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午後。這個時剛大多數居民都還在午睡中。


    雖然大街上熙來攘往,但隻要從大街拐進巷弄,迂回曲折來到住宅密集的小巷,就幾乎看不到行人了。


    複雜蜿蜒的小巷轉角,偶爾會排放著幾張圍成圓圈的老舊椅子。這是閑來無事的老人家聚集在這裏泡茶聊天留下的痕跡。仿佛隻要側耳傾聽,可以聽到椅子們竊竊私語,期盼主人歸來。


    雖然強烈卻又不失柔和的乳白色陽光照亮了緊閉門屝的住家屋頂,一部分陽光不受泥磚牆阻礙,直通中庭地麵。


    他在腿上攤開大本線裝書,紙麵一接受陽光的恩澤,插畫彩色部分的礦石顆粒就會立刻想起自己的使命,為故事增添光輝。


    —那時候他的樂趣,就是獨占這段午後的特別氣氛。


    比其他人稍早從午睡醒來,抱著喜歡的書到中庭偷偷朗讀。


    「那時候精靈使心想:『啊啊,善惡必須分開。試想將一顆蛀掉的蘋果放進水果籃,試想將一滴腐水摻入水井,試想埋沒在沙丘的珍珠有找到的一天嗎?試想生病的裏固與健康的裏固會等價嗎?就像晝夜不會並存、沙漠與海不會混合,大地生鹽般天經地義,非那麽做不可。』」


    趁家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擅自住進家裏的黑貓,慢條斯理地靠過來磨蹭少年,抖著胡須探頭看少年手上的書。不久之後,它似乎也厭倦檢閱內容,隻見它懶洋洋地留下一個嗬欠,跟來時一樣慢條斯理地離開了。


    「精靈使決定召喚風之伊弗利特。他的決心非常堅定,就算要奉獻自己的生命也無所謂。召喚出來的風之伊弗利特得知精靈使堅定的決心,不禁感到佩服。但是伊弗利特自認比人類厲害,所以它馬上就為佩服精靈使一事感到懊惱。於是伊弗利特提出殘酷的要求,要精靈使獻出舌頭當作許願的代價……」


    讀到這段時,少年的胸口總是發熱。精靈使從懂事起就一直受到精靈及伊弗利特誘惑,盡管過著波濤洶湧的生活,卻始終沒有迷失正義之道,這是他麵臨的最後考驗。狡猾的伊弗利特害怕繼續附身在像他這樣聰明的精靈使身上,於是提出這種條件,這樣精靈使就再也無法呼喚伊弗利特的名字。


    然而精靈便沒有退縮。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在獻出舌頭達成使命的同時犧牲性命……


    「不乖!你怎麽又把珍貴的書拿出來!」


    就在故事進入最高潮的前一刻,母親尖銳的聲音冒出來打岔,嚇得少年慌張闔上書本。


    不知道母親是什麽時候起來的?隻見豐滿的母親手抆腰大步走過來。


    「你要我說幾次才懂?我不是說了書不可以照到太陽嗎!」


    「因為這樣顏料會閃閃發亮,比較漂亮嘛。」


    「就算是這樣,要是紙報銷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喔?」


    「媽媽,我也想成為像祖先那樣優秀的精靈使。」


    少年已經習慣挨罵,熟知這種時候該如何轉移母親的注意力。


    「媽媽稍微看得見精靈對吧?好好喔,我將來也看得見精靈嗎?如果去拜祖先像許願,是不是就會實現呢?」


    「這個嘛……唉,可惜的是,隻有這點沒辦法靠後天努力。因為那是與生俱有的天賦。媽媽我雖然看得見,其實隻看得到一點點而已,跟其他普通大人沒有多大差別。實在沒什麽好自誇的。」


    母親一邊這麽說,一邊有些得意地抽動鼻子。這個家係流著迦帛爾創世記流傳的偉大精靈使的血脈,而最肆無忌憚地誇耀這個事實的人,其實就是母親自己。母親總是若無其事地炫耀自己擁有一小部分精靈使能力。


    少年正值愛作夢的年紀,就連母親如此微不足道的能力都足以讓他憧憬不已。


    「好羨慕媽媽喔。要是我有那種力量,一定會為迦帛爾貢獻心力的。而且是像偉大的祖先那樣,讓後人建造巨大石像紀念的功績……好可惜喔。」


    「哎呀,媽媽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有過同樣的念頭呢。可是現在的迦帛爾非常和平,就算是再怎麽厲害的精靈使也沒什麽事好做吧?現在是園丁的時代了,想要貢獻就以園丁為目標吧。」


    說到園丁,那可是迎帛爾數一數二的菁英,沒有人不曾憧憬過這個職業。園丁的工作就是在最靠近聖樹的地方照料聖樹……也就是守護全鎮的命運。身為偉大精靈使的子孫,的確沒有比這更適合當成目標的職業。


    「園丁嗎……這樣啊,嗯,那麽我就立誌當園丁!我要成為最偉大的園丁!」


    幾年後,他得知要成為正式園丁必須突破好幾道難關,好幾次差點灰心喪誌;但這時他還完全不知道這些事,隻是一心相信想要就當得上,麵帶笑容地這麽發下豪語。


    「我要當園丁,讓辛姆辛姆選上,然後成為使者!」


    然後,凡是立誌成為園丁者幾乎都會悄悄懷抱這樣的野心,而他也不例外。


    ——或許這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光了。


    「那時候……精靈使心想……啊啊……善惡……呃,善惡……」


    雖然念得結結巴巴卻教人懷念的章節傳進耳朵,男子停下腳步。


    他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穿過與外牆相連的住家縫隙間。


    男子就這樣受到聲音吸引而前進,最後來到好幾條路交叉的飲水場。似乎有幾個小孩聚集在廣場一角,一起創讀書本。隻要卡住就換另一個人朗誦,但卻遲遲無法讀完。


    (真懷念。雖然不是家裏那種豪華版本,但內容幾乎一樣……)


    因為裝訂相當粗糙,或許是某人練習寫字順便抄寫的謄本。


    不管怎樣,很高興現在還有人繼續傳頌這個故事。男子微笑,轉身離開。他不小心因為懷念而來到此處,但目的地並非這裏。


    看到其他小孩迎麵歡呼跑過來,男子靠邊讓路。然後就在他要繼續前進時——


    「啊,那個我知道——是壞精靈使的故事對吧?」


    從後麵傳來這樣的說話聲。沒想到竟然有人說這種話,男子實在無法當作沒聽到,於是不自覺轉身。


    「咦?才不是呢。這是正門旁邊的白色大叔像的故事喔。他是偉人吧?」


    「好像不是呢,聽說其實他做了壞事。」


    「騙人——跟書上寫的不一樣——」


    「可是爸爸他們之前是這樣說的。對不對?」


    男子下意識地握緊拳頭,走向那群麵麵相偟男『ⅰ


    「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那座石像好像會被拆掉……」


    「——你們不要亂講話!」


    孩子們被突如其來的怒斥聲嚇得抬起目光,神情變得更加驚愕。


    他們一半是被男子的裝扮嚇到。雖然他們早就發覺,街上愈來愈多從頭到腳覆蓋黑袍的大人,但至今從來不曾接觸過那些人。


    「你們以為你們為什麽會有現在的生活……是誰!是誰這樣侮蔑那位偉人的……!」


    男子想問出是誰灌輸小孩這種觀念的。他一伸手,孩子們就突然一哄而散,逃向四麵八方了。拳頭隻抓到空氣。


    (可惡,情況怎麽會變成這樣。錯誤觀念到處散布……這全都是那個辛姆辛姆使者害的!我要宣揚正確教義,這次一定要把那個使者給……!)


