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好不容易擠出聲音,是不成聲的尖叫聲。


    手上的蠟燭被撞飛,不知道掉在哪哩,火光熄滅了。


    抱著脩子的藤花,早已習慣被稱為藤花,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卻突然想起被稱為藤花以外的日子。


    木板被鑿穿,碎木片飛散。黑影從那個洞跳出來,搖來晃去的模樣,很像在水底搖蕩的水草。


    周圍的樹木應聲潰爛。黑影不斷擴大,掩沒那些樹,奪走了它們的生氣。


    隨從也跟她們一樣受到攻擊,尖叫聲此起彼落。


    黑影蔓延開來,藤花感覺在她懷裏的脩子嚇得屏住了氣息。


    她必須保護脩子;她必須站起來;她必須逃跑。


    心劇烈跳動著,腳動彈不得。不但不能動,全身還逐漸虛脫。


    她覺得奇怪,低頭一看,腳踝在不知不覺中被黑影纏住了。


    腰附近似乎有什麽東西往下滑落。黑影從背脊直直往上爬到脖子,她覺得頭腦發暈。


    視野開始搖晃、被壓扁。隻要閉上眼睛,這一切就結束了。


    突然,橙色世界與黑夜重迭了,那是黃昏——逢魔時刻——的世界。


    心狂跳不已。倘若,這是人生的終點,那麽,她還想再見某人一麵。


    「嘛……!」 (注:「昌浩」的日語讀音:ma sa hi ro)


    就在嘴巴念出那個名字時,眼前亮起了金色的五芒星。


    「禁!」


    破風響起的叫聲,伴隨著橫向揮掃的刀印,斬斷了黑影。


    妖氣漩渦劇烈震蕩,像巨大的球般膨脹起來。刮起強風,枯葉飛揚,把沙土往上卷。吸光所有生氣的黑影,瘋狂地舞動,就快掩沒了整座古寺。


    檔在眼前的瘦長身軀,高高舉起了雙手的武器。就在揮下武器的同時,神氣爆開了。


    劇烈的爆炸貫穿了妖怪。如飛沫般四濺的妖怪碎片漫天亂舞,從中琅琅響起了陌生的強勁聲音。


    「南無馬庫桑達曼、顯達馬卡洛夏達、塔拉塔坎!」


    藤花拚命抬起使不上力的頭,定睛注視。


    擋在她們與妖怪之間的高挑身影,有著寬闊的背部。


    「你是誰……?」


    嘶啞的詢問聲,被狂風吹散了。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高舉的刀印揮下來,龐大的靈力化為光刃,砍裂了還在苟延殘喘的妖氣漩渦。


    蠕動的黑影被光刃與靈力攻擊,又被致命的神氣炸裂,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場恢複寂靜。


    風戛然而止,隻剩下寒氣與夜氣的沉重感。


    快斷裂的柱子勉強支撐著快倒塌的佛堂、外廊殘破不堪、庭院的枯樹與樹木被吹光成為空地。脩子奮力從藤花懷裏爬出來,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公主,有沒有受傷?」


    聽見近在咫尺的聲音,脩子緩緩抬起了視線。


    金色五芒星的殘留光點,如雪片般飛舞,照亮了單腳跪下說話的人。


    脩子眨了眨眼睛。她覺得很眼熟,很像她認識的某個人。


    「陰陽師……」


    聽見脩子的嘟嚷聲,那個人像孩子般,天真地笑了起來。


    「是的,幸好趕上了。」


    精神鬆懈,全身就虛脫,幸好有雙手背後撐住了差點倒下的脩子。


    她還來不及回頭看,就聽見嘶啞顫抖的叫喚聲。


    「……昌……浩……?」


    脩子聽見了。


    被叫喚的他,瞬間露出快哭出來的眼神,但很快消抹了。


    他溫柔地笑起來,溫柔道有些悲戚。(某夜插個話:我總覺得他們兩人好悲哀,有人跟我相同意見嗎?真希望脩子可以當中間人,依她那麼聰明,她絕對看得出來的。)


