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的早晨,前田元子發現丈夫死在床上。


    元子呆呆的坐在床邊,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想到必須找人幫忙的時候,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身影還是自己的閨中密友。於是神情恍惚的拿起話筒,撥通了電話給加奈美。


    猶在睡夢中的加奈美被電話聲驚醒,強忍著頭疼拿起話筒。昨晚一時興起跟店裏的酒客幹了不少杯,現在除了要命的頭痛之外,腸胃的不適更讓她感到惡心。


    無視於加奈美的狼狽,電話另一頭的元子忙不迭的開始說話。


    “加奈美?我先生不太對勁。”


    元子的聲音十分虛弱,沒什麽活力。


    “不太對勁?”加奈美打了個大哈欠。


    “嗯,好像死了一樣。”


    聽到元子的回答,加奈美頓時清醒了過來。


    “你、你說什麽?”


    “好像死了一樣。”


    元子的語氣缺乏真實感,似乎一點都不緊張。


    “元子,不要亂開玩笑。”


    元子平淡的語調將加奈美的瞌睡蟲一掃而空。如果前田勇真的死了,元子的反應未免也太過平靜了點,加奈美突然感到難以言喻的不安。


    “元子,請其他人來聽電話好嗎?”


    “大家都還在睡,不知道婆婆起來了沒有?我想大概還沒有吧,時間太早了。”


    “你還沒通知其他人嗎?”


    “對啊。”


    元子的語氣就像在跟朋友閑話家常,卻欠缺了一股活力。宛如薄冰一般的冷靜,仿佛隨時會引爆的不定時炸彈。


    “元子,我馬上過去一趟,記得出來幫我開門好嗎?”


    “謝謝你,加奈美。”元子無力的笑了一笑。“我一個人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元子的說話聲中斷得十分突然,加奈美突然有種山雨欲來的不詳預感。


    “元子,你聽我說!我馬上過去一趟,你不要胡思亂想!知不知道?”


    “嗯。”元子的語氣跟個孩子一樣。加奈美掛上電話,馬上又拿起話筒打到醫院。拿著話機的她一邊跟敏夫轉述元子說過的話,一邊手忙腳亂的換上外出服。


    “怎麽回事啊?”


    母親阿妙也起來了。


    “醒來得真是時候,幫我聯絡下外場的治喪主委好嗎?元子的先生好像去世了。”


    阿妙張大了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拜托你了,我要到元子那裏幫忙。”


    不等阿妙回答,加奈美立刻奪門而出。清晨的小路覆蓋在薄薄的晨霧之中,趕到前田加之後,加奈美發現元子正蹲在玄關前麵,一張臉深深地埋在兩膝之間。


    “元子!”


    淚眼模糊的元子抬起頭來。


    “加奈美,我……”


    “沒事,我了解。”


    “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才好……”


    元子抓著加奈美的衣袖,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加奈美隻得輕拍元子的背心,試圖平撫她的情緒。


    “不用擔心,尾崎院長馬上就來了。你婆婆呢?”


    元子搖搖頭。加奈美不知道這個動作代表元子的婆婆還沒起床,抑或是她還不知道這件事。


    “沒關係,我來告訴她好了。”


    加奈美正想走進屋內,卻被元子一把拉住。


    “加奈美,怎麽辦?阿勇死了,變成不歸人了。早知道他會死,就不應該讓他踏進家門。”


    加奈美眉頭一皺。


    “……元子?”


    “我還有兩個孩子要養,阿勇卻在這個時候死了,以後我該怎麽辦才好?”


    “元子!”加奈美抓住元子的肩膀。“你振作一點。用不著擔心這種事情,先冷靜下來再說。”


    “可是……”元子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加奈美一把打斷。


    “別可是不可是了。茂樹和誌保梨呢?趕快把眼淚擦幹,陪在兩個孩子的身邊吧。”


    一聽到兩個孩子的名字,元子立刻止住了淚水。加奈美堅定地點點頭,好不容易才讓元子激動的情緒恢複平靜。


    “兩個孩子可能已經被吵醒了,你快點去陪他們吧。”


    元子點點頭,再度恢複堅毅的神情。加奈美鬆了口氣。孩子是元子的全部,現在唯有搬出兩個孩子,才能讓元子堅強起來。


    “快點去吧。”


    元子聞言,立刻轉身跑進屋內。鬆了口氣的加奈美開始低頭思索了起來。亂了方寸的元子連說話都失去了邏輯性;可是在那些隻字片語的背後,到底隱藏了什麽含義?


    帶著一絲疑惑走進屋內,正好碰見才剛起床的登美子。


    “外麵在吵什麽?”


    “對不起,打擾您了。元子剛剛打電話給我——”


    “你是加奈美吧?什麽電話?”


    “元子在電話中說阿勇不太對勁。”


    “什麽?”


    臉色大變的登美子慌慌張張的走進屋內的房間,跪坐在一床棉被旁邊不斷的喘氣。


    “——阿勇!”


