以省略各種理論、各式過程,直接造成結果,但反過來說,就需要足以被省略的過程存在。」


    齊格忽然想到什麽般詢問裁決者:


    「……意思是說,就算許下救贖人類這樣的願望也沒有意義嗎?」


    「是的。假設隻對大聖杯許下『請拯救人類吧』這樣的願望──當許願者沒有具體手段的時候,願望就會到此為止吧。既然方向性不明確,願望就無法實現。」


    「那麽,若四郎這個人知道了具體手段呢?『先不論那是否真的是救贖』。」


    齊格的問題讓裁決者吃了一驚似的倒抽一口氣。


    「這種情況下……我想就會實現了。」


    「可是,那種手段應該不存在啊。」


    卡雷斯搖頭否定菲歐蕾的意見。


    「姊姊,我認為問題不在這種手段是否存在,而是在於那個叫四郎的人『認為自己知道』救贖人類的方法吧。」


    「呃──」


    菲歐蕾聽不懂卡雷斯所說,愣了一下歪了歪頭。


    「主人,是這樣的。按照方才所說,隻要許願的人不知道具體的實踐方式,那座聖杯就無法實現願望,對吧?反過來說,隻要許願者知道手段,聖杯就會啟動。而問題在於四郎知道具體的手段,且該手段對人類來說是一場災禍的情況。」


    如果不知道具體手段,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但如果言峰四郎知道手段──即使那對大多數人類來說是一種錯誤的方式──聖杯就有可能啟動。


    「……也就是這麽回事吧?假設有個男人要許願成為世界第一的魔術師,而那個男人想采用的是『殺光所有實力在自己之上的魔術師』這種爛透了的手段,聖杯也會讓他實現願望嗎?」


    獅子劫的發言讓眾人沉默,這時「紅」劍兵露出有些不敢恭維的表情問道:


    「主人……你的願望該不會就是這個吧?」


    「……不是喔,拜托你不要一副看到鬼的表情好嗎?所以說,裁決者小姐,我的推論如何?」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當然,前提是這個人完全不知道除此之外的任何手段。」


    這時齊格忽然想起一件事。


    「裁決者,既然你已被召喚出來,就表示──」


    沒錯,召喚裁決者的條件之一,就是發生了世界可能因為聖杯戰爭而陷入危機的狀況。那個叫四郎的男子奪走大聖杯,想實現救贖人類的願望──該不會他想到的救贖手段,對世界來說就是一種危機呢?


    「……應該是吧。無論如何,說到底一個裁決者差遣使役者,並想藉由聖杯實現願望這件事本身早已是沒有議論餘地的脫序行為了。」


    「那麽──」


    「靠聚集在這裏的主人和使役者來阻止他……沒有異議吧?」


    千界樹的魔術師們雖都頷首允諾,但實際上身為主人的隻剩下菲歐蕾一人。卡雷斯、戈爾德的使役者已經消滅,實在幫不上什麽忙。


    獅子劫界離呢──


    「哎,我讚成阻止言峰四郎……不對,天草四郎,畢竟以我的立場來說,不處理這件事也不是辦法。劍兵,你沒意見吧?」


    「紅」劍兵以略顯鬧情緒的眼神點頭同意。


    「沒啦。雖然我很想跟那邊那個劍兵分出高下,但在這種情況下也沒辦法啦……而且那幫人確實討人厭,特別是刺客。」


    「那麽──」


    獅子劫點頭同意菲歐蕾。


    「至少在打倒那幫人之前,我不介意暫時處於協力作戰的態勢。不然想締結自我強製證文self-geis scroll也行……當然是彼此都要嘍。」


    所謂自我強製證文,是在魔術師社會中效力最強


    大的咒術契約。無論生前死後,都足以束縛彼此的靈魂使之有效,甚至按契約內容有可能延續到子子孫孫身上。


    菲歐蕾思索了一下獅子劫的提議,接著搖搖頭。


    「我相信你,不需要做到這種程度。」


    「黑」騎兵阿斯托爾弗拉了拉齊格的袖子,並對轉過頭來的少年嘀咕:


    「欸欸,你……真的要作戰嗎?」


    「嗯,要。」


    齊格以斬釘截鐵的強硬口氣回覆。老實說,他並不在乎四郎這名男子搞出的相關謀略計畫……隻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已經喪失了諸多性命。


    人工生命體、使役者、主人──都有喪命。有人是在接受的狀況下隕落,但也有人是抱憾喪命的吧。


    齊格並不打算說什麽要為這些人報仇,畢竟他沒有這樣的資格,再加上四郎並非複仇的對象。


    但無論如何,自己獲得了權利,包括身為主人的權利,與作為使役者而戰的權利。那麽,就必須與這場聖杯大戰牽扯到最後,即使要付出自身性命作為代價──這也是他的義務所在。


    「……我是覺得你主人不要跳進來攪和比較好啊。」


    「黑」騎兵不知為何顯得有些不滿地嘀咕,「紅」劍兵傻眼地說:


    「這家夥怎能不出麵作戰?他可是劍兵耶。」


    「他不是劍兵,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不是名為齊格菲的英雄,所以我不會再讓他身陷那樣危險的處境……那種狀況真的夠了。」


    這番話讓場麵如同剛才那樣陷入沉默,但現在的沉默氣氛與剛才不同。


    過了一會兒,「紅」劍兵莫德雷德才小心翼翼地點破:


    「我說你啊,剛剛是不是泄漏了他的真名?」


    「黑」騎兵聽到這話,歪頭回應:


