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去哪裏呢?


    朝陽將東邊的海岸染成了淡紫色。


    夏爾·斐恩·夏爾待在費拉庫斯城堡座落的岬角底端。


    為了防止道路被海風侵蝕,沿岸都保留著常綠樹的樹林。天亮前,他在樹林裏休息,天亮後跟著朝陽一起行動。


    夏爾緩緩走上道路,因為沒有目的地,走得相當緩慢。


    昨晚,強烈的海風夾帶著降雪,使得狹窄的道路上覆蓋著淺淺積雪。


    他聽著不規則的波浪聲,呆呆往前走。吞下異物般的煩躁感一直存在,令夏爾心情鬱悶。


    背後忽然出現一股殺氣,夏爾提高警覺,轉過身去。


    三個腰間佩帶長劍的男人,邊打量著夏爾的身價,邊緩步向他走來。


    他們背後有兩個皮膚紅黑粗糙的妖精,高出他們一個頭。背上剩沒多大的皺巴巴的翅膀,都隻有一枚,是被他們奴役的戰士妖精。


    這三名男子是妖精獵人,正在狩獵途中。由於很多妖精都是在早晨誕生,所以妖精獵人會在朝陽升起時開始狩獵。


    三個男人走到可以清楚看見夏爾容貌的地方停下來。


    「喲,這麽漂亮的妖精單獨走在路上呢!今天太幸運了。」


    一個男人奸笑著說,其他兩人分別繞到夏爾的背後與左手邊。


    一個戰士妖精站在右邊,另一個戰士妖精站在出聲說話的男人背後。


    「找我有事嗎?」


    「你是這附近沒見過的上等玩賞妖精呢,你的主人是誰?」


    「是我先問你們話,快回答,找我有事嗎?」


    「好強勢的家夥。」妖精獵人興致勃勃地笑著。


    夏爾不用問也知道他們的目的——他們要獵捕夏爾,不,應該說要偷走夏爾,擅自販賣。


    被偷走的妖精翅膀,當然是在原主人手上。可是,妖精背上還有一枚翅膀,隻要拿一條堅固的繩子,綁住偷來的妖精背上剩下的翅膀根部,像韁繩一樣控製妖精就行。


    妖精一有可疑的舉動,就拉動繩子扯斷翅膀。當背上的兩枚翅膀都不見時,即使翅膀保持完好,妖精也會越來越虛弱,沒多久就會死了。


    這是非常陰狠的奴役手段。不過偷來的妖精本來就不能使用太久。因為翅膀在原主人手上,主人會以為妖精逃跑,毀掉翅膀,這時候妖精就死了,所以被偷走的妖精,隨時都有可能死亡。


    然而,還是有很多人想買便宜的妖精,隻要能短暫使用就可以了。


    尤其是玩賞妖精,有沒有都沒關係,不會造成生活上的困擾。買主通常隻想享受一時的快樂,因此很容易找得到。


    夏爾背上隻有一枚翅膀,通常應該是屬於某人的奴隸。妖精獵人一定也認為他是有人奴役的妖精。


    但憑夏爾的姿色,即使是偷來的妖精也可以高價賣出。


    「妖精,跟我們走吧?」


    夏爾以淡淡的笑容回應他們,緩緩張開右掌,把注意力集中在那裏。


    光粒子朝他掌心匯集。


    「如果我不跟你們走呢?」


    鬱悶的煩躁心情,激發了夏爾的鬥誌。他微微一笑,仿佛以此為樂。


    其中一個戰士妖精緊張地說:「老大,請小心點,這家夥不是玩賞妖精。」


    「看他的樣子,不是玩賞妖精是什麽?」


    「跟我們一樣是戰士妖精。」


    「什麽?」


    男人難以置信地望向夏爾時,夏爾手上已經握著一把劍。


    他蹬地躍起,直直衝向了前麵的男人。


    戰士妖精跳到啞然失色的男人前麵,拔出背上像劈柴刀的劍,彈開了夏爾的攻擊。


    「臭小子!」


    另外兩個妖精獵人砍向翻過身去的夏爾背部。


    夏爾蹲下去,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過攻擊。沒有握劍的左手著地,利用手臂的反作用力,往旁邊彈跳起來,與妖精獵人隔著幾步距離相對峙。


