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岩村老師


    岩村老師在教學樓的時鍾剛好指向十一點時終於出現了。


    “走吧,道夫君!小美香!”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從藏身的柊樹叢中走了出來。


    岩村老師一出校門,就垂著頭徑直走進了槻樹林,和剛才在教室裏看到的一樣,還是穿著半袖的襯衫.他一邊走,一邊慢吞吞地解下領帶,塞進西褲的口袋,然後抬頭看了看豔陽高照的天空,似乎是歎了口氣,接著拐進了左邊的小路。


    “是不是去買東西了?”


    美香問道。因為這條巷子的盡頭就是一條商業街。


    “不,肯定是去車站。穿過商業街就是車站。”


    “道夫君,你有買車票的錢嗎?”


    我什麽也沒說,隻是拍了拍褲子口袋。


    在小路上拐了兩個彎,岩村老師走進了商業街。我們三個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緊緊跟在後麵。


    商業街的一端有一條寬寬的大道。大池麵粉廠就在那裏。在那個十字路口向右拐,就是我家的方向。岩村老師向左拐去,前麵是n車站。


    “啊呀呀,這不是道夫君和小美香嘛!”


    突然傳來的聲音讓我大吃一驚。抬頭一看,在和大池麵粉廠相鄰的民宅窗口,所婆婆正看向這邊。岩村老師停下腳步,看了看所婆婆,又向這邊瞟了一眼。我連忙彎下腰,躲在旁邊一位路過的胖阿姨身後。


    “你們又來啦!婆婆好高興喲——”


    所婆婆似乎注意到了我在唇邊豎起了食指,於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岩村老師又向前走去。看起來他沒有發現我。我一邊依舊緊緊盯著岩村老師,一邊迅速地靠近窗台,小聲說:“我們下次再來!”所婆婆很失望地應了一聲,接著就開始念起了她的經文:“哦恩,阿密哩體,唔嗯,啪嗒……”


    那聲音充滿了熱情,似乎已經知曉一切並且在給我鼓勵。


    我們繼續跟著岩村老師走出了商業街,接著,在轉角左拐,走上大街。在“n車站入口”的十字路口,岩村老師又向左拐進了車站,向檢票的工作人員出示了定期票後,徑直走了進去。我急忙來到售票機前,在投幣孔裏投進了三枚一百元的硬幣,按下了亮燈的按鈕中最右邊的那一個。


    “道夫君,錢夠嗎?”


    “不知道。總會有辦法的。”


    我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穿梭,一路小跑著終於來到了檢票口。我緊緊地抱著美香,把車票放進檢票機,正要穿過檢票口的時候,背後傳來工作人員的聲音。


    “小朋友,等一下!”


    “我一個人買票就可以吧?妹妹才三歲,s君……?”


    我慌慌張張地說著,可工作人員卻搖了搖頭。


    “當然了,上學之前是不用買票的。不過,你買票的時候沒按‘兒童票’的按鈕吧?所以買了成人票啊。”


    一瞬間我也覺得吃了虧,不過現在我完全沒有心思理會這個。


    “我來給你換票吧。”工作人員說。


    我急忙含糊地朝他笑了笑,跑開了。跑上通向站台的台階時,我和站在那裏的一個男人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


    “啊——你在這裏幹什麽?道夫?”


    我感到全身上下的血都被一口氣吸幹了。這個挑著粗粗的眉毛,一臉疑惑地望著我的男人正是岩村老師。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把裝著s君的瓶子藏在身後。不過事後回想起來,這真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要上哪兒去嗎?”


    我克製不住下頜的顫抖,勉強回答說:“到表哥家去。表哥約我去玩。”


    “噢,是嘛。那跟老師一起坐車吧。你到哪站下?”


    “哪站……”


    我幾乎什麽也說不出來,雙腿打顫,兩手亂抖。就在此時,美香說了一局“m大正門”。


    “是……m大正門。”


    “在那裏啊。和老師家正好是反方向啊。”


    岩村老師一邊說,一邊回頭向後看。因為去往m大正門的電車是從岩村老師身後的方向開過來的。


    “小孩子自己出門可要格外小心啊。”


    電車進站了。


    “那老師先上車走啦。”


    岩村老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美香,隨後上了電車。我慢慢地沿著停著的電車一點點向站台的一端走去。就在發車廣播之後,車門就要關閉的瞬間,我迅速從最近的車門跳上電車,車門隨即在我身後關上了。


    我上車的位置和岩村老師大概隔了兩個車廂。


    “你看,我說帶美香來對了吧!”


    “恩,是幫了大忙。——謝謝你,美香。”


    “我呀,隻是說出了知道的站名而已。”


    是這樣啊。


    “不過,哥哥,剛才好危險啊!”


    “我說道夫君,剛才你那樣子怕是要說出‘不、不知道在哪裏下車!’了!”


    看到他們兩個嘻嘻哈哈笑著,我一臉的不快。不過總算是擺脫了危機,我還是感到鬆了一口氣。


    啟動的電車一點點地加快了速度。


    每到一站停車的時候,我都把頭伸出車窗外,尋找岩村老師的身影。終於發現他的時候,是從n站出發後的第四站。


    “我們走!”


    出了站台,岩村老師的身影混在稀疏的人流中,我始終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緊緊尾隨著。周圍的街景比起我們生活的n鎮稍顯寞落。


    沿著站前的大路走了約十分鍾,在左邊牆壁的一個斷口,岩村老師的身影消失了。那裏有一個水泥台階。等岩村老師上了樓梯,我急忙緊跑幾步追了上去。這是一個沒有什麽人氣的住宅區,正麵是一個二層樓的公寓,原本白色的牆體上已經因為黴斑而遍是黑點了。


    “道夫君,那就是岩村老師家了吧?”


