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進房內的太陽紅光刺著眼皮,傑澤特於是醒了過來。


    「嗯……已經黃昏啦,拉比莎?……還沒回來啊……我睡了很久啊……」


    他在床上伸著懶腰,迷迷糊糊地想起今後的預定。今晚艾妲跟他約好要帶他去見某個人。


    (離見麵還有一段時間……嗯,就等拉比莎回來吃過飯以後再慢慢……)


    想到這裏,腦袋突然像被冷水灌頂一樣清醒過來。拉比莎?


    傑澤特立刻起床,從窗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街上。她去了浴場以後到現在都還沒回來,這太奇怪了。如果她隻是在某個地方摸魚倒還好,就怕……


    拉比莎要是發生什麽事,精靈應該會紊亂起來才對,但目前還沒有這種傾向。就在傑澤特正要鬆口氣時,土精靈在某一角落急速膨脹。眼角餘光捕捉到那畫麵的瞬間,傑澤特就已經行動了。


    (那個笨蛋——)


    他飛也奔似地穿過夕陽染紅的街道時好像真的踹飛了幾個人,但他隻顧著看精靈,並不是十分確定。精靈交雜在一起,朝某一點而去,傑澤特也混在精靈之間衝了過去。


    當傑澤特轉進人煙稀少的暗巷時,他啞口無言。


    「拉比莎?你在做什麽!」


    「啊、傑澤特!救我!」


    拉比莎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這麽大喊。


    ……照這種情況來看,一般而言她應該是被暴徒抓起來了。傑澤特也是半認定如此才趕過來的,而疑似暴徒的人物也的確存在。但——


    疑似暴徒的兩名男子不知為何埋在堆積成山的泥土下昏了過去。傑澤特四處張望那個泥巴是從哪兒來的以後,輕輕按住眼頭。


    「……拉比莎,你最先用了土精靈吧……?」


    「嗯,對。怎麽辦?」


    「然後急急忙忙地叫火和水之精靈來修複……」


    「就是那樣,你知道得真清楚耶。所以,該怎麽辦?」


    「但還是行不通,於是就連風精靈也叫來試試看……」


    「你、你怎麽知道!事情就像你說的那樣!所以,我該怎麽辦才好?」


    「呼……」傑澤特吐了口氣,接著緩緩靠近拉比莎投以淡淡微笑。


    「這個啊,這種時候最好是……」


    「嗯?」


    這時,拉比莎眼前的世界突然往旁邊來了個九十度急轉彎,腳隨之騰空。


    「快逃啊,你這個笨蛋——!」


    「嗚哇——!」


    傑澤特把拉比莎抱在腋下,逃離現場。就在幹鈞一發之際,從後麵的巷子傳來無辜的一般市民悲痛的叫聲。


    兩人最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旅店,拉比莎已經有心理準備,等著被傑澤特狠狠教訓一頓,而事情發展的確也不出她所料——甚至在她預料之上。


    「你·腦·袋·到·底·在·想·什·麽·啊!拉比莎!」


    「……唔,對不起我錯了。」


    因為氣氛不容辯解,拉比莎隻好乖乖道歉。


    「我跟你說過別到處亂跑吧?可是你卻忘記遮住使者的證明就招搖過街,逛攤販進入旅行藝人的帳篷買東西吃,還差點被迫買下地毯……」


    「唔唔唔,你就別再罵了……」


    「我才不會放過你。最後,遇到暴徒用精靈擊退對方倒好,但卻把別人的住家搞得亂七八糟,善後工作不但化為泡影,還雪上加霜……」


    「唔唔、唔,我的耳朵……」


    「你給我聽好!在街上盡可能不要用精靈!特別是在泥磚屋旁邊絕對不可以使用土精靈。要知道你看不見精靈這點本身就已經夠危險了!」


    「是~~……」


    看到拉比莎已經大致在反省了,傑澤特才就此罷休。雖然剛剛狠狠教訓了她一頓,但他也覺得拉比莎有點可憐。


    「……要是看得見精靈的話,打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嗯,我沒想到曬幹的泥磚裏會有精靈……」


    「但這樣並不代表你就可以不用反省。」


    「這、這我知道啦!」


    拉比莎噘著嘴,把辛姆辛姆的袋子掛回脖子上,表情百感交集。


    「……因為辛姆辛姆放在房裏,所以我也想要早點回來。而且錢是傑澤特賺回來的,就算不是,也不應該浪費,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情卻突然亢奮起來——」


    拉比莎邊說邊玩弄著柔軟的束口袋。


    「是因為沒掛著這個的關係嗎?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好像隻是出來玩。也不想想哥哥和迦帛爾的人正陷入水深火熱中……我好像嚴重缺乏使者的自覺……」


    看到拉比莎無精打采地低語,傑澤特稍微蹙眉。


    (仔細想想,這家夥本來就是還沒成人的孩子嘛……)


    就算擁有強大的精靈使力量,就算肩負著辛姆辛姆使者的重任——


    傑澤特差點要憐惜起她,急忙甩頭。


    (與我無關,我有我的目的。)


    天色差不多開始轉暗了,看來沒什麽時間果腹了。


    「我要出門一下,你給我待在房間,別再惹出事端來了。」


    拉比莎臉上閃過一抹不安,不過她還是小聲說了句「好」。


    傑澤特背向那小得快聽不見的聲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但過了不久以後,他帶著一臉非常不愉快的表情回來了。拉比莎吃驚地問道:


    「忘記帶東西了嗎?」


    「很大的一樣東西。」


    傑澤特邊說,邊扔給拉比莎一副蓋住手背的手套。


    「戴上那個跟我來。」


    傑澤特對那兩個埋在泥土下麵的男子有印象。既然沙嵐旅團一部分人已經進入這個城鎮尋找使者,就算留在房裏搞不好也一樣危險。


    況且,就算是一閃即逝,看到她那麽不安的表情,傑澤特實在定不下心來。


    「哈,我也真是寵她。艾妲想必會不高興吧……」


    拉比莎看起來像男生這點可說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進入黃昏後熱浪消褪,街上變得更加擁擠不堪。拉比莎擠過眼花撩亂的人潮,拚命跟在傑澤特後頭。


    看到艾妲依約在日晷下等候,傑澤特悄聲對拉比莎說:


    「聽好,從現在起我的名字是萊勒。你是阿夏姆斯,是我的小弟。接下來,不管看到聽到任何事都一律不許開口。之後我再跟你說明。」


    「嗯?好……」


    拉比莎盡管起疑,仍舊點頭答應。她小聲複誦好幾次「萊勒、阿夏姆斯」。


    等他們一走近,艾妲詫異地看著拉比莎,朝傑澤特投以詰問的視線。


    「今晚不是約好兩個人見麵嗎?」


    「不是喔,今晚的預定是去見你老大。幾個人去都一樣吧?」


    「討厭啦!」艾妲鼓著腮幫子盯著拉比莎,最後放鬆了肩膀的力氣。


    「……唉,算了。反正這小男生滿可愛的,來個3p也不錯。」


    「喂喂喂。」


    看到傑澤特當真要焦急起來時,艾妲從容一笑,轉身走去。


    她帶他們來到高級住宅區一角。艾妲毫不猶豫地走進一幢氣派的大豪宅。他們沿著構造複雜的走廊拐過好幾個彎,爬上樓梯,好不容易才抵達房間,豐腴的女主人就在那裏等著。


    女主人手持長煙管吞雲吐霧,興致勃勃地看著兩個年輕人。


    「阿姨,他就是我說的萊勒。旁邊那位是那個……」


    「我的小弟阿夏姆斯。」


    拉比莎誠惶誠恐地鞠躬,照吩咐一律不開口。


    「艾妲,辛苦你了。你可以下去了。」


    女主人以沙啞


    的聲音這一吩咐後,艾妲朝傑澤特投以嫵媚的微笑,接著從房間告退了。


    「那麽,萊勒跟阿夏姆斯是吧。你們說你們想參加比賽?」


    「對,請允許我們臨時參加。」


    「誰是騎士?」


    (……比賽?騎士?)


    拉比莎不禁瞠目看著傑澤特的側臉。說到比賽和騎士……


    「騎士是這家夥。」


    傑澤特伸手一指,女主人發出咯咯的笑聲打量拉比莎。


    「……這種小男孩?要騎裏固?」


    拉比莎聽到這句話就確定了。他們果然是在講裏固比賽!


    (太好了!我一直想參加看看!)


    拉比莎在內心叫好,隨即歪頭表示不解。要比賽是很好,但為什麽挑現在?使者之旅應該不需要比賽才對……是為了賞金嗎?


    「那麽,其他還有幾個成員?」


    「沒別人了,就我們而已。」


    女主人瞪大眼睛看傑澤特,隨後整張臉刻滿笑容,抖著身體笑了起來。


    「啊哈哈哈!這群孩子真有趣!憑你們兩個人就要參加那個比賽嗎?」


    「有其他成員在隻會礙手礙腳。」


    「啊哈哈!真有自信!真不愧是艾妲推薦的男人……」


    拉比莎一頭霧水地在腦內整理對話。裏固比賽跟……成員?要參加比賽的人,除了騎士以外再一個助手應該就夠了,但對方卻提到成員是怎麽回事?


    「姑且跟你確認一下,我們的比賽是……」


    「我都知道。要不然我就不會拜托艾妲牽線了。」


    「哼,很好。你是知道了還誌願兩人參賽是吧?我很中意你。」


    女主人眯起眼睛注視兩位年輕人。


    「你們找到保證人了嗎?我看你們似乎是為了錢從外地來的。」


    「沒錯。其實我想順便拜托你當保證人。」


    女主人聽了這句話以後就笑得闔不攏嘴。她眼角泛淚,點了點頭。


    「真是厚臉皮!沒人敢這樣對我說話!好,我就當你們的保證人。在這裏簽名吧。」


    傑澤特嘴角浮現了壞心眼的微笑,在獸皮紙上簽了名以後握了女主人的手。


    「我對你抱以期待,好好幹喔。你們要是獲勝就可以得到五千枚金幣:至於我就賭你們來拿獎品……嗬嗬,這回的獎品可驚人了,想聽嗎?」


    女主人瞠目瞪著兩人賣起關子,隨後緩緩開口:


    「想不到吧,是辛姆辛姆的種子!是同夥的黑市商人從前園丁手上買來的。」


    房間內的氣氛頓時凝結。


    「……咦?」


    拉比莎下意識地出聲以後才發現自己出了紕漏,趕緊站正。但她的驚呼確實傳進了女主人耳裏。


    「喔呀,看來小夥子很清楚種子的價值呢。不過不行喔,你們的報酬頂多就是五千枚金幣。至於辛姆辛姆的話,一小塊碎屑就能賺那麽多了。」


    女主人眯起眼睛,拉比莎回以模棱兩可的微笑。幸好她看起來沒起疑。


    「我們會成功的。比賽是明天深夜吧?」


    傑澤特自然地轉變話鋒,女主人點頭。


    「對,照慣例一向在新月夜舉行。明天深夜二刻,到南邊城牆外來。」


    事情談妥後,兩人離開了房間,艾妲等在門外。在傑澤特打發她的這段時間,拉比莎內心始終無法平靜。


    (辛姆辛姆的種子……前園丁?)