    「彰……藤花。」


    脩子覺得他似乎吞下了原本想要說的話,又重新說起。


    回頭看藤花的脩子,看到透明的淚珠從她張大的眼睛滑落下來,覺得她那樣好美,美得無法形容。


    昌浩看著淚流滿麵、說不出話來的藤花,又說了一次:


    「幸好趕上了,太好了……太好了。」


    可以保護你,太好了。


    「……!」


    說不出話來的藤花,哭著要把手伸向他。


    就在這時候,全力奔馳的妖車衝進來,把緊抓著車棚的小妖們用力甩了出去。


    「小公主——!」


    「藤花——!」


    「你們沒事吧?」


    向瞄準了目標似的,正好摔進昌浩與脩子、藤花之間三隻小妖,東搖西晃地站起來。(某夜:你們進場的時間也算得太準了吧!人家很期待後續發展耶!錯過這次,更待何時?)


    「唔,妖車那小子幹嘛……」


    要抱怨妖車幹嘛橫衝直撞的猿鬼,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獨角鬼眨眨眼,爬上昌浩單腳跪下的那隻腳。


    龍鬼在他四周骨碌骨碌繞圈子,再跳到他背上,從頭頂看他的臉。


    過了一會兒,小妖們才目光閃爍地大叫起來。


    「昌浩……!」


    淚眼汪汪的猿鬼撲上來,昌浩抱住它說:「好啦、好啦。」邊安撫抓著他的手臂嗚嗚哭泣的獨角鬼、攀在他頭上哭個不停的龍鬼,邊苦笑起來。


    淚水滂沱的臉扭成一團的妖車,在他們背後哭的抽抽搭搭。


    《主、主、主人!》


    脩子好奇地看著被小妖們纏住的昌浩,忽然發現有位瘦瘦的女性蹲在她們旁邊,支撐著藤花。她有人類的外表,但耳朵形狀不一樣,是尖的。而且,穿著打扮也很奇特。


    脩子認識這樣的人們,所以很快就斷定這位女性一定是自己人。


    「……」


    被撐住的藤花,默默注視著那位女性,然後再也忍不住似的,雙手掩麵哭了起來。


    這時候有聲音傳入了耳裏。


    「已經沒事啦,藤花。」


    藤花掩著臉,不停點著頭。


    比記憶中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很像陌生人的聲音。


    然而,那確實是思念的昌浩的語調。


    盡管帶點精悍的麵貌、寬闊的背影、較高的視線,都跟她記憶中的不一樣。


    但他確實是彼此都還小時,曾許下約定要保護她的那個人。


    ◇ ◇ ◇


    竹三條宮是三年前過世的皇後定子,度過最後人生的宮殿。


    她辭世後,這座宮殿就被送給了內親王脩子。


    父親皇上強烈希望能把她留在身邊,她卻一個人住進了這座宮殿,把敦康和媄子托給了中宮。


    中宮彰子再三勸說脩子,一起住進飛香舍,但幼小的內親王堅持不肯。


    這座宮殿到處都有母親活過的回憶,脩子希望活在這些回憶裏。


    藤花聽著鳥鳴聲,緩緩張開了眼睛。


    已經到非起床不可的時間了。她必須趕快梳洗打扮,準備好用具,叫主人脩子起床。


    藤花被安排到的房間,在西對屋的一角,以平均來說,比其她侍女的房間大一些。侍女雲居的房間也在這裏。隻有他們兩人住在西對屋,其他侍女和雜役的生活起居,都在別棟建築物。