    “恩,周圍也沒有更像的了……?”


    和我們想的一樣,岩村老師走到公寓前,從口袋裏掏出了鑰匙。我們躲到路邊,在電線杆後麵偷偷窺視。一樓外廊的右側擺放著郵箱。岩村老師向其中一個看了看,取出一個茶色的信封,不住地看著。隨後他走向並列的房間中最左邊的一間,打開鎖,推門走了進去。開門的一瞬間,我看到了幽暗的玄關。岩村老師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門中。


    “——s君,我們現在怎麽辦?”


    “公寓看上去挺小的,岩村老師在家的時候我們溜進去藏起來看來行不通啊。好吧,計劃改變!等岩村老師出來再說。”


    “要是他一直都不出來呢?”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咱們現在這個地方太危險了。岩村老師出來經過這條路的時候,我們連逃跑的地方都沒有。”


    公寓左側有一個鋪著沙土的停車場,我們決定到那裏去。


    靠近停車場一側的牆壁上有一個掛著窗簾的窗子。那應該是岩村老師的房間吧。也不知道岩村老師什麽時候會露麵,所以我緊緊地貼著公寓的牆壁,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


    “岩村老師的車也停在這兒吧?”


    聽s君這麽一說,我開始環顧四周。


    “啊,在那兒!”


    停車場是由鎖鏈隔開的,在每個空間的一端,都有一塊長方形的白色金屬板。其中有一塊上寫著“岩村”的字樣,停在那裏的是一輛落滿灰塵的灰色轎車。


    “他就是用這輛車把我的屍體運到這兒來的嗎?從那兒再把屍體搬到房間裏去可就很簡單了。”s君的聲音非常冷漠。


    “道夫君,估計很可能會留下什麽證據。去看看車裏!”


    “可是,如果岩村老師拉開窗簾往外看的話——”


    這時,玄關那裏傳來了開門聲。我們馬上躲到身邊的貨車後麵。腳步聲一點點逼近。我趴在地上,不顧撲鼻而來的一股臭氣,從貨車下麵盯著。岩村老師的大皮鞋踩著沙土,一步步走向停車的地方。開門聲。打火聲。


    “好極了!”s君叫了起來。我謹慎地抬起身。


    在貨車的陰影中,我們目送著岩村老師的車子漸漸遠去。


    “道夫君,小美香,這是機會呀!”


    “恩。”


    隻有美香應了一聲。我的雙腳像粘在了地上一般一動不動。那一刻,我感到恐怖從指甲一直貫穿全身。


    “道夫君!快!”


    “哥哥!”


    “知道了。”


    我總算挪開了腳步,可是手掌心裏全都是汗。每喘一口氣雙肩都一上一下地抖動著。


    到現在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找到s君的屍體。可是現在讓我繼續行動的,卻是另一個理由——我不想讓妹妹看到我一副沒出息的模樣。——如果當時我知道接下來會看到什麽的話,我想我一定會把虛榮心什麽的全都拋開,徑直跑回車站。


    我其實應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多麽危險。


    我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地沿著公寓的外牆向前走,跨過外廊和柵欄之間的空隙,來到岩村老師家的門前。我握住門把手,輕輕地轉了轉。門沒有鎖。難道說岩村老師打算馬上就回來嗎?


    “不,不會那麽快就回來的。因為他是開車出去的。”


    我相信了s君的話,推門走了進去。屋裏很暗。——突然間,我有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


    “還是把美香留在這裏比較好。”


    “為什麽呀……”


    “聽話,藏在停車場邊上的牆壁那兒。”


    我堅持把美香留在了那裏。


    “s君,走吧!”


    “ok!”


    我重新走進岩村老師的房間,脫下運動鞋提在手裏。左手拿著裝s君的瓶子,右手拎著運動鞋,走了上去。狹窄的走廊正麵有一扇鑲著磨砂玻璃的木質門。沿著走廊繼續走,在左邊廁所和浴室之間有一塊小空間。我輕輕地快速拉開了正麵那扇門,裏麵是一個窄小的廚房,右手邊的水槽裏堆放著用過的餐具。廚房裏有一張四方的餐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個冰箱,大概是為單身生活準備的,我從沒見過這麽小的。


    廚房的另一邊有一個半開著的隔扇。


    “那裏麵就是岩村老師平時生活的房間吧。”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向裏麵的房間走去。那裏麵究竟有什麽呢?會是s君的屍體嗎?雙腿被折斷,嘴裏塞著香皂的屍體?我幾乎難以呼吸。吸進的空氣要遠遠多於呼出的,我感到肺葉膨脹起來,不停地急促喘息著。站在房間的門口,我向隔扇對麵的那一側窺視。就在那一瞬間——


    我注意到了那樣東西。


    六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裏麵有一張床。左麵是電視機和錄像機,沒有貼標簽的錄像帶在錄像機旁邊堆積如山。房間的右麵似乎是一個壁櫥。房間的正中間擺著一張玻璃桌子——


    “道夫君,那是什麽?那照片……”


    玻璃桌板上,撲克牌一樣散放著許許多多的照片。我走到玻璃桌旁邊,彎下身。這些照片和普通的照片略有不同,縱向伸長,上部傾斜。


    “是快照吧。”s君說道。玻璃桌上的照片確實都是快照。我伸出手,移開疊放在上麵的幾張,目光落在下麵的照片上。


    “這……”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s君也一直沉默不語。


    照片上全都是男孩。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在四方的照片中或笑或哭,或是擺出各種姿勢。他們都是一絲不掛,沒有穿內褲,什麽都沒有穿。