    戰士妖精壓低嗓門說:「老大,我們對付不了這家夥,撤吧。」


    夏爾狡黠一笑,背上的翅膀緊繃,劈哩作響,綻放帶點藍色的光澤。


    「是你們找上我的,我要你們奉陪到底。」


    「那當然,我們怎麽可能放走你這種好價錢的妖精,你不要說蠢話了!我們會抓到你!」


    妖精獵人的老大拔出劍,如臨大敵地逼近夏爾。


    另外兩個妖精獵人和戰士妖精也配合老大的行動,步步逼近,包圍夏爾。


    兩個妖精獵人把劍收回腰間,拿起掛在皮帶上附有秤砣的鎖鏈。兩人一前一後慢慢甩動鎖鏈,瞄準夏爾的腳。


    不愧是成群結黨獵捕妖精的人,合作得天衣無縫。


    看來要打倒這五個對手並不容易,夏爾躍躍欲試,興奮不已。


    附有秤砣的鎖鏈「嗖」地劃破空氣,從前後同時飛來。夏爾扭動身體閃躲的同時,戰士妖精的劍也朝他砍過來。夏爾在失去平衡的狀態下往旁邊跳開,腳踝還是被鎖鏈纏住了。腳踝被用力一拉,左手著地,他馬上利用反作用力,以低姿態直接撲向拉著纏住自己腳踝的鎖鏈的男人。


    夏爾從膝下位置舉起劍,瞄準拉著鎖鏈的妖精獵人的手腕。


    妖精獵人猛然放開鎖鏈向後退。


    腳踝還纏著鎖鏈的夏爾,又輕鬆自若地撲向身體失去平衡的妖精獵人。


    「到此為止吧,夏爾·斐恩·夏爾。」


    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夏爾大吃一驚。


    以一紙之隔躲過夏爾劍刃的妖精獵人,爬行向後退。


    「妖精殺了人,不管什麽理由,都會被處決。」


    呈靜止狀態的妖精獵人們,疑惑地看著從道路另一端悠然騎著馬過來的年輕貴族。他後方有個褐色肌膚的護衛,同樣騎著馬。他們身後還有幾名士兵。


    妖精獵人不知道年輕貴族是什麽身分,但他們判斷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都把武器收回各自的腰間。


    夏爾解除武裝,冷冷地迎視向他走來的年輕貴族。


    「你真的很閑啊,銀砂糖子爵。」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很忙嗎?你還是一樣很不可愛呢,我們偶然重逢,你一點都不開心嗎?」


    飛騎著馬到夏爾前麵,跳下馬。薩禮慕也跳下來,慢慢繞到夏爾背後。基於對主人的忠誠,他的手握在劍柄上,防備夏爾。


    飛對妖精獵人說:「我是飛·馬克裏,銀砂糖子爵。你們想偷這個妖精嗎?」


    「絕對沒有那種事,我們沒那麽想。」


    妖精獵人的老大諂媚地低下頭。飛板著臉,揮揮手說:「我就當作沒看到,你們快滾。」


    趕走妖精獵人後,飛環視周遭一圈。


    「你一個人嗎?安和米斯裏露呢?」


    被問到這件事,夏爾很不高興,轉身背對著飛。


    「他們兩個怎麽了?夏爾,你沒跟他們在一起嗎?發生了什麽事?」


    夏爾連要回答都莫名覺得生氣。心情突然被拉回到昨晚與安對談的時候。


    「你呢?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來費拉庫斯城堡辦事。你呢?你不是跟安一起待在城堡裏嗎?我在路伊斯頓聽到消息說你們去了亞路邦的城堡。」


    夏爾還是背對著飛,緘默不語。飛聳聳肩說:「不想回答嗎?那就算了。不過,夏爾……」


    刹那間,飛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把手伸向夏爾胸前。那種靈活、迅速的動作,是砂糖果子職人的特色。就在飛退後的同時,從夏爾上衣的內口袋抽走了手掌大的皮袋子。


    「你這家夥!」


    在夏爾秀出劍之前,飛已經往後退了好幾步。


    「喲,怎麽了?一點都不像你呢,夏爾,全身都是破綻。」


    飛笑著把皮袋子高高舉起來。


    夏爾咬牙切齒地說:「銀砂糖子爵居然當起了小偷?」


    「曾經有人說,我若沒當上銀砂糖子爵,應該去當小偷。這是我的特技。不過我還真沒想到可以從你身上偷到東西。剛才你全身都是破綻,難道是因為對我太信任了?我很開心呢,夏爾。」


    夏爾知道自己出了問題。為什麽會心不在焉,犯下這種疏忽?更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對飛卸下了心防。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似乎被安同化了,難道是與她相處的這幾個月,被她的毫無防備傳染了?