    男子握著顫抖的拳頭,咬緊臼齒,快步前往目的地。


    往北穿過住宅區,來到圍繞柵欄的廣場。廣場最裏麵是簡樸的平房,這裏是迦帛爾其中一個鍛煉場,有誌青年會聚集在這裏日複一日鍛煉武術。現在也有好幾名年輕人拿著模擬刀練習,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


    當他們注意到黑袍男時的反應截然分成兩派。一派是驚訝地遠遠圍觀,一派是露出宛如看到同伴的笑容點頭致意。點


    頭致意的其中一人收起模擬刀,快步接近男子。


    「辛苦了。是關於那件事嗎?」


    「是的,我來確認進展。」


    「小隊已經組織完畢,目前處於待機狀態。詳情請問隊長……」


    年輕人率先走向裏麵的平房,男子也跟在後麵。


    「隻要得到許可,隨時都能夠行動。」


    「是嗎?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們這邊也進入最後階段了,搞不好這時候許可已經下來了。讓人擔心的隻有反對派的動向。」


    「反對派……這真是頭痛的問題。畢竟有很多人到現在還無法理解我們的教義。」


    男子沉默地點點頭,同時想起剛才那些小孩子。


    (他們的父母也是那樣吧。要支持偉大的祖先,還是支持這回的辛姆辛姆使者。說穿了問題就在這點……)


    明明隻要接觸占星之徒的教義,馬上就會明白哪邊是對的了。


    那個丫頭的行為隻是偽善。隻要從世界觀著眼大局、隻要有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的自覺,應該就會發覺——不要拘泥於眼前無關緊要的犧牲,才是迦帛爾的重大使命。隻要丫頭本人認清這點、悔過自新,支持她的人便會主動選擇正確之道吧。


    (沒錯,必須讓她承認。承認自己的過錯……承認那個選擇是錯誤的……!)


    男子把手握得指甲掐進掌心,想起這時候應該正朝著迦帛爾前進的男裝少女。


    *


    *


    *


    在議會堂尖塔逐漸從金色轉變為銅色的時刻,拉比莎與傑克斯抵達能夠用肉眼看到迦帛爾正門的位置。兩人幾乎按照預定時間抵達。


    「哦,雖然規模不及曼納,倒也相當壯觀呢。這裏就是迦帛爾嗎?」


    「嗯。迦帛爾呈東西向長條狀,所以裏麵還很深喔。進去以後,首先到聖園報到,介紹你和哥哥認識,把傳信鴿送到鴿舍,然後再帶你去我家。」


    「你家嗎?真不好意思——」


    傑克斯露出飄飄然的微笑這麽說,拉比莎姑且決定理會他。


    「……先說好了,我家沒有父母在。還有,我想我會去住聖園的宿舍。」


    「咦,真的假的?什麽嘛,真沒意思。那,晚上有沒有可以敦親睦鄰的地方?比方說錢不知為何會跟著骰子增減的人家,或是有很多漂亮姊姊的人家。」


    「最好有那種地方啦!你以為這裏是哪裏啊!」


    「聖地迦帛爾……咦,真的沒有嗎?難不成這個鎮上沒有男人嗎?」


    「你這句話足以構成侮辱喔。這裏隻是沒有那種花天酒地的男人而已。」


    被拉比莎慍怒的表情一瞪,傑克斯恍然大悟地敲了一下掌心。


    「是嗎?原來是對女孩子保密啊,那我就去問你哥哥看看。」


    「就、就算真的有,哥哥也不可能知道那種地方吧?不許問!」


    「這你就不懂了,小拉比莎。男人有所謂全世界共通的成人儀式……」


    就在兩人熱絡地對話時,一人迅速走近到兩人麵前。


    「恕我冒昧請教,那邊那位是目前在塔拉斯伐爾工作的園丁學生,拉比莎小姐對吧。」


    被這麽一喊,拉比莎才注意到對方的存在;看到對方穿著綠袍,拉比莎慌忙步下裏固。雖然彼此不認識,但是因為拉比莎也已經穿上綠袍當作正式服裝,所以對方才認出她的身份吧。


    「我的確是園丁學生拉比莎。因為接到暫時遣返的命令,急忙趕了回來。」


    「果然是這樣嗎?依推測要是你看了信就立刻出發,那麽今天應該會抵達,於是我過來看看情況。哎呀,能順利見到你真是太好了。雖然你才剛到而已,這樣要求實在不好意思,不過還是請你先趕去一個地方。由我帶路,請跟我來。」


    聽到對方沉著地這麽說,拉比莎驚訝地眨眨眼睛。


    「咦,帶路?……不是要去聖園嗎?」


    「本來應該要先報到才對,但這次情況特殊……啊,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改變先後順序而已,我在路上再跟你解釋吧。」


    「喔……啊,不過請等一下,還有護衛在,請給我一點時間……」


    拉比莎盡管不知所措,還是為了傑克斯這麽表示,隻見園丁似乎思考了一下。


    「落腳處是……你家嗎?好,就請那邊其中一個守衛帶路吧。傳信鴿也會幫忙送達,請不必擔心。不好意思,因為實在很緊急。」


    既然對方都口氣嚴肅地這麽說了,那也沒辦法。於是拉比莎轉頭仰望距離身後一步的傑克斯,告訴他預定變更了。


    「對不起,事情就是這樣,請守衛帶你到我家吧。看你要睡哪個房間都行,也不需要上鎖。你就自由行動吧。萬一弄到太晚,我想我會直接去聖園宿舍。今天或許就要在這邊道別了,不過你不必擔心我。」


    「了解,我會自由地逛逛迦帛爾的。工作加油囉。」


    「嗯。要吃飯的話,我推薦我家隔壁的食堂。可是你絕對不許對店花艾雪出手喔!艾雪雖然不是那麽簡單的人物,但你千萬、絕對不可以下手喔!」


    「嗄?是是是,對鄰居出手太誇張了,我也是有分寸的……」


    拉比莎的視線充滿懷疑,讓傑克斯有些沮喪。


    拉比莎跟傑克斯交代完以後重新麵向園丁,露出安靜微笑關注兩人的園丁緩緩地指著拉比莎的頭。


    「拉比莎小姐,我勸你最好戴上兜帽喔,因為你現在有些出名。」


    經對方提醒,拉比莎警覺地摸摸自己的頭。


    「咦?啊……說、說的也是,謝謝你的忠告。」


    拉比莎把露出一大截的太陽色頭發盡量塞進頭巾裏,再套上兜帽蓋住。因為這件長袍本來就有點大,所以這一遮,連臉都遮住了。


    (是啊,之前回來的時候,就真的碰到危險。約西卜好像也叫我這次不要太招搖……)


    拉比莎突然想起之前在市場差點被男子掐死的往事,至今依然餘悸猶存。


    ——是你為迦帛爾製造了莫須有的罪名……!


    那時男子露出陰暗疲憊、充滿憎恨的眼眸瞪著她,撇下這句話。


    (……那個人是不是還很恨我呢?是不是還有其他人抱持同樣的想法……)


    她現在想起來還是冷汗直流:心髒發出討厭的聲響。


    「小拉比莎?怎麽了?」


    「嗯……沒什麽,沒事。我隻是在想事情。」


    看傑克斯擔心地拍拍她的肩膀,拉比莎稍微拉起兜帽朝他微笑。記憶就算再怎麽鮮明逼真,終究是過去的事。拉比莎不想害傑克斯操沒必要的心。


    「準備好了嗎?那麽我們走吧。我也來學一下拉比莎小姐。」


    隻見帶路的園丁浮現友善的微笑,跟拉比莎一樣戴上兜帽。看到這個舉動,拉比莎覺得這個人或許其實很淘氣,於是心情稍微放輕鬆了。


    三人穿過正門,找了一個好像還滿閑的守衛說明拉比莎家的位置以後,將傑克斯、裏固與傳信鴿托付給守衛。


    「我走了,傑克斯,有什麽問題就去隔壁的食堂喔。」


    「我怎麽好像變成五歲小孩一樣……知道了,我會依靠艾雪小姐!」


    「不許出手喔!」


    拉比莎最後不忘這麽叮嚀,便輕輕揮手,跟在園丁後麵離開。


    兩個綠色人影混進往來的路人之間,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留下來的傑克斯在守衛帶路下抵達拉比莎家,那個家跟拉比莎形容的一樣,擁有青銅色的門。


    (這裏就是她家嗎?待在硬邦邦的建築物裏麵,實在教人渾身不自在……)


    傑克斯隨便檢視過房間以後


    ,帶裏固到附近的廄房寄放,因為肚子早就有點餓了,於是決定趕快去隔壁的食堂瞧瞧。


    店裏的客人還滿多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離晚餐時間尚早,圍著茶具與水煙談天說笑的男客人比用餐的客人還醒目。


    傑克斯在角落坐定,馬上點了薄荷茶和用糖蜜黏合堅果類製成的傳統甜點,順便問來點餐的女孩:


