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清晨,安森和也被異樣的聲響吵醒。起身一看,發現睡在身旁的妻子全身抽搐。安森家的人連忙叫了輛救護車,可是才剛送到互助醫院,淳子就斷氣了。醫生診斷的結果,確定死因是急性心髒衰竭。


    安森厚子對媳婦的猝死感到十分難過,內心也浮現出伊藤鬱美的臉孔。厚子一直對“死而複生”這四個字念念不忘,她總覺得村子裏有某種東西試圖奪走大家的生命。不知名的物體就像傳說中的惡鬼,隻會在夜晚時分出現,它將分家的人啃噬殆盡之後,潛入厚子的家。厚子一直有種預感,帶來死亡的惡鬼將在身旁張牙舞爪,直到家破人亡才肯罷休。


    (太誇張了,根本不可能嘛。)


    世界上哪來的死後複生?隻有像鬱美那種迷信的人,才會相信這種荒謬的說法。鬱美氣勢洶洶地跑去興師問罪,到頭來卻變成村頭村尾的笑柄,這點厚子當然也有所耳聞。


    然而帶著媳婦的遺體返回村子的時候,從車窗看出去的景色卻令她感到莫名的不祥。接連死去的村民、拋棄村子遠赴他鄉的人們、以及不斷從外地遷居過來的新住民。絕大多數的新住民都跟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一樣的神秘,幾乎沒有人跟他們打過照麵,這點倒是跟兼正的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新住民、隨處可見的空屋、以及隱藏在空屋之內的黑暗。死亡的陰影逐漸蔓延,潛伏在村子裏的每一個角落。


    (世界上沒有什麽惡鬼。)


    厚子試著說服自己。


    (可是……)


    建材行這陣子厄運連連,厚子家也好不到哪去。包括義一在內,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已經死了兩個人。厚子不是個迷信的人,可是一連串的不幸卻讓她心裏麵有疙瘩。


    找個時間到溝邊町的神社消災解厄好了,厚子心想。即使隻是求個心安,也總比什麽都不做要來得好。


    這時丈夫一成自言自語了起來。


    “淳子的葬禮該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厚子反問。麵帶憂鬱的一成直視前方,手中握著方向盤。


    “最近好像有很多事情都被忽略了,甚至連佛事和神事都變成了一種形式,不再具有意義。”


    “嗯,說的也是。”


    “有些事情還是省不得,所以我想替淳子舉辦一場隆重莊嚴的葬禮。不過淳子好像已經跟外場葬儀社簽約了。”


    厚子搖搖頭。神情十分黯然。這陣子淳子的行為十分古怪,生了病不去尾崎醫院,竟然跑去江淵診所求診,而且還跟外場葬儀社簽訂什麽生前契約。想到這裏,厚子看了看兒子駕駛的前車。不知情的和也得知淳子簽訂生前契約之後,當場驚訝得說不出話,厚子和一成則感到有些尷尬,也有些狼狽。簡直是觸黴頭嘛,厚子心想。而且契約明定的葬禮是無宗教信仰,也就是說不會邀請僧侶到場,這對跟佛寺關係密切的安森家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看還是照淳子生前的意思吧。”


    “開玩笑,那怎麽可以?”


    “叔父過世的時候,隻有副住持一個人出席而已,我想佛寺一定忙不過來了。在這種節骨眼上增加佛寺的負擔似乎也說不過去,再說淳子生前喜歡熱鬧,如果葬禮太過冷清的話。叫她怎能走得安心?”


    “……說的也是。”


    “葬儀社的儀式雖然古怪了點,卻是從頭到尾通通包辦。既然雜事可以交給他們處理,我們才能好好的替淳子設想身後事。”


    一成的說法打動了厚子的心,她看著手中的死亡證明書。家裏一旦有人死了,就必須將死亡證明書送到公所。如此一來才能獲得埋葬許可。這陣子到底送交了多少死亡證明、又拿到了多少埋葬許可?自己又為了多少場葬禮勞心勞力?村子裏的葬禮幾乎從未斷過,老實說厚子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可以將大大小小的雜事交給別人處理,自己隻要一心一意的辦好媳婦的身後事,豈不是輕鬆許多?厚子並非不尊重死去的媳婦,她隻是累了、想喘口氣而已。