    「這是你的翅膀吧?」


    安還給夏爾他自身的翅膀,折疊放在那個袋子裏。


    「在海蘭德王國,遇到沒有主人的妖精時,誰第一個拿到這個妖精的翅膀,誰就有權力擁有這個妖精。不過這是人類想出來的規則,妖精根本不當一回事吧?」


    飛嗤嗤笑著。


    「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主人了,夏爾·斐恩·夏爾。」


    早上,喬納斯來到安的房間。


    「我請戴爾大人幫我安排晉見費拉庫斯公爵,我現在要去見他,你跟我一起去,安。」


    喬納斯顯得很緊張。


    昨晚因為夏爾的離去,安整個人都虛脫了。


    盡管有些不安,但想到再也沒有比自己趕走夏爾更慘的事,她就不在乎喬納斯在打什麽主意了,有點豁出去的心情。


    「你臉色很蒼白呢,喬納斯。」


    安冷冷地說,喬納斯狠狠瞪她一眼。


    「你不要說話哦,知道嗎?不要說話!」


    好強烈的反應。凱希擔心地飛到喬納斯盾上,撫摸他的臉。


    他們那樣子,完全不像占盡優勢的一方,反而嚇到了安。


    戴爾來接喬納斯和安。他們被帶去的地方,不是平常那個大廳,而是亞路邦私人的房間。


    這個房間是套房,有寢室和客廳,安他們被帶到了客廳。


    壁爐生著火,房間很暖和。


    簡單樸素的房間裏,隻有壁爐前有一張長椅,以及窗邊有一張辦公用的大桌子。房間中央鋪的長毛地毯也隻是毛織品,不是什麽奢侈的東西。


    亞路邦家有高貴的家世,祖先是桀多力克祖王。然而,從簡單樸素的房間可以看出,亞路邦家被剝奪了那種身分應有的權威。


    與住在路伊斯頓雄偉王城裏的國王相比,落差太大了,很難想像他們是同樣的血脈。


    ——他每個月都得去路伊斯頓噓寒問暖,那是什麽心情呢?


    安忽然想到這件事。如果亞路邦天性愚鈍,或許不會覺得痛苦。但隻要有一點自尊心,就會覺得那是屈辱。


    亞路邦躺在長椅上,沉悶地望著火焰。


    在戴爾的指示下,他們趕緊跪下來。


    戴爾通報兩人來訪,亞路邦隻瞄他們一眼,用冰冷無情的聲音說:「職人,你們還沒完成砂糖果子吧?來見我幹嘛?」


    喬納斯再三舔著幹燥的嘴唇,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開口說:「我、我想辭去這份工作。」


    亞路邦緩緩坐起來,把身體轉向他們。


    「辭去?六天前你也說過同樣的話吧?」


    「是……是的。」


    「那時候我說了什麽?」


    「您說不準辭。」


    ——公爵大人說了這樣的話?


    安驚訝地看著喬納斯,但喬納斯沒空理她。


    「沒錯,你忘了嗎?如果忘了,我可以讓你想起六天前的疼痛。我還說過,我派了人監視你們,想逃走的話,我會把你們抓回來,用鏈子鎖住。」


    亞路邦後麵說的這些話,更重重打擊了安。


    ——監視?鏈子?他在說什麽?


    忽然,亞路邦站起來,拿起直立在長椅旁的細長的劍。


    他不是握住劍柄,而是粗魯地抓住劍鞘,擺出要揮劍打人的架式走向安他們。


    安被亞路邦的動作嚇到,把身體往後縮。


    這時候她才知道,喬納斯臉上的瘀青是怎麽來的。


    ——那是被公爵大人打的。


    六天前,喬納斯完成作品,叫喚了亞路邦。可是沒受到肯定,喬納斯一定跟安一樣,思緒全亂了。所以他說出了想辭去工作這種話,卻惹火亞路邦,被打了一頓。


    ——公爵大人還說派了人監視我們。看來,在得到自己滿意的砂糖葉子之前,他不會讓我們辭去工作。


    安現在才深深感受到亞路邦強烈的執著。


    握著劍走過來的亞路邦,全身殺氣騰騰。盡管待在溫暖的房間裏,他那模樣還是看起來冰冷僵滯,仿佛籠罩著泛藍的空氣。


    藍是瘋狂的顏色吧?安的背脊掠過一陣寒顫。


    ——這個人是認真的。


    喬納斯更伏地叩拜說:「我做不出來,真的做不出來,請原諒我!可是她做得出來,她的手藝比我好上數倍,銀砂糖子爵也很欣賞她。有她在,就不需要我了!您可以把她留在城堡裏,直到她做出您想要的砂糖葉子。昨天我把她的護衛趕出去了。所以就算她不想做,也沒有辦法離開這裏。求求您,放我走!」


