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父親告退後,昌浩又回去工作,繼續沒做完的事情。


    『你父親叫你早點回家,你還在摸什麽?』


    配合昌浩的視線高度而飄浮在半空中的太陰不解地問。昌浩蒼白著臉,點頭回應她說:『我在抄下個月的曆表,休息太久了,要趕快抄……』


    再過幾天就是下個月了。


    昌浩思索著。


    從三月開始,昌浩隨成親去出雲國之後,就沒有打雜的人了。雖然還有一個直丁,但是他負責曆表和漏刻5,所以兩人很難碰到麵。


    盡管並沒有規定他隻能做他那邊的工作,可是,光做陰陽和天文的雜務也很忙碌,不可能全部交給一個人來做。所以昌浩一休假,雜務就會堆積如山。


    『恐怕得去拜托使部的人……』


    幾經思索後,昌浩歎了長長一口氣。


    這回可說是長期出差,不必擔心任何人的眼光,心情輕鬆多了。


    他準備好紙張,在房間角落的矮桌旁坐下來,開始磨墨。


    ——工作、工作……


    啊!昌浩停止呼吸。


    他仿佛看到把前腳放在矮桌上,盯著他寫字的白色的頭,但是,一眨眼就消失了。


    心跳加速。


    全身僵硬得動不了的昌浩,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注視著白色紙張。


    好痛……腹部穿孔的傷好痛;指甲紮入的傷疤好痛。


    還有,徹底醒悟的心,聲聲慘叫著。


    坐在矮桌旁盯著昌浩看的太陰,低聲念道:『你的臉色真的很差呢……』她站了起來,又說:『還是聽吉昌的話回家吧。抄寫誰都會,可是你的傷隻有你可以治愈啊!』


    我說得沒錯吧?太陰雙手扠腰,對著沒有人的空氣征求同意。可以感覺到,隱形的六合應和了她的話。


    『看吧,六合也這麽說,或者你根本不屑聽我的話?』


    太陰咄咄逼人,昌浩慌忙說不是那樣。


    『我沒那個意思,隻是必須做完這個工作……』


    昌浩說得吞吞吐吐。這時,傳來了趴躂趴躂的急促腳步聲。


    太陰警覺地轉過頭,看見眉毛倒豎的敏次正從柱子那邊走來。


    敏次停下腳步,盯著昌浩,表情嚴厲,看起來好像很生氣。


    『昌浩,我聽說了。』


    『咦?』


    昌浩一頭霧水地反問,敏次吊起眼角瞪著他。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呢?昌浩焦慮起來。可是,該收拾的東西、準備資料和打掃,他都沒偷懶,現在也正要開始抄寫曆表,今天或明天就會抄完,分發給各個省廳,應該沒有問題。還是這樣也太晚了?那是因為自己請假而耽誤了,所以關於這一點,他毫無反駁的餘地,如果因此被責罵,他也隻能道歉。


    昌浩猜了很多原因,但是全猜錯了。


    隔著矮桌站在昌浩麵前的敏次,蹲下來配合昌浩的視線高度。


    『你要陪成親大人去西國吧?』


    『咦?啊,是的,好像是這樣……所以我要趕快抄完……』


    『你還有空做這個啊?』


    硬是打斷昌浩說話的敏次,順手把放在矮桌上的一疊紙也拿走了。


    『出雲在遙遠的西國,這將是一趟漫長的旅程,你的氣色卻還這麽糟,真是太不會照顧自己了!』


    說得好,昌浩無言以對。


    敏次板著臉,繼續對緊張的昌浩說:


    『你現在該做的是不要逞強,把身體調理到最佳狀況,不是嗎?』


    覺得敏次教訓昌浩的態度太傲慢而狠狠瞪著他的太陰,眨了眨眼睛。


    『喲——?』


    敏次看不見太陰,所以沒發現太陰正環抱雙臂,從側麵仰頭注視著自己。


    他憤慨地責罵昌浩。沒生氣,隻是責罵。


    『不管做任何事,健康就是本錢。我自己之前也因流感而大為失態,所以感觸特別深。與其愛逞強拖長時間,還不如先專注地做短期集中治療。』


    太陰用力點著頭說:『說得好!』


    敏次像呼應太陰似的,誇張地歎了口氣。


    『尤其是你,體弱多病,不久又要踏上漫長的旅程,你不覺得應該把這種誰都能做的抄寫工作交給別人,好好調理身體嗎?』


    昌浩茫然地看著敏次,萬萬想不到敏次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他是擔心昌浩,雖然疾言厲色,但全是為了昌浩著想。


    耳畔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你在床上躺了那麽久,不要才剛複元就到處跑!


