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


    不知從哪兒傳來非常小的鈴聲。


    聲音真的十分微弱,換作平常甚至會被呼吸聲掩蓋過去。


    這個地方靜得能夠聽見那樣的聲音,空氣絲毫沒有流動。


    (咦,看得見星星。現在是晚上……?)


    眼睛稍微睜開一條縫,盡管發現了朦朧透出的光芒,卻覺得奇怪。


    既然四周一片漆黑,那麽頭上的光應該是星空才對,卻有哪裏不一樣。


    星星的光芒應該沒有這麽微弱。形狀凹凸不平,顏色都不一樣。而且感覺特別近,好像還有幾個左右搖曳、互相碰撞……


    (啊,原來不是鈐鐺,而是星星碰撞的聲音……)


    盡管覺得奇怪,不知為何這麽想就想通了。


    既然這是星星發出的聲音,那麽仿佛直接流進體內的這股濃鬱甜香,也是星星的傑作嗎?


    拉比莎本來明明一直很舒服地沉浸在這股甜美的香味之中,接著突然感覺到刺激鼻腔的辣味,於是醒來了。


    (我明明想再多睡一會兒的……)


    既懶得思考也懶得活動身體。就在拉比莎準備再度閉上眼睛時,聽到了某人的聲音。


    「那是星星的碎片。據說驕傲自大、蹄越本分發出強烈光芒的星星會毀滅並波及周圍的星星。偶爾能夠從地底找到這些星星的碎片。」


    那是男人的聲音,好像聽過、又像沒聽過,毫無特征。他似乎用布蒙住嘴,聲音聽起來非常模糊陰沉。


    「死掉的星星再也無法自行發光閃耀,這些碎片之所以發出微弱的光輝,是因為吸收了太陽光。這片星空是假的。」


    (假的……難怪我就覺得不對勁……)


    拉比莎聽著男子的聲音,想起小時候聽過一種不可思議的說法。據說有種石頭曬過陽光以後馬上拿進黑暗中,就會發亮一小段時間。


    (原來如此,那就是星星的碎片。原來星星死掉會變成石頭……)


    「我們生活在太陽底下,但我們必須知道,太陽的光有時會欺瞞人類。強光會掩蓋真實,或是使原本不會發光的東西發亮。我們生活在虛假中。世界展現真實麵貌的時間不是白天,而是夜晚。」


    拉比莎明明很困,但男子的聲音沙沙沙地滑進耳朵,害她睡不著。男子的意思是晝假夜真嗎?之前好像在哪兒聽過類似的話。


    (我記得黎度說過,星星象征理想的世界……)


    「月亮、星星與黑暗,光與暗並存的星空,正是指示我們走向幸福的地圖。破壞均衡者將會毀滅,所以驕傲自滿的星星注定走向死亡。我們必須聽從星星的警告,保持均衡才行。」


    是誰在說話?拉比莎漸漸在意起來,拚了命撬開眼皮。


    看樣子她似乎是仰臥。說話聲從右邊傳來,但頭好重,非常懶得動。明明隻要稍微轉動脖子就行了,卻覺得辦不到。


    (奇怪?為什麽我會在這裏呢?)


    就在拉比莎望著那些假星星時,心裏霍地冒出疑問。


    不對勁。她應該已經回到迦帛爾了才對。


    在正門和傑克斯告別,跟著前來迎接的園丁走,然後……


    (……對了,我走在街上的時候,忽然聞到甜甜的香味……)


    之後的事就不記得了。於是拉比莎環視四周一探究竟。


    (這兒是哪裏?)


    拉比莎感到十分疑惑,正要爬起來,卻發現她不是懶,而是全身不能動彈。


    (為……為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


    拉比莎想問黑暗另一頭的男子,卻連嘴都不聽使喚。


    就在她驚慌失措時,再度感到刺激鼻腔的臭味,接著男子主動跟她說話了:


    「這個香會使人清醒。你差不多完全清醒了吧,辛姆辛姆使者。身體的麻痹會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消退,到明天就多少能動了。到時候你將麵臨一項選擇,也就是認罪與否。」


    (罪……什麽罪……?)


    事情的發展過於唐突,拉比莎盡管啞口無言,內心卻湧現不好的預感。


    男子叫她辛姆辛姆使者,也就是說,他不是認錯人。


    他正在向拉比莎這個辛姆辛姆使者問罪。


    「一日一確認你的意誌,不管你是否認罪,都要請你再度入睡。假使你認罪,那麽為了確認你是否出於真心,就必須請你到那位大人麵前再次宣言。如果你不認罪,很遺憾地就要請你直接長眠了。


    (什麽……是、是要我死嗎!?)


    拉比莎拚命轉動唯一能動的眼睛,想要確認男子的長相卻徒勞無功。而且這裏本來就非常暗,即使看到或許也認不出人。


    「我們也不是想要你的命。隻要你承認錯誤、洗心革麵,就能夠重返命運之輪吧。這次你要為了迦帛爾、進而為了世界均衡,有效運用精靈使的力量。那就是我們的期望。」


    男子淡淡敘述的聲音一點朝氣也沒有,卻感覺得到莫名的執著。


    (我們是指誰?這個人從剛才就一直提到似曾相識的字眼。)


    拉比莎既不能出聲也無法動彈,隻能從得到的資訊推測。男子提到的世界均衡、命運等等字眼,拉比莎的確有印象。


    關鍵是星星,以及光與合——


    (……難道是占星之徒?)


    腦海裏浮現或許人在迦帛爾的黎度的臉。


    假使真是這樣,那麽他剛才提到的「那位大人」該不會是——


    (畢竟黎度看得見光,想必分辨得出對方有沒有說謊……)


    正巫女的眼睛擁有特殊力量,那麽黎度或許真的就在這附近。


    可是占星之徒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她呢?


    (來接我的那個園丁不知道去哪兒了?得連絡聖園才行。)


    因為不知道的事太多,思考變得莫名現實。然而潛藏在黑暗中的男子似乎完全無意理會拉比莎的困惑,繼續自說自話。


    「我當然會協助矯正你。也就是說,無知就是罪過。我會讓你明白,你究竟做了多麽愚蠢的輕率舉動。然後在這個前提下,讓你選擇自己的生死。」


    既不能反駁也不能製止,更沒辦法逃走。拉比莎頓時感到呼吸困難。


    「這裏有你從使者之旅回來以後提出的報告書……」


    拉比莎聽到微弱的聲響,得知男子拿起獸皮紙。那八成是聖園公文課將拉比莎的口頭報告記錄下來的筆記。記憶申報告的頁數極多。


    ……聯想到這裏,拉比莎驚覺不對。


    (等一下……為什麽這個人會有那種東西……!)


    聖園的公文,而且內容是關於辛姆辛姆。


    即使是園丁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觸到這類公文。


    占星之徒是外人,不可能拿到那種東西。


    (難道不是外人所為……!?)