    聽到喬納斯如放連珠炮般一口氣說完的話,安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喬納斯居然為了自己想逃出去,說要把安獻給亞路邦。這就是他把夏爾從安身邊趕走的原因。


    「喬納斯,你!」


    安想破口大罵,但是看到喬納斯仿佛忘了她的存在,趴在地上全身發抖、萬分恐懼的樣子,她猶豫了。


    眼底閃爍著無情的光芒、手上握著劍的亞路邦,怎麽看都不正常。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刺激他拔劍砍過來。


    「請放我走,求求您,請放我走、請放我走……」


    喬納斯的聲音顫抖,不斷重複這句話。


    安看著他呼天搶地的模樣,把要罵他的話給吞下去了。


    有點可憐如此害怕的喬納斯。


    ——不過……喬納斯說的話或許是真的。他害怕成這樣,的確做不出砂糖果子。


    喬納斯有地方可以回去。他是拉多庫裏夫工房派的職人,回到路伊斯頓,他有工作可做。若想過更輕鬆的日子,也可以回到他出生的故鄉諾克斯孛裏村。那裏有他可以繼承的砂糖果子店,還有他的雙親。


    他大可不必堅持留在這裏,替這麽恐怖、連要的是什麽都說不清楚的委托人做砂糖果子。


    安與喬納斯相反,她沒有地方可以回去,沒有錢,現在也沒有夏爾陪在身旁。


    更何況,安已經接下了這份工作。不管任何理由,都不能拋下工作。她不想拋棄自己唯一的武器。


    亞路邦緩步走過來。


    麵對手拿著劍、不知道下一步會做什麽的人,安心中充滿恐懼。


    然而,本能告訴她,自己隻有這條路可走。


    安吞了口唾沫,挪動身體,介入亞路邦與喬納斯之間,伏地叩拜。


    「他說得沒錯,我會做砂糖葉子。所以請放他回去,由我來製作砂糖葉子。」


    喬納斯驚訝地抬起頭。


    亞路邦停下腳步,皺起眉頭問:「由你來做?」


    「是的。」


    「你有自信嗎?」


    「有。」


    「在做出讓我滿意的砂糖果子之前,我不會讓你離開城堡。做不出來的話,我永遠不會放你走。」


    「沒關係。」安這麽回答,抬起頭說:「我一開始就答應過要做,所以我會做。如果一直做不出來,那是我的責任,我會一直做下去。」


    亞路邦與安相對而視,安強忍著,絕對不先把視線撇開。


    沒多久,亞路邦緩緩移開了視線,放下舉起來的劍鞘。那雙眼睛又恢複平常的冷漠、淡然。


    「好吧,我答應你,讓那個職人離開城堡。」


    「謝謝。」


    安又低下頭致謝。


    亞路邦就像對他們失去了興趣,背向他們,又回到長椅,把劍放在旁邊,繼續眼盯著火焰。房內一片靜寂,隻聽見壁爐裏的木柴嗶嗶剝剝高聲作響。


    喬納斯全身無力,茫然若失。


    在戴爾的催促下,他們離開了房間。


    戴爾把他們帶回到塔的樓梯間,指示喬納斯盡快收拾行李,自行離開城堡。然後以嚴厲的目光對安說:「你不能離開城堡,剛才你也聽見了,有人監視你,你想逃也逃不了。」


    「我知道。可是,戴爾大人,您對主人的命令,隻能言聽計從嗎?這樣真的是效忠主人的家臣嗎?」


    安忍不住要這麽說,因為亞路邦的行徑太蠻橫了。


    主人的執著已經脫離常軌,身為家臣當然要諫諍。以效忠亞路邦家為傲的戴爾,更應該這麽做。


    安做好被打的心理準備,抬頭看著戴爾。沒想到戴爾噗嗤一笑說:「你還真敢說呢,不過,你說得很對。我也稍微給過忠告,但……大人應該再也無法忍受了。我了解他的心情,所以決定以實現他的願望作為第一優先考慮。」