    在使用帷幔、屏風做出隔間的主屋中,也是西對屋離脩子的最近。


    梳洗打扮完後,藤花走出了房間。


    冬天的早晨冷徹骨髓,吐出來的氣都是白的。她對著很快就變冰冷的手指哈氣,邊取暖邊抬頭看天空。


    淡淡的天空沒有半朵雲彩。


    五天前,悄悄去茂賀齋院祈禱的內親王脩子,在為了兼顧「方違」而投宿的古寺,遭妖怪攻擊,幸好陰陽師及時趕到,才能平安回到竹三條宮。


    那天晚上擊退妖怪後,陰陽師安倍昌浩交代脩子和隨從們,盡快離開因打鬥而損毀的古寺。


    侍女和隨從們雖然害怕得全身發抖,但還是覺得比待在那裏好多了。他們拿者火把摸黑趕路,在天亮前到達了宮殿。昌浩在門口跟他們道別了。


    他們從那天起進入了三天的齋戒。


    脩子不希望去茂賀齋院的事被公開,所以被妖怪襲擊而觸穢的人們,由私下召進宮殿的陰陽博士,替他們順利進行了淨身儀式。


    從渡殿進入主屋寢殿的木門被悄悄拉開了。值夜班的侍女雲居端坐在屏風後麵,視線與藤花一交接,便沉靜地笑了起來。


    藤花向她行個禮,在脩子床前跪了下來。


    「公主,該起床了。」


    藤花隔著床帳叫喚,沒多久就有了回應。


    睡眼惺忪的脩子,掀起床帳,用手背揉著眼睛。


    「早啊,藤花。」


    脩子邊說邊打哈欠,藤花微笑著向她低頭行禮。


    又是一天的開始,但今天有件不一樣的事。


    她要出席年底、年初的宮中活動,所以要去闊別已久的皇宮。


    洗完臉、換好衣服的脩子,擺出一張苦瓜臉。


    「好無聊。」


    「啊……?」


    拿著梳子替脩子梳頭發的藤花,不由得停下了手。


    快九歲的脩子,頭發留到腰間了。烏黑、亮麗、發量多又筆直,非常漂亮。


    「我很高興可以見到父親,可是命婦說不能帶藤花跟雲居去。我跟她說過,起碼讓我帶雲居去嘛。」


    脩子鼓起雙頰,吊起了眉毛。


    「命婦為什麼那麼討厭雲居呢?」


    正在她們附近替脩子準備入宮衣服的雲居,盈盈笑著說:


    「沒辦法,她覺得我來曆不明。」


    「因為我有時候會叫你風音嗎?」


    扭頭這麼說的脩子,擔心地沉下了臉。


    「我想應該不是那樣,公主不用擔心,沒事啦。」


    雲居是假名,真名是風音。


    命婦討厭自己的理由,風音大致猜得到。有其他人在場時,她會表現出恭恭敬敬的樣子服侍脩子,但命婦看得出來,她得恭敬隻是表麵而已。


    命婦無法原諒這樣的她。對隻做表麵功夫,絕不讓人知道她內心在想什麼的風音,命婦總是提高警覺防備。可能的話,她一定很想把風音跟脩子分開。


    風音會那樣對待皇上的直係血脈脩子,那是因為她自己是神的女兒,身上留著神的血液。


    在出雲國伊賦夜阪,隔開現世與黃泉的大磐石,就是風音的父親道反大神。


    脩子是天照大禦神的後裔,在這個國家,事地位最崇高的皇上的女兒,但是在神的女兒風音眼中,就跟遠親一樣。


    神的後裔與神的女兒,哪個比較尊貴,每個人的感覺都不同。


    對脩子來說,風音是什麼出身,沒有多大意義。風音就是保護脩子的人,沒有其他身分。


    想得到權力的人的種種意圖,以及那之外的魔手,隨時都覬覦著脩子和皇上的血統。在這樣的處境中,對脩子來說,風音是很可靠的人。


    藤花對脩子也非常重要,隻是意義又跟風音不同。


    決定從伊勢回京城時,脩子很沮喪。藤花是脩子要去伊勢時,皇上擔心她會寂寞,特別招來陪她的女孩,並不是自願來服侍她的。


    回京城後,藤花就會回安倍家,再也見不到麵了。


    脩子決得很傷心、很寂寞,可是不想說任性的話讓藤花困擾,就隱瞞了這樣的心情。


    回京城的日子決定時,脩子寫信給父皇,說她要回竹三條宮,不回皇宮了。她也把這件事告訴了擔心她的齋宮恭子公主和晴明。


    決定後,藤花竟然對她說,希望回京城後也能當侍女服侍她。


    脩子答應了,但她命令藤花,不論誰怎麼說都不能入宮、不能去可能會見到皇上的地方、不能見殿上人。


    藤花和想不透為什麼的晴明,都非常驚訝,但脩子就是堅持不肯讓步。


    因為藤花長得很像脩子的母親定子,所以脩子怕父親見到藤花會一見鍾情。殿上人見到藤花,也可能發現藤花長得很像定子,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入宮就更不用說了。


