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s君而舉行的集會


    電話響起的時候,正是七月三十號的夜晚。


    因為班級通知是按照學號的順序互相聯絡,所以輪到我家時是前澤媽媽打來的電話。那起聽筒的是正要去廁所的我。


    “是的。好象要說s君的事情。可是大家也都知道了。傳言早就傳開拉。——反正就是要說說這個事兒。”


    “我知道了。恩,是是九點半吧”


    在手邊的傳單背麵,我記下了集合時間。


    “還說一定要戴胸牌。好象是為了排除可疑的人。噢,對了,還說要盡量兩個人以上一起來。”


    “好的,我一定按照要求去做。”


    前澤的媽媽還說下一個聯絡電話也由她來打。


    “暑假裏很多人都旅行去了——都不在家可真麻煩呀。”


    我放下電話,從剛才就一直盯著我看的媽媽問了一句:“誰?”我把電話裏說的事情跟麽麽講了一遍,媽媽的臉就像玩具店裏的橡膠麵具一樣不愉快地歪了一下,


    看樣子她一定想起了那天我看見s君吊死的那件事了。


    我上了樓梯,回到臥室,正巧碰上美香和s君正在小聲地嘰嘰喳喳說笑著什麽,看上去很是開心。我特意把裝著s君的瓶子舉到眼前,對他說:“聽說明天學校要有一個集會,好象是要對大家說你的事情。”


    “嚇我一跳!別突然把我舉起來啊!”


    s君在蛛絲上微微移動著,尋找一個平衡點。


    “——啊?說我的事兒?”


    “不過前澤的媽媽說大家好象都已經知道了。”


    “啊?都知道了?反正也是,流言這東西穿得最快了。”


    “s君也跟我一起去吧。說是要盡量和朋友一起去。”


    “朋友?我跟你去也沒什麽意義啊。不過算了,跟你一起去吧。該對什麽人提高警惕,我們兩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我就一個人留在家裏嗎?”


    美香似乎感到很遺憾。


    “把小美香也帶去吧?注意別讓老師發現就行。”


    “帶上你一個就夠讓我操心的了,把你們倆都帶上可不行!”


    “最不濟被老師發現了,就編個理由唄。就說‘爸爸媽媽都不在家,把她留在家裏不放心,所以就帶出來了’不就行了?”


    “行倒是行”


    美香充滿期待地問:“可以嗎?”沒辦法,我隻好說:“如果能順利把你帶出去,那就行。”實際上這才是最困難的。以前,因為我要把美香帶到學校去,媽媽大發雷霆。而且明天參加集會的時候恰好是媽媽在家的時間。


    “先不說這個,s君的瓶子又怎麽帶出去呢?”


    “放到書包裏行不行?”


    “背著書包有點兒怪啊,又不是去上課。”


    說著,我突然間想起一件事。我伸手從書架上圖鑒的旁邊抽出了本來要帶給s君的茶色信封。


    “s君,你還記不記得這個?”


    我從信封裏抽出稿紙給s君看。


    “放假那天老師發回來的。那天我就是因為要把這個帶給你才到你家去的。這裏麵還有這個呢——這篇作文,總覺得讓人不舒服。”


    “你讀了?”


    s君突然壓低了聲音。


    “恩,讀了。我知道,這麽做不太好”


    “扔了它!”


    s君突然打斷了我的話。


    “啊?為什麽啊?好不容易寫成的作文。”


    我一邊說一邊掃了一眼作文的稿紙。那個題目——《邪惡的王國》,還有s君亂糟糟的字跡。


    第一張稿紙上隱約可見小小的叉形記號的凹陷。


    (幾個看不懂的日文字)


    我無意間把打著叉形記號的文字念了出來。s君突然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叫聲:“我不是說快扔了嗎!”


    我嚇了一跳,低頭看向s君。


    “怎麽了?”


    但是s君卻什麽也沒說。


    “哥哥你就快扔了吧”


    美香小聲地說,好象很害怕。我也感到一陣異樣,把稿紙塞進信封扔進了垃圾桶


    集會那天


    最後,我決定把裝著s君的瓶子用手帕包起來帶到學校去。


    “什麽也看不見不要緊吧?”


