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場手握聖旗,認定不能被灑落箭雨的恐怖給擊敗,專心一致驅策著白馬。


    沒問題,盡管快要挫折,盡管快要倒地,盡管快到極限,仍然能夠忍耐。


    壓下恐懼的慘叫,與士兵們一同向前再向前————


    「這種事情不管重複多少次——」


    不管重複多少次,自己該做的事情都不會改變,該走的路也不會改變。自己的過去不會改變,也不會因過去而悔恨。


    即使迎接了最後的一瞬間……內心也不可能因此挫折。


    『原來如此,確實如同令堂所說呢。無論在怎樣的狀況下,隻要找到該做的事,你就隻會朝向結局專心向前,真是太棒了!』


    貞德·達魯克忍住想要破口大罵「吵死了」的衝動,隻能隨著「紅」術士<莎士比亞>編寫的故事起舞。


    求饒的敵兵、被認為不需要俘虜而遭到殺害的敵兵、在戰場上的諸多矛盾。


    盡管身為聖女,仍在戰場上作戰;盡管身為聖女,仍接受殺害夥伴。


    應該已死的敵兵指責這點。


    「既然是聖女,為何殺害我們?」


    「你手握聖旗,還想危害我們?」


    「我們不是罪人,隻是跟你立場相異的普通人。」


    貞德靜靜地接受這些罵聲,一切都如同他們所說,她盡管身為聖女,仍揮舞聖旗,並認為傷害他人沒有不妥,這實在不該是聖女該有的行為吧。


    過去,聖女馬大以祈禱的力量逼退惡龍——


    自己所做的,隻是跟人們一起打倒他人的一介指揮官罷了。


    「正是如此呢。我自己認為,我絕對不是聖女。」


    無論抱持怎樣堅定的信仰,每天都對主祈禱——連接受了啟示之後,仍如此認為。


    「那麽你為何挺身而出?」


    帶著染滿血的頭、空虛的眼神、僵住的紫色嘴唇,頭部被箭射穿的敵兵這麽問。


    貞德以肅然態度回應化為屍體的他。


    「但即使如此,我仍相信這條路將連接上正確之路。」


    那並不是憤怒,而是表現出堅決的意誌。


    出口的話語不分敵我,粉碎了所有士兵,他們化為塵埃,與血和煙塵飄蕩的戰場一同消失。


    貞德踩下無法處理的罪惡感大喊:


    「術士!還有第三幕吧?你要不要快點?」


    『嗯,是的,當然是的。這是探究你的人生是否有錯誤,而若有錯誤是否該當糾正的故事。好了,我們進入第三幕吧!』


    景色轉暗——場景一轉,來到貞德身騎白馬參加遊行的行列,周遭人們發出歡呼。


    她連看都不必,光聽歡呼就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這是查理七世的加冕儀式,是他們終於實現的奇跡。查理七世在漢斯聖母院接受聖油倒在自己額頭上,完成了加冕儀式。


    貞德仰望在聖母院正麵入口微笑的天使雕像,與夥伴共享這份感動。


    查理七世起身,轉而麵向此處。雖然身軀過於瘦小,但擁有一雙帶著強悍意誌的眼眸的他,以誠懇的表情詢問貞德·達魯克。


    「聖女貞德,你為什麽不到這裏就好?」


    歡呼停止,在聖母院內的所有人都以抱持疑問的眼神看向她。貞德無視心中的些許痛楚,反問:


    「……您的意思是?」


    查理說道:


    「我在這裏跟你走上了不同道路。在這個時間點,即使不是主——應該也能理解你即將墜落,聰明如你該不會說你不知道吧。」


    「……」


    「貞德,回答我,你要說你走的路乃正確嗎?」


    「……是。」


    「沒有任何根據。你所接受的啟示是主隻傳達給你,『結果則是後來才追加上去的』。你要怎麽讓別人相信隻有你認為是正確的道路?」


    「——說穿了,我走上的路就是這麽回事,跟懷抱著猜疑,但仍相信了他人的陛下不同。」


    查理七世期望與敵對的勃艮第派之間和平共處,這成為他與貞德·達魯克分道揚鑣的決定性理由。


    聖母堂裏盡管充滿了人,卻陷入了一股冰凍般的沉默。這是貞德·達魯克的故事,身為配角的他們若沒有獲得允許,既不能發言,也無法消失。


    查理七世吐血般訴說:


    「若回顧曆史,確實可以證明你是對的。但那都是後世的曆史家加的無聊後設。在那時、那個狀況下,朕做錯選擇了嗎?有人可以說錯了嗎?還有貞德,你為什麽——沒能讓朕相信!如果你有力量,朕就會相信你!不是朕不信你!是你沒有相信朕……!」


    這是後世曆史責怪他「錯了」而產生的苦惱。


    同時——也是因為他眼睜睜拋棄了敬愛的少女而產生的煩惱。貞德緊緊握住查理七世的手,搖頭否定。


    「不,陛下和我在此分道揚鑣乃是命運……而且,假使陛下相信了,應該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隻是構成曆史這龐大階梯的一塊磚頭,才必須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前進。陛下或許錯了,但你也是正確的;我或許是正確的,但我也錯了。我和陛下都隻是賭命而戰,隻是這樣——隻是這樣,不也足夠了嗎?」


    一切與話語同時消失。


    『——我就是想知道這個答案。好的,我們進入下一幕吧。』


    下一幕果然出現了不出所料的對象。


    「皮埃爾·科雄……」


    主導針對貞德·達魯克異端審判的主教,屬於與貞德支持的查理七世對立的勃艮第派,原本應是無權製裁她的男子。


    為了把貞德·達魯克當成異端處刑而燃燒熱情的男子。


    男子露出嘲笑她似的表情低語:


    「可悲的母狗,我們又見麵了。」


    貞德歎氣,也不知道該往哪裏看——總之看向天空。


    「『紅』術士,沒用的,即使透過你的劇本將他重現,也隻是重複我生前經曆罷了。你的寶具應當無法給予肉體痛苦吧?」


    貞德的指摘為真,「紅」術士的寶具頂多隻對精神有效,即使是世界知名的莎士比亞,也無法透過舞台劇重現痛苦。


    皮埃爾·科雄聳聳肩,點了頭說:


    「沒錯,聖女貞德啊,憑我的力量甚至無法讓你流下一滴血。能對抗你的隻有『紅』槍兵<迦爾納>、『紅』騎兵<阿基裏斯>那樣的古代英雄,或者隻有吾主吧。」


    「紅」術士透過皮埃爾·科雄之口滔滔不絕地說道。


    「……那麽,你這寶具的目的究竟為何?」


    「這到了最終局麵<高潮>再告訴你吧。」


    扮成皮埃爾·科雄的「紅」術士踏出腳步,他隻消一彈指,風景立刻切換——盡管已經有所覺悟,貞德·達魯克仍顯得疲憊似的歎息。


    「這是你最後遭到處刑的景象呢。」


    時間停止。


    嘲笑她的人、報以同情目光的人、哭著目送她的人——會悼念在盧昂老集市廣場遭到處刑的她的,幾乎都是一般市民。當然,嘲弄她是魔女的人也不在少數就是。


    ——若咒罵有如遙遠國度之歌,那麽悲哀便是母親的搖籃曲——


    「你明白這光景嗎?」


    貞德頷首回應「紅」術士<莎士比亞>的問題:


    「嗯,我有覺悟將走上這樣的結局。」


    「你不後悔嗎?」


    「——當然,因為我成為基礎,並能夠拯救故國。」


    「原來!你說你


    不後悔啊。即使無論在這個時代或者後世,都沒有比你更加悲劇性的少女,也一樣嗎?」


    「從旁看到的與實際體驗的並不會相同,我認為我的人生絕對說不上糟糕。」


    這是貞德的真心話。


    過於短暫的人生、過於短暫的榮耀,以及悲情結局。即使如此,她仍能夠懷著驕傲,斬釘截鐵地說自己的人生絕對不悲哀。


    火焰包圍她的周圍,過去因為火焰而消失的聖女,以及下達此般指示的男子,在不知不覺間化為無人狀態的廣場麵對麵。


    「你會死是命運的安排?」


    「是的,無法逃避,而且我也不打算逃避的命運。」


    「你需不需要向被你的傲慢連累的人解釋?」


    「紅」術士透過皮埃爾·科雄的臉嘲笑——就連貞德也不禁在心中起了一陣漣漪。


    熊熊燃燒的火焰像在責備自己般搖晃,黑色眼眸直直盯著貞德。那與過去的異端審問相同,是充滿憎恨與嘲笑的眼睛。


    即使如此,貞德仍處之泰然地回答。她不恨皮埃爾·科雄。他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活著,且最後甚至不得善終……某種意義來說,兩人屬於同類。