    盡管她一頭霧水,腦海中卻率先浮現了一張臉。


    (怎麽可能……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他們在不知不覺間離開了豪宅,走在路上。


    「……拉比莎?你從剛才就怪怪的喔,沒事吧?種子的事就算在意也沒用。」


    「嗯……」她連傑澤特詫異的聲音都聽得心不在焉。


    (總之,明天再去看看,去見宰杜……)


    她在內心重複這句話,不斷說服自己,除此之外就顧不得其他了。傑澤特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副模樣。


    *


    *


    *


    艾雪一臉蒼白地注視著自己手上的獸皮紙。


    要屏息凝視才看得出她拿著紙的手正不斷發抖。


    那卷用紅蠟封緘的獸皮紙是一封信。


    那塊蠟上方寫著「致艾雪」這行字,筆跡毫無疑問是出自哈迪克之手。


    這對兄妹的去向至今毫無線索,實在令她坐立難安,於是她來到哈迪克位於聖園的房問,然後在茶具旁發現了這封信。


    「——咦,這是……」


    她的聲音比手更加顫抖。


    艾雪恍然大悟:哈迪克留下了唯一的線索給自己;不是別人,是自己。


    當她理解這點時,立刻渾然忘我地拆開蠟封。自己之前到底在拖拖拉拉什麽啊!盡管她氣自己氣得頭昏眼花,依然拚了命閱讀信上的內容。


    『給親愛的艾雪:


    原諒我突然消失。倘若我過了一個月還沒回來時,我希望你能讀我放在置衣箱裏的手劄。


    記住,一定要等一個月。一旦你讀了手劄,之後該如何處置,我希望交給你自己決定,這點還請你見諒。那到底該公開、還是該深藏心底,就連我也不曉得。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為什麽會這樣突然消失的理由。突然這樣冒昧地拜托,我真的覺得過意不去。我事前也沒跟你商量,你想必會生氣吧?我無時無刻惦記著你的幸福。


    ——不是英雄的一介凡人 哈迪克筆』


    艾雪反覆讀了三遍,恍惚地佇立在原地好一段時間。


    「這是什麽……」


    旁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拿著獸皮紙的手劇烈發抖著。


    她一頭霧水。這文章寫得簡直就像是哈迪克自己不告而別似的。


    實際上並非如此。哈迪克是受到盜賊襲擊,被折斷拐杖並流著血消失的。這點從拉比莎房裏留下的痕跡就可以證實——


    想到這裏,艾雪赫然睜大眼睛,某個作夢都沒想過的推測掠過腦海。


    (這麽說來……哈迪克那天晚上溜出了聖園……獨自一人!)


    就算迦帛爾治安再奸,半夜一個人出門實在令人無法讚同。尤其聖園是禁止無故出入的。哈迪克卻打破規炬,拖著無法行動自如的身體去找拉比莎。為什麽?為了去見即將踏上艱難旅途的妹妹,這是當然的。但如今想想,目的並不見得隻是見麵而已。


    嗬我那個哥哥真是死腦筋』——拉比莎的抱怨忽然浮現。


    (哈迪克一直反對拉比莎當使者。就算已經接受聖別了,他那個人也不會輕易放棄……!)


    哈迪克是個正經的男人,他不會毫無根據就否定或毫無確信就發言。他要是反對,就是打從心底反對,這也意謂著他對這個意見有十足的自信,並且已經下定決心為此行動。


    反對拉比莎啟程的哈迪克要是行動自如的話會怎樣呢?他應該會千方百計阻止她出發吧。不過哈迪克雖然固執,卻也不是是非不分的小孩子。他十分清楚反對拉比莎啟程的人隻有他自己一個人,要是使者不啟程,恐怕會造成中央沙漠全土混亂。接受了使者印記的拉比莎無論如何都必須出發,這點他也應該明白才對。


    那麽哈迪克會怎麽做呢?


    (把他之所以反對最根本的理由……排除掉?)


    一得到這個答案,艾雪突然渾身發寒。


    那天晚上,哈迪克是不是本來就打算要出發去旅行,就算沒遇到盜賊襲擊也一樣?


    為了讓拉比莎一個人旅行也能放心、為了不讓她遭遇跟自己相同的經驗……他是不是本來就打算斷絕這些不安的根源呢?