    「忍受?」


    「與你無關。記住,公爵想要砂糖果子,你做就對了。」


    「我承諾過,所以不會逃走,我會做的。」


    安毅然回答後,走上塔的樓梯,回自己房間。


    走到房間前麵時,喬納斯突然從後麵追上來。


    「安!」


    安轉過身去,霍然把手伸向他。


    喬納斯看到她無言伸出來的掌心,眨著眼睛說:「這、這是幹嘛?」


    「把米斯裏露·力多·波得的翅膀還給我。」


    「哦、啊,對喔!」


    喬納斯慌忙在胸前口袋摸索,拿出翅膀,放在安的掌心上。


    收到翅膀的安,鬆口氣,用兩手包住翅膀。


    「太好了。」


    安喃喃說著,背向喬納斯要走進房間,卻被抓住了肩膀。


    「等等,安!你為什麽說那種話?」


    「那種話?我沒說什麽可以讓你抱怨的話吧?」


    喬納斯皺起眉頭,回她說:「我不是要抱怨。我是要問你為什麽那麽積極幫我說話,讓我離開?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那麽說,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不是幫你。我隻是看到你那樣子,覺得你不可能做得出砂糖果子,把你留下來也沒用,如此而已。」


    「可是,安,你可以為那種公爵製作砂糖葉子嗎?不管你怎麽做,他都隻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水遠不滿意!他還說,做不出他滿意的東西,就永遠把你關在這裏啊!」


    「我一開始就說我要做,所以我不想半途而廢,我要做。」


    喬納斯放開安的肩膀,像個鬧別扭的孩子說:「安,你、你是傻子嗎?你在說什麽啊?在這種狀況下還那麽說,太奇怪了!」


    「沒辦法,我現在隻能留在這裏做砂糖果子,沒其他路可走了。」


    「你果然是個傻子!」


    喬納斯吼完後,跑下了樓梯。


    「是啊,我的確是。」安歎口氣,獨自喃喃說著:「可是除此之外,我不會做任何事。」


    即使像喬納斯那樣,放棄工作,離開城堡,夏爾也不在了。再也見不到他了。想到這件事,安就心如刀割。


    所以她決定不要去想這件事,隻想著砂糖果子。


    這時候,以前夏爾說過的話在她耳邊響起。


    「做砂糖果子吧,你有你能做的事。」


    ——砂糖果子……沒錯,我隻要做砂糖果子就行了。


    安要做出被亞路邦肯定的砂糖果子,取得金錢與名譽。


    有了一千克雷斯,就可以住旅館,盡可能維持旅途的安全。在全國巡回的旅途中,再慢慢尋找夏爾就行了。找到他,就能告訴他,自己不是真的要他離開,而是被威脅才那麽做,其實自己很想和他在一起。


    安仰起頭,打起了精神。


    「我有我能做的事。」


    「我真的覺得,你浪費了你的姿色。」


    費拉庫斯曆史最悠久的旅館,是麵對港口的三層樓建築。


    最上麵的三樓隻有三個房間,比樓下的房間都寬敞。


    飛包下了三樓的樓層。


    一個房間給自己,其他兩個房間給跟飛一起從路伊斯頓來的六名衛兵使用。他似乎才剛到費拉庫斯,還穿著簡樸的旅行服裝。


    進入房間,飛立刻用熱水清洗身體,換上正式的衣服。


    服侍飛的妖精並沒有同行,幫他換衣服的人是薩禮慕。


    夏爾待在飛的房間。翅膀在飛手上,他隻能乖乖聽話。


    但夏爾並不在乎。


    不管飛搶走夏爾的翅膀是為了什麽,他都沒興趣知道。


    房間裏有六張華麗的椅子,椅麵是罕見的大陸製布料。


    夏爾臭著臉,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靠著椅背,蹺起二郎腿。那模樣就像死賴在那裏動也不動,絲毫不可愛。


    「我是你的主人耶,你的態度就不能再友善點嗎?你不用逢迎巴結,但起碼臉不要那麽臭。」


    飛邊扣著袖扣,邊從屏風後麵走出來,隔著桌子,坐在夏爾前麵。夏爾目不轉睛地瞪著他。


    「是不是因為你的臉老是這麽可怕,安才離你而去?」


    這句話惹惱了夏爾,他把一隻腳粗暴地抬到桌上。


    飛對著朝向自己的長筒皮靴靴尖,啪唏彈了一下。


    「這隻腳是在幹嘛?」


    「我腳酸。」


    「我知道了,你心浮氣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夏爾不回答,飛又平靜地說:「安還在費拉庫斯城堡嗎?如果在,必須把她帶出來,否則萬一我說服不了亞路邦,費拉庫斯城堡就會發生戰爭。」


