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早課的靜信才剛進入辦公室,就聽到電話鈴響。靜信大概猜得到電話的內容。他故意不拿起話筒,任憑電話鈴鈴作響。光男接起電話跟對方交談幾句之後,放下話筒向靜信說道。


    “尾崎家的少夫人過世了。”


    “之前就昕說少夫人生病了,想不到竟然一病不起。”光男低著頭自言自語。“吾平才剛辦完兩家的喪事,治喪主委改由田茂家的定市先生擔任,他稍後就會來跟副住持確認時間。”


    “知道了。”


    過了沒多久,定市果然立刻趕到佛寺,跟靜信商量喪禮的細節。家裏前幾天才剛辦完喪事,定市卻得收拾起內心的悲傷擔任尾崎家的治喪主委,這份辛勞不是外人能夠了解的。


    敏夫希望恭子的喪禮能夠從簡。因此定市和靜信商量的結果,決定今晚守靈、明天下葬。


    “院長表示現在是非常時期,寺院的人手又忙不過來,所以不必特別講究,便宜行事即可。”


    池邊十分感激敏夫的這份體諒。


    “真是太感謝了。如今阿角不在,鶴見師父又臥病在家,即使想替少夫人舉行一場隆重盛大的喪禮,恐怕也是力有未逮呢。”


    靜信點點頭,趁著空擋的時候打電話到阿角的家,詢問阿角的近況。他很擔心接起電話的人會說出阿角的死訊,想不到對方卻表示阿角不在家,出去旅行了。靜信明白阿角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這個念頭當然不能在電話中說出來。


    藉著這次的聯絡,靜信順便請阿角的父親和兄長支援尾崎家的葬禮,結果阿角的父親大為訝異,直呼“怎麽又來了”。這句話讓靜信深刻地體認到外場真的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記得在幾個月前,村民們經常將“怎麽又來了”掛在嘴邊,如今這句話卻儼然成為不成文的禁忌。


    阿角的父親和兄長、再加上池邊和自己,靜信決定讓四個人同時披掛上陣。這種安排雖然會讓寺院唱空城計,可是尾崎家的身份不同,即使敏夫一再表示便宜行事即可,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


    “終於輪到尾崎家了。”田茂定市歎了口氣。“好像每一戶人家都逃不過這關似的。”


    定市說完之後,朝著靜信瞄了一眼。靜信明白他想問些什麽,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律子從橋口安代的口中得知恭子的死訊。


    “聽說少夫人過世了。”


    律子無言以對。昨天得知恭子病危的消息之後,律子心裏就有數了;可是聽到恭子的死訊之後,還是讓她難過了好一陣子。


    “今晚守靈、明天下葬,看來今明兩天也要休診了。”


    “嗯,我知道了。”


    律子換上外出服,準備到醫院幫忙。可是一想到敏夫憔悴的模樣,心情又沉重了起來。沒能發現初期症狀的敏夫願為自責,自從恭子病倒之後,就一直盡心盡力地悉心照顧。或許也是因為如此,恭子比其他患者多活了好幾天,可惜到最後還是敵不過死神的召喚。


    (生病……嗎?)


    恭子真的是死於傳染病嗎?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律子隻是不肯承認罷了。


    沿著熟悉的道路來到醫院麵前,律子從旁邊的小門進入尾崎家。玄關一帶整個空了出來,互助會的成員正忙著布置。


    發現田茂定市站在人群中指揮村民的身影,律子感到十分訝異。定市家裏前幾天才剛辦完喪事,想不到又在尾崎家的喪禮遇見他。


    (沒辦法,德次郎不在了。)


    門前的治喪主委原本是德次郎,如今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主席肘遺缺原本是由竹村晤平擔任。不過吾平老人已經連續主辦了兩場喪事,不好再請他繼續辦下去,所以尾崎家的喪事隻好由副主委定市接手。律子歎了口氣,她萬萬也想不到村子裏的人手竟然窘迫到這種地步。


    跟來來往往的村民點頭打招呼之後,律子走進玄關。寬敞的玄關大廳站了好幾個人,其中也包括了先一步趕來的武藤和安代。律子向兩人打聽敏夫的所在。隻見安代搖搖頭。


    “在睡覺。”


    “睡覺?”


    安代露出微笑。


    “大概是太累了吧?我到這裏的時候,院長的臉色白得跟鬼一樣,所以我叫他趕快進去躺一下。”說到這裏,安代突然壓低音量。“反正這陣子也沒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重症患者,所以我建議院長幹脆趁這個機會休診個幾天,好好地在家休息。”


    “說的也是。”


    “對了,老婦人在客廳。”


    律子點點頭,朝著客廳走去。尾崎孝江就坐在才剛剛組裝完畢的靈堂旁邊。律子向孝江表達哀悼之意,孝江卻沒什麽表示,看得出來心情似乎不太好。


    “發生這種事情真是遺憾……”


    律子念出事先準備好的台詞,隻見孝江歎了口氣,揮揮手打斷律子。


    “隻可惜沒留下一子半女。真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些什麽,兩個人都各自忙自己的事業,倒把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拋到腦後。”


    “是……”


    “敏夫這孩子就是太善良了,才會把自己累成那樣。接下來的守靈和葬禮還有得忙昵。希望他別累倒了才好。”


    不知該如何接話的律子隻能頻頻點頭,說過了事先想好的客套話後,就連忙退出客廳。等在玄關的武藤搖頭苦笑,想必剛剛也被孝江的排頭修理了一頓。從武藤的口中得知安代到廚房了之後。律子往餐廳的方向移動。穿著圍裙的安代正在廚房裏麵準備茶水。


    “辛苦你了。”安代也跟武藤一樣報以苦笑。“不過做媽媽的總是會關心孩子,這也是無可厚非啦。”


    “說的也是。”


    律子攤開圍裙。露出曖昧的笑容。


    “院長希望一切從簡,可是尾崎家在村子裏是什麽身份地位,佛寺當然不敢有所怠慢。”


    “難怪老婦人心情不好。”


    “可不是嗎?”