    「不,雖然有些難過,但不需要。」


    沒錯,那些自己<貞德>拖累,以及跟著被拖累的對象都不需要解釋,因為這等於褻瀆他們命運與選擇的行為。


    沒有錯誤、正確的答案引導貞德——


    「我就是想聽這句話。」


    「紅」術士取笑這正確答案,彈響手指後火焰消失。拓展於視野的不是黑暗,而是什麽也沒有的一整片白色空間。一回過神,發現已不見皮埃爾·科雄的身影,而是「紅」術士現身了。


    「『那麽,翻到下一頁吧』。」


    「……你說什麽?」


    下一幕。貞德·達魯克已經沒有下一幕了,她並沒有這之後的人生,因為她在這裏就結束了。「紅」術士對板起臉的貞德笑了。


    「請小心喔,下一幕是有一點『衝擊性』的喲!」


    啪。


    切換後的場景是現實化的地獄,微暗的石造房間內充滿惡臭,中央擺放了一張豪華大床,一旁的桌子上排列著被割下的孩童首級,而無數具他們的軀體則放置在地板上。一半還是新鮮的,另一半已經開始腐爛,但都同樣流著血,帶著絕望的表情死去。


    貞德握緊了拳頭。她並沒有實際知道這般地獄存在,但有著相關知識。這是說到她這個人時不能刻意回避的內容。


    「……這裏是蒂福日城堡對吧?」


    「正是如此,就是那個地獄男爵,吉爾·德·萊斯的城堡啊。」


    吉爾·德·萊斯,跟隨在為了拯救故國而起義的貞德身邊,也是解放奧爾良的一大功臣。在英法百年戰爭留下許多功勳,甚至成為陸軍元帥的偉大英雄,以及——


    同時在自身領地沉醉於少年癖好與黑魔術之中,拷問、殘殺了超過數百的少年的連續殺人魔<serial killer>。


    貞德並不認識這樣的他。貞德隻知道身為自己的守護者,兩人並肩作戰時的吉爾。當然,既然她身為使役者,肯定持有吉爾·德·萊斯殘忍無情行徑的相關知識。


    不過——


    「知識跟實際不一樣,對吧?」


    貞德以僵硬的表情看著過去曾是活生生少年的屍體,這景象太駭人了。曝屍戰場什麽的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但在貞德眼前的這些人都是身形嬌小,手腳跟枯樹枝一樣纖細——在大人們互相殘殺的戰場上不太會見到的屍體。


    雖然這樣的景象褻瀆得足以使人暈眩,但也隻是稍稍動搖了貞德的內心。過去就是過去,無法顛覆。


    即使是舞台劇的贗品<objet>,也必須將他們的死烙印在眼底。


    然而同時以此為基準,否定認為自己的人生抱持遺憾的論調。


    貞德的意誌非常堅定,清廉的內心絕不受擾。


    「即使如此,我仍不動搖。」


    「想來也是,你看見未知少年的屍體頂多同情,內心並沒有軟弱得因此挫敗。」


    木製門板發出嘎吱聲敞開,貞德反射性回過頭去,因驚愕而皺起臉。削瘦的臉頰、閃耀著瘋狂氣息的眼眸。過往的英勇已不複見,取而代之的是染上絕望與憎恨的模樣。


    這並不是貞德所認識的吉爾·德·萊斯——


    而是名為「藍胡子」,受人畏懼的傳說中的怪物。


    「哎呀,這不是貞德嗎?你怎麽會來這裏?」


    吉爾不慌不亂,平靜地向貞德搭話,並一副很寶貝的樣子緊緊抱著用一塊沾滿了變色血跡的布所包住的某種物品。


    貞德告訴自己要冷靜,這是幻覺。一股仿佛緊緊咬住鏽鐵般的不快感、有如冷霧纏饒全身般的寒氣、布所包住的那樣物品——不行,「不可以去想那是什麽」,那對貞德·達魯克來說一定是很致命的某種東西。


    「……夠了吧,結束這一幕。我很遺憾他因為我的死而走上歪路,然而我——」


    「讓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吧,這個吉爾不像方才那些隻會說出吾輩指定台詞的演員<傀儡>。吉爾·德·萊斯是以自身意誌思考、以自身意誌介入這個世界的英雄,是我『紅』術士召喚的使魔<使役者>。」


    裁決者愕然發言:


    「使役者……怎麽可能!你是說你身為使役者,卻召喚出了使役者嗎?」


    「若有此花園之主協助就完全不是問題。話雖如此,他並非擁有職階。裁決者你該知道吧?他隻是重現了吉爾·德·萊斯的靈魂,外殼是個脆弱的老人罷了。」


    貞德狠狠地瞪了「紅」術士,這樣的召喚等於是侮辱吉爾·德·萊斯這位英雄。


    「『紅』術士,你這麽做究竟有何目的——!」


    「這你去問他本人吧。男爵啊,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


    「紅」術士的話讓吉爾露出瘋狂笑容。


    「是的。貞德啊,我有東西想讓你看看。我至今砍下了無數小孩的首級,且每每因此高潮……」


    布緩緩揭開。會覺得時間過很慢是因為恐懼吧。貞德開口——以沙啞的聲音低語。


    「……不要,吉爾,住手。」


    吉爾沒有停手。貞德知道相關知識,吉爾·德·萊斯會砍下喜愛的少年首級並加以憐愛。「吉爾,住手」。他殺害少年,剖開肉體,並享受器官的觸感————


    「貞德,你看!這個頭顱是我至今疼愛過的對象中『最棒的材料』!」


    布取下了。頭顱,可以看見頭顱,這頭顱是——啊啊,是那麽熟悉的少年臉孔。


    「很美麗吧?這盡管端正卻青澀的臉,如紅寶石般美麗的眼眸,更重要的是頭發如此美麗,簡直像是融解銀礦得來的頭發——」


    「……不行……那個不可以……!」


    貞德遮住眼睛蹲下。那是不可以看的東西,甚至是不能去想象的東西。


    正是與她一同作戰,並且有某些部分互相理解的人工生命體的首級。


    「拜托,不要……讓我看那種東西……!」


    吉爾對著慘叫的她繼續說:


    「——這就奇了,你不是不得不舍棄所有存在嗎?」


    那是非常冷酷、寂寞的話語。更進一步的驚愕襲向一臉茫然抬起頭的貞德。


    「吉爾……?」


    再也不瘋狂的雙眼,以及並非身披奢華卻詭異的長袍,而是穿著鋼鐵鎧甲的身影,正是往日的元


    帥——吉爾·德·萊斯本人。


    但是他那冷得澈底的雙眼,讓貞德抱持著無法排解的不安。


    「你是聖女,無論你怎麽想,這都是不變的事實。因此無論麵對什麽人,你都會公平地製裁、平等地對待。無論是與你親近的我,或者是可恨的皮埃爾·科雄都一樣。身為一個人,你對我或者對他都是誠懇以待。」


    「這又……怎麽了呢?」


    吉爾默默駁倒少女軟弱的話語。


    「但『隻有唯一的例外』,你並沒有誠懇待他,而是抱持幾近瘋狂的熱情。對方才我所殺死的他,那個人工生命體——」


    內心煎熬。不對,不是這樣,因為這份感情不屬於自己。


    「……不是這樣,齊格是基於自身意誌參加聖杯戰爭,他擁有令咒,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本身既為主人,同時是使役者,並且在這場混亂至極的聖杯大戰之中,是我打從心底信賴的存在。」


    隻是這樣,就隻是這樣。他是並肩作戰的夥伴,甚至要說算是後輩,會擔憂他的將來也是理所當然。


    吉爾反對,要她別說謊。


    「不,不是這樣,因為你想要讓他離開這場聖杯大戰。你多番確認他的想法,盡管嘴上說『沒辦法』,內心卻覺得遺憾。」


    『齊格小弟不用戰,不用投入作戰。』


    『齊格小弟,順從意義並非人生的一切啊。』


    『所以,齊格小弟可以逃避的。』


    「這是——這是因為他——」


    「因為他太可憐?可是若要說可憐,『黑』刺客<開膛手傑克>也很可憐,無論生前還是現在都一樣,你身邊不是有無數可憐的人嗎!」


    吉爾的聲音不帶一絲苛責,但貞德很清楚,他的聲音沒有惡意,隻是以過往的熱情與威嚴——質問貞德·達魯克。


    「我隻是相信他是夥伴!」


    「不,不對!你——」


    不要說,「不要再說下去了」。那是禁忌的情感,是無從懷疑的罪惡,同時也是打開更進一步絕望之門的鑰匙。


    吉爾把仍然抱著的少年首級遞給貞德,這恐怕是貞德被召喚而出至今首度戰栗。明明是幻影,現在的自己卻無法這麽認為——這是指謫。貞德·達魯克現正接受盟友吉爾·德·萊斯的異端審判。