    “那倒沒什麽,就是別把我掉地上了。”


    “我當心著呢。——可是美香怎麽辦?”


    正說著,媽媽走上了樓梯。


    “小美香,早上好!媽媽用哆來咪寶貝的杯子裝了香香的熱牛奶喲”


    媽媽在門口停下腳步,來回打量著我和美香。


    “你,不會是想帶她一起去吧!”


    我默默地搖了搖頭,緊緊握住裝著s君的瓶子。迅速地朝美香使了個眼色後,我走出了房間。下樓梯時,身後傳來媽媽那唱歌般的聲音。


    “小美香的哥哥呀,這裏有點兒毛病。小美香可千萬不要變成哥哥那樣喲。”


    “道夫君的媽媽才是有毛病吧?”


    s君小聲說。我沒吱聲,在玄關那裏換了鞋。腳尖一伸進去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拔出腳來一看,發現鞋裏有個紙團,襪子上粘得黏黏糊糊的,怎麽看都像鼻涕。


    “巧合,巧合。”


    我一邊說,一邊脫下鞋子放在旁邊,然後從鞋櫃裏取出以前穿的運動鞋。雖然覺得有點兒緊,不過鬆鬆鞋帶,還能穿得進去。


    “道夫君,那是什麽?那個白色的小盆?”


    s君似乎是注意到了鞋櫃深處有一個白色的塑料小盆,於是好奇地問我。


    “為什麽放在鞋櫃裏啊?光有土,好象也沒種什麽植物啊”


    “那也是垃圾。就是垃圾而已。”


    出了家門,迎麵吹來一陣清涼的風。已經好久都沒有清晨就出門了,總覺得有點新鮮,心情也好了許多。我走在被曬得發亮的柏油馬路上,抬頭望了望澄明的藍天,遠處飄著大塊的積雨雲,和理科教材上《雲的世界》那一頁的照片完全一樣。


    “這麽說,那個用膠合板做的雲彩就派不上用場了?就是打算在劇會上用的那個。”


    “噢,你說那個雲彩啊。”


    “我變成了這副模樣,總覺得挺對不起道夫君你的,合作的搭檔就這麽沒了。不過今年的劇會恐怕要泡湯了吧。”


    暑假一結束,四年級全體就要舉行一次劇會。這是戲劇部的顧問岩村老師主辦的。大家抽簽分組,然後在體育館表演各自的戲劇。我和s君被分在了一組。其實我對劇會深惡痛絕,隻是一直盡量不把這種情緒表現出來而已。所以s君才會至今還對我抱有歉意吧。


    “s君你不用那麽在意。恩——對了,慌慌張張跑了出來,現在還早著呢,幹點兒什麽好呢?”


    “正好。本來也想在去學校之前讓你帶我去個地方。”


    s君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想看看我媽媽。”


    我當時就想,幸虧早點從家裏出來了。s君的爸爸已經去世,從小他就和媽媽一起生活。那天出事以後,s君就和他的媽媽分開了,現在他一定非常想他的媽媽。


    “那就去吧。到學校太早的話,在人少的地方碰見岩村老師就壞了。先去看你媽媽吧。”


    “不過說是去看,其實也不能說話。我媽媽要是看到我現在這副樣子肯定會嚇昏過去的。她一直就討厭蟲子。”


    “但是如果她知道是s君的話就不會怕了吧。我來告訴她吧。”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s君幹笑了幾聲。


    “即便是媽媽,也不是自己的孩子變成什麽樣子


    她都能接受啊。”


    雖然一直在笑,可是s君的聲音還是難掩傷感。


    “——這麽說起來,s君的媽媽現在怎麽樣了呢?”


    這事我從未考慮過。那天出事之後,我一直認為s君的媽媽會到我家來向我詢問一些情況,但是至今為止她還沒有。


    “是不是以為s君已經死了?”