    感覺就像全身泡在冰水裏麵一樣。


    來接拉比莎的園丁。那個人學拉比莎戴上兜帽,特別要求趕路,跳過聖園——


    (那是不認識的人。因為我並不認識所有園丁,所以當時沒放在心上,但是……)


    之前在市場被人掐住脖子時,拉比莎覺得對方的臉似曾相識。


    (那個人是園丁……沒錯,就是園丁……!)


    ——或許一切都是事先設計好的。


    突兀的返回命令。就連約西卜都抱持疑問的不自然指令。盡管如此,那確實是聖園送達的公文,所以拉比莎想確實完成工作——


    (……哥哥、哥哥!)


    哥哥是否知道這件事呢?不對,他不可能知道。要是知道,一定會挺身保護她才對。然而隻要他那麽做,做出這個不軌


    行為的園丁必定會對他產生反感。因為那將會與負責處理公文的園丁為敵。


    她現在的狀況就證明那個園丁是不擇手段的人。


    (哥哥!拜托你傑克斯,不要發覺,不可以向哥哥報告!)


    不過,哈迪克也可能早就發覺,甚至在拉比莎抵達時已經遭遇危險……不對,就算沒發覺,也可能隻因為他是拉比莎的哥哥就……


    (怎麽辦……我害了哥哥……!)


    瞠大的眼睛不斷滴下眼淚,流進耳朵。


    ——拉比莎,我以你為榮。


    哈迪克曾經溫柔地抱著拉比莎,這麽告訴她。


    ——不管發生任何事,我一定站在你這邊。所以你就放心地永遠做你認為正確的事。不需要害怕。


    哈迪克摸摸她的額頭,撥起她的瀏海,眼神慈愛地看著她。


    ——你已經能夠獨當一麵,自己思考行動了。


    可是,要是她的行動害最愛的哥哥麵臨生命危險呢?


    「……你在沙嵐旅團一名盜賊誘導下,去了沙嵐之鎮。」


    各種思考在腦中交錯的同時,男子依然在黑暗中淡淡地敘違使者之旅的概要。


    「你完全中了盜賊的計謀。不僅送出辛姆辛姆,還因為精靈使的能力覺醒,不慎上了對方的當,解放沙嵐之鎮……」


    (盜賊……?)


    有一瞬間拉比莎不知道那是指誰,不過馬上就發覺了。他說的是傑澤特。


    (什麽盜賊?胡說八道。我可不記得我是那樣報告傑澤特的事的!)


    拉比莎感到憤慨,這個男人居然曲解事實。


    不管是送出辛姆辛姆還是解放沙嵐之鎮,都是拉比莎自願的。何來陷害之說。是傑澤特給她契機的。


    這個人居然說得像是拉比莎被騙一樣——


    「……問題在於,你認定這些決斷是出於自己的意誌,而且到現在還深信那樣是對的。」


    (咦?)


    男子的發言仿佛看穿她內心的反駁一樣,這令拉比莎措手不及,不自覺側耳傾聽。


    「乍看之下,你的行為似乎是對的。孕育沙嵐旅團的是聖地迦帛爾,隱瞞這點是錯誤。許多人差點這麽認同了。然而,既然這樣,我們長久以來的和平到底算什麽呢?」


    在淚眼盈眶的另一邊,假星星幾乎即將失去光輝。


    「那我們讚揚古代精靈使的偉業、引以為榮地保護辛姆辛姆、傳承好幾世代的幸福血統又算什麽?小醜,還是偽善者?許多人一路走過的人生,隻因為你的一個決斷就毀了。」


    男子的聲音裏充滿了宛如怨念的意誌,仿佛跨越黑暗纏住她的身體。


    「你的行為乍看是正義,但是從宏觀的角度看世界,馬上就明白那才是錯誤。迦帛爾失去榮耀,沙嵐旅團脫胎換骨,整個中央沙漠動蕩不安。這全都是因為你的膚淺破壞了迦帛爾成對的另一半,打破了世界的均衡。」


    (成對的另一半……是?)


    拉比莎驚訝地搜尋記憶。印象中,那也是聽黎度說過的字眼。


    『水與火、風與大地、光與合、善與惡,這世上的物質、現象都是相對存在的喔,拉比莎。我等稱之為世界的均衡。』


    這個男人使用同樣的字眼,果然怎麽想都是占星之徒。但他同時也是迦帛爾人,和園丁有關係。從這點研判他的身份是……


    (接受了占星之徒教義的迦帛爾人嗎!?)


    上次回來時,拉比莎就已經知道他們滲透進迦帛爾宣揚教義。


    但是當時聽說他們的教義不是什麽危險思想,反而有助於安定迦帛爾的人心。


    為什麽現在會變成這樣呢?


    「為了再度恢複均衡,就需要激烈的戰爭。戰爭打得愈激烈、流愈多血,就會得到更大的安泰。前幾天正巫女大人這麽下托宣了。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是為了收拾你製造的爛攤子。」


    (正巫女!?黎度果然在這附近!)


    拉比莎驚訝的同時,卻又想不通。黎度突然消失,旋即出現在這種地方,為什麽要說那種煽動戰爭的話呢?至少拉比莎所認識的黎度,並不是喜歡鬥爭的女孩。


    (她是不是預知了什麽呢?於是說出那種話,無關乎自己的意誌……)


    「你沒有自己是世界一部分的自覺,受個人情感所惑,犯下滔天大罪。」


    男子的聲音本來鮮少透露感情,這時稍微流露出宛如嘲笑的味道。


    「你被盜賊誘惑,陷入情欲,被甜言蜜語騙了,也不知道那是陷阱。」


    (什麽……!)


    腦中一片空白,拉比莎睜大眼睛。


    (你胡說……什麽……)


    這個男人所說的盜賊就是傑澤特。他說傑澤特做了什麽?


    「使者是女人,正合那家夥的意吧。而且還是情竇初開的丫頭,別說是對世事,就連對自己都不太了解。要得到丫頭的同情與愛慕是很簡單的事吧。身家清白、不常接觸男人的迦帛爾女孩會被騙也是當然的。就這點來說,你還真悲哀。」


    聽到男子如此斷言,腦袋瞬間沸騰。


    (才不是!傑澤特才沒有那樣!)


    拉比莎中計是事實,但是傑澤特並不是用那種方式騙她的。


    「他真是太高竿了。讓你聽信他的要求,還讓你認定那是出於自己的意誌。看來他當初就計算情況緊急時可以拿你當盾牌吧。」


    (不對、不對!)


    拉比莎義憤填膺,想要大吵大鬧,狠狠揍男子一頓。閉嘴,你根本什麽也不知道!她明明想這麽大叫,嘴巴和身體卻動不了。她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一度止住的眼淚再度湧出。


    「找你到重獲自由的鎮上是為了拿你當人質,也是為了把你的精靈使能力放在手邊。而你一無所知,一步步進行不利迦帛爾的準備。你認定全部都是出於自己的意誌,被盜賊巧妙地操縱。真是愚蠢、又可憐的丫頭啊。」


    (不對、不對、不對……!)


    男子的誤解實在太過分,就算拉比莎現在開得了口,也沒辦法頭頭是道地反駁吧。


    (不對!)