    “好吧,等一下跟和也談談看。”


    “我說老伴啊,淳子的喪事結束之後,找個時間去拜一拜八幡大菩薩吧。”


    厚子用力地點點頭。


    “嗯,我也有同感。”


    2


    二十二日,秋高氣爽的大晴天,律子穿著喪服出門。尾崎家依然籠罩在哀傷的氣氛中,黑色和白色的人影絡繹不絕。眼前的光景仿佛是村子的一部份,讓律子感到十分熟悉。


    進入會客室與其他同事碰麵之後,大家開始分配今天的工作。律子走進客廳跟敏夫打個招呼,敏夫的臉色雖然比昨天好看許多,卻還是難掩憔悴之色。


    “院長,你不要緊吧?”


    律子的關心換來敏夫的苦笑,有點自我嘲諷、又有點無奈的笑容。


    “你放心,死不了人的。俗語說好人不長命,所以我一定是不死老妖精。”


    “院長真愛說笑。”


    “窩在診療室裏麵還比較輕鬆,真不知道這種酷刑到底何時才會結束。”


    敏夫一如往常的態度讓律子放下心中的大石。帶著微笑回到工作崗位。恭子的父母在女兒的靈前泣不成聲,旁人都為之鼻酸。


    武藤和妻子站在接待處,律子和其他護士負責招待前來吊唁的賓客。人群之中並未見到聰子的身影。


    “安代,聰子昵?”


    “還沒來。我想應該不會來了。”


    清美歎了口氣。


    “昨天跟老夫人吵得那麽凶,聰子大概真的辭職了。”


    “不至於吧?”


    律子不相信聰子真的會辭職,安代和清美卻好像早已心裏有數。


    “大家都知道院長有他的事情要忙,可是站在聰子的角度來看,院長的反應的確是太無情了點。更何況聰子跟小雪的感情那麽好,小雪的失蹤當然會讓她十分擔心。再加上老夫人昨天說的那些話、其他村民視我們為瘟神的態度,別說聰子想辭職了。連我這個老資格的護士都會受不了。”


    清美的說法獲得安代的讚同。


    “如果村子裏平平安安的,到還可以為了薪水暫時忍一口氣;可是現在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聰子為了配合醫院的政策,不但從家裏搬了出來,還甘冒遭到感染的風險,犧牲周末假日留在醫院加班,如今遇到了那麽多不愉快,也難怪她會萌生不如求去的念頭。”


    “……或許吧。”


    “聰子本來就不是外場人,她為這個村子做得已經夠多了。即使不願意繼續為醫院效力,也沒有人可以苛責她。”


    律子點點頭。明知聰子的辭職是必然的結果,心裏還是有些感傷。律子總覺得身旁的人一個一個的遠離,自己被孤立在看似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環境中。


    國道的畫麵浮現腦海。消失在晨霧中的國道,就是律子在那個夏日早晨所掌握的“尋常”。


    坐在店門口的多津眯起眼睛,看著身穿喪眼的人群逐漸往北移動。


    終於輪到尾崎醫院辦喪事了。前幾天田茂家才剛舉行葬禮,蔓延全村的異象已經滲人村子的中樞。


    “想不到連尾崎家也逃不了。”


    彌榮子感慨萬千。武子隨口應了一聲,打量著眼前的送葬隊伍。文具店門口籠罩在沉默之中,笈太郎的適時出現打破了僵局。


    “多津!多津!”


    笈太郎氣喘籲籲地跑進來。


    “聽說伊藤鬱美不見了,這事你知道嗎?”


    “什麽?”多津瞪大雙眼。“你是說她失蹤了嗎?難怪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就是說啊。我也好久沒見到鬱美了,心裏麵納悶得緊,於是就跑到她家看看情況。結果


    鬱美的家裏空空如也,鄰居說她大概一個星期之前出門,聽說是要去拜訪親戚,結果一去就沒回來了。”


    多津眼珠一轉。


    “那豈不是她跑去兼正家興師問罪的時候?”