    「你——喜愛這名少年,以聖女不該有的感情愛慕著這名少年。這並不是父母對待兒女的情感,也不是對待朋友的情感,你的這份感情毫無疑問該被稱為愛。」


    不對,不是這樣,這是錯的。


    因為抱持這份感情的——不是自己<貞德>。因為事情必須是這樣的。


    「不是!無論戀情或愛情都與我無關……必須是這樣才行!」


    ……「紅」術士<莎士比亞>的寶具「開演時刻已至,給予此處如雷喝采」會揭露無論敵我的目標對象的人生與精神,並作為娛樂展示。


    她的人生之中沒有戀愛,有的隻是對所有人類的普遍性關愛。所有人都這樣想,連她自己也這麽認為,但「紅」術士的寶具讓她下意識封鎖的感情顯露,毫不留情地將之分解。即使是貞德的感情,也沒有例外。


    插圖p369


    「那麽,你不承認嘍?」


    吉爾以柔和聲音詢問。正當貞德想肯定的瞬間,喉嚨卻哽住了。閃過腦海的是一對茫茫深邃的紅色眼眸,明明離人類無盡遙遠,卻選擇了比任何人都更有人味的選項。


    在無計可施的遭遇下誕生,還被丟了最糟糕的選項——


    啊啊,認同這份感情什麽的……褻瀆得令人暈眩。比起任何人,對他才是最失禮的,因為他——


    「……我不認同,我不認同這份情感。」


    她毅然決然說出這番話。


    心中這股悸動屬於親愛的少女<蕾蒂希雅>。


    那股滲透內心的喜悅、揪心的憐愛,一切的一切都是應該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類所該享受。


    自己沒有那樣的權利。


    「——哎呀,『正是如此』!不愧是奧爾良的聖女貞德!你不可能有這樣的情感,不應該有!」


    「……………………咦?」


    吉爾鼓掌,「紅」術士也鼓掌,貞德隻是茫然接受喝采。她原以為會被拒絕,以為會被告知,其實自己對他抱持不應該有的情感……


    她原本鼓足全身力量準備加以否認,但他們很幹脆地認同了這答案。


    然而,這是「紅」術士的陷阱,在安排了兩層、三層伏筆之後才來個大翻轉,對眾所公認的世界第一作家而言,是理所當然的把戲<發展>。


    吉爾宣告:


    「因為你——知曉他的命運,無論怎樣掙紮,他在這場聖杯大戰中都會用掉所有令咒並且死亡。」


    ————————撲通一聲。


    ————————有種心跳響遍全身的感覺。


    「不應該是——」


    確定嗎?自己不是知道嗎?隻要在這場戰爭用掉所有令咒,他確實會死亡,而他會在這場戰爭中使用令咒,毫無疑問會全數用掉。


    不,不會這樣,他期望活著,至少自己有這種感覺。啊,可是……可是,他同時也是「英雄」。


    比起活下去的意誌,更強烈追求自己的夢想。如同他過去賭命屠龍那般,在這個世界不也會賭上性命想打倒「紅」陣營的英雄<使役者>們嗎?


    ……說不定,自己其實。不對、不對、不對。


    「不對!不可能是這樣!不可能是這樣!」


    「紅」術士大喊:


    「而你不得不利用他。因為他身為使役者的力量才是對抗我們所必須的!沒錯,那個人工生命體來到這裏不是基於他的選擇,而是你做出了選擇,『你殺了他』!」


    「紅」術士的小刀<話語>分毫不差地貫穿少女心髒。


    「啊————————」


    想不到反駁的話。


    無論怎麽想否認、無論怎麽想辯解,他的話都是正確。自己利用並肩作戰的方式把純潔的他帶上戰場,盡管好幾次否定他上戰場,卻沒有拒絕與他同在。


    如果真的為他好、為他著想,即使會傷害他,也不應該跟他一起——


    吉爾·德·萊斯說話了,以溫柔的聲色平靜地告誡貞德。有如過去指導不知戰場為何的她戰場有多麽嚴酷與存活方式。


    「——貞德,你是知道的吧?不,你隻是假裝不知道,也沒有去理解。聖女啊,你的『啟示』命你帶這位人工生命體來這戰場,但你有被告知若不這麽做,他就不會獲得幸福結局嗎?確實如此,這個少年是『為了死在這裏而生』,這才是他的幸福。」


    「不……對……」


    說點什麽啊,快說些什麽啊,什麽都好。堅毅地麵對他們,以言語之盾防範言語之劍——但下個瞬間,身為裁決者的探查能力發動了。


    ——「紅」槍兵<迦爾納>,確認消滅。


    ——「黑」劍兵<齊格菲>,確認消滅。


    「………………死、了?」


    不敢相信,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是很高機率能夠推測得知的未來,應當是已經覺悟好的未來了,但完全不敢相信。這是一出舞台劇,他<齊格>的死亡也隻存在於夢想的彼端罷了。


    ……不,不對。


    這是給予裁決者使役者這般存在的情報<衝擊>,「紅」術士是一個「隻能讓人觀看」的使役者,他無法幹涉裁決者的能力。


    所以,這是真的。


    使役者「紅」槍兵消滅,而在下一秒,「黑」劍兵也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滅。這也就——意味著人工生命體齊格的死亡。


    死了。


    非常出乎意料,甚至連道別都沒有,持續視而不見的結果就是這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聖女慘叫,「紅」術士張開雙臂,高聲宣告。


    「好了,這出舞台劇的類型決定了!是喜劇!我說聖女啊!歡迎來到殺人的世界!沒想到一次也沒弄髒手的你,第一個選上的犧牲者就是你打從心底愛慕的少年啊!」


    『是我殺的!』


    『是我殺的,是我用這雙手選擇了他,用這些話語教唆,殺了他啊!』


    『你是殺人犯。為什麽沒有吃了秤鉈鐵了心,即使被他討厭、即使他會傷心,也要拚死阻止他呢!』


    『騙子、騙子、騙子!我應該知道他會死!應該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會走上這種結果……!』


    「紅」術士<莎士比亞>對著蜷縮在地痛哭的裁決者宣告,世界翻轉,隻花了十分鍾就走到這個結局。「紅」術士為了打倒聖女而獻上一切的這出舞台劇<寶具>,是隻發生在短短十分鍾之內的事情。


    但值得,原本震蕩著的大聖杯突然沉默,同時地板也開始微微震動。「紅」術士連想都不用想,能夠直接察覺那個「存在」。


    支配了大聖杯所帶來的壓倒性存在感,隻是佇立當場就被認可足以支配全世界的神聖力量——這正是一出喜劇結束,另一出喜劇高唱凱歌的時刻。


    「紅」術士擦去噴出的汗水,高聲唱和:


    「玩把戲的時間到此結束,救贖已準備完畢——接下來將是吾主天草四郎時貞再次降臨。」


    §§§


    「虛榮的空中花園」的地下空間為了保護大聖杯,而有著投影出無數房間與透過各式各樣術式<trap>打造成迷宮<maze>的特性存在。


    很像落入人體內的感覺——如果隻是一般魔術師、一般使役者,一定會永遠迷途,無法脫身。


    但「黑」騎兵<阿斯托爾弗>擁有寶具「破滅宣言」,散開的紙片像是小小的蝙蝠般飛舞,在告知正確路線的同時破除陷阱。


    即使用魔術增加房間,也絕對不會無限增加。既然起點和終點存在,無論怎樣用魔術延伸兩點之間的距離,隻會損失些許時間。增加房間,隻是為了迷惑人。


    「好了,我們快點!裁決者在等我們!」


    「黑」騎兵和齊格奔跑著,卡雷斯則跟在兩人後方。因為他以魔術強化過雙腿,所以不至於被拋下,但要是再被拉開就會超出「黑」騎兵手中書本的有效範圍,所以他拚死命地跟著。


    這是還好,畢竟「黑」騎兵是使役者,腳程快也是合理。問題在於他的主人齊格這邊。


    「黑」騎兵或許沒有察覺,但齊格正跟騎兵並肩奔跑著。騎兵沒有拉著齊格的手,齊格也沒有利用魔術強化自身。即使身為魔術師隻算三流的卡雷斯,還是能看出有沒有使用魔術。


    不太對勁,有些狀況怪怪的——卡雷斯如是想。


    盡管直到方才仍是使役者,但現在的他隻是人工生命體,所以能跟使役者並肩奔跑這本身就不可能。


    雖然有種假設可以說明,仍不出假設的範疇。說起來,以假設來解釋現況本身也於事無補,但是卡雷斯就是很介意。


    卡雷斯推測,齊格使用了五次令咒之後應該發生了些什麽。雖然隻是不明確的推測,但合理來說應該是他數度讓容許量以上的魔力循環全身,導致魔術回路全毀,因而致死——大概是這樣吧。