    一句話就好。就算扯破喉嚨也沒關係,她好想這麽大叫。


    *


    *


    *


    「……不對,絕對有哪裏不對。」


    亞裏耶抱腿蹲坐,一邊凝視腳邊的地麵,一邊皺著眉頭這麽念念有訶。


    他的眼前擺著黑色與白色的石頭,石頭之間相隔一段距離。


    亞裏耶用手中另一顆褐色石頭畫線連接兩顆石頭,在上麵寫東西——


    「回來以前還很要好,回來以後處得很僵。原因是……」


    然後畫一條長長的直線,與橫線垂直。


    「因為發覺兩人的世界不一樣……」


    『——簡單說就是已經累了,我們居住的世界不一樣。』


    傑澤特起初打算用這麽簡單一句話,當作亞裏耶取得手拿鏡的報酬。看他揚起一隻手準備道別離開,亞裏耶當然窮追不舍。


    『開什麽玩笑,你給我好好解釋!事到如今才說什麽居住的世界不一樣!這種事你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嗎!』


    『很遺憾,我直到現在才明白當初根本不懂。』


    傑澤特聳聳肩,表現出無比輕浮的態度,滔滔不絕地解釋。


    『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樹敵無數吧,包括你在內。像我這種人走個十步路就會引發戰爭,要是拉比莎待在身邊,會老是波及到她吧。要是她肯安分一點還好,偏偏愛亂逞強,我實在很難掩護她啊。於是我突然覺得她很麻煩。』


    『你騙人!你怎麽可能嫌拉比莎麻煩!』


    『


    為什麽?不嫌麻煩才奇怪吧?』


    傑澤特皺起眉頭,雙手環胸凝視亞裏耶。


    『仔細想想,那家夥可是迦帛爾出身的大小姐。兄妹倆在當地小有名氣,要是帶著她到處亂跑,害她受傷還得了。這不是超麻煩的嗎?我想要自由玩樂,開心過活。我才不要背著炸彈旅行咧。』


    『你怎麽這麽說?至今你……!』


    『至今是至今,今後是今後。』


    亞裏耶握拳踮腳抗議;然而傑澤特伸出食指按住亞裏耶的額頭,冷冷地放話。


    『人的心是會變的。你記好了。』


    (……才不是那樣。我也知道人的心會變,可是那兩個人——)


    不管亞裏耶怎麽想都想不通……不對,是不想接受,眉頭始終深鎖。


    (要是沒有那兩個人,我和姊姊現在不知怎麽樣了……)


    亞裏耶完全無法想像。明明才認識半年而已,卻已經無法想像沒有那兩個人的人生。可見那兩個人帶給亞裏耶多大的影響。


    (我……最喜歡拉比莎。她在我最難過的時候鼓勵我,永遠站在我這邊。)


    他不想要拉比莎被搶走,總是妨礙傑澤特,但是……


    (……其實我想變得像傑澤特那樣,能夠保護、幫助重要的人。)


    他隻是希望兩人也注意到他,拉他加入兩人之間而已。


    亞裏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戳白色石頭。


    「拉比莎……」


    他將白色石頭稍微往左移以後,這次換戳黑色石頭,讓黑色石頭與白色石頭靠在一起。


    「傑澤特……」


    然後張開握住的手指放下褐色石頭,靠在兩顆石頭之間。


    「……我。」


    再也沒辦法像這樣三個人一起生活了嗎?


    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深信,要離開這裏的人是他,就算分開了,隻要有心,也隨時能夠和在一起的兩人見麵的。


    (我……不要拉比莎和傑澤特分開……!)


    眼淚奪眶而出,亞裏耶慌忙用袖口搗住眼睛。就在他保持這個姿勢不動的時候,冷不防聽到匆忙的腳步聲,某人經過他眼前。


    「啊!」


    某人在經過的瞬間出聲,所以亞裏耶知道那個人是約西卜。亞裏耶一睜開眼就看到綠袍的下擺,從下擺露出的腳踢散了三顆石頭。


    (啊啊……!)


    「對不起,我沒發覺!不小心踢散了很重要的東西對吧!」


    看到石頭散落各處,亞裏耶想必露出了非常悲痛的表情。發現約西卜倉皇失措,亞裏耶焦急地站了起來。總覺得要是太在意這件事,普通石頭會變得不再普通,反而恐怖。


    「不、不是,那些石頭沒什麽,你別放在心上。倒是你這麽急著要去哪兒?」


    亞裏耶想要轉移話題,發現約西卜手裏拿著東西。


    「那是信嗎?啊,該不會是拉比莎寄來的?」


    「不!這是……」


    約西卜警覺地把信拿遠,這次換約西卜轉移話題。


    「倒是你有沒有看見傑澤特呢?他是不是還在睡午覺?」


    「你在說什麽啊,約西卜。傑澤特不是昨天就去了曼納嗎?」


    亞裏耶一愣怔地回答,約西卜立即瞠大深綠眼眸凝視著亞裏耶,同時倒抽一口氣。


    「是……是這樣沒錯……我都忘記了……」


    約西卜表情緊繃,顯然很失望。他很難得這麽粗心。


    (這是怎麽回事?想給傑澤特看那封信嗎?居然這麽慌張……)


    亞裏耶感到可疑,直覺猜測信的內容。


    聽說目前隻有迦帛爾會寄信到塔拉斯伐爾。握緊那封信的約西卜驚慌失措,率先尋找傑澤特,這就表示……


    「……約西卜,拉比莎發生了什麽事嗎?」


    正要轉身離開的約西卜聽到亞裏耶的疑問,嚇得抖了一下肩膀。


    「咦……你、你怎麽突然問這個呢?又沒有人說拉比莎怎麽了……」


    「不要敷衍我!在這個鎮,拉比莎就像我的親人一樣,所以你告訴我啊!」


    不知道是不是迦帛爾人都這樣,約西卜也很不擅長為了說謊或敷衍而演戲。在亞裏耶千方百計追問下,約西卜終於投降,勉為其難地告訴他信上的內容。


    「暫時還不要告訴別人喔。剛才迦帛爾來了兩封窘。」


    約西卜邊說邊出示手裏握的東西,的確是兩張卷起來的紙。


    「兩封信的內容都很不自然。這封是哈迪克寄來的信。信上表示拉比莎現在還不可以回迦帛爾。」


    「咦?可是拉比莎不是已經因為聖園的工作去迦帛爾了嗎?」


    「沒錯,所以才不自然。他不可能不知道聖園下令召回拉比莎。既然要阻止拉比莎回去,應該會更早寄出這封窘才對。實在教人想不通。還有這封是聖園的公文……」


    約西卜頓了一下以後,稍微拔高了聲調:


    「信上寫著,拉比莎即日起遷調迦帛爾。」


    「……嗄!」


    窘上內容實在出乎意料,亞裏耶渾身僵住,凝視約西卜。


    「遷調迦帛爾……這是什麽意思?她要在迦帛爾做園丁工作嗎?」


    「正是這麽回事。」


    「可是……又不能每天從這裏去迦帛爾工作……」


    亞裏耶低聲說完以後,發現自己說了非常離譜的傻話。


    「難不成拉比莎不再回來了……?」


    約西卜有些痛心地看著瞠大的藍色眼眸,輕輕點頭。


    「我想應該會變成這樣吧……」


    亞裏耶啞口無言,驚訝地張大嘴巴。


    (不會回來了?)