    “呃,可能期待著我還活著吧,畢竟還沒見到屍體啊。做媽媽的都是這樣。”


    不經意間我們停止了交談。我默默地垂著頭向前走。


    忽然間,我的腦際閃過一個念頭。最好不要讓s君的媽媽看見我吧。或許s君的媽媽根本就不想見到我——


    總覺得是這樣。我剛想把這想法說出來,手帕裏就傳來了s君愉快的聲音:“就要看見媽媽了,果然我還是很想念她啊。弄不好我還會哭呢。真想跟她說說話。唉,還不到兩星期吧。哇哈哈。”


    我剛剛邁上竹叢邊的小路,前方就傳來大吉劇烈的吠叫聲。


    “s君你聽,大吉在叫!”


    “真的啊!有誰來了嗎?難道說”


    我就這樣站在那裏,向前麵望了一會兒。竹叢間的小路以一種奇妙的角度向右彎去,所以我站在這裏根本看不到s君的家。


    “過去看看吧。”


    左右兩邊風吹竹葉的聲響不時傳入耳中,我慢慢地沿著小路向前走,走了大約三十秒,就看到了s君家的大門。在門口有一個人背對著我站著。


    “道夫君,誰在那兒?”


    s君小聲問。我也小聲地回答說:“一個男人。從背麵看不出來是誰。不過肯定不是岩村老師。”


    “哎,把這手帕拿開點讓我看看,沒準兒是我認識的人呢。”


    我解開手帕的時候,冷不防聽到一聲悲鳴。我急忙抬起頭。


    “怎麽了?道夫君,到底啊!喂喂!別晃啊!”


    我馬上跑了過去。被大吉騎在身上,撲倒在地大聲叫喊的是一個穿著灰色工作服的老爺爺,似乎是剛一進門就遭到了襲擊。我衝進院子,抓起老爺爺的手拚命往外拉。大吉轉而向我撲來,我舉起拳頭做出反擊的樣子,大吉鼻子裏哼了一聲,向後退去。我使出全身力氣拚命拽著老爺爺,最後終於把老爺爺拽到了即使大吉脖子上的繩子繃緊了也夠不著的地方。


    老爺爺翻著眼睛,看看大吉,又看了看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大吉的戒備心真強啊。”我說。


    “啊,那隻狗叫大吉啊”老爺爺還是還是上氣不接下氣。


    噌的一聲,大吉又衝著老爺爺撲了過去,也不管脖子上拴著繩索,爪子蹬地狂跳著,又被繩索拽回去。


    “真能咬啊這狗”


    “在這兒就沒事了,繩子拴在樁子上呢。”


    但是,當我掃了一眼樁子的時候可嚇壞了。因為大吉每跳一次樁子露在地麵外的的部分就變長一點。


    “要出來了”


    我話音還未落,樁子就被整個拔了出來,飛向空中。大吉又弓下身子,做出一副準備進攻的架勢。


    “停下!”


    玄關的門從裏麵被打開了,裏麵傳出喝斥聲,是s君的媽媽。大吉看向那邊,嘴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s君的媽媽左手抓住大吉的項圈,右手把腳邊被拔出來的樁子查回原處,又揀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把樁子往下砸了砸。然後才向我這邊看過來。


    “是道夫啊”


    臉頰瘦削,看得出來s君的媽媽是在硬撐,和s君一樣有點斜視的眼睛在微微顫抖。


    “您早!”


    我先是鞠了一躬。s君的媽媽報以一種極為複雜的表情,似乎是本想要笑笑,但卻被一種莫名的、極為強大的感情阻止了。


    “啊呀,怎麽是”


    老爺爺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弓著身子,啪嗒啪嗒地拍打著屁股上的塵土。


    “唉呀,實在是太抱歉了。我們家的狗嚇著您了吧”


    s君的媽媽好象是才回過神來,走到老爺爺的近前說道。老爺爺低聲笑了笑。


    “唉呀,沒事兒,都怪我。您家有這麽厲害的狗我還毫無準備地進來”


    “您的衣服都弄髒了”


    “衣服?啊,這個呀。沒事兒沒事兒。本來也好多天都沒洗了。”