    律子和安代相視而笑,這時清美也出現了。看到清美的一張苦瓜臉,律子心想她一定是吃了孝江的排頭,想不到卻猜錯了。


    “安代、律子,我們出去吧。”


    律子露出不解的神情。


    “廚房的事情交給其他人,我們去別的地方幫忙。”清美坐在餐桌旁的椅子。“這是定市說的,他說左鄰右舍不希望醫院裏的護士進廚房。”


    “為什麽?”


    “傳染病的關係。”清美壓低音量。“外麵的人擔心我們會汙染食物,所以叫我們離廚房遠一點。”


    律子啞口無言,跟安代兩人麵麵相覷。


    沒錯,護士的確是站在第一線對抗病魔的人,遭受感染的幾率本來就比較高,也有可能成為傳染病的帶原者。律子能夠體會村民們心中的不安。


    就在三人沉默不語的時候,聰子進來了。安代脫下身上的圍裙,拉著聰子說話。


    “辛苦啦。對了,小雪有跟你聯絡嗎?”


    “沒有。”聰子的神情十分黯淡。小雪失蹤至今已經好幾天了,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打電話到小雪的老家,她父母也說小雪沒跟家裏聯絡。”


    “真是令人擔心。”


    安代歎了口氣,律子也跟著搖搖頭。除了搖頭歎氣之外,她們也不知道還能怎麽辦。三人跟聰子解釋事情的原委,走出廚房回到玄關。聚集在玄關的村民紛紛移開視線。一臉歉疚的田茂定市示意四人前往接待室。


    “真是不好意思,收禮金和總務的工作就麻煩你們了。”


    安代點點頭。定市突然歎了口氣。


    “這個村子真不知道著了什麽魔。我家裏前天才剛辦完喪事,村子裏的人看到我就像看到瘟神一樣。”


    “咦?您也是嗎?”


    “可不是嗎?”定市苦笑不已。“說實在的,村民不想觸黴頭的心態也不是不能了解啦,丸安和建材行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去。安森工業尤其嚴重,有些村民隻要一看到武田師傅,就立刻躲得遠遠的呢。”


    安代歎了口氣。


    “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定市的自言自語引起四名護士的好奇,祭覺失言的他不由得露出尷尬的笑容。


    “上了年紀的人疑心病總是比較重。這陣子我一直很懷疑這真的是傳染病嗎?除了傳染病之外,難道就沒有其他的可能性嗎?”


    “其他的可能性?”


    “說來慚愧,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能。”定市以笑容來掩飾內心的不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早有答案。


    其實律子心中也有答案,酷似安森奈緒的神秘女子。事隔多日之後,那一幕早已成為模糊不清的畫麵,卻依然占據律子的心頭。


    門外傳來孝江的聲音。


    “你們幾個還在這裏聊天啊?”


    站在門口的孝江打量著接待室裏的四名護士,眉頭皺得老高。


    “這裏就屬你們最熟悉了,你們不做廚房的事情,還能叫誰來做?安代,你來負責指揮,廚房就交給你們了。”


    “可是……”安代瞄了定市一眼。定市打算向孝江說明事情的原委,孝江卻充耳不聞。


    “總務的工作叫武藤來做就好,這裏沒有人比他更專業。安代,帶著其他人到廚房去吧,我可不想看到左鄰右舍的家庭主婦把廚房弄得一團糟。再說你們又不是客人,當然要帶頭做事才行。”


    “我們又不是尾崎家的傭人。”


    聰子忍不住發話。孝江聞言,冷冷地看著聰子。


    “別忘了是誰付薪水給你的。”


    “薪水是院長發給我的沒錯,不過這也是我從事護士工作應得的報酬,如果要把我當成尾崎家的傭人,還請老夫人另外支薪。”


    “聰子。”


    清美小聲地規勸聰子。卻無法撲滅孝江心頭的怒火。


    “敏夫真是個濫好人,居然容許這種不聽話的護士在醫院撒野。要是碰到老院長,你早就被開除了。”


    “開除就開除嘛,我才不在乎呢。反正缺護士的醫院那麽多,隨便找隨便有。”


    “你這是什麽態度?既然如此,尾崎醫院也不要你了,你今天就給我辭職!”


    “這可是你說的。”聰子也豁出去了。“小雪下落不明。院長卻一點都不擔心,這種醫院我才不想待呢。”


    “聰子。”


    清美再度出聲。聰子噙著淚水回頭看著清美。


    “小雪失蹤那麽久,沒人知道她的行蹤。她也沒跟家裏連絡,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出事了。可是院長卻一點也不替她擔心,你們不覺得他真的很無情嗎?”


