遞過來的字條


    “哥哥,快!”


    “知道了——s君,你沒事兒吧?瓶子裏沒進水吧?”


    “差一點兒。不過最好別把手從蓋子上拿開啊。”


    離開展望廣場,走出jr公園的大門時,突然下起了雨,隨著我們跑下坡路而越下越大。我們沒帶雨傘,隻能盡快跑回車站。


    “好啦,道夫君,能看到車站了。”


    飛跑進車站,我好容易鬆了一口氣。


    “啊,這下好了。”


    甩甩頭,頭發上的雨水飛濺開去。這時我聽見遠處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過頭看去。“啊,老爺爺!”


    正是今天早上在s君家門前見到的那個老爺爺。


    “啊呀,太好了,你記得我呀。”


    我簡短地把情況對美香說明了一下。


    老爺爺拄著那把透明的塑料雨傘向這邊走來,身上穿著的灰色工作服兩個肩膀都被淋濕了,有兩塊黑色的水漬。


    “今天早上多謝你拉,幫了大忙了。——你可真勇敢啊。”


    “我一年級的時候就認識大吉了。以前大吉不是那個樣子的……”


    “大吉因為最喜歡的s君不在了而感到寂寞的緣故吧。我聽s君的媽媽說,s君和大吉最要好了。”


    這麽說,今天早上老爺爺的確是有話要對s君的媽媽說才去他家的。於是,我決定問問老爺爺。


    “啊,沒有沒有,沒什麽重要的事情。”


    總感覺老爺爺的話裏話外似乎在遮掩著什麽。


    “是和s君有關的事情嗎?”


    “恩,是啊,差不多吧。”


    “是不是出事那天早上的事情?”


    被我這麽一問,老爺爺的雙眼似乎在一瞬間放大了好幾倍。


    “怎麽會這麽想呢?”


    老爺爺的聲音突然間變得低沉起來。


    “為什麽——是因為我說了出事那天早上?”


    不好!這就相當於告訴他我懷疑s君並不是自殺了。於是我在腦子裏不停地組織語言。


    “我以前就聽s君說起過您的事情。好象因為什麽工作,每天早上八點鍾都要經過s君家庭院的前麵。所以我才說了早上。”


    亂七八糟的說明勉勉強強讓那個老爺爺聽進去了。我也暫時放下了心。接下來,借這個機會我想確認那天早上老爺爺是否看到了岩村老師。我調整自己的聲音,盡量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詢問。


    “老爺爺——那天早上,在柞樹林裏您看到過什麽人嗎?”


    當時老爺爺的反應絕對是我始料未及的。布滿皺紋的臉瞬間就繃緊了,正望著我的那一雙眼睛也瞬間瞪大了。幹燥的嘴唇顫抖著,越來越強烈。那一瞬間,我甚至在想,這老爺爺會不會向我撲過來啊。不過,實際上並沒有。良久,老爺爺從我身上移開了視線,盯著自己拄著傘柄的雙手。就這樣呆了一會兒,老爺爺的喉結“咕咚”動了一下,他又重新轉向了我。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些什麽了?”


    嘶啞的聲音聽得出來是在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這時我確信老爺爺一定是在那天早上看到了岩村老師。但是因為一些原因而沒有向警察說明事實。


    “不,我什麽都不知道。”


    老爺爺向我跨近了一步。


    “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


    老爺爺的臉上毫無表情,但卻十分恐怖。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隻是……”


    “隻是什麽?”s君在瓶子裏簡短地說了一句“說出來吧”。我聽從了s君的建議。


    “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s君是自殺的。當然了,並不是說s君吊起來的樣子是我看錯了。但是,怎麽說呢——我總覺得s君是卷進了一件什麽不好的事情裏麵。


    老爺爺的表情微微地變了一下。


    “都說有個同班的學生看到過s君的屍體,那就是你啊。”


    我以為老爺爺已經從s君的媽媽那裏聽說了這件事,所以老爺爺的這句話讓我很意外。


    “這樣啊。那,那可真夠嗆。”


    老爺爺垂下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然後好象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湊近我的臉。


    “你說不相信s君是自殺的,你覺得s君是卷進了一件什麽不好的事情裏麵。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啊?”


    “我隻是這麽覺得。”


    “你想說的是不是這麽回事——s君不是自殺而是被什麽人殺死的?”


    我自己想說的話反而從老爺爺的口中說了出來,這讓我感到非常震驚。但是緊接著我又想,是不是這樣老爺爺就會把他目擊的事實對我說出來了呢?


    “你是不是想說這個?”


    老爺爺又問了一遍。我終於點了點頭。


    我無比緊張地等待著什麽時候能從老爺爺的口中聽到岩村老師的名字。不對,或許老爺爺並不知道岩村老師的姓名。很有可能老爺爺會用“大塊頭的男人”這個說法。


    “《對性愛的審判》……”


    最終老爺爺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咦……”


    “這是個書名。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老爺爺摸了摸褲袋,掏出一本記事本,取出鉛筆,在淋濕了一角的紙頁上飛快地寫著。然後,他嚓的一聲撕下來,把字條遞給我。


    “對性愛的審判六村薰”


    老爺爺方方正正地寫下了上麵的這幾個字。


    “不知道和你所想的有沒有關係。不過我覺得這個很重要。”


    “您說的是這本書嗎?”


    老爺爺點了點頭,並沒有正視我。那樣子看上去似乎是心存愧疚。


    “前麵是書名,後麵是作者名——就是寫書人的名字。當然了,這是筆名。真名不叫這個。”


    我還是不能明白老爺爺究竟想對我說什麽。


    “這本小說的內容挺叫人惡心的。主人公是個男的,殺害少年,然後糟蹋屍體。”


    “殺了,然後糟蹋屍體?”


    周圍的聲音似乎都在那一瞬間消失了。我的耳朵裏隻剩下了老爺爺的聲音。我的視野也縮小了,在正中間隻剩下老爺爺那褪色的嘴唇在蠕動著。


    “我真不明白寫這本小說的人在想些什麽。居然寫殺死孩子。而且,還對屍體做了那些——那些不好的事情。以前我讀這本小說的時候就後悔得不得了。但是現在知道s君的事情之後,我就覺得似乎有什麽關聯。於是不知怎麽就想起了這本小說。然後就怎麽也忘不掉了。”


    “這本小說和s君的死有什麽關聯嗎?”


    “這個嘛,我也說不上來。隻是總有這種感覺。要是誤會就好了……”


    老爺爺抿了抿嘴唇,咽了一口唾沫。


    “不管怎麽說,你先拿著這個字條。你要是懷疑s君並不是自殺的話,這個也許能帶來什麽啟發。”


    “恩。可是——”


    老爺爺依舊麵對著我,向後退了一步。


    “這樣會感冒的,快回家去吧!雨好象停了。”


    這一刻我才發覺我的側臉已經沐浴在了明亮的陽光中。抬頭一看,覆蓋半邊天空的灰色雲朵已經變成了白色,雲朵的間隙中縷縷陽光灑下。


    老爺爺向我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向人群中走去。但是,他又似乎有些躊躇,停了下來,重新轉向我。


    “道夫君,你,多大了?”