    跟在登美子身後走進房間的加奈美偷偷地打量床上的阿勇。微張的雙眼、微張的嘴巴,以及如白蠟一般毫無生氣的皮膚。沒有呼吸,也未曾眨眼,看來阿勇真的死了。


    “元子為什麽要打電話給你?”


    登美子突然轉過身來。


    “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為什麽第一個通知你這個外人?”


    “元子已經亂了方寸,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把我叫醒?阿勇可是我的兒子啊!”


    “尾崎院長馬上就來了,請先冷靜下來。”加奈美試著安撫登美子的情緒,然而登美子漲紅的臉頰卻看不到失去愛子的悲傷,反而充滿了沒有在第一時間被告知的憤怒。眼看著登美子恨不得立刻衝到二樓斥責元子的模樣,加奈美連忙好說歹說的將她擋了下來。好不容易聽到敏夫的聲音從玄關傳來,加奈美頓時鬆了口氣。


    將阿勇交給登美子和敏夫之後,加奈美走上二樓。元子坐在孩子的房間裏麵,兩個孩子都還沒醒來。


    “尾崎院長來了。”


    聽到加奈美的聲音,元子點點頭。替誌保梨蓋好棉被之後,元子慢慢地走出房間。


    “你還好吧?”


    元子點點頭,拭去眼角的淚水。


    “對不起,我一時慌了手腳……”


    “怪不得你,別放在心上。”


    元子歎了口氣。


    “我該怎麽告訴兩個孩子?”


    “嗯……”


    “婆婆起來了嗎?”


    加奈美點點頭,一屁股坐在最上麵的階梯。


    “我把事情告訴你婆婆之後,她看起來似乎也大受打擊,如果她等一下說了些什麽,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她失去了兒子,你失去了丈夫,這件事對你們來說都不好過。”


    “嗯,我明白。”


    元子歎了口氣,坐在加奈美的身邊。


    “阿勇的身體不好嗎?”


    “嗯,可是我先生不喜歡上醫院,婆婆對醫院更是沒什麽好感。上次我請尾崎元子到家裏來看診,之後阿勇就不曾去看醫生了。”


    “原來如此。”


    簡直跟元子的公公岩佬的情況一模一樣,加奈美不由得心想。


    “加奈美,最近村子裏有一種奇怪的說法。”


    “什麽說法?”


    元子壓低了聲音,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


    “有人說村子裏爆發了某種傳染病。”


    “你是說這個嗎?嗯,我也聽說過。”


    “是


    真的嗎?我先生該不會是被公公傳染的吧?”


    “元子。”


    “萬一連兩個孩子都被傳染……”


    “元子,你想太多了。”加奈美握住元子的手。“沒錯,村子裏的確有這種傳言,而且一連串的死亡令人不由得懷疑傳染病的可能性,不過傳染病都是可以預防的,隻要做好個人以及環境衛生就好。所以不管是不是傳染病,隻要我們提高警覺,相信一定會沒事的。”


    “可是……”


    “要不然還能怎樣?你現在一定要幫助茂樹和誌保梨度過這一關,所以,要在孩子麵前堅強起來,讓他們知道怎麽做才能保護自己,在才是做媽媽的應盡的職責。”


    “說的也是。”


    元子低垂著雙眼,仿佛在猶豫什麽。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看著加奈美。


    “大家都說自從兼正搬來之後,村子裏就發生了一連串的怪事。”


    “你錯了。”加奈美刻意加重語氣。“兼正搬來之前,山入的那三個人和後藤田秀司就已經死了,跟外地人沒有關係。”


    “可是我聽說兼正那些人好像罹患了什麽怪病。”


    “他們的疾病不具傳染性,反而還要擔心會不會被其他人傳染呢。”


    “可是……”


    “那種怪病好像跟免疫係統有關,很容易從其他人身上感染疾病,而且一旦染病,就很難痊愈。聽說兼正的男主人也很擔心他的家人會不會罹患這種傳染病,所以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真的嗎?”


    加奈美點點頭,將她從酒客那裏聽來的傳聞全都告訴元子,其中也包括了水口的伊藤鬱美所鬧出來的笑話。


    “不會吧?”


    “兼正的男主人氣得像什麽一樣。鬱美叫他讓老婆和女兒出來跟大家見麵,他不但當場拒絕,還擔心老婆和女兒會被其他村民傳染呢。”


    “原來如此。”


    元子鬆了口氣,內心的不安終於消失了。她握著加奈美的雙手表示謝意,麵帶微笑的加奈美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走下樓梯。


    看著加奈美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元子又坐了下來,“丈夫已經死了”的念頭再度浮現。阿勇走了,拋下元子一個人走了。早知如此,當初為什麽不去看醫生?


    “……惡鬼。”


    岩佬死了,阿勇也跟著死了,像是岩佬帶走阿勇似的。死亡不斷的蔓延,就像傳說中的惡鬼。


    (我想太多了。)


    世界上根本沒什麽惡鬼。


    (可是……)


    元子凝視著虛空的一點。肆虐全村的某種“東西”不斷的將村民帶走,那種“東西”來自村外、來自樅樹林、來自基地。或許有一天,“它”會將兩個孩子從元子身邊帶走也說不定。


    2


    “又有人死啦?”