    “好像是吧,第三天就沒見到她了。鄰居說她把玉惠一個人留在家裏就離開村子去拜訪親戚了。”


    “鬧出那麽大個笑話,也難怪她沒臉待在村子裏。”


    語畢,彌榮子歎了口氣。武子聳聳肩膀,似乎有點不以為然。


    “他也會覺得丟臉啊,真是意想不到。”


    “鬱美的臉皮雖然厚,卻也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笈太郎替鬱美說話。“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跑去找親戚,難免讓別人多做聯想。而且昨天晚上玉惠也說要搬去跟媽媽住,從此不再回來了呢。”


    “哎。”彌榮子歎氣。“這下子就更寂寞了。”


    武子不以為然地看著彌榮子。


    “少在那邊假惺惺,你不是很討厭她們嗎?”


    “話是沒錯啦,可是……”


    多津眉頭緊鎖,她從沒聽鬱美說過什麽親戚,就算外頭真的有好了,平常也一定沒什麽往來。跑去兼正之家後的第三天失蹤,這個時間點讓人不禁懷疑。雖說這陣子突然消失的村民已不是什麽新鮮事,多津卻覺得鬱美失蹤的時間點實在太過巧合。


    (搞不好……)


    多津看著眼前的送葬行列。


    鬱美絕不是那種會羞於見人的家夥。就算真的鬧出了什麽笑話,她也會以抵死不認帳的態度掩飾自己的尷尬,絕對不會選擇逃避。這點多津倒是相當了解鬱美。


    (一定是出事了。)


    說不定兼正的人對鬱美做了什麽,威脅她不可以再隨便放話。兼正的人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鬱美說的都是真的?


    多津瞄了笈太郎和其他老人一跟。還是別說出來好了。這隻是自己的猜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真的猜中了真相,搞不好就輪到自己消失了。


    第一個發現登美子情況不太對的是加奈美。


    當時是在為誌保梨守靈的夜裏,一連三場的葬禮讓元子的親戚麵色沉重,就連從溝邊町前來支援的僧侶都十分訝異。元子趴在地上痛哭失聲,身旁的登美子卻像木頭人似的沒有半點表情。寶貝孫女驟逝,登美子想必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也難怪她會神情木然地坐在一旁發呆;不過加奈美卻覺得登美子的表情太過茫然,似乎根本不知道大家是來參加誌保梨的告別式。


    有人說喪失親人的打擊可能會引起老年癡呆症。難不成登美子真的發病了?心中愈是懷疑,就愈覺得登美子的反應益發遲鈍、情緒也更加麻木。


    “元子。”加奈美刻意壓低音量。“你婆婆沒事吧?我看她好像怪怪的。”


    元子搖搖頭,加奈美覺得她根本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


    “加奈美。你覺得茂樹會不會出事?還是帶他離開這個村子好了,如果茂樹有個什麽萬一的話,我……我……”


    淚流不止的元子緊抓加奈美的裙擺。加奈美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很懷疑村子裏是否還有人可以保障村民的安全。


    元子緊盯著沉默不語的加奈美,忍不住放聲大哭。


    “太過分了。他們都是我的孩子,為什麽每個人都想從我的身邊把他們搶走?”


    “元子,沒有人會搶你的孩子。”


    “不要騙我!”元子哭得更大聲了。加奈美開始替這位閨中密友擔心了起來。


    “……我看還是帶著茂樹暫時離開這裏好了。”


    元子聞言,猛然抬起頭來。麵帶微笑的加奈美本想勸元子回娘家住幾天,無奈元子是道地的外場人,父母逝世多年,唯一的大哥留在村子裏繼承家業。


    “你也覺得我應該離開外場?”


    “我勸你離開這裏的原因並不是有人要跟你搶孩子。這陣子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你需要找個地方調試心情。不如暫時住在親戚家裏,好好地想想下一步該怎麽走吧。”


    元子本想點頭,卻又麵露為難之色。


    “不行啦,我婆婆絕對不會讓我搬出去。”


    “試著問看看,搞不好可以呢。”


    “不行。”元子的眼神閃過一絲畏懼。“……不行,我辦不到。”


    “為什麽?”