    “噢,我九歲了。下個月中旬就滿十歲了。”


    “是嘛……”


    老爺爺的臉色突然變得很悲傷。也可能是我看錯了。


    我呆呆地目送著老爺爺的背


    影。很快,老爺爺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我這才把視線轉移到了手中老爺爺遞過來的那張字條上。


    “這人有點兒怪啊。”s君疑惑不解地說。


    “好象挺鑽牛角尖的。——對了,老爺爺是怎麽知道道夫君的名字的啊?”


    “可能是今天早上你媽媽叫了我的名字吧。要不就是看見了我的胸牌。今天我可是難得地規規矩矩戴了胸牌的——”一邊說著,我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襯衫的前胸,頓時我嚇得臉都白了……


    英語和大吉


    一句話,如果不快一點兒真相大白的話,我就必定要身陷危險之中了。


    “還用說嗎,那胸牌肯定是掉在岩村老師的家裏了!”


    走在回家那條大路的人行道上,我還是充滿了大叫的衝動。


    “哥哥——”


    “冷靜點兒,道夫君。沒事兒的。”


    “怎麽會沒事兒?你想想吧,岩村老師要是在自己的房間裏發現了我的胸牌,他會怎麽想?我偷偷溜進他家裏的事情不就全敗露了嗎?”


    “那是自己班裏學生的胸牌吧?他可能會認為是自己不小心帶回家來的啊。在學校裏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帶進公文包裏,然後就那麽——”


    “不可能!今天岩村老師在玄關還看到了美香啊!可能他會覺得她和剛才在車站看到的跟我在一起的美香有點兒像而已——因為美香什麽都沒有說。可是要是他在房間裏發現了我的胸牌就不會這麽想了!他肯定會認為當時我就在房間裏,我看了扔在玻璃桌子上的照片,還看了錄像帶裏的東西,絕對會!”


    我一股腦兒說個不停。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就要被這恐怖壓迫得崩潰掉了。


    “我隻能繼續追蹤岩村老師了,隻能讓警察盡快把岩村老師抓起來關到監獄去了。不這樣的話我就會被岩村老師盯上了,那我也就完蛋了。”


    “道夫君,你先冷靜。就為了這個,你也要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啊。”


    “s君是沒事兒!反正已經死了!”


    我突然大聲叫了起來。可是馬上就後悔了。


    “對不起……”


    我在路邊停下腳步。


    “這不是我的真心話,真的,不是。”


    “可這是事實啊,我的確是已經被殺死一回了。”s君在瓶子裏低聲笑了起來。


    “不過我這句話說在前頭,我其實並沒有死。隻是用這種方式和你還有小美香在一起。雖說我還沒有死,但是隨時都有可能死。而且,我死的可能性比你的要大多啦!要大出許多倍,許多倍!”


    “s君,我……”


    “道夫君你總不會被別人一腳踩死吧?你覺得你自己能被人用手捏死嗎?還有,叫那種比自己大很多的什麽動物一口咬住,然後吞下去?被蒼蠅拍那麽一拍就扁了,肚子裏內髒全飛出來——”


    “所以才說要保護你的嘛!”


    已經消失了的焦慮和煩躁似乎重新被燃起了。


    “不是已經把你放進瓶子裏蓋上蓋子還紮了透氣孔了嗎?剛才下雨,我不也是為了你而小心不讓瓶子裏進水了嗎?而且每天還給你抓蟲子吃。”


    “為了我,為了我,為了我——哼,道夫君,你是這麽想的啊。s君這麽可憐,我要是不好好保護他喂養他的話,他就會馬上死了。是吧?行了,道夫君,隻告訴你一句,我不是你的寵物!”


    “隻一句?從剛才開始你就說‘隻一句’,你到底有幾個‘隻一句’?”


    “對不起,我隻能說同樣的話。真遺憾,我是個蜘蛛,所以沒辦法像人那樣動腦子。”


    “真煩人……”


    美香突然間這麽插了一句,完美地打斷了我們之間的談話。美香的口氣的確是非常厭煩的。


    “一起好好想想吧。哥哥,還有s君你也是。”


    “就算想,也——”


    我張開嘴還要對這個三歲大的妹妹說些什麽,可又及時意識到了,努力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然後深深歎了口氣,重新移動腳步。


    道路上來往行駛的車輛輪胎碾過淋濕的路麵,發出巨大的聲響,我一邊聽著這聲響,一邊拚命思考著。岩村老師如果在房間裏發現了我的胸牌,首先他會做什麽呢?一定是給我家打電話,叫我出來吧?還是說在什麽地方躲藏起來伏擊我?當然了,九月份新學期開學後,總會在學校碰麵的,但是我總覺得岩村老師絕對不會等那麽久。他一定會在暑假裏采取什麽行動。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必須盡早想出揭露岩村老師的辦法。


    “啊,已經回到這個地方啦。”


    聽了s君的話,我抬頭一看,原來前麵幾米遠就是商業街的入口了。


    “會不會在啊……”


    聽到這句美香低低的自語時,我沉寂黯淡的心情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對呀!我們有個了不起的夥伴!”


    我小跑著來到大池麵粉廠。在工廠入口處看見了麵粉叔叔的身影,他正在啪啪地往牆上拍打著被小麥粉弄得全白了的圍裙。麵粉飛舞,麵粉叔叔眯縫著眼睛朝我們這邊轉過臉來。


    “呀,又過來啦!怎麽啦,看上去沒精神啊。”


    “叔叔,您好。所婆婆在嗎?”


    “噢,在那兒冥想呢。把她叫起來也沒關係。”


    麵粉叔叔一邊說,一邊大聲地笑起來。接著又開始往牆上拍打起圍裙來。我們又來到了窗邊。


    所婆婆在敞開的窗子邊閉著眼睛。當然不想馬上就把她叫起來,所以我們就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房間的深處,軍荼利明王依舊在石基座上直直地瞪視著。


    “三隻眼,八條胳膊——啊呀,真像道夫君你說的那樣啊。呀,手腳都纏著蛇。”


    “聽說那是代表轉世的意思。”


    “啊啊,轉世啊……”


    不久,所婆婆突然顫動眼瞼,微微睜開了眼睛。


    “哎呀呀,對不起呀。婆婆我呀,剛才在想事。”


    “婆婆,您好。上次謝謝您啦。婆婆您的那個提示起作用了。”


    “提示?”


    所婆婆用那種力量之後,自己說的話事後她都不記得了,一直都是這樣。於是我就又說了一句:“不管怎麽樣,還是要謝謝您。”


    “對啦對啦,道夫君,小美香,上午的時候我看見你們啦。可是……”


    所婆婆無意間變了聲音。


    “那個危險的事情已經過去啦?”


    “啊?您是怎麽知道的?”


    “我知道的哦。因為我和你們相處得很久了。不過呀,可千萬別做危險的事情啊,如果發生什麽,那可就晚啦。”


    可是,那個“什麽”其實已經發生了。


    “還有事情想跟您商量。我們現在非常迷惑。前陣子說過的,我的一個我好朋友自殺了。婆婆您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了。你的朋友好可憐啊……是叫s君吧?屍體找到了嗎?”