    清美拿著咖啡杯的左手停在半空中,苦著一張臉看著身旁的律子。


    “這次又是誰?”


    “前田勇,好像住在下外場。”


    “不認識。印象中前陣子也有個姓前田的人過世,還是院長開的死亡證明呢。該不會是那個人的親戚吧?”


    “這就不太清楚了。少夫人的情況一直未見好轉,院長也真是辛苦。”


    “可不是嗎,現在根本不是出診的時候。少夫人的情況還好吧?”


    “還是老樣子,沒什麽變化。院長似乎在盡力維持她的生命,不過從院長的表情看來,好像沒什麽希望的樣子。”


    清美歎了口氣。


    “沒辦法,發現得太晚了。不過若真是那種怪病,少夫人也撐蠻久了,大概是院長一直不肯放棄希望吧?”


    “嗯。”


    律子點點頭,並崎聰子剛好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


    “早啊。”


    聰子禮貌性的回答清美的問候,兩隻眼睛在休息室裏麵掃了一圈。


    “小雪來了嗎?”


    “還沒來,怎麽了嗎?”


    “小雪昨天是不是輪休?”


    律子點點頭。醫院裏的護士自行排定了輪休時間,每兩個星期休假一次,昨天剛好輪到小雪。


    “她說想回老家看看,前天晚上就出門了,直到昨天都還沒回來。我還以為她直接來上班了呢。”


    律子跟清美互望一眼。


    “她還沒來上班,我們也沒接到她的電話。既然昨晚沒回來,應該是打算直接來上班吧?”


    “我也是這麽認為,不過……”


    聰子感到一絲不安,律子也好不到哪裏去。早會時間,小雪依然沒有出現。


    “大概是舍不得回來吧?”


    清美一派輕鬆的模樣,臉上的笑容卻十分僵硬。掛號時間開始,還是不見小雪的身影,聰子忍不住打了通電話到小雪的老家。


    接起電話的人是小雪的母親。聰子詢問小雪目前人在何處,電話另一頭卻傳來令人訝異的回答。


    “小雪已經回去了。”


    “什麽?可是她沒會宿舍,也沒到醫院上班啊。”


    “這怎麽可能?那孩子昨晚——呃,大概十點左右就回去了,還說今天一大早要去上班呢。”


    聰子感到心中一涼。小雪的老家離外場並不算太遠,大概隻有兩個小時不到的車程,如果她真的昨晚就出發的話,不可能到現在還沒回來。小雪一定出事了,聰子心想。


    “小雪怎麽了?”


    才剛掛上電話,難掩不安的律子立刻開口詢問。聰子搖搖頭,她覺得自己的雙腿不斷的發抖。


    “小雪昨晚就離開了,一定出了什麽事。律子,現在該怎麽辦?”


    律子的臉色十分蒼白,旁邊的清美和其他護士也變了臉色。


    “會不會是出車禍……?”


    “不知道。小雪的媽媽說要打電話到親朋好友家找人,如果還是找不到,就要報警了。”


    “這……”


    律子輕輕地抱著自己的雙臂,她覺得十分不安。說不出來的恐懼浮現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這時敏夫從二樓走了下來,距離掛號開始的時間已經過了十五分鍾。


    “啊,院長。”


    聰子衝到敏夫麵前,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向敏夫報告。


    “我知道了。”敏夫的回答十分簡短。


    “院長,現在該怎麽辦?萬一小雪真的出了什麽事……”


    敏夫點點頭,心不在焉的模樣,讓聰子碰了一鼻子灰。丟下愣在原地的聰子,就轉身走進看診室。


    “……院長真無情。”


    安代拍拍聰子的肩膀。


    “少夫人的病情那麽危急,院長一顆心都懸在她身上,你就別怪罪院長啦。”


    “可是小雪從來沒有無故曠職,如今她下落不明,院長好歹也關心一下吧?”


    “院長滿腦子都是少夫人的病情,加上這陣子他也累了,你就多體諒體諒他,別跟院長生氣啦。”


    “是沒錯啦,可是……”


    聰子十分忿忿不平,就連安慰她的安代也覺得難以釋懷。她覺得聰子說的沒錯,敏夫的反應真的十分無情。醫院裏的同事突然失蹤,就算再怎麽疲憊,也不該如此冷漠。


    “院長一定是太過疲倦了。”律子替敏夫說話。“我想他的體力已經快到極限了吧?”