    可是,齊格卻以與使役者相同的速度強力地奔跑著,眼前這個人工生命體真的……活著嗎?卡雷斯的思緒從剛剛起,一直在這個點上反複打轉。無論怎樣假設,那個人工生命體都理應會死,但現在他卻在自己眼前奔跑著——


    三人突破已經不知道是第幾間的房間,打開門。


    跑在前方的「黑」騎兵停下腳步。巨大走廊、規律排列的石柱,毫無疑問是跟至今徘徊的地方相異的道路。


    紙片原本圍繞在騎兵周圍,但現在拉出一條直線直指走廊最深處。看見紙片如此反應,齊格點點頭。


    「應該就是前麵了。」


    三人於是再次奔出,一口氣奔過長長的走廊,推開巨大鐵門。


    三人說不出話。那裏是謁見廳,有著一張與絢爛女王合襯的王座,但座上無人,牆壁與地板帶著可怕的破壞痕跡。卡雷斯從殘留的魔力及痕跡想象在這裏曾使用過的魔術,不禁毛骨悚然。即使有上億次奇跡發生,恐怕連菲歐蕾或達尼克都不足以達到這般層次吧。


    女王不在,取而代之的隻有靠在牆上,像是睡著般死去的一位魔術師。


    「獅子劫界離……」


    卡雷斯嘀咕他的名字,卻看不到應與他同在的使役者身影,他人也沒有任何反應。或許因為這死狀太過寂寥,卡雷斯心中瞬間浮現無法自已的寂寞情緒。


    「……我們走吧,這裏什麽都沒有了。」


    卡雷斯點頭回應齊格的話語。抵達這裏,並且與「紅」刺客<塞彌拉彌斯>交手的就是他和他的使役者吧。


    隻不過最終究竟是敗戰了呢,還是報了一箭之仇呢……無論何者,「紅」刺客都還活著。從「虛榮的空中花園」不見崩毀征兆,就是證據。


    「好了,雖是說要往前,但從這裏要往哪裏——」


    正當「黑」騎兵這麽嘀咕的瞬間,紙片劇烈地飛舞,他往自己的主人那兒看去。一如往常地帶著一張有點憨傻表情的他,身後出現一團黑色漩渦。


    「主人!」


    騎兵毫不猶豫推開自己的主人,用護手彈開飛射而出的鎖煉,但鎖煉像蛇一般纏住騎兵手臂,甩動他的身體。盡管騎兵被重重砸在牆上,仍緊緊抓住,並壓製了正在狂躁的鎖煉,出聲大喊:


    「主人快逃!這玩意兒的目標是你!」


    一部分紙片來到齊格身邊,如同領路一般滑行空中。


    「跟著它去!那邊那個也是!」


    「了解了,騎兵你也要馬上跟來!」


    「……嗯!當然!」


    紙片一個急轉彎衝破牆壁,齊格跑著跟在其後。「黑」騎兵安心地目送他的背影離去,並赫然發現他的背影已經變得相當可靠了。那不是單純因為他變強了,或者他長大了之類。


    那是朝向自己發現的目標,專心一致邁進的人類的可靠。騎兵心想要快點追上,於是憑借一股蠻力扯碎鎖煉——但下一條鎖煉又立刻出現,纏住騎兵。


    「唔……煩耶……!」


    這實在是太迂腐又執著的魔術。「黑」騎兵判斷這應該不是「紅」術士,而是「紅」刺客的把戲。


    但這般迂腐反而提供了一項重要情報。騎兵抓住鎖煉,顯得很開心地對著天空大聲說:


    「原來如此,我大概懂嘍!『紅』刺客!你受了致命傷對吧!隻能召喚這一點也不華麗的鎖煉就是最好的證據!如果你認真起來,當時應該可以輕易殺了我和主人!但現在你連這點都做不到——」


    騎兵再次扯斷鎖煉,打算衝往牆上的破洞。鎖煉再次被召喚出來阻止騎兵,不讓他離去。


    「表示你受了傷,無法保護主人!而比起你的主人,我的幻馬<鷹馬>比較強!換句話說!如果讓我過去裏麵就不妙了!」


    「黑」騎兵扯斷鎖煉。盡管看不到使用這魔術


    的「紅」刺客身影,但這片沉默證明了他的推測正確。


    §§§


    兩條手臂從滿溢出龐大魔力的球狀大聖杯中伸出。


    空間擠壓,發出簡直像是嬰兒誕生的哭聲般的聲音。「紅」術士<莎士比亞>理解了,實質上這場聖杯大戰已經結束,天草四郎時貞已經完全掌握成為這場聖杯大戰基幹的大聖杯了,這也就是說,累積在大聖杯上的龐大魔力全都歸四郎所有。


    「實現!我等夢想在此實現——!」


    支配者<主人>隨著歡喜大喊誕生,天草四郎時貞離開了大聖杯的世界,再次回歸現實。脈動著的大聖杯證明了此事。


    「紅」術士看見其身影,不禁瞠目。四郎選擇了生前所穿的紅色陣羽織與浮誇的飾襟。原來如此,這的確是凱旋歸來,他束起一頭長白發,有著與女王相比毫不遜色的「王」之氣勢。


    「吾主啊,情況如何!」


    四郎以平穩的聲音回應術士的問題:


    「……全部實現了,現在正在暖機階段,再過不久這大聖杯即將成為天之杯,邊從靈脈補充魔力,邊給予所有人類真正的不老不死吧。」


    四郎就這樣與裁決者目光交錯,接著有如同情她一般心疼地眯細了眼,希望沒有握著聖旗,正慘烈地痛哭著的她是最後一個必要的犧牲者。


    插圖p383


    「獲勝了嗎?」


    四郎這麽問,「紅」術士得意地摸了摸胡子肯定。


    「嗯,除吾輩之外的所有登場人物都誤解了。主人,包括你在內。」


    「誤解了什麽?」


    「『她隻是個小姑娘』。盡管表現得像個聖女、身為聖女而律己、行使聖女的力量,她仍然隻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少女。因為表現得太聖女,她拋下了自己<貞德·達魯克>。唉,這也是無可奈何吧,要以使役者身份受到召喚,所需要的不是在達魯克家生活的那十七年,而是身為故國英雄奔走的那兩年啊。」


    「……真是可憐。」


    對於經曆過類似狀況的天草四郎而言,他很清楚這份痛。表現得像個聖人的代價,必須拋下過去存在的「理所當然」所伴隨的痛苦——


    四郎打從心底憐憫裁決者,而也理解既然龜裂已揭露,裁決者就不再成為威脅。


    他毫無防範地靠過去,對她說:


    「貞德·達魯克,已經結束了。我已利用第三魔法,完成救贖人類之舉。」


    「第三魔法……」


    裁決者當然知道這魔法,尤其第三魔法與使役者係統算是相關,大聖杯以特例形式給了她相關知識。


    靈魂物質化。鑄造大聖杯的三大家之一,艾因茲貝倫設定為目標的彼端奇跡。


    「那不是半吊子的不老不死,而是舍棄了會腐敗的肉體這種澈底的不老不死。且不是針對單一對象,而是讓所有人類分享,無關善惡,激情和私欲將會淡化,虛榮變得沒意義,是完美無缺的和平——好了,貞德·達魯克,我再問一次,我的做法錯了嗎?」


    四郎終於在聖杯大戰中喊出將軍。


    ……明明該出聲,卻發不出來。


    明明該指謫,卻找不到話語。


    第三魔法,使靈魂物質化。將能夠不分善惡、體現真正不老不死的這種魔法分享給所有人類,所有人類都將成為隻有靈魂存活的存在。爭奪資源的行為將消失,因思想不同的爭端也必然會消失吧。