    “還沒有,實際上……”


    我猶豫了。我很想得到所婆婆的幫助,但這樣就不得不把來龍去脈都說出來。不過說出來好嗎。我不想把所婆婆也卷進來。可是,不說出來龍去脈,所婆婆就沒辦法幫我啊。


    “想讓您看樣東西。”


    我把裝著s君的瓶子拿了上來,放到所婆婆的近前。所婆婆“啊呀呀”地叫了一聲,表示心領神會。


    “明白了?”


    “明白了。”


    所婆婆自信地說。


    “這是果醬瓶呀。大概是草莓醬吧。”


    “恩。是的,不過——”


    我剛想好好解釋一下,可所婆婆似乎是吃了一驚,把鼻子湊近了瓶子。


    “裏麵好象有什麽東西呀。”


    “……好。”s君似乎是小聲地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清。


    “啊?”


    所婆婆把鼻尖貼得更近了。


    “婆婆……好。”


    “啊?”


    “婆婆您好!”s君冷不防地喊起來,從自己的巢上高高地跳了起來。所婆婆“哇噢”地大叫一聲,馬上躲開了。s君明顯是在故意嚇唬人。


    “喂喂,s君,別開玩笑了。”


    我提醒他,可是他在瓶子裏卻似乎很是快活,咧開嘴笑個不停。


    “這是什麽啊?蜘蛛?蜘蛛也會說話?”


    所婆婆不停地盯著s君看,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


    “是的。實際上,婆婆,這就是s君。”


    “啊?”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所婆婆。s君變成了蜘蛛到我家來的事情;s君其實不是自殺的事情;每天早上八點鍾都要到柞樹林來的老爺爺的事情;潛入岩村老師家裏的事情;還有在岩村老師家裏看到的那些東西。這期間,所婆婆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傾聽著我的講述。說到男孩的照片還有s君的錄像這些的時候,雖然也在意身旁的美香,可是美香似乎沒聽懂是怎麽回事,表情一成不變。


    “原來是這樣啊……”


    我說完的時候,所婆婆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


    “真是變得很複雜了呢。”


    那聲音裏沒有絲毫的質疑。這一點讓我感到十分高興。因為一般的成年人是不會這麽信任小孩子的話的。


    “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想找到揭露岩村老師的辦法。”


    “這個很難啊……”


    “剛才在車站我們碰到那個老爺爺了。就是那個每天早上去柞樹林的那位。我總覺得那個老爺爺好象知道些什麽。他還給了我一張很奇怪的字條。”


    所婆婆說想要看看,我便從口袋裏拿出老爺爺給我的字條舉到所婆婆的麵前。


    “好象是一本小說。說是把孩子殺死了,然後又糟蹋屍體……”


    “對性愛的審判六村薰。恩……”


    可是所婆婆似乎也對其中的含義一無所知。


    “所婆婆呀,你做做‘那個’好嗎?”美香說。


    其實我也想提出同樣的請求。


    “婆婆,能不能幫個忙?”


    這回所婆婆馬上就答應了我們的請求。


    “可是,會不會嚇s君一跳啊?”


    “我沒事兒。道夫君他們給我講了一些。就是恩啊恩啊的那個吧?”


    “還有點兒不一樣。”


    說著,所婆婆的眼睛就閉上了。大約十秒鍾之後,就開始在嘴裏嘀嘀咕咕念起了經文。


    “哦恩,阿密哩體,唔恩,啪嗒……”


    我們已經熟悉了的所婆婆的經文。軍荼利明王的——


    “哦恩,阿密哩體,唔恩,啪嗒……哦恩,阿密哩體,唔恩,啪嗒……哦恩,阿密哩體,唔恩,啪嗒……哦恩,阿密哩體……”


    不過,時間這麽長還是頭一次。所婆婆似乎是全身心投入地在祈禱。那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最後又爆發似的發出了極為洪亮的聲音——


    然後戛然而止了。


    我們一動不動地盯著所婆婆的臉,強忍不安地等待著從她口中說出的話。


    “大吉……”


    所婆婆說出來的話非常出人意料。


    “大吉……英語……”


    隻有這些。


    “我說,婆婆,您說的大吉是不是指我的那隻狗?”


    對於s君的詢問,所婆婆什麽也沒有回答,隻是微微睜開眼,深呼吸,看著自己的鼻尖。


    “s君,你就是問,她也不知道。婆婆每次做完這個都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了。不過,肯定會有幫助的。回家吧,我們再好好想想。”


    “真的能有幫助嗎……”s君似乎是半信半疑。


    “真的,總是這樣的。會有幫助的。”我們向所婆婆道了謝,就離開了窗邊。


    名字


    回到家裏,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沒一會兒,媽媽也從打工的地方回來了。


    “小美香,媽媽回來啦!”


    媽媽胸前抱著的,是一個印著誇張的圓形的“範西—q”logo的粉紅色塑料袋.


    “小美香呀,你猜猜看,媽媽買什麽回來了?”


    媽媽一邊誇張地叫著“你看看呀”,一邊從塑料袋裏掏出了“哆來咪寶貝化妝組合”,就是電視裏總在宣傳的那個。


    “有點兒早了是吧?不過呀,小美香,小姑娘要是化妝了就會變得很漂亮喲。來,過來,坐在這兒。媽媽給你化妝。”


    我假裝上二樓,悄悄藏在走廊的陰影裏觀察著。s君似乎也很感興趣。媽媽蹲在餐室椅子的旁邊,從化妝組合的盒子裏一樣一樣拿出兒童用的化妝品。一邊不停地叫著“多棒噢”、“好可愛喲”什麽的,一邊開始在那臉上展示這件禮物的效果。但是,那張很快就被塗得五顏六色的臉既看不出很漂亮,也看不出可愛,一句話概括起來,是有點兒恐怖。媽媽似乎也馬上注意到了這一點,剛才還興衝衝的臉頓時變了顏色。


    “適合這個新化妝品之前還成問題呀。”


    媽媽從自己的手袋裏拿出手帕,一溜小跑去了廚房,擰開水龍頭潤濕了手帕。


    “咱們一點點練習吧。現在這個不算,不算。”


    不到二十秒,那張臉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那張臉可真嚇人啊。”


    我們回到臥室,關上門,s君忍不住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那張臉要是在黑暗裏突然出現,我一定嚇死了。”


    對於這個生硬的玩笑,我沒有一點笑的意思。一個不經意間閃現的念頭總是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紀似乎一般都是要化妝的。美香似乎也不喜歡剛才的那張臉,不過總有一天她也會想打扮得漂亮一些吧。我悄悄地瞟了美香一眼,可美香卻沒有向我這邊看。美香究竟在想什麽呢,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哎,你們倆都是怎麽啦?”s君疑惑不解地問。


    “沒什麽。”我回答。


    “還是先來好好想想所婆婆的話吧。”


    “是啊是啊,必須要明白那個暗示。——道夫君,有紙和筆嗎?”


    我打開抽屜,筆馬上就找到了,可是沒找到記事本之類的東西,於是隻好用學校發的入學紀念材料的背麵。這是一個叫做《我們生活的街區》的帶插圖的地圖,一共有十二張同樣的。似乎是讓我們每個月都要在我們這個街區走走看看,不過我一次也沒有實行過。


    “那,道夫君,先把那個魔法師的提示寫下來好不好?”