    “……或許吧。”


    聰子小聲的回答,閉上嘴巴不再說話。在場的其他護士也都沉默不語,麵對這種情況,她們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3


    前田勇的死訊也傳到了他任職的農會。


    清水一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個念頭就是“怎麽又來了”。事實上這陣子


    的他內心充滿了不信任感,這種感覺起源自許許多多的日常瑣事,一連串的懷疑加上一連串的不安,造就了一連串的不信任感。


    舉個例子好了。清水停下按著計算機的右手,抬頭看著入夜之後的辦公室。外場農會信用部,乍看之下跟地區性銀行或是信用合作社的分行沒什麽兩樣。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了,辦公室裏麵還坐著好幾個行員,一舉一動直接卻難掩散漫的氣氛。


    除了農會和郵局之外,村子裏沒有其他的金融機構,家家戶戶都在郵局開戶,農林業者機會都有農會的賬戶。在農會的組織運作之下,原則上農林業者都必須在農會開立賬戶,不過郵局的賬戶還是比農會要來得好用,因此村民習慣同時擁有兩個賬戶,將存款分別存入農會和郵局。這種做法行之有年,農會和郵局也因此得以共存共生,然而情況卻在這陣子產生了變化。


    有些人習慣將農會事業部撥下來的款項轉存郵局的戶頭,每個月再將必須支付的還款金額匯到農會的賬戶,這陣子卻經常出現扣款滯納、甚至是根本扣不到款項的現象。金額雖然不大,人數卻有日益增加的趨勢,遭到凍結的賬戶也不在少數,其中又以非農會成員的賬戶最為常見。不過這畢竟算是小事,不足以對農會的信用業務造成影響。


    除此之外,清水又想到另一個例子。這裏是農會信用部的辦公室,同時也是保險部門的窗口。保險部門的職員經常在村子裏做家庭訪問,向農會成員以及非農會成員兜售保險,又是還會兼做收款的動作。然而自從入夏以來,大批村民舉家搬遷,保險部門的職員非但找不到保險人,更收不到每個月的應繳款項。而且搬家之前完全沒通知一聲,搬家之後更是連個電話也沒有,這些突然消失的客戶讓三個外務人員叫苦連天。不過平心而論,這也算是沒什麽大不了的瑣事。


    辦公室的職員減少了許多,或許這也不算什麽。襄理辭職了,幾個同事也辭職了,還有一個同事不告而別。不足的人力雖然獲得補充,辦公室裏麵卻有一般的職員都是新麵孔,工作效率自然大打折扣。這也是為什麽這麽晚了還得留下來加班的原因。


    留下來加班不是因為工作做不完,主要還是為了協調各部門之間業務銜接的小問題。外場農會不希望這種流程不順的狀況讓外界得知,否則總行一定會派人強行介入。強烈的排他性存在於每個職員的心中,再加上問題真的不大,大家都希望關起門來自行解決。


    另一種讓清水感到不安的事情,就是一連串的死亡。清水的女兒在今年八月中過世,之後村子裏的訃聞幾乎可說是漫天飛舞,每天總會聽到住在哪裏的某人又死了的消息。清水曾經質疑過這一連串的死亡是否正常,當時卻換來同事的訕笑以及同情。大家都認為失去愛女的清水太過神經質了。不過入秋之後,同事們就漸漸笑不出來了,同情之色也慢慢的從他們臉上消失。


    清水總是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卻一直揮不去被同事孤立的感覺。辦公室在十月初重新調配位置,結果清水的座位被移到牆邊,與其他同事互動的機會明顯減少了許多,甚至連女職員在幫大家倒茶的時候,都會刻意的將清水的杯子跟其他人分開。突然出現在茶水間和洗手間的消毒藥水,從清水手中接過資料文件的同事臉上驚疑不定的神情,都印證了清水心中的疑慮。


    還記得辦公室的同事將“傳染病”這三個字掛在嘴邊,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時候,這陣子還多加了一個“新種的”形容詞。每當有人說出這個詞匯,所有的職員都會斜眼打量清水,然後噤口不語。


    清水覺得大家都在躲著自己,或許他們認為死了女兒的清水也受到感染了吧?


    不斷累積的異樣感、小小的不快以及異常的現象,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清水和其他人之間築起了一道看不見的高牆。遭到排斥、遭到拒絕,對身邊的人事物充滿了不信任感,失去歸屬的清水覺得自己像個孤兒。


    (……為什麽?)


    清水不過是失去女兒罷了。剛升上高一的女兒突然驟逝,幸福美滿的家庭頓時出現了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清水認為自己是這場悲劇與災難的受害者,周圍的人卻將清水視為加害人。痛失愛女已經夠可憐了,為什麽自己害得遭受這種待遇?


    一切都走樣了,這就是清水的感受。村子裏一定出事了。有人將不正常的現象歸咎於傳染病,清水卻這麽認為。若女兒真的是死於傳染病,為什麽自己得以幸免於難?為什麽妻子和父親依然健在,一點毛病也沒有?


    不過在另一方麵,清水也很清楚傳染病是唯一的解釋。今年的喪事實在太多了,失去女兒的清水比其他人更能感受隱藏在表現之下的危機。接二連三的猝死顯然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再不采取對策的話,這個村子遲早會走上滅亡的命運。


    自從入夏以來,村子就透露著不對勁。


    (兼正……)


    沒錯,所有的怪事都發生在他們搬來之後。深夜的卡車、獨特的豪宅、小惠死前曾經爬上兼正門前的山坡。


    清水承認自己的推論太過荒謬,然而無可否認的,心中的這股疑惑的確是與日俱增。


    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全都是兼正那些人造成的。不知道為什麽,外地人帶來災厄的念頭一直在清水的腦中盤旋,揮之不去。


