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到最後!我們還沒輸!」


    旺季看著晏樹,那唇邊總是浮現謎樣笑容的他,正認真的生著氣。


    在場所有人之中,唯一一個為旺季這麽做的人。


    「旺季大人,現在逃回領地,援軍還在等您。分布於全國各地的貴族派擁護者也會立刻派出軍隊夾擊。隻要一天的時間,就能完成開戰準備。」


    悠舜眯起眼睛。直到最後一刻,晏樹都還是晏樹。不願放棄。


    「……你打算怎麽逃?要舍棄這五萬大軍嗎?」


    「那麽做太可惜了,當然不是。他們也還派得上用場。」


    一直保持沉默的陵王搔搔頭,環顧四方。


    從四麵八方被包圍了。唯一空著的,隻有通往碧州的路——但總不能領著大軍前往災區吧。再說陵王有一種預感……


    (……隻有一個方向空著……難道慧茄還活著?)


    這實在太可疑了。而且那被認定已經死去的碧州州牧慧茄,過去的確很常用這招。


    誘魚入洞,一網打盡。說不定,慧茄真的生還了。他可是人稱厄運慧茄啊,不是沒這可能。陵王想著想著,嘴角竟微笑起來,這想像挺不賴啊。


    像個打不死的蟑螂,這是好事。陵王和旺季都是這樣生存下來的。


    (不過,軍力相差了十倍以上啊……)


    陵王唇邊浮起了苦笑。出征時不該喝那杯酒的。


    看這情形,簡直就像是那場死戰,貴陽攻防戰的再現。當時的對手是戩華與霄瑤璿。這次則是戩華的兒子和他的宰相。相似的令人不得不說是命運。


    (還以為這次一定會贏的啊……)


    即使如此,陵王的內心仍一如往常平靜。勝敗決定於運氣。


    該做的都做了,所以沒什麽好遺憾的。剩下的……


    ——隻有該如何讓旺季活著逃離,就算得付出自己的生命。


    從很久以前起,這早已是陵王的任務。


    「你打算像貴陽攻防戰時那樣,退回貴陽城中死守嗎?晏樹。」


    「怎麽可能。貴陽攻防戰失敗的原因,就是笨蛋國王在毫無援軍的狀況下,選擇了死守王城,直到最後都無法拋下貴陽而導致戰敗。這次雖然有援軍,但很遺憾的,不能完全相信身在貴陽內部的皇毅。六部尚書都還在城中。本想設計調開他們……但他們和黎深不一樣,都是些不好對付的家夥。要是能再給我多一點時間設計,一定會有辦法的啊。」


    「那當然,我早就叮囑過飛翔和奇人,絕對不能動。」


    「……真是的,真該早點殺了你才對,悠舜,你真不是個好東西!」


    「這種話我聽多了。」


    「雖然我們不退回貴陽死守,但貴陽還是有利用價值。我們一定能毫發無傷的離開這裏。」


    一聽晏樹這麽說,悠舜眯起眼睛。


    秀麗也詫異地皺起眉頭。晏樹到底想說什麽。


    既不退回貴陽死守,又說還有利用價值。可是不拋棄貴陽是導致失敗的原因。


    比起秀麗,晚到了許多的晏樹。


    在延遲的那段時間裏,他做了什麽——不,他在貴陽留下了什麽指示?刹那間靈光一閃。


    「……晏樹大人……你該不會——」


    「領悟的太慢啦,小姑娘。你比悠舜可愛多了,我就告訴你吧——沒錯。貴陽不是不能用,如果隻是用它當作盾牌的話。國王啊,你不是說不要任何人死嗎?不是什麽都不想舍棄嗎?現在這裏有玉璽,有雙劍,還有紙筆,仙洞令君也在場,就請你當場將王位禪讓給旺季大人吧。否則,貴陽馬上就要被大火吞沒羅。整個王城全部燒光光。所有的門都被我關上了。」


    劉輝和秀麗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討厭的風聲像女子淒厲的哭聲,呼嘯著吹過五丞原。


    「我說了,無論什麽手段都會使用。你打算怎麽做?國王。已經沒有時間羅。沒有時間求救,也沒有時間聯絡了。午時申刻——大火即將點燃。」


    秀麗心頭一緊,掌中不斷冒汗。距離申刻,幾乎已經沒有時間了。


    晏樹臉上浮現陰鬱的微笑。


    「隻有我燃起烽煙,放火行動才會中止。烽煙必須是我獨家調配的特殊顏色才有效。如何?隻要你答應禪讓,我就停止行動。否則,等貴陽大火一起,我就會趁機帶著旺季大人逃回領地,等各地援軍抵達,馬上就可做好戰鬥準備。無論是鐵炭、資金還是鹽水食糧,我們都準備的很充分,毫無問題。」


    劉輝正想踏出一步,卻被悠舜的羽扇阻止。


    「……悠舜,別擋住孤。」


    「別這麽衝動。如果晏樹現在說的都是謊言怎麽辦?」


    秀麗一驚,心頭發涼,冷汗直流。


    確實,按照以往晏樹的行事手段,這是很有可能的。自己竟然在悠舜提醒下才發現,這更讓秀麗捏了一把冷汗。晏樹的花言巧語,總能把人搞得暈頭轉向。


    (可、可是,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


    在這件事上,晏樹的計劃向來都是如天羅地網般的周詳。


    真有可能在最後一刻,隻是個空口說白話的伎倆嗎?這可是事關旺季的性命啊!


    秀麗知道自己腦袋正一片空白,雙腳膝蓋發抖。


    無法做任何思考。貴陽。秀麗長久以來生活的地方,有許多重要的人都在那裏。街道與人,胡蝶姐和十三姬,還有百合大人也還在那裏。六部尚書,叔牙他們大家都在。


    這樣一個地方。


    眼角餘光,正看見劉輝伸手企圖撥開悠舜的羽扇。


    「貴陽是孤出生成長的地方!不能拿來做賭注!淩晏樹!你的條件,孤——」


    淩晏樹朝劉輝一瞥。


    「……很遺憾,好像已經太遲了。」


    一拍之後,可以看見貴陽城飄起了嫋嫋白煙。


    「————唔!」


    秀麗朝貴陽方向跑了幾步。


    劉輝張嘴正想大喊願意禪讓了,悠舜倒轉手腕還是用羽扇打掉那句話。


    「不是叫你等一下了,怎麽聽不懂呢。」


    「悠舜!你——」


    「我的國王,你做得全部都是正確的。今天這一天,這個時刻,你都選對了……聽好了,我是你的宰相。是比晏樹還要壞的壞蛋,當然也比秀麗大人更聰明。」


    風吹了起來。


    晏樹的表情像是察覺到某種氣息而倏然大變。炯炯有神的雙眼抬頭瞪著天空。


    從上午就開始吹起的強風,開始在上空激烈的打著漩渦。遠處傳來悶雷的聲音。


    劉輝總算聽見這些聲音,仰頭望向滿天烏雲,又看看悠舜,難道——


    「……悠舜……那顆骰子……指出的真是會談的日期和時間嗎?」


    落下的視線,正好看見悠舜唇邊浮現的微笑。


    「我的國王,直到最後你都做得很好。這一天,這個時間,這個場所。你好好的相信了我。所以接下來會發生好事喔……非常好的事。每年這個時候,在這一帶隻要過了未刻就會開始下起傾盆大雨。貴陽也會。今年雖然遲了一些,但恰好山裏的火災造成上升氣流帶動著雨雲。燕青有時候也派得上用場嘛。」


    「上升氣流是什麽?和雨有什麽關係?悠舜,你是仙人嗎?你是在山裏修道的仙人嗎?」


    「我隻是普通的宰相而已。隻不過我很清楚晏樹是個怎樣的壞蛋,早就料想到他會設下這條火計。不過我比晏樹準備的更為周到,因為我是更壞的壞蛋啊……總而言之,要開始羅。終結一切的暴風雨。」


    風開始吹過平原,朝天空卷動。


    秀麗未曾察覺已經降落的幾滴雨


    滴。


    也沒發現天上的烏雲開始快速流動。


    望著冒出蛇般細煙的貴陽,秀麗內心不斷呐喊。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啊!」


    隨著秀麗這一聲呐喊,傾盆大雨嘩啦嘩啦的下了起來。


    ●  ●  ●


    「……咦?」


    全身濕透的秀麗張著嘴發愣——下雨了?