    脩子非常清楚,父親很愛母親。母親過世後,聽說父親愛上很愛母親的阿姨,她的心情沉重得難以言喻。


    知道阿姨懷孕時,脩子心中暗想,一開始就那樣命令藤花是對的。


    其實,每次入宮時,她都很希望藤花陪她去,她絕對不討厭命婦,但宮裏的悲傷記憶比較多,已經夠難過了,服侍過母親的命婦,又老是懷念地說起以前的事,隻會讓她更難受。


    脩子在藤花身上看到了定子的身影,所以,她怕藤花被父親搶走。(結成:那中宮彰子(章子)呢,她可是和彰子長得很像啊!不知現在一不一樣,不過如果見到中宮彰子,脩子可能會……)


    「公主,該準備出發了。」


    命婦與其他侍女來了。藤花收起梳子和鏡子,向雲居行個禮退下了。命婦等她走後,在脩子前麵跪坐下來。


    「公主,以後請不要再微服私行去賀茂的齋院了。」


    脩子把嘴巴緊緊抿成一條線,心想果然來了,她就知道會被嘮叨。


    「我是去向神祈禱,讓父親趕快好起來,齋王也很歡迎我呢。」


    「公主再遇到前幾天那麼可怕的事,命婦我的心髒可會受不了。」


    原本準備了很多話反駁的脩子,看到命婦那麼真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放心吧……」


    她撇開視線,隻擠出了這句話。


    命婦吊起眉梢說:


    「我怎麼可能放心呢。」


    「真的,因為陰陽師……」


    說到這裏,脩子眨眨眼睛,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命婦滿臉疑惑,盯著眼睛閃閃發亮的脩子。


    脩子又對她說了一次:


    「放心吧,不會再發生你擔心的那種事了,一定不會。」


    載著脩子的轎子出發後,竹三條宮頓時安靜下來。


    應該是侍女和隨從走了一半的關係,但原因好像又不隻那樣。


    年幼的脩子是這座宮殿的主人。主人不在的宅院,飄蕩著欠缺什麼的空虛感。每次她進宮不在時,藤花就會這麼覺得。


    藤花的工作是照顧脩子的生活起居,所以脩子不在,她就沒事可做。這種時候,大多的侍女會回老家,但藤花不能這麼做。


    雲居也是,但她有她的事要做,所以有空時,她經常不見人影。


    入夜後,小妖們可能會來玩。在那之前先看看書吧,還有偶爾讓房間通通風。


    她這麼想,拉開了房間的窗板,再把竹簾放下來,稍微減弱吹進來的風。


    然後把屏風排起來擋風,把炭放進火盆裏烤火取暖。拉開窗板後,透過竹簾照進來的陽光很舒服。


    漫不經心眺望著庭院的藤花,看到那裏有人影,瞪大了眼睛。


    「昌浩……」


    穿著直衣、帶著烏紗帽,四處張望的年輕人,正向這裏走來。看起來不像是沒有目的地隨便走,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走。他的肩膀上,有隻令人懷念的白色異形。


    藤花覺得好像隔著竹簾,跟他四目交會了,臉忽然紅了起來,心開始狂跳起來。她不由得別開視線,用袖子捂住了嘴巴。


    「我……我是怎麼了……」(某夜:孩子,你就是愛上他了,不用懷疑!)