    「咦?你們不知道嗎?」


    「不知道啦!這樣說雖然不太好但很蠢耶!你真的很蠢!」


    「……剛剛那狀況真的無法反駁呢。」


    「黑」弓兵凱隆歎氣,戈爾德嘀咕:「……果然我的作戰方針或許沒有錯。」卡雷斯抱頭,菲歐蕾則看向遠方。


    「『黑』騎兵,那個,剛剛那實在有點超過。」


    與裁決者的指謫一齊投射過來的非難目光讓「黑」騎兵也不禁退縮。隻見他兩手手指交纏,一臉抱歉地麵向自己的主人。


    「啊,唔,呃……不、不好意思喔。」


    「嗯?啊,我是不介意啦,畢竟就算泄漏出去也不會怎樣。應該說,『紅』劍兵都知道我的寶具名了,難道不知道我的真名?」


    「紅」劍兵「啊」了一聲摀住嘴,看樣子她是忘得一乾二淨了。


    「咦?啊,呃……隻是當時打得正激烈,所以我沒注意啦!噢,對啦,現在冷靜下來想,解放寶具時確實有聽到聖劍巴爾蒙克之名。可惡,這樣聽起來我才像個蠢材耶。」


    「話說劍兵,我有發現喔。」


    「主人閉嘴啦,扁你喔。」


    「紅」劍兵狠狠瞪向滿臉得意的獅子劫。


    「總之騎兵,不好意思,但我要作戰。身為一個主人,我決定要與你並肩作戰,而且這麽做也可以回報裁決者的恩情。」


    聽到這句話的裁決者帶著複雜的表情點點頭,騎兵則露骨地鼓起臉表示不滿。


    「……哼~~」


    隻不過──齊格看看左手背,上麵刻劃了黑色的異樣令咒,而且皮膚的一部分正漸漸變成淺黑色。方才他確認過,自己的胸口和背部似乎也有這樣的顏色逐漸擴散……問題在於用完最後一道令咒之後會發生什麽事。


    透過令咒,披上這層外皮之前所感受到的可怕事物,毫無疑問會引發某種致命的現象吧。說起來,雖然有令咒後援,但齊格本身就是處於一種非常奇跡的狀況。


    要是用光令咒,就算死亡也不足為奇。但是……齊格自我分析,即使如此應該還是會用掉吧。若使用了令咒能成為他們的助力,齊格當然樂於用掉最後一道。


    齊格心想:這樣還真諷刺。自己是為了活下去才逃離那座供應槽,卻在不知不覺中思考死亡,並接納了它──


    「……齊格小弟,你是不是在想什麽奇怪的事?」


    裁決者突如其來的話語讓齊格連忙搖頭否認。裁決者雖然嘴上說「沒有就好」,仍眯細了眼瞪著少年。


    姑且不論成為齊格使役者的騎兵,不知為何連裁決者在與他相遇之後都一直想讓他遠離聖杯大戰的戰火。


    然而即使如此,齊格還是在這裏決定投身於作戰。這是無可避免的命運,更重要的是出於他本人的意誌。


    總之,確認完所有人的意願之後,菲歐蕾提出下一個問題:


    「接下來是關於今後的安排。首先要了解他們往哪裏去。裁決者,你能知道嗎?」


    裁決者說了句「很遺憾」後搖搖頭。


    「利用空中花園的力量挖出大聖杯並強行搶奪這個做法本身就很出人意表了。為了救贖人類,需要聖杯這點是還可以理解──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往哪裏去,但可以追蹤。我的召喚型態讓我跟聖杯有特別強的連結,隻要知道大概的地點應該就不會遺漏。」


    說起來,空中花園本身就蘊含了充足的魔力,加上「紅」使役者們都在空中花園上待命,裁決者應該不缺追蹤用的目標素材。


    「他們正利用空中花園移動。畢竟那是個體積如此龐大的玩意兒,所以行動相當遲緩。若隻考慮雙方之間的距離,要追上並非難事──」


    這時裁決者開始吞吞吐吐了。這也是當然,如她所說,要追上的確並非難事。但問題在於追上之後該怎麽辦。空中花園一如字麵所述,是浮在空中的存在。


    從地上不管怎樣追都無法抵達。假若想一舉躍上──搭配令咒的力量應該沒問題,但把令咒用在這種地方實在浪費。


    「我想我的鷹馬應該飛得到喔。」


    「能載著所有使役者上去嗎?」


    「啊,這不可能。畢竟沒有連戰車一起拉來,後麵頂多再載一個人吧。然後我也不要跟除了主人之外的其他人雙貼。」


    「廢柴騎兵,不要一臉正經八百地說蠢話啦。」


    「紅」劍兵帶著冰冷的目光吐槽羞赧地笑著的「黑」騎兵阿斯托爾弗。


    「無論如何,應該很難仰賴寶具長時間移動。而魔術這邊,與其說不適合一口氣移動這麽大量的人,不如說投資報酬率不劃算,會對施術者造成過於沉重的負擔。所以是不是直接包機一類的就好?」