    我還判斷不出s君到底是否信任所婆婆,不過我還是依照s君的要求做了。——大吉。英語。


    “什麽呀,道夫君,怎麽是紅筆啊。”


    “抽屜裏隻有這個。啊,我包裏有。等一下啊。”


    “算啦算啦。就是有點兒別扭。”


    的確,用紅筆寫出來的這兩個詞的確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好啦。那麽,道夫君,接下來——”


    “接下來?”


    “想啊。”


    接下來我們搜腸刮肚,拚命地推斷這兩個詞的含義。s君認為,“大吉”這個詞可能代表著“狗”的意思。


    “狗用英語怎麽說?”


    “是叫dog吧?”


    “對,dog。dog就是一個提示——”


    但是這個理論很快就行不通了。從dog聯


    想起來的事物一個也沒有。所以,我還是主張“大吉”這個詞,就代表大吉。


    “所婆婆的提示總是詞匯量不夠,不會用別的詞來替換。到現在為止一次都沒有過。”


    “那‘英語’又代表什麽呢?”


    “這個嘛,估計也還是‘英語’的意思。雖然我還不明白代表什麽。”


    “不明白代表什麽就沒辦法了啊——恩?——啊!”


    “怎麽了?”


    “‘英語’可能是我們聽錯了。其實不是外國人說的‘英語’,而是指的別的什麽。比方說人的名字,‘英吾’什麽的?”


    “是啊,男人也有叫這種名字的。如果指的是名字,那麽和‘大吉’之間好象也就有關聯了呢。”


    我決定在那地圖材料的背麵用紅筆寫出一些讀音是“eigo”的名字.可是腦海裏卻一個漢字也浮現不出來,於是就先寫下了片假名的“エイゴ”。寫完後我就感覺到這個思路可能也錯了。


    “名字叫‘eigo’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啊。——s君呢?”


    s君也不知道。美香也一樣。


    “啊,道夫君,岩村老師呢?岩村老師的名字叫不叫岩村エイゴ?”


    “他叫這名字?不對不對,不是,好象是叫什麽更變態的名字。現在岩村老師的名字已經不算提示了吧,因為我們已經知道是岩村老師殺了你。”


    “也是啊。”


    “不是‘狗’,不是‘dog’,也不是‘eigo’……”


    就在那個時候,s君突然大聲叫了起來。


    “明白啦!明白啦!明白啦!”


    我和美香滿心期待地等著s君的下文,但是s君並沒有馬上說下去。


    “……恩……所以……就是說……”


    這似乎並不是一些沒用的廢話,s君好象正在腦子裏拚命地整理著什麽。


    “道夫君!”


    不一會兒,s君終於說話了。


    “還記不記得我當時給大吉取‘大吉’這個名字時的事情?”


    “啊,以前你對我說過的。一開始是英語的……”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子裏也突然間“當啷”響了一聲。


    s君繼續說:“是啊,一開始,那家夥迷路了,流浪到我家,我本來是給它取名叫lucky的。後來總覺得跟它不搭調,所以就改了。可是,如果改成一個和原來的名字完全不相幹的新名字,還覺得有點對不住它,所以幹脆就把lucky這個名字直接翻譯成了日語。”


    “也就是說,改成了‘大吉’,是吧?”


    似乎我終於多多少少能夠領會一些s君想說的話了。但是卻很難準確順利地全部理解。答案似乎近在咫尺,可是卻又難以明辨真正的含義。


    “在那裏。”


    s君壓低了聲音。


    “道夫君,給我看看那老爺爺在車站遞給你的字條。”


    我從口袋裏取出字條,放在地圖材料旁邊。


    “這個字條和這事有什麽關聯嗎?”


    “當然有啦,關聯還大著呢。——所婆婆那個提示,其實指的就是這本書的作者名字。‘六村薰’。問你個問題,岩村的‘岩’,英語怎麽說?”


    “恩……”


    我也終於明白了。


    “是rock!也就是說,‘六村’是——”


    “岩村!”(注:日語中“六”的讀音與英語的“岩石”,即“rock”相近。)


    美香突然叫了出來。s君非常滿意地說:“就是這麽回事兒。”


    “那本小說——就是那本寫了殺死孩子還糟蹋屍體的小說,作者就是岩村老師。岩村老師說過,他以前出版過小說,原來是寫過那樣的小說啊!‘薰’,是他的原名吧?”


    想起來真覺得自己沒用。


    也就是說——


    s君重新拉開架勢,慢悠悠地說。


    “所婆婆是提示我們,這本小說就是揭露岩村老師的工具。”


    “可是,怎麽使用小說這個工具呢?”


    “很簡單。隻要把岩村老師寫過這樣一本小說的事報告給警察就行了。這樣一來,雖然警察也許不會馬上就突然逮捕岩村老師,但是總會產生一種感覺,覺得‘這家夥很古怪’。然後就會對岩村老師進行調查了。隻要一碰,就會有問題敗露的。當然是悄悄調查啦。隻要他那變態愛好被發現,殺死我的證據也肯定會被查出來。如果搜查他的車子,就會發現車子裏裝過死人的痕跡,肯定會發現。”


    原來如此。我不禁拍了一下手。真是雲開霧散。


    “不過,道夫君,在這之前必須要做一件事。”


    “什麽事?”


    “報警之前,咱們必須要證實一下咱們的這個推測對不對。也就是說,六村薰究竟是不是岩村老師。而且最好也親眼看看小說的內容。即使不是全看,至少也得看幾頁。不這樣的話,報警的時候也沒有說服力啊。”


    “小說的內容,可以在書店翻翻看看。可是,怎麽才能證實是岩村老師寫的呢?”


    s君想了一會兒,忽然大叫一聲:“對了!”


    “明天上圖書館去!既能看到小說的內容,問問圖書管理員,就能明白作者的情況了。一石二鳥吧?”


    好象“一石二鳥”這個詞在計劃跟蹤岩村老師的時候也曾說起過。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圖書館


    七月過去了。那一年八月一日的氣溫是整個夏天最高溫度的紀錄。這是後來我才知道的。


    柏油馬路上蒸騰著熱浪。我像是在熱浪中遊泳一般,到了圖書館時已經是渾身汗濕,臉上好象裹著一層悶熱的毛巾一樣。


    “美香,馬上就到了。——s君,你沒事吧?”


    “沒事。就像蒸了一回桑拿。”


    我們穿過紅磚路,從女孩跳舞的石雕前經過。走進自動門,涼爽的空氣立刻包圍了全身。


    因為正值暑假,所以在兒童書架前和閱覽室到處都是父母帶著孩子來看書。經過閱覽桌的時候,我突然停住了腳步。在吵吵嚷嚷的小學生中間,我似乎看到了隅田的身影。


    “道夫君,怎麽啦?”


    “哎,你看,那是不是隅田?”


    “哪個?在哪兒?”


    “你看,就在那張桌子邊上……”s君小聲地笑了笑。


    “不是她,就是有點兒像。我說道夫君,你腦子裏怎麽淨是隅田啊?”


    “怎麽會呢。可是……是啊,隻是有點兒像。”


    仔細看看,的確正如s君所說。


    “隅田是誰呀?”


    美香問道。我隻回答說:“班裏的同學。”就走開了。


    “小美香,那個隅田,可不是一般的同學喲。”s君故意用意味深長的口氣說。


    “那是什麽?”