    無害以對的清美拍拍聰子的背。


    “我知道少夫人的病情很嚴重,院長無心顧及其他的事情;可是小雪在這裏做那麽久了,當院長忙不過來的時候,她不但立刻從家裏搬出來,甚至還犧牲放假時間到醫院幫忙。小雪為院長做了那麽多,院長卻一點都不在乎她的死活……”


    聰子掩麵而泣,律子連忙上前安慰。她能體會聰子擔心小雪的感受。


    孝江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區區一介護士,也想跟堂堂尾崎醫院的院長夫人爭光?算了,我懶得跟你說了。”


    孝江頭也不會地轉身離去。定市看著孝江離去的身影,再看看泣不成聲的聰子,爬滿皺紋的老臉淨是為難之色。


    2


    大川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抬頭看著二樓頭頂上的天花板。身旁的和子顯得十分戒慎恐懼,深怕丈夫壓抑已久的脾氣會在瞬間發作。


    沒錯,大川的心情十分惡劣,因為篤誌到現在還沒起床。眼看丈夫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和子故作輕鬆地開口說到。


    “篤誌到底怎麽搞的啊?難道身體還不舒服嗎?瑞惠,去看看你哥哥在做什麽。”


    穿著製服的瑞惠點點頭準備起身,大川卻先一步站了起來。


    “繼續吃你的早餐,我去把他挖起來。”


    “沒關係啦,還是我去好了。大哥好像真的不太舒服的樣子。”


    “不必。”


    冷冷地丟下這句話之後,大川走出餐廳。他認為篤誌是在裝病,想以生病為藉口逃避店裏的工作。那個混小子看準了村子裏發生了那麽多不幸,以為隻要宣稱自己生病,就可以博得家人的同情,大川偏偏不讓他如願。


    走上二樓的大川拉開篤誌的房門。發現兒子根本沒睡在床上,而在麵向小路的陽台躺成一個大字形。


    “篤誌!現在都幾點啦?立刻給我起來!”


    怒不可遣的大川踏進房間,篤誌卻未如他想像中的慌忙起身。於是大川跨過窗台,來到篤誌的身邊。


    (睡得挺舒服的嘛。)


    篤誌臉上的安詳更增添了大川的怒氣。既然用叫的叫不起來,老子就把你踢醒。大川滿心以為兒子會痛得跳起來,篤誌卻半點動靜也沒有。


    這就怪了,大川蹲了下來。篤誌的夾克濕漉漉的,似乎吸收了不少夜晚的露水。他輕拍兒子的臉頰,冷冰冰的沒有半點溫度。


    “喂,篤誌!”


    大川扯開嗓門,用力搖晃兒子的身體。搖了好一陣子之後,才發現兒子已經死了。


    ——該來的還是躲不掉


    這就是大川第一個浮現的念頭。肆虐全村的“那個”、總是跟大川家擦身而過的“那個”,這次終於直接命中了目標。


    大川衝下樓梯,發現妻子和母親正看著自己。


    “和子,你去看看篤誌。……他好像死了。”


    和子大叫一聲,跟瑞惠和小豐爭先恐後的跑出餐斤。腳步踉蹌地浪江緊跟在後。


    麵色凝重的大川拿起電話,內心一把無名火起。這種事情為什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太卑鄙、太沒道理了。大川的內心充滿怒火,卻不知道該向誰發泄。


    強忍心中的怒氣,大川打電話到尾崎醫院。電話很快地被對方接起,陌生女子的聲音,本日休診。


    “犬子好像死了,可以請院長過來看看嗎?”


    電話另一頭的陌生女子似乎十分為難。


    “對不起,這邊正在辦喪事。少夫人於清晨過世,今晚要舉行守靈,恐怕……”


    大川啐了一口,向表示哀悼之意的女子致謝之後,旋即掛上電話。看來隻好打電話到溝邊町的急救醫院,或是叫救護車了。對了,下外場那邊似乎新開了一間診所。


    靜下心來仔細思考,大川突然感到十分不安。尾崎家的少夫人應該就是在溝邊町開店的恭子吧?如今尾崎恭子死了,葬禮想必十分盛大。佛寺一定是全體動員替她舉行一場倍極哀榮的告別式,就跟當年老院長逝世的時候一樣。


    幾經思量之後,大川致電佛寺。接起電話的人好像是光男,大川表示兒子死了之後。對方似乎也顯得十分為難。


    “老板,真是不好意思……”


    “聽說尾崎家的少夫人過世啦?”


    “是的。尾崎家的身分不一樣,副住持一定要親自主持儀式。”


    “嗯,我明白。”


    “如果大川老板延後發喪的話,時間上倒是可以安排一下。”


    “不,我看還是算了。尾崎家又是信眾代表,我不想為難副住持。”


    說完之後,大川立刻掛上電話,心中的怒火卻沒有因此熄滅,反而愈燒愈旺。他想破口大罵,更想揍人出氣,可惜卻找不到發泄的對象。


    大川很清楚寺院和尾崎家的關係,卻揮不去遭到漠視的憤慨。忿忿不平的他致電外場村的治喪主委村迫宗秀,表明來意之後,電話另一頭的宗秀頓時為之啞然。


    “尾崎家也正在辦喪事,這恐怕……”


    “就是說啊,可是總不能讓我那個蠢兒子一直躺在家裏吧?又不是隻有佛寺才能舉辦葬禮。”


    “說的也是。對了,上外場新開了一家葬儀社,前陣子社長來打過招呼,還留了一張名片,要不要打電話過去問看看?”


    “那家葬儀社我也知道,麻煩你了。這麽做雖然對不起副住持,總不能一直要我們配合佛寺的時間嘛。”


    宗秀將外場葬儀社的電話號碼告訴大川。照著號碼打過去,電話很快就接通了。表明來意之後,葬儀社的社長立刻語氣急促地反問大川。


    “真得已經過世了嗎?還沒有叫救護車?”