    元子搖搖頭,拒絕回答。


    3


    大川靜靜地坐在靈堂內。聚光燈打在花俏的祭壇之上,不倫不類的音樂傳人耳中。神情肅穆的速見正在宣讀祭詞,內容聽來卻十分膚淺,一點也不莊重。


    讓大川感到最不是滋味的地方,還是在於眾人異樣的眼光。到場觀禮的親朋好友無一不對夜間舉行的葬禮感到怪異,同時也對碰巧與尾崎家的葬禮撞期、不得不另行委托葬儀社替兒子處理後事的大川寄與無限的同情。不過大川並不領情,死了兒子已經夠悲慘了,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還得忍受這種屈辱。


    “這算哪門子的葬禮?”


    身後的母親又開始抱怨了,大川隻覺得一肚子火無處發泄。這陣子鬆村動不動就將“太奇怪了,好可怕”掛在嘴邊;妻子總是看自己的臉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老二和老三則是為了那個沒出息的大兒子傷心落淚,完全不在意這場莫名其妙的喪禮,以及眾人的異樣目光。身後的親戚以責備的眼神看著大川,然後在一旁不時地搖頭,接二連三的葬禮讓大家的麵色十分沉重。這個村子到底出了什麽事、那些流言到底是真是假,這兩句話快要成為堂弟長太郎的口頭禪了。一想到在場的每個人都懷著各自的心思,沒有人在乎遭受喪子之痛的自己,大川就感到十分不爽。


    好不容易等到遠見致詞完畢、到場賓客向大川表示哀悼之後,儀式才進入獻花的階段。吊唁客依序將一朵一朵的白花放入棺木之中,接著闔上棺蓋,司儀將鵝卵石分發遺族,開始在棺木上釘上釘子。


    急著想從煎熬當中解脫出來的大川釘得十分賣力,無地自容的羞恥與焦躁早就將他與兒子訣別的感慨一掃而空。


    “各位,道別的時刻終於到了。”


    眉飛色舞的速見話才剛說完,會場的兩端噴起陣陣煙霧,台上的棺木慢慢地下沉。當棺木完全消失不見之後,大川才總算鬆了口氣,他知道這場鬧劇就快結束了。


    在速見的帶領之下,大川跟在眾人的身後走出會場,前往位於靈堂後方的大廳。隔了沒多久,包裹著白布和七條袈裟的棺木從門後送了出來,葬儀社的工作人員同時將蠟燭型的手電筒分送眾人。大川拉起綁在棺轎前短的繩索,小豐和其他男性親戚合力扛起棺轎。和子手持遺照,浪江和瑞惠手捧鮮花站在最前麵,帶領著送葬隊伍往目的地前進。大川家的墓地位於水口進入東山的半路上,途中還得跨越貫穿外場的小溪。葬儀社的靈堂位於上外場,送葬隊伍必須沿著村道一路前往二之橋,這對大川而言無疑是最痛苦的煎熬。他知道沿途的村民一定會以異樣的眼神看著這一群人。


    好不容易通過了二之橋進入山區,大川這才鬆了口氣。從村道轉入林中小徑之後,漆黑的夜色和崎嶇的路麵拖慢了隊伍的行進速度。小徑兩旁雖然設置了幾盞路燈,效果卻十分有限。


    大川才在內心慶幸抬著棺轎的人沒被小徑的碎石絆倒,就聽到身後的小豐輕呼一聲。感覺手中的繩索往後一扯,大川連忙轉身拉住棺轎。差點一屁股跌倒在地的眾人腰間一蹬,硬生生地將棺轎往前一推,不偏不倚地壓在大川的身上。大川使出吃奶的力氣穩住棺轎,他可不想讓兒子的棺木跌落地麵,花費額外的時間和精力來處理善後。


    在大家的努力之下,棺轎總算是穩定下來了,眾人不由得鬆了口氣。大川家的墓地就在


    眼前,再走幾步路就到了。


    大川也鬆了口氣,低頭看著手中的繩索。幸虧這條繩索挺得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可是,大川不由得心想,這棺轎也未免太輕了吧?