    「雨!下雨了!下雨了,燕青!」


    在傾盆大雨中,必須使勁喊叫才聽得見彼此說的話。整齊的大軍慌忙四散,馬蹄聲和鎧甲撞擊的聲音都被雨聲蓋過。燕青抹著臉上的雨水。


    「難道這場雨,也下在貴陽城裏了嗎?」


    「看這雲的流向,想必是如此。烏雲不斷朝貴陽飄去,說不定那邊的雨勢更大。」


    「太好了!這麽一來,火種一定全被澆熄了嘛!太好了,危機解除!下雨萬歲!」


    「話說回來……該不會是小姐你那聲『不要』,導致下了這場雨吧?恐怕不久後,你就會被稱為呼風喚雨的妖女喔。噗噗噗噗。畢竟都被傳過你在縹家神隱了。」


    燕青很快又收起嘻笑,正色說道:


    「真的不是你使了什麽奇怪法術吧?」


    秀麗看著自己身上不斷滴落的雨滴。當時隻是不加思索的大喊而已。


    「嗯,我什麽都沒做。腦袋一片空白。」


    「不過天氣的確很差,我也感到了一股寒氣……看來是普通的暴風雨,那就好。」


    即使燕青最後一句話被雨聲掩蓋,秀麗仍得看出他臉上的安心。


    秀麗這時才總算能放心的環顧四周。


    「……晏樹大人呢?」


    「……逃了。有看見他拉著旺季大人上馬離開。迅和陵王也隨大雨消失了。這場暴風雨再過幾刻就會平息,到時候再去追他們吧。」


    秀麗抬頭望著雨。遠處傳來閃電的光芒和轟然雷鳴。


    「小姐,你不是最討厭打雷了嗎?」


    「……嗯,不過今天卻不覺得可怕。為什麽呢……我好像聽見母親的聲音。」


    黑暗的森林中,古代櫻花樹。搖曳的篝火照亮一扇門,一雙柔美的手給推開了門,裏麵的人微微回過頭。從門縫之間可以看見薔薇般的紅唇微微一笑,對秀麗說:


    『——再一下就好,秀麗。隻要再一下,再努力一下就行了。』


    聽見和那時相同的話,秀麗仰起頭,閉起眼睛,承受雨水。


    「可是這個,絳攸說你秋天就交給他了耶?為什麽在秋天你就知道會發生這些事了?」


    淋成落湯雞的劉輝背著悠舜,一邊衝進距離最近的縹家社寺,一邊大喊著發出疑問。


    「嚴格來說這骰子,春天結束時就做好了……跟交給璃櫻的智慧環一起請凜和歌梨大人做的……單純隻是覺得這樣就算遇到火攻也能輕鬆應付而已啊。」


    「什麽啊!」


    因為眾人紛紛朝社寺避雨,回過神來,才發現人都走散了。楸瑛和靜蘭一起跟上來了,秀麗和燕青卻沒有。也沒看見璃櫻和珠翠。


    劉輝取出那紫色小布包倒一倒,一張薄薄的紙片便飄了下來。


    「而且你寫這什麽!根本毫無意義!為了看懂這個花了孤整個晚上耶!」


    「……欸?不就是上麵寫的那個意思嗎?」


    靜蘭和楸瑛興致勃勃的湊上前來,讀著劉輝取出的那張薄紙片——然後沉默了。


    『五 三 二 馬 無 山 川 牛』


    ……雙眼瞪得大大的。這是什麽玩意?


    靜蘭不想被發現自己根本看不懂,所以什麽都沒說。楸瑛則是迫不及待的提出詢問。


    「不對,完全看不懂啊。陛下,這是什麽意思啊?」


    「要說是那個意思……倒也真的就是那個意思啦……上治五年,三月,二日,午刻(注:午刻的午在日語中音同馬)——正午!」


    「……欸?那麽無、山、川指的是……場地嗎?」


    「對,『無』和『山』指的是無名山,『牛』指的是方位醜(注:方位醜的醜在日語中音同牛),隻有川,孤不知道指的到底是哪條河川,查了一堆地圖……才找出悠舜可能會指定的場所,也就是五丞原的那個地方……」


    而這都多虧了鬼魂般現身的秀麗告訴劉輝的「你手中總好好的握著一切」。當時,劉輝望著自己的手,正好握著那張紙片。半信半疑再加上又半意氣用事的花了一個晚上研究得出的結論,其實到現在,劉輝都不確定是不是正確答案。


    「陛下無法決定的事,頂多就是會談的日期時間與場所了嘛,所以我才留下了這個。」


    「你說什麽啊,悠舜!怎麽可能隻有這個!孤無法決定的事還有很多耶。萬一在無法決定其他事情的時候,不小心打碎它了怎麽辦?」


    「……咦?其他很多?例如什麽?」


    悠舜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轉動著眼珠——天才就是這樣麻煩!


    「孤有很多煩惱啊!而且你把答案藏在骰子裏,更是叫人搞不懂為什麽!」


    「可是,會蠻不在乎弄壞那顆骰子的人,就隻有陛下你啊。就算落入晏樹或旺季大人手裏,我想他們也絕對不會打破它。所以藏在那裏,才能確保隻有陛下你會看得見。」


    「不就是顆青色骰子而已嗎?就是個青瓷骰子啊!」


    「是啊。不過是顆通稱『天青』的青瓷做的骰子。」


    「那種東西,任誰都能輕易捏碎吧——你們說是不是?楸瑛,靜蘭……咦?你們怎麽了?」


    聽見「天青」兩字的瞬間,楸瑛和靜蘭的表情馬上轉變。


    「……等一下,你那個小布包借我看看,劉輝。」


    靜蘭搶過布包,將裏麵的骰子碎片倒出來。


    如雨過天青般的美麗藍色,不可思議色澤的青瓷骰子碎片。


    靜蘭和楸瑛凝視著碎片——不約而同差點昏倒。


    「陛下……這是『天青』的青瓷耶……是人稱夢幻逸品的瓷器啊!數百年前被指定為『碧寶』的名匠,在留下製法傳世之前就死了,之後就再也沒人做得出相同色澤的青瓷啊。你知不知道,光是這一片碎片就買得起十個貴陽城啊,就算把你賣掉一萬次都湊不夠錢買。而你竟然將碧幽穀做的完整青瓷骰子捏成碎片……啊啊啊。」


    悠舜一邊擦著頭發一邊聳肩說道:


    「我怕萬一被淩晏樹搶走也很麻煩嘛,才想出這個辦法。晏樹那家夥雖然對國寶什麽的沒有興趣,但隻要是他喜歡的美好事物都會好好保存。而如果是落入旺季大人手中,他多半會供在神龕上,頂多是在手頭緊時賣到當鋪去……畢竟他可是連紫戰袍都能拿去換錢供我參加國試的人啊。」


    靜蘭和楸瑛錯亂的想著,劉輝和旺季在性格上果然有相似的地方啊。


    「因此,我分析了『天青』的調色配方,交給凜和歌梨,請她們打造了骰子將紙片放進去。隻要拿『天青』的配方做交換,還能輕易收服碧家,可謂一石二鳥啊。」


    幾百年來,無人能再現的夢幻配方,他竟隻花了一個春天的幾個月時間就重現了?


    這人真是太可怕了!靜蘭不由得的顫抖了。想起孩提時代,無論找他下幾次棋都贏不了的事,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鄭悠舜真是越來越可恨了——


    「……那麽,悠舜……你……」


    劉輝輕輕握起悠舜的手。接著開始東摸西摸。好不容易才確認了他不是透明人或鬼魂,而是活生生的人。忍不住開口問了。


    「你的身體……還好嗎?」


    悠舜先是一愣,接著又笑了。


    「我健康得很。」


    「騙人!你當時筋疲力盡,憔悴的像是要死了,怎麽可能有體力在大冬天裏周遊北方各州?」


    「因為我騙人啊。」


    「什麽!嗯……什麽?那是騙人的?」


    「也就是說,我裝病。剛好在茶州的那段時間讓我變瘦了,不好意思喔,我就是這麽個大騙子。」


    「…………咦?」


    「隻要運用食材調理,就能塑造出麵容憔悴、骨瘦如柴的假象。說謊和演戲都是我最擅長的,可不輸給女性喔。」


    「…………啥?」


    「至於血漿更是隨時帶在身上的道具。裝病和假死都是我姬家的得意絕活。因為間諜囂張,裝病時,就算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也會演個徹底。再加上我們族人生來就有『死相』,根據祖先的說法,連死神都會上當呢。」


    「欸?」


    「確實我曾有一段時間筋疲力盡的差點累死,不過離開貴陽後,經過充分休息,攝食養生,早就恢複活動力了。別看我這樣,今年也才三十幾歲,年輕力壯,身體恢複得也快。」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我健康得很。少說還能再活個三十年沒有問題吧。人家不是說嗎?笨蛋也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不對,是說要騙就從騙笨蛋開始……喔不,是先從騙同夥開始。」


    這家夥剛說了什麽!靜蘭和楸瑛實在很想頂回去。而且他「笨蛋」還說了兩次!