    不安的根源,也就是——


    獸皮紙從她顫抖不已的手上飄落下來。當那張紙落地時,艾雪已經甩亂了頭發衝進哈迪克的寢室。她掀開布簾,氣喘籲籲;一發現她想要找的東西,就來勢洶洶地衝向那裏,一把抓住握柄。


    「……一個月?我怎麽可能等得了那麽久!」


    然後她一口氣拉開了置衣箱。最裏麵右邊角落靜靜安置了一個皮盒,她把皮盒拿出來,胡亂地打開了盒蓋。裏麵裝了一疊獸皮紙,分量相當多。


    這時她才稍微平靜下來,然而她還是無視了哈迪克的要求。要是她在這裏磨蹭的時候哈迪克喪命了,到時候可就後悔莫及了。


    艾雪讀了兩、三頁以後,表情漸漸凝重起來。


    臉色仿佛受月光照耀般蒼白,身體因為不同於先前的理由顫抖起來。最後,她讀完所有的手劄,內心反芻著剛剛得到的資訊。


    「……這……該怎麽辦才好……」


    茫然、愕然、孤伶伶的艾雪靜靜這麽喃喃自語。


    *


    *


    *


    一夜不成眠的拉比莎跟昨天一樣,在傑澤特出門以後,自己也離開了房間。


    她慢吞吞地穿過人群,走向水井。她既希望宰杜在、也希望他不在。


    結果宰杜不在。


    她生硬地問男管理人宰杜在哪兒,結果對方二話不說就告訴她宰杜家的位置。拉比莎不得已隻好走向集合住宅。


    那裏人口稀疏,是屬於這個鎮上居民的空間。宰杜所住的集合住宅就位在那裏。


    拉比莎在門前躊躇了一下,最後依然堅定地敲了門。過了半響,一頭亂糟糟的紅發出現了。宰杜一看到拉比莎就擺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舉起手打了聲招呼。


    兩人來到集合住宅前的廣場。這塊空間在固定日子會開固定種類的市集。今天沒有市集,孩童在此朝氣蓬勃地玩耍。


    他們坐在樹蔭下,最後拉比莎下定決心開口了:


    「我聽到某個奇怪的風聲,我想那應該不是真的……」


    她斟酌用詞,一字一句,慎重地開口。


    「聽說,某個人,賣了辛姆辛姆的種子……」


    宰杜的肩膀稍微顫抖著。


    拉比莎發現了這點,卻裝作沒發現。


    「那個人,據說原本是個園丁,不過這應該不可能吧!」


    拉比莎擠出了突兀的開朗聲音。


    「辛姆辛姆跟園丁應該都是假的吧!不可能會有園丁做出那種事。」


    沉默。


    宰杜的默不作聲令拉比莎感到非常焦慮不安,於是她繼續說道:


    「再說今年的種子在我手上,也沒有其他種子可賣。嗯,買主一定是買到了假貨,這下虧大了。買主想必不是很清楚園丁的來曆,畢竟這裏跟迦帛爾幾乎沒什麽交流嘛。再多跟聖園來往一下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說,真可憐。」


    「拉比莎,夠了。」


    宰杜啞著嗓子輕聲製止她。拉比莎當場閉嘴,渾身繃緊。


    「……你說『夠了』是什麽意思?」


    「………………對不起。」


    那個非常非常微弱、勉強發出聲音的謝罪在拉比莎耳裏回蕩。


    「——你說『對不起』是什麽意思!」


    刹那間,拉比莎感到非常痛心。她湊向宰杜,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宰杜頓時張大眼睛,喘不過氣來。


    「宰杜……!你為什麽要道歉!道什麽歉!為什麽!你說啊!」


    拉比莎抓著他的衣襟猛搖,神情萬分悲痛地追問他。


    「你說啊,宰杜!你給我解釋清楚!」


    「——我是迫於無奈!」


    宰杜揮開少女纖瘦的手臂,扭曲著臉大喊。


    「我根本無計可施!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你說我有什麽辦法?是那個村子——我派去的那個村子拒絕了種子!」


    聽了宰杜這一喊,這回換拉比莎睜大眼睛。


    「什麽……?這是怎麽回事?」


    「就是那個意思。那個村子拒絕了種子,他們害怕成為辛姆辛姆的村子,於是就叫我帶著辛姆辛姆的種子離開。」


    「拒絕了……辛姆辛姆?」


    拉比莎腦袋裏有些什麽崩潰了。


    「可是……辛姆辛姆不是會帶來水嗎……我、我記得那個村子很貧瘠……」


    「是啊,他們確實是想要水。但他們隻想要水而已,他們根本就不想背負照顧辛姆辛姆的重擔!」


    「怎麽會!迦帛爾、在迦帛爾,沒有人會認為那是重擔,在迦帛爾……」


    拉比莎混亂得舌頭打結,宰杜不再注視著她,臉色蒼白地淡淡吐出至今深藏心底的事實。


    「……自古以來他們就住在迦帛爾東方的荒地上,與世隔絕。由於村子還沒有園丁去過,所以他們的村子還保留了古代的紀錄……」


    「紀錄?那是什麽……」


    拉比莎茫然地詢問,宰杜淡淡地道來:


    「他們早就知道了——要是自己收下辛姆辛姆卻種不活的話會有什麽下場。你認為種不活辛姆辛姆意謂著什麽?那意謂著自己配不上辛姆辛姆。意味著自己不夠安定、不夠符合理想、是壞人、跟沙嵐之鎮的人一樣!」