    4


    出席田中良和的喪禮的人都有同樣的感覺——沒見過這麽奇怪的喪禮。不同的是有些人直接將內心的訝異表達出來,有些人選擇沉默,不過這都讓喪主席上的佐知子感到坐立難安。兩個孩子依然不諒解佐知子的做法,這也讓她覺得十分難堪。


    儀式的進行完全按照速見當初的說法,丈夫的棺木被釘上釘子之後,就從靈堂的地板沉了下去,然後從另一個出口被送了出來。這種戲劇性的表演手法讓佐知子感到不是滋味,踩在漆黑的小徑踏上不熟悉的墓園,更是讓佐知子十分不悅。


    好不容易擺脫了列席者好奇的眼神,返回家中的佐知子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經曆了一場大災難,不過真正的災難才剛剛開始。從明天開始,佐知子就得獨自麵對兩個孩子——兩個正處於反抗期的孩子。佐知子是土生土長的外場人,老家就在村子裏麵,家人卻早已遷居他處。年邁的母親選擇跟搬到大都市的大哥大嫂同住,一想到來靈堂露個麵就匆匆離去的大哥和大嫂,佐知子十分清楚自己不能依靠他們。母親雖然對佐知子的遭遇十分同情,卻被急著離開的大哥一把拉走,看來對她的處境也是愛莫能助。再加上母親現在是靠老人年金和大哥每個月支付的零用錢過活,更是不用奢望經濟上的援助。孤立無助的感覺浮上心頭,佐知子不由得對死去的丈夫懷恨在心。


    小薰看著狼狽的母親走向寢室的身影。


    (爸爸一直說他身體不舒服,偏偏媽媽就是不相信。)


    一想到父親直到死前都沒受到妥善的照料,小薰不由得悲從中來。她覺得父親沒有受到應有的待遇,同時也對父親的死因感到十分懷疑。


    (……小惠的聲音。)


    那的確是小惠的聲音沒錯。小惠宣告了父親的死亡,結果父親真的死在客廳。


    坐在餐廳的小薰不由得全身顫抖,她不敢回到自己的房間。昨晚跟親戚一起住在靈堂,讓小薰暫時忘了恐懼——可是今晚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跟小昭擠一擠好了。)


    拿定主意的小薰跑到弟弟的房間,發現小昭還是跟以前一樣躺在床上發呆。


    “小昭,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


    小昭點點頭,不發一語。於是小薰將自己的寢具搬了過來鋪在旁邊,準備鑽進被窩就寢。這時小昭突然開口。


    “小薰,以後該怎麽辦?”


    “什麽東西該怎麽辦


    ?”


    “那些人。”


    小薰打了個哆嗦。


    “沒什麽好怎麽辦的,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更何況結城已經不在了。”


    “可是爸爸是被小惠殺死的。”


    “小昭!”小薰從被窩裏麵坐了起來。“不要再說了。”


    “難道不是嗎?一定是小惠幹的。那些人發現我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派小惠來殺了爸爸,就像他們殺了老大一樣。小薰,難道你不想報仇嗎?”


    “我們本來就不該多管閑事的。當初要不是你多事,結城和爸爸又怎麽會……怎麽會……”


    又怎麽會被他們殺死。這句話小薰實在說不出口。


    “我們還小,一點辦法也沒有。”


    小昭瞪了小薰一眼。


    “那些大人什麽都不知道。如果連我們都不采取行動,又怎能奢望那些大人會做些什麽?”


    “可是……”


    “老大和爸爸都被他們害死了,為什麽不還能這麽冷靜?”


    小昭感到非常憤怒。大家都看不到重點,那些大人更是看不出事情的嚴重性。


    “一定要想個辦法,否則還會有更多人受害。”


    “好啊,那你自己到結城的墳前,把木樁打進他的胸口啊!”


    小薰鑽進棉被,留下一臉錯愕的小昭。


    “我……”


    我怎麽下得了手。不過仔細一想,夏野的確有死後複活的可能性,說不定還會跟小惠一樣攻擊村民。


    (不可能。)


    夏野不可能複活,更不可能襲擊他人。可是小昭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想法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如果夏野還活著,他一定會鼓勵自己勇敢的站出來。小昭跟夏野相交不深,卻也十分明白夏野是個看得到重點的人。他知道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應該做,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這點跟事到臨頭才為止怯布的小昭大不相同。


    ——沒錯,夏野不是想把木樁釘入本橋鶴子的胸前,還說這麽做才能防患於未然嗎?如果夏野地下有知,一定很希望有人將木樁釘入自己的體內。慢著,說不定太遲了。夏野是星期日下葬的,已經過了兩人的時間。


    (老大一定希望我這麽做。)


    夏野絕對不願讓自己變成死後複活的惡鬼,更不希望跟小惠一樣,變成到處攻擊活人的怪物。


    挖掘夏野的墳墓似乎是唯一的方法。將夏野的棺木拖出,然後釘上木樁。


    小昭的眼前浮現出挖掘小惠以及本橋鶴子的墳墓的畫麵。自己真的做得來嗎?少了夏野在一旁壯膽,搞不好還沒開始動手,就被嚇得一路從墓地跑回家了。


    (萬一又碰到了那家夥……)