    我一邊看著他們兩個人交談,一邊調整了包著瓶子的手帕,露出來一小塊地方讓s君能看到外麵。


    “呃,您是,道夫君的”


    s君的媽媽一臉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爺爺。


    “啊,不是不是,我是住在附近的古瀨。就住在您家前麵柞樹林的對麵。這孩子剛才幫了我。”


    s君的媽媽看著我,說了一句“謝謝。”那是一種幾乎聽不見的微小的聲音。


    “那麽,古瀨先生,您到我家來有什麽”


    “噢,實際上,是”


    老爺爺一時語塞,最後隻說了一句“是關於您兒子的”。s君的媽媽緊緊地抿著嘴唇,和老爺爺兩個人站在那裏一起陷入沉默。我覺得大概是因為我在場的緣故。


    “我得去學校了。”


    “道夫君——”我剛要轉身離開,s君的媽媽叫住了我。我回過身,抬頭看著她的臉。那副和s君極為相似的薄嘴唇好象要說些什麽似的微微開啟,可最後還是閉上了。s君的媽媽就這樣看著我,滿麵哀怨。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離開了s君的家,不知為什麽,覺得異常壓抑。


    “道夫君,剛才你為了我把手帕拉開了,謝謝啊。”


    耳畔風吹竹葉的聲響中,我聽見s君說。


    “多虧了你,我終於看見我媽媽了。雖然就那麽一會兒。”


    “很想你媽媽吧?”


    “恩,當然了”


    似乎是有點兒難為情,s君的聲音顯得很羞澀。


    “s君,那個老爺爺是誰呀?”


    “啊?噢,就是我說過的那個老爺爺啊。每天早上八點到柞樹林裏查看箱子的哪個。”


    “是他啊,腰果然是彎得厲害呀。——那老爺爺到s君家去幹什麽?好象想跟你媽媽說說你的事情。啊!難道說他是來告訴你媽媽,在你被殺的那天早上他在柞樹林裏看到了岩村老師?”


    “我也是這麽想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倒好,不過”


    “不過,為什麽要把這件事跑來告訴s君的媽媽呢?為什麽不報警呢?”


    “是啊,為什麽呢?想不明白啊。也許已經對警察說過了。要是進展順利的話,沒準兒咱們都不用偷偷溜進岩村老師家去了。警察要是采取行動,咱們就不用去冒險了。”


    我使勁兒地點了點頭。要是真這樣就太好了。


    “可是,剛才大吉那家夥叫得可真厲害啊”s君困惑不解地說。


    “不隻是大叫啊,它都向那老爺爺撲過去了。我要是不出手幫忙就真危險了。”


    “啊?真的嗎?剛才我就聽見瓶子外麵很大的響動了——大吉那家夥,我不在了,性格也變得暴躁了,都快學壞了!”


    拐進t字路口,進了柞樹林,就開始陸陸續續看見其他學生的身影。我抬頭看看兒童公園的大鍾塔,距離集會的時間剛好還有十分鍾。


    “要是轉世變成小狗和大吉一起玩兒就有意思了。那時侯要是對神說不變成蜘蛛變成小狗就好了”


    “神?”


    “啊,對不起。不是跟你說的。”


    “s君,你見到神了嗎?”


    “恩。不過,也不能說是真正的神吧,就是向日葵。”


    我越聽越糊塗。


    “那天,我最後見到的就是向日葵。”


    s君的聲音裏充滿了對那一天的懷念。


    “你知道吧,我家的院子裏種了很多向日葵。就是我死的那個和室的正對麵。我家的院子朝北,因此向日葵都是朝著房屋的方向開。那天我被岩村老師吊起來時,剛好麵對著那些向日葵。失去知覺的那一瞬間,在我眼裏那些向日葵卻更加鮮豔了”


    我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著s君的話。


    “在一點點變暗的視線裏那麽耀眼,真像是神一樣。我在就要死去的時候向它許了願。我請求它要是轉世的話別再讓我做人了。人類實在是太討厭了。我喜歡蜘蛛,最好能變成蜘蛛。當然拉,那時侯我已經不能說出聲了。”


    s君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敲落的冰塊一樣,讓我的心驟然冰冷。


    “人類討厭”