    棺轎本來就頗具份量,棺木本身也不輕,更何況裏麵還裝了體格壯碩的篤誌。大川本身也是人高馬大的壯漢,每次跟著互助會出去辦喪事,抬棺轎的重擔總是少不了他,再加上這陣子一連辦了好幾場葬禮,更是對棺轎的重量十分清楚。剛剛這麽一拉一頂。總覺得兒子的棺轎似乎輕了一點。


    (大概是我的錯覺吧。)


    大川搖搖頭。


    這場亂糟糟的葬禮就快結束了,再忍耐一下就好。


    4


    電話,響了起來。


    結城呆呆地坐在兒子的床上。他聽到電話的響聲,卻沒有要接電話的意思。


    打電話的人不是廣澤就是武藤。他們經常來探望結城,逮到機會就想拉著他出去吃飯,結城卻一點都不想出門。工坊早已關閉多時,自從葬禮結束之後,結城幾乎都是靠廣澤和武藤接濟的便當過活,偶而禁不住兩人的熱情遨約,才勉為其難地跟他們出去吃飯。廣澤和武藤一直勸結城與小梓連絡看看,心灰意冷的結城當然提不起這個勁。


    少了小梓之後,屋子荒廢的特別快。小梓沒離開之之前,結城偶而會打掃家裏,有時也會親自下廚做一桌好菜,更常常幫妻子洗碗擦桌子;可是當偌大的家裏隻剩下自己的時候,真的是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勁。起居室和廚房堆滿了垃圾和酒瓶,家裏麵唯一井然有序的地方,就隻剩下夏野生前的房間。結城不忍破壞這房間的麵貌。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待在這裏的時間也愈來愈久。結城完全沒有打掃家裏的打算,卻也不想住在垃圾堆裏麵,這種自我矛盾的態度連他自己都感到好笑。


    喪子的衝擊超乎想像,眼睜睜看著兒子死去的悲痛更是難以承受。除此之外,小梓的離開恐怕也是讓結城意誌消沉的原因。一連失去兩個心靈上的寄托,再堅強的人也承受不了。


    然而打擊最深的,還是武藤保在葬禮當天所說的那句話。喃喃自語的他夏野一直很想離開這裏,結城直到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的兒子是多麽的期盼回歸都市。無限的懊悔孕育出難以融化的冰冷心結,曆曆在目的過往更讓內心的死結綁得愈緊、凍得愈深。


    對結城而言,待在兒子的房間無疑是一種煎熬。可是說也奇怪,每當日落西山之後,結城就難以克製走進這間房間的衝動。


    令天他依然坐在漆黑的房間,床頭的鬧鍾仍然盡忠職守,完全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經不在了。看著鬧鍾,結城知道一天又過去了。


    葬禮是上個星期日舉行的,也就是說離葬禮結束已經過了七天,即將邁入第八天了。一想到這段時間總是呆坐在這裏的自己,結城不禁露出自嘲的微笑,一方麵是驚訝於自己居然能在房間裏麵窩那麽久,而方麵則是嘲笑與世隔絕的自己竟然還保有時間感。


    (八天了。)


    也該振作了,總不能老是讓廣澤和武藤替自己擔心。


    “就算在這裏坐一輩子,也等不到夏野回來。”


    這句自言自語帶給結城想象不到的失落感,他終於明白自己在等什麽了。


    “……原來如此。”


    結城以雙手掩麵。


    原來自己是在等這個。為了那一絲微平其微的可能,結城堅持要將夏野土葬。這一切隻是期待老天爺被他的誠心感動,讓夏野複活。


    八天了,沒有改變,也沒有奇跡。奇跡根本不該發生,死後複活根本不存在,就算等上一輩子,夏野也不會回來。永遠不會回來。


    結城哭了,咬著指甲的他開始考慮要不要離開這裏。這個山村沒替他帶來什麽,反而讓他失去了一切。


    (可是夏野還在這裏。)