    「你就是艾雪?」


    「不是,叫艾雪的女生在那邊。要我叫她過來嗎?」


    在靠裏麵那區上甜點的黑發女子注意到有人叫她,於是走了過來。


    她將長發攏在身後紮成一束以免妨礙工作,氣質清新脫俗。雖然不是搶眼的美女,但是和善的眼神與小巧的雙唇擁有令人安心的純樸魅力。


    「我想我們是第一次見麵,請問你是……」


    雖然她嘴上這麽確認,卻沒什麽戒心的樣子,果然這就是迦帛爾人吧。傑克斯從奇妙的地方感受到自己確實置身當地,同時朝她微微一笑。


    「我想也是,我是經小拉比莎介紹,第一次來這邊。」


    艾雪捧著堆滿鮮豔甜點的銀色大盤子,起初感到不可思議地歪著頭,然而一聽到這句話,表情頓時一亮。


    「哎呀,難道你就是傑澤特先生!」


    傑克斯聽到這個意外的名字,本來拄著臉頰的手肘瞬間滑落。


    「對不起喔,我叫傑克斯。那個叫傑澤特的要再年輕一點。」


    「哎呀,經你這麽一說,頭發和眼睛的顏色的確不一樣……真、真對不起。不過既然是拉比莎介紹的人,不管是誰都非常歡迎。這個送你,剛出爐的,很好吃喔!」


    艾雪開心地一說完,馬上將切成四方形的烘培甜點俐落地放在餐桌布上。甜點表麵散發淺綠色光輝的物體是開心果餡吧。看起來的確非常美味。


    「你從塔拉斯伐爾來的嗎?拉比莎好嗎?啊,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請你要回去時再過來一趟?我想請你送甜點給拉比莎他們……」


    「好好好,小姐,你別急。我當然願意幫忙,不過既然要送,由你親自送過去,小拉比莎會更高興吧。我是護送小拉比莎來迦帛爾的。」


    見艾雪接二連三說個不停,傑克斯找空檔見縫插針地說明原委,「哎呀?」艾雪立即按著嘴角瞠圓眼睛。


    「因為聖園的工作……?是真的嗎?好奇怪,哈迪克什麽也沒說。如果拉比莎要回來,他應該會第一個告訴我才對……」


    哈迪克是拉比莎哥哥的名字,傑克斯猜他可能常來這裏。


    「該不會隻要我在這裏等著,就能見到她哥哥?」


    「不,他很忙,不常過來。隻不過因為他的腳不方便,所以我有時會過去幫忙照料他的生活。最近一次見麵是前天,那時候他完全沒提到拉比莎會回來的事呢……他明明跟往常一樣提到拉比莎的話題了,是不是不曉得這件事呢?」


    艾雪托著臉頰起了疑心,直到有人從店裏麵叫她,她才驚訝地抬起頭。


    「對不起,你明明在工作卻叫住你。」


    「沒關係啦,你請慢慢坐喔。下次要跟拉比莎一起來喔!」


    艾雪留下笑容回到工作崗位;傑克斯望著她的背影,從剛才的對話感覺到疑點。他嚐過點心、啜口薄荷茶之後,試著潛心思考。


    (雖然不知道聖園是怎麽運作的……不過因公返鄉是連家屬都不通知的嗎?也有可能隻是哈迪克沒說而已,但是……)


    傑克斯是第一次接觸迦帛爾與聖園,根本沒有頭緒。但是心裏某處總覺得莫名忐忑不安,他覺得不能放著這個疑點不管。


    (總之……去見見哈迪克吧。)


    傑克斯一這麽決定就立刻探身湊到隔壁桌,向正在聊天的幾名男子打招呼,著手問出聖園的地點。


    *


    *


    *


    ——太大意了!沒想到他們會來這招!


    哈迪克不停撞到周圍的牆壁,也不管拐杖會受損,拚命盡自己所能地加緊腳步前進。稍微留長的太陽色頭發不時蓋到眼睛,非常礙事,但現在沒空悠哉地撥瀏海。意外激烈的運動讓他氣喘籲籲,手愈來愈酸。


    蓋在地底的聖園比迦帛爾任何地方都還要早入夜。負責雜務的助手園丁已經陸續點亮吊燈,燈罩的縷空花樣映在周圍的牆上,充滿幻想氛圍。


    助手園丁發覺來者是哈迪克,正襟危坐地正要開口打招呼時,卻看到憧憬的園丁露出平常未見的嚴峻表情,結果還是開不了口,就這麽目送哈迪克離開。


    至於哈迪克則是心急如焚,甚至沒注意到後進的目光。


    (聖園內部的歧異竟然發展到這種地步……)


    哈迪克懊惱地咬住嘴唇,太陽色的眼眸筆直瞪著前方的昏暗。


    他早就知道最近質疑解放q沙嵐之鎮。的聲浪在迦帛爾各地高漲,盡管之前陷入暴動危機時一度謝罪,但許多人還是主張「迦帛爾是對的」、「迦帛爾采取了合理的行動」。


    仿佛要再度勾消迦帛爾罪孽的風潮雖然教人感到不安,但就算這樣,也沒有任何人有權箝製言論自由。哈迪克盡管皺眉,但也僅止於此,一想到現在政治情勢不安定,就覺得這反而是理所當然的反應,至今並沒有想得太嚴重。


    然而前幾天q沙嵐的後繼者h襲擊迦帛爾的使節團,擺明要向迦帛爾複仇,這件事似乎讓事態急速朝激進的方向發展。


    (輿論突然傾向好戰。不必水利協定議會催促,就已經有人提倡派遣討伐隊了。)


    在這股聲浪壓迫下,聖園內部也出現了主張「應該立刻組織派遣討伐隊」的園丁派係。


    考慮到『沙嵐』已經得到周邊村鎮民眾的支持,頌揚其為義賊這點,哈迪克等穩健派認為「與其立刻開戰,更應該謀求慎重解決之道」,雙方的意見壁壘分明。


    (本來打算趁我們這邊稍占上風時提出解決的實驗方案,謀求協調,阻止這場愚蠢的內部分裂。)


    穩健派的首腦是園長,但實質領袖是哈迪克,這是雙方的共識。這個組合囊括了聖園最高負責人,與在民間呼聲也很高的年輕優秀園丁。因為聖園內部穩健派的影響力比較大,哈迪克本來以為還有辦法壓製住對方,沒想到……


    (沒想到他們會這麽不顧一切地豁出去!)


    看來對方也心知肚明,這樣下去沒有勝算。


    他們采取了正常人難以想像的行動。他們取得民間協助,暗中組織討伐隊,不經過園長或幹部會,直接向水利協定議會征求派遣討伐隊的許可。


    他們行事莫名有組織,速度驚人、手腕高明。當哈迪克透過同僚得知情況時,甚至連討伐隊名冊、派遣日程、預算案都已全部通過裁決了。


    (太輕率了!他們打算散播戰爭的火種嗎!?)


    事已至此,能夠阻止他們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請水利協定議會撤銷裁決。


    於是哈迪克現在鞭策著受傷的腳,穿過這條長長的走廊。


    (這個時間,水利協定議會的高層已經開完會,正要回去。同僚們已經先去請高層留步了……來得及嗎……?)


    哈迪克才冒出這個念頭沒多久,前方就傳來幾名男子爭論的聲音。


    看來他好像勉強趕上了,但接下來戰鬥才要開始。


    「是他們無視聖園全體的意見,獨斷獨行的!那種作法當然不該容許!」


    「意思是像你們現在這樣擋住我們的去路,就是聖園全體的意見嗎?讓開!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該搬出來議論。」


    在走廊平緩彎道的前方,看得到幾名正在拚命說服對方的園丁,以及被園丁團團包圍而顯然非常不悅的中老年男子。


    哈迪克激動地開口,


    介入爭執。


    「請等一下,我們並非毫無其他方案就無理取鬧。」


    聽到哈迪克從旁邊強行介入,在場所有人員紛紛看向哈迪克。同僚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模樣,而議會員的表情卻更加不悅。


    「一般民眾傾向認為。沙嵐的後繼者h是義賊,而非普通的盜賊團,我想各位聰明的議會員應該知道這件事吧?」


    哈迪克環視議會員的臉,以毅然的口氣先行確認。


    「要是這時我們不由分說地派遣討伐隊,周邊的村鎮必然起而反抗。這麽一來,去年防範暴動於未然的一切付出就失去意義了。照理說水利協定議會的任務應該是監視迦帛爾,以免迦帛爾再度做出那種暴舉才對。難道現在要反過來煽動嗎?」


    哈迪克條理分明的論點,使得議會員的表情更加險峻。他們早就知道這名長相俊美的青年其實相當難纏,這些議會員被說中痛處,厭惡地互使眼色。


    單論表麵方針,不用想也知道哈迪克說得對。


    本來水利協定議會是由周邊村鎮的代表組成的,這些村鎮都與迦帛爾締結了水使用權契約。既然他們身為代表,在所屬村鎮的居民大多擁戴,沙嵐。為義賊的情況下,本來應該阻止派遣討伐隊才對。


    然而他們卻一致讚成派遣討伐隊。到底是為了什麽?