    “本來就是這樣啊。我的那個人生啊,就是在學校裏被忽視,然後回家,吃飯,睡覺,接著再到學校去,繼續被忽視,然後再回家——這就是全部了。


    說完,s君又重複了一句“這就是全部了。”


    “到頭來,還是被人給勒死了,連屍體都被弄走了——不過當時還不知道屍體會被人弄走。”


    我們走到了校門口。


    後麵的座位


    集會是在體育館舉行的。講台上校長的講話和我預想的大相徑庭。校長沒有點出我的名字,s君吊死的屍體曾經有人目擊以及屍體消失之類的事情也隻字未提。公布的事情隻是“四年級學生s君失蹤”


    “所以為了收集s君的消息,我們老師暑假期間也每天都到學校來。大家一旦有什麽線索要馬上跟學校聯係。比如遇到一些危險的情況啊,或者碰見什麽怪異的人啊——”


    集會結束後,岩村老師把自己班上的學生叫到了教室裏。


    “他還有什麽別的要說嗎?”


    “誰知道呢,反正他是不會宣布‘人是我殺的’。”s君小聲嘟囔著。


    走進教室,我在靠窗子的座位上坐下。放在黑板旁邊的不鏽鋼毛巾架反射著從窗子照進來的陽光,在天花板上留下地圖一般的影子。可我總覺得這椅子坐上去很別扭。難道是坐錯位置了?可是那天一邊聽著窗外恐怖的風聲一邊在桌上畫的塗鴉還在桌角。十一天過去了,我似乎已經有點忘了坐在這椅子上的感覺了。


    我忽然轉過身去,可後麵的座位上並沒有隅田的身影。隔了很長時間,其實我心裏真的很想見到她,所以那一瞬間頗有點失落。


    我把裝著s君的瓶子放在椅子上,用雙膝夾著。因為有腿和桌子擋著,所以周圍人看不見瓶子,於是我解開了蒙在上麵的手帕。彎腰向瓶子裏看去,可以看到s君眼睛滴溜溜地轉著,興奮的望著四周。


    班裏的同學們三三兩兩回到教室中,很多人都曬黑了。當隅田和女同學們一起走進來的時候,我感到腳底下發癢,坐立不安。


    “喂,道夫君,你怎麽了?”


    我沒有理睬s君。


    隅田坐到座位上,我馬上轉過身說了一句“早上好”。s君在瓶子裏嘻嘻地竊笑起來。估計他是感覺到了我的膝蓋在微微發顫。


    “早上好!好久不見。”


    稍顯懶散的,淡淡的聲音。在臉頰曬得黑黑的同學當中,隅田的白皮膚是那樣美麗而清新。


    “恩,好久不見。”


    我們之間的對話就這樣結束了。不過這在我和隅田的對話中已經就算順利的了。


    “好了,都回座位上!”


    岩村老師大聲說著。我也隻好轉回身來。


    “緊急召集大家集會,都很意外吧?”


    岩村老師站在講台上,緩緩地掃視著我們的臉。當他與我四目相對的時候,一瞬,他的視線停了下來,微微地向我點了點頭。


    “我把大家叫到教師裏來是有事想問問大家。剛才,校長好象已經說過了——”


    岩村老師把剛才校長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之後,問了我們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結業式那天有沒有人在什麽地方見過s?有沒有?”


    沒有人舉手。岩村老師向我微微使了個眼色。似乎是在說“你就不算了”。


    “那第二個問題,那天在s家附近有沒有看到過什麽人?除了s和s的媽媽之外?”


    還是沒有人應答。


    “這樣啊——恩,好吧。”


    岩村老師帶著一種極為微妙的表情,自顧自地不住點頭。特意把學生們召集在一起問這麽兩個問題,這其中的意圖我最清楚。一定是岩村老師擔心那天自己究竟是不是被人看見了。


    之後我們就解散了。岩村老師第一個走出教室,隨後班裏的同學們吵吵嚷嚷地相互說著一些不負責任的閑言碎語,也走了出去。我剛要站起來,前麵的伊比澤擰著淨是贅肉的上半身向我轉過來。


    “呀,道夫。聽說了哦。”


    伊比澤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被兩頰的肉擠壓著。


    “是你吧,看到s屍體的。”


    伊比澤向我湊過來,幾乎要貼上我的臉,嘴裏沾滿唾液的舌頭像一條鼻涕蟲似的來回移動,看得我直惡心。我想,要是伊比澤死了,肯定會轉世變成鼻涕蟲。


    “怎麽樣?挺過癮吧?”