    複仇的連鎖將中斷,世界會產生戲劇性變化,而變化的方向——恐怕會連接上永遠和平。


    ……確實如同四郎所說,這樣的救贖非常完美。以多數靈脈為代價,讓人們得以不老不死。若鬥爭是私欲所造成,斷絕根源的做法絕對沒有錯。


    「——沒有不對,不是錯誤,完成度高到讓你說不出話。我認為如果能更早一點跟你好好談談就好了,然而有些事情不在完成後,是不會有實際感受。即使我及早說明自己的目的,你應該也同樣會妨礙我吧。」


    人類獲得救贖,沒有苦惱,也沒有絕望——


    然而,一股糾葛盤據在裁決者心中。盡管難以言喻,但她仍覺得有些不對。


    「貞德,睜開雙眼,你不至於不理解他所說的乃正確吧。」


    吉爾來到貞德跟前,作為使役者召喚而出的他能不受「紅」術士寶具效果影響現界,現在的四郎有用不完的魔力可供應給他。


    「可是,那——!」


    「你知道我的外號吧,惡名昭彰的『藍胡子』。我為了褻瀆出賣聖女的神明而做了許多壞事!讓你聽聽孩子們的哀號吧!絕望的怨歎吧!」


    「不要、別這樣……住手……!」


    裁決者很清楚,那是吉爾·德·萊斯的末路,而他之所以喪失自我,隻能歸因於名為貞德·達魯克的少女之死。


    「沒錯,他們是我害死的,『也是你害的』!我之所以瘋狂,是因為遭到背叛的你的遺憾造成!隻要你不死,我就必然不會瘋狂!」


    吉爾的身影轉變,削瘦的臉龐、閃閃發亮的眼眸——震撼法國的殺人魔,藍胡子就在那裏。


    「我、我——」


    無法說不是這樣,吉爾·德·萊斯之所以發瘋,毫無疑問與貞德有關。


    「那些孩子無法複蘇!過去無法改變,無法把死亡當作沒有發生!但未來確實存在於此!貞德,讓我們可以贖罪的奇跡就存在於此啊!」


    贖罪,可以贖罪。


    可以從失去的生命、肇因自己而喪失的性命產生的罪惡感逃脫,可以分享人類的奇跡——


    「拯救我們的不是神!那麽我們必須親手拯救人們!貞德,回答我,這是否為救贖人類!」


    內心快要投降了。


    胸口陣陣抽痛,緊緊按住心髒附近。


    隻能拚命地忍住不流淚,無法想到反駁話語。明明覺得有哪裏不對,卻不知道是哪裏不對。


    因為,生命是美麗的,如果是體恤所有生命,那應該不會是錯。


    自己也不是樂於分出祖國敵國並交戰。


    他們或許是敵人,但並非惡。人類心中抱持憎恨,也有憤怒,因此才理解無法停止,隻能交戰。


    這般苦悶也將消失於某處。


    除了幸福的結果之外不會有其他,明明是以邏輯思考後,完全能接受的救贖。


    但心中的什麽排拒著。


    「貞德,伸出你的手,接受自己的敗北,讓我們並肩而戰吧。不,這不是戰鬥,而是救贖,走上救贖人類的旅程——」


    「吉爾……」


    「那位無名的人工生命體也如是希望吧,他的死是必要的,為了讓人類走上期望的未來,是必要的犧牲。」


    為已逝去的生命無法挽回而歎息。


    也無法從眼前逝去的生命上別開目光。


    所謂聖人便是這般存在,如果能拯救,就想要拯救一切。


    所以伸手吧,接受拯救之手,成為同胞,這絕對不是錯誤。


    正當要做出決定時,感覺眼底陣陣光芒閃亮,讓裁決者有股難以言喻的不協調感、異物感。


    朦朧地想起一個場景。


    『你還沒————』


    有人因我而死,那對自己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說不定是在那之上的某人。


    我該背負這樣的死。即使拯救了上萬人,也絕對無法補償。不想讓救贖人類變成齊格死去的意義。他的死亡是我造成,殺了他的是我。


    這個世界有無數死亡存在。


    無數生命產出無數死亡,如地獄一般的連鎖,但對世界而言絕非必要。「世界上沒有必要的死亡存在」。沒道理的死亡,是帶來那沒道理結果的生命所必須背負——


    「不對!不是這樣!他的死對世界並非必要!是我的責任、是我必須背負!」


    裁決者起身,擠出所有聲音大喊。


    自己隻差一點就要把他的死歸咎給其他,但這種做法實在太過醜陋。如果殺了他的是自己,那麽所造成的罪就隻能屬於自己。


    同時,吉爾也必須持續背負害死孩子們的責任。


    不是抱持希望起身,而是滿懷憤怒、為了反叛而起身。流下的眼淚是那麽熾熱,即使如此,仍稍稍取回了作戰的力量。


    四郎變了臉,他知道裁決者原本快要崩潰的心,因為人工生命體的死而維係了下來。換句話說,她再次成了敵人。


    然後,也已經沒有餘地好好談談了。她到達了與自己完全相反的結論,即使要與全世界為敵,她也不怕,她相信自己的正確。


    四郎有些許被裁決者的氣勢壓製的感覺,但他也知道這隻是杞人憂天,因為他已經完全支配了大聖杯。雖然為了啟用第三魔法而在準備之中,但即使隻是使用殘餘魔力,要打倒裁決者仍是綽綽有餘的力量。


    裁決者已經沒有同伴了,一個也沒有。


    或許是感應到四郎的氣息,隻見裁決者瞪著他,帶著仿佛找回原有冷靜那般靜謐的氛圍,但四郎察覺到她內心席卷的火熱。


    一秒之後,四郎和裁決者將捉對廝殺,而四郎毫無疑問將獲勝。正當他如此確定時——這道聲音出現了。


    「太好了,你還活著。」


    裁決者背脊凍僵。她已經做好覺悟再也聽不到這聲音,並心想這是不是幻聽、是不是「紅」術士<莎士比亞>為了侮辱自己而重現的。但如果是這樣,也太真實了。


    裁決者戰戰兢兢地回頭,好不容易才起身的,又差點要跌坐在地。


    「『黑』劍兵<齊格菲>打倒了『紅』槍兵<迦爾納>。」


    齊格淡淡地陳述事實。


    「齊格小弟……為什麽?」


    齊格聽到茫然的裁決者這麽問,不禁狐疑歪頭。這樣的舉止毫無疑問是他才會做的。過了一會兒,齊格才理解似的點頭賠罪。


    「抱歉,確實我來也幫不上什麽忙。」


    齊格絕不愚蠢,他很清楚來到這裏將會造成什麽結果。


    他不是想死,正是因為不想死,所以才逃出那座供應槽。


    他確實期望活下去,不想前往一定會死的場所。


    但與「紅」槍兵那一戰,讓他理解了。


    手握聖旗,承受了可謂極限破壞的少女,無論生前、死後,她都是這樣活下來的。以守護某人、保護某人、拯救某人為自身喜悅,所以被她拯救的那一方也會產生責任,產生必須做些什麽的責任——


    不,說穿了隻是笑話吧。


    對齊格而言,有一種最最單純且重要的事實,是他在臨死之際擠出來的念頭。齊格一副覺得害臊的樣子,但沒有別開目光,對貞德說道:


    「我想見你。」


    隻是這樣。


    裁決者勉強忍住不因為這句話而落淚,她甚至對自己現在的表情是否在微笑也沒有自信。


    「齊格小弟,我可以再問一件事嗎?」


    「嗯。」


    「你還在思考嗎?」


    還在思考人類的善與惡,思考關於人類這種生物本身嗎——


    齊格毫不猶豫頷首。


    「當然……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了。說不定這是花一輩子也想不出答案的困難問題,但我還是想要思考。因為我也一點一滴,漸漸地理解了。」