    結城不忍心拋下夏野獨自離去。當初是他把兒子帶來,禁閉在這個小小的山村,想不到卻因此害死了兒子。如果夏野一直住在大都市,搞不好就不會死了。一想到這裏,結城就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陪伴兒子。


    兒子的死已經把結城牢牢的跟村子結合在一起了,解不開的桎梏將結城留在這個悔恨之地,至死方休。


    結城終於如他所願融入了這個村子。成為外場的一份子;現在的他卻一點都不快樂,隻感到無比的沉重。


    5


    拖著腳步的阿徹走在漆黑的山路。他所攻擊的老者在今天的襲擊當中全身痙攣,恐怕是活不成了。


    (又殺了一個人。)


    背負的罪孽愈來愈深,終將無法自拔。


    爬上西山的途中,阿徹遇到一名男子。剛從村子裏回來的那名男子叫做後藤田秀司,阿徹聽過不少有關他的傳聞。他是村子裏第一個複活的人,年邁的母親死於他的襲擊,自責的念頭讓他從此成為一個廢人。絕大多數的同伴都對秀司沒什麽好感。正雄更是對他不假辭色,毫不掩飾內心的厭惡;不過阿徹卻很能體會他內心的痛苦。秀司以自己的凶器刺傷自己,沉迷於短暫的快感,墮入頹廢的深淵。老實說阿徹真的很想起而效尤,要不是看到腳步虛浮的秀司自我麻痹之後反而失去了殺戳的罪惡感,阿徹早就這麽做了。秀司的自殘是為了透避弑母的罪惡感,所以他的良心早就不受殺戳的譴責,阿徹雖然也很想遺忘自己的罪行,卻不希望因此換來更深的罪孽。所以他隻是羨慕秀司罷了。並不想成為第二個秀司。


    步伐淩亂的男子消失在黑暗之中,阿徹默默地走著。來到西山的林道出口,阿徹停下來思考。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前往北山探視夏野的墳墓,抑或是直接回到山入的住所。


    夏野大概不會複活了。若真有複活的可能,早就被人從土裏挖出來帶回山入了,不可能等到這個時候。看來他真的與世長辭了。


    可是阿徹的內心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他無法克製自己的衝動,沿著伐木小徑走上北山,前往寺院的墓地。就在快要抵達佛寺的時候,阿徹發現有個人正擋在前麵。


    那個人是誰、又代表了什麽,阿徹和他的同伴都十分清楚。


    “掃墓嗎?”


    正誌郎微笑。這個人不是阿徹的同伴,而是不折不扣的人類。他藉著庇護兼正之家的住人,獲得大家對他的接納。


    阿徹低頭不語,準備接受斥責。


    “勸你最好別太接近佛寺,那裏的副住持已經發現我們的存在了。”


    正誌郎以“我們”表示親昵,然而他與阿徹並不是同類。


    “沙子有事找你,到兼正去吧。”


    阿徹點點頭,畏畏縮縮地轉身離去。造訪墓地的事情已經被他們知道了。


    兼正的召喚代表製裁。若出麵的人是佳枝,頂多被訓一頓而已;若是辰巳出麵,恐怕逃不過嚴厲的懲罰,情節嚴重的就會直接被叫到兼正之家,由正誌郎或是沙子訓斥一頓,再交由辰巳處置。阿徹和其他的同伴沒有拒絕的權利,每個人都知道畏罪潛逃會有怎樣的下場。阿徹還記得上次跟著眾人將潛逃者的屍體埋入土中的情景。


    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兼正的門口,阿徹伸手按下門旁的電鈴,就如同自己是活生生的訪客。年輕女子的應答聲從對講機傳來,阿徹對這個聲音沒什麽印象。對方應該是住在兼正的傭人,跟阿徹他們沒什麽交集。


    打開小門的是一名女子,阿徹知道她是原本住在中外場的三村安美,三村家於入秋之際突然舉家搬遷,唯獨安美一人現身山入。這陣子沒見到她的身影,阿徹還以為她到大都市去了,沒想到竟然跑到這來。


    “敝姓武藤,是桐敷先生要我來的。”