    我拿起其中一張。照片中樹蔭下的男孩裸身麵對著照相機做出一個“和平”的手勢。背景是一片大海。


    我又拿起另外一張。投幣式自動保管箱前,一個男孩背對著鏡頭正在脫內褲。看來,這一張是偷拍的。


    這些照片旁邊,是一個茶色的長方形信封。大概就是剛才岩村老師從郵箱裏取回來的吧。信封用透明膠封得嚴嚴實實。


    “打開看看吧……”


    我含混地說。s君什麽也沒說。我輕輕地揭起透明膠,一點點,一點點,格外小心。大概用了三十秒,信封打開了。裏麵似乎是照片。我伸進手指,把裏麵的東西取了出來。是五張照片。也是快照。和桌子上散放的那些沒什麽兩樣。但是有一張卻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在一間屋子裏,一個全裸的男孩子坐在一張椅子上,臉無法確認——因為男孩的兩眼周圍戴著黑色羽毛假麵。而且男孩的唇邊露出稍顯羞澀的笑意。雙手和雙腳都被人用黑色的繩子綁在椅子上。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重新貼好透明膠,仍舊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道夫君。”s君的聲音異常落寞。


    “——岩村老師殺死我的理由,你是不是能猜出一點兒了?”


    就在我剛想張嘴回答的那一刻,汽車引擎的聲音忽然由遠及近。接著就是輪胎碾壓砂石的聲音——


    “不會是——”s君迅速地說。我立刻跑到窗邊,透過窗簾的縫隙向外看去,一輛灰色轎車的門正在被打開,能看見裏麵岩村老師慢吞吞移動著的上半身。


    “道夫君!糟了!”


    我向玄關跑去,就在到達門前的那一刻,s君突然大叫起來。


    “現在出去肯定就被發現了!”


    我隻好轉身,又跑回房間裏。


    “道夫君!藏到廁所裏!啊,不,不,浴室裏!”


    我折回到走廊,拐進左手邊,迅速拉開浴室的滑動門鑽了進去。幾乎摔一般把門關上,然後屏住呼吸,側耳傾聽。混雜著自己的呼吸聲,能聽見玄關外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


    “停下了——”


    腳步聲突然停下了,停在玄關的旁邊。接著傳來一陣自言自語聲。那是岩村老師的聲音。那一瞬間,我似乎是嘴裏被塞進了一支冰棒一般,全身僵硬起來。


    “美香!”


    我在心裏大喊。


    “道夫!喂!道夫!”


    是岩村老師的聲音,他在叫我的名字。我的身體開始抖個不停。緊貼著額頭的浴室門也因此發出了聲響。不過岩村老師似乎還未察覺到我藏在他家。


    玄關的門被打開了,他似乎在脫鞋。走廊裏傳來腳步聲。我輕輕地將麵前的門拉開一道縫,屏住呼吸,準備隨時從門縫裏逃出去。


    “別慌!”s君勸告我,可我已別無選擇。岩村老師如果來到浴室我就完了。現在還能逃出去。


    我用餘光瞄了一眼走廊的另一邊。裏麵的房間——也就是隔扇另一側的那個房間裏,是岩村老師盤膝而坐的背影,擺弄著似乎是超市裏的白色塑料袋。岩村老師從塑料袋裏取出罐裝啤酒,打開喝了一口。我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接著,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岩村老師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巨大的身軀消失在房間左側膈扇的暗影之中,似乎在擺弄著什麽東西。


    機會來了!我想。


    我來到走廊,盡量放低腳步聲,向玄關移動。我像在薄薄的冰麵上行走一般,小心地移動著雙腳,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腋下全都是汗。終於走到了玄關時,我感到自己的大腦裏一片空白。門把手觸感冰冷。能逃出去!可是——我卻在那一刻停了下來。因為我聽到了s君的聲音。


    ——從背後傳來。


    我轉過身。岩村老師又回到了玻璃桌旁,在桌子上支著肘,臉朝向房間的左邊,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看著什麽。s君的聲音還在


    ,能聽到他似乎在笑。


    不覺間我已經轉身麵向那一邊,似乎被什麽吸引住了一般向裏麵的房間走去。


    “道夫君!你幹什麽!”s君在瓶子裏怯怯地說。但是我還是繼續向前走,著了魔一般。廚房對麵,岩村老師的背影一點點逼近,一點點變得大了起來。漸漸地,我們之間的距離僅有一米了。


    岩村老師看著的東西也映入了我的視線,是電視。畫麵不停地顫抖,時不時晃動起來。畫麵上有一個人。s君。沒有穿內褲的s君。


    (不要啊……)


    畫麵上的s君扭捏地笑著,麵朝鏡頭,臉上始終帶著笑容。


    (都說了不要啊……)


    拿著攝像機的人似乎是做出了某種指示。畫麵上的s君流露出一絲厭煩,不過,從他的表情上可以判斷出,他並不是真的覺得厭煩。相反,s君看上去似乎很快活。


    從背景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s君當時所在的地點。白色的,不鏽鋼質的保管箱。牆上用膠帶貼著“請不要忘記隨身物品”的手寫告示。


    是學校的更衣室。


    岩村老師按著手邊的遙控器,畫麵中s君的聲音突然變大了。岩村老師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然後突然起身向前撲倒,伸出手臂抓住了耳機,把插頭插進了電視機插孔中。s君的聲音消失了,岩村老師由恢複了剛才的坐姿。


    我回轉身,慢慢地離開了。我的頭一陣絞痛。一些莫名的念頭在心中不停地攪動。穿過幽暗的走廊,我打開玄關的門,眩目的陽光刺通了眼睛。岩村老師究竟有沒有覺察我的行動這種擔憂已經在我的腦海裏蕩然無存了。即便現在岩村老師突然轉過身向我撲來,我隻要大聲叫就可以了。隻要大聲叫。