    事情太過突然,完全無法理解。


    (拉比莎她不會回來了?)


    怎麽可能!


    「……說來慚愧,我也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約西卜沉聲這麽回答,他的眼眸明顯浮現焦慮的神色。


    「或許在迦帛爾發生了什麽難以想像的大事。先不管毫無預警的人事異動,我在意的是哈迪克的信。雖然我並不是不信任聖園……不過,既然事關拉比莎,最能夠信任的就是他了。」


    看著約西卜緊繃的表情,亞裏耶也漸漸有了迫在眉睫的危機意識。


    雖然不是很清楚,總之拉比莎或許有生命危險。


    這種時候說到要找誰商量,當然是……


    「——得通知傑澤特才行,約西卜!」


    亞裏耶先前才說傑澤特在曼納,現在卻換他這麽大叫。


    「是啊,我也這麽想,而且愈快愈好。隻不過,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對喔,傑澤特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亞裏耶想起傑澤特本人這麽說過,額頭冒出涔涔冷汗。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工作,不過狀況似乎會隨進展而改變。或許今天就會回來,也或許到了明天還不回來。


    (可是,如果繼續拖拖拉拉的,拉比莎會……)


    假使拉比莎真的碰到危險,情況會愈來愈惡化吧。就算要設法處理,亞裏耶與約西卜的能力和立場都有限。但是,還有其他能夠依靠的人嗎?


    (……不對,根本沒有其他辦法了。能夠解救拉比莎的人果然還是……!)


    得到不變的結論,亞裏耶咬住嘴唇,毅然抬起頭。


    「借我!」


    「啊?借你什麽!?」


    隻見亞裏耶整個人撞了過去,從約西卜手中搶走窘,專注忘我地跑走。


    (得通知他才行……得通知他才行……!)


    配合劇烈跳動的心跳聲,在心裏這麽重複著。亞裏耶穿過驚訝的路人之間,直奔廄房。他看到好幾頭戴著鞍韉的裏固來到外麵,以便進行操縱訓練。他瞄準其中一頭,奮力跺地起跳。


    「喝啊!」


    隻見亞裏耶撲向鞍韉與韁繩,使出渾身解數跳上裏固。裏固似乎以為這股刺激就是起跑的信號,在亞裏耶還沒完全坐上之前,已經做出反應衝了出去。


    亞裏耶幾乎是以趴著的狀態狼狽地抓緊裏固,睜大眼睛拚命控製方向。他去過一次曼納,而且他本來打算和拉比莎去找黎度,因此最近剛確認過路線。他一個人也去得了。


    (這是我的工作。)


    不能永遠撒嬌依賴別人。這是自己該做的事。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過那兩個人果然不可以分開!)


    不管再怎麽強調變心、冷漠對待,還是藏不住真正的心意。


    不是他還不夠成熟,而是因為那份心意無法抹滅。


    (這次換我幫助拉比莎和傑澤特了!)


    迎麵吹來的風逐漸發出強烈的呼嘯聲。


    ——別退縮,亞裏耶。要知道驅動裏固和風的人是自己喔。


    腦海裏浮現拉比莎轉頭看著怯懦的他這麽微笑訴說的模樣。


    ——不動就會停止。所以前進吧。


    亞裏耶咬緊牙關,依照拉比莎的教誨,奮力挺起上半身。


    *


    *


    *


    浴場穹頂的采光罩,一般都會鑲著藍、黃、綠等色彩鮮豔的玻璃。從內部仰望光線穿透玻璃的模樣,看起來倒也像簡易的星空。假使喝醉了,想必會看錯吧。


    (當然晚上不可能這麽熱就是了。)


    任蒸騰的熱氣溫暖全身,碧姬慢慢地穿越熱浴室。她用從更衣室借來的布緊緊裹住胸部以下的身體,腳上踩著涼鞋。


    曼納有多得數不清的公共浴場,不過大小、內容、清潔度、客群參差不齊。而這裏不愧是克萊舒家夫人禦用的浴場,水準極高。其他顧客也都小心翼翼地遮住身體,舉手投足非常端莊。


    (聽說這是好幾代前的撒魯治家資助的浴場。如果真是這樣,當然會特別禮遇那家的小姐囉。我記得熱浴室再過去應該是個人浴室才對……)


    碧姬發現了疑似的通道與入口,於是假裝猶豫著該在哪裏淨身才好,同時若無其事地讓手中的方形肥皂滑向那個方向。


    「哎呀,哎呀呀。」


    她一邊小聲驚呼一邊追過去,假裝撿起來又滑掉。碧姬抓好角度將肥皂扔進個人浴室,便從裏麵傳來了幾名女子驚訝的聲音。確實是昨晚那兩人。


    「哎呀,抱歉,我不小心把肥皂弄掉了。」


    碧姬按著嘴角嗬嗬笑著出現,躺著給侍女刷洗身體的克萊舒夫人露出和氣的笑容迎接她。


    「嚇了我一跳呢,沒想到肥皂竟然自己跑進浴場來。」


    「差點要被拋下了呢。」


    碧姬撿起端坐在角落的淺綠色肥皂,麵向夫人歪著頭問道:


    「恕我冒昧,請教一下,您是撒魯治家的小姐嗎……?」


    那雙顯得很和善的褐色眼睛頓時睜大,夫人也正眼仰望碧姬。


    「以前是這樣沒錯,現在改叫克萊舒。我是當家的妻子。」


    「哎呀,是這樣子嗎?哎呀呀這真是的,原來是那個聲名遠播的克萊舒家……」


    看到碧姬誇張的吃驚模樣,夫人稍微垂下眉毛露出困擾的表情。


    「隻要不是『惡』名遠播就好了。我也知道當家在曼納的評價並不好,處世之道還真難呢。」


    「是呀,說穿了,當家的評價的確不理想呢。」


    碧姬麵帶笑容地直話直說,夫人聽了啞口無言,而始終默默刷洗小姐身體的侍女則嚇得抬起臉。兩人都擁有相似的褐色頭發與眼睛,看起來也像年紀相近的姊妹。碧姬不理會兩人的驚愕反應,悠悠地繼續說:


    「不過那僅限於當家而已。說到撒魯治家的小姐,我聽說她是一名熱愛鄉裏、喜好詩歌風雅,同時注重誠摯生活的女性。」


    「哎呀……」


    意外的稱讚讓夫人微微臉紅,靜靜垂下眼睛。侍女也開心地展露笑靨,匆匆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侍女似乎非常以小姐為榮。


    (先貶後褒是慫恿對方的基本技巧喔。再來就是一鼓作氣進攻。)


    碧姬在心裏露出口蜜腹劍的淺笑,表麵上則扮出高雅的笑容再度開口。


    「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有一件事想要稟告夫人。」


    「告訴我?是什麽秘密嗎?」


    「是的,我是特地來找您這位熱愛鄉裏文化的女性商量的。」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一般來說很少有人會狠心拒絕的。


    「如果不是什麽困難的問題倒是無妨……」


    「當然沒問題,像您這樣的人一定解決得了。」


    碧姬微微一笑,湊近夫人耳邊說悄悄話,最後低聲呢喃:


    「選項隻有一個……」


    ——那個臨時盜賊恐怕到最後都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麽事吧!