    「對不起……我說謊了。」


    「沒關係。」


    劉輝又哭又笑,一張臉都皺在一起了。


    「要是你身體不好還瞞著孤,這才令人難過,隻要你健康平安,那就好了。孤高興一百倍都還來不及呢。」


    悠舜略顯驚訝,但很快地便垂下眼睛。


    ……其實,不管悠舜看見什麽,如果對方不相信自己那就毫無意義。那張紙片,悠舜說的話,相不相信就要看國王心裏怎麽想。在那種狀況下還能相信,真不是普通的笨蛋。


    (……難道除了凜和旺季大人之外,真的還有……)


    對悠舜來說,會受騙上當的如果不是平凡的好人,那就是單純的笨蛋了。隻有這兩種選擇。但還有一種絕對不會被騙的人。完全出乎悠舜預期,並且對他付出這樣的感情。


    給自己真正的微笑。還有那足以融化冰凍內心的溫暖。


    此時悠舜臉上的微笑,不知為何擊中劉輝的心,讓他心跳加速。


    「不過即使如此,晏樹還是懷疑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得靠拐杖才能走路。」


    劉輝和靜蘭楸瑛都沉默了。看看悠舜的手杖,又看看他的腳。


    「你們覺得呢?是真實還是謊言?對了,這件事我會永遠保密。」


    悠舜咧嘴一笑。三個人真的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閉上眼睛,悠舜仿佛在聽雨何時能停。激烈的雷雨,很快就要停了。到時候。


    像是聽見了悠舜的心聲,劉輝執起悠舜的手,用力握緊。


    「好好說出來吧。」


    「…………陛下,旺季大人他是最後大貴族。做到這種地步,他身負的責任和接下來對自己的處置,他也比誰都清楚。所以,所以……等這場雨停了——」


    雨水沿著悠舜冰冷而無生氣的雙頰滑落。仿佛人偶落下了眼淚。


    這就是背叛的代價。雖然早就知道了,卻沒想到如此痛苦。悠舜扭曲著表情,笑了。


    「他一定已經……不在了……」


    ●  ●  ●


    傾盆大雨之中,晏樹駕著馬漫無目的的狂奔。在這雷電交加的傾盆大雨之中。


    甚至無法去思考現在該往哪裏走,隻想走得越遠越好。


    一道淩厲的閃電打下,馬兒畏懼地嘶啼,抬起後腿。


    「————唔!」


    晏樹因此從馬鞍上摔下,體力不支的他,連翻滾的力氣都沒有,重重撞擊地麵。即使如此,他仍勉力爬起,在雨中找尋另一個人。


    找到之後,用力地抓住旺季的手臂。


    「——旺季大人,快站起來。」


    旺季不說話,抬頭以寶劍般閃閃發光的眼神望著晏樹。那是內心已經有所覺悟的沉靜眼神,也是晏樹最討厭的。最討厭,最討厭他這樣了。晏樹瞪著旺季。


    「請你站起來。我們逃走,無論往哪裏逃,可以走到哪裏,就走到哪裏。」


    可以走到哪裏,就走到哪裏。


    然而,那到底是哪裏?為了什麽而去?……那種事,晏樹一點也不在意。


    就算失去了馬,像這樣滿身泥濘,隻要還能走,就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有如徙蝶,朝著未知的世界前進。跟隨自己的內心。


    曾經無數次離開旺季身邊向遠方飛,每次卻總還是回到他身邊。


    「……晏樹。」


    「我什麽都不想聽。我告訴你,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做這種事。我向來隻想為自己活。我才不想為別人活呢,那一點都不像我。可是旺季大人,誰都無法守護你。不管是皇毅還是悠舜,說什麽是你所希望的,就那麽背叛了你。連你自己也一樣,完全不去守護自己。開什麽玩笑。既然如此,隻有靠我一個人努力守護你了啊!不管得用什麽方法,我都隻能贏,隻能那麽做。」


    春天的櫻,夏天的藤,每當看見金黃的銀杏葉時,總喃喃的說那好像是小人國的扇子啊。


    冬雪之中,手中握著血染的劍,看著雪白花瓣的那個人。


    每當他呼喚自己的名字,晏樹的內心總像風吹動了竹葉,發出沙沙聲擺動著。


    露出和當時一模一樣的靜謐眼神,旺季在雨中笑了起來。


    「……是啊,我通通都知道。從以前開始,甚至為了不讓我傷害自己,一直守護我的人就隻有你,晏樹。」


    晏樹的表情漸漸扭曲。像藏得好好的寶貝被人找出來的孩子。


    看起來像是憤怒,又像是牢騷,像是哭泣似的嗚咽,又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的憎恨。


    「——為什麽你不生氣。為什麽你什麽都不說。我做的那些事,你可以責怪我礙事啊。恨我,大聲罵我,把我一腳踢開也行。我做了那些事就該受到這樣的懲罰。但我先說清楚,不管是將隱村連人帶村整個燒掉的事,還是放火燒貴陽的事,我可都不後悔。」


    飄雪般狂舞的櫻花瓣中,旺季曾告訴過他,有一種隻能活一代的櫻花。為了讓更優良的花種誕生,無法留下後代的櫻花。為了獲得那令人瘋狂的美,代價就是飄渺短暫的毀滅性宿命。


    如果沒有人好好守護,就無法生存下去。


    就像你一樣。像你一樣的櫻花。


    為了看那重要的櫻花而出走,但無論有多少次,結果都還是回來了。而旺季每次也都知道晏樹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事,都還是默默將他留在身邊。無論多少次。


    「——為什麽,你為什麽不拒絕我呢!」


    旺季沉默以對,聽著晏樹的抗議。晏樹覺得自己仿佛變回一個愚昧的孩子。


    「旺季大人,你應該明白的。你的弱點就是我。就像紫劉輝的弱點是紅秀麗一樣。隻要我不在就好了。你做什麽都會更順利,更如你所願。殺了我或拋棄我都可以,把絆住你手腳的弱者,隱村,所有阻礙你前進的東西都丟了,這不是很好嗎?你就是辦不到這個才會輸——這就是你的弱點!」


    「不。」


    不能舍棄。不能丟下不管。如果將自己的一部分舍棄拋下,人是無法前進的。


    「那不是弱點。而是因為那對我很重要,所以才不能丟下不管,隻顧著自己前進。否則,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不能丟下不管。


    否則人生就沒有意義了。這句話,讓晏樹驚訝地睜大眼睛。


    不管出走多少次,都還是回到旺季身邊。連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何在,卻仍無數次的反覆著。可是。


    ——因為那對我很重要。


    旺季沒有察覺到晏樹表情的變化,聳聳肩。


    「……我並不是因為你為我做了什麽才這麽說。其實你的想法一直都和我很接近。你一定也發現了吧?我明知你想做什麽卻沒有阻止你,連一次都沒有。就是因為我內心也認為,如果用那種做法能奪取王位也不壞,我當真這麽認為。」


    無論何時,旺季內心都無法揮去戩華王的陰影。他的做法,贏得勝利的方式。


    以力量製服他人,用盡各種手段,隻要是想得到的東西絕對會不顧一切取得。


    盡管反抗過他,旺季卻無法否定他。這令旺季感到既可恨,又懊悔。


    晏樹就像是旺季的影子。兩人像是天平兩端一黑一白的秤盤,雖然黑的部分都由晏樹承擔,但旺季其實和他有著相同的思考模式。奸險的小聰明,天衣無縫的策略。


    黑與白的天平兩端。旺季和紫劉輝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很清楚自己擁有什麽樣的天平。就像他最終帶著五萬大軍前來,正因終究不願取下黑色天平上的砝碼。那正是旺季與戩華和晏樹相同的特質。


    隻不過旺季心中的願望,由晏樹化為行動去實現而已。


    「你聽好,晏樹。我是利用了你。但不會因為失敗了,就把責任怪到你頭上。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不會因為身邊多了或少了一個你,就有什麽不同。」


    「即使我好幾次覺得殺了你也沒關係?你是笨蛋嗎?」


    「老虎隻會將自己喜歡的動物殺來吃。討厭的東西,它連碰都懶得碰。既然是你自願跟上來的,那也沒辦法。隻要我還活著,都不會拒絕你。」


    ——隻要我還活著,都不會拒絕你。


    晏樹知道自己就跟那紛飛的櫻花花瓣一樣,對這個人而言,並不是什麽特別的存在。


    「……可是,結束了。你也玩夠了吧?晏樹。時間差不多了,我必須負起責任。」


    晏樹的眼神倏地變得尖銳。


    「……玩夠了?這是什麽意思?我從頭到尾都是認真的。才不會因為沒玩夠這種爛理由而逃跑呢。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想死,就算要逃到天涯海角——」


    旺季歎了一口氣。雖然他並不討厭這樣。


    像安撫鬧著脾氣的孩子似的對晏樹說:


    「晏樹,我可不打算將你獨自留下。我要帶你一起走。」


    一時之間,晏樹搞不清楚旺季這話的意思……什麽?