    門關上了。停車場一側的牆壁旁邊,美香帶著哭腔說:“岩村老師回來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啊——岩村老師看到我了,然後就大聲地喊哥哥的名字——可是,如果,我不說點什麽讓他進屋的話……”


    或許,岩村老師隻是覺得在車站看到的美香和在這裏看到的美香有一點兒相似罷了。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我低著頭對美香說。“——回去吧。”電視裏的故事


    出了岩村老師家,我和s君拐進了回車站的商業街。臨街的家電鋪子裏,電視正在播放劇集。我無心觀看,低著頭往前走。


    “道夫君,快看。那個人也叫道夫呦!”s君突然在瓶子裏衝我叫。


    我低頭一看,s君不知什麽時候從瓶子裏露出了頭,正盯著電視看。


    看著他一臉激動的樣子,我轉過了頭,往玻璃櫥窗裏麵看去。一個麵貌英俊的男人正在電視裏侃侃而談,他的對麵坐著一個美貌且看似十分聰明的女人。我心底沒了興趣:“這有什麽可看的。”


    “看下去或許你會感興趣哦。”s神秘莫測的衝我眨了眨眼。


    我不解的又轉過了頭去,英俊的男人不知道什麽已經用一條紅色的圍巾勒住了女人的脖子,刺眼的紅色圍巾正一點點的收緊。


    “殺人?”我不禁驚呼出口。


    “她真是可憐的人。”s君喃喃的在瓶子裏應了一聲。我轉過了頭,屏幕裏的女人似乎無意掙紮,一雙無神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男人的臉。“道夫,我是愛你的、我是愛你的、我是……”。


    男人的手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他的眼神突然讓我覺得十分可怕。我突然間想知道後麵的事情了。


    “道夫,道夫君!”s君在瓶子裏叫我的名字。


    我緩過神來:“怎麽了?”


    “沒,沒什麽。”s君有些吞吞吐吐。我轉過了頭,繼續看電視。畫麵裏的主角已經變成了一群穿製服的警察。“死者叫枝村幸子。是這個屋子的主人,她是美容師佐山道夫的未婚妻。”


    “佐山的未婚妻?那個波多野案子的嫌疑人?”一個警察問正在讀資料的搜查官。


    “是的。”


    “馬上去問問他。”英俊男人的麵孔又一次成了屏幕裏的主角。“我在案發時正在美容院的經理室裏。啊!”男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福地小姐當時來采訪我,她可以為我做證。”屏幕上的主角換成了一個漂亮的女人。“我和佐山先生早就約好的,下午七時來找他做專訪。”


    “七時二十分,你在哪裏?”問話的是一個眉目冷峻的中年警官。


    “在經理室喝茶,因為我來的時候佐山先生的工作還沒有做完,所以我稍微等了他一下。”叫福地的女人歪著頭想了一下,回答道。


    “那麽說,那個時候你們不在一起了?”中年警官咄咄逼人的問道。


    “恩,雖然看不見,但他就是經理室的裏間。我一直在和他說話啊。”叫福地的女人回答道。中年警官與同伴交換了一下眼色。“我們知道了,多謝福地小姐的合作。”


    主角們又換成了穿製服的警察。


    “雖然福地藤子聲稱在七點二十分在和佐山道夫對話,但由於隔了一道門,不能排除他使用電話或者錄音機之類的動西。”


    “福地說七點種時佐山接她進了經理室,雖然期間二人不是都是麵對麵坐在一起,但從案發現場到美容院有半個小時的路程,從時間看假如在七點種佐山還在美容院的話,那麽七點二十分死亡的枝村就不可能是他殺的。”


    我心底有些疑惑了:“s君,那個叫福地的女人為什麽要說謊呢?”


    “那個叫枝村的女人真可憐。”s君所問非所答的回了一句。


    我盯著屏幕不在說話了。


    “阪東,你怎麽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問道。


    答話的是那個眉眼冷峻的中年警官:“枝村肯定是佐山的殺的。我始終認為,佐山是一個口是心非的家夥,七年前天命山的青山倫子、兩年前青森縣的波多野雅子,和這次枝村幸子都是他殺的。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一個唯利是圖,從不顧及他人的小人。”說到這裏,我看到了大叔憤怒的眼神。


    “可是福地藤子的證詞……”頭發花白的老警官有些顧慮。


    “我去再找福地談一談。”阪東警官態度很堅決。畫麵的主角再次換了人,那個叫福地漂亮小姐又出現在了屏幕裏。“我已經說過了,當時我在和佐山先生談話。”


    “不,我不是來問那些的。”叫阪東的大叔笑嗬嗬的說道。


    “那我更沒什麽可說的了。”福地藤子顯得不耐煩。


    “福地小姐,我是來告訴你幾件事的。這幾件事和佐山道夫先生有關。我想您一定有興趣聽一聽。”


    福地藤子重新坐回了座位:“那請您快說。”


    阪東警官笑了笑:“七年前在青森縣天命山發生了一起凶殺案,死者是叫青山倫子的二十一歲年輕女性。當時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經調查他的男友在她死後就辭職且下落不明。兩年前還是在青森縣,大證券商波多野的太太雅子被吊死在樹林中,經調查波多野雅子背著丈夫有外遇,她借了大筆金錢給某人,所以雖然找到了遺書,但我們認為她是被某人殺死的。”


    福地藤子輕蔑地笑了笑:“所以呢?”


    阪東警官突然嚴肅起來:“與這兩案子有關的嫌疑人就是……”


    “佐山先生嗎?”福地藤子接過了話。


    “是的,而且這次案子的死者……。”


    “幸子是佐山先生的未婚妻,這我是知道的。”福地藤子笑了笑,“這又能說明什麽問題呢?”