    傑澤特一邊騎著裏固趕往曼納,一邊內心五味雜陳地回想。


    『我、我們隻是幫忙補給而已……』


    先前傑澤特等到『沙嵐』向克萊舒家的商隊領取貨物後,跟蹤撤退的『沙嵐』,將一個落後的人從背後架住,拖進岩石後方。


    因為事出突然,男子畏懼不已,毫不抵抗地回答傑澤特的所有問題。


    『隻、隻要來幫忙,並且確實遵守召集的信號,就可以得到報酬。隻是領取貨物,運到根據地,之後再交給其他人接手。』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趕快獲得釋放,男子連傑澤特沒問的事都回答了。


    『頭目沒來這邊。是真的。聽說他在迦帛爾附近準備戰鬥。戰鬥部隊另有其他……我、我沒殺人喔。死掉的富翁?那是不得已的。我不知道是誰幹的,可是聽說當地人都非常高興。當然會高興呀,因為我們是義賊……』


    能說得這樣毫不遲疑、滔滔不絕,就證明男子完全沒有罪惡感。


    男子雖然腰際配著刀,但傑澤特馬上就看出那隻是裝飾,跟手無寸鐵沒兩樣。所以傑澤特也無意用刀,而且實際證明沒有拔刀的打算。


    問出上迤的情報以後,傑澤特命令他:「不許回頭,直接跑過去追上同伴,忘記剛剛發生的事」就放他離開,而他也傻乎乎地聽話消失了。


    (大概是當成務農的一部分吧。不但賺到零用錢,也當上了英雄,所以才欲罷不能。哪裏有賺頭就一窩蜂湊過去,隻是這樣而已……)


    雖然感到無奈至極,但現實就是如此吧。


    不管是迦帛爾的動蕩還是塔拉斯伐爾的苦惱,在他們眼中都是跟他們無關的遙遠世界。


    看來迦帛爾仍然沒有反省之意,大家生活困苦的原因完全出在傲慢的迦帛爾獨占財富——隻要稍微灑錢這麽宣揚,便會受到吸引也是當然的。


    (……總而言之,慢吞吞地治標根本無濟於事。必須治本才行。)


    傑澤特不禁歎息。回到曼納時已經傍晚了,「被盜賊襲擊的」克萊舒家商隊也回來了吧,而街上應該也傳出商隊遇襲的消息了。


    (先和碧姬他們會合吧。)


    傑澤特回到投宿的旅店一看,碧姬等人聚集在餐廳角落,天還沒完全黑就已經小酌起來。


    「結果非常順利。我們不打沒有勝算的仗,一鼓作氣擊垮對方吧。』


    碧姬一看到傑澤特就抬起手腕抹抹嘴角,開門見山地邀酒。


    「酒是提前慶祝嗎?」


    「是助興。盛會是先醉的人先


    贏。你也來一杯呀。」


    「不好意思,我無法參加這場盛會。」


    傑澤特露出苦笑,把咚一聲放在眼前的酒杯推回去,點了果汁水與簡單的食物。


    「已經確定那些家夥的頭目不會出現在這一帶。我要前往迦帛爾附近,直搗核心阻止那些家夥的活動。要是抓住尾巴卻被頭頭溜掉就糟了,夾攻比較保險吧?」


    「哼!說得好聽,就算沒有那種理由,你也打算脫隊了。」


    雙頰染上淺桃色的碧姬斜眼瞪著傑澤特,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胸口要傑澤特麵向她。


    「我早就知道了,你打算就此消失吧。」


    水果酒的甜香拂過鼻尖,傑澤特一點也不吃驚地看著她。


    基本上,傑克斯和碧姬之間情報是完全互通的。跟傑克斯說過的話,可以當作全部都跟碧姬說了。碧姬已大致掌握了傑澤特目前的情況。


    傑澤特的麵無表情,似乎惹得碧姬心煩起來。


    「既然你打算去送死,就要多用點腦袋呀。為什麽不肯利用我們呢?隻要你入贅,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族人都會跟隨你的。」


    「我已經利用你們夠多了。」


    傑澤特冷靜地拿開碧姬的手,拉平衣服上的皺紋。


    「你太濫好人了,碧姬。你不該乘著醉意說這種話。」


    「醉意?我嗎?你們說呢?」


    話鋒突然轉到特意縮在角落的同族男子身上,隻見他們喃喃回答:


    「你沒醉,大小姐。現在的你比平常還真誠。」


    「你看吧,我是因為有好處才說這種話。如果你能成為戰力,笨蛋才會因為舍不得一時付出而放棄你。」


    「謝謝你這麽抬舉我。」


    「你不要擺出那種好像看破紅塵的死樣子啦!」


    傑澤特以掌心接住碧姬飛過來的拳頭時,手肘不小心把杯子撞倒了。男性族人慌忙探身,幫忙擦拭灑在桌上的果汁水。


    「你是笨蛋嗎!明明有好方法卻不用,根本是頭腦有問題。你就這麽討厭我嗎?還是顧慮自己或許會死?我就是要你用腦袋減低那種可能性呀!既然你已經放棄小丫頭了,不管怎樣不都一樣!」


    碧姬或許情緒激動到有點發燒了,那雙黑眼眸隱隱泛著淚光。


    「碧姬,我……」


    就在傑澤特蹙著眉準備開口時,旅店的正門突然砰一聲打開,進來的人朝傑澤特這桌挺進。四人立即警覺地采取防備。


    對方是個子很高的男人,從他身上感覺不到絲毫敵意。傑澤特認得那張臉,搜尋記憶以後想起他就是販售情報的「金線軸與紡紗人」的老板。


    雙方一對上眼,情報販子立刻垂下目光看著背後開口:


    「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吧,吟遊詩人小弟。就這樣,我確實把你送到囉。」


    順著情報販子的視線望去,一看到探出頭來的少年,傑澤特啞口無言了。


    「亞、亞裏耶!」


    「嗚哇啊啊啊啊!傑澤特——!」


    亞裏耶一看到傑澤特就哭得臉皺成一團,衝過去抱住傑澤特。亞裏耶反常的表現嚇得傑澤特慌了手腳,不知所措地把手放在亞裏耶的肩膀和頭上。


    「你是怎麽了?是不是吃錯東西啦!」


    「笨蛋,才不是!是迦帛爾寄信來了啦啊啊!」


    (信……?)