    (這是背道而馳。雖然他們是鎮民代表,實際上幾乎都是地方名士。他們握有水的再分配權,透過和迦帛爾做生意獲得財富。在大多數居民疲於每日生計的時候,他們擔心的是可能成為『沙嵐』的下一個目標……)


    鄉民心聲還在其次,他們隻想保護自己的生命與財產。


    除非是生活寬裕的人,不然根本無暇參與議論或村鎮營運。他們會獲選為代表,雖然是自然的道理,卻也是致命的矛盾。


    (即使他們不惜扭曲表麵方針急著派遣討伐隊,但是也明白不可以在公眾前講出自私的真話。)


    隻能寄望這個弱點了,哈迪克接著提出,相對方案』。


    「各位認為民眾為什麽會把『沙嵐』當成義賊支持呢?是因為貧窮的村鎮缺乏工作機會,失業的人想要藉此謀生。」


    議會員投以挖苦的視線,仿佛要強調這種事不用哈迪克提醒也知道,但哈迪克無視他們的態度,偏要仔細說明。要對付狡猞的家夥,最好不管幾次都要從頭說明。


    「迦帛爾該做的不是派遣討伐隊,而是推動商隊都市計劃。讓這項計劃廣為群眾討論,讓群眾對將來抱持希望,然後透過迦帛爾實際征才等方法做準備。這樣一來,就結果而言可以遏止『沙嵐』的活動。」


    雖然這項計劃實行的同時將麵臨十分嚴苛的現實考驗,但哈迪克刻意忽略這點,以堅定的口吻斷言:


    「沒必要把時間、金錢、人命耗費在戰鬥上!」


    「但是在我們磨蹭的時候,萬一對方發動攻擊怎麽辦?」


    可能是最年長的議會員豎起瘦骨嶙峋的食指,憎惡地開口:


    「跟』沙嵐。做個了結不是你們應該肩負的工作嗎?就是因為你們遲遲不肯采取行動,我們才幫忙推一把的。」


    討人情是他們一貫的手法,看來他們似乎完全無意負責。


    「那幫人是不是義賊跟現在無關。他們蠱惑人心,導致民眾惶惶不安,如此就足以列為討伐的對象了。雖然你說周遭的村鎮會抗爭,那是因為你們不夠努力促進理解吧。既然你說商隊都市化有用,那麽與討伐隊同時進行就行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各位還不明白嗎?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注意醒目的行動!人都會不由自主往不好的方向解讀事物!」


    就連哈迪克都無法克製語氣變得激昂。


    「如果討伐隊在當地強行調查身家,哪怕一次也好,就會立刻……」


    「你差不多也該住口了吧,哈迪克。你那樣簡直就像在強調我們的說明能力很差一樣。已經決定的事,不應該再一直這樣耍孩子脾氣抗議。」


    帶著竊笑的說話聲冷不防從別的方向傳來,哈迪克吃驚地看向聲音來源。


    對方不是穩健派——為了便於區分,姑且稱為激進派;隻見激進派園丁之一露出非常喜悅的笑容站在那裏。


    那名園丁確認眾人的視線集中在他身上後,便將手中的一張獸皮紙舉在胸前出示給眾人看。


    「聽說人稱穩健派的你們似乎采取不沉穩的舉動,我是來消除禍根的。也就是說,問題在於沒有這個吧。」


    那張獸皮紙是記錄聖園重要決定時使用的製式文件,上麵用綠色墨水蓋了幾個特殊的印章。中央是說明決定內容的文字,最後清楚蓋著園長的花押。


    那份文件同意呈請水利協定議會裁決派遣討伐隊一事,並願意遵從水利協定議會的決定。


    「怎麽會……園長竟然……!」


    哈迪克身後的穩健派園丁一齊鼓噪起來。


    「之前找不到機會請示園長,不得已才更動辦事順序。既然文件都湊齊就沒問題了吧?我們不要再繼續無聊的對立,互相合作吧。」


    「別說蠢話了!園長怎麽可能同意那種事!」


    聽到同僚激憤的怒吼,哈迪克感到渾身逐漸無力。


    他已經領悟到事情到此為止,那個花押的確是園長的東西。


    (園長當然並非欣然同意,他是不希望聖園繼續分裂。畢竟這段時間,整個迦帛爾已經夠動蕩不安了……)


    那想必是苦澀的決斷。那位耆老這陣子因為心力交瘁,臥病在床的時間愈來愈長,這個決斷應該又讓他縮短了幾天壽命。正因為明白這點,所以哈迪克很懊惱、很惆悵。


    在上位者,有時候不得不無視自己的意誌下決定。


    ……拄著拐杖的手失去力氣,不小心讓拐杖滑向一邊。


    「哈迪克!」


    清脆的聲響從岩壁響起,同僚一齊跑了過去,要攙扶站立不穩的哈迪克。那些議會員見狀,從鼻子發出冷笑,臉色陰沉地走掉了。


    「你沒事吧,哈迪克。你的臉色好差。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好幾道銳利的視線刺向奪得勝利的激進派園丁,然而對方似乎不是在演戲,而是真的擔心哈迪克的樣子。隻見他蹲下來,同情地湊近哈迪克。


    「我懂你是不得不堅持,你不想承認妹妹的過錯吧?」


    一聽到這句話,哈迪克虛弱不堪的表情凍結了。


    「我懂的,畢竟那是你唯一的親人嘛。可是你必須看清現實。隻要乖乖認錯,老實謝罪,大多數人一定不會責怪你妹妹的失敗的。畢竟還不受禮教拘束的青澀少女,不可能敵得過巧妙的盜賊。對方是長得不錯的年輕男子,會被騙也是當然……」


    「喂,你!」


    同僚之一正要推開激進派園丁的肩膀以前,哈迪克已伸出手。


    他抓住那個自以為是滔滔不絕地說著安慰話的園丁胸口,狠狠地拉近自己。


    「嗚哇!」


    對方失去平衡,跪倒在地,哈迪克把臉湊近對方的鼻尖,露出冷得令人發寒的眼神,近乎刺入地盯著對方的眼睛。


    「那是我的榮耀,不許汙辱她。」


    周圍鴉雀無聲。


    平常溫和的太陽色眼眸多了不曾看過的冰冷火焰;那名園丁看出這點,當場表情緊繃,不禁發出帶著畏懼的聲音。


    「對、對不起……」


    「我才是,抱歉做了幼稚的舉動。」


    哈迪克冷漠地放開手,盡管嘴上道歉,表情卻絲毫不變。


    他向周圍幫忙攙扶他的同僚道謝,接過拐杖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以後,終於平息了全身的憤怒。哈迪克環視同伴,以平靜的聲調宣告:


    「我們遵從園長的裁決吧。就像他說的,現在不是對立的時候。」


    這個聲音和這番話,就連哈迪克自己聽起來都非常憂鬱。


    (這麽一來,迦帛爾與『沙嵐』就正式敵對了。塔拉斯伐爾將被迫盡快表明立場吧,他們不管決定站在哪邊都會是痛苦的抉擇。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讓他們達成親手與『沙嵐』的過去做個了結的決心……)


    哈迪克再度拄著拐杖,一路叩叩作響地趕回自己房間,然後取出文具,奮力振筆記下事情始末。這是給約西卜的私人信。要是能盡快通知,那邊或許能采取某些行動。


    在署名以前,哈迪克稍作思索以後,添上一段文字。


    『另外,在狀況解決以前,絕對不要讓拉比莎回迦帛爾——』


    (目前主張使者必須負責的聲浪極高。雖然那孩子沒做任何虧心事,但現在現身會有危險。如果不事先警告拉比莎,她可能會因為什麽差錯而返鄉。)


    雖然這或許會帶給拉比莎無謂的不安,但他沒辦法不寫。等墨水一幹立刻把紙卷起來,也不歇口氣就直接前往鴿舍。


    位於地下的聖園已經呈現夜晚的麵貌,但來到地上一看,天空還是深紅色的。這個時間傳信鴿的窗口已即將關閉。雖然今天不會再派出鴿子,但隻要現在交件,明天一早就會幫忙送出。


    不同於用來宰食或取糞當肥料的鎮有鴿,聖園飼養了專門的傳信鴿,用來與各支部聯絡。這些傳信鴿本來是用於傳遞公文,因此規定,待機的傳信鴿不滿一定數量時不得私用。


    雖然這點教人有些擔心,但幸好派往塔拉斯伐爾的鴿子還很充裕。


    「要是你再晚一點來就不能用了。這是剛剛才送達的喔。」


    辦事員小姐笑咪咪地這麽告訴哈迪克。哈迪克也感染她的微笑,笑著將貨幣和窘交給她。私人使用是需要付費的。


    「也就是說,有人從塔拉斯伐爾回來了嗎?」


    「好像是。不過因為傳信鴿是守衛幫忙送來的,所以不知道回來的人是誰。」


    (是某個派遣過去的居民回來了嗎?)