    「這跟沙嵐之鎮有什麽關係!辛姆辛姆會種不活是有許多原因的,哪能就這樣說他們是壞人……」


    「可是他們就是這麽認為的。因為有古時候的記錄!」


    「那個紀錄到底是什麽?」


    看到宰杜狼狽地別過臉去,拉比莎發覺他們離題了。


    「……再說,既然這樣,你回迦帛爾不就好了!」


    但宰度扭著嘴唇,一張臉泫然欲泣。


    「——我回不去了。」


    「為什麽……」


    拉比莎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氣勢受挫。


    「因為我對迦帛爾……感到不信任了。」


    拉比莎倒抽一口氣,受到比剛才更大的衝擊。


    「既然都講到這裏了,我幹脆就全說了——你知道園丁到當地上任以後第一件工作是什麽嗎?」


    拉比莎默默搖頭。場麵已經完全由宰杜主導。


    「園丁首先要把當地的紀錄拿到迦帛爾去,說是為了在迦帛爾進行大規模曆史編纂,但其實……並不是這樣。」


    拉比莎聽著宰杜的話,某種奇妙的預感始終揮之不去。她覺得他要講的事情非常不吉利,但她又覺得非聽不可。


    「平常那種厚重的紀錄都是隨便看一下就拿回去了,但那個村子的紀錄實在太小了,又薄又破舊,體裁也不統一。我當時懷疑這種紀錄是不是真的需要帶走,於是就確認了內容。然後就看到了這樣的記述——」


    不可以聽——!拉比莎瞬間有這種感覺,卻動彈不得。


    「『七之火曆,自迦帛爾來人,成一行列,手足縛係,是為流刑犯。其數含婦孺約百名前後,衣衫襤褸,裝扮貧寒。此行列往吾村之東行,就此消失風中。』你看我記得多清楚。因為我大受衝擊,反覆讀了好幾次。」


    宰杜邊說,邊擔心地窺探拉比莎蒼白的神色。


    「你知道這意謂著什麽嗎?是流刑犯。迦帛爾在不到一百多年前是有罪犯的,但在迦帛爾卻沒有這樣的紀錄。我們一直以為迦帛爾是個從古代從未設過監牢的城鎮,然而其實並不是這樣。你認為我們為什麽會不曉得這件事?是因為紀錄都被消除了!園丁從派遣地帶回紀錄,把各地不利的紀錄都湮滅掉了。迦帛爾——或許是『被塑造出來』的聖地……」


    「可是,迦帛爾種活了辛姆辛姆是事實!」


    拉比莎一臉


    蒼白地大叫。


    「迦帛爾現在沒有監牢也是事實!迦帛爾是辛姆辛姆的城鎮,這難道不是千真萬確的事嗎!再說……這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把辛姆辛姆賣掉!」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宰杜一張臉也慘白得不輸拉比莎。


    「辛姆辛姆的種子一旦托付給使者,就一定要使者親手種下去才會生根發芽。我不是使者,種不了辛姆辛姆。我也回不去聖園了。這麽一來,除了賣給黑市以外還能怎麽辦!我也猶豫了很久。我一直一直猶豫著,偷偷把種子留到最近……最後終於還是賣掉了。你想想,與其給我拿著,要是賣了就能當藥轉到需要的人手上,這樣當然比較好,難道不是嗎?」


    拉比莎啞口無言了,因為宰杜這番話跟拉比莎經常存在於腦海角落的想法非常相似。就跟拉比莎那時想要削種子的想法類似。


    「……話還沒說完呢。那個村子流傳著一種說法,就是那時被帶到東邊去的人建立了『沙嵐之鎮』。相傳配不上辛姆辛姆的人就會被帶到那裏去。」


    「別開玩笑了!意思是說沙嵐之鎮的居民本來住在迦帛爾嗎?是迦帛爾造就了沙嵐旅團嗎?這怎麽可能!」


    宰杜以非常寂寞的眼神看著拉比莎。眼神帶著淡淡憐憫,充滿哀愁。拉比莎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看過類似的眼神,瞬間困惑起來。


    「這下你明白了吧??我已經沒有資格住在迦帛爾了。我無法再像你那樣單純地信任那個城鎮了。園丁宰杜已經死了……也沒有臉去見家人了。」


    宰杜靜靜站了起來,連一句再見也不說就轉身離去。拉比莎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在哪兒看過那個眼神。


    (啊……是哥哥的眼神……)


    那是哈迪克在出發前夕目送拉比莎時的眼神。


    ——有個人影靜靜注視著坐在那裏不動的拉比莎。


    (原來是這麽回事。難怪她的樣子不對勁。)


    那個人不耐煩地咂舌,散發獨特色彩的眼眸露出銳利的目光。


    傑澤特佯裝出門離開旅店後,偷偷跟蹤拉比莎。她昨晚也不問那可疑會麵的目的就早早入睡,跟平常好奇心旺盛的樣子相比之下顯然有異。


    (不過,算了。似乎不會影響我的計劃。)


    傑澤特從樹陰下偷偷觀察拉比莎。茫然仰望天空的少女最後緩緩站了起來,有氣無力地朝旅店的方向走去。傑澤特望著她的背影,開始考慮自己該循著別條路回去,還是到賭場去露露臉時——


    拉比莎突然被拉進右手邊住家的牆壁間消失不見了。


    思考瞬間停止,傑澤特在那同一時間早己跺地而出。


    ——拉比莎陷入混亂。沉到穀底的心情與身體突然被拉走的驚訝混合在一起,她想叫,卻有東西塞進嘴裏。


    (怎麽了——?)


    對方把她拉進巷子,直接拖進不會被別人看到的死巷並抓起她的手臂,等她好不容易看清對方的臉時,她不聽使喚的舌頭發出「啊」一聲。


    (昨天的歹徒——!)