    「嗯~~……那邊那個弟弟說得確實有理。」


    「大叔,不要那樣叫我。所以,哪裏有問題?」


    聽到「大叔」這個稱呼,獅子劫繃起了臉,但看到「紅」劍兵在一旁忍笑的樣子,就決定保持沉默。要是繼續拘泥在這個話題上,隻是自討苦吃罷了。


    「對麵可是『有弓兵在』啊。」


    「啊~~……說得也是,確實是這樣啊。」


    這回答讓卡雷斯搔搔頭,低吟出聲。


    「紅」弓兵阿塔蘭塔。身為希臘神話中知名女獵人的她,一旦察覺有使役者飛近,想必會出麵迎戰吧。


    「……說得也是啊。可惡,就算退一百步來說,我們真的能接近空中花園,在那之後該怎麽辦才是問題吧。」


    既然有弓兵這個炮台,那能不能搭飛機接近空中花園本身都有危險了,遑論「紅」騎兵莫德雷德手中的三頭馬車也能在空中自由穿梭。


    「而且飛機基本上承受不了使役者的攻擊吧。」


    「不過──我們隻有這個方法了。如果有什麽很強大的魔術道具則另當別論,但那麽厲害的飛行用道具,恐怕要價也是


    天文數字。」


    而且即使用上魔術也不保證能防禦弓兵的攻擊。在使役者凶暴的力量跟前,無論魔術和科學其實都沒什麽差別。


    「起碼飛機還有比較便宜這個優點。」


    「……我會想想該怎麽應對『紅』弓兵,總之該先弄來一架飛機吧。」


    菲歐蕾這句話基本上先決定了下一步要做什麽。不論是要包機還是采用其他方式,都得找出能在空中飛行的手段──並藉此追上空中花園。


    「那我們先去休息了,因為還得與其他族人聯絡現況。各位,若想休憩,請不用客氣,盡管使用城堡內的空房。那麽晚安了。」


    菲歐蕾、「黑」弓兵與卡雷斯一同退出會議室。淡淡的橙色光芒從崩塌的城牆灑了進來。


    「……已經天亮了呢。」


    漫長的一天即將結束,但菲歐蕾沒有空閑休息,她必須向四散各地的一族報告現況,盡快決定下一任千界樹的族長。


    本來接任的族長隻要達尼克一句話就可以敲定,但他在還沒安排好接任者的情況下就這樣死了。盡管離大聖杯隻差一步,似乎還是跟使役者一同消滅了。


    千界樹的曆史幾乎等於達尼克?普雷斯頓的曆史。不論好壞,他就是擁有率領族人的領袖魅力。


    這或許是出於他個人的欲望。想抵達根源,或者榮耀、名譽,想複興一度墜入穀底的千界樹一族的威望。


    菲歐蕾做得到嗎?不,就算想這些也於事無補。首先得做好該做的事──但要從什麽地方開始著手──


    「啊──姊姊,飛機該怎麽處理?」


    「我們還有足以采購的資金,我想應該沒問題──」


    「不是這個意思,是對策。」


    「哎呀,原來是指這個?這個嘛……弓兵,你有沒有什麽對策?」


    「如果隻有弓兵或騎兵其中之一,那就還有方法應付。雖然方法單純,應該也會被看穿──」


    「黑」弓兵先聲明完之後才揭曉他想到的「對策」。那確實是單純得令人傻眼的做法,但也的確很有用。


    而──這樣的話,肯定也隻能應付一位,因此還剩下一位。若能想出對付另一位的方法,就可以追上那座空中花園吧。


    問題在於追上之後。


    追到空中花園之後,是否有辦法以現有人力對抗──菲歐蕾垂下了眼。目前「紅」劍兵莫德雷德這位稀世英雄加入了我方陣營。


    但對方陣營可謂「糟透了」。


    希臘神話中最優秀的女獵人,阿塔蘭塔──「紅」弓兵。


    古印度史詩中赫赫有名的大英雄,迦爾納──「紅」槍兵。


    特洛伊戰爭中最強大、最有名的英雄,神與英雄所產下之子,阿基裏斯──「紅」騎兵。


    目前仍成謎,就連在空中花園一戰中都未露臉的某人──「紅」術士。


    亞述女王,身為最古毒殺者,同時是大魔術師的塞彌拉彌斯──「紅」刺客。


    以及──偏離正道的裁決者,這場聖杯大戰中首屈一指的異端,天草四郎時貞。


    每一位都是赫赫有名的英豪。而對菲歐蕾來說,還要加上一個頭痛的問題。


    「主人,您請先休息,明天再開始聯絡族人便可。」


    「咦?可是……」


    「姊姊,弓兵說得沒錯,聯絡他們也沒什麽益處。他們不可能出力幫忙,頂多就是出一張嘴挖苦你什麽的,隻會搞得心情很糟糕而已。」


    「……是這樣嗎?」


    菲歐蕾聽到卡雷斯和弓兵齊聲稱是,也在茫然的思緒中點了點頭。既然弓兵都這麽說了,那應該不會有錯。


    「那我先告退了。呃,早安……不對,晚安。」


    菲歐蕾輕輕點頭示意,關上房門。卡雷斯目送她離開之後,開口詢問「黑」弓兵:


    「弓兵,你不進房嗎?」


    「畢竟是女性主人,我認為還是尊重一下隱私比較好。基本上,隻要她沒有要求,我就會在這裏化為靈體。」


    卡雷斯在內心讚歎:真不愧是凱隆。他在野蠻的半人馬族之中,可說幾乎是唯一的例外。


    「話說卡雷斯閣下,我想請教一件事情。」


    「問我嗎?我是無所謂,要問什麽?」


    老實說,卡雷斯沒有自信能回答凱隆的問題。正當他心裏因誤會而擔心著若被問起哲學性的難題該怎麽回答時,凱隆淡淡地提問:


    「在你看來,吾主菲歐蕾小姐是否足以成為千界樹的族長呢?」


    以非常平靜的語氣說出。


    卻是威力驚人的炸彈。


    「什……!」


    這問題太不可思議、不合理又莫名其妙,將卡雷斯一口氣打入混亂的漩渦中。沒想到「黑」弓兵賢者凱隆──竟會懷疑自身主人的能力。


    「等、等等,等一下,弓兵,你剛剛這問題是──」


    卡雷斯慌張地看向菲歐蕾剛才關上的房門。「黑」弓兵為了讓他冷靜下來,便說:


    「請不用擔心,主人已睡了……但若你不放心,我們就換個地方說話。」


    「……那個,我也累了耶。」


    卡雷斯也是,經曆了自己所有的使役者遭到消滅,以及被「紅」狂戰士斯巴達克斯強大的一招連累,非常累人的一天。


    但弓兵仍微笑著說:


    「照我來看,卡雷斯閣下仍相當有精神。我隻是想跟你說說話,能否勞煩你呢?」


    雖然口中說是勞煩,實際上是強迫中獎吧。卡雷斯搔搔頭,歎了口氣。老實說,弓兵的觀點絕對沒有錯,卡雷斯的確還保留了一些體力。


    「……可惡,好啦。弓兵,我們走。總之,到瞭望台上應該就可以冷靜地好好說話吧,畢竟也要天亮了。」


    我也很累耶,真是夠了──卡雷斯口吐抱怨,踩著完全不讓人覺得他有哪裏疲勞的腳步,跟弓兵一起離開。


    §§§


    雜亂堆積的書本是成堆的資料山。他動著筆,一步也沒有離開書房,持續在工作。在作家之間一致認為化為英靈後最方便的部分,就是不需要進食與上廁所吧。


    偶爾也會碰到像這樣被召喚到現實世界的幸運機會。但是,有幸遇上這麽有趣事件的作家就寥寥可數了。


    暫停寫作,站起身子。主人四郎的說明差不多要結束了吧。雖然使役者們有可能因抗拒而發起叛亂──但應該不至於出現這樣的結果。


    一如所料,走到花園一看,三位使役者並沒有特別做些什麽,隻是在欣賞流逝的單調風景。


    「嗨,各位!」


    「紅」術士莎士比亞開朗地出聲打招呼,騎兵和弓兵卻是板著一張臉回應他。槍兵則絲毫沒有表情變化,隻是輕輕地頷首示意。


    「……你早就知道了嗎?」


    騎兵不悅地說。術士誇張地張開雙手,朗聲唱讀:


    「『我們的本質原來也和夢到的一般,我們短促的一生是被環繞在睡眠裏麵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 and our little life is rounded with a sleep.』……事情就是這樣,嗯,我當然早就知道了。」


    「那家夥,『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關於這點嘛,很難說。不覺得他究竟是正常抑或瘋狂隻是枝微末節的問題嗎?吾等之主──天草四郎時貞乃走過充滿苦難與絕望的道路,最終得到這樣的結論。那麽,吾輩就隻要排除萬難,協助他實現了。」