    看到夏爾皺起眉頭的反應,飛似乎很滿意。


    「走吧,我要去費拉庫斯城堡見亞路邦,你是我的戰士妖精,我可以帶你去,作為我的護衛。」


    「我不想去。」夏爾說。


    飛把手伸進胸口的內口袋說:「這裏有你的翅膀,我很不想這麽做。但你如果不聽話,我還是會蹂躪這東西。」


    「你這家夥果然也是人類。」


    夏爾低聲咒罵。


    翅膀被用力扭扯,或是被撕裂般的力道拉扯,遍布妖精全身的粒子就會扭曲變形,嚐盡身體迸裂、瞬間煙消雲散般的痛楚與恐懼。


    那恐怕是人類無法理解的痛楚與恐懼。


    「對不起,我是不折不扣的人類。明白的話,就跟我走。」


    飛站起來,對薩禮慕下令。


    「我準備好了,快安排馬車去費拉庫斯城堡。」


    飛似乎是快馬加鞭從路伊斯頓趕到費拉庫斯。


    他說坐馬車太花時間,所以自己騎馬,隻帶著薩禮慕和六名衛兵來到費拉庫斯。


    經過路伊斯頓時,聽說安進了費拉庫斯城堡。


    「所以我更急了。」


    飛向貿易商人借來四匹馬的豪華馬車,趕去費拉庫斯城堡。堂堂子爵自己騎著馬去找公爵,太不體麵了。馬車上坐著飛、薩禮慕及夏爾。


    飛望著馬車窗外浩瀚的大海,喃喃說道:「這一年半,費拉庫斯公爵亞路邦一次也沒去過路伊斯頓。」


    ——一次也沒


    去過?


    夏爾不由得轉頭看著飛。


    對於人類世界的權力鬥爭,夏爾毫不關心。


    然而,不論對王室的紛爭有沒有興趣,隻要住在海蘭德,自然會聽說這些事。夏爾當然也知道米爾茲蘭得家與亞路邦家之間的關係,以及亞路邦家的當家的處境。


    飛看著夏爾,點點頭說:「你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吧?」


    亞路邦家的當家是王國最後的火種。為了確定這個火種的忠誠度,王室賦予火種兩項義務,一項是要把所有貿易相關的稅收繳回王室,另一項是亞路邦家的當家每個月都要去路伊斯頓問候國王。


    那是展現順從的儀式,證明自己沒有背叛國王的意思。


    這一年半,亞路邦家卻都沒有盡到其中一項義務。


    「我成為砂糖果子子爵之前,經常被亞路邦叫來。為他……不,應該說是為他身旁的女性做了很多的砂糖果子。我深知公爵的為人,所以也很清楚他是沒有野心的人。可是,道寧格伯爵不一樣,他一直在等待機會把亞路邦家連根拔除。他認為,隻要亞路邦家的當家活著,就會有麻煩,與公爵的為人無關。這些年來,公爵都按時繳交稅金,所以沒有馬上浮現問題。愛德蒙二世陛下也挺亞路邦家。可都一年半了,公爵這一年半都沒盡到問候的義務,連國王都沒辦法駁回道寧格伯爵的意見。亞路邦多次漠視召見,誰也不知道他突然不去路伊斯頓的原因,但是……」


    飛做個深呼吸,又接著說:「對道寧格伯爵來說,這是個大好機會,他當然等不及了。愛德蒙二世陛下也不能再挺亞路邦家,準許出兵了。道寧格伯爵將會率領威斯托爾城堡的士兵來費拉庫斯。」


    ——消滅火種嗎?


    這就是人類的做法,既徹底又殘酷。但也因為這樣,人類才能戰勝妖精。


    「亞路邦要是能在那之前去路伊斯頓,就來得及避免戰爭,也給了愛德蒙二世陛下挺亞路邦的理由。但時間不多了,道寧格伯爵年紀雖大,手腳卻很快,我必須在他發動戰爭前說服亞路邦。」


    又望向窗外的飛,露出十分擔憂的神色,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他。


    「你為什麽來說服他?這是國王的命令嗎?」


    「陛下不會自己準許出兵,又在背後推翻這件事,他不是這種人。這是我的獨斷獨行。亞路邦以前有恩於我,我不希望他死,所以想來勸勸他趕快去路伊斯頓問候一聲。我成為銀砂糖子爵後,隻能替國王做砂糖果子,所以與他漸行漸遠……不知道這期間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飛來這裏,是擔心被什麽附身般顯得異常沉靜與執著的亞路邦。夏爾頗感意外,心想那個男人值得關心嗎?