    我什麽也沒有說,移開了視線。我不想搭理伊比澤,不知道他昨晚是吃了餃子還是別的什麽,嘴裏臭氣熏天,我實在受不了。


    “怎麽了嘛!你裝什麽呀!我聽我老爸說,人要是吊死了會伸得老長老長的!”


    “什麽老長老長的!”


    伊比澤興奮不已地說:“脖子!脖子啊!”


    “不知道。想不起來了!”


    我敷衍著,可是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那一天s君的模樣。的確,那個時候s君的脖子伸得很長。


    “道夫君!道夫君”


    s君小聲地叫我。我慌忙看了看伊比澤的臉,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s君的聲音。我裝作累了的樣子,趴在桌子上。實際上是把耳朵貼向了雙膝之間的瓶子。


    “我說,你對那家夥這麽說”


    s君向我提了一個建議,我立刻就執行了。我收起笑意,一臉嚴肅地對伊比澤說:“實際上吧——”


    我完全按照s君的授意說了起來:“以前,s君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伊比澤一臉期待地把臉湊了過來。我盡量壓低聲音,用似乎就要揭示一個驚天謎底般的口氣說:“他說,永遠都不會饒恕伊比澤。”


    那一瞬間,伊比澤的臉色可有得看了。堆積著脂肪的臉痙攣起來,原本充滿期待的雙眼也失去了光澤,剛才還在嘻嘻傻笑的嘴唇,就那麽保持原狀僵直在那裏。接下來的那一瞬間,臉上的筋肉好象一下子泄了氣一般耷拉了下來。


    “我我先走了”


    伊比澤晃晃蕩蕩地站起來,僵屍似的向門口走去,途中砰的一聲腰撞在了桌角上,可是他似乎是一點兒都沒察覺。看著伊比澤那副模樣,我和s君都拚命忍著不笑出聲。


    “——真壞啊,道夫君,還有s君。”


    就在那一刻傳來了隅田的聲音。


    我不由得一陣脊背發涼,戰戰兢兢地轉過身去。


    “s君果然死了啊。那個瓶子裏的就是s君吧?”


    “啊,不”


    我立刻環視四周,教室裏隻剩下我和隅田。


    “轉世是人死以後的事情了。s君好可憐喔。”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那是什麽哦,蜘蛛啊。說起來從前s君就有點像蜘蛛呢。”


    瓶子裏的s君發出一聲不和時宜的感歎:“是嗎?”


    “是啊。”隅田回答說。我夾在他們兩個中間,半


    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皮膚黑黑的,羅圈腿,兩隻眼睛離得那麽遠不過,我並不討厭你。”


    s君憤憤不平地說:“哦,那可真謝謝了。”這時有個女生走了進來,隅田匆匆地說:“沒事兒,我跟誰也不會說的。”


    那個女生看了我一眼,然後帶著隅田離開了教室。


    “糟了”


    我呆呆地目送著隅田消失在走廊裏。


    “我說,糟了啊,s君。隅田知道你的事情了!”


    “無所謂吧,她不是說了嗎,跟誰也不會說的。”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道夫君啊,也該行動啦!”


    “啊?行動——什麽啊?”


    “跟蹤啊!跟蹤。”


    s君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


    “今天這麽好的機會怕是以後就沒有啦。道夫君!”


    推理的修正


    依照s君的建議,我們準備埋伏在教學樓外等著岩村老師。


    我剛走出教學樓,就碰到了兩張意外的麵孔。


    “啊,是你啊。上次多謝了!”


    穀尾警官笑著,眼角的魚尾紋也隨之越發深了。


    “道夫君,感覺好些了嗎?”