    「術士,即使我知道你腦筋不太正常,我還是要問你。你為什麽要協助四郎?」


    聽到弓兵提問,術士口沫橫飛地大聲喊道:


    「這『當然是因為很有意思』啊!他可是要拯救所有人類,而不是想拯救某人這麽狹隘啊。拯救所有人類,就是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六十億人口。而且他不是普通的聖人,跟那些一路行善積德,打算隻靠祈禱拯救他人的無聊家夥不一樣!他曾投入戰爭,並且戰敗──淒慘地被奪走一切!沒錯,他應該很恨!恨那個殺害了三萬七千人的統治者!恨那些隻會看著這一切發生的人!但他卻不恨!不僅如此,他甚至認為這些都是該拯救的對象!所謂拯救所有人類,就是這麽一回事吧。而他也理解這點!這樣的苦惱、這樣的煩惱,真是悲劇一場!也因此──他非常有意思。那麽,當然該放逐無趣的主人吧。因為吾輩不是侍奉主人者,而是侍奉故事者啊!」


    弓兵和騎兵都傻眼了,沒想到這術士腦筋不正常到這種地步。他對故事的執著程度遠遠超過任何人。


    「紅」術士莎士比亞說的這些毫無疑問是他的真心話。也就是說,他隻因為無趣就能將主人拋下,隻因為有趣就能侍奉一個人。


    要以無法原諒為由彈劾他很容易,但就背叛主人這點來說,弓兵和騎兵也一樣。


    說來,莎士比亞在英靈這項分類之中也屬極端異常──他是個作家,是透過在書桌前寫故事的方式獲得信仰的「怪物」,跟僅靠自身勇氣、力量與智慧聲名大噪的英雄相比,的確是差距甚遠的存在。他很弱,幾乎沒有身為一個術士該有的能力。若是一個稍微有戰鬥能力的主人,甚至擁有超越他的力量。


    盡管如此,他仍選擇貫徹自身信念。這樣的信念並不高潔,甚至不算出色的表現,真要說的話,比較接近失心瘋般的執著。並不是要讚賞──但到了這種程度,的確不得不認可。


    「總之,這麽一來我們『紅』陣營又再次團結起來了。雖然狂戰士已戰死,但既然他都那麽活躍過,也就夠了吧。問題在於劍兵這邊──」


    「紅」劍兵,突然介入戰鬥,而且協助陷入危機的裁決者等人,後來就那樣逃離的使役者。透過四郎的裁決者特權技能才總算得知了她的真名。


    圓桌武士之一,為亞瑟王傳說帶來終結的反叛英雄──莫德雷德。


    「那家夥應該會投靠『黑』陣營吧。既然『黑』刺客直到現在依然沒有現身,就先將之略過──目前對麵有裁決者、『黑』弓兵、『黑』騎兵,以及『黑』和『紅』劍兵,戰況是五對五。」


    「弓兵,你有算上吾輩嗎?」


    「沒有。你希望我算上你嗎?」


    「不,吾輩反而認為沒算上正好。作為一名使役者,吾輩真的太弱了!」


    見術士這樣得意,弓兵忍不住傻眼地歎息說:「這值得炫耀嗎?」看到兩人這樣互動,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槍兵開口:


    「值得誇耀的事物每個人都不同……對這位術士而言,不持有武器且力量弱小的部分反而值得誇耀吧。而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與狂奔的筆代替了那些特質。」


    「沒想到大英雄迦爾納竟分析起吾輩了,真是倍感榮幸啊。」


    術士恭敬且誇大地低頭示意,但因為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使他原本顯得紳士的舉止徹底泡湯了。


    §§§


    登上爬梯後,來到千界城堡的瞭望台。周圍被石牆環繞,隨處開著放箭用的箭孔。


    如果采取一般攻城手法,就可以從這邊射穿密集地聚集在城門口的敵軍。但很遺憾,這次的對手是使役者──是在曆史或神話中留名的英雄們。


    ……盡管如此,萬萬沒想到那個「紅」狂戰士會這麽「誇張」。


    卡雷斯以略帶敵意的目光看向「黑」弓兵,少年的腦海裏現在充滿懸念。駐留在這座城堡的所有人類及使役者都抱持著敬意對待的大賢者凱隆,竟然對達尼克繼任者菲歐蕾的能力表達異議。


    ──是否足以成為千界樹的族長呢?


    卡雷斯心想:這是當然。除了她以外,還有誰適合?但卡雷斯仍壓下反抗之心,以冷靜的聲音詢問:


    「所以,弓兵,你說姊姊怎麽了?」


    「……你似乎誤會了。我個人非常認可菲歐蕾小姐為我的主人,如果她命我去死,我將樂意遵從她的指示。」


    弓兵苦笑著這麽回答。看來盡管卡雷斯告訴自己要冷靜,卻仍隱藏不了透露出的敵意吧。


    總之,聽到弓兵說認可家姊為主人,卡雷斯稍稍放鬆了肩膀的力道。


    「……既然這樣,你剛才那番話是什麽意思?在我可以想到的範圍內,擁有足夠實力得以繼承達尼克叔叔之後的,也隻有姊姊了啊。」


    除了菲歐蕾之外的候選人則是若要說意外也的確令人意外的戈爾德。雖然塞蕾妮可、羅歇等人也原則上放在候選名單之列,但兩人學習的魔術知名度都略低,所以這兩位僅列在候選名單上……反正現在說這些也於事無補,畢竟他倆都已死去。


    而卡雷斯自己根本甭提。即使排除菲歐蕾是他的親姊姊這點,無論實力、品味,菲歐蕾都非常完美……至少即使失去達尼克,千界樹一族也不至於立刻頹倒。


    「……確實,以實力來看她非常完美,但在精神層麵上呢?」


    「你是指姊姊或許討厭魔術師嗎?這不可能……不,其實我沒有當麵問過她,但她本人並不討厭魔術啊。」


    「我不是指這方麵,而是菲歐蕾小姐……我的主人『是否有殺人的覺悟』呢。」


    瞬間,卡雷斯的話哽在喉頭。


    弓兵略微沉下臉──他似乎就是擔心這點。


    「這、這什麽意思……當然有吧。實際上,她不是與獅子劫界離交手過嗎!」


    「是的。雖然我並非親眼目睹主人的所有作戰過程,但我認為她麵對強悍的魔術師對手,算是打了一場漂亮的仗。然而,我也這麽想,如果當時主人獲勝了,她『真的能毫不在乎嗎』?」


    「這、個──」


    卡雷斯說不出話,無法順利說出口。如果當時,姊姊殺了人──


    即使那是敵人,她真的能承受嗎?