    傑澤特使眼色要求碧姬等人給他一點時間,然後任亞裏耶摟住脖子,攤開亞裏耶遞出的兩封窘閱讀內容。第一封是哈迪克寫的。


    (啥,派遣討伐隊!這下不妙了,要是不趕快通知迦帛爾克萊舒家的陰謀,這樣發展下去,我們還來不及采取行動就已經發生戰爭了……)


    傑澤特邊讀邊在心裏咂舌,讀到最後一行時,不禁多停留了幾秒。


    第二封是聖園的公文,內容非常簡單。


    「亞裏耶……這封信是什麽時候寄來的……?」


    「兩封都是今天啦!哥哥明明不可能不知道拉比莎回去,卻寄這種信來實在很奇怪,這是約西卜說的~」


    咚!


    傑澤特無意識地作勢站起來,膝蓋不小心撞到桌子發出聲響。疼痛與聲響使他回過神來,多少恢複了冷靜。


    (冷靜點,那邊有傑克斯在,萬一有事,哈迪克一定也會發覺。)


    必須冷靜應對才行。得到這項情報的他該怎麽行動才對?


    (去迦帛爾得花上三天,就算現在匆匆趕過去也幫不上忙,我最終該做的仍是暗殺劄庫羅。就結果而言那將會拯救拉比莎……)


    ——可是,萬一哈迪克和傑克斯都沒發覺呢?


    萬一這是聯合聖園使出的詭計,就算寄信過去也是白費工夫。


    在手刃劄庫羅以前,拉比莎就會……不對!


    (不會的。對方是聖園,再怎麽樣也不會比放任劄庫羅活著還危險。)


    說真心話,他很想馬上趕過去。他想趕過去,親自確定拉比莎沒事。


    但是,如果那麽做了,枉費他好不容易整理就緒的一切,都將付諸流水。他不能輕舉妄動。


    「怎麽了,傑澤特,發生什麽事了?」


    傑澤特發現碧姬等人疑惑地看著這邊,不自覺含糊其詞。


    「不……沒什麽大不了的事……」


    他就像想要說服自己這沒什麽大不了一樣,不料亞裏耶立刻揮拳捶打他。


    「哪裏沒什麽大不了!就算拉比莎沒事,她也不會回塔拉斯伐爾了喔!你打算這樣欺騙自己到什麽時候啊,笨蛋!你明明想要馬上衝過去的,笨蛋笨蛋笨蛋,真是大笨蛋、笨蛋王!」


    「痛痛痛痛痛,喂,住手啦,亞裏耶!」


    「——要分開很簡單!」


    亞裏耶雙手用力抓住傑澤特的頭發和頭巾,以鼻尖抵著傑澤特的鼻尖怒吼。


    「但是分開了,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麵!為什麽大家都那麽輕易地分開呢!你真的覺得那樣好嗎!」


    悲痛地擠成一團的眉毛底下,藍色眼眸逐漸熱淚盈眶。


    「我不要這樣!我再也不想因為這種事後悔了……!」


    淚水伴隨著呢喃流下,亞裏耶狠狠地瞪著說不出話的傑澤特。


    「拉比莎和傑澤特,不在一起是不行的!」


    被亞裏耶扯破喉嚨怒吼,傑澤特不自覺瞠大眼睛。


    (現在是怎樣……)


    總之,傑澤特感受到亞裏耶的真心憤怒,卻完全不懂根據何在。


    明明不懂卻無法反駁。


    不僅如此,甚至覺得亞裏耶好像說中自己的心事。


    ——好像一直希望有人這麽告訴他。


    「這種事就連我都知道,為什麽你不懂呢!」


    亞裏耶大叫的瞬間,周圍霎時變得靜默無聲。


    傑澤特迎視著亞裏耶不甘心的眼神,同時得到意外的衝擊。


    (這家夥說了這麽簡單的……)


    不在一起是不行的——他是這麽說的嗎?


    他說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說隻有笨蛋才不懂。


    (……我的目的是什麽?)


    剛剛的衝擊清除了腦中多餘的雜念。


    鎮上、『沙嵐』、劄庫羅、迦帛爾……


    事情太多太雜導致一團混亂,雖然每一樣都很重要,但假使要說那就是傑澤特個人的目的,目標也太大了。


    為了遠大目標而行動的自己,構成自己動力核心的初衷是——


    (……想要得到幸福。)


    如此理所當然的心願,因為實在太普通,就連小聲說出口都不好意思。


    口口聲聲說是為了鎮上、


    為了拉比莎,因此不得不放棄一些,這樣的自己老實說並不幸福。


    拉比莎又怎樣呢?


    桌子被撞得晃了一下,傑澤特這次真的站起來了。


    「你想去哪兒,傑澤特。你該不會被那個小弟弟說服了吧?」


    碧姬口氣驚愕地這麽說道,同時從背後拉住傑澤特的衣服。盡管碧姬這麽問,但傑澤特本人還處於動搖狀態,所以無法回答。


    ——這樣好嗎?這麽以自我為中心。


    ……明明或許會死。


    「既然你無法決定,就由我來替你決定!快去!去向拉比莎道歉,你這笨蛋!」


    亞裏耶拉著傑澤特衣服的前方,不顧一切地拚命催促。


    傑澤特輪流看看前後,對難得優柔寡斷的自己感到困惑、無所適從——


    (……怎麽回事?每個人都這樣。)


    盡管現在不是時候還是不禁覺得好笑,傑澤特不小心揚起了嘴角。


    碧姬和亞裏耶都表明了心跡,而隱藏真心的他就像笨蛋一樣。


    (一如平常那樣,先冷靜下來,整理現況仔細思考。劄庫羅的潛伏地點在迦帛爾附近,不管如何我都必須離開曼納。總之,有必要先回塔拉斯伐爾一趟準備準備。)


    傑澤特終於找到當下最該做的事,安心地鬆了口氣。


    他把手放在亞裏耶頭上,發出了連自己都覺得意外的溫和聲音。


    「謝謝你了,亞裏耶。還好你來通知,真的幫了大忙。」


    傑澤特邊說邊想到,還有一件事必須向這個跟班小弟道歉。


    「還有,對不起,我想我已經無法再教你練刀了。」


    「咦……」


    盡管被意外的話語嚇傻,亞裏耶還是很快地提起精神點頭說:


    「沒關係啦。既然這是因為你打算待在拉比莎身邊,那就沒關係。而且我也不能再依賴傑澤特了。就算傑澤特不在了,我也會自己想辦法的。對了……」


    隻見亞裏耶探身越過桌麵,環視遊徙民一族的成員。


    「姊姊你們在沙漠到處旅行對吧?也讓我加入吧!」


    亞裏耶突然這麽要求,其他四人無不露出愣怔的表情。但亞裏耶是認真的。


    「我正在找人。我還很弱,就算現在去迎接那個人,也沒辦法一起生活。所以我想變強!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有骨氣的。我會派上用場的!」


    「哦……有意思。那麽,你要馬上表現一下嗎?」


    最快找回自己步調的碧姬揚起嘴角一笑,伸出食指指著亞裏耶。


    「你得在這個鎮上和我們一起舉行一場盛會。非常危險喔,你辦得到嗎?」


    「辦……辦得到啊!我就做給你看!」


    被像蛇一樣眯起的黑眸盯著看,亞裏耶盡管有些膽怯,還是很肯定地點頭。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傑澤特盡管目瞪口呆,不過轉念想想,這或許是最合適的辦法。


    要完全成為遊徒一族的成員就必須結婚,但隻要得到兩名族長的認可便可以共同行動。也就是跟以前的傑澤特一樣,能學到的東西應該很多才對。


    「所以傑澤特,你再也不需要擔心我了!」


    亞裏耶握著拳頭正眼仰望傑澤特,他的眼眸訴說的事情隻有一件:快去!