    “已經死了,叫救護車也沒用。不過還沒請醫生看過,手邊沒有死亡證書。”


    “好的,我馬上派人去迎接令郎的遺體。沒關係,我們會負責幫令郎淨身,到時再跟您詳細說明敝社的服務項目。死亡證書的問題您大可放心,我會請江淵診所開立。除此之外,戶籍注銷以及死亡通報的事宜也有敝社代為處理即可,請您不用掛心。”


    “那就好,萬事拜托了。”


    大川說完之後,用力地掛上電話。這時二樓傳出妻子和女兒的哭聲。


    “沒出息的混小子。”大川狠狠地罵了一句。“人都已經死了,還不忘找我的麻煩。”


    3


    加藤實發現creole的燈光還沒熄滅。推開大門,裏麵的客人隻有廣澤和田代而已。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門口掛起“準備中”的牌子,長穀川老板還是滿麵春風地露出微笑。


    “歡迎光臨,好久不見了。”


    加藤點頭示意。店裏彌漫著陰沉的氣氛,或許是因為坐在吧台的廣澤和田代身著喪服的關係。


    “廣澤兄,你今天怎麽——啊,醫院的喪禮嗎?”


    廣澤點點頭。加藤知道尾崎醫院的恭子死了,不過他跟恭子沒什麽交情可言。跟敏夫也隻是點頭之交罷了。


    “聽說大川酒店的篤誌也過世了。”


    加藤才剛說完,長穀川就歎了口氣。


    “一天之內兩家發生不幸。到底是怎麽回事?”


    “尾崎家的少夫人也是……?”


    也是病死的嗎?愁容滿麵的田代點點頭,他知道加藤想問什麽。


    “沒錯,也是病死的。敏夫盡一切努力替她治療,結果還是回天乏術。”


    “院長一定很難過。”


    田代點點頭。


    “敏夫那個人很堅強,不會讓別人見到他難過的一麵。不過這陣子他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恭子的床邊,我看他似乎累得連難過的力氣都沒有了。”


    加藤歎了口氣,挑了張高腳椅坐了下來。


    “……真是活受罪。”田代自言自語。“沒見過那麽冷清的守靈,互助會的人太無情了。”


    加藤麵露疑惑,搖頭苦笑的廣澤將話頭接了過去。


    “大家都說村子裏爆發傳染病,老實說大家都不想去尾崎家幫忙,連前來吊唁的賓客都少得可憐。再加上這陣子村子裏的喪事那麽多,佛寺根本忙不過來,昨晚的守靈難免會有一些疏漏,聽說尾崎家的老夫人還為了這件事大發雷霆呢。”


    “沒錯,老夫人把氣出在護士身上。”田代搖頭歎息。“護士們壓抑許久的不滿瞬間爆發,現場的氣氛頓時僵到最高點。”


    “壓抑許久的不滿?”


    “工作上的壓力啦。這陣子醫院不是全年無休,連星期六日都開門看診嗎?連續好幾個星期沒休息,就算是鐵打的也挺不住,更何況是每天與病人為伍的護士?再加上互助會的排擠,把她們從廚房趕了出來,你說現場的氣氛會好到哪去?不過這也怪不得互助會啦,若村子裏真的爆發了傳染病,醫院可是站在最前線的基地呢。”


    有些村民將一連串的死亡歸咎於傳染病,加藤對這種說法持保留的態度。村民的大量猝死固然是不爭的事實,可是事情已經發生那麽久了,還是找不出症狀相符的病名,不由得讓加藤懷疑傳染病是否真的存在。姑且不論是不是傳染病造成一連串的死亡,加藤都為那幾個護士叫屈。為了替村民的健康把關,她們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休假時間,想不到這種付出換來的是村民的歧視和排擠,也難怪那幾個護士感到不是滋味。


    “而且聽說有個叫做小雪的護士失蹤了,大家都替她擔心得不得了。偏偏敏夫這陣子忙著照顧恭子,無暇顧及小雪的安危,才因此引起其他護士的不滿。”


    “失蹤?”


    長穀川點點頭。


    “希望別出了什麽亂子才好。”


    田代歎了口氣,神情十分黯淡。


    “真不知道到底是造了什麽孽,老天爺才讓村子裏一下子死了那麽多人。結城兄前陣子才剛死了兒子,連武藤兄也無法幸免。”


    “結城兄之後還好吧?葬禮上遇見的時候,他看起來老了好多昵。”


    而且加藤還聽說結城的妻子丟下他一個人回娘家去了。


    廣澤黯然地搖搖頭,苦笑不已的長穀川代為回答。


    “短時間之內恐怕很難振作起來吧?畢竟是自己的獨生愛子,那種痛苦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說的也是。”加藤小聲說道。


    “也隻有老板能夠體會結城兄內心的痛苦。”


    長穀川搬到外場之前,也遭逢獨生愛子先自己而去的慘劇。


    “或許吧。”長穀川笑著說。“事情已經過了那麽久,眼淚早就流幹了。”


    長穀川的語氣透露出一絲無奈與認命。笑得十分淒苦的他將盛滿冰水的玻璃杯放在加藤麵前。


    “時間是我們最好的朋友,而且對大家一視同仁。相信再過不久,結城兄一定會走出陰霾。”


    “希望如此。”


    加藤點點頭,他很明白這隻是個希望。加藤也是有兒子的人,還是死去的妻子遺留給他的獨生子,如果有一天裕介真的先自己而去,加藤十分懷疑自己是否能從打擊當中重新站起來。


    “特地從大城市裏搬到這來,想不到居然碰上這種事。”


    廣澤歎了口氣,長穀川點點頭。


    “就是說啊,結城兄說不定已經搬走了呢。”