    “她就坐在道夫君後麵的座位上。實際上——”


    “少說廢話!”


    我已經猜出s君想說什麽了,於是當即打斷了他。


    “咱們得趕緊辦正經事兒!”


    “哎呀,道夫君,你看看你,生氣了?”


    “就是啊,真奇怪……”


    美香也小聲說。


    說著,我們就走到了書架前。書架上滿滿地碼著一排排的書。最靠近的一排,貼著“地域作家”的索引標誌。


    “道夫君,會不會就在這裏啊?”


    “是啊。——啊,在那兒!”


    很快就發現了要找的那本書。我伸出手,把那本小說抽了出來。


    《對性愛的審判》六村薰


    精致封麵上是一副毛骨悚然的畫。四方的


    房間。牆壁、頂棚、地板,一切都是水泥的灰色。地板的正中央有一隻木箱子。箱子裏有一個赤裸的男孩麵向右抱膝而坐,仰著臉,本該有雙眼和嘴的地方全都裂開了,隻被畫成了黑洞,宛如墳墓中埴輪(日本上古時代古墳時期特有的素燒爐)的臉。男孩的身邊,有一個小醜般的人物。說是小醜,其實隻是服裝看起來像個小醜,臉卻被黑色的羽毛遮住了。一片比團扇還要大的羽毛。那個人一邊用右手拿著羽毛遮住自己的臉,一邊像撲克牌裏的大王一樣跳著舞,正麵對著我。


    “這是什麽呀,真不想看。”s君嘟囔著。我一聲不響地翻開了書。看了看第一頁,隻覺得難懂的漢字太多了。於是,我一邊啪啦啪啦地翻著書頁,一邊掃了幾眼書的內容。這個時候小說的故事已經不重要了,隻要能確認老爺爺所說的那些情節就大功告成了。而這很快就得到了確認。或者說,整本書的幾乎每一頁上都在描寫殺死男孩,然後再淩辱他的屍體這樣的情節。從一開始就幾乎沒有什麽故事情節。性器、喜悅、憤怒、黏液、乞求。——每一頁上幾乎都反複出現著這些詞語。有的意思我明白,有的就不太明白了。我所看到的文章內容,閱讀起來都沒什麽障礙,可是還有一些個別的地方很難懂。肯定是由於作者的所思所想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範疇。


    翻著書頁時,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我不是在讀書,而是實實在在目睹了什麽,總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包裹在一種令人不快的腐臭的空氣之中。那感覺難以言表,就好象是幹了的牛奶、或者是貝類的肉、或者是汙穢的水槽——就是那種腐臭的氣味。


    終於,我合上了書。


    “走吧。”


    拿著那本書,我來到了入口正麵的接待處。櫃台的另一邊,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我把那本書遞了過去,說想了解一下作者的事情。那個女人露出極為驚訝的神色。“這本書最近很流行嗎?前陣子有位老先生也來打聽過的……”


    密告


    “那個老爺爺肯定已經知道了殺死我的凶手就是岩村老師。他不隻是在柞樹林裏看到了岩村老師,肯定什麽都知道了。”


    走出圖書館,s君這樣對我說。我的腋下夾著那本《對性愛的審判》,最終還是借出來了。


    “肯定是由於什麽原因沒把真相說出來。所以才把這本書的名字告訴了道夫君。老爺爺肯定是期待著道夫君替他把岩村老師的罪行揭露出來。”


    我也讚成這個觀點。


    “不過,你說是由於什麽原因呢?”


    “也許是被岩村老師威脅了,要不就是對自己的想法還沒有把握……”s君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


    路邊,一朵葫蘆花綻放著白色的花朵。已經這麽晚了啊。可能是在圖書館看書占去了大部分的時間吧。


    “道夫君,不管怎麽說,隻能靠我們了。雖然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麽老爺爺自己不對警察說出岩村老師的事情,可是不管怎麽說,他是把這事托付給你了。而且還有胸牌的事,岩村老師要是發現了你偷偷潛入他家裏,那咱們可就沒有時間了。”


    是啊。這一點昨天我自己也說過了。


    腋下夾著的那本書似乎變得更沉了。


    “有電話。”


    美香說。眼前就是一個電話亭。


    “正好啊,道夫君。就在這兒給警察局打電話吧,把小說的事兒告訴他們。”


    “可是,怎麽說明呢?老爺爺的事情也全都說出來嗎?”


    “那個嘛,最好別說。如果老爺爺有什麽別的原因而不願意親自對警察說的話,那最好把古田這個名字……”


    “古瀨。”


    “總之不要把名字說出來。你就說,是你自己注意到這本書的。這麽說也沒什麽不自然的吧?”


    “是啊——好吧,打個電話。”


    下了決心,我走進電話亭。從口袋裏拿出錢包,剛好裏麵有一枚十日元的硬幣。我摘下聽筒,把硬幣投了進去。


    “撥一一○就行了吧?”


    “那兩個警察沒給你留聯係方式嗎?”


    對啊,穀尾警官曾經給過我一張名片,現在就夾在錢包裏。我找出了那張被水泡過了的名片,按照上麵印刷的號碼撥了過去。隻響了一聲,就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說出了我的名字,請她幫我轉接穀尾警官。電話那端響了一陣《雪絨花》的等候音樂,又傳來了那個女人的聲音。


    “穀尾好象是去n小學了。現在你在家裏嗎?我馬上就讓他和你聯係。”


    “啊,不用了。我就是n小學的,我去找他吧。”


    要是給我家打電話,媽媽接了的話又是一通麻煩。我放下了聽筒。


    “你幹嘛說要到學校去啊?要是碰見了岩村老師怎麽辦?多危險啊!”


    聽s君這麽一說,我也恍然大悟。糟糕!徹底給忘了。


    “怎麽辦啊,再打一次電話?可我已經沒有錢了。”


    “唉,算了。在警察麵前,岩村老師也不可能幹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


    心裏舉棋不定,可我還是一步步向學校走去。最後我們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與其某一天在什麽地方和岩村老師突然碰麵,還不如在學校這種周圍人比較多的地方安全。


    “可是,道夫君,一旦碰見了岩村老師,你可一定不能離開警察啊。”


    “明白了。”


    我們途中回了趟家,把美香留在了家裏。因為昨天岩村老師見過美香了。


    穿過槻樹大道,來到了學校。此時太陽已經開始漸漸偏西了。


    我們走進了光線微暗的教學樓。玄關大廳和左右延伸的走廊都十分寂靜,地板磚上映出了我的影子.我突然間強烈地意識到,雖然我是和s君在一起,但是實際上我還是一個人。


    “到教師辦公室去看看吧。”


    我點點頭,順著一樓的走廊走了進去。教師辦公室的門關著,但是透過磨砂玻璃的小窗子能夠看到白色的亮光,所以辦公室裏應該有人。我站在門口剛要敲門,就聽到裏麵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哎呀,總是打擾您,真是非常抱歉。如果再有什麽情況,我們再聯係。”


    嘩啦一聲,門開了。走出來的人“哇”的一聲舉起了雙手。


    “——啊呀,是道夫君啊。你怎麽在這兒?”