    抵達費拉庫斯城堡時,馬車沒被阻攔,順利進了大門,應該是事先派人通報過了。飛隻帶著薩禮慕與夏爾,走向瞭望樓。


    踏入瞭望樓,夏爾不由得觀望四周,尋找安的身影。他很想見到安,又不太想見到。如果能再度相見,可不可以問安趕走自己的理由呢?


    他們被帶去亞路邦的私人房間,而非大廳。或許是因為這是非正式的拜訪,而且亞路邦與飛之間有私交吧?


    亞路邦坐在壁爐前的長椅上。察覺開門的動靜,他隻往那邊瞄一眼,沒有站起來,興致索然地說:「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馬克裏啊,兩年不見了。」


    「很久沒來看你了,公爵。」


    與他寒喧的飛,臉上掩不住驚訝的神色。


    「你好像瘦了……看起來很疲憊呢。」


    「現在你隻替國王做砂糖果子,來我這裏做什麽?」


    「來邀請你啊,要不要跟我去旅行?目的地是路伊斯頓,往返隻要三到四天就行了。」


    「連你都說這種話?戴爾也跟我說過很多次,我不想去那種地方。」


    「很好玩哦!」


    「哪裏好玩?」


    「好玩啊,帶克莉絲汀娜一起去吧?她喜歡熱鬧的路伊斯頓,她在哪?」


    亞路邦動也不動,眼眸映著火光。


    「公爵?」


    「滾。」


    飛聳聳肩,收起剛才的輕浮態度,大步走到亞路邦身旁,在他腳下蹲下來,仰起頭看著他。


    「公爵,這一年半,你都沒去問候國王,你不可能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吧?道寧格伯爵正在調度軍隊,向這裏出兵。陛下已經準許他來討伐你,但這並不是陛下的意思。隻要你現在展現恭順的態度,陛下就可以維護你。陛下很喜歡你,還有你已故的父親,我也是。」


    「你滾。」


    「公爵!」


    「我叫你滾!」


    亞路邦猝然起身,抓起了放在旁邊的劍。


    飛不得不站起來,退後幾步。薩禮慕立刻擋在飛前麵,手放在劍柄上。夏爾也嚴陣以待,觀望情勢。


    「你……你怎麽了?公爵。」


    飛顯然大受打擊,喃喃說著。


    亞路邦握著劍,怒吼般大叫:「誰都不準命令我,誰都不準幹涉我要做的事,你也一樣,馬克裏!」


    「知道了……」飛輕輕歎口氣,點點頭說:「我走,但我有個要求。應該有位名叫安·哈魯佛德的砂糖果子職人住在城堡裏,我想帶她一起走。」


    「沒聽過。」


    「她是跟站在那裏的妖精一起進城堡的女孩。」


    「的確有幾個職人跟妖精一起進了城堡,但都被我趕出去了,現在沒有任何職人待在城堡裏。」


    ——不可能。


    昨天晚上,夏爾還見過待在城堡裏的安。他一直在城堡附近晃到今天早上,如果安出了城堡,他應該會看見。安還在城堡裏,最好的證明就是她的廂型馬車還停在城堡的外郭。


    「你確定嗎?」


    飛邊向亞路邦確認,邊使眼神詢問夏爾:「公爵說的是真的嗎?」夏爾輕輕搖著頭,表示「不是」。


    「煩死了,給我滾,馬克裏。」


    亞路邦說完,又坐回長椅上。把劍扔到地上,雙手的手指抓住金發,像強忍著頭痛般低下了頭。


    飛向沒看著他的亞路邦默默行個禮,轉身走開。


    薩禮慕跟在飛後麵,夏爾也走出了房間。


    把門帶上前,夏爾又回頭看,亞路邦還是維持相同的姿勢。


    亞路邦他隱瞞了安的存在,把安留在城堡裏。他究竟想從砂糖葉子得到什麽?不管他要的是什麽,夏爾都擔心安的安危。那個意誌堅強的嬌小女孩,在做什麽呢?發生了什麽事呢?


    焦慮的夏爾有股衝動,想現在就去找安,但想起她說過的話:


    「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自己明明被推開了,為什麽還要去找她呢?