    安美點點頭,揮揮手示意阿徹進來。通過小門之後,阿徹朝著主屋


    前進,從玄關進入屋內。


    雖然是阿徹第一次進人兼正大宅,不過他之前就料到自己遲早得來這一趟。走進寬敞的大廳之後,安美朝著旁邊的房間一指。


    “在這裏等一下。”


    阿徹點點頭,忸怩地站在房間一角,臉上的神情十分不安。


    幾分鍾之後,阿徹聽到陶瓷器皿的輕微碰撞聲。回過頭一看,將兩杯咖啡端在托盤上的沙子正從門口走了進來。阿徹不由得在內心暗笑,沙子的行為好像在招待人類的訪客似的。待會沙子一定會叫自己坐下,阿徹心想。


    “坐吧。”


    聽到沙子講出了意料中的台詞,阿徹在快哭出來的瞼上硬擠出一絲微笑。沙子將咖啡放在桌上,似乎對阿徹的反應有些訝異。屍鬼沒有攝取人類食物的必要,倒是還可以攝取水分。阿徹不覺得屍鬼有攝取水分的必要,不過說也奇怪,山入的飲科卻總是堆積如山,喝也喝不完。人多的地方總是少不了酒,或許這個道理也適用於屍鬼身上吧?在山入,酒精類飲科的消費量絕對不在少數,即使喝再多也喝不醉,大家還是很喜歡飲酒。


    “聽說你一連好幾天跑到佛寺的墓地?”


    阿徹點點頭。


    “殺了他讓你感到很痛苦?”


    “當然。”阿徹直視眼前的少女。“夏夜是我的朋友,殺了他當然很痛苦。好端端的人就這樣死了,為什麽你們一點都不在乎?”


    沙子微笑以對,笑容當中卻隱藏著一絲陰霾。


    “屍鬼藉著獵殺人類而活,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不獵殺人類,屍鬼就活不成了。”


    “可是……”


    “人類不也是會捕殺獵物嗎?不也是靠著殺生而活嗎?所以這不是殺人,而是讓自己存活下來的必要手段。”


    “人類跟牛啊、豬啊這種家畜並不一樣。”


    沙子垂下雙眼。


    “沒錯,人類跟家畜不同,至少外表看起來不一樣。家畜不會說話,也沒有喜怒哀樂,可是,真的是如此嗎?”


    阿徹皺起眉頭看著沙子。


    “家畜也不想死,應該說每一種生物都希望自己躲過死亡的陰影。‘生命’是讓生物存活的機製,任何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命,為了生存而活。如果你以為隻有人類不想死、隻有人類會對死亡感到悲傷,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悲傷的情緒不隻存在於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更不是人類獨有的情緒反應,難道不是嗎?隻不過人類僅能了解自己的悲傷與恐懼罷了。”


    “可是……”


    “如果你打算傷害家禽家畜,它們也會逃命吧?所有的生物都不想死,甚至連花草樹木都一樣,因為生命是被設定為存活下去的機製。要設法維持生命、並且留下自己的後代,這就是生命最根本的本質。”


    說到這裏,沙子指著瓶中的鮮花。


    “那朵花又何嚐不是如此、何嚐不是為了生存而活?對於生命而言,任何阻礙生存的人事物都會帶來悲劇,這一點放諸四海皆準,無論是人、動物或植物都是如此。那朵花是切花,硬生生地從植株剪下來的花朵,瀕臨死亡的邊緣,卻還是努力的吸收水分,維持花朵的生命。這朵花正在對抗死亡,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人類卻為了自己剪下鮮花、屠殺家畜,頂多在下手之前報以憐憫的眼神罷了。


    你現在的行為跟以前的所作所為並沒有不同。現在的你雖然飽受良心的苛責,但是並非因為你做的事情太過殘忍。唯一不同的是之前你的良心被製度所蒙蔽,而不會感到自責。人類的製度告訴你不必為了家畜和植物的死感到悲傷,充其量你的良心隻是被製度麻痹了而已。”


    “我不這麽認為。”阿徹雙手掩麵。“你剛剛說的我都了解,也覺得很正確,但就是不能接受。”


    “為什麽?”