    過去,他那對純潔的眼眸染滿了苦惱。裁決者無法以虛偽蒙騙,而告訴了他真實,人類的惡是天生存在,但即使如此,也沒有放棄相信人性本善。


    剛誕生於世沒多久的少年狐疑歪頭,隻是不斷思考。


    善與惡。明明為善是好事,但仍要墮入惡途者所抱持的苦惱。


    他還沒有找出答案。


    ——啊啊,即使如此,這位少年仍想著要正麵接受。


    果然不對。


    天草四郎時貞明顯不對。


    這結論令裁決者落淚,沒想到是這麽諷刺、這麽可悲的真相。


    「裁決者?」


    齊格歪頭,對哭泣的裁決者伸出手。裁決者握住他的手,祈禱般閉上雙眼。


    「……沒事的。」


    「……?」


    「齊格小弟沒問題的。」


    仿佛要告訴齊格,同時告訴自己而如此嘀咕的裁決者,重新麵對吉爾。


    聖女眼中已不見動搖,以危急形勢保住的內心找到了完全的中心思想,因此她明確地指謫這般救贖。


    「貞德……?」


    裁決者以沙啞的聲音回應吉爾呼喚。


    「……我終於理解了,我果然無法認同這樣的救贖。」


    「為何——」


    吉爾睜大眼睛,她的聲音之中帶著確信,沒有迷惘。抱持此乃正確的明確主張,與吉爾對峙。昔日聖女就在此。


    聖女大喊:


    「天草四郎時貞,你的行為表現出不信任人類,會讓過去累積的一切全部泡湯。因為人類與邪惡持續抗戰了數千年,即使數度敗北仍不放棄,克服善良者們的犧牲,來到了這裏!」


    無力感已經消失。


    忍受痛苦——像個人類,以雙腿穩穩地立足於大地。裁決者感受著身後齊格的目光,斬釘截鐵說:


    「如果現在把那禁果賦予人類,和平或許會造訪世界沒錯,許多事物將永恒不變,永恒的安寧或許會等待著我們。沒有變化的世界、沒有爭執、沒有受傷,所有人都能留下的世界——」


    世界永遠和平<沒有痛苦>。


    永遠安定<喜悅也消失>。


    隻有亙久不變的世界存在<不再有存在意義>————


    「吉爾,我們是死人<使役者>,不僅由死人引導活人,還妄想救贖人類,癡人說夢也要有個限度。吉爾,停手吧,人們以我們為基礎,盡管緩慢,仍一點一滴地向前,應該要肯定這點啊。」


    黑魔術師<術士>吉爾睜大了眼。


    憎恨神的背叛而墮落的英雄,就連這樣的他都覺得救贖人類這般夢想如此美妙,這件事情讓裁決者意外地開心。


    「但是!這麽一來被我打落、玷汙的靈魂將無法升天!如同你所知,是我殺了!不斷消費、消費、消費了他們!如果不能救贖人類,我就無法贖罪!」


    裁決者揪住吉爾胸口,將臉湊了過去。吉爾背脊凍僵。


    真是美麗啊,滿臉怒氣瞪著自己的少女美到令人發毛。


    同時他察覺自身錯誤。


    無論這裏是煉獄、地獄,或是天國,貞德·達魯克都不會變,她總是仿佛沒空煩惱那樣四處奔走,為了什麽而奉獻己身——


    裁決者大喊:


    「吉爾,不要為了想贖罪而追求救贖人類!你的罪過隻屬於你,即使無法贖罪,那些絕望仍是隻屬於你。你想把補償這些罪惡的責任推給別人嗎?我和你都是罪人,沒有方法補償已經犧牲的那些人們!


    你隻能持續懷抱這些苦惱、這些絕望,沒辦法重來,但雖然隻有一點點,你可以幫助受挫的生者,這就是所謂的英靈,是我們能做到的極限了。」


    裁決者知道,這樣很煎熬。


    正因為是傳說中的存在,才被認定為英靈,也才能作為使役者被召喚而出,在各方麵都位於人類的平均之上。


    但即使如此——不可以認為能夠引導全體人類。


    這是給貞德<我>的懲罰,也是給吉爾·德·萊斯<你>的懲罰。吉爾流下淚,這回換他跪倒在地,緊緊握住裁決者的手懇求著。


    「——我無法被原諒嗎?」


    裁決者回答:


    「神會原諒一切,但你所殺害的孩子們不會全數原諒你吧。你的懲罰就是要永遠背負這份罪、這些罪惡感……別擔心,我會幫助你。」


    拭去罪過的日子將永遠不會來到。


    盡管把自己當成罪人憎恨,卻同時以英靈身份拯救世界——這是給予他們的懲罰,也是救贖。


    §§§


    四郎歎氣。天草四郎時貞絕對不恨貞德·達魯克,她也是這個世界的犧牲者之一,如果能攜手合作,當然沒有比這更好的——但她拒絕了救贖。


    「主人,該如何是好?」


    「使用已啟動的大聖杯,壓垮一切。」


    四郎平淡地這麽說,與裁決者麵對麵。在他背後,是猶如生物般顫動的大聖杯。


    「無論如何都無法相容嗎?以我的立場來說,我以為你會回應他的勸說,一同起身呢。」


    「……這個嘛,如果在這裏的是剛現世後的我,或許會回應他的勸說吧。我對於拯救人類這點也沒有異議。」


    「那麽為何——不,說得也是,你想要拯救個人,而我則是想拯救全體。」


    不同的隻在這裏。


    對著倒下的某人伸出援手的救贖,與越過倒下的某人、引導全體的救贖。


    「你雖然說自己不是聖人,但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你是聖女。我也有過抱持像你這種想法的時期,但是我無法承受。」


    在年齡沒有增長的情況下活過六十年歲月,活得比生前還久的他,因為道成肉身的關係,產生了無法承受的扭曲。


    「為什麽你不一樣?剛現界時與現在有什麽不同呢?」


    麵對四郎悲傷的問題,裁決者微笑著瞥了齊格一眼。


    「……因為出現特異狀況,有一位平凡的主人出現。盡管生為活著的實際感受非常淡薄的人工生命體,但他仍渴望生,並且確實獲得了。那是人類濃縮過後的結果,是值得愛、值得疼惜的善性。他知道人類為何、知道善性與惡性,並因此煩惱。我是這樣想的,如果你要拿走一切——他的煩惱、他的疑問將消失到何處?該往何處去呢?」


    齊格對於自己成為話題中心感到疑惑,而看向裁決者。他本人認為自己不是在這個狀況下,該被拿出來談論的存在。


    裁決者這番話讓四郎的眼神變得尖銳,那與其說是鬥誌,更接近敵意。他的目光不是對準裁決者,而是凝視著齊格。


    「他<齊格>嗎……原來如此,確實是你<貞德>偏好的人類——正好是我討厭的類型。誕生於世的瞬間,他確實應當是完美的,私欲極為淡薄,公平對待包含自己在內的一切,應當是能夠活到死亡為止的理想生物。」


    沒錯。


    如果人類是不完美的生物,那些人工生命體們才算是完美的生物。


    私欲淡薄、不強求活下去,忠於自身該扮演的角色,在該死去的時候死去。如果不在聖杯大戰中被當作棋子使用,他們就會單純地活著——終至死去。


    「你是說想活下去的願望為惡?」


    「人類因為想活下去而作惡,想來今後也是如此吧。」


    裁決者的表情變得格外傷悲。


    這樣的想法確實可悲,然而包含了一部分真實。天草四郎時貞究竟經曆了多少苦悶才會產生這種想法呢?


    想到他的苦,想到他得出這般結論,就令裁決者悲傷。


    但她仍認為這是不對的,生存本能是所有生物都有的欲望,若將之舍棄,人類就會變得不再是人。如果不是讓人類累積苦難抵達終點,而是直接給予他們——


    「人工生命體,你又如何呢?你不覺得過去的自己比較好嗎?