    五天前重逢時,她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淚水流個不停,不知如何是好。


    回竹三條宮的路上,她跟脩子一起坐在轎子裏


    ,所以隻能眼睜睜看著送她們到門前的昌浩離去。


    心情穩定下來後,她很後悔沒有跟昌浩說話。


    想在下次重逢時告訴他的事很多。明明有說不完的話,卻什麼都沒說。


    回家後,看到跟陰陽博士安倍成親一起來的昌浩,藤花不知道為什麼不敢從屏風後麵出來,也不敢跟他說話。(某夜:某某公主害羞了喔~嗬嗬)


    淨身儀式結束後,成親和昌浩跟命婦、總管閑聊了一會兒。風音勸她去跟昌浩說說話,她也很想去,卻口是心非地說命婦交代她做了一些事,退回了房間。就這樣,錯過了去寢殿的機會。正苦惱著該怎麼辦時,就聽到其他侍女說昌浩他們已經離開了。(某夜:不把握機會可不行啊!!那位天然呆是不太可能查覺你的心意的,隻能由你先踏出第一步,否則不可能會有未來啊!!(雖然本來就不可能會有了吧……) 結成:我倒希望 昌彰 能在一起,絕對有人同意的)


    聽說昌浩走了,藤花沮喪到不知所措,唯一的救贖是,風音看到她那麼消沉,對她說昌浩有留言改天會再來。


    「……」


    藤花摸著竹簾,看著在庭院裏東張西望的昌浩。坐在肩上的小怪,敏捷地跳了下來,搖著尾巴抬起頭,不知道在跟昌浩說什麼。昌浩邊回應它,邊把視線轉向了這邊。


    藤花的心震蕩起來。她想起以前,看過好幾次的光景。


    然而,她卻怎麼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地招呼他們。出聲招呼他們,他們一定會同時轉過身來,叫喚自己的名子,然後向她跑過來。


    就像以前一樣。(某夜:每次看到這裏我都有種很悲傷的感覺……)


    或許是她的大腦知道那是昌浩,但身材、麵貌都跟她記憶中不一樣,所以讓她有些退縮吧?


    ??


    昌浩手上抱著幾根樹枝,上麵長滿青翠綠葉。藤花定睛仔細看,發現葉子的邊緣是鋸齒狀。


    「柊樹……?」


    她這麼喃喃自語,就看到昌浩停下腳步,緩緩望向了她這邊。


    在感覺四目交會的瞬間,她的心狂跳起來,無法呼吸。


    疑惑地偏起頭的昌浩,不太有自信地開口說:


    「在那裏的是藤花嗎?」


    那個聲音低沉又陌生。說話的語調沒變,聽起來的感覺卻不一樣,使她的心跳沒來由地加快。


    「啊……」


    她發不出聲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為什麼會這麼慌張呢?這樣下去,昌浩會覺得她很奇怪,可是要說什麼呢?再不趕快回話,昌浩會以為認錯人,就那樣離開了。(某夜:孩子,害羞得說不出話來了嗎?(笑))


    她越想就越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認錯人……」


    昌浩正要道歉時,在他腳下的小怪半眯起眼睛,晃晃耳朵說:


    「不,你沒認錯。喂,藤花!」


    看到小怪用後腳站起來,對著自己啪噠啪噠揮手,藤花啞然失笑。這麼一笑,終於可以順暢地呼吸了。


    「小怪……昌浩。」


    昌浩鬆口氣,往她這邊走過來。


    藤花覺的他看起來好耀眼,應該是因為以冬天來說太過強烈的陽光吧。


    但她還是認為自己大有問題。


    為什麼叫喚小怪那麼自然,叫喚昌浩卻需要一點勇氣呢?


    竹三條宮庭院裏的柊樹也開始枯萎了。


    昌浩上次來這座宮殿時,發現這種情形,為了以防萬一,就帶來了全新的柊樹樹枝。


    他知道有風音在這裏,沒必要這麼做,可是又覺得有總比沒有好。


    他帶著足夠放在脩子附近和藤花那裏的樹枝來拜訪,才發現宅院裏的侍女隨從人數隻剩一半。留下來的侍女都忙著做自己的事,他不能請她們帶路,隻好取得她們的許可,自己走進庭院。