    的確很有可能。加藤是土生土長的外場人,這裏是他唯一的故鄉;結城就不一樣了。或許結城真的感到悔不當初,若不是堅持搬到外場,就不會失去兒子、失去妻子了。說不定葬禮結束之後,結城就搬離了這個傷心地。


    “我找一天去拜訪結城兄好了。”


    加藤自言自語。雖然他不知道能為結城做些什麽,還是覺得自己必須去探望遭逢變故的好朋友。


    “加藤兄最近似乎很忙碌。”


    聽到長穀川的問話,加藤點點頭。


    “不是在忙店裏的生意。”


    “哦,建材行那邊嗎?像加藤兄這種老經驗的好手,大家可是搶著要呢。”


    加藤聞言,笑得有點曖昧。加藤是水電行的老板,店門口沒有招牌,村子裏的水電工程幾乎都是他一手包辦,有時也會承攬建材行發包下來的案子。除了水電工程之外,加藤也算是半個木工和泥水工,每當人手不夠的時候,建材行都會請他到現場幫忙。


    “建材行真是厄運連連。”


    “是啊,連德次郎都去世了。”


    建材行的社長原本是安森幹康。幹康從父親手中繼承事業之後,德次郎滿心以為從此可以頤養天年,想不到幹康


    於今夏驟然病逝,迫使德次郎不得不重新出山接管公司的業務。如今德次郎也死了,目前是由任職多年的老員工武田師傅接掌。為了員工的生計著想,公司當然不能說收就收,以後可能是由德次郎的女婿或是兄弟之中的其中一人接管建材行。順便繼承母公司安森工業吧。


    “建材行的生意做得那麽大啊?”


    “也還好啦。那裏現在是由武田師傅掌管,不過我的忙碌可跟德次郎的去世無關。”


    廣澤不解,加藤不由得露出苦笑。


    “……這陣子需要整理墓地的人家突然多了起來。”


    廣澤和長穀川聞言,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尷尬。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村民請我在家裏加裝一些小東西,比如說擋雨板或是窗簾之類的。”


    “什麽?”


    長穀川十分訝異,加藤也隻能苦笑以對,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笑得如此五味陳雜。


    “村子裏的人好像比以前更重視隱私,這算是一種風潮吧?換掉老舊的擋雨板、或是加裝窗簾的例子比比皆是,這陣子我還替不少人加裝門鎖呢。”


    “原來如此。”


    廣澤也跟加藤一樣,笑得十分複雜。旁邊的長穀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


    “聽你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住在隔壁的鄰居前陣子改了玄關,將舊式的玻璃門改成看不見裏麵的鐵門。原來是這陣子吹起的風潮啊?”


    加藤點點頭。


    “還有人把家裏麵的日式拉門改成洋式木門,甚至是把窗戶封死昵。”


    “把窗戶封死?”


    廣澤瞪大了眼睛。加藤點點頭,歎了口氣。


    “真不知道這個村子到底是怎麽了。”


    大家都把自己的家改建成密不通風的城堡,就好像畏懼在外麵流竄的某種“東西”傷害自己或是家人。問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得到的答案不外乎是東西不堪使用、用起來不順手、或是小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間等等。


    “感覺上大家好像正在做長期抗戰的準備似的。”


    4


    尾崎恭子的守靈結束之後,靜信獨自來到教堂。黑暗之中的祭壇看不見神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瀕臨崩毀的空虛。駐足片刻,還是沒聽見從外麵走進來的腳步聲。


    棺木中的恭子讓靜信痛心不已,敏夫憔悴的模樣更讓他於心不忍。靜信不知該如何打開僵局,從典禮的開始到典禮的結束,敏夫也未曾主動找靜信說話,兩人在短短的儀式當中互相交換製式化的台詞,連看都沒看對方一眼。


    看到敏夫憔悴的背影,靜信十分同情這位兒時好友。自從入夏以來,敏夫幾乎可說是每天都睡不安穩。一睜開眼睛就要對付應接不暇的患者,明知犧牲者已經沒救了,還是得盡人事聽天命。恭子病倒之後,敏夫的疲憊更是達到了最高點,也難怪葬禮上的他看起來如此憔悴。可是——


    靜信想起敏夫將恭子當成實驗品的行為,這件事他恐怕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結婚多年的妻子死了,敏夫竟然為了進行那種慘無人道的實驗,故意將妻子的屍體藏了起來。一想到敏夫在樓下看診的期間,恭子的屍體就躺在二樓的病床上,靜信頓時感到不寒而栗。而且敏夫明明不打算放過複活之後的恭幹,卻還是觀察恭子的變化,等待恭子的複活,這種行為更是令人寒心。


    “我想賭一賭,看看她會不不會複活”,靜信還記得敏夫當時的回答。也就是說他藏起恭子的屍體隻是期待她的複活,並不是為了設法拯救複活之後的恭子。敏夫向來視屍鬼為必須消滅的敵人,相信他在等待恭子複活的期間,早就想好了該以什麽辦法殺死複活之後的恭子。等到恭子真的複活了,他立刻毫不猶豫地抽血檢驗、注射各式各樣的藥物,試著找出最快又最有效的方法,來殺死曾經是自己妻子的女人。


    敏夫的行為跟虐殺沒什麽兩樣。光是想像當時敏夫在手術室裏麵做了什麽,靜信就覺得頭痛欲裂。在他的眼裏,敏夫自以為是的正義早已脫離常軌。難道其他村民的想法都跟敏夫相同?靜信不由得懷疑了起來。


    若不是為了拯救村子,敏夫的暴行根本就是天理不容。不,即使是為了拯救村子,靜信也不認為敏夫可以這麽做。可是親手殺害妻子的敏夫竟然沒有任何罪惡感,靜信實在沒有辦法了解敏夫的思考邏輯。


    非這麽做不可嗎?靜信心想。非把自己的妻子當成實驗品,才能找出對付屍鬼的方法嗎?襲擊人類的屍鬼真的如此罪不可赦嗎?敏夫自己也說過襲擊人類是屍鬼的天性,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命,屍鬼非襲擊人類不可。沒錯,屍鬼就像肉食動物,藉著其他生命的犧牲來保全自己的生命,難道為了這種獵殺的天性,肉食動物就該被判處有罪嗎?