    “我想知道案發那天的七點二十分,佐山先生真的在經理室嗎?”阪東警官問道。


    “和我一起在經理室,這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福地小姐,我現在想對你


    說的是,做為女人,還是活的有尊嚴一點的好。枝村幸子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們告辭了。”阪東警官衝同來的警官一招手。


    畫麵一轉,桌子旁邊隻剩下福地藤子一個人,她站起身,喃喃地說了句:“女人的東西,那種東西有什麽用啊……。”


    “夠了!”s君的聲音把我的思維從電視中拉了出來。


    “怎麽了?”我驚詫的看著瓶子口。


    “夠了、夠了。我們趕緊走吧,美香還在等著我們呢。”s君的聲音像害怕,又像是乞求。


    我點了點頭,望了一眼電視裏福地的背影,轉過頭找美香去了。


    回家的路


    我們在岩村老師家所看到的一切我都沒有對美香提起。


    回到n車站時是午後一點鍾左右。美香說肚子餓了,於是我來到出租車上車點旁邊的烤肉店,遞給店裏的大叔一百六十日元,買了大蔥金槍魚和烤軟骨。


    “道夫君,不去別的地方轉轉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s君突然很軟弱無力地說道。


    “那,就到那個公園去吧。以前寫生會活動的時候去過的。”


    與車站相反的方向有一個緩緩的上坡,半途中就是那個大公園。我們不知道那公園究竟叫什麽,都叫它“jr公園”。從那裏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車站和周邊的街景。今年春天,全班同學在那裏舉行過寫生會的活動。那時我畫了流過公園一端的那條人工河。還記得我在本來一個人也沒有的河邊畫上了隅田的身影,被伊比澤和八岡大大地嘲笑了一番。


    我在入口旁邊的自動售貨機買了一罐可樂.這樣一來,錢包裏就隻剩下一枚十日元硬幣了.


    我們來到展望台,那裏沒什麽人。我打開可樂,那清甜冰涼的可樂流入喉嚨的瞬間,我感到四肢又恢複了力氣。我打著嗝,也讓美香嚐嚐,美香說她不喝。


    “啊,對啊。這是碳酸飲料。”


    我和美香坐在長椅上吃著烤串。s君在瓶子裏一言不發。


    “這樣也挺別有風味的啊。”


    我故意用一副自然的口吻說,可是s君沒有回答。


    我一邊咬著蔥一邊抬起頭,我們居住的那個街區在眼前展開,還可以看到遠方霞光朦朧的孤寂山群。今天早上看到的積雨雲現在已經消失了,轉而變成細碎的小雲朵布滿了半邊的天空。明天或許會下雨吧。


    “道夫君,我們兩個人單獨說說話,行嗎?”


    s君突然小聲說。回答之前,我瞟了一眼美香。美香的嘴裏還塞著雞肉,隻說了一句:“好呀。”


    展望廣場的前端,美香一直望著風景。我和s君一邊注視著美香的背影,一邊談起來。我坐在長椅的左麵,s君在右麵。


    “在岩村老師家看到的那個,你知道是什麽把?道夫君?”


    “不是很明白。”


    我說的是真話。s君微微地笑了笑。


    “的確,有人喜歡那個。那個,恩,就是——就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樣的那種。


    “s君也喜歡嗎?”


    “我?怎麽可能呢!”


    s君的口氣像是吐出了什麽髒東西似的。


    “我是被岩村老師騙了。第一次在更衣間他讓我脫衣服的時候,我特別不願意,很難為情。可是岩村老師說,這是快樂的事情。——他還說,現在雖然什麽也感覺不到,但是以後會逐漸感覺到快樂的。所以我漸漸地就信了。”


    s君用一種沒有抑揚的平淡聲音繼續說著。


    “你也知道,我這人沒有朋友,也沒有爸爸。所以,岩村老師對我好,我很高興。如果他要求我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那我就絕對不會說。因為我不願意讓他不高興。——現在想想,岩村老師就是看準了我的這種想法才選擇我的。道夫君,他沒有讓你幹過那種事兒吧?”


    我搖了搖頭。那盤錄像帶沒有看到最後,所以我也不知道s君所說的“那種事兒”究竟指的是什麽。隻能靠想象了。


    “那種變態的愛好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起殺心嗎?還是怕我總會有一天會告訴別人就殺了我……”


    對於s君的話,我隻能沉默著點了點頭。


    高台之上,習習涼風拂過。


    沉默了一會兒,s君突然說:“我必須向道夫君你們道歉。”


    “道歉?——道什麽歉啊?”


    “之前我不是說了嘛,岩村老師是因為某種原因殺了我。其實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現在我也不知道。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那個錄像裏的事兒和後來我被殺之間有種關聯。所以我想,如果告訴你們我也不知道真正原因的話,你們恐怕就不會答應我的請求了。我就怕你們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被殺的原因,於是不相信我說的我是被岩村老師殺死的那些話。”s君的語速變得快起來。


    “所以我就說是因為某種原因,挺玄的吧?讓你們覺得我早就知道岩村老師殺死我的原因但是故意不說出來,這樣你們就會一直覺得很好奇。然後你們就會有興趣尋找我的屍體了,我是這麽想的。所以——”


    “夠了!”