    在本橋鶴子的墳前遭到襲擊時,小昭被嚇得全身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小薰身陷險境。


    就算沒有碰到任何人,就算大著膽子把棺材挖出來,就算真的敲開了棺木,小昭還是不覺得自己有那種膽子將木樁釘進夏野的體內。夏野看起來比小昭勇敢多了,可是遭到襲擊的第二天,他還是不諱言自己怕得要死。


    關鍵就在這裏,小昭心想。他沒辦法傷害夏野,更不可能傷害父親。


    如果夏野真的有死後複生的可能,父親當然也不例外。父親的遺體今晚才剛下葬,也就是說現在還來得及。夏野可能已經複活了,父親卻還沒有。


    小昭蜷縮著身子。


    他不認為自己下的了手。


    (可是除了這麽做之外,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


    5


    正在掃地的光男聽到短暫的鈴聲。聲音來自信明房中的喚人鈴,光男連忙丟下手中的掃把,快步走進偏房。


    “住持,有什麽吩咐嗎?”


    病床上的住持點點頭,看著床邊的小桌。桌上放著一個白色的信封。


    “請你、幫我、送信。”


    聽到信明急促而又段落分明的吩咐,光男恭恭敬敬的拿起桌上的信封。上麵沒有收信人。中風的信明可以用文字處理機慢慢打出信件內容,書寫收信人的姓名對他而言卻是天大的難事。


    “請問這封信要送到哪裏?”


    “兼正。”信明回答。


    “啊,我知道了。”


    光男點點頭表示了解,信明卻頻頻揮手。


    “兼正的房子。”


    “兼正的房子?”


    “該怎麽、說才好?從外麵搬進、來的人。”


    光男一臉迷惑。信明的意思是指遷入兼正那塊土地的外地人嗎?


    “不是溝邊町的兼正,而是桐敷家?”


    信明點點頭。


    “為什麽?”


    光男忍不住脫口而出,信明卻沒有回答。


    “拜托你了、光男。”


    光男帶著滿腹的疑惑回到辦公室,寫上收信人的姓名。桐敷家的男主人應該叫做正誌郎吧?光男將信件附郵,回來的時候剛好遇見先一步進門的靜信。


    “副主持辛苦了,有件事要向您報告。”光男將那封信的事情告知靜信。“住持找桐敷家不知道有什麽事?”


    靜信一樣大惑不解,他實在想不出父親寄信給桐敷家的理由。趁著在信明床前請安的時候,靜信提起了這件事,信明卻說那隻是普通的問候信。


    “問候信?”


    信明點點頭,從此閉口不言。靜信並沒有說實話。信明根本沒有問候桐敷家的必要,而且從他臉上凝重的表情看來,那絕對不是普通的問候信。


    回到辦公室的靜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父親知道事情的真相?前往安森家探望德次郎的時候,信明顯得格外冷靜,前天接到德次郎的訃聞時,也沒有特別感傷的模樣,仿佛德次郎的死早在預料中似的。當時靜信以為信明知道德次郎來日無多,所以才堅持要跟老友訣別;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搞不好信明早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甚至還知道桐敷家就是罪魁禍首,偏偏兒子舉棋不定猶豫不決,所以信明才隻好代替靜信采取行動?


    (應該不會吧?)


    靜信搖頭苦笑,久臥病榻的信明不可能察覺真相。靜信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純粹是遲遲不敢采取行動的自己感到不耐罷了。他對自己的猶豫感到心虛,總覺得有人在背後指責自己的不是。


    處於半癱瘓狀態的信明竟然特地寫了那封信,任誰都猜得出來絕對不是普通的問候信。不過信明到底知不知道真相,他寫那封信過去一定有什麽目的。


    連病床上的父親都開始行動了,自己卻躲在佛寺裏麵猶豫不決。信明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他希望屍鬼永遠從這個村子消失,不過這種消失應該是自然的,而不是人為的。


    帶著一顆沉重的心,靜信前往那廢棄的教堂。除了靜信之外,白天的時候那裏不會有其他人,即使是入夜之後,恐怕也不會有第二個訪客。靜信慢慢地坐了下來,整個人躺在長椅上。


    天花板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就是試著畫上圖案,恐怕也畫不出有意義的形體。


    (我到底算什麽?)


    流放荒野的他又算什麽?


    山丘到底是人間樂土、抑或是放逐之地?他到底是無辜的善人、抑或是十惡不赦的罪人?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手刃自己的親弟弟?