    口幹舌燥,吞了好幾次口水後,好不容易發出嘶啞的聲音。反正……


    「……你一定是擔心留下我會有後患吧?」


    「說什麽傻話。」


    旺季依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幹脆的說著那仿佛是百年前的事實。


    「我是擔心你。」


    晏樹眨了好幾下眼睛。腦袋裏所有東西好像都流光了,變得一片空白。


    「擔……」


    接著,便是一段好長好長的沉默。


    心裏又傳來竹葉沙沙擺動的聲音。一直想離開旺季獲得自由。永遠的自由。想為了自己而活,這一直是晏樹心中決定好的原則。但這個原則隻要遇到旺季就會逐漸崩潰,不知不覺中,把旺季的事看得比自己的還重要。這樣一點都不像自己,令晏樹焦躁不已。


    難耐的焦躁迫使他不斷出走,卻又一次一次的回來。明明那麽想獲得自由,卻連束縛著自己的究竟是什麽都搞不清楚。也曾想過,既然這麽麻煩就殺了他丟掉算了,結果還是辦不到。


    直到最後的最後,晏樹都受到旺季牽絆,像這樣滿身泥濘的拚命逃離。


    這太蠢了。這根本就不是為自己而活。可是,又全都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要讓旺季活下去。不願讓他死。王位什麽的,晏樹根本一點也不在意,表麵的榮耀和責任算什麽。即使旺季不再是旺季,晏樹也無所謂。都無所謂了。


    不會貪心的說全部都想擁有,至少請別舍棄你的命。


    「……旺季大人,如果沒有你,我一定能更自由,更能活得隨心所欲。可是如果沒有你,我哪裏都去不了。正因為有地方讓我回來,我才能往前走。」


    心在震動,竹葉擺動的沙沙聲。在內心深處,晏樹一直都在尋找著。一個不是這裏的地方


    可是,那個地方就算一個人去了也沒意思。或許內心早就明白這一點。


    旺季蠻不在乎的聲音,隔著變弱的雨幕傳來。


    「我知道。」


    晏樹不希望旺季死的願望,旺季一直為他實現,至今。


    一直都在意著別人。卻在這最後的最後。


    隻為了晏樹一個人,把現在擁有的全部都給了他。連一個都不留。


    旺季把時間、言語、甚至是心,全都用來安慰晏樹這鬧著脾氣的孩子。然後……


    「可是,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所以,你和我一起來吧。」


    這就是旺季的回答。晏樹笑了。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這才是他真正笑出來的樣子。


    旺季手中「莫邪」的劍鍔,突然發出鳴響。


    ●  ●  ●


    劉輝將靜蘭留下來護衛悠舜之後,便帶著楸瑛離開道寺,四麵八方奔走找尋。


    雷鳴漸遠,雨勢也越來越小了。


    「陛下,這裏有馬蹄足跡!足跡很深,不像是隻載了一個人。或許是這個。」


    「我們追!」


    突破雨幕,馳騁於五丞原上。


    「——陛下!前方有兩匹馬的影子,是孫陵王大人和迅!」


    「那麽,旺季一定就在更前方了!」


    孫陵王聽見馬蹄聲而回頭,一見是國王與楸瑛,更俐落地驅動手中的韁繩。


    「迅!把你的方天戟給我!這個跟你交換。那兩人由我來攔住,你快到旺季大人身邊去!——保護他!」


    迅握住陵王用來交換方天戟的黑夜色寶劍「黑鬼切」。用力朝馬側腹一踢,猛然加速離去。以眼角確認迅離開後,陵王才調轉馬頭,正麵等待國王與楸瑛追上。


    陵王輕輕揮動手中的方天戟,想起了往事。


    這麽說來,總是這樣的。不走運的旺季老是抽到下下簽而麵臨失敗逃離,陵王很喜歡在這種時候必須幫助、守護旺季的自己。就像暴風雨中的花,風中的月。自己仿佛身在美麗繽紛的花瓣下,隻要待在旺季身邊,總能看見極為美好的世界。這是最棒的人生了。直到最後都是如此。


    (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從比自己年輕的小鬼手中保護旺季啊。)


    看著那明知對手是陵王仍不減速,全力奔馳而來的兩個笨蛋。


    陵王笑了。年紀大了啊。不過這不構成輸的借口。絕不認輸退讓。


    「——來吧。今天我可不會手下留情了。抱著必死的決心上吧,小鬼們!」


    陵王的氣勢有如狂風暴雨席卷而來。楸瑛抓緊手中的韁繩。


    「……陛下,我可以說實話嗎?」


    「你想說,就算我倆一起上也贏不了他吧?這種事孤也明白。那麽該怎麽辦呢?」


    楸瑛心跳大聲的連自己耳朵都聽得見。明知難以獲勝——卻覺得熱血沸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笑了。想試著超越,用盡自己的全力。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


    此時,從另一個方向又如雷光閃電般的出現了一黑一白兩匹馬。


    「蠢蛋楸瑛!憑你,連擋陵王的路都不夠格!快退下,小鬼!」


    「……說得沒錯……真難得……這裏……就讓給前上司來吧……楸瑛。」


    劉輝睜大了雙眼。


    「白雷炎!黑耀世!你們來了!謝——」


    「喔喔!這不是俺連作夢都夢見的劍聖和黑暗戰袍嗎!終於能和你一決勝負啦!」


    「……我先上……還有……陵王大人,請您務必……回到我黑門孫家……」


    看來這兩人都不是為了劉輝,而是各自懷有自己的目的才前來突擊陵王。


    「對不起,陛下……我前上司他就是那個樣……」


    「……不,這倒是……無妨……」


    陵王看見半路殺出的兩名程咬金,不禁挑了挑眉。


    「原來是你們兩個家夥,還得跟你們打,真夠麻煩!快滾快滾!哪有近衛大將軍朝自己的上司,而且又是一般庶民的人拔劍的道理!還有,我絕不可能回孫家!」


    「哪個庶民會穿著劍聖戰袍啊,這個笨蛋上司!看我不剝下你那身鎧甲!覺悟吧!」


    「……就是這樣——接招。」


    兩人策馬向前,對陵王出招。


    ——輕巧地使著重量級的方天戟,陵王毫不費力的避開兩名大將軍的進擊。


    那股霸氣令劉輝和楸瑛甚至感到隻要他手中武器一閃,就能將人攔腰砍成兩半。


    將力量灌人丹田,劉輝重新握緊韁繩。夕影雙腿一屈,向前一躍。


    陵王正想一刀揮來攔阻,卻被白雷炎和黑燿世給擋下。


    趁著這一瞬間的空隙。


    劉輝和楸瑛從陵王與兩大將軍身旁如風穿過。


    將過去留在身後。同時朝向未來奔馳。


    劉輝和陵王一度四目交接——孤,要向前去了。前往未來。


    僅用眼神向陵王傳達了這樣的訊息,劉輝便又向前疾馳。


    楸瑛好不容易才想起似的大口呼吸,全身充滿了因緊張而冒出的冷汗。


    要不是大將軍們趕來,剛才可能瞬間就要沒命了。


    身後傳來幹戈交錯的聲音。二對一。而且還是——平分秋色。


    「……真是難以置信!同時對上兩大將軍竟還能打成平手!」


    大將軍們要是沒來的話,自己和劉輝在孫陵王的阻擋之下,隻怕到天黑也脫不了身。


    (可惡,還遠遠不是他的對手啊。)


    楸瑛擦幹汗水,望著前方——深深歎氣。


    「……那麽陛下,接下來那個人,就由我來應付。」


    察覺追兵逼近,前方馬匹上的人也掉轉回頭了。獨眼,黑色的眼罩。


    已拔出有著夜色刀刃的「黑鬼切」,迅正望著楸瑛,看起來似乎咧嘴笑了。


    「陛下您還不是他的對手,這裏交給我——請您繼續前進吧。」


    就像迅是為了守護旺季。楸瑛也是為了讓劉輝繼續前進。劉輝隻有一個回答。


    「——孤明白了,交給你了,楸瑛。」


    說這句話的同時,劉輝也將青釭劍朝楸瑛一拋。並看見楸瑛自然地接住劍後,從劍鞘中拔出劍。


    司馬迅的身影越來越靠近了。他們彼此可說勢均力敵,無論哪一方麵。


    「楸瑛!祭出司馬家日思夜念的青釭劍在我麵前晃來晃去,你挺機靈的嘛。」


    「當然不可能給你羅,這可是我陛下的劍,絕不會讓你在一對一決鬥中獲勝,但你若是想要,就使出全力上吧——別以為靠你手中的劍就能贏得了我。」


    「真會說大話。那你就別後悔!」


    隨著一陣沉重回蕩的聲響,夜色的寶劍與美麗的寶石之劍相擊,激蕩出火花。


    就在兩人力搏之時,劉輝在馬上壓低身子,一口氣向前奔去。


    眼前視野展開,隻是細雨之中,就算凝神細看也不知該朝哪個方向去,四下張望並沒看見任何人。


    此時,腰間的「幹將」發出鳴響。


    如鈴聲般美麗的音色發出共鳴聲,國王的雙劍,當他們分別被不同人持有時,會以共鳴呼喚彼此。


    另一把「莫邪」,還在旺季手中。


    雙劍共鳴,波紋般的回音繚繞擴散。就在那裏,聲音的前方——找到了。


    用力一拉韁繩,往發出聲音共鳴的方向直線前進,馳騁於雨中的五丞原。


    ……不久後,就看見了微小的人影。有兩人。


    雨水像是仙女哭完了最後的眼淚後豁然散去,視野也豁然開闊。雲散,雨止。


    遠遠地看見「莫邪」正從劍鞘中被拔了出來。


    (來得及嗎?)