    我打斷了s君。


    有一架飛機緩緩飛過天空。


    “以後不要再說謊了。”


    “恩……”


    “每個人都有不願意說出來的事情——我也有。”


    在那細碎的雲朵之間,飛機拖出一條筆直的尾雲。


    我的心中充滿了悲傷。


    難道s君沒想到在我們藏在岩村老師家裏的時候岩村老師會播放那個錄像?難道他沒想到會被我知道?s君和岩村老師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或者說岩村老師對s君都做了些什麽?難道s君本打算一直緘口不言嗎?s君說他並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被殺可能是真的。但是s君說他沒有說出實情而是謊稱因為“某種原因”以勾起我們的好奇心就恐怕不是實話了。s君一定隻是不想說而已。他隻是想隱藏真相。所以s君的什麽因為“某種原因”之類的曖昧的說法不過就是為了掩飾而已。


    可是盡管如此,我卻沒有絲毫想要責怪s君的心情。我隻是覺得s君很可憐。


    “不過——”


    我盡量用明快的聲調說。


    “沒發現s君的屍體真是遺憾。不過我肯定會繼續找。再藏到他房間裏也行。要是沒機會的話,肯定還會有別的辦法。一定要讓岩村老師的罪行敗露!”


    雖然嘴上那麽說,可是那個什麽“別的辦法”卻連個影子都沒有,我感到十分後悔。


    我緊抿著嘴唇,目光落在腳下的草地上。我不停地思考著究竟有什麽好辦法能讓岩村老師的罪行敗露。除了在岩村老師家發現s君的屍體之外還有什麽辦法——


    對了!把岩村老師那種變態的愛好報告給警察怎麽樣?這樣一來,警察多少就會懷疑岩村老師和s君的死是不是有什麽關聯。我馬上就把我的這個想法告訴了s君。


    “可是,如果岩村老師否認就沒辦法拉。把那些照片啊錄像帶什麽的藏起來,或者扔了,就沒有證據了。就憑一個小學生的話就真的搞一次突然搜查,估計不太可能吧……”


    的確如此。隻能再想別的辦法了。我歎了口氣,拿起可樂罐送到嘴邊,可樂的汽都已經跑光了。


    就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候,從我的腦海的角落裏突然一點點一點點冒出了一個想法。岩村老師離開家的時候——不對,從我們看到那些照片和錄像帶的時候開始就產生了的一種微弱的莫名其妙的想法。


    有什麽東西不對勁兒。其實也不是。——究竟是什麽呢?一種說不清楚的,曖昧的——


    那個想法一點點一點點從我腦海的角落裏冒出來,逐漸成


    形。


    “對呀,我當時怎麽一點兒都沒有吃驚啊……”


    我不經意間說了這麽一句。


    “啊?”


    “我一點兒都沒有吃驚啊。看見那些照片和錄像帶的時候我雖然很受打擊,可是在心底卻沒有感到震驚。那個時候我覺得並不是很意外。”


    看到錄像裏出現了s君的身影,我的確嚇了一跳。可是,對於這種東西出現在岩村老師的家中這件事我卻沒有絲毫的震驚。那是一種感覺不到異樣的異樣感。一種曖昧不明的感覺。


    “對於岩村老師的那個愛好你是不是猜到了什麽?”s君說。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有一次在教室裏給我們發調查問卷時,岩村老師略顯不自然的、不安的目光。


    ——這是不記名的。畫圈畫叉就可以,也不用擔心筆跡暴露自己——


    調查問卷上盡是些古怪的問題。在家裏的時候有沒有一個人碰過大腿間的那個東西?有沒有看著自己的身體覺得最近變樣了?——一個人洗澡嗎?(如果畫叉)為什麽呢?……


    ——盡量如實回答。這可是很必要的正規檢查——


    我們一邊吃吃地笑著,一邊往問卷上畫記號。收問卷的時候,也是盡量打亂順序毫無規律地收上去的。


    “s君,那個調查問卷真是很古怪啊……”


    “恩,根本就不是什麽必要的正規檢查。那完完全全就是岩村老師的愛好而已。他就是想知道那些我們不會對別人說出來的事。”


    “那個問卷根本就不是不記名的。”


    當時我全都看見了。分發之前,問卷被紮成了一捆,側麵有一道畫上去的斜線。


    “這樣一來不寫名字,不知道筆跡,甚至收問卷的時候打亂順序就都沒關係了。每一張問卷究竟是誰寫的過後全能知道。隻要在發問卷之前用鉛筆啊什麽的在側麵斜著畫一道線就行了。問卷收上來之後再按照那條線排列一下,隻要記住發問卷的順序,就能馬上知道是誰填的問卷了。——岩村老師肯定把我們寫好的問卷帶回家去了。然後鋪在那張玻璃桌子上,一個人得意地笑。”


    我也中計了。當時我對那個調查問卷沒有任何懷疑。所有的問題我都如實回答了。我想既然是匿名的,就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還有別的事兒吧。”


    對於s君的話,我點了點頭。有印象的事還有幾件。春天寫生會的時候也是如此。岩村老師要求我們從學校到公園這一路上排成兩列,相鄰的兩個人要手牽手。也就是女生和女生牽手,男生和男生牽手。女生們沒有任何異議,按照岩村老師的要求拉起了手,可是我們男生就不同了。說白了,我們不願意手牽手。男生之間拉著手,真叫人惡心。可是岩村老師卻說:“要是走散了怎麽辦?”強迫我們拉起手。然後他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們手牽手的樣子。


    “說白了那家夥就是個變態!”s君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


    “腦子有問題,我就是被那個腦子有問題的變態家夥殺死了。我什麽壞事兒也沒幹,卻被他殺了。連屍體都不能葬到墳墓裏去,現在肯定還在那家夥手裏呢。我都已經死了,可那家夥還在我身上幹一些古怪的事情。可能把我的腿折斷了,然後還在我的嘴裏塞了塊肥皂。要不就是什麽更惡心的事情。我——”s君似乎是還想繼續說些什麽,卻忍住了,隻低低地說了一句“真不甘心”。之後就陷入了沉默。


    我把烤串的簽子插入可樂罐,站起身來,有一種想把什麽狠狠打一頓的衝動。有生以來,這是第一次。


    “美香,我們回去吧。”