    他不得不試著回想。慘劇發生的那一天,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豐收之秋、萬裏無雲的美麗晴空,山丘上的住民紛紛帶著祭品前往神殿,感謝這一年的豐收。獻祭的人群當中,也看得到他跟弟弟的身影。


    一頭肥美的羔羊,這就是大家約定俗成的祭品。他原本打算從弟弟的羊群當中選擇一頭適合的羔羊,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牧羊是弟弟賴以為生的工作,不是他的生計。他平常靠著種植穀物為生。發芽茁壯的穀物是大地的恩賜,秋天的收成更是天神賜予他的恩寵。


    將弟弟豢養的羔羊當成祭品固然不對,以自己種植的穀物換取羊羔似乎也說不過去。為了報答神的恩寵,他覺得應該獻出更好的祭品才對。


    神賜予他生命,同時有賜予他食糧,他決定好好的報答神的好意,於是準備了超過一頭羔羊價值的穀物。


    發現他帶著一袋又一袋的穀物前往神殿,弟弟顯得十分訝異,不過聽完他的解釋之後,弟弟眯起雙眼點頭微笑。於是他與弟弟一起帶著祭品走進了市鎮。


    然而神殿的智者卻皺起了雙眉。


    按照規定,羔羊才能當成祭品。


    他說出內心的想法,智者卻無法理解。於是弟弟開口了。


    我的哥哥想要將最好的東西獻給天神,這是天神與哥哥訂的神聖契約,並不是哥哥與神殿之間的約束。神殿的規定隻是一種準則,哥哥準備的祭品絕對比羔羊更加昂貴。


    智者褒獎弟弟的理性,帶著他和弟弟的祭品進入神殿。兩人的祭品並列在位於塔頂的祭壇之上。


    過了不久,智者出現了,手上看不見他的祭品。智者麵色凝重的告訴他,天神並不欣賞他的想法。


    契約明定的祭品即是一頭羔羊,為何如此小氣?


    他並不是小氣,事實上他所準備的穀物早已超過一頭羔羊的價值。他試著替自己辯白,卻得不到正麵的回應。


    垂頭喪氣的他走出神殿。


    天神為什麽拒絕他的信仰?為什麽拒絕他的誠意?


    回家的途中,他買了一把新的鋤頭。購買鋤頭的原因純粹是他原本的鋤頭已經不堪使用,至少在這個時候,他並沒有找尋凶器的念頭。


    帶著全新的鋤頭漫步街上,沉默不語的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遭遇。連天神都不能讀出他的內心,還能奢望誰來了解他呢?他徹底的被這個世界排除在外,排除在看不見的鴻溝之後。


    心情低落的他穿過森林,來到綠野。當他看到這片摯愛的綠地,莫名的衝到突然湧上心頭。


    他想大聲嘶吼,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靜靜地舉起手中的鋤頭。


    然後朝著弟弟用力揮下。


    弟弟轉過身來,睜大了雙眼看著他,軟癱在綠野之上。他訝異於自己的舉動,同時意會到自己鑄下的大錯,開始似思忖可能遭受的懲罰。他會被冠上凶手的汙名,被逐出這座山丘,永遠告別這片原野,失去立足之地。沒有弟弟的幫助,他根本無法在這個世界找到歸屬。


    徹底的絕望促使他閉上雙眼。他走到弟弟身邊,一次又一次的揮動鋤頭,躺在地上的弟弟卻一動也不動。


    拔出弟弟身上的鋤頭,跪在屍骸旁邊,他搖動弟弟的身體,抱起血肉模糊的屍骸,試圖喚回弟弟的生命。然而弟弟早已氣絕身亡了。他仰天而泣,將屍骸藏入草叢,獨自一人回到家中。


    現在回想起來,他根本不願意接受弟弟的死亡,所以才會將屍骸藏入草叢。他試圖借著遠離屍骸的行為,來遠離弟弟的死。當天晚上,他在家裏等著弟弟的回來,第二題早上還向來訪的鄰居表示弟弟失蹤了。


    之後的好幾個晚上,他都睜大了眼睛等著弟弟回來。他衷心盼望神采奕奕的弟弟打開大門走進家中,這個願望卻一直沒能實現。他希望藉著這種行為證明自己的無辜,可惜未能如願。


    第三天,神殿的智者接獲消息前來造訪。他流著眼淚請求智者尋找弟弟的下落,於是在智者的指揮下,鄰人在草叢當中發現弟弟的屍骸。


    離開教堂之後,靜信直接穿越墳場,不經意的發現某個新立的墳塚之前擺著一束獻花。在這裏看到獻花並不稀奇,村民雖然比較重視牌位的供奉,卻不代表他們從不來掃墓。通常在中元節或是春、秋分的時候,大家都會替死者豎立新的卒塔婆,順便打掃墳墓四周。不過現在並不是掃墓季節,而且墳前供奉的花束顯然是從附近摘下來的野菊以及菟絲花,這才讓靜信感到突兀。


    隨手摘下的花朵雜亂的捆成一束,就這樣被丟在卒塔婆的基部,就好像小孩子在玩家家酒似的。地上的花朵略顯枯黃,旁邊還看得到另一束完全幹枯的花束,大概是昨天放的吧。


    看來有人每天都帶著花束前來掃墓。躺在地下的人是誰呢?靜信抬頭看著卒塔婆。結城夏野,靜信的筆跡。


    6


    站在店門口的大川朝著商店街的方向暼了一眼。剛剛下了一陣小雨,整條商店街顯得有些煙雨迷蒙,公民館之前的後藤田服飾店鐵門緊閉。前陣子妻子遇見後藤田久美的時候,她說要將店門頂讓給親戚,自己搬去跟女兒同住,結果當天晚上搬家公司的卡車真的就停在門口。