    那裏沒有苦惱、痛苦、絕望,也不用邊實際感受著死亡,邊掙紮著求生。」


    齊格搖頭,否定四郎的說詞。


    「……人工生命體離完美還差得遠,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我們並不是被壓抑了私欲,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發現。那是因為對活著有實際感受,才會產生的苦惱吧……我還比較羨慕你們人類。」


    四郎因為這樣的回答而瞪向站在裁決者身邊的失敗作<人工生命體>。拯救了貞德·達魯克的少年……原本既然四郎追求救贖人類,就不可能對誰抱持敵意。


    但他是例外中的例外。


    當時,在戰場上看到他的時候所感受到的不快沒有錯,他不是敵人,卻是值得憎恨的對象。言峰四郎理想中的存在<人類>不是魔術師、不是英靈,也不是平庸的人類,而是那些人工生命體們,所以他才恨齊格。他強烈地恨這個逐漸脫離人工生命體範疇,漸漸變得像個人類的他。


    「……那麽,你也是我的敵人。」


    悲傷的笑容、憐憫與同情全都消失了,四郎對裁決者宣告:


    「——因此,我果然還是要殺了你。」


    「——因此,我果然還是要破壞你的夢想。」


    聽到裁決者的回答,四郎舉起一隻手。


    「我不跟你單挑,因為沒必要。我隻想打倒身為首領<主人>的你。」


    大聖杯仿佛呼應舉起的手臂般發出聲響,在四郎背後浮現的藍白色光芒,有如一條巨人的手臂。


    「你的目標應該是在大聖杯完成第三魔法之前打倒我吧,但我這邊誠如你所見,隻靠剩餘的魔力也足以打倒你們。」


    所謂支配大聖杯就是這麽回事,幾乎等於支配這世界的法則<規矩>,擁有壓倒性的力量——


    但四郎忘記了,所謂使役者就是能夠顛覆法則,也正是因為擁有出類拔萃的力量,才能被托付聖杯戰爭的天秤。


    『裁決者手中有一把劍。』


    §§§


    裁決者的話語無法傳達給四郎,四郎也不笨,他很清楚自己喊出了些什麽。他不是抗拒裁決者的話,而是背負了這類各式各樣理由——即使如此仍選擇了實踐救贖人類的道路。


    「——貞德,這個給你。這是你該握著的旗幟。」


    吉爾恭敬地遞出聖旗給裁決者。那把與貞德·達魯克一同馳騁沙場的旗幟——


    「不,請你拿著它,並且請你保護我們。我不會用這麵旗子,這麵旗子是用來保護人,不是作戰用的武器。」


    「可是——」


    「交給你了。我……我要向主<天>祈禱。」


    吉爾睜大了眼。裁決者的手放在劍上,那是她生前一次也沒用過的聖凱薩琳之劍。吉爾明確地理解她那番話語的意義。貞德·達魯克所持有的唯一武器,而要在此用上這武器的意義,恐怕是——


    裁決者直直看著吉爾的眼,問道:


    「隻要在我祈禱時做到就夠了,能請你保護我和齊格小弟嗎?」


    這是基於絕對信賴所說,即使吉爾是由「紅」術士<莎士比亞>召喚出的使役者也一樣。盡管手中握的武器不同,但那威風凜凜的模樣,正是昔日法軍元帥,吉爾·德·萊斯的英姿。


    「遵命,貞德……雖然隻有短暫時間,但能再次跟你談話,我覺得很幸福。」


    惡行並沒有獲得原諒。


    完成贖罪的日子也不會造訪。


    盡管不是別人,而是由聖女如是宣告,吉爾的聲音仍非常平穩。


    說穿了就是單純的事實。


    他喜愛這女孩,不是當作聖女也不是拯救故國的少女,而隻是喜歡貞德·達魯克這個人。會因為她被殺了而發狂,如此喜愛這位有如平穩陽光的少女。


    「……吉爾,有件事我生前忘了告訴你。」


    「哎呀,那是——」


    「謝謝你,能遇見你真好。」


    吉爾仿佛被這話弄傻了般看向貞德——他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哭泣。


    隻是,即使回歸英靈座,他也不會忘記這個瞬間、這一刹那。因為太滿足了,甚至讓他不覺得眼前這實在過於強大的存在是一種威脅。


    然後裁決者轉向另一人道別。


    「——齊格小弟,我們要在此說再見了。」


    聽到這話的齊格,以純真的表情詢問:


    「我們再也無法見麵了嗎?」


    ……要斷定再也無法見麵是很簡單,從聖杯戰爭、英靈這種世界的係統各方麵來看,結論隻會是這樣。


    既然有第二度人生,就會有第二度死亡。然後第三次的人生不會與第二次的記憶連結,即使第一段人生將化為鮮明的記憶刻畫,在那之後的生與死都隻是單純的紀錄。


    所以,第二段人生是在這裏完結<結束>的事。


    即使在他的腦海留下無法忘懷的記憶,對我來說是將在這裏迎接結束。


    ……這是遲早會造訪的。


    所以已經無法再見到裁決者,貞德·達魯克,但沒關係,他還有蕾蒂希雅。我開口說,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麵,但是有一位的確配得上你的少女存在。


    明明想這麽說,但一種不同樣的情感哽在喉嚨。明明該說無法再見,但這句話就是出不了口。相對的,簡直澈底違反本意的話脫口而出。


    「不,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再去見你。」


    有一件事情想要確定。在內心快要崩潰的前一刻才有自覺的意念。想要再次確認,所以裁決者希望能再見麵。


    即使那段路程將永無止盡漫長,也無所謂。


    「我會等你。」


    簡短、扼要的回答,齊格的微笑看起來是那麽飄渺。齊格說他很幸運。雖然都到這時候了,但裁決者知道不是這樣。


    真正幸運的不是他,是自己。


    感謝讓自己與他相遇的大聖杯,以及——


    「天草四郎時貞,我要在此破壞你的夢想。」


    §§§


    巨人的手臂為了擊潰最後殘留的三人而動。


    吉爾做出反應,舉起旗幟,勇猛地呐喊:


    「大聖杯的持有者天草四郎時貞啊,我是布列塔尼的吉爾·德·蒙莫朗西—拉瓦爾。由我當你的對手——」


    「『大聖杯<羽斯緹薩>』開始同步。」


    四郎舞動雙臂,他一步也不動,隻是讓純粹的魔力團塊衝突。這就是最有效,也最理想的攻擊手段。


    「天之臂槌<heaven il>——墜落吧!」


    如流星般落下——這是與過去「紅」狂戰士<斯巴達克斯>以自我為代價所放出的一擊匹敵的純白槌子。


    「唔唔唔唔唔唔唔……!」


    吉爾揮動旗子迎戰這強悍的一擊。


    瞬間,聲音從世界消失,齊格反射性捂住耳朵蹲下。可與對城寶具比擬的天之槌與旗幟劇烈衝撞,在周遭卷起巨大轟響。「紅」術士也繃緊臉,急忙想從兩人身邊離開。


    「咳、啊……!」


    吐血的是吉爾,盡管貞德·達魯克的旗幟保有熱切的信仰,但麵對幾乎等於能夠壓垮數千年等級的城堡,甚至是星球本身的攻擊,仍沒有足夠力量加以防範。


    確實,吉爾利用這把聖旗扛下了來自上天的一擊——但四郎毫不在意地立刻使出下一擊。


    巨響與寂靜再次來襲。


    吉爾老早把痛覺拋之腦後,即使是足以粉碎全身骨頭的衝擊,他也不當一回事。直至死去的那一瞬間為止,他恐怕都不會停止……但是他的死亡已經迫在眉睫。


    畢竟四郎的攻擊不猶豫也不間斷,這隻是單方麵使出的暴力,吉爾能做的隻有忍耐、承受,而捱不過也是遲早的問題。


    再來一擊。


    吉爾忍著。他身為由「紅」術士召喚出的使役者,甚至沒有重現職階該有的參數,原本就隻是重現了外觀與思想的破銅爛鐵般肉體。


    在體能方麵可能甚至遜於術士職階……關於這點,能夠看穿各種使役者真名與能力的裁決者也很清楚。


    即使如此,她仍將一切托付給他。


    吉爾被打敗,裁決者和齊格受到牽連隻是時間的問題。但是吉爾根本沒想這些,現在的他隻是——拚上身上一切力量揮動貞德因相信他,而托付給他的旗幟。


    而說到時間早晚的問題,其實四郎也一樣。即使早已不再接收啟示,但四郎擁有能創造奇跡的兩條手臂。其中右邊的「右手,惡逆捕食<right hand evil eater>」低語著。