    (……小男孩變成男人了。)


    既然如此,傑澤特就沒有理由插嘴過問他的決定。


    於是傑澤特再度伸手摸亞裏耶的頭,看向碧姬等人。


    「這家夥和那件事就拜托你們了。我真的受你們照顧了……謝謝大家。」


    直到昨晚,還等著看好戲地慫恿碧姬的男性族人,看到傑澤特低頭道謝,也神情莊重地點頭回應。碧姬雙手環胸,蹙眉閉嘴,看著別的方向。


    「那,我走囉。亞裏耶,保重喔。」


    「嗯。你要和拉比莎在一起喔,傑澤特!我會去見你們的……一定喔?」


    傑澤特沒有明白回應再三確認的亞裏耶,隻是傷腦筋似地微笑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就在他向前踏出一步時,背後的地板發出巨響。


    「傑澤特!」


    碧姬的聲音響起,好像從來不曾聽過她這麽焦慮。


    傑澤特驚訝地轉頭,隻見碧姬倒吸一口氣,然後毅然瞪著他。


    「你……你要回來當我的夫婿喔……」


    傑澤特麵向她,這次真的說出了剛才沒說完的話。


    「對不起,我另有喜歡的女人,所以辦不到。」


    傑澤特看著碧姬的眼睛明確拒絕,隻見碧姬沉默半晌——


    最後手抆腰,撥起黑發傲然抬起下巴。


    「是嗎?你居然傻到這種地步,我看是沒救了。像你這種有眼無珠不懂得選我的男人,我也不想要。就算你後悔我也不理你了。你就快去吧?」


    瞬間流露的少女神情快速封印了起來,碧姬已經恢複成剛毅的女族長。


    意誌堅強的黑曜石眼眸充滿光彩,碧姬伸出食指狠狠指著傑澤特。


    「替我轉告那個小丫頭,這輩子都不許用昵稱叫我!」


    (……意思是叫我一定要去見她嗎?)


    傑澤特不自覺差點噴飯,這次真的轉身離開了。


    老實說,他還沒完全確定自己該怎麽做。


    和劄庫羅對峙前該和拉比莎見麵嗎?見她沒關係嗎?


    或許會死,或許會殺害他人。盡管如此……


    這樣牽起她的手,究竟是好是壞。


    (總之,先去迦帛爾吧。)


    就像倒過來的沙漏一樣,時間性急地流動。


    他牽出托管的裏固,跨出曼納的大門,穿越染紅的沙漠。


    應該還有時間思考才對。


    *


    *


    *


    「——你醒了嗎?黎度。」


    一睜開眼,就看到伊拉斯微微一笑。


    那是不可思議的微笑。明明眼睛和嘴巴勾勒的是優美的曲線,仔細觀察卻也鋒利如剃刀。通常還來不及仔細觀察,已經被他牽著鼻子走了。


    「集會的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今晚也有嗎……?」


    「今晚是純粹的赫薩集會,不包含迦帛爾人。」


    不管怎樣,黎度似乎都非參加不可。


    她從臥榻爬起來,把手伸向領口正要脫掉睡衣時,察覺黎度動靜的伊拉斯轉過身去。沒有夜視能力的他在這片黑暗之中應該看不見任何東西才對,可能是顧慮到正值妙齡的正巫女。


    黎度把手伸向臥榻旁邊的櫃子,稍微猶豫以後,從兩件衣服之中選擇了黑袍,而單獨留下拉比莎給她的胭脂色長袍。


    (還會有穿上這件衣服的一天嗎……?)


    當其他人問她是否要處理掉時,她慌忙搖頭留了下來,但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可以點燈了。」


    黎度蒙住眼睛以後這麽說完,就聽到伊拉斯點亮燭台的微弱聲響。


    「那麽我們走吧,恕我牽著你的手。」


    黎度任伊拉斯牽著手,一如往常在黑暗中前行。


    她生活起居的這個空間就算白天也接近一片漆黑,反而是黎度比伊拉斯容易走動,但他每到晚上一定會來接她。拜此之賜,黎度到現在還弄不清楚該怎麽走才能去到外麵。


    黎度邊走邊提起平常總是被伊拉斯敷衍過去的問題,今天她一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伊拉斯,告訴我烏爾哈的秘密。你答應過我吧?」


    黎度感覺到頭上傳來噗哧一笑。


    「我當然會告訴你,隻要你在今天


    的集會上也當個乖孩子。」


    「……不公平,你每次都這樣說……」


    「你真的想知道嗎?」


    被伊拉斯反問,黎度感到意外地抬起臉。


    「找你來的時候,我說過烏爾哈背叛了你。」


    伊拉斯發出清脆的腳步聲,不改走路速度,靜靜地確認。


    「烏爾哈是怎麽樣背叛你、又是為什麽要背叛你,你真的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嗎?」


    「!」


    牽著的手不自覺顫抖了一下。


    「因為你很信賴烏爾哈……雖然我答應過你,但是我也非常掙紮喔。到底該不該告訴你一切呢……」


    他的口氣實在過於寧靜平板,黎度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擔心。


    有時候黎度覺得或許被騙了,或許烏爾哈根本沒有背叛,他也根本不知道烏爾哈的秘密,卻說謊騙黎度也說不定。


    她不禁希望要是那樣就好——這樣正中對方下懷。


    「……那麽,就告訴我,你母親的事……」


    結果今天還是黎度輸了。相對地,她原本想問失去力量的正巫女的事,卻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請問,你父親是怎樣的人?」


    叩……一瞬間伊拉斯的腳步聲好像差點停住。


    「他是隨從對吧?他當初擅自帶正巫女離開星都,都不害怕嗎?那可是嚴重違反職務,將完全脫離命運。」


    脫離命運——在大多數情況下,意謂著死亡。恐怕是死於追兵之手。


    「可是為什麽你父親……」


    「之前我沒告訴過你嗎?父親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死於意外了。」


    伊拉斯打斷黎度的話,稍微加重語氣這麽告訴她。


    「我不記得任何關於他的事。來,出口到了,別再聊天囉。」


    伊拉斯有點用力地握緊黎度的手,黎度很難得感覺到伊拉斯的不悅,乖乖閉上嘴。


    黎度害怕被他討厭。要是他放開手,自己就會分不清東南西北。


    (……烏爾哈從來不曾讓我感到這麽不安。)