    而且對方的數量增加了。其中一個看著拉比莎,露出凶惡的微笑。


    「怎麽樣?小子,不能說話的感覺如何?這下你就使不出花招了吧?」


    「喂,快讓他睡著塞進袋子裏去。」


    另一個沒看過的蒙麵人拿著冒煙的枯草束抵到拉比莎鼻尖前,其他男子見狀也不約而同蒙住臉。拉比莎出於本能地停止呼吸。


    「哼,有本事就憋啊。我看你能憋多久。」


    拉比莎知道靠力氣贏不了這些男子,同時她也知道就算不能說話也贏得了這些男子。但拉比莎的理性與感性同時製止她使用那個方法。


    (不行……這裏有無數的人……!)


    腦海浮現那些家畜四分五裂的慘狀。她不想再讓慘劇重演。


    「呿,沒想到迦帛爾出身的少爺這麽能撐。」


    拿著枯草的男子這麽低聲說完後便伸出大手抓住拉比莎的下巴往上拾。他硬是把她的臉轉向煙的方向,同時壓迫她的喉嚨。


    「唔咕……」拉比莎盡管難過得發出聲音,依然以鋼鐵的意誌瞪著男子。也不管煙薰痛了眼睛,仍然使出渾身力量以視線刺向眼前的男子。


    (我才不會向你們這群混帳屈服!)


    突然間,男子的喉嚨噴出鮮血。


    鮮豔的紅閃過拉比莎整片視野。男子張大的眼睛帶著濁光與問號,若有所問地看著拉比莎。拉比莎支撐不住男子的重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男子的手仍抓著她的脖子。渾身僵硬到忘了眨眼的少女眼前,出現了一個表情冷如雕像、有著夜色眼眸的青年。在他身後,有著三具人體流著最低限度的血死去了。


    「噫——」


    拉比莎後方傳來驚恐呻吟的刹那,青年動了起來。


    傑澤特逼近了拉比莎後方的男子,動作流暢得仿佛自然界的真理一般,從中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熱度的俐落動作,如清風更似流水。


    那名男子似乎負責準備裝拉比莎的袋子,因此比其他四人多了一瞬間的壽命說出遺言。


    「你是……月——」


    傑澤特手起刀落,比預定還要略早地封住了男子的嘴。


    安靜的殺戮者結束一連串動作,毫不歇息地走向少女。他解開她被綁起的手,取下她嘴裏咬的布。


    「你還在做什麽?快把那家夥弄掉。」


    茫然注視著傑澤特的拉比莎脖子上還掐著男子僵直的手。


    「啊……」拉比莎倉皇要剝掉男子的手,卻無法如願,手指不聽使喚。


    當拉比莎不覺焦急起來時,傑澤特的鞋尖毫不造作地挑起男子的手掌。男子的手於是毫無招架之力地掉到地上,彷佛拉比莎剛才的努力都是假的一樣。


    「擦幹淨。」


    傑澤特這麽說完,遞出了他的頭巾。拉比莎還弄不清楚要擦什麽就接過頭巾,一接下頭巾就看到白布料上浮現血跡,這才知道自己身上沾了血。


    「我們最好盡快離開。擦臉就好。把頭巾拿掉。」


    拉比莎照他的話做,接著站起來,換傑澤特背對她單膝著地蹲下來。然後說了一句「我背你」。


    「……可是,衣服上有血……」


    「聽話。這麽做就是為了那個。」


    他是為了遮住拉比莎衣服前麵的血跡才說要背她的吧。好不容易有一件事是拉比莎能夠理解的,於是她乖乖地趴到傑澤特背上。


    腳尖懸空搖晃。


    從高處往下看去,傑澤特的側臉跟平常完全不一樣。緊抿嘴唇的表情就像雕像一樣,完全感受不到體溫。


    一回到旅店,傑澤特首先換掉背後弄髒的衣服,接著拿刀去找磨刀匠,拉比莎就趁那段時間換了衣服。氣氛始終不適合談起剛才慘烈的事件,拉比莎也一直沒辦法問傑澤特為什麽會湊巧過來救她。