    除了柊樹外,他也想確認其他樹木的狀況。


    昌浩知道脩子入宮不在家,但藤花在家,所以查覺視線時,就認為是她。


    她從三年前的春天,就在這座宮殿當侍女服侍脩子,這件事昌浩也知道。


    是從她的來信知道的。理由是想陪再失去母親的脩子身旁,很像她的為人。


    後來昌浩才聽神將們說,其實她決定那麼做,還有其他理由。


    由於某些因素,藤花被寄放在安倍家。事實上,她的名字不是藤花。起初是成親為了隱瞞她的真名,替她取的臨時名字,卻不知不覺傳開了。


    知道她真實身分的安倍家的人,決定把那個假名當成真名。


    從伊勢回到京城後,從來沒有人叫過她的真名。


    「公主進宮了,這些就先放在藤花這裏吧,可以驅邪除魔。」


    取得許可,走上外廊的昌浩,把柊樹樹枝拿給竹簾後的藤花看。


    「嗯,也可以分給其他侍女嗎?」


    經曆過那個恐怖夜晚的侍女和隨從們,拿到驅邪除魔的柊樹樹枝,一定會很開心也很安心。


    「當然可以。啊,既然這樣,我應該多帶一點來。」


    昌浩泰然自若地笑著說改天再帶來。然後,會了慎重起見,他先確認四周有沒有其他人才開口問:


    「聽說你在茂賀的齋院待了三天?」


    「是啊,陪公主去的。」


    藤花猜到擔心的昌浩想說什麼,眯起眼睛,把手伸進了衣襟裏。


    「這是雲居借我的。她要我隨身攜帶,說可以維持七天。」


    放在她手上的是綁著皮帶的紅瑪瑙勾玉。


    昌浩眨眨眼睛,注視著勾玉。因為隔著竹聯,有點看不清楚。


    藤花把竹簾稍微拉起來,讓皺著眉頭念念有詞得昌浩看清楚。


    「可以借我一下嗎?」


    昌浩從她手中拿起勾玉。


    藤花身上被埋入詛咒。隻要有陰陽師在她身旁,封鎖詛咒,就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但封鎖的力量一消失,詛咒就會爆發,讓她非常痛苦,不久後還會禍及周遭人。


    竹三條宮沒有陰陽師,但有風音在。


    藤花希望能服侍脩子時,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封鎖詛咒。風音聽說這件事,主動接下了這個任務,藤花才能住進竹三條宮。若沒有風音,藤花現在就不可能待在這裏。


    除了安倍家的陰陽師與風音外,知道她被下詛咒的人,隻有她的父親。(某夜:啊,不是說要讓她的母親知道?)


    「……」


    注視著勾玉的昌浩,腦中閃過其他事情。


    前幾天他才聽說,藤花的父親想要把她移送到其他地方,再派一個會保守秘密的陰陽師去那裏。(夜:您的保護欲會不會太強了點?你有考慮過您女兒的想法嗎?哈?)


    告訴他這件事的人,是差點被選中的成親。


    ——那時我真的很煩惱,畢竟我雙肩上扛著嶽父的


    地位與所有一切。


    事後要找多少理由都有得找。藤花的父親最先采取的行動,就決定陰陽師。安倍家族的陰陽師安倍成親,有個當參議的藤家族的嶽父,是最適合的人選,即使每天去拜訪某個貴族,也不會被懷疑。


    成親深深地歎口氣,說自己可以升上陰陽博士這個位置,應該是這件事也被考慮進去了。


    「昌浩?勾玉怎麼了嗎……」


    從竹簾後傳來不安的聲音,昌浩搖搖頭說:


    「沒有,隻是覺得很厲害,裏麵注入了強烈的靈力和法術,可以暫時撐一段時間,這樣我就放心了。」


    這是肺腑之言。


    即使祖父不在她身邊,即使自己不在她身邊,也沒關係。


    有風音在她身邊,竭盡全力守護著她。有這樣的護身符,詛咒就傷害不了她。


    小怪爬到對屋的屋頂上,有意無意地聽著昌浩與藤花的對話,他們很久沒這樣交談了。


    像隻貓般蜷曲起來,把下巴放在交叉的兩隻前腳上、閉上眼睛的它,發現旁邊有股神氣降臨。


    它豎起那邊的耳朵,張開了一隻眼睛。


    沒穿侍女服的風音,一身方便行動的輕鬆裝扮,在小怪旁邊坐下來。


    「騰蛇,好久不見了。」


    「嗨。」


    簡短回應的小怪,把視線轉到風音的背後,批著深色靈布的同袍就無聲無息地現身了。


    「好久不見,六合。」


    整整三年不見的同袍,個性沉默寡言,依舊隻是無言地點了個頭。對壽命長到幾乎等於不死的十二神將,短短三年就像不久前的事。不會像昌浩與藤花那樣,激動到說不出話來,一句話就問後完了。