    “因為每個人都不想死。殺人是非常殘酷的,這是不爭的事實。當人類發現別人想奪走自己的生命時,都會大聲的哀號,祈求對方手下留情放他一馬,難道不是嗎?”


    “家畜在麵臨死亡的時候,不是也會哀號嗎?”


    “話是沒錯,可是……”


    沙子露出微笑。


    “你確定被殺死的家畜真的會發出哀號嗎?告訴你好了,那根本不能稱之為‘哀號’。”


    阿徹抬頭看著沙子。


    “嚴格說來,那隻是‘類似哀號的聲音’罷了。人類無法了解家畜的想法,更不能體會家畜的感受,他們覺得動物臨死前的聲音聽起來跟人類很像,所以就把那種無意義的聲音視為哀號。”


    “可是你剛剛不是說每一個生命都不想死嗎?”


    “沒錯,生命都不想死,因為死亡悖離了生命存在的意義。不過這跟殺不殺死家畜是兩碼子事,一點都不相關。


    你聽好了,麵臨死亡的家畜的確會發出哀痛的聲音,人類將這種聲音視為‘哀號’。原因很簡單,因為那種聲音聽起來就像‘哀號’,會讓人類聯想到死亡的‘痛苦’,所以人類才認為家畜死前也會發出‘哀號’。問題是人類根本不了解家畜的想法,家畜死前發出的聲音或許真的是代表對死亡的恐懼,也或許根本與人類所認知的‘哀號’完全不同,人類無法理解這種聲音代表的真正意義,無法與家畜溝通,所以隻好用自己理解的思考模式,將那種聲音解讀為‘家畜臨死前的哀號’。注意了,這裏就是關鍵所在。”


    阿徹屏息以對。


    “既然人類不了解動物的感受,又無法與動物溝通,就不應該以人類的邏輯來解釋動物的行為,更不該將動物臨死前的一舉一動解釋為對死亡的恐懼。”


    沒錯,屍鬼了解人類的心,也了解人類的恐懼和悲傷,兩者使用相同的溝通方式,彼此可以溝通。不過兩者間的共通點也就僅止於此,不論是否使用相同的溝通方式。屍鬼都必須獵殺人類以求生存,這就跟人類獵殺野獸、采集植物的道理一樣。遭到獵殺的人類的確會陷入恐懼和悲傷的情緒,然而畏懼死亡的生物不隻有人類,所以並不必特別在意。真正特殊的,反倒是擁有共同符號、可以彼此溝通的屍鬼與人類間的關係。”


    “共同的符號……”


    “沒有必要憐憫獵物。獵殺人類不過是我們求生的手段,跟人類獵殺其他生命是一樣的。屍鬼和人類的關係特殊,也難怪你會不忍心傷害人類,不過你別忘了,人類在傷害其他生命的時候可是一點也不在乎,更別說是同情獵物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苛責自己的良心?


    我們是屍鬼,這裏是我們的狩獵場,獵物就是人類。不過我們的獵物十分頑強,而且也十分狡猾,狩獵的時候一定要特別留神,否則可能會遭到反撲。與人類獵殺動物比較起來,屍鬼獵殺人類的危險性要高出許多,所以行動的時候千萬不能大意。大膽計劃小心行事,這才是讓我們的族人得以存續的不二法門。”


    “可是……”


    “我們不想死,你呢?”


    阿徹低頭不語。


    “你也不想死,否則就不會攻擊獵物了。”


    “……是的。”


    “我不會命令你不要同情獵物,可是你也用不著太過自責。與其躲在暗處自怨自艾,還不如訓練自己多殺幾個獵物比較實際。這就是屍鬼的宿命,我們無從選擇。”


    以手掩麵的阿徹開始啜泣。衣裳擺動的聲響傳入耳中,阿徹感到小小的手掌按上肩頭。掌心冷冰冰的,輕柔的觸感卻在阿徹的心中注入一道暖流。


    一想到將自己逼入這步田地的首領竟然正在安慰自己,阿徹頓時感到十分諷刺,淚水奪眶而出的他卻離不開那副小小的身軀。纖細的手臂環繞在阿徹的肩頭,輕輕地撫慰受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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