    不過站在犧牲者的角度而言,那的確是不應該發生的慘劇。沒有任何獵物自願成為獅子的腹中物,更不可能將肉食動物的獵殺行為視為天經地義。


    你隻是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敏夫說的沒錯,靜信的確不願意成為殺人凶手。自己不是屍鬼,所以才會尊重屍鬼的自由,才會容許他們傷害村民,靜信覺得敏夫說中了自己的盲點。


    可是。藉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線,靜信仰望空無一物的祭壇。


    祭壇上麵沒有神,無法指點一條明路。靜信必須自己找出答案,如今他卻陷入一片迷惘。


    會在這種地方陷入迷惘的人,恐怕也隻有靜信而已。從這點看來,靜信的確是個異端者。


    即使摸索出正確的答案,也未必能到達最後的終點。正確的答案不一定是正確的判斷,正如迷失荒野的他獻出最珍貴的祭品、神卻認為他背離了契約一樣。靜信與這個世界之間,存在著一條巨大的鴻溝。


    悶悶不樂的靜信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現在的心情比前往教堂之前更加鬱悶。


    當他踏入墓地的時候,前方傳來有人從小徑一旁的樹林衝進另一端的聲響。嚴格說來應該是有人發現了靜信的身影,慌慌張張地躲了起來才對。


    靜信拿起手電簡,照亮聲響的方向。夜風吹動枯萎的秋草,墓園兩旁的分界木匍匐在黑暗之中。


    大概在那個方向。手電筒愈照愈遠,全新的卒塔婆聳立在燈光之前。結城夏野的墳墓,卒塔婆底下擺著小小的花束,看起來頗為新鮮,好像才被人摘下不久。


    花束是由生長在附近的野花野草所組成的,看來有人趁著夜色前來掃墓,一連好幾天都是如此。村子裏竟然還有人敢在這種時候跑進墓園,靜信不但很想會會這號人物,也想知道那個人為什麽要將花束放在夏野的墳前。


    “……是誰?”


    對著黑暗發話的自己讓靜信感到有些滑稽。


    “是誰在那裏?”


    沒有回答。一陣夜風拂過枯草,發出陣陣的沙沙聲。


    我想向你道謝,相信夏野一定也很感謝你。如果可以的話,請你白天的時候再來掃墓,還是說你有非在夜裏掃墓不可的理由?”


    草叢中突然傳出微弱的聲響。靜信原本以為是小動物的叫聲,可是仔細一聽,斷斷續續的聲響卻是人類的聲音沒錯,好像有個人正躲在黑暗當中喃喃自語。


    “請問你是哪一位?夜晚的山路十分危險,我送你回去吧?”


    細微的聲響再度傳來,靜信不由得背脊一涼。


    (不行,我不能出去。請你快點離開吧。)


    靜信豎耳傾聽,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副住持,請你快點離開,不要一直看著我。”


    靜信鬆了口氣,那的確是人類的聲帶所發出的聲音沒錯。看來似乎有個村民正躲在黑暗中。那個人對靜信完全沒有敵意。


    “你是哪位?”


    “不死心的靜信再度詢問。草叢中的聲音十分年輕,靜信覺得有些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聲音的主人到底是誰。


    “晚上很危險。”


    “我隻能在晚上的時候活動。”


    “請你站出來。”


    “不行,我沒臉見人。”


    “為什麽?”


    若有似無的嗚咽從黑暗傳出。


    “……因為殺死夏野的人就是我。”


    靜信突然想起一個人。


    “你是武藤家的……”


    “請不要說出我是誰,忘了這件事吧。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告訴我的父親、以及我的家人。”


    靜信點點頭。


    “好,我答應你。”


    “副住持不怕我嗎?”


    “嗯,不怕。”


    對方似乎鬆了口氣。


    “這件事千萬別讓我父親知道,以後我不會再到這來了。”


    “我會忘了你,以後也不會接近墓園。”


    所以你可以繼續掃墓。話還沒出口,靜信就聽到對方的啜泣。


    “我不會來了。其實我一直在這裏等夏野複活,想跟他當麵道歉,可是他大概不會複活了。直到今天還是沒有跡象,夏野大概真的死了。”


    說到這裏,對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他是被我害死的,是我害他永遠離開這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我是殺害他的凶手,可是我卻比任何人更加哀悼夏野的死。”


    “我能體會你的感受。”


    靜信的安慰觸動了對方的情緒。


    “副住持,夏野就像我的親弟弟一樣。那個家夥雖然個性別扭了點,說起話來沒大沒笑,骨子裏卻是個善良的人。如今那個善良的人被我殺死了,永遠消失了。我根本不像傷害他,可是不攻擊夏野的話,他們就要我對自己的弟妹下手……”