    把視線從同袍身上拉回到風音身上後,小怪正襟危坐地說:


    「樹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枯萎的?」


    「氣的枯竭是從最近開始比較明顯,除此之外,也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


    從皇後定子過世之前持續到現在。


    小怪嚴肅地眯起眼睛,仰望晴朗的天空。


    好幾年前,雨下個不停,攪亂龍脈,引發了地震。接著是乾旱、傳染病的流行,死亡在天照後裔與相關的人之間擴散。


    然後,氣開始枯竭,皇上龍體欠安,天照大禦神的分身脩子,從賀茂齋院回來時,也在顧及「方違」而投宿的古寺遭到攻擊。


    繼承當今皇上血脈的孩子,在媄子之後,完全沒有誕生。即使懷了胎,也生不下來,在生產前就母子雙亡了。


    「皇宮裏的左近櫻快死了。」


    聽風音這麼說,小怪皺起了眉頭。


    「櫻花樹會帶來春天,春天不來,就不會開花。」


    不會開花,就不會結果。不會結果,緊接而來的就是饑餓。


    樹木在枯萎。氣的枯竭在蔓延,櫻花樹快死了。


    樹木枯萎,死亡就會逼近。所有一切都環環相扣。


    「我已經盡力不讓枯萎進入京城了。」風音唉聲歎氣,聳聳肩說:「光靠我一個人,快撐不下去了,幸好昌浩回來了。」


    聽到她說一個人,小怪的眼皮微微顫動。


    沉默了一會兒後,小怪冷靜地問:


    「晴明老到不能動了嗎?」


    風音沒有回答。六合也是。


    隱形待在小怪旁邊的勾陣現身了。


    他們已經回到安倍家,但一直沒時間跟晴明詳談。


    隨著時間流逝,外表樣貌難免會變老,這點他們可以理解。他們覺得晴明的皺紋增加了。原本就沒什麼肉的臉頰,看起來更加消瘦了。動做好像也比記憶中遲緩了一些,真的隻是一些。


    不過,看他們的眼神,讓他們深信他還是充滿了活力。


    「那家夥從以前就很懶得動,討厭處理麻煩事吧?」


    勾陣強裝鎮定這麼說,小怪也甩甩尾巴附和她。


    「他隻是用老當藉口,把不想做的事情推給年輕人吧?」


    那家夥可是安倍晴明呢。


    難免有這麼點任性。向來都是這樣。


    他們看著他直到現在,不會不知道這種事。


    小怪、紅蓮、勾陣都是。


    他們不後悔決定陪在昌浩身旁、保護昌浩。留在播磨,有什麼萬一時,他們可以徹底保護昌浩。


    身為安倍晴明的式神,他們卻離開崗位,決定保護安倍晴明認定的唯一接班人。


    這是他們自己決定的事,他們絕不後悔。


    然而,不後悔卻有冀望也是事實。


    他們冀望可以不要離開,看著晴明。看著它怎麼過生活、看著他在想什麼、看著他老去了樣子、看著它剩餘的日子。


    他們想親眼看著他,就像親眼守護昌浩那樣,守護著晴明。


    心隻有一個,身體也隻有一個。哪邊都無法選,但不得不選一邊。


    離開晴明,跟隨昌浩,是紅蓮自己的決定。與昌浩同行,留在播磨,是勾陣自己的決定。


    所以小怪喃喃說道:


    「我們已經回來了,今後他不用客氣,統統丟給孫子做就行啦。」(某夜:好不負責任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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