    不是為了報恩、不是為了情義,為什麽還是想找到她呢?為什麽擔心她的安危,為她焦慮呢?不管安的態度如何,夏爾還是尋覓著她的身影。


    喬納斯離開了城堡。


    安與米斯裏露一起待在大廳。他們從塔的房間窗口,目送喬納斯離去後,直接來到這裏。安一直站著,看著妖精的肖像畫。


    空氣冰冷,冷得腳尖和手指都失去知覺。


    米斯裏露坐在地上,打著大大的嗬欠。但他還是強撐著,陪在安身旁。安叫他回房間,他不肯,堅持要跟安在一起。


    太陽西沉,橙色光芒從大廳窗戶斜斜照射在地上。


    「為什麽選這張肖像畫呢?」


    一直看著肖像畫,看得很累,安不由自主冒出這句話。


    「為什麽?因為這幅最好吧?」


    米斯裏露也不太明白,抬頭看著肖像畫。


    「為什麽?要說漂亮的畫,這世上多的是,為什麽要


    選這幅呢?」


    「不是選這幅吧?東塔不是有很多跟這幅差不多的畫嗎?」


    「嗯,對哦,公爵不是要我做出這幅畫的形體,而是要我做出妖精的形體。可是,為什麽選這個妖精呢?」


    從窗口照進來的斜陽越拉越長,爬過地麵,來到安的腳下,照亮了與安對望的肖像畫。


    夕陽的光線落在肖像畫的妖精背上,兩枚翅膀迎光發亮。


    「啊!」


    瞬間,安愣住了。


    為什麽一直沒發現呢?不,發現了,隻是認為不重要。但仔細想想,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兩枚翅膀……這個妖精的背上有兩枚翅膀,沒有被任何人奴役過。」


    「那又怎麽樣?」


    「為什麽有這些妖精的肖像畫呢?在大自然中誕生的妖精,沒有被奴役過的話,不太可能混在人類世界裏。」


    「你這麽說也有道理。」


    「為什麽一定要用這個妖精當砂糖果子的模特兒呢?公爵沒有說理由。如果是這個妖精很特別,表示公爵對她有特別的感情……因為有特別的感情,所以對我的砂糖果子不滿意。假如能問出理由,說不定可以知道作品的製作方向。」


    對了,某天夜晚,夏爾看著肖像畫時也曾喃喃說過:「難道費拉庫斯公爵要的,並不是砂糖果子本身的完美?」


    沒錯,的確是這樣。夏爾給了安暗示,她卻置若罔聞。


    亞路邦要的,並不是身為職人的安認為完美出色的砂糖果子。安必須從亞路邦的觀點去看作品,製作出亞路邦想要的東西。


    「你瘋了嗎?安。」


    米斯裏露嚇得全身發抖。


    「連喬納斯都害怕得逃之天天了。那個公爵不高興就會打人,說不定你是女生他也照打……不,看他那種氣勢,還可能會砍你。」


    「可是不問不知道啊!」


    問了,也沒有自信能做出讓亞路邦滿意的東西。他看起來又好像快瘋了,說不定問這種事也會有危險。


    「米斯裏露·力多·波得,」安在米斯裏露麵前蹲下來,看著他的臉說:「你也離開城堡吧。」


    「別開玩笑了!你要我一個人逃走嗎?」


    米斯裏露生氣地站起來。


    安用雙手的指尖,輕輕包覆他小小的雙手說:「想到你可能遭遇危險,我就不放心。這是我決定的工作,是我的責任。留在這裏也是我自己的意誌,所以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


    「安……」


    安微微一笑說:「放心!我會做出砂糖果子給你看。所以,你願意等我的話,就在費拉庫斯市內的某處等我。我拿到一千克雷斯,就離開城堡。」


    米斯裏露注視著她,摸索她的心意。最後確定,她這麽宣示,並不是在敷衍自己。


    這是安的工作,身為砂糖果子職人,她的自尊不允許她拋下工作。


    「我知道了。」


    米斯裏露點點頭,藍色眼睛浮現真誠的神色。


    「我離開城堡。但是,在你從城堡出來前,我會去找夏爾·斐恩·夏爾。我會告訴他,你對他說的話不是真的,把他帶回來。」


    「你願意這麽做嗎?可是,夏爾說不定已經走遠了。」


    「我一定會找到他,我可是米斯裏露·力多·波得大人呢!包在我身上。」


    小妖精挺起胸膛,毅然抬起下巴。安光聽到他這麽說,就很開心了。


    「謝謝你,都靠你了,米斯裏露·力多·波得。」


    安打從心底感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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