    我向待在展望廣場一邊的美香走過去,途中回過頭對還在長凳上的s君說:“一定會找到辦法的。總會有辦法的。我是不會放過岩村老師的!”s君似乎說了些什麽,正好一陣風襲來,沒能聽清。那時我還沒有察覺,襯衫前胸的名簽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


    七月三十一日上午九點零八分。


    這棟房子裏有一種古舊的氣味,泰造想著。


    這種古舊的,日本式的,長年累月的生活在這裏堆積、發酵而成,一點點刺入鼻翼的氣味泰造並不感到厭煩。童年時代九州的老家裏就彌散著這種氣味。


    剛才的那隻狗還在玄關那裏叫著。那狗很瘦,叫大吉,這名字真怪。看起來戒備心很強——沒想到還會撲上來。剛才要不是那個小學生幫忙,真不知道會怎麽樣呢。現在泰造想起來仍覺得後怕。


    敞開的窗外,向日葵正在盛開。大概有十多株吧。黑黃相間的大花齊刷刷地排列著。不僅僅是花朵,從粗壯的花莖向四麵八方伸展著的葉子也都非常美麗。花莖底部的葉子那麽大、接近地麵的部分比泰造兩隻手並在一起都大。不過,有一株葉子像包裹似的合著,向下低垂,一定是蚜蟲幹的。仔細一看,隻有那一株向日葵沒有開花。


    把視線轉到向日葵前麵,庭院裏真的栽了不少樹。櫻花、楠樹、枇杷、山茶——似乎都不想被修剪似的,仿佛帶著怒氣,向四麵八方伸出枝幹。


    蟬叫聲令人心煩意亂。無數叫聲混雜在一起,似乎要把這炎熱的空氣徹底鼓噪起來。


    在那刺耳的聲響中,泰造從剛才就聽到了一個特別的聲音。


    那是警報。別人聽不到的警報。隻在泰造的心中響起的,微弱的聲響。


    “是不好的預感嗎——”


    從小時候起就是如此。在泰造的內心深處,存在著一個莫名的、微小的東西,不經意間就會像這樣發出聲音。如果對那個聲音不理睬的話泰造就一定會後悔,就會想如果一開始能夠聽從那個聲音就好了


    “那個時候也是如此……”


    九歲的時候,泰造的母親死了。母親當時剛剛年過三十。父親已經戰死,泰造和母親兩個人租住一間小屋,想依為命。母親在附近的一家紡織工廠做工,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泰造帶大。沒有星期天,也沒有節假日,母親總是忙忙碌碌。


    直到如今,泰造依舊記憶猶新。


    母親雖然形容憔悴,卻非常美麗。在兒子泰造的眼中,母親簡直美若鮮花。


    可是母親猝然去世。那天早晨,泰造掀開被子,發現母親睜著雙眼,身體已經冰涼了。母親的猝死,連醫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母親沒有親人。所有的親戚都死於戰爭。所以,母親的葬禮都由附近的鄰居來操持。那時專門負責葬禮的公司還沒有普及。那天,泰造一個人坐在一邊,呆呆地望著庭院。看著眼前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忙碌地來來往往,感覺到似乎自己也已經死去了。那也正好是一個酷熱的盛夏。


    “那個時候‘警報’也響起來了——”


    像是一支壞了的笛子,又像是嬰兒的喊叫,那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在內心深處不停響著。接著,漸漸變成了人的語言,變成了執拗地向泰造傾訴的聲音。不可以不可以——堵上耳朵——堵上耳朵——堵上——


    “該死……”


    泰造用力地搖搖頭,想要擺脫記憶的殘影,一邊深呼吸,一邊用兩手的指尖按了按太陽穴。似乎是在對自己強調說,接下來要做的一切絕對是正確的。


    “——請吧”


    突然從側麵遞過來一隻茶碗,泰造冷不防嚇了一跳。不知什麽時候s的母親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邊。真是個沒聲沒響的人啊,泰造心裏想著,重新打量了一下那張臉。膚色略黑,臉頰消瘦。和s一樣有點兒斜視的眼睛混濁而黯淡。


    “要是不好喝的話,那就請您見諒。”


    輕輕掠過的,細微的聲音。


    “呀,哪裏哪裏。別這麽客氣。”s的母親似乎是叫美津江。


    美


    津江靜靜地挪動膝蓋,移到了泰造的斜前方。她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看上去也不太幹淨的深灰色襯衫和一條相似顏色的長裙,目光並沒有落在泰造身上,而是直勾勾地盯著榻榻米。那側影讓人完全感覺不到她身上有生氣。


    “您家的庭院裏栽著好多樹啊。”泰造把視線從美津江身上移開。


    “啊,這個啊,是啊。這是按照開花季節種植的,春天是櫻花,初夏是楠樹,秋天是枇杷,冬天是山茶——夏天就是向日葵拉。我丈夫生前很喜歡的。”


    “有一株向日葵好象被蚜蟲給蛀了。在葉子展開之前要是被這些蚜蟲給碰上了,葉子就會那樣卷起來,像個包裹似的。最後不開花,恐怕也是這個緣故。”


    “古瀨先生,您知道的真詳細啊。”


    “呀,哪裏,上歲數的人都知道一些的。”


    泰造大聲地笑了笑,可是對方卻沒有任何反應。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耳邊隻剩下蟬鳴聲。


    “恩,您是說,有話要對我說?”