    她以為烏爾哈永遠都會站在自己這邊,然而烏爾哈卻背叛了她。


    (不對,假使烏爾哈真的背叛了,那一定是我的錯……)


    所以才害怕知道真相,因為會揭露她的罪狀。


    她離開後,烏爾哈不知怎樣了。黎度隻是想知道真相而已,絕對不是想逃或想害鳥爾哈。所以她才留了信,要他留在塔拉斯伐爾等她回去。不知道他有沒有照做。


    (要是回星都,烏爾哈會因為跟丟我而受罰。我在窘上也叫他有危險就快逃……那樣真的沒問題嗎……)


    周圍的空氣改變了,黎度知道她已經來到戶外。眾多嘈雜的人聲乘著夜風傳來,但還是一樣到處都看不到光。


    黎度最近已漸漸習慣這個什麽也看不見的狀態了。因為她明白,就算看不見光,隻要取下蒙眼布,露出在夜色中發亮的眼眸,照伊拉斯的話下托宣,大家就會承認她是正巫女。


    「時機成熟了,變革的時刻來了……」


    黎度取下蒙眼布,反射性地朗誦起經典的一節。盡管腦中翻騰著各種心事,整個人心神不寧,但雙唇依然忠實地背誦出正確的文章。


    「——完成赫薩使命的時刻來了。為了維護成對的均衡、管理這片大地,我們必須創造新秩序。新秩序的理想正是原初的沙漠……」


    不久,祭司開始解讀托宣的意義。黎度茫然地聽著祭司的聲音,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總覺得祭司今天的解讀和前天不一樣。


    (我在迦帛爾一般徒參加的集會,明明也下了同樣的托宣呀……?)


    黎度比往常更加注意聽祭司的話語。


    「不懂星星旨意的不肖之徒將會同族相殘,落得兩敗俱傷,人口銳減……」


    盡管覺得不一樣,但是因為黎度不記得上次祭司說了什麽,所以無從確認。


    「汙穢的血將會滅亡,我們將回到古老的時光……」


    ——一名祭司留意到正巫女歪頭納悶的模樣,對伊拉斯咬起耳朵。


    「總裁殿下,正巫女似乎察覺到什麽了。需要牽製她嗎……」


    「不需要擔心。就算她察覺了,也無能為力。」


    戴著白兜帽把臉遮住一半的伊拉斯,對信奉他的多事信徒露出苦笑這麽回答。對他忠心是好事,卻似乎因此看輕正巫女了。


    雖然伊拉斯自認奉黎度為上賓,但是他的態度看在別人眼裏真是那樣嗎?


    「不過,話說回來,迦帛爾人實在很好對付呢。」


    祭司似乎把苦笑當作是對他親近的表示,開心地繼續說道。


    「我想總裁殿下應該聽說了,部分心急的人已經組織派遣討伐隊了。」


    「嗯,我聽說了。有行動力是好事。」


    「真是一群幸福的家夥,居然自取滅亡……」


    看青年祭司愈來愈多話,伊拉斯湊近他的臉,豎起食指放在嘴唇前方。


    「說到這裏就好。據說光輝煩人的星星,死期都比較早。」


    「是……非、非常抱歉。一想到完成赫薩使命的時刻終於到來,我實在太高興了,於是就……」


    明明叫他閉嘴了,這次卻辯解起來;伊拉斯決定徹底漠視他,雙唇依然掛著淺笑,望著聚集在眼前的黑袍一般徒。


    (幸福的家夥,是嗎?要我說的話,你們也一樣。)


    赫薩的使命是維護成對的均衡,管理這片大地。他們真的覺得這種東西有魅力嗎?他們以為自己有多少能耐?真是滑稽。


    重點是,這世上真的有不惜奉獻自己人生也要守護的東西嗎?


    他們以為自己的人生有奉獻的價值嗎?


    全是鬧劇,無聊至極。


    (那個男人會死就是因為發覺了這點,還留下爛攤子……)


    伊拉斯感覺到自己的表情緊繃,於是把兜帽往前拉。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個男人的事了,甚至懷念起這股不快。


    不必想也知道是黎度害的,因為她突然提起父親的話題。


    (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死於意外了……唉,假使真是這樣就好了。)


    伊拉斯感到煩躁,暗暗咂舌。


    父親確實在他小時候就死了,他對父親也沒什麽印象。唯獨鮮明地記得一幅畫麵。他不記得是幾歲時的事,隻知道那時他已經懂得簡單的詞匯。


    他們一家人總是四處逃竄。


    父母害怕某種伊拉斯無法理解的無形威脅,總是故意選沒有人會走的險峻山路或危險地帶前行。


    某天,一家三口走在看似荒涼的山區。


    山裏有條細得甚至不能叫路的小徑,隻要往旁邊走幾步就是山崖,然而父親很理所當然地要妻兒走那條路。父親似乎認定,愈是危險的地方追兵就愈少。


    途中,在和母親一起坐著休息的伊拉斯眼前,父親忽然搖搖晃晃地走近懸崖。


    他仰望天空低聲說:「啊啊,原來如此。」然後就消失在懸崖下了。


    伊拉斯沒辦法馬上理解發生了什麽事。


    蒙住眼睛的母親並沒有看到這幅光景。


    伊拉斯記得後來等了父親很長一段時間,卻沒等到父親回來。


    (之後,身邊就剩一無所知的母親。那個沒辦法教我任何事,總是窩在狹小昏暗的世界,作著莫名其妙大夢的女人……)


    年幼的他牽著母親的手,不知哭了多久。


    (她相信自己是世界需要的人,相信世界是美麗的……)


    不管伊拉斯怎麽告訴她,事情已經不再是那樣,她始終無法理解。


    即使到現在,他隻要想起當時的事,還會渾身飽受痛苦折磨。


    他無法對父親抱持一絲尊敬的念頭。


    既然要帶母親離開,為什麽不告訴她一切呢?


    為什麽不告訴她:在赫薩以外的世界,正巫女根本是無足輕重的存在,要是沒有人牽著手,甚至沒辦法在白天走路。


    難道那個男人直到死前一刻都沒發覺這點?


    (你就等著認清現實吧。根本沒有任何東西是擁有絕對不變的意義或價值的。你並非特別的人。)


    伊拉斯毫無感動地望著正巫女的側臉;此刻的她略顯不安地佇立著。


    伊拉斯不覺得她可悲。如果她可悲,那麽全天下的人都很可悲了。相信虛幻不定的信念,飽受一廂情願的期待或不安折磨,自以為得到收獲,實際卻一無所知地死去。


    既然如此就隻能盡量切割情緒,照自己覺得有趣的方式做。


    (我隻在意一件事,母親常說的,原初的沙漠……據說那裏沒有現在的定居者,由古代的人民管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美……)


    既然沒什麽事要做,就試著實現那個也不錯吧。


    「總裁殿下,請您說句話……」


    在青年祭司催促下,伊拉斯發覺全廣場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


    (不過,最幸福的鬧劇演員,就是我吧……)


    唯一身穿白袍的年輕總裁優雅地微笑著,往前踏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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