    生氣的夕陽色眼睛,在腦裏一閃即逝。


    因為擔心、因為總是比任何人就近看著昌浩,所以才生氣。


    它真的很擔心、很擔心老是不知節製、橫衝直撞的昌浩。


    昌浩眨著眼睛垂下頭,握緊了擺在膝上的手。


    『對……對不起……』


    無力的聲音似乎嚇到了敏次。他用比剛才柔和幾分的口吻說:『知道了就準備回家吧,我會幫你去跟上麵說。大家都知道你要去西國的事,應該不會有問題。』


    昌浩默默地點點頭,看著在矮桌上咚咚把紙張弄整齊的敏次說:


    『可是,總得把這個抄完……』


    『啊,不用擔心,我來抄。』


    他想起敏次信中的筆跡,認真、有棱有角,跟自己的字不一樣,很容易看。


    敏次拿著紙,俐落地數著張數,眉頭深鎖。


    『沒辦法,在你回來之前,就由我們分擔雜務,所以你不必擔心。』


    他喘口氣,又壓低嗓門說:『我最討厭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的人。』


    『說得好,敏次,你這個死腦筋,說的話還真有道理。』


    點頭回應的是太陰,昌浩隻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敏次的嘴巴。


    『你愛逞強,沒有人會高興,反而會讓很多人為你傷心,有時還會給別人添麻煩。要做正確的判斷,以後才不會後悔。』


    『你說得是……』昌浩平靜地點著頭,低下頭說:『對不起。』


    『懂了就好。那麽,別管這裏的事了,你回去吧。』


    『是。』


    昌浩戒慎又緊張地回答,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時,昌浩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敏次。


    『怎麽了?』敏次發現他回過頭來,開口問。


    昌浩深深一鞠躬說:『謝謝你。』


    敏次一臉驚訝。


    獲得許可後,昌浩匆匆離開皇宮,有氣無力地走回家。


    一路上,昌浩都沒開口,好像在煩惱著什麽,太陰也不好跟他說話。


    六合像平常一樣隱形,即使現身,也是話很少的人,幫不上什麽忙。


    太陰瞞著昌浩悄悄歎口氣,心想:這種時候,如果是騰蛇會說什麽呢?


    她想起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模樣。


    她一直很怕騰蛇,如果沒有其他人在,她根本不想靠近他。


    與喜歡或討厭的感覺無關,是本能的恐懼讓身體自然縮了起來。


    那應該不是騰蛇的錯,但是,怕就是怕,隻要被他金色的眼睛一瞪,身體就會無意識地往後退。


    騰蛇大概也有自覺,不會隨便靠近她。


    曾幾何時,那種關係逐漸改變了呢?


    是從晴明成為他們的主人以後嗎?不,不對,是更之後。


    太陰看著昌浩表情陰沉的側臉,眨了一下眼睛。


    對了!在她感覺中,好像是最近的事。


    從這孩子出生時開始。


    『他改變了不少呢。』


    她記得勾陣感歎地這麽說過。


    但是,那時候,太陰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敢接近騰蛇,所以她不知道騰蛇究竟改變了多少。


    第一次見到小怪的模樣時,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騰蛇?怎麽可能!』


    她不相信高傲的神將會以那種異形的模樣出現,但是……


    ——太陰,這家夥真的是紅蓮啊。


    ——不要叫我『這家夥』。


    回想起來,那是最後一次見到『騰蛇』那種模樣。


    紮在耳朵上的鬈發,沒有風卻搖晃著。大概是飄浮在半空中的關係,微弱的通天之力像風一樣晃動著她的頭發。


    可能是這樣的動靜掃過眼角,昌浩終於轉過頭來說:『太陰,我……』


    『怎麽了?』


    昌浩停下了腳步,太陰這才發現他們已經走到一條戾橋附近了。


    『我要去找一下車之輔,你跟六合先回去。』


    這番意想不到的話讓太陰瞪大了眼睛,六合也現身了。


    昌浩又對他們說:『就在這附近,不用擔心,有事我會叫你們。』


    太陰看看已經近在眼前的安倍家大門,再看看一條戾橋。


    昌浩說得沒錯,是很近。距離上應該不是問題,問題是晴明命令他們保護昌浩,他們不能違反命令。


    昌浩似乎看出他們的心思,又接著說:『等一下我會去跟爺爺


    說。而且,有車之輔在,如果我走不動了,會叫它載我回去,放心吧。』


    不過,希望不會發生那種糗事。


    昌浩這麽說,苦笑起來。


    太陰回頭看著六合,這種事很難下判斷,最好還是交給大人決定。


    如果玄武在,可能會說這樣把事情推給別人不好,但是,既然他不在就管不了那麽多了。


    六合思考了一會,默默點點頭。


    『謝謝,我真的不會有事。』


    昌浩鬆口氣,往橋下走去。


    太陰和六合看著昌浩下橋,沿著河岸走到車之輔旁邊,兩人才隱形回到安倍家。


    在橋下看到他們離去的昌浩,確認他們進了安倍家之後,用力歎了一口氣。


    他坐在裸露的土上,雙手緊握著。一呼吸就全身顫抖,心跳加速,撲通撲通作響。


    車之輔看到昌浩這個樣子,擔心地上下搖動車轅。除此之外,它什麽也不能做,隻能靜靜守護著他。


    經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昌浩隻是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車之輔悄悄挪動車身,看到西斜的太陽就快沉落了。