    正想再用力一扯韁繩,夕影的速度卻突然慢了下來。


    劉輝一驚。夕影一直拚命狂奔,是太勉強它了。已經無法再——


    看看夕影,又望向遠方旺季的身影。來不及了。


    琴音響起。劉輝兒時的搖籃曲。那空白的一年,依賴著這首曲子度過黑夜。


    ——那我們做什麽好呢?要再玩手球,或是擲骰子嗎?還是畫畫圖?對了,不如我教你怎麽數超過一百的數字吧……


    劉輝一直很怕他。甚至是討厭他。就像那句話說的,明明他教導著自己各種事,自己卻始終背對他,不斷逃開他。這樣的劉輝所說的話,現在他又怎會聽得進去。


    無論是誰的請托,誰的心願,都不聽也不退讓。隻以自己的意誌活著、活著、活著,然後死去。


    等一下。劉輝混亂了。等一下啊。其他什麽都想不起來。眼前的景象顫動著。


    「莫邪」的劍刃正朝誰的脖子砍下。


    誰能來幫幫忙。


    此時,從劉輝身後,真的有誰如神風般追過。騎著紅色的赤兔馬。


    「交給我吧——燕青,拜托羅。」


    少女的聲音,漆黑的長發與縹家的公主服飾,從身邊奔馳而過。


    燕青揮舞著手中的棍。


    「莫邪」發出當的一聲飛了開去。


    ●  ●  ●


    旺季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仔細一看,手中的「莫邪」不見了。


    「怎……」


    隻記得和晏樹纏鬥了一陣,用身體與地麵反彈的力道奪下「莫邪」。


    當「莫邪」就要砍在脖子上時,突然從劍身傳出銀鈴般的響聲。


    正當驚訝的瞬間,不知是誰衝進旺季懷中,劈手就將「莫邪」從掌中打落,同時有人以棍挑起「莫邪」遠遠拋開。這些都發生在一瞬間。


    身邊有個人大聲喘息著。一個有一雙黑夜般雙眸的人。


    那個撞進旺季懷中,將「莫邪」打落在地的,小個子少年。


    ——眼睛感覺和父親大人您有點像,不過還沒決定他的名字。


    女兒飛燕最後一封信裏,這麽寫著。此時,旺季卻像個笨蛋似的想起這件事。


    小璃櫻的黑瞳中充滿激烈的情感。


    突然,他舉起小小的拳頭用力敲打旺季的紫戰袍。不斷地打,不斷地打。


    「我……我來這裏不隻是為了幫助國王,也是為了幫助你!兩邊我都要幫!否則我一定會後悔。有人會死。但為了不要讓任何人死,國王也好,紅秀麗也好,鄭悠舜、珠翠和我——還有你也是一樣,大家都拚命在努力不是嗎?最後的最後,你卻打算讓自己的任性破壞這一切嗎?」


    「——閉嘴。」


    「我才不閉!如果說不出自認為正確的話,就別礙事,滾回去。這是你對我說的不是嗎!你聽清楚!不準你不聽別人意見就自己決定一切。不準你在外孫麵前自殺!也不準你自私的拋下那些跟隨你的人!你得負起責任直到最後。怎麽樣,我這些話有說錯嗎?你是我外公吧!我卻什麽都還沒對你說過,甚


    至沒叫過你一聲外公。什麽都還沒做,你……你怎麽能自私的去死!」


    這是璃櫻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激昂而語無倫次的說話。


    就在這時候,紅秀麗跨下赤兔馬。用熟習馬術的優雅姿勢。


    「……璃櫻說的沒錯,父親大人。」


    從秀麗口中,發出的不是秀麗的聲音。


    旺季驚愕地看著她。淩晏樹也在一旁瞠目結舌。那聲音,難道是?


    「……飛燕……」


    聽見這個名字,輪到璃櫻驚訝了。那個有著秀麗外表的姑娘緩緩轉身。


    黑發披在肩上,有著秀麗麵容的——旺飛燕,露出困擾的表情望著父親旺季。


    「我兒子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同意,父親大人。您還是一樣那麽頑固,完全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啊。就是這樣,晏樹才會鬧別扭亂來啊。是個男人,就該幹脆認輸,用死來逃避太卑鄙了,真叫人看不下去。你不是最討厭逃避的嗎?」


    ——兒子。璃櫻死盯著那張明明是秀麗的麵容,卻比秀麗更穩重成熟的側臉。


    「要活下去。這是我嫁到縹家時,父親大人您對我說的話。所以我現在要將這句話還給您。父親大人,您也要答應我喔。那時我遵守了和您的約定,在縹家死命的活下去了。每天和瑠花大吵,還得對年過七十的丈夫說教,天天熬夜隻為了記錄下有關蝗災的情報好寄給您。肚裏的孩子,我也完整的守住他十個月又十天。我遵守了約定,父親大人您卻要說話不算話嗎?」


    旺季混亂不已。她真的是飛燕。


    「外孫在看著唷。您不振作點怎麽行呢?我最喜歡像隻打不死的蟑螂,活得堅忍不拔,從不逃避的父親大人了……您要加油喔。好好的負起責任,將眼光放在長遠的未來,親眼看看未來會不會成為父親大人您喜歡的那種世界,和國王陛下一起。」


    飛燕的視線前方,紫劉輝正站在那裏。


    飛燕吸了一口氣,然後鼓起勇氣似的望向璃櫻。表情先是驚訝,接著又微笑了。


    「……看,我果然說對了。他的眼睛和父親您一模一樣。」


    然後她略顯猶豫地伸出手,撫摸璃櫻的臉頰。輕輕微笑。


    就算自己不在了,也要為這孩子留下明天,即使必須每天熬夜書寫蝗災相關情報也不以為苦。那是痛苦又悲傷,但也是死命活下去的,幸福的十個月又十天。


    「我的幸運護身符。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能親眼見到你。對不起,對不起,不能抱抱你。好想在你身旁看著你長大,想給你好多好多的愛。我是個什麽都沒能給你的母親,對不起。你要健健康康的喔……我會一直愛你。」


    璃櫻什麽都說不出口。直到最後,都無法發出聲音。


    那美麗的蒼藍色魂魄,就這麽從秀麗胸口散逸,如彗星般劃過天際。


    眨眨眼,秀麗望著天空,呼出一口氣。雨停了,雲層之間透出太陽的光芒。


    耳邊傳來腳步聲。


    旺季緩緩抬起頭,隻見國王拾起「莫邪」,站在自己麵前。


    劉輝將那把劍遞給旺季。沙啞的聲音這麽告訴他:


    「……旺季,孤現在正式將『莫邪』讓給你。拿去吧。『莫邪』是你的了。」


    旺季望著眼前那冷硬而閃閃發光的「莫邪」,也看著在那後方的劉輝。


    ——放下如劍和盾般守護自己的近衛軍,不帶一兵一卒隻身前來。為了守護悠舜而放開他,與其選擇戰爭寧願選擇自己逃離。因為不需要,而將「幹將」留給了山裏的大鑄造師。


    不以戰爭的方式來守護什麽,不使用手中的力量,而是接二連三的放手。


    然而現在,放開的一切都再度回到紫劉輝手裏。明明已經放開的,卻紛紛回到他身邊。一切都未曾受到傷害,而且變得比以前更有力量。


    給旺季的「莫邪」,國王的雙劍之一——劉輝已經不需要它了。


    從前他也曾像這樣將「莫邪」送給旺季,當時旺季對這位想用贈與來獻媚的太子發了怒。


    然而,現在已經不一樣了。遞出的劍,並不是為了討旺季歡心。


    這次,他是為了守護旺季。「莫邪」就在那裏,孤不需要「莫邪」,你更適合擁有它。


    閃閃發光的「莫邪」寶劍。過去屬於蒼家的雙劍之一。旺季本以為隻要奪回它,就能得到王位,也能取得天下——真是諷刺。


    現在收下這把劍,就等於旺季甘願臣服於紫劉輝,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旺季不動。有如一尊雕像。劉輝也不動。