    美津江似乎是下了很大決心才開口問道。


    泰造也終於做好了準備,伸手拿起茶碗,一飲而盡。然後轉向美津江。


    “我想先說明的是,您作為s君的母親,可能並不願意聽到這些話。”


    美津江看上去吃了一驚,身體僵硬起來。


    泰造就把s死去的那天早上在柞樹林裏他曾經看到過s君的事講了出來。


    “是嗎——原來那個人是古瀨先生啊……”


    看來美津江已經從警察那裏得知,當天有一個目擊者。於是,泰造繼續說:“那天下午,有兩個警察到我家來了。我對警察說了我在柞樹林裏看到的情況。可是,那個——有一件事我忘了對警察說了。”


    一直盯著自己膝蓋的美津江突然抬起了頭。


    “我,聽到了s君的聲音。”


    “那,那孩子的聲音……”


    “是的,我聽到那聲音的時候,一直以為是他在自言自語。於是我就想,s君一個人在那兒嘀咕什麽呢。但是事後一想,其實那是——”


    內心裏的警報又響了。泰造沒有理會那聲音,加重聲音說:“其實那是在對什麽人說話呢吧——現在想起來。”


    美津江直直地盯著泰造的臉,緊抿著嘴唇,好不容易才用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說:“那,也就是說,古瀨先生想說的是——”


    “s君並不是一個人。當時他一定是跟什麽人在一起。”


    泰造越說越來勁,已經是毫無顧忌了。


    “我所聽到的s君的話好象是說我什麽什麽的。他究竟在說些什麽,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柞樹葉子沙沙響,所以沒有太聽清。不過,我之所以事後覺得那不是自言自語是因為當時s君的這些話似乎是在向什麽人提問,或者是確認什麽,就是那種口氣。所以我聽到的那個應該是我怎麽樣怎麽樣,絕對不是自言自語。後來我想,要是自言自語的話,一般都是小聲地嘟囔,在嘴裏嘀嘀咕咕的。不可能從這個房間穿過院子傳到樹林裏。那是——”


    泰造停了一下,咽了一口粘稠的唾沫。


    “那是在跟什麽人說話。我是這麽想的。”


    同一天的午後兩點四十分。


    泰造和美津江一起在雨中沿著坡路向下走,彼此沉默不語。兩個人分別撐著一把透明的塑料雨傘。那是剛才離開警察局的時候,穀尾警官把他們送到門口,抬頭看看天,覺得快下雨了而借給他們的。白色的塑料傘柄上,用萬能筆寫著“一課”。


    “今天真是非常感謝。”


    美津江的聲音似乎要消失在雨聲之中。


    “還陪我一起到警察局來,您真是個堅強的人啊。”


    泰造懷著極為複雜的心情搖了搖頭。


    剛才泰造和美津江來到了警察局,被招待在二樓的第三接待室。聞訊而來的穀尾警官一開始臉上還寫滿了期待,可是聽了泰造和美津江的話之後,失望的表情就掩飾不住了。


    ——作為一條線索,我們會參考的。但是,如果說說我此時的感想的話——


    抬起頭,分別打量了一下泰造和美津江,穀尾警官額頭的皺紋更深了。


    ——恐怕,那還是s君的自言自語吧——


    無論泰造怎麽肯定,穀尾警官的態度還是沒有改變。這令泰造感到非常意外。被認定是自殺的少年,很有可能另有隱情。可是警官對此卻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不過,仔細想來,這個態度對警察來說可能更合適。現在他們正在調查的是自殺屍體失蹤的事件,眼下的工作就是搜尋屍體。所以這種曖昧不明的線索他們當然會認為將給整個案件帶來沒有必要的混亂。調查案件的警力是有限的。但是,已經過去十多天了,仍然沒能發現屍體。如果現在警方決定集結全部警力全力搜尋屍體也是無可厚非的。


    自己的想法過於天真了,泰造感到非常難堪。


    可是,還有辦法——


    泰造想起了前天的事情。圖書館。小說。六村薰這個作者的名字。


    不經意間,雨聲緊了。啪!剛覺得有一滴大大的雨點落在傘上時馬上就有無數的雨點砸下來,地麵上頓時形成了許多黑色的水坑,雨水飛濺。天色漸暗,還起了風,就像是海上風暴突然來襲的樣子。


    “什麽天氣啊!打傘根本不管用了!”


    “恩,真是啊……”


    兩個人的交談聲也消失在了傾斜而下的雨滴中。


    “還是叫出租車吧?”


    沒等美津江回答,泰造就扭頭在道路上搜尋出租車。但是雨太大了,根本看不清前邊的路麵。很多人為了快些躲到屋簷下麵去,腳步十分急促地在路上穿梭。


    “古瀨先生,再走一會兒就到車站了。在那兒有出租車——”


    “噢,對呀。”


    兩個人小跑著走下了坡路。車站前有好幾輛空出租車停在那裏。泰造走到其中一輛近前,打了個手勢,車門開了。


    “來,您坐吧。”


    “多謝您了。——古瀨先生,您不坐車嗎?”


    “噢,我啊,我得在站前辦點事兒。”


    泰造從錢包裏拿出兩張一千日元的鈔票,塞給了坐在後排座的美津江。不管美津江怎麽搖頭拒絕,泰造還是把錢硬塞到她的手裏,隨即離開了。


    走進車站,可能是傘麵上的雨聲消失了的緣故,泰造感到格外寂靜。背後是出租車駛離的聲響。


    泰造合上雨傘,長出了一口氣,抬頭望著灰暗的天空。


    “一直要等到雨停啊……”


    其實,泰造在站前根本就沒有什麽事情要辦,他隻是想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為了不影響來往的行人,泰造慢慢走到了牆壁旁。兩手像拄拐杖似的拄著那把塑料雨傘,雙眼直直地盯著自己這雙淋濕了的,布滿皺紋的手。


    “不好的預感也有不準的時候啊——”


    結果什麽都沒有發生。泰造的行動看起來毫無意義。


    這時,泰造忽然聽見吧嗒吧嗒的腳步聲一點點向站台走去。


    “是那孩子……”一個熟悉的臉龐出現在對麵的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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