    竹梨警官一臉擔憂。


    今天他們兩個都穿著半袖的襯衫。我看了看他們,問道:“從那以後,又有什麽新的發現嗎?”


    “恩,至今還是沒有什麽進展。我們這些警察真沒用啊,抱歉。”


    穀尾警官歪著頭,從口袋裏取出手帕,嘭彭地拍著曬黑了的腦門。竹梨警官接著說:“今天我們來就是要和老師談一談。總覺得會有一些線索。現在我們就要去教師辦公室了。”


    我突然間想起來了。


    “恩,我問個問題可以嗎?”


    “你想問什麽?”


    “是s君的屍體消失那天的事情——那天是岩村老師給警察局打的電話吧,那個電話是什麽時候打的?”


    兩個警察同時揚起眉毛,彼此看了看。


    “玩偵探遊戲?”


    穀尾警官搔著自己的耳垂。困惑不解地看著我。


    “噢,不,不是這個意思。我那天很受打擊。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了。總覺得應該徹底弄明白——所以就想,如果能知道什麽時間發生了什麽就好了。”


    真是個漂亮的謊話。可是,警察們似乎沒中計。


    “別擔心。岩村老師什麽壞事也沒做。”


    穀尾警察苦笑起來,從竹梨井官的襯衫口袋裏拿出記事本翻開。


    “報警電話。十二點五十三分。然後和距離最近的派出所聯係,接到信息巡警立即出發。在s君家的門前和岩村老師會合,兩人一起進入s君的家中——”


    穀尾警官啪的一聲合上記事本,放回到竹梨警官的口袋裏。


    “沒有問題吧?”


    “十二點五十三分……”


    岩村老師走出教室辦公室大概也就是那個時間。


    也就是說,當時岩村老師的確是馬上打電話報警了。這樣的話——s君判定岩村老師離開學校後先是藏起s君的屍體然後再報警的推理看來就不成立了。


    “好啦,我們得走了。老師還在辦公室等著我們呢。”


    “我還想問一件事。”


    兩個警官就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我慌忙又開了口。


    “那天早晨有沒有人看到過一個奇怪的男人?比方說。在s君家附近……對,比方說在那片柞樹林裏?”


    竹梨警官又想從口袋裏取出記事本,但是被穀尾警官製止了。然後穀尾警官就一直盯著我。


    “你為什麽要問那樣的問題?那天早晨?那不是s君屍體消失前的時間段嗎?還有,你說的奇怪的男人……”


    我一時語塞。穀尾警官以一種教育我的口吻說:“恩,不管怎麽說,那天早上誰也沒有看見過什麽奇怪的人。當然了,因為是s君的屍體消失以前的事情,竹梨還沒有進行那樣深入的調查。”


    穀尾警官開玩笑似的拍拍我的頭,說:“大偵探,失敗啦!”說完大聲笑了笑。竹梨警官也在一旁苦笑起來。


    兩位警官就那樣轉身離去,走進了教學樓。


    “道夫君,你是不是在懷疑我的推理?”


    “恩。因為……”


    “那天晚上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把我的話全當成是正確的。我又不是夏洛克·福爾摩,不可能一下子就說對。無論看上去多麽準確無誤的推理也能找出細微毛病來。重要的是,發現錯誤之後接下來該怎麽辦。”


    “那接下來該怎麽辦?”


    我暫且沒告訴s君他把那個大偵探的名字記錯了。


    “我正在想呢。——不過這次倒不用多想。”


    “啊?那……”


    “那天,岩村老師離開辦公室就和警察會合,然後到我家去了。可那個時候我的屍體已經不知道被弄到哪兒去了。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岩村老師已經把我的屍體藏起來了。那他究竟是什麽時候藏的呢?隻有一種可能。”


    “那是什麽時候?”


    “道夫君離開我家之後。你哭著從我家跑出來的時候,岩村老師正在竹叢裏或者別的什麽障礙物後麵監視著你呢。你離開後他馬上把預先停在附近的車子倒進我家門口,把我的屍體塞進去,然後再把車子藏起來,返回學校。”


    確實那時岩村老師是在我之後返回的學校。


    “這樣想確實比以前的推測要更合理一些。如果你到我家去發現了我的屍體,而這個時候岩村老師隻是在學校裏等消息的話,就沒辦法應對一些不可預見的事情了。”


    “不可預見的事情?”