    劉輝什麽都沒有說。沒有「別死」也沒有「屈服吧」。無論國王如何說服,現在的旺季都聽不進去,這一點他很清楚。所以讓旺季以自己的意誌做出選擇。選擇走上這條路。


    『一個人的努力成不了什麽事,也改變不了什麽。』


    當時的自己回答了什麽?——就算現在是這樣,十年後也一定不同。


    時候會到的。隻要埋下種子,努力耕耘,就會栽培出什麽。就算是在像朝廷那樣的爛泥溝裏。


    旺季說的並不是紫劉輝。或許腦中有某個角落這麽想過也說不定,不過最終他隻是一個,在充分儲備了力量之後,能以不開戰的方式,漂亮的逼其禪讓王位的對象罷了。


    (培育過頭了啊。)


    聽見馬的嘶啼聲,也傳來悠舜呼喚旺季的聲音。求您了,旺季大人。


    同時,老戰友熟悉的聲音也傳進耳朵,氣喘籲籲的,拚了老命的樣子。


    「有什麽關係呢,旺季,我們最擅長的就是吃敗仗不是嗎?比起輸給戩華的那個時候,這次要好多了啦!而且我不是說過,不準你比我先死嗎!黑白兩個家夥別一直跟著我啦!還有還有,我比較喜歡死在春天的花下!在這裏,像隻髒兮兮死老鼠的死法實在太難看了,我堅決反對!」


    拜托你了——陵王的聲音裏傳達著悲切的請求。


    看著眼前的「莫邪」,旺季還是一動也不動。劉輝終於垂下頭開口了。


    「……旺季,孤也有一個想看見的世界。而在那裏麵有你……求你了。」


    求什麽?別開玩笑了。旺季咬緊牙根心想。


    因放開一切而獲得的一切,最後的最後竟想連「莫邪」都舍棄,好完全將旺季打入慘敗的境地。連鋼鐵般的意誌都輸得一敗塗地。不甘心,不甘心。懊悔的情緒,令他一陣天旋地轉。


    就連戩華直到最後都不曾征服的內心角落,要我交給你?開什麽玩笑。不該是這樣的。明明就快達成目標了。明明自己才是更強的。旺季幾乎想如此大聲呼喊,別管我了,最後就讓我隨自己高興不行嗎?


    曾幾何時。


    『……您要加油喔。好好的負起責任,親眼看看未來會不會成為父親大人您喜歡的那種世界——』


    和國王陛下一起。迎向未來。外孫正看著你唷。父親大人,不可以逃避。


    璃櫻緊緊抓住旺季的雙臂。那雙黑夜森林般的雙瞳望著自己。


    你錯了,承認吧——承認吧。在那雙跟自己相似的眼睛凝視之下,旺季仿佛聽見自己這麽說。


    ……終於,雕像般的旺季動了手指。


    承認失敗。輸給了王,也輸給自己。


    國王讓渡的「莫邪」,旺季主動收下了。淡漠而沒好氣的,一把抓過來。


    「……謝謝。」


    賭氣似的,嘀咕了這麽一句。


    ……雲散開了,令人泫然欲泣的夕照,從雲縫間探出頭。


    ●  ●  ●


    ——就在此時。


    不知為何,隻有秀麗發現了。明明燕青也在場,旺季和劉輝也都在,璃櫻也在。然而,卻


    隻有秀麗一個人發現了。那個臉頰上有傷痕的男人。帶著弓箭。


    身體的反應動得比思考還快。


    朝劉輝身邊狂奔,踮起腳護住他的背。就在那一瞬間。


    一把箭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飛來,穿透秀麗柔軟的身體,發出可怕的聲音。


    從身後傳來的力道太強勁,甚至使秀麗的腳有點騰空了。令人難以呼吸的灼熱與麻痹感,令秀麗踉蹌的站不穩腳步,整個人撞在劉輝背上。


    一拍之後,劉輝立刻回頭。秀麗的黑發在眼前散開。


    「——秀麗!」


    差點因遲來的激烈疼痛而沒了知覺,秀麗的眼角這才瞥見箭羽。箭射進肩膀了嗎?還是胸口?


    模糊中,知道劉輝抱著自己,他那張不知呐喊著什麽的表情,也映在眼底。


    看到他的臉,秀麗就放心了。有種已經百年不見的感覺。太好了,秀麗低語。能夠保護你真是太好了。因為過去總是由劉輝保護著秀麗啊。


    秀麗想起三年前的春天。明明那麽害怕黑暗,卻為了被抓的秀麗而獨自來到仙洞宮的劉輝。這次輪到自己了。不可思議的是,秀麗認為這再自然不過了。


    時光就像個圓環。


    接受了什麽,就要再度還回去。就像秀麗從母親身上接收的生命,而現在輪到自己了。


    「……反正……我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


    劉輝眼中閃著激動的眼神。


    秀麗大口呼氣,這才發現剛才自己忘了呼吸。


    看見劉輝平安而放心之後,全身突然失去力氣。不——


    不隻是力氣,連生命都正從指尖漸漸流逝。秀麗自己很清楚。


    瑠花說了,醒來之後所剩下的生命,就隻有一天,不過那還夠完成幾件工作。全身血液有如倒流般奔騰發熱。秀麗笑了起來。瑠花大人為自己留下的最後時間。最後一天。等見到她時,一定要好好自豪一番,可不是隻有幾件呢,瑠花大人。


    全部,全部的工作都完成了。一件不留。


    眨著沉重的眼皮,望著劉輝的身影。嗯,就這樣看著他直到最後吧。


    「隻是被箭刺中而已,你不會有事的!」


    「嗯,我知道……」


    夕陽開始籠罩大地,一天就要結束了。可惜無法將一切都做得很完美。血和時間正一同流逝著。時候到了。結束的時候。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已經夠了。


    跑啊,跑啊,跑到了這裏。跑到再也跑不動為止——再也跑不動為止。


    視野瞬間變黑。秀麗緩緩吐氣,連自己身在何處都開始混亂不清。


    仿佛聽見靜蘭呼喚自己的聲音,秀麗輕輕笑了。


    「……你看……吧……我就說,他一定能成為好國王的……靜蘭……」


    這裏是哪裏?現在是什麽時候?看得見紛飛的櫻花瓣。初次和國王相遇時,就對靜蘭這麽說了。


    全白的國王。一定會改變,成為一個好國王。我將幫助他,這是約定。


    在你身邊,實現願望。


    昏暗的視野另一端,傳來某個年幼的哭聲。爹,爹……


    『爹,為什麽女人不能參加國試呢——』


    哇哇大哭,好想成為官員。一直以來的願望。同時,想靠自己的力量守護別人。隻要努力,就能守護所有重要的東西。想看見什麽樣的世界,就憑自己的力量去看。


    ——我肯定你的一切。


    聽見父親那溫柔的聲音。在這世上,隻有父親會對自己這麽說。給了自己如彗星般的自由。


    (……爹。聽我說,爹。讓你操了這麽多心,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最喜歡您了。


    被誰搖晃著身體。然後是另一個人怒斥的聲音。暗成一片的視野,隻有一瞬忽然變得光明。


    視野裏,出現的是劉輝焦急扭曲的表情……請你別露出這樣的表情。


    想起在九彩江時,楸瑛問自己的話。問自己對國王是怎麽想的。


    「……劉輝……」


    「孤不想聽。」


    「你聽嘛。雖然不管誰當國王我都不會改變……可是我說過。我的國王,還是由你來當最好了。我最喜歡……當你的官員……」


    沉眠於棺木中時,看見了許多景象。就像一張張閃過眼簾的畫像。看見了黃尚書每天不問斷的寫信寄到黃家,看見了悠舜前往北方展開行腳,看見了絳攸前往會見黃家宗主,看見了呆呆請求清雅提供協助一起救出薑州牧,看見了玉華拿劍指著藍雪那,要他派出司馬家。每一幕都像瞬間的幻影閃過眼前,然後又全部像砂一般向下沉澱。都是些不全的殘像,沒能留在腦中。


    可是隻有關於劉輝的事,不可思議的記得好清楚。他去找霄太師說了什麽,他逃離王都,他遇見那山屋裏的老人,他來到紅州後所有發生的事,全部。秀麗都看見了。


    好擔心、好擔心他,擔心的不得了。


    隻能看他哭泣,迷惘,煩惱,秀麗卻什麽都幫不了。然而劉輝卻還是走到這裏了。即使隻有他一個人。即使秀麗不在身邊。那些全都是劉輝自己思考,用心決定所選擇了的道路,懷抱所有被打開的箱子,一個人來到這裏。而一定也會繼續向前。


    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堅硬的殼裂開的聲音。從裂縫裏流出了某種溫暖,令秀麗呼吸不過來,胸口漲滿激動,連腦子都暈眩起來了。那一直緊閉的殼。