    在這種尷尬時期,是有些不可思議,不過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於是哈迪克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還有其他事情更需要思考。


    (天已經黑了,在聖園結束辦公以前,很想去見園長一麵,但是……)


    園長現在的身體狀況下得了床嗎?而且,先不說園長,今天他自己也不小心操勞過度,老實說實在提不起勁繼續奔走。


    (但是激進派的動向令人在意,不能悠哉地等……)


    就在哈迪克一邊煩惱,一邊慎重地準備走下通往聖園內部的通用階梯時—


    「哈迪克大人!」


    冷不防有人從背後叫住他。哈迪克一轉頭,就看到有人用力揮舞著末端分岔的棒子衝向這邊。他是看守聖園正門的守衛之一。


    「喔,太好了。我遠遠就看到您閃閃發光的頭發-心想會不會是您呢。」


    「感謝你總是盡忠職守,辛苦了。有人來訪嗎?」


    「是的。有人來拜訪哈迪克大人,據說是來自塔拉斯伐爾……」


    看到有個陌生男子從開始說明的守衛後麵靠過來,哈迪克就猜到那名男子應該就是剛提到的那個人。右眼戴著黑眼罩,肩膀披著圖案搶眼的大塊布料。在迦帛爾不常看到這樣的裝扮。


    男子在距離守衛背後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他打量著哈迪克的臉,感覺上是不由自主地發出驚歎:


    「哇,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和小拉比莎長得一模一樣。」


    守衛聽到這句呢喃才發覺男子的存在,慌忙轉頭說:


    「啊!你這個人真是的,我不是說要幫你轉告,叫你等我的嗎?」


    「嗯,我知道啊。所以我不就在等了嗎?在這裏等。」


    獨眼男子疑惑地歪著頭指著地麵。雖然他的態度擺明是裝蒜,卻感覺不到惡意。


    「不行嗎?算了,沒差。那麽我就一邊等一邊搭訕那個女孩子。」


    「喂!哪有人一有空檔就到處向迦帛爾的女性搭訕!」


    聽到兩人的對話,哈迪克不小心笑了出來,同時出聲打岔:


    「沒關係了。我會直接問他有什麽事,你就回崗位去吧。看樣子是我妹妹認識的人。」


    「啊!是、是這樣嗎?那麽我就告辭了……我要提醒你千萬不可無禮!」


    守衛伴隨著響亮的腳步聲離開,哈迪克目送他的背影,重新麵向獨眼男。


    「我是哈迪克。既然你和拉比莎認識,我就不需要再自我介紹了吧。」


    「我是傑克斯。在路上已經聽過許多關於俊美哥哥的事跡,肯定比本人敘述的還詳細啦。」


    兩人握手;哈迪克因為對方表現得悠然自得而跟著放鬆肩膀的力量,笑著歪頭表達疑惑。


    「不過,在這種時期,究竟是誰為了什麽要事來找我?塔拉斯伐爾發生了什麽事嗎?」


    聽到這個問題,傑克斯微微眯起鐵鏽色的獨眼。


    「你果然不知道小拉比莎回來的事?我是來當她的護衛的。」


    「咦?」


    「我不是塔拉斯伐爾的居民,是經傑澤特介紹,由約西卜正式雇用的。這是證書。我也已經拿到一半報酬當作訂金。」


    傑克斯從懷裏取出的證書,的確是塔拉斯伐爾聖園支部正式發行的文件,約西卜的花押也確實無誤。


    「聖園連家屬返鄉都不通知一聲嗎?我有點在意……」


    這時傑克斯發覺哈迪克臉色蒼白地看著證書,於是打住話語。和拉比莎一模一樣的太陽色眼眸僵硬地轉動,看著傑克斯確認:


    「……拉比莎還未成年,身為園丁的立場也十分特殊。但下達職務命令時,照理說一定會通知我才對……她、她真的回來了嗎?既然這樣,她現在人在哪裏……?」


    看到哈迪克拚命的眼神,傑克斯發覺情況不尋常。


    (那個來接拉比莎的園丁,難道……)


    傑克斯扶著額頭,回想抵達迦帛爾時的情況。


    —仔細想想,盡是疑點。


    特地到正門外迎接;明明沒必要卻學拉比莎戴上兜帽;特別要求趕路,跳過聖園……


    (糟了……太大意了!)


    這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了事的問題。這是他的疏失,竟然在最後的最後掉以輕心。


    「抱歉,我太糊塗了!」


    傑克斯低頭道歉,匆促說明經過。聽到拉比莎被帶走的過程充滿疑點,哈迪克蒼白的臉變得更加缺乏血色。


    (是誰……這是怎麽回事……!帶走拉比莎是為了什麽目的……!)


    哈迪克無意責怪傑克斯。畢竟傑克斯不了解迦帛爾與聖園的情形,重點是拉比莎本人受騙。再往上追溯,連約西卜都中計。也就是說,遣返命令是透過正式文件發布,毫無懷疑的餘地……


    「——請你幫幫我!」


    哈迪克激動忘我,想要抓住傑克斯的手而不小心放開拐杖,頓時站立不穩。傑克斯趕緊攙扶哈迪克;哈迪克仰望傑克斯的臉,拚命懇求。


    「拜托你,快去找拉比莎!因為我的腳不方便……知道內情的人,恐怕在聖國內部。我要調查這件事。所以要盡快找到拉比莎……拜托你!」


    根本不需要哈迪克拜托,傑克斯立刻用力點頭答應了。


    「那當然。我會找到她,這次一定會好好保護她。但我沒有地利之便,請給我指示。」


    太陽無情地西沉,即將進入不易尋找失物的時段。


    *


    *


    *


    曼納的夜晚非常幽暗,尤其是新


    月之夜——有人這麽低語。


    這句話聽起來理所當然,但實際上並沒有那麽暗。即使沒有月亮,隻要沒起風造成嚴重的沙塵飛舞,無數的星星都會爭先恐後地照亮大地。


    所以這句低語不用說,當然是比喻的意思比較強。


    「你參加過地下比賽?」


    碧姬發出傻眼的聲音,傑澤特有些心虛地點頭。


    「事情說來話長,我並不是喜歡才參加的。」


    那是他在誘導拉比莎的使者之旅時,不得已使出的手段。現在回想起來,就連他自己都很傻眼。當初竟然會做出那麽魯莽的事情,可見他那時真的很拚命。


    「地下比賽是在新月之夜舉行的。比賽本身從深夜二刻開始,在那之前是主辦者舉辦的晚餐會。當然表麵上晚餐會和地下比賽跟不存在是一樣的。」


    「原來如此,那個晚餐會就是曼納地下龍頭的社交場合。所以?據說今晚克萊舒的當家受邀參加那場見不得人的晚餐會,這個消息正確嗎?」


    「大概吧。我向消息來源打聽時佯裝另有目的,提到克萊舒家隻是閑聊間隨意談起,對方沒道理騙我才對。」


    碧姬聽完後滿意地點頭,從麵紗底下掃視自己的右方。


    「也就是說今晚當家不在,最適合搜尋證據了。這樣正好。」


    在石板路另一頭,聳立著一棟大得恍若公共浴場的宅院。那是舊撒魯治家——現在稱為克萊舒家的大商人的住宅。


    漆著白色灰泥的外牆羅列著成排窗戶,分別鑲著不同花樣的窗欞。裝飾著鉚釘的大門與建築物相較之下比例偏小,兩旁站著兩名橫眉豎目的門房。宅院各轉角似乎也都安排了武裝警衛。


    兩人保持不會被認出長相的距離,慢慢走動確認宅院的氣氛以後,假裝是在散步的情侶離開現場。這帶高級住宅林立,街道美輪美奐,實際上確實有零零星星幾對情侶在附近散步。


    「那麽,你的看法是?」


    等到四下無人時,被傑澤特這麽問道的碧姬雙手環胸。


    「警衛很多、建築物本身也很牢固,我看不要非法入侵才是明智之舉。」


    「是啊。外麵守備森嚴,那就表示一旦進入裏麵以後比較容易辦事。那麽就照預定,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去吧。唬人的偽裝呢?」