    「打算作為一個魔術師的想法與主人本身的想法,我認為這兩者似乎是乖離的。卡雷斯閣下,我認為若是你,在當時應該可以分得很清楚。我認為你確實清楚投入作戰、殺害他人是身為魔術師的宿命。然而──」


    「你認為……姊姊做不到?」


    ──雖不明顯,但卡雷斯也依稀感覺到了。


    這與天真,或者說溫柔……這類的情緒不太一樣。因為太過堅持走在魔術師的道路上,即使內心發出慘叫,也隻是加以忽略。


    隻因為她認定這不符合魔術師該有的作為。就因為菲歐蕾是個優秀的魔術師,才能壓抑這些情緒,表現得像個魔術師。


    然而,這不過是身為一個魔術師的邏輯驅策她這麽做,是被寫入腦中的程式如是判斷。


    「就因為是個卓越的魔術師才沒有人察覺吧。主人她──內心抱持的倫理價值觀非常有人情味,已到了超乎想像的地步。」


    沒錯,很有人情味的倫理價值觀。傷害、殺人不是可以容許的行為,欺騙、教唆他人也同樣不可原諒。


    當然,魔術師也是在情非得已的情況下才會動手殺人。然而換句話說,就是「如果碰到情非得已的情況」,魔術師當然也會考慮殺人。


    無論是怎麽不像樣的魔術師,心裏應該都早有覺悟,一旦碰到這類情況就得把法理人倫拋諸腦後。卡雷斯也一樣,至少在他參加聖杯大戰的時間點,他心裏已經能容許各種殺人或違法行為了。


    當然,他並不想被殺害。雖然這聽起來很獨善其身,不過他一點也不想被殺。然而以


    一介生命體來說,這種想法理所當然,並不該被責難。


    「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主人是否從小就讀過很多文字典籍?」


    「啊──父母有說過,跟一般小孩比起來,她很早就開始習慣閱讀了。」


    「所以才會這樣吧,主人多少有種以閱讀一篇故事的感覺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隻是要當一個『卓越的魔術師』就沒什麽問題,但若要她擔任一族之長──內心可能很快會產生糾葛,變得扭曲。」


    要以千界樹族長的立場行事,即代表有時會被迫做出無情的判斷。例如要判斷必須舍棄一族中的某人時。


    一開始應該不會有問題,畢竟菲歐蕾不是會獨自做決定的類型。她應該會聽取長老們的意見,思考並整理狀況,仔細評估後才加以裁定。


    然而──隨著這樣的過程,她的內心會出現糾葛。殺害毫無罪惡的嬰兒,將之作為材料發展魔術理論的魔術師會受到讚賞;放過目擊魔術的一般人類就必須視為罪行──她會因魔術師與人類之間的矛盾痛苦不堪。


    當卡雷斯想以「不過」反駁的時候,忽然想起過去。因為姊姊表現得太痛苦,他也盡可能不去回想的一段忌諱的往事。


    「……怎麽了嗎?」


    麵對弓兵提問,卡雷斯猶豫了一下才決定坦白一切。他是導師凱隆,絕對不會做出對姊姊無益的事吧。


    「以前,我們家養過一條狗。」


    「狗嗎?」


    那是非常非常遙遠過往的事。原本在三代之前還是由女仆打掃的寬敞洋房,變成由母親召喚出的低級靈負責。然而,這麽做仍無法避免洋房本身的頹朽。


    兩人就是在各處損毀、氣氛顯得凋零的洋房內出生成長──這是發生在成長過程中的一件小事。


    「嗯,是老爸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乖巧野狗。老爸應該是想讓我們利用它學習降靈術,但老爸因為有急事就出門了,我和姊姊無可奈何,隻能負責照顧狗。」


    弓兵可能多少猜測到這段故事的結局了,他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默默點頭示意。


    「那是一條遲鈍、悠哉的狗。姊姊意外地很熱心照顧它,盡管自己雙腿不良於行,還是花費了大把心力幫它洗澡,用喜愛的梳子幫它梳毛,那可是她自己在用的梳子喔。接著購買教養書籍,研究起飼料。我問姊姊為什麽要做這麽多,她用覺得很不可思議的表情回答我。」


    『因為,我們要疼愛寵物才對啊。』


    卡雷斯停了一拍,繼續說:


    「姊姊並不理解連我都懂的道理,但我什麽也說不出口,隻能隨口應聲,讓狀況惡化下去。我明明知道卻沒有告訴她,真的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一件事。」


    「那條狗,應該是被當成實驗魔術的對象遭到殺害了吧──」


    卡雷斯點點頭,輕輕踢了一下石牆想排解煩躁之情。


    「過了一星期左右,老爸邊賠罪邊笑著回來。老爸拖出那條狗,並在我和姊姊眼前示範若降靈術的附身『失敗會有什麽樣的結果』。看到皮膚翻起慘叫不已的狗,姊姊整張臉都僵了,緊緊握著輪椅的扶手,甚至整隻手都發白了。」


    菲歐蕾知道如果摀住耳朵就會挨罵,如果哭泣也會挨罵,所以她隻能看著這一切發生。


    「過了一分鍾左右,狗死了。老爸讓低級惡靈附身上去,肉體失控而亡,並告訴我們要是不注意也會有這樣的下場。然後姊姊微笑著回答老爸:『是,父親,明白了。』姊姊很優秀,所以很輕易就導出在這種情況下的最理想解答。」