    就算秀麗不在了,劉輝也能一個人向前進……可是。


    ——即使如此,還是好想陪在你身邊。


    和你一起活著,在你身邊。


    有如徙蝶,一起去看前方未知的世界。永遠、永遠在一起。


    「秀麗,秀麗,拜托,求你不要離開。孤不要你走,孤討厭這樣……」


    「嗯……」


    可是秀麗的翅膀已經斑駁破碎,再也飛不動了。她緩緩眨動越來越沉重的眼皮。


    溫柔又有耐性的他,不管被自己拒絕了多少次,始終一直等待。溫柔的像個傻瓜。


    這個人真的會喜歡我嗎?現在也還喜歡嗎?有時,會突然這麽懷疑。


    一想到要將他留下,胸口就像快被壓扁似的痛苦。聽見翅膀掙紮的聲音。


    「我也討厭這樣……可是。」


    雙手雙腳,都已重得像是鉛塊。有什麽不斷從肩膀中箭的傷口流出。


    想摸摸劉輝,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光是呼吸就得費盡力氣。


    秀麗試著笑了笑,但可能失敗了。聲音沙啞的說:


    「抱歉……我有點累了……」


    流過秀麗臉頰的,究竟是劉輝還是秀麗的眼淚,也都分不清了。


    如彗星般稍縱即逝的人生。跑到再也跑不動為止。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近乎不要命的。


    倒是沒有後悔。不過,還是很不甘心。不甘心必須就這樣將他留下。可是卻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


    「再撐一下,再一下就好了,等等啊。」


    劉輝哭泣的聲音近在耳邊。一下是多久?秀麗輕輕笑了起來。


    不到三年的時間。可是卻是如此精彩豐富而鮮明,裝滿了一切。


    ——因為有你。


    『邵可,我的心先交給你了,直到永遠的永遠之後都屬於你。』


    聽見說話的聲音。從內心最深處響起。像說出了秀麗的心聲。那是誰的聲音?


    『你給我的一切是如此令人愛不釋手,我很幸福。』


    沒錯,我也是。用力活過,盡情歡笑,盡情哭泣。可是,那些全部……


    全部都是幸福。這三年,比其他任何一段時光都還要幸福。全部都是劉輝給的。


    為了你,可是也全都是為了自己。這兩者都是實話,因為是屬於兩個人共同擁有的寶物,一起向前走。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和秀麗的心意相通。而且不可思議的,秀麗已經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什麽。輕聲細語。


    「……別哭了。要笑,要幸福啊。因為是給了我這麽多幸福的你。」


    劉輝應該說了些什麽吧。可是已經聽不見了。


    沒關係,沒關係的。


    我雖然無法繼續走向那未知的前方,但你可以代替我去,和大家一起。


    一定還會再相見。時光就像一個圓環。總有一天,還會相見。重要的人,一定會再相見。


    因為你擁有我的一部分啊。我心的一部分,在你手中。所以。


    你活下去,就等於我也活下去了。


    眼皮重重垂下,因為實在太重、太重了,隻要一閉上,應該就再也睜不開了吧。啊,能不能再等一下,隻要一下就好。


    「聽我說,劉輝。我……其實我……對你……」


    嘴唇翕動著,低聲說了什麽。似乎是安心了,秀麗吐出最後一口氣。


    睫毛緩緩閉上。手臂滑落。有什麽流幹了。連最後一滴都不剩。


    劉輝嗚咽,皺著一張臉。自己口中的語無倫次,聽起來都是那麽遙遠。連自己說了些什麽都不知道,像個迷路的孩子。


    「————…………」


    隻是抱住秀麗,不肯放手。


    ●  ●  ●


    ……嘩沙,嘩沙,仿佛浪潮般的聲音,似乎連靈魂都能因此動搖。


    睜開眼,那棵古代櫻正聳立在眼前,花瓣紛紛如雨飄落。


    古代的夜空。古代的月。古代的篝火。在火光照映下,那扇似曾相識的門反射出光芒。


    過去在秀麗麵前關上的那扇門,現在正為了迎接她入內而敞開。


    一旁,除了那散發神聖氣息的黑色存在之外——另外一個白色的,也低垂著頭隨侍於秀麗——不,是隨侍於牽著秀麗的那個人身邊。


    手就這樣被牽著,走向櫻花樹的另一端,朝著那扇門走去。


    秀麗安分的任由對方牽著自己,通過那叢篝火,繼續向前走,走進了那扇曾關得緊緊的門中。眼前的光景,令秀麗把眼睛睜大得不能再大。


    七夕之夜,點綴著滿天星光的夜幕之上,有一道銀河。


    牽著秀麗的那人,這次依然不轉過頭,隻是帶著秀麗向前走。往下,再往下。


    樹葉摩擦的聲音越來越響了。那悲切的聲音,令人想起送葬歌,不禁差點流下眼淚。


    以前也曾聽過的。這悲切的樹葉摩擦聲。是什麽樹呢?才這麽一想,就聽見有人回答。


    「是槐木。」


    前方道路出現一位女子。秀麗停了下來。那位女子年約二十五、六,溫柔婉約的麵容,黑夜森林般的黑瞳。身上飄著甜美芬芳的花香。穿著一身美麗的蒼藍色服飾,散發出大家閨秀的氣質。她正是那位曾在櫻花門前留住秀麗的女子。沒錯——


    秀麗曾一度見過活著時的她。聞過她身上的花香。


    ——青色的月光,白棺的葬送行列。在一具具的空棺之間,唯一留在棺木中的女子。


    直到最後的最後,瑠花都未使用的那具棺木。是不能使用吧。因為她是一位特別的女子。最後的女兒。


    「……您是飛燕小姐吧?」


    旺飛燕微笑了。那雙黑瞳中的眼神,是旺季的眼神,也和璃櫻相似。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呢,嫁入縹家之後,我和瑠花大人真的是經常激烈爭吵。每天、每天的大吵,我還以為她一定恨死我了。所以……當我醒來時,真的好驚訝。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她會將我放在『棺木』中……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生下小璃櫻,使飛燕幾乎失去生命,此時瑠花將她放入了棺木中,勉強維係住她即將消逝的生命。


    這也就是為何旺季連骨灰都沒收到的原因。飛燕始終昏昏沉睡於那具白棺之中。


    瑠花一定是這麽想的吧——總有一天,說不定能找到救回飛燕的方法。


    現在已經無法證實了。再也聽不見瑠花親口說出,她為何留下飛燕的理由。


    然而隨著瑠花的死,加諸於飛燕棺木的法術也因而解除,被停止的時間又開始流動。


    即使醒來,等待的也唯有一死。當知道這一點之後,飛燕便決定了。在一切結束前,要再好好活一次。於是她主動向珠翠提出幫助秀麗的要求,有太多非這麽做不可的理由了。多得數不清。


    飛燕所調查並寄給旺季的那批數量龐大的蝗災資料。


    醒來時,正好看見一位少女正和兒子一起接替自己,完成了鎮壓蝗災的工作。


    ……那不知讓飛燕有多麽高興。


    就像瑠花讓自己活下來一樣,這次輪到自己幫助秀麗了。要為她守住這剩下的最後一天。


    「我跟父親及璃櫻見過麵了,像作夢一樣。陛下也給了我一份禮物,讓我帶著它安心赴黃泉。」


    飛燕一臉喜悅的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正麵是旺季的親筆信。


    「正麵是我父親的親筆信,背麵是我兒子寫下的話:『你好,我是璃櫻』。」


    ——你好,我是璃櫻。


    飛燕過去所作的事,現在都值得了。接下來,兒子一定會延續著自己的腳步走下去。


    「……你好,我是你的母親。好想這麽對他說啊。」


    飛燕像是差點哭出來似的,上前一步抱住秀麗。


    「嗬嗬,你在皇毅底下做事,他嘴那麽壞,每天都很不好受吧?辛苦你了,也謝謝你這麽努力。幫助了我的孩子,也幫助了我的父親,謝謝你。還有瑠花大人的事也是,我一直想向你道謝。謝謝,再見……我必須先走了。」


    留下甜美的花香,隨著蒼藍色的光芒,飛燕消失在秀麗腳下那條通往天際的道路彼端。


    秀麗再次被誰牽著手,繼續向前走。


    嘩沙、嘩沙。槐木樹梢搖曳時的聲音,深深刻劃在內心深處。


    已經可以看見那座巨大的黃昏之門了。令人落淚的秋日黃昏之色。


    秀麗停下腳步,牽著她的人也一起停了下來。


    胸口哽塞,眼淚沒來由的溢出眼眶。從互握的手中注入了什麽到秀麗的手。


    春天的櫻花,夏天的明月,秋天打落柿子讓秀麗撿舍。冬天發燒的時候,一直握住自己的手。一直牽著自己,不隻是還活著的時候,連離開身邊之後也一直如此。一直是如此。


    直到最後都陪伴在自己身邊。


    「……你是娘吧?」


    前麵的人影緩緩回頭了。一頭瀑布般的絲絹黑發,呈扇形散開。


    秀麗對母親的長相其實印象很模糊了,隻是常聽父親自豪的說,她是個美得如同薔薇般的人。


    令人聯想起雷光的眼神,濕潤的雙唇。任誰都無法不被她的美貌吸引目光。而她正有些不知所措的笑著。


    然而秀麗的眼中卻不斷冒出淚水,模糊了視野,使這一切都看不清楚。


    也忘記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撲進母親懷抱中了。回過神時,秀麗已經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甚至連自己哭泣的理由都搞不清楚。