    ——盡可能迅速地全力對抗,否則你的夢想將墜地。


    隻要持續這樣的攻擊,他們毫無疑問將被壓垮。這般確定與右手臂的低語,該相信哪一方呢——


    §§§


    所謂以大聖杯為對手,類似人類挑戰世界那樣,無論怎樣優秀的使役者,都難以成為「係統」的對手。


    身為裁決者的貞德·達魯克無法戰勝這係統。


    ……除了她最後留下的寶具之外。


    她沒有思考的餘地,其實已經下定了決心。


    後世人們憐憫那位被處以火刑的少女。


    延續反複的拷問與異端審判,原本相信的各種事物都被認定為虛假的悔恨。直到最後的最後,自己仍不被理解——所以她一定很苦,一定很恨主、恨人,很絕望吧。


    ——怎麽可能。


    從她的角度來看,這是應有的報應。她這雙手傷害了許多人,這樣的結果是當然,她「甚至這麽期望」。


    她相信自己適用這世界上最殘忍的刑罰,因為若非如此就不對等了。而她的願望得以實現,所以貞德才相信主存在。


    ——感謝您,直到最後仍實現我的願望。


    自己不是聖女。


    就算是聖女好了,也不該看輕自己奪走的性命。拯救的性命與奪走的性命乃是等價,不能因為有拯救性命的喜悅,就怠忽為自己奪走的性命贖罪。


    因此,貞德·達魯克的職階才是裁決者<ruler>,真正獲得評價的是她的信念。在許多英靈之中,就是因為她的力量與信念符合,才被選為裁決者。


    貞德·達魯克並非不能原諒天草四郎時貞。


    任何人都會認為,奪取的性命愈少愈好。


    即使如此,裁決者仍懷抱著信念,絕不無視罪惡,仍相信人類的道路。


    想必這是一條無人能理解的坎坷道路,但裁決者仍想相信人類,以及——那位向往人類,比誰都更持續筆直向前的少年。


    裁決者抽出劍,這把在聖凱薩琳教會獲贈的銀劍確實美麗,但「紅」術士<莎士比亞>認為隻有這點程度的神秘拿不上台麵對抗。


    不過令人驚訝的是,她以這把劍割傷了自己的手掌,且毫不在意滲出的鮮血,就這樣雙膝跪地,


    合起雙手,閉上了眼。「紅」術士看到她那過於美麗的姿勢,認為這應該是要投降或者殉教。


    但天草四郎時貞——看到不同事物。


    「諸天述說神的榮耀,穹蒼傳揚祂的作為。」


    「天天發出言語,夜夜傳出知識。」


    「沒有話語,沒有言詞,人也聽不到它們的聲音。」


    「溫暖光芒傳遍全地,傳到地極。」


    「從天的這邊出來,繞行到天的那邊。」


    「我心於我內側發熱,伴隨心想持續燃燒。」


    「我之終局在此,我之命數在此,我命之虛渺在此。」


    「我生同於無,如影子彷徨而行。」


    「我弓無法依賴,我劍也無法拯救。」


    「以留下的唯一事物,守護他們的腳步。」


    「主啊,我將獻身予你————」


    瞬間,在場所有人全都感受到了奇跡發生,那是與魔法相等的窮極大魔術。


    「竟然是固有結界……?」


    「紅」術士帶著驚愕看向那把劍。雖然隻有一瞬間,卻有世界在這一瞬間卷起一切的感覺。不過四郎加以否定。


    「不,不對!那是概念武裝,是把自身內心景象作為結晶<刀刃>迎戰的特攻寶具——!」


    火焰之花從抽出的劍「柄」顯現。


    這些火焰正是讓貞德·達魯克喪命之火,斷罪的人們相信這把火是給魔女的懲罰,貞德相信這把火是最終的救贖。


    插圖p413


    對聖女貞德·達魯克而言,乃最初也是最後的劍<武器>。


    其名為「紅蓮聖女&lt pucelle>」。是將為聖女著想,每個人都不禁落淚的昔日情景化為結晶產出的特攻寶具————


    裁決者並非握住劍柄,而是握著劍身,以正眼架勢將柄抵出對準四郎。


    「——『絕望之後必有希望<l’espoir vient apres desespoir>』。」


    閃耀的火焰之花化身為爆發性利刃<能量>。


    特攻寶具。


    借由灌注自身性命啟用的寶具,不屬於對人、對軍這些範疇,是以單程車票為代價,擁有足以殲滅敵人的破壞力的寶具。


    ……無論怎樣的英雄,在這寶具之前隻有速速消滅一途。燃燒聖女的火焰,將燒盡與之對抗的各種聖、各種魔、各種人。


    閃耀的火焰正是如此美麗。


    「喔喔……!」


    渾身創傷地站著的吉爾·德·萊斯,在這些火焰之中確實看見了聖女的光輝。


    這些火焰是用來淨化,成為將來的基石,救贖自身的事物。即使過了一百年、兩百年、上千年,也不會忘懷的景象。無論是否落入地獄,也絕對不會放手的回憶——


    「我已完滿


    !」


    隨著咆哮高舉將要腐朽的旗幟,持續跨越自身極限的吉爾·德·萊斯終於消失了。


    「哈、哈哈!這真是無比絢爛!好了,主人!吾主啊!該怎麽辦?以吾輩個人立場來說是很想逃跑啊!」


    「——逃也沒用吧,看起來不是逃跑就能怎麽辦的狀況。」


    主人這番話令「紅」術士露出得意的笑容,如果這片紅蓮火焰將會消滅一切,那麽防範它便是主人的工作。


    挺身麵對終焉,挑戰各式各樣不合理。


    天草四郎時貞是否能踏破絕望,抓下希望呢————?


    §§§


    真美麗的火焰,這正是她的生命。


    如果直接命中,就會立刻被消滅,毫不留情。不是沒有慈悲之心,而正是因為慈悲為懷,所以才能做到的瞬間消滅。


    說不定自己也會走上這個結論。或許有認定自己得出的結論為惡,賭命作戰這條路存在,但結果自己終究走上了不同道路。兩條路大大地分開,已經無法回頭。


    沒錯,自己是在自知會迷惘這結論是否正確的狀況下走上這條路的。


    「————」


    咽下口水,無法逃避,如果自己一個人逃跑了,這片火海會連累身後的大聖杯吧。不,應該說這才是裁決者的目的。


    貞德·達魯克打算破壞一切開端的這座大聖杯,因此四郎必須停留在這裏。


    ……但他原本就沒想過逃跑。


    好了——從結論來說,天草四郎時貞沒有方法防範這片火焰。能夠消滅各種聖、魔、人的概念結晶武裝。相對地,以天草四郎的輔助寶具「右手,惡逆捕食」以及「左手,天惠基盤<left hand-xanadu matrix>」,無法完全對抗。


    不過……在這個瞬間、這個狀況下,情況又不一樣了。也就是說,如果是已經支配了大聖杯的他——!


    「天之杯,開始灌注力量給持有者。『右手,空間斷絕<right hand-safety shutdown>』,『左手,驅動簡並<left hand-fault tolerant>』。」


    ……天草四郎時貞的魔術回路,當然比一般魔術師的平均大得多。


    但隻是大,即使擁有超過魔術師能儲藏的平均魔力十倍、百倍、千倍,甚至在這之上的量,也會敗給那些火焰。聞名全世界的聖女,以其靈魂為代價點燃的聖火。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與其對抗的玩意兒。


    ——但是,天草四郎時貞要引發奇跡。


    為了防止導向體內的回饋<feedback>,他已準備好斷絕右手臂的魔術回路。


    覆寫右手臂的功能,把整體的規格<spec>縮小,並調整成僅靠左手臂便能供應的狀態。


    充滿於大聖杯內的魔力導向右手,魔術回路一舉失控——痛苦滿盈、肉體漸漸毀壞,腦部則因超過負荷而即將破裂。


    用以壓抑的力量與為了調整而存在的精密性,持續調整兩者維持在高水準。如果無法順利以魔力壓抑逐漸失控的右手臂,肉體就會炸飛。如果魔力量的調整錯了零點一秒,腦就會炸飛。


    完全沒有餘力。


    盡管是拚命掙紮求生,卻甚至連掙紮的機會都失去。


    委身於延遲的時間感覺之中,四郎將一切賭在控製這條右手臂上。他不向神祈禱、依賴、緊抓不放,而是創造奇跡。


    「救國聖女啊,別小看長達六十年的偏執,別小看我天草四郎。」


    灌注魔力至極限,魔術回路出現破損,但在一瞬間控製這失控並下達命令&ltmand>——!


    「——『右手,零次集束<right hand-big crunch>』。」


    那幾乎等於黑洞,漸漸失控的四郎右手臂並沒有爆炸,而是透過強烈的集束消耗該魔力。


    這正是天地創造與宇宙崩壞衝突的瞬間。


    下達命令的零點一秒後,四郎切斷了自己的右手臂,讓一切消滅的聖女火焰被讓所有事物收縮的黑洞吞沒。


    隻要稍微判斷錯聖女與自己的魔力放射量就將灰飛湮滅,他已經不知右手的去向,讓一切升華的火焰被吞沒所有的黑色漩渦阻止。


    兩股強大力量衝突,彼此啃噬的聲音回蕩空間。


    已經砍斷自身右手,並灌入大聖杯的魔力了,即使無法取勝也該能抗衡——隻能說這般推測太過樂觀。


    「什、麽……!」


    四郎打從心底驚愕。黑暗吞掉的火焰再次增強了氣勢。


    無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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