    傑澤特回來以後,果然仍舊麵無表情地說明今後的預定。


    「今晚深夜二刻去南邊城牆外。我看你什麽也沒問,是已經弄懂狀況了嗎?」


    這麽一說,滿腦子種子的拉比莎這才想起比賽的事。


    「啊,不是,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為什麽現在有必要參加那個比賽?」


    「為了瞞過沙嵐旅團的耳目。」


    傑澤特這番說詞非常接近真實。


    「昨天跟今天襲擊你的家夥,他們十之八九是沙嵐旅團。搞不好還有其他人也潛入了鎮上。」


    他不給拉比莎插嘴的餘地,淡淡地說下去。


    「總之,離開鎮上之際是最容易被發現的時候。要是被他們發現,進而跟蹤到人少的地方展開襲擊的話就玩完了。


    為了避免發生這種情況,有必要藉著那個比賽趁深夜脫離這裏。」


    「啊,原來如此……不過比賽一般不是都要來回嗎……」


    「我本來就沒打算老實參加比賽,我們要在途中開溜。」


    「咦、這樣不是詐欺嗎?跟那位女士的約定……」


    「沒關係啦。反正比賽本身也是違法的,那是地下比賽。」


    「咦——違法?」


    拉比莎似乎是第一次想到這個可能性,驚訝得眼睛直打轉。


    「是喔,這麽說背後畢竟有贓物流通……咦,我、我們真的要參加?」


    實際上,可不是隻有贓物這麽簡單而已,但傑澤特刻意不提。這世上有許多事不要知道比較好,至少這件事等比賽開始以後就曉得了。


    「唔——不過,也沒別的辦法啊……那就準備出發吧。水、食物和裏固的調整……這麽說庫庫該怎麽辦?一般隻有雄裏固會出賽吧?」


    「不是喔,你兩個都說錯了。不要水也不要食物。會妨礙速度的行李一律留下來。你騎馬護,我騎庫庫跟在你後麵。」


    「什……」拉比莎啞口無言,這發言實在超乎常識。


    當然,雌裏固並不是不能騎,但是那個肉峰非常不好坐,再加上雌裏固比雄裏固更加厭惡被人操縱,所以很少有人騎得上去。


    「你會騎嗎?你騎過雌裏固?」


    「當然沒有。總之,船到橋頭自然直。」


    看到傑澤特漠不關心地這麽說,拉比莎擔心了起來。麵無表情的傑澤特乍看冷靜,其實會不會已經自暴自棄了呢?他從剛才就十分不對勁。不但不正眼看拉比莎,就連說話都相當性急,而且明明沒經驗就突然說要騎雌裏固……


    「我說,庫庫給我騎比較好吧?」


    等拉比莎發覺時就已經開口提議了。


    「畢竟馬護和庫庫跟我相處比較久。再說雌裏固不高興起來可是相當凶暴的。」


    「那你就有騎過雌裏固嗎?」


    「我是也沒騎過啦……」


    「那就少說廢話。我們的條件一樣吧!」


    他冷淡的說話方式惹惱了拉比莎,她口氣粗魯起來。


    「才不一樣!你不也承認了我的騎術嗎!我是要告訴你,困難的操縱就要交給技術好的人比較好!」


    「然後兩個人攜手前進?在比賽中脫隊?」


    他冷靜的指摘令拉比莎住口。她想起他們在談的是比賽,而且不是普通的比賽,那是用來瞞過沙嵐旅團耳目的重頭戲。


    「……我從之前就一直在想,你那種爛好人個性最好改一改。」


    傑澤特夾雜著歎息的低語感覺比先前要和善了一點,拉比莎不禁抬起頭來,然而傑澤特的眼睛還是一樣看也不看拉比莎。


    「爛好人……我哪裏爛好人了?」


    「你那毫無自覺的部分也最好改一改。」


    傑澤特蒙上陰霾的眼珠靜靜轉動,始終避開拉比莎。


    「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講情分,哪天要是吃癟我可不管你。」


    「……我才不是講情分。」


    拉比莎困惑起來,梢微偏著頭。


    「我是因為不希望傑澤特受傷才這麽說的,這是擅自作主。」


    驚訝的深藍眼眸瞬間捕捉了拉比莎,但他又立刻轉過臉去,從拉比莎的角度隻能看到他像在生氣的側臉。.


    「你那種個性……」


    傑澤特話說到一半,卻立刻中斷了。


    「……總之,庫庫我騎。我是因為這樣比較好才這麽說的。」


    此話一出,拉比莎也隻能點頭。於是兩人為了買雌裏固用的鞍韉再度上街。


    傑澤特似乎想要一口氣用光賺來的錢。他先是不厭其煩地走遍各個店家,直到找到堅固精良的鞍韉為止。等好不容易決定鞍韉以後,他不知有何打算,竟然物色起裝甲來。那通常是商隊雇來防範盜賊的護衛團裏固才會穿戴的護具。


    看到傑澤特甚至開始挑起人用防具時,拉比莎終於戚到不安了起來。這樣簡直像是要去打仗一樣。


    結果傑澤特買了簡單的鎖子甲、夾進頭巾的鐵片、牢固的皮護手給拉比莎以後,似乎總算滿意了。


    「嗯,就這樣吧。」


    「什麽就這樣啊?」


    拉比莎不禁大喊,隻見傑澤特稍微扭動嘴角,忽然轉過臉去。


    (換作平常,他應該會在這種時候輕佻地回嘴才對啊……)


    傑澤特一催促後,拉比莎便起步了,感覺到原本麻痹的感覺逐漸恢複。


    (……對喔,傑澤特殺了人了……)


    她的腦袋終於想到這件事。


    (他救了我……我卻還沒跟他道謝……)


    總覺得氣氛不容許提起任何關於那件事的話題。


    (傑澤特他……殺了人了……)


    那應該不是拉比莎第一次看到才對,可是她如今才為這個事實感到戰栗。


    是因為白天那個現場血淋淋地呈現在眼前的關係嗎?


    ——恐怕不是,是因為現在的拉比莎比那時更加認識了傑澤特這個人的緣故。


    『沒有殺人的覺悟就不要拿刀。』


    她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傑澤特對她說的話。雖然當時的她感到恥辱……


    (……原來傑澤特他有了殺人的覺悟……)


    她終於弄懂了。自己沒有接受殺人——這樣沉重事實的覺悟。她甚至無法想像。她不想要有那種覺悟,也不希望別人有那種覺悟。那種覺悟根本不需要。


    (可是,傑澤特他……為了救我,用上了那個覺悟……)


    她好想跟傑澤特說點什麽,不過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


    苦惱之際,他們已經抵達旅店了。當他們吃著路上買來的食物時,剛才訂購的裏固裝備品也陸陸續續送達旅店。兩頭裏固疑惑地望著那些裝備,兩人安撫它們,手腳生疏地替它們裝備好時,太陽已經下山了。


    「好了。就先睡一覺養精蓄銳吧!」


    去拿刀回來的傑澤特這麽說完以後伸了個懶腰,早早就躺到床上去了。


    拉比莎也點頭,熄了燈,鑽到另一邊靠牆的床上去。


    (我還是應該要對剛才的事道謝或謝罪才對……)


    拉比莎麵對著牆壁,全副精神集中在背上查采傑澤特的動靜。


    (怎麽辦……傑澤特是不是已經睡了?)