    「已經要族人準備好了。往這邊。」


    兩人離開高級住宅區,鑽進巷子裏麵,隔了一段時間再出來時,樣子已經和先前大不相同。兩人分別用頭巾與麵紗牢牢包住頭發,腰帶結打成東方常見的蝴蝶形狀,臉頰、頸子與手背畫上乍看像刺青的花紋。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刺青,隻要擦一擦就掉了。這麽一來對方就會忽略長相,反而對花紋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是一種障眼法。


    「這花紋有意義嗎?」


    「隨便亂畫的啦。不過真的有一族在身上刺青的,就讓對方擅自誤會囉。」


    看傑澤特盯著手背看,碧姬神色自若地這麽回答,先一步走向前去。兩人快步靠近克萊舒家。


    不久,門房似乎也注意到身份不明的二人組毫不遲疑地走向這邊。兩名門房拿好手中的刺叉,主動上前幾步。


    「慢著!你們是什麽人!來克萊舒家做什麽!」


    聽到門房喝阻,碧姬停下腳步,由上往下打量板著臉的門房,手抆腰狠狠地瞪著他們。


    「你們是新來的嗎?還是臥底?好大的膽子,竟敢擋住本小姐。」


    「你、你說什麽……?」


    聽到碧姬顯然非常習慣恫嚇的低沉嗓音,兩名門房不由得心生動搖。兩名門房不自覺麵麵相覦,進行無言的對話:「你認得這個人嗎?」「不認得啊。」


    「虧我特地來到曼納這帶,居然這樣問候我。我看我還是回去好了。」


    碧姬高傲地抬起下巴,傑澤特立刻從後麵出聲安撫她。


    「好了,別那麽生氣,他們隻是盡忠職守而已。總不能因為他們不認識我們,就馬上要求主人處分吧。」


    發現後麵的青年好像很和氣,兩名門房因此鬆了口氣,卻隨即發覺他話中令人不安的部分,而嚇得繃緊背脊。要求處分?


    意思是兩人的地位非常接近當家,可以直接要求處分他們嗎?


    兩名門房不約而同從喉嚨發出吞咽聲,再度麵麵相覦。雖然兩人的確是生麵孔,但從東方風的裝束看來,或許是本家派來的人……


    「這、這是職務所需,請兩位報上姓名、所屬、出身與來訪目的!」


    門房換成不苟言笑的口氣,盡可能保持威嚴。碧姬見狀便聳聳肩,緩緩把手伸進懷裏。


    「要是說了,又會要我們拿出證據吧。我討厭這種拐彎抹角的作法。瞧,這下你們就沒話說了吧?」


    碧姬一邊這麽說,一邊取出手拿鏡緩緩地調整角度。


    鏡麵映著大門兩側通明的燈籠火焰,迸出光芒。


    「……?這是做什麽……?」


    「喂,你看!」


    一名門房愣住,另一名門房則拍了拍他的肩膀,指著白牆。


    在圓形的反光之中,隱約浮現圖樣。那似乎是一隻擁有三隻腳、充滿威嚴的老鷹……


    「啊、啊啊啊啊啊!」


    一確認這點,門房突然發出了連傑澤特等人都嚇了一跳的鬼叫聲。傑澤特與碧姬不覺膽戰心驚地環視四周。


    (怎、怎麽了?難道是不妙的證據!)


    (怎麽辦?其他人要過來了!)


    贓物本來就可能成為懸賞對象,不巧的是那或許是現實。站在其他轉角的警衛大叫:「怎麽了!」似乎隨時會衝過來。要是被包圍了,事情會變得相當棘手。


    (唔,沒辦法了,暫時先……)


    然而就在碧姬即將下決斷時,門房飛快地站到兩人麵前,朝著看向這邊的警衛揮動手臂回答:


    「抱歉,沒事!別在意!」


    目睹門房意想不到的行動,「奇怪?」兩位刺青客人不約而同地僵住。


    門房重新麵向兩人,這次把手放在胸前向兩人敬禮。


    「小的有眼無珠,非常抱歉先前冒犯了!」


    「冒犯了!」


    另一名門房也慌忙敬禮,跟著說最後麵的部分。


    (小的有眼無珠……?)


    傑澤特和碧姬沒想到對方的態度會如此急劇轉變,當下不知所措。


    另一方麵,似乎對整個情況擅自做了解釋的兩名門房不停鞠躬哈腰。


    「所謂的主人也就是那個吧,原來是指那個主人啊!」


    「小的知道,現在所見所聞,絕對不會泄漏出去!」


    「假使有需要,我們會竭盡全力協助到底!」


    最後門房敞開大門,朝宅第方向伸出手,「來來來,快請進、快請進!別客氣!」熱烈歡迎兩人進入。


    「……嗯,那就不客氣了……」


    兩人莊嚴肅穆地通過門房之間,等到身後響起關門的聲音以後,碧姬冒出冷汗掃視手拿鏡,急忙收進懷裏。


    「你到底是指哪個主人……!」


    「我才想知道咧……!」


    傑澤特也同樣冷汗直流。手拿鏡派上用場固然很好,但發揮了遠超出想像的效果也教人毛骨悚然。


    「算、算了,我們趕快弄完趕快走吧。已經大約知道要找哪幾間房間了。」


    「我記得你們好像找到了在還不是克萊舒家之時,就在這裏工作過的侍女?」


    「對呀。因為是同一棟建築物,房間用途一定也和之前一樣吧。如果要隱藏見不得人的重要證據,通常會選書房或寢室吧。」


    在碧姬帶領下,靠著以前仆人透露的構造,在


    屋內快步前進。


    今晚似乎因為當家不在的關係,屋內意外地冷清,很幸運的是幾乎看不到人影。兩人穿過狹窄的玄關通道,經過大廳,從中庭的樓梯爬上二樓。


    圍繞中庭采光井的牆壁是細密的木製格子。從縫隙灑落的星光,在走廊上描繪出複雜的網狀花紋。


    「書房和寢室要繞過這個采光井……」


    「等一下,有人。」


    傑澤特從格子縫隙定睛窺視另一邊,並製止碧姬。


    雖然光線昏暗,但是隔著中庭的對麵格子後方似乎搖曳著手持燭台的小小火光。眼睛一日一習慣以後,甚至隱約看得到人影。


    「或許是巡邏的人。我們走仆人通道。」


    兩人在走廊盡頭找到疑似的門,放低身體偷偷摸摸地移動。像這種富豪家,通常都會在房間背麵設置仆人專用的狹窄通道。


    通道裏伸手不見五指,隻能依靠途中借來的燭台的微弱火光。兩人一邊留意方向,悄悄地通過緊閉的房間背麵。


    最後碧姬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耳朵貼著門傾聽裏麵的情況。


    「……我想就是這裏了。好像沒人,我要開鎖囉。」


    「我本來還懷疑開鎖技術何時才用得到,原來就是這種時候啊。總算派上用場了。」


    「哼哼,這就是所謂的先見之明。來,打開了。這裏應該是書房才對……怪了?」


    碧姬進入漆黑的房間,用燭光照亮各處時,不知為何發現了箱形的大臥榻,於是歪頭疑惑。那張臥榻非常華麗,厚重的四根床腳直接延伸為床柱支撐著華蓋。地板與床板的間隔頗高,可能是為了在下麵放置衣物箱。


    「我搞錯了,這裏好像是寢室。」


    「反正寢室本來就在搜查目標內,我想沒問題吧……」


    不料正麵的房門突然發出喀嚓聲,兩人倒抽一口氣。


    (不妙,快躲起來!)


    兩人立刻吹熄燭火,溜進臥鋪下麵。兩人才在黑暗中屏息趴到地板上,隨即有人開鎖進入房間。


    「小姐……不對,少夫人,有什麽事嗎?怎麽突然找我?」


    「這件事隻能告訴忠心的你。啊啊,該怎麽辦才好。我聽到可怕的事了。」


    看樣子是這間寢室的其中一個主人——克萊舒家的夫人與貼身侍女。本來以為夫人和當家一起出門參加晚餐會,結果似乎沒有。


    常夜燈點亮,臥楊在傑澤特和碧姬頭上稍微震動發出聲響。


    「我聽到倉庫守衛和總管的對話。他們說,明天我們的商隊會遭到盜賊攻擊……!」


    「哎呀!難道是街頭巷尾吵得沸沸揚揚的『沙嵐的後繼者』?」


    侍女驚惶發抖的語氣,忽然轉為疑問。


    「可是,這就奇怪了。他們怎麽會知道這種事呢?」


    「就是這點恐怖。如果我沒聽錯,那兩個人說了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噫!」侍女發出小小的慘叫聲。


    「竟、竟然有這種事!小姐,必須趕快通知老爺這件事!」


    「問題在於,這件事老爺似乎也知情。」


    (……!)