    是穀尾警官。他舉著雙手,一副高呼萬歲的姿勢,眯著眼衝我笑。在他身後的是竹梨警官。我的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安全感。


    “我按照名片上的號碼打過電話了,聽說你們要到學校來。”


    “啊,打過電話啦,謝謝啊。——有什麽事嗎?”


    穀尾警官兩手放在膝蓋上彎下腰看著我的臉。


    “恩,我,我注意到一件事情,覺得……”


    “道夫!你在這兒幹什麽呢?”


    一聽到那個聲音,我就一下子變得好象一塊石頭一般。在兩位警官身後向這邊窺視過來的,正是岩村老師。


    “天快黑了,你一個人來的嗎?不是對你說過嗎,要注意安全!”


    我聽得出岩村老師的口氣裏暗藏著憤怒。我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感覺全身從指尖開始一點點變得冰涼。


    “好啦,老師。難得這孩子來了。”


    穀尾警官在一旁勸慰著。岩村老師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一些,抱著肘歎了口氣,視線卻忽然移到了我的身體右側,神色一下子變了,雙眼瞪得大大的,緊抿著嘴唇。岩村老師的視線正落在我的右手抱著的那本書上。我真後悔沒有放進包裏。可是已經晚了。


    “那麽,道夫君,你注意到什麽事情了?”


    穀尾警官又轉向我,在他身後,岩村老師依舊死死地盯著


    我手裏的那本書,時不時地還會掃一眼我的臉頰,那表情裏混雜著憤怒與不安。


    “有什麽不好說出口的嗎?”


    穀尾警官一直盯著我的臉。


    “不,不是。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我來問問他吧。’


    岩村老師說。


    “他還是個孩子,麵對警察總是會緊張的。”


    “麵對我這張臉也會緊張啊。”


    穀尾警官扭過頭,拍拍自己的臉頰,笑了笑。竹梨警官也笑了。岩村老師笑得最大聲。


    “過後我把結果通知你們吧。——我幹這個可是內行啊,比較善於和孩子打交道。雖然自己說自己有點那個。”


    “當然,當然。”


    穀尾警官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


    “那你就和岩村老師好好談談吧。”


    “可是……”


    正在猶豫如何回答的時候,岩村老師突然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


    “哦呀,手裏拿的什麽?那不是老師借給s的書嗎?啊,你從s那裏借的吧?s出了那麽大的事情,這書不知道怎麽處理了,是不是?好吧,那就還給老師吧。哈哈,就是這件事吧?不過啊,什麽注意到一件事,你呀。說話總是這麽誇張。”


    穀尾警官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看看岩村老師,然後撅著嘴,揚起了眉毛。


    “是一本書啊。”


    那聲音似乎是有點兒失望。


    “就是這麽點兒事。警察先生,這孩子總是什麽事都言過其實,挺讓人頭疼的。當然啦。他本人沒有惡意。”


    岩村老師笑眯眯地對兩位警官說。


    “那就這樣吧,警察先生,真是辛苦啦。天已經晚了,我來送這孩子回家吧。”


    “對呀,天都黑了,這時候讓小孩子一個人回家,我們也不放心。就拜托您了。”


    穀尾警官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出了稍顯幽暗的走廊。在他身後,竹梨警官也跟了過去。


    “岩村老師,告辭了。”


    “好的。有什麽情況馬上和您聯係。因為就算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情,我們這些外行也不知道對案件的進展有沒有幫助,所以還是請你們來判斷。”


    “是的。老師,您說得很對啊。”


    警官的身影漸漸地走遠了。我呆呆地望著他們的背影。“道夫!”


    一個和剛才完全不同的、低沉的聲音驟然響起。


    “過來!”


    我按照那聲音的指示走了過去。教師辦公室空蕩蕩的。我拚命尋找其他老師的身影,可是力、公室裏再沒有旁人。


    “其他人都回去了。”


    岩村老師似乎是猜中了我的心思。


    “剛剛回去。現在這裏隻剩下我和你了。”


    岩村老師向我邁進了一步,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那本書是怎麽回事?”


    “沒,沒什麽……”


    “不對吧。你想對警察說些什麽?”


    那聲音似乎在竭力克製著什麽,異常緩慢。昏昏沉沉的。毫無表情的眼睛。


    “沒什麽……”


    “你不是說你注意到一件事嗎?”


    “不,不是。也不是什麽大事?”


    “其實是一件大事吧?一件很重要的事吧?”


    岩村老師那碩大的身軀一點點向我通近。突然,他舉起右手,伸向了牆壁。牆壁上正好是電燈的開關。啪!岩村老師的手掌按住了開關,發出很大的聲響。隨即燈滅了。因為背對著窗外的夕陽。岩村老師的身影變得一片漆黑。


    “你是想把那本書拿給警察看吧,道夫!”


    還沒等我回答,岩村老師就劈手從我的右手中搶走了那本書,舉到自己的眼前。


    “有兩下子啊,你已經知道了這就是我寫的小說吧。”岩村老師把書翻過來,看了看封底。


    “圖書館。嗯,原來是這樣,是誰告訴你的?”


    那毫無表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誰告訴你的?”


    “那個。就像老師您說的,我,我是在圖書館……”


    “不是指那個!你倒是有可能從圖書館裏打聽出來這本書的作者是我。可是,是誰告訴你有這麽一本書的?你自己是不會知道的!一個小學生是不會知道這種小說的!”


    岩村老師靠近了我的臉,反複地問著:“誰告訴你的?”胡子和皮膚的凸凹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想說,是不是?”


    我既不能點頭稱是,也不能搖頭否認,隻是緊閉著嘴,身體僵直,膝蓋瑟瑟發抖。整個身體好像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心髒,手,腳、耳朵裏麵、眼睛深處,全都咚咚咚地鼓動著。隨著鼓動的節奏,岩村老師的身影在我的視線裏變得忽大忽小。


    “好吧,我來把這本書還給圖書館。你給我把這本書的事情統統忘了!不要再想著對警察說些什麽沒有用的話,明白嗎?”岩村老師背對著我,重新回到了那個橙色的房間裏,似乎是把那本書扔在了自己的桌子上,然後轉回到我的麵前。那張臉宛如一個黑影。


    “明白了嗎?”我點了點頭,飛跑出了教師辦公室。


    夜晚的聲音


    凝視著餐桌另一邊並排擺放著的哆來咪寶貝餐具,我機械地移動著雙手。慢慢地咀嚼著。柳葉魚的味道也好,醃鹹蘿卜的味道也好,我什麽都嚐不出來。


    我的麵前,隻剩下兩條路中的一條了。


    繼續尋找揭露岩村老師的方法,或者是放棄。


    “現在看來,似乎是放棄比較好。”


    從學校回家的路上,s君這樣對我說。


    “雖然不能揭露岩村老師的罪行挺叫人遺憾的。可是這樣繼續下去實在是太危險了。”


    盡管如此。可我還是不想就此罷手。我想一定會找到更好的方法的。當然,這是有危險的。就像s君說的那樣,把這一切都放棄的想法也在我的腦際不停地盤桓。可是最後堅持到底的信念還是更強烈一些。可能是和s君是同學的時候沒能和他好好相處讓我感到後悔的緣故吧。所以,我總是想努力為s君做些什麽,這種念頭在不停地驅使著我。


    真是變得越來越複雜了,我連自己的想法也弄不明白了。放下筷子,我呆呆地思考著。揭露岩村老師的方法真的沒有了嗎?