    靜信聞言,不由得眉頭緊皺。


    “我不想動手,卻別無選擇。那些人全都是冷酷無情的家夥,再怎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都做得出來。可悲的是我已經成為他們的同伴,沒有他們的協助,恐怕連最基本的生活都成問題。”


    秋風伴隨著嗚咽,令人格外鼻酸。


    “他們是一群冷血的惡鬼,沒有半點人性,根本不該存活在這個世界。可是我已經成為他們的同伴,也跟他們一樣襲擊村民、害死了夏野。”


    “你是受他們脅迫,並非出於自己所願。”


    “是的,我要保護自己的家人,才不得不攻擊夏野。可是這並不能替我所犯下的罪行開脫,因為……因為我來這裏之前,又襲擊了另一個村民。”


    靜信默然不語。


    “很諷刺吧?到夏野的墳前祈求寬恕的我認為殺生是不對的行為,同時也對命令我傷害他人的那些家夥充滿了怨恨;可是我卻主動攻擊其他的獵物。或許傷害夏野真的是出於無奈,如今不再有人命令我殺生、他們也不再拿家人的生命來威脅我,可是我卻無法就此收手。為了填飽肚子,我必須想辦法找東西吃,明知不該傷害無辜的村民,卻還是不得不走回老路子。”


    靜信無言以對。


    “肚子餓的時候,根本不覺得殺人有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我已經殺了夏野,再多殺幾個人還不是一樣?雖然我很不願意傷害無辜,可是一旦停止襲擊,犧牲者勢必會恢複意識,然後在村子裏大肆宣揚自己的遭遇。我不想曝光,更不希望父母和家人知道我變成現在的這副模樣,再說若村民發現我的行蹤,我的家人一定會受到大家的非議和責難。所以我隻能繼續襲擊獵物,直到獵物死亡為止。


    “這不是你的錯。”


    襲擊人類是屍鬼的生存手段,他們需要讓自己活下去的獵物,這就是獵食者的本性,然而他的良心卻未死去。即使肉體已經成為另外一種形式,內心卻依然保有身為人類的意識,對於成為屍鬼的他來說,這種安排未免太過殘酷。


    “之前我總認為是他們逼我害死夏野的,最近卻開始懷疑事情是否真是如此。沒錯,如果我不肯下手,他們就要對我的家人不利,而且我相信那些人絕對說到做到。他們知道夏野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故意命令我去攻擊夏野,於是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我的家人。可是仔細一想,他們並不能限製其他同伴的行動,萬一其他同伴跑去攻擊我的家人呢?那豈不是落得同樣的結果?一想到這裏,我才發現早日離開外場才是最安全的方法;可是如果事情真有那麽簡單,夏野就不會犧牲了。”


    “你的意思是……”


    “我應該事先警告夏野,告訴他趕緊遠離外場,可是我卻沒有這麽做。副住持,你認為是他們逼迫我攻擊夏野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攻擊的行為是出於我的自願。唯有攻擊獵物才得以生存,所以我非殺人不可,其他的同伴也一樣。住在外場的人都難逃被攻擊的命運,即是我不對夏野出手,他遲早也會被其他同伴盯上。既然逃不過、既然非死不可,與其死在陌生人的手上,還不如讓我這個好朋友來送他一程。”


    對方說完之後,發出自我解嘲的笑聲。


    “我太自私、也太一廂情願了。如果獵物是不認識的陌生人,對方絕對不會原諒我的行為;可是夏野就像我的親弟弟一樣,即使對他做出同樣的事情,他一定可以體諒我的苦衷、寬恕我的不是。或許副住持會覺得奇怪,既然夏野願意寬恕我,難道我的父母、我的親生弟妹就不會寬恕我嗎?或許會,也或許不會。可是我無法傷害自己的家人,所以隻好選擇傷害夏野。”


    對方的幹哭聲逐漸變成又細又尖的嗚咽。


    “每天晚上我都來到這裏,希望他跟我一樣重新複活。我一直把夏野當成弟弟,不希望他就這樣死去,然而這也是出於自私的想法。如果夏野真的複活了,我就不用背負殺人的罪名;如果夏野並未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我的行為就隻是單純的攻擊,而不是殺戮,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期盼他的複活。……副住持,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自私?”


    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你。靜信很想安慰對方,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這是人之常情,所以盡管去攻擊無辜的獵物嗎?既然這種行為不值得鼓勵,靜信的安慰也就不具任何意義。


    “就這樣死了也未嚐不好,至少不會變成像我這種怪物。不過夏野死了,我也跟著成為殺死他的凶手,往後再也沒有前來探望他的資格。其實我根本不應該、也沒有資格奢望夏野仍在世間,然而我就是不能不去利用他對我的好,因為最後打開窗子的人是他,不是我。”


    “當時我向他道歉,他卻說這不是我的錯,所以我認為他應該會允許我來這裏探望他。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夏野還活著,那麽善良的人不應該如此早逝。諷刺的是殺死他的不是別人,竟然是最不希望看到他死去的我。”


    靜信歎了口氣。黑暗中的人落入沒有出口的思考黑洞。這種負麵的情緒往後將跟著他一輩子,直到肉身毀滅的那一刻。唯獨放棄良知、慈悲、以及他之所以為他的一切構成因素,他的心才不會為殺戮所動搖,才能從無底的黑洞被拯救出來。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他的人格也將遭到毀滅。


    靜信歎了口氣。


    “人生在世,本是一場痛苦的磨難。”


    “的確如此。”


    話音甫落,黑暗中傳出分開草叢的沙沙聲響。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隻剩下風聲繚繞。