    卡雷斯不悅地嘀咕:真是太惡心了。


    「主人在那之後怎麽樣了呢?」


    「作為一個魔術師,姊姊真的優秀。她沒有當場哭泣,也沒有吐。隻不過那之後,我倆一起為那條狗挖了一個小墳,埋葬它的時候,姊姊一邊道歉一邊痛哭。」


    在那之後,菲歐蕾就再也沒提起那條狗,並且把與狗有關的一切都丟了。或許該說幸好,之後父親再也沒有在菲歐蕾麵前殺生了。


    然後,父母都沒有察覺菲歐蕾的變化,注意力應該都被她的才能吸引了。


    父母沒有發現她有好一段時間無法吃肉,會不斷嘔吐;沒有發現她沒辦法一個人睡覺,必須握著卡雷斯的手。完全沒有注意這些小細節,隻知道讚賞她實行降靈術不再失敗的成果。


    她之所以不再失敗,是因為打從心底恐懼。


    似乎不是因為害怕失敗後會像那條狗一樣,而是害怕一旦失敗便會想起那條狗。


    就像許多人的人生有各式各樣的心理陰影,這件事其實沒有給菲歐蕾的人生帶來過多影響。


    菲歐蕾沒有發瘋,沒有煩惱地自殘,隻是很平常地以一位魔術師的身分學習,活了下去。後來她也變得能吃肉,可以一個人睡了。


    或許因為卡雷斯自己也盡可能不要想起這件往事,所以他也差點要忘了。


    然而,如果、如果,菲歐蕾並沒有忘記這件事,還有──若這件事依然深深烙印在菲歐蕾心裏。


    「……姊姊或許無法承受。」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部分。畢竟這牽涉到我離去之後才會發生的事,也不能隨便找人透露──以現況而言,一旦開始追蹤空中花園,就沒有餘力跟人說這件事了。」


    他說得確實沒錯,菲歐蕾會不會成為千界樹族長,是打完這場聖杯大戰的事。這件事也可說跟戰爭結束後就會回歸「座」的弓兵毫無關連。


    「你為何要特意提這個?」


    「引導迷途的孩子是教師的職責,所以這是理所當然。不能因為成了英靈,就怠忽生前的職守。」


    「──唔,原來如此。」


    不愧是教出許多英雄的人類──不,半人馬,說出口的話分量就是不一樣。對了,據說凱隆在天性野蠻的半人馬族中也是例外地深思熟慮,有著穩健的性格。


    「……所以你才會被召喚出來吧。」


    才會被這位活在魔術師群體中卻擁有人類般溫和性格的少女召喚。


    或許是認為這位在暴力群體中負責引導人們的半人馬最適合這名少女吧。


    「卡雷斯閣下,一旦我不在了,主人能依賴的隻剩下你了。」


    「我明白……我會好好跟姊姊談這方麵的事情。如果她決定不再當魔術師,那也無妨。如果她依然要以魔術師身分成為千界樹的族長……我會從旁協助她。」


    聽到這番話,「黑」弓兵凱隆安心下來般將手放在胸前。


    「卡雷斯閣下,非常感謝你……我最遺憾的一點,就是沒有足夠時間教導你。」


    卡雷斯聳聳肩說:「沒關係啦。」畢竟凱隆不是他的使役者,要求這麽多隻會遭到報應。


    「弟弟就是跟隨在姊姊身後的生物,這是自古以來的慣例。」


    「是嗎,是這麽回事嗎?」


    看弓兵睜大了眼確實有點有趣,卡雷斯不禁「咯咯」笑了出來。


    「就是這麽回事。」


    弓兵似乎很感佩地點了兩三下頭……卡雷斯沒聽說過他有姊姊,所以他應該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吧。


    「原來如此,真是讓我學到一件好事了。這個世界果然很有意思,還有許多值得學習的事物……我就此失陪了,如果有什麽需要,我會在方才那兒待命。」


    「好,辛苦啦。」


    卡雷斯揮揮手,他還想在這裏待一下子。


    「那麽最後,我覺得幸好『黑』狂戰士弗蘭肯斯坦的主人是你。我想她本人也這樣認為吧。」


    卡雷斯連忙回頭──但弓兵已經化為靈體消失了。


    「……呿!那家夥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老師呢。」


    卡


    雷斯並不會因為這一句話就獲得救贖。無論如何,讓她白死了的這項事實都重重壓在卡雷斯身上。而弓兵這番話隻是單純的臆測,即使他身為大賢者,也不可能知道狂戰士的真心。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弓兵還是無法不這樣說吧。


    「哎,也好啦。」


    雖然這番話沒有任何保證,仍給卡雷斯的內心帶來些許慰藉。從她死後一直虛張的聲勢在此脆弱地瓦解。


    「……可惡,好想睡覺。」


    倚靠著石牆的身體無力地緩緩滑落、倒下。


    卡雷斯這下總算能睡了。在意識斷線的瞬間想起這裏是瞭望台,但無比疲勞的腦部拒絕驅動身體。


    會議結束,菲歐蕾等人退出房間後,獅子劫界離、「紅」劍兵莫德雷德兩人沒有逗留在城堡內,準備動身回到藏身處。


    「好了,先告辭啦──我是想這樣說啦。話說裁決者小姐,麻煩你兌現一下之前講好的約定嘍。」


    「……原來你記得。」


    裁決者歎口氣。獅子劫和「紅」劍兵兩個人都露出奸詐的笑容,令裁決者不禁想起難怪人們常說「寵物和主人一個樣」。


    「我明白了。那麽,我會將一道令咒轉移給獅子劫界離。擁有主人身分的獅子劫界離,你同意轉移令咒嗎?」


    「當然同意。來來來,盡管動手吧。」


    獅子劫說著伸出左手。裁決者輕輕握住他的手,嘀咕兩三句類似聖經裏麵的語句後,原本在她手臂上的一道令咒便轉移到獅子劫的身上。


    「咦,就這樣喔?真沒意思。」


    原本興致勃勃地看著程序進行的「紅」劍兵臉上浮現失望的表情。


    「這隻是轉移令咒,你期待什麽浮誇的視覺效果啊?」


    「我等你之後把剩下那一道也給我們,掰啦。」


    說完,「紅」劍兵便跟著主人獅子劫界離離去。她真的是有如一場風暴的使役者。或許因為光是在場就帶著異常氣勢的劍兵離開了,會議室陷入一股奇妙的虛脫狀態。


    留下的是裁決者、齊格,以及齊格的使役者「黑」騎兵阿斯托爾弗。


    「呼……啊,對了,齊格小弟,可以打擾一下嗎?」


    齊格點點頭,靠近過去。裁決者輕巧地抓起他的左手臂,確認令咒的現狀後,稍微收斂表情。原因不用說,就是因為那「沒有消失」的令咒吧。


    「最開始的那一次,以及打倒那個巨人時變身那一次,你合計應該已經變身兩次了,沒錯嗎?」


    「嗯。」


    「……令咒是馬奇裏設計的魔力結晶體,因此一旦失去,基本上應該會消失。」


    「但它沒有完全消失。」


    「對,沒錯……雖然我很在意這部分,但更重要的是你隻剩下一道令咒。所以,我會把我擁有的令咒轉移兩道給你。」


    「是原本屬於『黑』劍兵齊格菲的令咒嗎?」


    「是的。我之前也提過,我持有的令咒各有兩道能分別用在每一位使役者身上,齊格小弟你既是名為齊格菲的使役者,同時是一位主人,我想毫無疑問可以使用。」


    說完,裁決者再次執行剛才的程序。確實如她所說,左手順利湊到三道令咒,找回原有的光輝。


    但皮膚上的暗沉沒有改變。齊格沒讓另外兩位知道,但推測胸口和背部應該也呈現較為暗沉的顏色吧。


    「……裁決者,是說,這個真的沒問題嗎?」


    「老實說,我也不確定。包含展開超過百次的亞種聖杯戰爭,齊格小弟是過往一次也沒出現過的型態的主人,同時是使役者。我也沒有在你身上發現的這種黑色令咒的記憶,隻不過──」