    無論是潛伏到岩村老師的房間裏尋找屍體,還是把那本書的事情報告給警察,現在看來都行不通了。岩村老師對潛入房間肯定已經有了戒備之心,此外,如果警察就那本書對岩村老師進行詢問的話,他肯定就會明白是我告發的。如果警察能夠馬上逮捕岩村老師就好辦了,可是這又不太可能。相比之下,肯定是岩村老師對我的報複行動來得更快一些。


    “怎麽了?沒食欲嗎?”


    爸爸少見地問起我來。眼鏡背後那雙惺鬆朦朧的眼睛正看著我的臉。


    “是不是熱傷風?好不容易到了暑假——”


    “喂喂喂。你在聽我說話嗎?”


    突然,媽媽插了話。撒嬌一般甜膩膩的聲音。媽媽一向是那副樣子。看到爸爸和我說話就打斷我們,似乎是不願意我和爸爸談話。特別是我發現s君吊死那天以後,媽媽的這種反應就變得愈發露骨了。


    “昨天,我給小美香化妝啦。弄得好漂亮的喲。寶貝也本來就很可愛。”


    “噢,是嘛。化妝啊……”


    爸爸還是一副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小美香本來皮膚就很白淨,所以很適合化妝呢。頭發是栗色的,所以呀就很適合明亮一些的色彩。是吧。小美香?一會兒咱們給爸爸也看看,媽媽再好好給你弄一次。”


    美香似乎是在小聲地嘟囔著什麽。我清楚地聽到了“真惡心”什麽的。可是媽媽卻繼續說道:“是吧?高興吧?”我瞟了一眼美香,撅了撅嘴,美香吐了吐舌頭,作為對我的回應。


    “哎,洋子。”爸爸似乎是好不容易下了決心似的,叫著媽媽的名字。“化妝什麽的,是不是沒必要啊?”


    媽媽眼中的笑意瞬間消失了。


    “你什麽意思?”


    爸爸的視線落在餐桌上。唯唯諾諾地說:“我對那個,那個,有點兒……”


    空氣凝固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也都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了。我沉默不語地站了起來,向美香微微點了點頭,兩個人迅速離開了長桌。媽媽早就不再理睬我們了,隻是死死地瞪著爸爸的臉。穿過走廊,走上樓梯的途中,我心裏想著。馬上,馬上就要發作了,果然就在此時,傳來了媽媽的尖叫聲。媽媽開始用極為可怕的聲音對爸爸大罵起來。偶爾,爸爸也會低聲反駁一句。但是馬上就會被媽媽的聲音淹沒。爸爸的聲音漸漸就聽不見了。


    “道夫君,你媽媽又開始了。”


    回到房間,關上門。s君在窗台上對我說。


    “道夫君,你對這些大人吵架什麽的已經無所謂了嗎?聽他們吵架。你什麽都不想嗎?”


    “嗯,大概是習慣了吧。”


    “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死了,所以也沒見過他們吵架——真嚇人啊。”


    少見的膽戰心驚的聲音。難道說是因為揭發岩村老師的事情受挫而使s君變得脆弱了嗎?不過,也許這種夫妻間的爭吵在從未經曆過的人看來的的確確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吧。


    對於我而言,比這夫妻爭吵的聲音更加令人厭惡的是在爭吵的夜晚肯定會聽到的另一個聲音。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時從走廊裏傳來的那種微弱的聲音。媽媽的聲音。一開始很小,很低沉,接下來漸漸地變大,變高——最後變成哭泣的聲音。


    “s君,別管那個,還是好好想想咱們的吧。”


    我轉移了話題。


    “好好想想怎麽揭露岩村老師吧。”


    但是,那個晚上什麽好辦法也沒能想出來。懷著一種混雜著不安與煩躁的難以平複的心情,我鑽進了被窩。s君看上去也是累了,在我的枕邊很快就沉沉睡去。可是我卻無論如何也難以人睡。無數次地翻來覆去,對著幽暗的天花板歎氣。“哥哥。”


    總算有了點兒睡意時,床下傳來了美香的聲音,我哼了一聲。算是回應。


    “隅田——怎麽樣啊?”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睡意全無。我側過身,把臉探出床邊。“隅田?幹嘛問這個?”


    “告訴我嘛。”


    那口氣似乎是在指責我。


    “什麽怎麽樣啊——”


    我也不太清楚,就在心裏開始羅列對隅田的印象。剛剛想到一點,另一點就馬上浮現出來,剛想說出來,可是馬上又有了下一個,結果我沒完沒了地說了一大堆我對隅田的印象。


    “哦……”


    可是美香的反應隻有這個。我就想,如果不感興趣,剛才你就別問我啊。


    我重新仰麵躺下來,閉上了眼睛。可就在這個時候,美香又開始叫我。


    “又幹什麽呀?”


    “我有點寂寞,想和s君一起睡。”


    “什麽?”


    “把s君搬到我身邊來吧。”


    雖然我覺得很麻煩,但還是答應了美香,伸手拿起枕邊的瓶子,走下雙層床的梯子。


    “哎?道夫君,這是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啊,美香說她寂寞。”


    我把裝著s君的瓶子放在美香的旁邊,重新爬上梯子。我躺在床上,放鬆身體,可是卻徹底清醒了。(……吧?)(不是啊,我呀……)(啊?真的嗎?)床下傳來s君和美香的耳語聲。搞得我更是睡不著了。(那,美香你……)(有時候吧。)(可是,什麽時候……)我聽不清他們對話的內容,幹著急。我也不是就想偷聽他們談話,隻是覺得要麽就聽得一清二楚,要麽就什麽也聽不見,這兩種情況怎麽都行,可像現在這樣實在叫人難受。


    “你們太吵了!我沒法睡覺了!”


    我氣呼呼地說。一瞬間,他們的聲音戛然而止,可是馬上又能聽見他們吃吃地偷笑起來。我故意發出一聲煩躁的歎息。笑聲終於消失了。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了。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過去了。


    我感覺到心中攪動著一種異樣的感情。而我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喜怒哀樂之外的一種混亂蕪雜的感情,就像幹冰裏升騰出來的白霧一般,在我的心底靜靜地擴散。樓下傳來了那個聲音。媽媽的聲音。漸漸變高的聲音。我一如既往地把毛巾被拉過頭頂,蓋上了臉頰和耳朵。雖然呼吸困難,而且那個聲音也不是完全聽不見,不過我還是感覺好受了許多。


    可是那天晚上效果卻截然相反。


    因為呼吸困難,我的腦海中許許多多的畫麵不停地閃現。在岩村老師的房間裏看到的那些照片。赤裸。害羞的臉。含著笑意的臉。接著就是在圖書館裏看到的那本書,隻言片語地重新浮現。汗。張開的雙腿。向那裏貼近的嘴唇。——透過毛巾被,那個聲音也是片刻不停地傳到耳朵裏。我實在受不了了,用雙手捂住了耳朵。聲音消失了。一點兒也聽不見了。可是我卻又聽到了s君和美香耳語的聲音。絕對不可能啊,因為我明明已經死死地堵住了耳朵啊,不應該聽見的。


    可是,他們兩個人的耳語聲卻沒完沒了地繼續著。


    進展


    八月二日。


    我是被尖銳的警車鳴笛聲吵醒的。


    “發生什麽了……”


    我坐了起來。s君在床下回答說:“不是一輛,能有兩三輛呢。說不定更多。”


    我急匆匆地下了梯子,跑到窗邊。可是當我拉開窗簾,向外張望時,卻一輛警車也沒看到。隻有一片晨霧籠罩。“是我家——道夫君,警笛聲是向我家那個方向的。”


    “你家出什麽事了嗎?”