    耳朵專注於後方,不斷猶豫該不該出聲。


    不久,她聽到某個非常微弱的聲音摻雜在外頭傳來的嘈雜聲之間。


    喀……喀喀……


    那個聲音極小,聽起來像是某種硬物不規律地互相敲打。


    那或許是本來應該不可能聽見,然而察覺拉比莎願望的風精靈自作主張帶來的聲音也說不定。


    喀……喀喀喀喀……


    一旦聽到以後,拉比莎的鼓膜就再也沒有漏聽掉這個聲音。


    (咦?是從傑澤特那邊傳過來的……)


    拉比莎覺得不對勁,最後終於回頭了。她緩緩坐起上半身,凝視著房間對麵。常夜燈光深處,隱約有個橫躺的漆黑人影。


    「……傑澤特?」


    拉比莎試著小聲呼喚,卻沒有得到回應。傑澤特縮成一團躺在床上。


    拉比莎悄悄站起來,赤腳踩在地板上慎重前進。


    「傑澤特,我好像聽到什麽聲音——」


    說到一半的話與腳步這時突然停住。


    因為她發覺,傑澤特露出毛毯外的肩膀——正不斷顫抖著。


    喀……喀喀喀……


    拉比莎杵在原地不動,她突


    然猜中那個聲音的真麵目。


    喀喀喀……


    他從剛才就抖得十分厲害。牙齒打顫,持續發出硬質聲響。他自己也覺得刺耳,卻不能自己。傑澤特睜開的眼睛注視著黑暗盤據的牆壁,網膜卻映出截然不同的影像。


    刺穿喉嚨、割開心髒。


    睜大的眼睛、布滿血絲的眼球、發出不成聲叫喊的嘴、不知伸向何方的手。


    五個人結束以後又從頭開始。影像正確而鮮明地不斷重複,永無止盡。刀貫穿肉體之際活生生的觸感極盡逼真地重現於手,今天殺掉的人臨死前的情景不停、不停地折磨著傑澤特。


    渾身麻痹、僵硬,慣用手尤其嚴重,像鬼壓床一樣動彈不得。


    (可惡……每次都這樣……!)


    這是從傑澤特第一次殺人那天起就必定一再重演的現象。


    影像又從頭開始,再度重現的影像,比前一次更加清晰——


    此時忽然有什麽悄悄碰了傑澤特的肩膀。


    身體瞬間有所反應,仿佛先前的僵直都是假的一樣。他像閃光般轉身,拿刀的慣用手立刻刺向背後的動靜,完全進入備戰狀態。


    等確認到拉比莎一雙嚇得睜大的眼睛,傑澤特這才回過神來。本來以為拿著刀的慣用手什麽也沒拿,這讓他鬆了一口氣。


    「……對不起,因為我看到你在發抖。」


    拉比莎自己勉強克製住聲音的顫抖這麽說道。


    「是喔,快睡吧!」


    傑澤特簡短說完後,馬上就恢複原先的姿勢。室內再度恢複寂靜,隻有拉比莎回自己床鋪的聲音響起。


    不久,像是拿毛毯捂著嘴說話般的含糊聲音傳來。


    「傑澤特……對不起……」


    拉比莎似乎已經透過理性所不及的部分察覺到傑澤特在畏懼什麽。


    「……對不起,害你殺……」


    「快睡。」


    傑澤特再度簡短說完,自己也閉上眼睛。就算頭腦變得冷靜了些,那個影像依然不時閃過。是他從背後貫穿喉嚨殺死的男子。


    (為什麽我會做出那種事……!)


    傑澤特咬緊牙關,用力抓住自己的肩膀。


    傑澤特惟獨對那個掐住拉比莎喉嚨的男子用了不一樣的殺法。盡管差別非常小,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實力就永遠不會明白個中差異。


    傑澤特故意拙劣地殺了那個男的。


    他所有行動都壓在最低限。弄髒現場的血與帶給對手的痛苦也都減到最低。盡管他知道這不過是自我安慰,他依然朝這個目標自我訓練。拙劣的刀法最能使對方嚐到無法痛快死去的折磨。明知如此,傑澤特卻故意朝那個男子揮偏了刀鋒。他稍微避開要害,使男子大量出血。他故意使入刀的角度變鈍。


    因為他看拉比莎很痛苦,所以他想讓那個男的痛苦的死去。


    他居然順從了自己內心萌生的殘虐意見,這令他非常焦躁。


    (可惡!振作點!這樣下去怎麽行!要送使者到『鎮上』去!)


    一想到今後的事,他的心情便稍稍放鬆了。


    他不斷深呼吸平複情緒之際,意識漸漸朦朧起來。


    ……對不起,害你殺……


    逐漸沉落的意識中,拉比莎這句話忽然浮上心頭。


    「這也是一人一半嗎?就像精靈使能力一樣……)


    在半夢半醒問,傑澤特忽然露出了柔和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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