    “比方說,你覺得到我家去給我送東西怪麻煩的,途中不去了。或者你發現了我的屍體之後,不是馬上返回學校,而是直接就報警了等等。”


    “噢,的確如此。岩村老師要是藏在s君家的附近,就能夠應付這些意外的事情了。”


    “如果你沒有去我家,他就會給你家打電話,跟你說‘什麽?你還沒去s家?快點兒去吧!’如果你發現了屍體馬上去報警的話,他也能趁著你離開的時候溜進我家把屍體藏起來。這樣警察趕來的時候屍體還是不見了。”


    “可是,如果我用你家的電話報警,然後就一直留在你家等著警察呢?”


    “那樣的話就連你也一起殺了。”


    “啊……”


    看著我吃驚的反應,s君笑了起來。


    “說著玩兒的。你是不可能用我家的電話報警的。因為我家的電話已經停機啦。”


    “啊,是啊。”


    好像是誰在教室裏說起過這件事。


    “所以呀,道夫君,你看到的就是被岩村老師塞進車裏之前的我的屍體。”


    第一個疑問就這樣解決了。


    “另一個問題。警察說那天早上沒有人看見什麽可疑的人。這說明那個老爺爺還沒有把真相告訴警察吧。為什麽啊……”


    “是啊,這一點我也注意到了。可能是我們認為老爺爺看到了岩村老師的推測錯了?或者說老爺爺忘了那天早上看見岩村老師這件事了?要不,他不對警察說出來是另有什麽原因?”


    “會有什麽原因啊?”s君考慮了一會兒,回答說:“說不定他是被岩村老師威脅了,不許告訴別人那天早上看到了他。”


    “老爺爺要是真的不對別人說,那岩村老師不是也就沒有必要把屍體藏起來了嗎?”


    “是啊。所以究竟是怎麽回事兒還是不清楚。不過這些細節以後再好好想也可以。反正今天是岩村老師的末日了。我


    們倆——不,你就要在他家裏找到我的屍體了!”s君說得輕描淡寫,很是輕鬆。我突然間對他充滿了恨意。他倒是無憂無慮了,因為他是蜘蛛,如果行動失敗被岩村老師襲擊也沒必要擔心。可我是人,而且又弱又矮,常常被班裏的同學取笑為“迷你夫”或是“袖珍夫”。


    “不過我說道夫君啊,現在咱們幹什麽呢?看來岩村老師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來。”


    “是啊,警察說要在辦公室裏問很多問題。”


    “那咱們回趟家吧,然後帶上小美香。”


    “——什麽?”


    我張大了嘴。


    “為什麽要帶著美香啊?”


    “你想啊,如果你被岩村老師抓住了,是不是需要人幫著呼救?”


    “s君,你是認真的嗎?”


    雖然我這麽問,但是在腦際卻迅速掠過一個念頭:如果帶上美香或許我會覺得更有底一些。


    “不過其實跟蹤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就是被發現了也沒什麽。隻是發現了我的屍體之後離開的時候要特別注意。好不容易有這麽個機會,帶著小美香吧。”


    “好不容易……”


    雖然滿心猶豫,我還是向家的方向走去。心裏還沒有想明白就已經到家了。


    走近玄關,我發現房簷下有一個巨大的蜘蛛巢。


    “哇,道夫君!你看你看!絡新婦大蜘蛛!真是個大塊頭!”


    確實很大。那肚子足有我的拇指那麽大,黑黃相間的紋路上可以看見細細的茸毛。


    “s君,你沒變成這個樣子可真萬幸啊。”


    “隻是對於你來說而已。”


    我們說著話上了二樓。在窗邊看到了美香的身影。他似乎在向我們做著什麽手勢,可是因為窗玻璃反射著耀目的陽光,所以看不太清。


    扭開鎖,我從玄關走了進去。這個時候媽媽不在家,所以帶著美香出去不會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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