    傑澤特與碧姬在黑暗中瞪大雙眼,朝彼此所在的方向看去。


    「我已經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那個人不肯告訴我任何工作上的事。雖然我身為商家之女卻缺乏商業知識,這點的確是事實。所以母親才會在父親過世以後急著招贅……但是,這樣實在太過分了。」


    盡管口氣變得怯懦無力,夫人還是拚命傾訴。


    「自從結婚以後,我們家就完全變了。等到發覺時,原本的仆人隻剩你和其他寥寥數人而已……這裏已經完全變成克萊舒家了。簡直就像異邦一樣。」


    「怎麽會……可是小姐,這間屋子和曼納都是小姐成長的地方呀。」


    「是呀、是呀,我愛這個家、也愛這個鎮。可是,就因為這樣才可怕!」


    夫人似乎終於承受不住,流下淚趴在臥鋪上。


    「撒魯治家想還債,克萊舒家想要前進中央沙漠的據點。這段婚姻隻是為了這個目的,根本沒有愛。雖然我和母親因此免於一貧如洗的生活,卻犧牲了別的東西……我不由得這麽覺得。我犧牲了心愛的故鄉與這片中央沙漠……!」


    「小姐,您怎麽這麽說……太可憐了。您想太多了。」


    「不,一定是這個不好的預感應驗了!老爺今晚出門上哪兒去了?新月之夜特別幽暗,這句話你也曉得吧!」


    夫人似乎用拳頭槌打臥榻,傑澤特與碧姬感覺到震動。


    「可是……可是小姐……目前又沒有任何證據……」


    「證據……?」


    夫人好像忽然自嘲地笑了。


    「對不起喔,我說謊了,我並不是從今天開始才懷疑那個人的。前一陣子,年底時,克萊舒家舉辦親感聚會……從那之後,那個白袍人就常常來訪……再怎麽說我們都是夫妻,我一直有不好的預感。搜查證據的機會要多少有多少,因為我有書房的備份鑰匙。」


    「哎呀!這件事,老爺他……」


    「他當然不曉得。他也不曉得我知道那張機關重重的拚木大書桌有秘密抽屜。如果要藏不利的文件,一定是藏在那裏。我明知道這點,卻從來不曾調查,因為我害怕知道真相。可是,我已經不行了。」


    夫人壓低聲音,疲憊地低語:


    「假使明天商隊真的遭到襲擊,我就再也無法裝作不知道了。所以我才想向你吐露實情。對不起喔,因為獨自承受實在太痛苦了……」


    「不,您別這麽說,小姐……千萬別這麽說。可是,難道……」


    侍女似乎完全沒了主意,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她宛如譫語般不斷重複剛才說過的話。


    「那個,要不要向夫人……不,向太夫人稟告這件事……」


    「哎呀,那怎麽行,母親身體很虛弱。不過,對了,話說我很久沒有向母親撒嬌了。母親還醒著嗎?去看一下好了。」


    夫人似乎因為說出煩惱而感到舒坦了些;她催促著隨時可能哭出來的侍女,踩著比來時輕快的腳步走向房門。


    門發出喀嚓一聲鎖上,片刻以後,兩個人類從臥榻底下的黑暗中爬出來。他們趴在地上斜眼互看,低聲說:


    「……這下就確定了克萊舒家與『沙嵐』的關係。」


    「沒想到會在意外的地點,從意外的人口中得知意外的證據。」


    「機關重重的拚木書桌……」


    「很常見呢……」


    雖然長時間維持勉強的姿勢導致渾身發麻,不過既然已經得知這麽多情報,就不能再磨蹭了。兩人用點著沒熄掉的常夜燈重新點燃燭台,再度回到仆人通道,這次溜進隔壁的書房。


    不必找遍整個房間,立刻就發現那張書桌了。


    「就是這個吧!真是豪華。抽屜乍看隻有一層……」


    「底特別淺,會不會是活底?」


    「幫我拿一下,我來試試。」


    假使不知情就可能忽略吧。要不是一開始便用懷疑的眼光檢視,那看起來隻是一張奢華的普通書桌。似乎是開鎖技術派上用場,碧姬倒是很輕易就發現秘密抽屜。


    「我懂了,隻要稍微用力拉這個鈕就會突出來對吧?然後把這個轉半圈……」


    裏麵構成鎖的部分似乎打開了。隻見部分拚木圖案錯開,抽屜下半部悄然無聲地滑動打開了。裏麵裝了幾張文件與可疑的皮革封麵簿子。


    「這是商隊的預定表,最上麵是明天的日期……行程隻到途中。」


    碧姬立刻拿起文件、迅速瀏覽以後,表情變得緊繃。有頭沒尾的行程意謂


    著什麽——隻要想起剛才夫人說過的話,目的就顯而易見了。因為行李在途中就會被搶走,所以沒有必要完整規劃行程。


    「原來如此,這就是提供物資的方法。多麽卑鄙的一群家夥!」


    碧姬難掩氣憤,用手背拍了拍文件。看來克萊舒家就是像這樣故意遭受襲擊,藉此避免周圍的人懷疑到自己頭上吧。正所謂一石二鳥。


    「這本是日記帳……應該說是備忘錄。上麵寫著特殊的交易與契約。」


    傑澤特翻開皮革封麵,臉色凝重地閱讀文字。


    「有寫到『沙嵐』嗎?」


    「有,寫得很明確。都到了這個地步了,總不可能是記錄天氣吧。隻不過,有些敘述看不太懂……」


    「來,讓我看看。」


    碧姬幾乎要額碰額地探頭過來看,傑澤特隻好把簿子讓給她。


    「日期標示至星的這頁,克萊舒家和『沙嵐』還曉得,但『白星』就看不懂了。從前後文判斷,似乎是這三者聯手。」


    「你是指這裏吧。白星,在其他頁也出現過。白星……和北塔?會是指什麽呢?」


    (北塔?)


    傑澤特恍然驚覺,從碧姬手上搶回簿子。


    在一年最後一天至星的前一日,潦草地寫著那個觸及記憶的詞匯。


    『北塔,白星提供管理細節。當烽火台。亦可作倉庫。年初~』


    雖然內容采條列式記迤,沒有串連成文章,但隱約可以推斷出其中的意思。


    (北塔毫無疑問是指蓋在北側山丘上那座古塔吧。烽火……要利用那座塔施放信號連絡遠處嗎?這麽一來就表示白星和占星之徒有某種關係……)


    幾個月前,在至星那天,傑澤特強行帶拉比莎登上那座塔去欣賞破曉景色。


    拉比莎起初非常畏縮抗拒,傑澤特原本很擔心這麽做或許會傷害她。


    不過最後拉比莎露出了教人心神蕩漾的笑容——


    「……歟,傑澤特?」


    「——咦?喔,怎樣?」


    傑澤特發覺自己瞬間差點陷入回憶中,而這麽反問;碧姬盡管微微鼓起腮幫子還是重述了一遍。


    「就說了,剛才夫人好像提過吧,說白袍人怎樣怎樣的。」


    「有嗎?」


    「有!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如果有關係的話,我想就是那家夥吧?白星。」


    (白袍……對了,亞裏耶那小子好像也說過。)


    傑澤特隱約想起這件事,皺著眉頭搜尋記憶。印象中,在黎度與烏爾哈消失前來訪的人,就是打扮成那樣的……


    (……不行。雖然覺得事有蹊蹺,卻完全搞不懂。)


    北塔原本是占星之徒的設施,消失的黎度與烏爾哈是占星之徒。然後這本可疑簿子裏麵出現的『白星』正在進行某樣跟北塔有關的工作。


    雖然這之間似乎有所關聯,但是完全不曉得那是怎麽牽扯上克萊舒家與『沙嵐』的。現階段就連『白星』是個人還是組織都混沌不明。


    (情報不足的部分,就算想再多也無濟於事。更重要的是,現在該如何切斷克萊舒家與『沙嵐』的關係。得盡快通知迦帛爾……)


    眼皮深處忽然閃現太陽色的光芒。


    因為剛才不小心想起來的關係,隻要稍微牽扯到有關的事情,思緒自然就會被拉過去。


    (專心點,現在可是入侵敵營喔。)