    接下來的話語,裁決者刻意含糊其辭,齊格本人也多少有感覺到,這些黑色令咒不可能是正常的產物,一定是某種扭曲、某些錯誤的存在。


    但是──即使如此,因為有這些令咒,齊格才能披上齊格菲的外皮,投入作戰。


    「謝謝你。還有三次機會,我會盡全力加以活用。」


    「……是兩次。齊格小弟,聽好了,你絕對不可以使用最後一道令咒。」


    裁決者露出極不尋常的嚴肅表情告知齊格。


    「為何?」


    「因為,你不覺得這很不祥嗎!令咒真的不可能會像聖痕stigma那樣留下痕跡啊!齊格小弟,你知道嗎?你現在的狀態真的是奇跡喔,而且我想應該是『有代價的奇跡』。那些令咒,會從你身上奪走某些重要的事物。」


    「……我沒有什麽值得被奪走的東西,跟這樣的奇跡呈現並不相配。」


    「即使如此也一樣!唉……騎兵,要麻煩你也監視他了。」


    裁決者這番話讓從剛剛開始就想插嘴的騎兵兩眼發光,不斷點頭,並用右手比出一個v字手勢高聲宣告:


    「我知道,交給我吧!我會盡全力看護主人!等等……這不是看護吧,該怎麽說,呃……監禁?」


    「你為什麽沒辦法直接想到護衛這個詞呢,騎兵?」


    「大概是被前任主人影響了吧。」


    「齊格小弟,你也是一個主人了,要好好抓緊騎兵的韁繩啊。」


    「我知道,我是知道……」


    就算抓緊了,或許也於事無補吧──齊格雖想如此抗議,但覺得會被兩人責怪,隻能忍下來。


    「好了,齊格小弟,你打算如何?我預定先回鎮上一趟,畢竟我欠教會人情……」


    裁決者說著解除身上的鎧甲,英氣瞬間從她身上消失。雖然高潔與清廉的氣氛依舊,但不禁覺得有些害臊的齊格別開了眼。


    「我──嗯,留在這裏應該比較理想吧,我打算隨意借用一間房。」


    老實說,這裏對他而言很難算是有什麽美好回憶的地方,但這裏仍是他誕生的場所。雖然已經半毀,不過安全性高,受到奇襲的可能性也低。更重要的,即使他回到鎮上也無處可去。


    「這樣嗎?那麽如果有什麽事情,請盡管用念話呼叫我。尤其若你發現身上有什麽異狀產生,一定要報告。你還沒吃飯吧?那麽,我覺得你先吃飽比較好,現在你已經是很普通的生物,肚子餓會很難受喔。這是我的親身經曆,絕對錯不了。還有──」


    「你、說、夠、了、吧!」


    裁決者的話排山倒海而來,讓齊格連喘氣的時間也沒有,而「黑」騎兵用雙手推開裁決者。


    「騎兵,等一下,我還有話必須跟齊格小弟……」


    「明天再說就好了吧?好啦好啦,快點回去回去!我們也經曆了很多事情,快累死了耶,你真是的!」


    騎兵以天生的怪力不斷推開裁決者。


    「等一下,不要這樣推我……齊格小弟,要好好睡覺喔──!等你醒了之後我會再過來!那麽,晚……」


    在聽到她口中最後的「安」之前,門就被一把關上。


    「真是的,她是你媽還是誰嗎?」


    「你這個問題誰不好問,偏偏問我,我也很傷腦筋啊……不過,這樣沒關係嗎?」


    齊格想像離去的裁決者身影,心裏產生些許不安──她會不會又因為肚子餓而半路倒下?


    「沒關係是指什麽?」


    「……沒什麽。」


    仔細想想,這對裁決者來說似乎是很致命的情報,於是齊格決定把這股不安壓在內心深處。沒關係,她起碼可以撐到住宿地點吧,應該。


    「是說騎兵,我打算睡了。」


    「好,那我們回房去吧。去我的房間就可以了吧?」


    「……不,我們分房睡也沒問題吧。」


    既然目前沒有危險,就沒必要睡同一間房。那麽


    ,比起需要顧慮彼此,分房不是比較樂得輕鬆嗎?更遑論對方是騎兵。齊格雖然這麽想,但「黑」騎兵堅持要同房。


    「我知道了,那就打擾了。」


    「啊哈哈哈哈,別在意別在意。來,走──走──走──!」


    就像方才對待裁決者那樣,騎兵不讓齊格發表意見,推著他的背走。兩人就這樣走進分配給塞蕾妮可的房間,騎兵讓身上鎧甲靈體化,抱住齊格之後往床上一倒。


    床的彈簧以柔和的感觸包住兩人,這一瞬間,齊格身上湧起一股強烈的疲勞。騎兵在他身邊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地咯咯笑著。


    「啊啊──還活著。」


    說完,騎兵將手放在自己胸前,之後挪到齊格胸前。


    「還活著、還活著、還活著!啊哈哈哈哈!」


    他看起來是打從心底覺得愉快地笑著,齊格也漸漸比較有明確的實際感受。


    從這裏逃脫、折回、戰鬥,然後現在──還在這裏。最值得優先提起的重點,當然就是自己還活著。


    同時,身體突然竄過一陣寒氣,感覺某種類似蛞蝓的可怕物體在髒腑內爬動,惡心得想吐。


    他知道,這就是恐懼。


    在戰場上完全沒有感受過的恐懼,到了這時候才反撲而來。冰冷的手接連不斷糾纏在身上。


    ──你為什麽還活著?