    「……好了、好了,別哭了。你已經很努力了呀,秀麗。很努力、很努力了,是個好孩子喔……」


    母親緊抱住抽泣不停的秀麗,在她耳邊不斷重複的這麽說。


    秀麗像是回到孩提時代,成了不聽話的孩子耍賴的說:


    「我、嗚嗚……已經……嗚嗚…好累了……」


    「這樣啊。」


    「我好努力、好努力了……」


    「是啊,我知道。」


    「大家都說,已經結束了。所以夠了吧?娘,我隨您一起去也沒關係了吧?帶我走吧,帶我走。因為我好努力了呀,趁我改變主意,想沿著那條路回去之前,也帶我進入那扇門吧。」


    「秀麗……」


    「我想一直和娘在一起。」


    「……讓你不好受了……秀麗……對不起……」


    秀麗猛然抬起頭。母親正露出有些沮喪的表情。


    「我……想讓你活下去。無論如何。明知再也不能見到你,不能再見到邵可,也不能再見到靜蘭,我還是想讓你活下去。」


    生死有命,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如一道圓環,不能輕言幹涉。然而,如果是為了讓女兒活下去,那也沒辦法。想讓她能夠活得久一點。那時的自己,就像個人類一樣的放不下。


    擅自許下心願,希望她能活得如同一顆自由的彗星,奔馳在屬於自己的人生。為此不惜扭曲了自然法則。


    隻不過是數十年。這麽做真的有意義嗎?紫霄問過她。不知道。即使是身為仙女的她也不知道。


    秀麗緊緊攀了上來。


    「對不起。不是那樣的,我並不是不想活下去。」


    「我知道……你看,秀麗,那顆星即將麵臨終結。」


    「咦……」


    母親指尖所指的是星空的彼方,一顆赤紅燃燒的妖星閃爍著光芒。


    那灼熱的光芒盡情燃燒,發出仿佛不能再比這更亮的光,吐出最後一口氣。


    不久,星星出現裂痕,逐漸崩落,變成了無數顆流星。


    成千上萬的流星雨落在如夢似幻的夜裏。多得數不清。


    簡直像是誰哭泣時的淚水。


    「王星動了,秀麗。在你的國王那裏,有一顆新的王星閃耀著光芒。新時代即將到來。」


    妖星碎裂,王星於東方天空升起。


    秀麗笑了。新的王星——劉輝。


    「……秀麗,正如瑠花所說,奇跡已經不會再發生了。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真的都沒辦法了。什麽都無法為你做,你天命已盡。你真的好努力了。」


    秀麗擦擦眼淚,深呼吸。然後笑著回答「是」。


    隻回過一次頭,去看那條銀河。


    漫長的道路,看似轉瞬即逝,其實或許並非如此。


    ……閉上眼睛,然後讓母親的手牽著自己,慢慢走下那條黃泉路。


    ●  ●  ●


    紅色妖星粉碎四散,化作幾千萬顆流星落在夜空裏。多得數不清。


    有著朱金色眼睛的大鴉滑空而過,恭敬地停在那站在仙洞宮頂眺望流星雨的,夜色般的男人手臂上。黑仙。他摸摸大鴉的頭,嘉許自己這位隨從。


    金色的風吹遍仙洞宮。很快的,金風之中,仿佛看見遠在太古的湖心正泛起漣漪,反射著令人落淚的夕暮之色,團團轉的紅傘下,一位女子正抿著唇微笑。


    『……我不能隨你去。不能去。我弄錯太多事了。可是還想繼續找尋正確答案。能不靠戰爭而守護一切的辦法,不靠殺戮而保護所有人的辦法。和兄長不一樣的做法,不同的路……我想守護你一可是也想守護兄長。結果卻是現在這樣。可是我不想口中說著「隻能這麽做,沒有別的辦法了」而活下去。所以,我無法隨你去。』


    遙遠的過去。心愛的女人從未消失的聲音在腦海中複蘇。不願屈服於他,而從他眼前失去蹤影的蒼遙姬。


    ……在霧裏,聽得見正爬上山頭的小小腳步聲。女孩牽著弟弟的手。


    『……沒辦法,隻好出動「暗殺傀儡」,取走雙方首腦的性命……我明白,這不是解決的方法。反正一定又會像蟲一樣的跑出來。羽羽,那樣不行。事到如今。要是我能早出生五十年,隻要五十年就好……如此一來,就能——』


    如此一來,就能在戰爭開始之前阻止——


    不讓戰爭發生。反戰與中立,仲介與調停,用她的智慧。瑠花找到了一個答案,隻可惜她誕生得太晚了……而曾幾何時,連瑠花自己都忘了這個答案。


    那條荒廢的道路,又被新的女孩們發現。清掃幹淨後,再次踏上這條路。


    無數次,無數次反覆著這樣的過程,像是傳承著蒼遙姬的心。即使身在泥溝之中,也要繼續在這世界前進的聲音。


    黑仙閉上眼睛,聽著那聲音。流星雨落盡後,美麗而陰暗的世界發出的聲音。黑仙不知道自己是欣喜還是失望。對於那直到最後都選擇作一個人類的蒼遙姬。她想守護的人類,真的值得她那麽做嗎?一方麵諷刺地不希望如此,一方麵卻又像現在這樣感到幾許安心。在這美麗的流星雨夜中。


    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不知多少年沒見的紫霄站在眼前。臉上掛著嘲諷的微笑。


    「不打開的仙洞宮,無論破壞多少神器,蒼遙姬都絕不現身,這樣你滿意了嗎?黑的。」


    轉動的紅傘。無論黑仙如何祈願,她就是不出現。那深愛著世人的蒼遙姬。能逼得在世上某處的她現身的,就隻有迫使仙洞宮門開啟的時刻。但每當這樣擲出骰子時,黑仙總是更加不明白。不知道是對打不開的仙洞宮感到放心,還是失望。就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愛著蒼遙姬,還是恨她。


    不明白。這樣的自己,簡直像個愚昧的人類。


    「……同樣的話我也要還給你,紫霄。你現在的表情和我差不多呢。」


    紫霄不悅地移開視線。他的願望是看見毀滅。然而——沒錯,現在他臉上的表情也和黑仙一樣。無論將骰子擲出幾次,最後的最後,總會出現意想不到的點數。選擇了非戰的紫劉輝。延續了昨日的明天。這樣你滿意了嗎?討厭起不願回答的自己。


    「別吵架了。隻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這次你們兩個,又相親相愛的打成平手啦。」


    搖著頭,這麽說著降臨的,是黃仙的身影,三人站的位置正好構成一個三角形。


    「別吵了,真怕你們把小姑娘好不容易守住的世界又弄壞了。我可不想再看見更多死人了。光是碧州就忙死我了……咦?茶,你的銀狼呢?」


    一頭鬃毛般飄逸的銀發裏,夾雜著一縷紅發的茶仙,跟在黃仙之後降臨,並站在他身邊。


    「……借給燕青的兄長了。我徒弟這麽努力,別輕易破壞這個世界嘛。再忍耐一下,一百年就好了。」


    「真是的,你們竟然聯合起來往人類那邊靠攏,不覺得丟臉嗎?」


    以影月之姿出現的白仙——陽月,忿忿不平的一邊瞪著黃仙與茶仙,一邊落在他們身旁站定。


    「白的,你哪有臉說這種話啊?也不想想,最靠人類那邊站的人是誰?話說回來……這個臭龍蓮,竟然推開我跑回藍州去了,大概有一千年沒發生這麽令我驚訝的事了呀。」


    以龍蓮之姿出現的藍仙發著牢騷,臉上卻是一副覺得有趣的樣子。誰都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將身體讓給龍蓮的。最後現身的是嘴角含笑,以歐陽純之姿降臨的碧仙。


    「人家說春眠不覺曉,可是藍的你未免睡太久了吧。我看你就是睡傻了才被龍蓮有機可趁。大家聽我說,我這次可是有妻子家室的人呢!真有意思。我也想看看孫子的長相啊,所以至少維持個百年安寧吧。」


    唯一空下的位置冷冷清清,卻又令人難以忽視。每位仙人都不由自主的望向那裏。那總是散放鮮豔紅光,高貴自傲的美麗公主。最討厭人類的紅仙。


    這樣的她,為人類留下的細窄道路,現在正於眾人眼前展開。


    黃仙搔搔頭,看著腳下那風雅的,打不開的仙洞宮。


    「『隻要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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