    靜信歎了口氣,回到辦公室拿出稿紙。


    他明白自己的行為有罪,也很清楚自己將不見容與神之秩序,完全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神不會原諒他的行為,更不會赦免他的罪行,他將接受製裁,永遠被逐出樂園。


    於是在眾人的見證之下,


    他被放逐荒野。


    失去了故鄉、失去了神、更失去了被秩序接納的可能。他失去了弟弟、失去了世界,徒留無盡的呻吟、無限的悔恨,以及無邊的詛咒。屠殺弟弟沒有讓他得到什麽,更不能獲得任何拯救。


    他向天起誓,自己根本沒有殺死弟弟的念頭。


    朝著被夜色占據的虛空放聲呐喊,回應他的是出現在前方的點點鬼火。


    他拖著蹣跚的步伐往前走,鬼火環繞的屍鬼就站在那裏。


    弟弟的眼睛依然注視著地,沒有譴責,也沒有怨恨。


    現在的弟弟一點都不像畫中的人物,荒涼的大地、淒涼的夜色,眼前的景色更稱不上是美麗的畫作。也就是因為如此,他沒有欣賞畫作的疏離感,更不覺得自己是個旁觀的局外人。


    滄茫的荒野圍繞在綠色山丘的四周,就另一個角度而言,山丘等於是被荒野隔絕在內的異界。若山丘真的是荒野中的異物,以前身處異物中的他就是某種異端。或許這片荒野才是他真正的歸屬,也或許對這片放逐之地而言,弟弟才是異物。


    流浪在荒涼大地的男子——說不定他根本就是這幅畫作的住人,弟弟隻是在一旁欣賞畫作的外人罷了。對於畫中住人而言,鑒賞者的存在本就令他感到不自在,更何況是成為屍鬼、正在看著自己的弟弟。或許在弟弟的眼中,山丘之上的他也跟屍鬼沒什麽兩樣。


    山丘之上的弟弟依然深植腦海,讓他十分焦慮。被逐出山丘的他再也沒有回到故鄉的可能,他的內心卻充滿了回歸畫中的衝動。


    或許他之所以拿起凶器,就是意圖籍著破壞這幅畫作的行為,替自己長久以來的苦痛與焦躁畫下休止符。


    一旦被世界排斥,他將永遠失去容身之地。不過就另一個角度而言,他也將從自己為什麽不見容於世界的悲歎中獲得解放。


    他是罪人,因此遭到世界的拒絕。


    之所以思考為什麽遭到拒絕的原因,純粹隻是他無法舍棄藉由探究原因來征明自己見容於世界的期待。隻要他無法放棄期待,內心就會不斷地遭受煎熬。


    或許成為人人唾棄的殺戮著,隻是他在內心創造出一種名為“絕望”的安詳的一種手段。


    5


    元子睜開雙眼,枕邊的時鍾正指在午夜兩點的位置。她連忙撥開身上的棉被,從床上坐了起來。


    自從女兒誌保梨病倒之後,元子總是睡在起居室的旁邊,算一算已經有好幾天沒換上睡衣了。誌保梨就躺在起居室裏麵,兩扇拉門隻開了一邊。在昏暗的台燈之下,起身的元子看得到女兒橫躺在榻榻米之上的身影。


    元子睡過頭了。她跟婆婆登美子說好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換班,結果走進起居室一看,才發現登美子睡死在誌保梨的身邊。眼前的情景令元子不由得歎了口氣。


    “媽,你去休息吧。這裏我來就好。”


    輕輕搖晃登美子的身體,把坐墊當成枕頭的她卻沒有反應。元子隻得任由婆婆呼呼大睡,轉而觀察誌保梨的情況。


    誌保梨的雙唇微張,小小的臉蛋看不見半點血色,長長的睫毛閉得緊緊的。天真無邪的睡相讓元子一陣心痛,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麽要讓如此嬌小、如此可愛的孩子承受這種痛苦。


    伸手撫摸小小的臉蛋,似乎退燒了。鬆了口氣的同時,異樣感浮現元子的心頭。女兒的呼吸太過平靜,胸口不見起伏。


    元子搖搖頭,她覺得自己多慮了。


    為了證明自己的神經過敏,元子伸手探觸誌保梨的鼻息,去感覺不到氣息的流動。


    喉頭屏住沉默的哀號,元子感到呼吸困難。


    她將耳朵貼在誌保梨的胸前,拍拍細致的小臉蛋,抓起瘦弱的身軀前後搖晃,然後回頭看著身後的登美子。


    “——媽!”


    元子拚命搖晃登美子的肩頭,不一會就聽到低沉而又規律的鼾聲。


    “媽!快點起來!”


    元子的動作愈來愈粗暴。她抓起登美子的衣領,使勁地前後搖晃。


    “為什麽不叫醒我?為什麽睡著了?”


    登美子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


    “給我起來!不是說好十二點換班嗎?為什麽不叫醒我?”


    “唔……”


    猶在睡夢中的登美子並未發現寶貝孫女出事了,她緩緩地閉上眼睛,眼看著就要沉沉睡去。元子不由得心頭火氣,順勢將登美子推倒在地上。


    “給我起來,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


    元子一手抓著登美子的衣領,另一隻手拉住她的頭發,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地上的坐墊。登美子痛得老臉扭曲,卻不見她出手反抗,也沒聽她哀號不已。發出哀號的反而是動手的元子。


    “這個死老太婆!誌保梨被你害死了!”


    元子丟下登美子,回頭抱起女兒的身體,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神情呆滯的登美子緩緩地坐了起來,一臉茫然的看著元子和孫女,然後伸手抓了抓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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