    這不是哲學問答,而是單純的疑問。「就算死了也不奇怪」──不,應該是非死不可才對。


    與使役者互相殘殺;與巨人對戰。他已經不想去數自己在這一天究竟跨越了多少死線。


    不住顫抖。


    「……!」


    「啊,來了來了,ok,沒事沒事!聽好了,你還活著!然後,我也活著!現在隻要這樣就很好了!」


    抬起上半身的騎兵笑著這樣說,並握住齊格的手。


    這樣的鼓舞勉強拉住了齊格的意識,溫熱濕滑的惱人汗水被床墊吸收,差點凍僵的身體逐漸恢複溫度。


    「……不好意思,我沒事了。」


    「是嗎?哎呀,我生前也有過同樣的經驗啊──!那時候確實是那個,在我找回理性的時候開戰,讓我自覺平常覺得沒什麽的每一項行動,都是『因為我的理性壞光光了才做得到』,真的好可怕唷!我在帳棚裏麵蓋著毛毯,一個人不停發抖呢。」


    騎兵笑著詳細說出過往的回憶,那絕對稱不上雄壯──甚至以一般騎士來說,絕對是想徹底隱瞞的曆史,但「黑」騎兵阿斯托爾弗似乎沒有這方麵的矜持。


    「睡著的時候覺得可怕得無法承受,醒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吐了。哎呀,睡著的時候吐真的很惡心耶──!嘴巴裏麵好酸、嘴唇好粗糙──啊,那時我吃的東西是……」


    「……暫停,你不必說你都吐了些什麽出來。」


    「啊哈哈,抱歉抱歉……反正就是啊,剛剛『那種現象』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所以你不用太過擔心。不用怕,有我在你身邊。你是我的主人,我則是你的使役者……啊啊,沒想到我竟然有能堂堂說出這句話的一天,被召喚出來總算有價值了!雖然有點對不起前任主人就是!」


    這番話簡直有如告白。騎兵以全身表現出喜悅後再次躺下,齊格見他這樣,也跟著笑了。


    「──我也這樣認為。我也覺得,你成為我的使役者真好。」


    「哼哼,主人,現在說這話還太早唷──等一切都結束之後,我一定會讓你這樣表態,讓你覺得我是你的使役者真好!」


    說完,騎兵臉色一變,突然露出陰沉的表情。


    「哎呀,可是,如果被說『你不是很弱嗎』……這我無法否認,即使如此,我還是會努力。」


    齊格認為騎兵根本不需要悔恨。強、弱、快、慢、硬、軟,這些都完全不需要。就算他隻是個普通人類──


    「你很強,我如此深信。」


    沒錯。


    毫不猶豫拯救了自己的堅強,撿起該被丟掉的小石頭的溫柔。作為一個英靈,這些或許都不需要。真正的英靈應該是指那些不被小石子局限,會顧全大局,擁有懂得舍棄的堅強之心者吧。


    ……這想必是正確的。至少齊格認為在當時的狀況下拯救自己,對騎兵來說是毫無益處的行為。


    所以──齊格認為能鼻子一哼笑著拯救這種不起眼小東西的騎兵,是一位值得打從內心尊敬的對象。


    齊格這麽說完,騎兵笑著摸亂他的頭發。看樣子他似乎害羞了。


    「喵哈哈哈,主人,謝謝你。好了,快睡吧?馬上就要天亮了,不快點睡,醒來又是晚上了。」


    齊格心想這倒也是,於是閉上眼──周圍因為天明泛著淡淡光亮,或許因此讓齊格對黑暗的恐懼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騎兵並沒有靈體化,保持這樣的狀態。幸好齊格作為一位主人的適合度超乎一般魔術師,隻是要讓一個騎兵維持實體化完全不是問題。


    這麽說來……齊格忽然想起這狀況跟上回一樣呢。當時是因為床太小而感到困擾,但這張床很大,不用擔心會睡到摔下去。


    ──她現在怎麽樣了呢?


    齊格最後想著這個,意識中斷。


    抵達教會之後,貞德接受了平穩聲音帶來的說教。


    「早上起來後發現城堡變成那樣,我當然很擔心啊。因為你出門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了。」


    艾瑪?佩崔西雅言如其實,帶著憂愁的表情對貞德說道。貞德當然不可能說自己就是當事人,正好在極近距離下被那波攻擊鎖定,但因為聖旗與信仰的加護而平安無事。


    「總之,你之所以沒事,想必是基於神的引導。我們一起謝神吧。」


    「是,謝謝。」


    「話說回來,沒想到真的會發生隕石墜落這麽可怕的事情呢。」


    看樣子托利法斯居民都認為那是隕石。暗示本身能避免在城鎮引發恐慌,以裁決者的角度來說也是很感謝。


    「所以,我今天打算小睡一下之後就回去。」


    「哎呀?調查結束了嗎?……哎,也是吧,城堡都變成那樣了,已經不是說調不調查的狀況了。」


    「呃……沒錯,是的,調查已經完成了。」


    裁決者這才想起:對喔,自己對她宣稱是學生。艾瑪略顯開心地笑了笑,最後補上一句「不可以因為是學生就亂來喔」。


    「那麽,晚安。我接下來要準備禮拜。」


    「好的,晚安。」


    裁決者回到閣樓房間,整個人倒在床上。雖然必須睡覺、進食有些不便──但光是必須這麽做,就比單純以使役者身分降臨此世更有「活著」的實際感受。


    ──天草四郎時貞。


    裁決者想起那位少年不受任何事物所動搖的眼眸。那並不是如同小孩作夢,而是胸懷大誌的雙眼。


    在禮拜堂見到他時,裁決者便確定了。


    僅靠言語無法阻止他;僅是敗仗也無法阻止他,即使殲滅了「紅」使役者,奪回大聖杯,他也「不會停下」。


    說起來──他打從根本缺少了停止行為的邏輯。若不是完全執行了計畫,或者完全停止了生命機能,他都會不斷向前吧。


    在冬木市展開的第三次聖杯戰爭,約莫於六十年前爆發。換句話說,這位少年道成肉身已超過六十年,而他仍持續尋求聖杯。


    確實,冬木的大聖杯非常特別。若要論有什麽能與之匹敵,也隻剩下「真品」,也就是神之子的聖遺物,所有人不斷追求,至今仍無法獲得的神秘。


    四郎也是篤信神之子的人之一,才會追求聖杯──不,不是這樣。貞德理解他倆所信仰的對象為同一人,而聖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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