    風愈來愈冷,車之輔小心不發出聲響,偷看著個子嬌小的主人的神情。


    昌浩把額頭貼在膝蓋上,緊咬著嘴唇。無形的情感如狂風暴雨般翻攪著,就是在內心深處張牙舞爪的這分情感,糾纏著昌浩。


    『……!』


    那晚紮入指甲的手掌,幾乎已經痊愈,感覺不到痛楚了。然而這一瞬間,他卻還覺得隱隱作痛,淌下血來。


    腹部傷口的疼痛已逐漸緩和,但是傷痕尚未消失。


    而貫穿心頭的傷,依然鮮血淋漓。


    ——不要叫我怪物!


    會無意識地搜尋,是因為彷徨不定。


    不想放棄,不能放棄。


    掙紮著尋求提示之外的其他選擇。


    不能同時選擇兩者,隻能擇其一。


    而且,絕不能隻選擇其中之一。


    ——你有這樣的覺悟嗎?


    某天聽到的聲音在耳際繚繞。


    昌浩驚愕地張開眼睛,內心充滿了衝突與掙紮,顫抖地低聲說著:


    『我沒有覺悟……』


    但是——


    『不覺悟不行了。』


    他有了這樣的體會。


    他體會到,就像自己不想失去某個東西一樣,大家也都不願有所失去。


    不願失去父母、兄弟、孩子、朋友、戀人。


    昌浩緊閉雙眼,眼底掠過許許多多的身影——


    疼愛自己的慈祥父母。


    醒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彰子的臉,和從她臉頰滑落的淚珠。


    久違了的大哥,好久不見、仰慕自己的侄子和侄女們。


    在斥責之餘,不忘對自己伸出援手的敏次。


    還有,與這些人相關的所有生命。


    不能猶豫、不能做錯誤的選擇。再悲傷的答案,自己都要積極去麵對。


    他緩緩張開眼睛。


    用力吸口氣,再顫抖地吐出來,緊握的指尖因過度用力而發白。


    絕不能讓黃泉大軍爬出地麵。


    『要把屍鬼……』


    所以,他非下定決心不可。


    不讓毫不知情的人們陷入苦海,才是最正確、最好的選擇。


    騰蛇的血是開啟封印的鎖鑰,而騰蛇的靈魂被黃泉瘴氣吞噬了,被吞噬的靈魂將轉變成不同麵貌的怪物。在那之前……


    要消滅他。


    要消滅屍鬼;要親手殺了靈魂被縛魂術五花大綁的騰蛇。


    『要殺了……屍鬼……』


    當他這麽低聲說著時,眼角餘光似乎看到了閃著朦朧光芒的金箍。


    昌浩倒抽一口氣,緩緩抬起頭。


    金色光輝閃爍,那是黃昏光線在水麵上的反射。不知不覺中,太陽已西沉了。


    『……』


    他無言地仰望蒼天,隻見西邊天際逐漸泛紅。


    昌浩太熟悉與那相似的顏色了。


    真的很像,像極了那更柔和又帶點悲戚的色彩。


    他曾相信,那色彩會陪伴他左右,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會離去。


    黃昏的光線刺眼,昌浩抬起手遮擋,感到傷口一陣痛楚,直貫胸口。


    聽說自己臉上出現『失物之相』時,根本沒想到會是這樣。


    ——小心點,別弄丟了東西哦。


    光芒太過耀眼,昌浩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


    你曾那麽叮嚀過我,我卻……


    但是,連你自己都沒想到會是這樣吧?


    『真的……很對不起……』


    他緩緩舉起遮著陽光的手,閉著眼睛麵向天空,心情出奇地平靜。


    慢慢地,他張開了眼睛,注視著色彩逐漸改變的天空。


    好幾張臉如走馬燈般浮現:都是很重要的人;都是不能讓他們哭泣、悲傷的人。


    他想起在雪中的傷痛告白。


    縱使紅蓮回來了,內心的創傷也會比之前更嚴重吧?


    身體的傷,總有一天會複元,疼痛也會消失。但是,內心的創傷不會痊愈,隻會帶來永遠的疼痛和悲傷。


    他不想有所失去;但是,若隻會留下萬劫不複的內心創傷,那麽……


    『對不起了……』


    心中仿佛開了一個大洞,用來填補那地方的東西已經永遠消失,再也不會回來。


    不斷重複的一連串道歉,也不知道是對著誰說。


    隻有心地善良的式神車之輔,傾聽著少年的低語。


    【注釋】


    5 漏刻是古代的計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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