    久美的遷居並不是什麽大事,大川卻說什麽都無法釋懷。聽說後藤田響子再婚了,所以才叫母親搬過去跟她的新夫婿住在一起,照理說這應該是意見可喜可賀的好事,大川卻替久美抱不平。久美的年紀大了,難以適應新的環境,響子若真替母親著想,應該設法說服夫婿搬過來跟久美同住,豈有叫年邁的母親去配合他們的道理?這是外場多年來的慣例,以往村子裏的每個人都依照慣例行事,如今年輕一輩的村民卻不將這個行之有年的慣例放在眼裏,這不但是藐視傳統,更是對大川本人的莫大侮辱。


    大川堅信每一件事情都有它的常軌,多年來外場一直遵照著常軌運行,從來沒出過什麽亂子。如今這個常軌遭到顛覆,村子裏道出看得到光怪陸離的脫序現象。


    後藤田母女將店麵讓給自稱親戚的陌生女子,趁著夜色離開村子。就大川所知的範圍,另外還有四家店麵也是在夜裏突然搬遷,從此不再開門營業,也有跟後藤田母女一樣將店麵頂讓給親戚之後,再離開村子的案例。經營雜貨店的富村離開村子之後,自稱是親戚的陌生夫婦隨即搬了進去,不過那兩個人總是窩在家裏麵,從不出來跟左鄰右裏打招呼。即使偶爾開門營業,也都是在太陽下山之後。


    八月快要結束的時候,派出所的高見警官不幸病逝,之後由另一名姓佐佐木的警官接替遺缺,不過大川很少見到佐佐木的身影。偶爾會在晚上的時候看到他坐在派出所裏麵,沒人知道他平常到底在什麽地方做些什麽。進入九月之後不久,郵局的大澤從外地搬來。之前局長的位置由長田暫代,九月中的時候總局派了個新的局長過來,結果也是個神秘兮兮的藏鏡人。無奈的長田隻好再度挑起代理局長的重大責任,聽說這陣子正在認真的考慮是不是幹脆將郵局頂下來算了。


    鬆村的女兒也是在九月死的,之後就常常請假沒來上班。他原本就是個溫吞憨厚的老實人,唯一的優點就是做事認真,然而自從女兒死了之後,鬆村不但動不動就請假不來,工作的時候還經常犯錯,每次總是氣得大川破口大罵。以前大川開罵的時候,鬆村至少還懂得自我反省,現在任憑大川氣得臉紅脖子粗,他依然是衣服滿不在乎的模樣,假照樣請,錯照樣犯,根本沒把大川放在眼裏。除此之外,供應商派來的送貨小弟也是經常換人,每次都要讓大川從頭做起。總而言之,沒意見事都讓大川看不順眼。


    村子的秩序脫離了常軌,完全沒有修正的跡象,脫序的現象反而還愈來愈嚴重,行之有年的傳統以及慣例都遭到無情的踐踏。


    “到底在搞什麽。”


    大川悻悻然地罵了一句,轉身回到店裏,擱在櫃台上麵的送貨單頓時讓他拉下臉來。剛剛大川叫篤誌去送貨,看來他還賴在家裏沒出門。


    “喂!篤誌!”


    大川對著二樓大吼。平常隻有大川一發火,篤誌就會嘟著一張嘴巴、心不甘情不願的爬下來。可是幾


    分鍾過去了,篤誌依然沒有現身。難道那個混小子沒拿送貨單就跑出去送貨了?大川帶著一絲訝異爬上二樓,發現兒子還懶洋洋的躺在房間裏。


    “篤誌,我不是叫你去送貨嗎?你耳聾了是吧?”


    站在門口的大川破口大罵,篤誌慢慢地抬起頭來,臉上的神情卻與大川的想象相去甚遠。怨恨的眼神、拉長的臭臉,卻又帶了一絲畏懼和屈服。


    兒子睜著無神的雙眼看著大川,懶懶地翻了個身。這種膽大妄為的行徑出現在篤誌身上,大川還真感到有些不太習慣。


    “給我起來!我叫你出去送貨,你沒聽到是把?”


    大川朝著篤誌的背心踹了兩腳。篤誌蜷曲著身子,依然沒有反應。大川隻感到一股怒氣直上心頭。隻要大川一開罵,其他人就得乖乖聽話,這可是大川家不成文的規矩,容不得任何人反抗。就在怒氣衝衝的大川打算把篤誌拉起來的時候,女兒瑞惠出現了。


    “爸,哥的身體不舒服啦。”


    大川轉身,瑞惠身上還穿著製服,似乎才剛從學校回來。


    “今天早上就不太對勁了,可能是感冒了吧?如果要送貨的話,叫小豐幫忙就好。”


    大川朝著篤誌瞥了一眼。


    “我看八成是裝病。篤誌,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篤誌沒有回答,依然蜷曲著身子背向大川。大川並沒有發現兒子古銅色的頸部有兩個小小的傷痕,更沒有聽見兒子在他離開房間之後所說的那句話。


    “……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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