    傑澤特按住眉心,把不可能在這個場合出現的色彩趕出心中。


    「話說回來,碧姬,商隊會遭到襲擊,是明天什麽時候的事?」


    「嗯——就這些資料看來,我想是午後最熱的時段。一般是休息時間吧。那些家夥的嗜好難道是打擾別人午睡嗎?」


    「那麽就幫他們的低級嗜好宣傳一下吧,讓整個曼納都知道。」


    碧姬眨了兩三下眼睛,似乎理解傑澤特這句話的意思。隻見她促狹一笑。


    「假使明天商隊真的遭到襲擊,就再也無法裝作不知道了……要散播預言對吧?」


    碧姬引用夫人的話,一雙黑曜石眼眸淘氣地發亮,似乎相當有興致。


    「要是連克萊舒家都知道,最後中止行程就傷腦筋了,所以不能太張揚。最好找那種會半信半疑地觀望情況,一旦確定是真的就會積極行動的家夥。」


    「就是那些競爭的大商人吧?像荷魯比家。」


    「就朝那個方向行動。總之,先盡量把文件和簿子的內容記到腦子裏吧。」


    傑澤特翻翻簿子,確認是否有其他重要記違,結果在某處發現迦帛爾的名字,於是停下來仔細看。


    (迦帛爾商隊都市化的危險性……就像我想的一樣。這些家夥似乎從很早以前就開始警戒這件事了。提醒有這個可能性的是白星,是嗎……)


    說真的,『白星』到底是何方神聖?


    假使白星從很早以前就解讀了迦帛爾的變化,告知克萊舒家,那麽派遣密探到迦帛爾內部的幕後黑手很可能就是白星。


    假使提供迦帛爾使節團情報給劄庫羅的也是這個白星呢?


    (扮演的角色是克萊舒家與『沙嵐』的連絡人……情報販子嗎?)


    既然如此似乎不需要在意。因為隻要揭發克萊舒家與『沙嵐』的關係,群眾對『沙嵐』是「義賊」的幻想會粉碎,而以迦帛爾為中心的中央沙漠的動亂也會因此平息。


    失去後盾與信用的『沙嵐』隻會走上衰亡一途,等到劄庫羅消失,這次就會真的瓦解了吧。這段期間,隻要迦帛爾持續進行商隊都市化,塔拉斯伐爾栽培辛姆辛姆與人才,應該就能引導整個中央沙漠走向平安與豐饒了。


    這是就目前擁有的情報所能想像到的理想結局。


    (雖然其中沒有我的身影有點悲哀……不過這就是人生吧。)


    傑澤特變得有些感傷,不禁對這樣的自己失笑。


    直到最後都帶給他幸福的心愛的人。


    能夠親手保護那個人的生命與未來,這不就很足夠了嗎?


    (雖然這樣太模範生了……)


    看著傑澤特露出平靜的眼神閱讀文字的側臉,碧姬悄悄地愁眉不展。


    她開口想說話,臨到嘴邊卻又打住而流於歎息,改成講別件事。


    「重要的部分我大致都記起來了。你呢?」


    「嗯,我也可以了……」


    傑澤特抬起眼睛點頭回應碧姬時,發覺些微動靜。


    那是宛如開鎖的聲音,從門外稍遠處傳來。


    「有人。」


    「是別的房間吧。這個時間……啊,等一下。說到這個……」


    碧姬的視線忽然望著空中遊移,伸出食指抵著下巴思索。


    「我好像聽過,就寢前總管會巡視幾個重點房間是否有異常。」


    「……」


    兩人沉默地將所有東西匆匆收拾幹淨,偷偷摸摸地配合接近的腳步聲移動,趁正麵房門喀嚓打開的同時從仆人通道逃脫。


    在門房鞠躬哈腰下離開宅院後,傑澤特終於開口。


    「碧姬小姐,那種事麻煩請提早講。」


    「啊哈哈,我忘得一幹二淨了。哎呀,就算是我也會出這種差錯呢。」


    兩人回到之前變裝的巷子,同行擔任助手的兩名男性族人正邊等他們邊玩牌。族長明明去進行危險的工作,這些族人還真悠哉。


    「大小姐,結果如何啊!」


    「當然是大豐收囉。這下確實掌握到證據了。」


    「不,我不是擔心那個。我想問的是有沒有確實推倒。」


    「啊——那個呀,很意外地沒有時間。」


    正在努力弄掉刺


    青花紋的傑澤特聽到對話,嚇得抬起頭。


    「你們在說什麽!?」


    碧姬不理會傑澤特的反應,懊惱地皎著拇指指甲。


    「真是太可惜了,孤男寡女在深夜侵入敵陣,這種情況明明發生點什麽也不奇怪的。」


    「什麽嘛,虧我還賭會發生事情呢。」


    「看來勝負要延到第二幕了。」


    「大小姐,別擔心。我早就料到會有這種事,所以旅店的房間分配……」


    聽到男性族人之一跟碧姬皎耳朵,傑澤特無法置之不理地插嘴。


    「很、很遺憾的是今晚沒空在旅店慢慢地休息。接下來還有工作,在天亮以前,我們需要分頭將某封信投送到重點商家。對吧,碧姬?」


    被傑澤特征求同意,碧姬雙手環胸思考半晌之後,怨恨地咂舌。


    「……呿!」


    她甩著長長的黑發轉過身去,催促其他男性族人移動。


    「是呀,趕快弄完吧。快快弄完,才能早早休息喔。」


    「不,這時候還是慎重行事比較好。信的內容也需要推敲再推敲,打草稿再謄稿!」


    傑澤特感覺到危險而愈說愈激動,男性族人則從兩側用力搭著他的肩膀。


    「如果你還是個男人就差不多該看開了,做好入贅的心理準備吧,傑澤特。」


    「等一下給你補藥。」


    「不需要!放開我!我要叫人了!」


    這幅景像在旁人看來,簡直就像是返家途中的醉漢三人組。


    至於碧姬則雙手環胸走在前方一步遠,悄悄地抱怨。


    「像你這樣動不動就想起小丫頭,根本沒有介入的空檔。居然在這麽好的女人麵前擺出苦瓜臉,你是開悟的老頭子嗎?笨蛋。」


    這種時候,直覺靈敏是種麻煩。因為會了若指掌。


    「既然你放棄了,就去找其他能夠回去的地方不就好了?怎麽腦筋就是轉不過來!」


    當碧姬哼的發出一聲,抬起下巴挺直背脊時,有人對著她的背說:


    「對了,碧姬,明天我打算去跟蹤那個商隊。」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你想跟『沙嵐』接觸對吧。」


    黑眼珠凶惡地瞪著傑澤特,傑澤特盡管不懂碧姬為什麽心情急遽惡化而不知所措,還是輕輕地點頭回應。


    「對。我想明天襲擊商隊的是負責調度物資的特遣隊,跟前陣子接觸的是不同一群人,或許會知道頭目的根據地之類的情報。然後,視這次取得的情報而定,我可能要分開行動。到時候,克萊舒家的事可以拜托你們嗎?」


    「就算我說不行,你也會那麽做吧。我能說不嗎?」


    碧姬撥動長發,表情慍怒地別過臉去。


    「順便告訴你,我明天打算去浴場增進女人之間的情誼。」


    「嗄?女人?」


    「你想找我吵架嗎?你把問號打在哪裏呀!」


    「啊,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呃,浴場?」


    雖然傑澤特真的沒有調侃碧姬的意圖,但碧姬現在莫名暴躁,所以傑澤特慌忙變更問號的位置。這種時候最好不要隨便刺激她。


    「我想和剛才那位少夫人聊聊。雖然她自稱不懂經商,但從她剛才那番話聽起來,她的頭腦好像也不至於差到那種地步。」


    「難道你想拉攏她當夥伴嗎?」


    傑澤特恍然驚覺地這麽一問,碧姬的心情似乎好轉了些。


    「既然對方有讚助人,要是我們這邊沒有就不公平了吧?」


    「假使順利得手,那的確很振奮人心……不過你有把握嗎?」


    「哈!你以為我是誰呀?」


    隻見碧姬誇張地聳肩,手抆腰半轉過身看向傑澤特。


    「到目前為止,被我看上卻沒有得手的獵物隻有你而已。你差不多該乖乖束手就擒了吧!」


    被碧姬狠狠地一指,傑澤特啞口無言;從他兩側傳來了口哨聲。


    「喲!真不愧是我們的族長,有男子氣概!」


    「我們會幫忙夜襲的!」


    「嗚嗚……為什麽我現在的心境像柔弱的少女……」


    曼納的夜晚大致以這樣的感覺,伴隨著碧姬的怒罵迎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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