    “不會吧!不會是我媽媽受傷了吧……”s君的聲音充滿了不安。


    “不會的。如果是受傷了,警車不會來的,”


    “那,那就是說……”s君似乎是開始了一些極端的猜想,所以我馬上搶先否定了。“s君,你媽媽不會有什麽事的。沒事的。咱們還是去看看吧。”我匆匆忙忙地換好衣服。壁鍾的指針顯示現在還不到七點鍾。“哥哥。你幹嘛呢?”


    美香迷迷糊糊地問道。我隻說了一句“出去一下”,就馬上離開了房間。爸爸媽媽似乎還在睡覺。


    外麵一片白茫茫的。周遭宛如夢境一般,一切都是輪廓模糊,我們就在這樣的景致之中向s君的家走去。時不時地,道路兩旁就會出現一些黑色的人影,環顧四周,扭頭看看,果然還是在看警笛的方向。


    不一會兒,前方的白色霧靄之中就能看見有紅色的警燈在閃爍。


    “s君,竹叢前麵停著警車。”


    “果然,我家肯定是出什麽事了……


    一共停著三輛警車。身著製服的警察在忙碌地穿梭著。也有警察在駕駛座上對著對講機說著什麽。警車周圍聚集著許多還穿著睡衣的大人。(真可憐啊。)(為什麽在院子裏啊。)(太慘了……)我穿過人群來到通向s君家的小路入口,晨霧中傳來大吉的吠叫聲。膽怯而又充滿憤怒的聲音。


    “喂,小朋友,別過來。”


    站在旁邊的警察在我麵前伸出手。


    “現在這裏不許進來。””我是被穀尾警官和竹梨警官叫來的。”


    我靈機一動這麽一說


    ,那個警察先是一臉疑惑,接著揚起眉毛,放下了手臂。我飛快地跑向了s君的家門口。大吉的嘴角滿是白沫,瘋狂地吠叫著。


    “院子裏好像有人在說話。”


    我沿著牆壁打算走到院子裏去的時候,突然整個身體都僵硬了。


    “媽媽在哭啊……”


    一個聲音似乎撕裂了這白色的晨霧。那是s君媽媽的哭聲。肝腸寸斷的慟哭。她似乎是一邊哭一邊在拚命說著什麽,可是由於場麵混亂,所以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麽。


    我悄悄地伸長脖子,向院子裏望去。四五個身著製服的警察圍成個半圓,站在院子的正中間。s君的媽媽癱坐在地上。竹梨警官輕輕扶著她的肩膀。穀尾警官背對著他們倆,正對著對講機快速地說著什麽。


    一股難聞的臭氣襲來。


    “找到了啊……”s君似乎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似的自語道。我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點了點頭。s君的媽媽就癱坐在警察們圍成的半圓中心。她的正麵,被所有人圍攏起來的雜草斑駁的地麵上,是s君的屍體。


    灰色的t恤衫,深茶色的短褲。就是那天我所看見的s君的樣子。屍體仰麵朝天,呈一個“大”字形,手腳都已經變黑。脖子上依舊掛著繩子。s君的屍體就那麽對著白色的晨霧瞪大雙眼,大張著嘴。——不,不對。雙眼和嘴一團漆黑並不是由於大大張開的緣故,而是因為已經變成了三個黑洞。s君的屍體已經開始慢慢變成一堆骸骨了。那已經不再是一張人的臉了。那張臉已經變得好像一個保齡球,或是一尊埴輪了。


    “為什麽在院子裏——你說,為什麽我的身體會在院子裏……”s君的聲音順抖著。


    我一時無法回答,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吸氣的時候,那難聞的臭氣深深流入我的肺葉裏。左右兩邊似乎有針在不停地刺紮,讓我開始耳鳴。


    我感覺有一個身形在一點點靠近。那是耳朵仍舊貼著對講機的穀尾警官。他一邊急匆匆地說著什麽,一邊一直盯著我。通話結束後,穀尾警官把對講機塞進西服的裏懷,大踏步地向我這邊走過來。


    “道夫君,你在這兒幹什麽?這裏不允許進來,沒有人告訴你嗎?”


    我揚起臉看了看穀尾等官。然後又把視線轉到s君的屍體上,真是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隨著我的視線,穀尾警官長出了一口氣。


    “算了,就是這麽回事。今天早上我們發現了s君的屍體。好啦,道夫君,你現在最好回家去。s君也不是應該讓他的好朋友看到的樣子。”


    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雙腿軟綿棉的,仿佛在水上行走一般。穿過竹叢的小路,那些還穿著睡衣的大人們不停地盯著我。那些人看上去好像要問我點兒什麽,可是誰也沒有上前跟我搭話。一路走過槻樹大道的左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正要從通向我家的拐角向左拐進去,路邊一個熟悉的麵孔向我們走過來。


    “是所婆婆……”s君說。可是所婆婆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們。她呆呆地迎麵走過來,然後徑直向s君家的方向走去。我本想叫住她,可此時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連出聲都覺得疲憊。所以,我隻是目送著所婆婆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之中。


    電視新聞


    我們詳細地了解s君的屍體被發現的來龍去脈是在當天的中午。餐廳的餐桌旁,我和s君,還有美香一起看了電視裏的新聞。新聞裏沒有說出真實的姓名。隻是用“n鎮的某小學生”來稱呼s君。s君的屍體似乎是在昨天夜裏被他“飼養的家犬”從什麽地方給運了回來。然後今天早上被“小學生的母親”給發現了。但是,被發現的時候,屍體是裝在一個大塑料袋裏,很難看出移動的軌跡。——也就是說很難判斷是從什麽地方運回來的。“肯定是岩村老師在夜裏把我的屍體扔在我家附近的!”s君一邊看著新聞一邊興奮地說。


    “你還記不記得,我媽媽把拴大吉的那個木頭樁子重新插進土裏了,就是大吉撲上去咬老爺爺那個早上,當時樁子肯定沒插好,所以大吉晚上就跑出去了。然後意外碰上了被岩村老師扔掉的我的屍體。就運回家裏來了。”


    我也是相同的看法。


    但是,新聞裏並沒有出現“腿被折斷”之類的報道。我親眼看到的屍體的雙腿也的確並沒有被折成古怪的形狀。


    “岩村老師似乎沒把s君的腿折斷啊。”


    “嗯,是啊,還算好。”但是,新聞主持人最後說了這樣一句話:“由於從該小學生的口腔內檢測出了香皂的成分,所以警方認為可能與近日該地區接連發生的虐殺動物事件有關聯,因此似乎準備沿此方向進行調查。”我坐在椅子上渾身僵硬。


    “這混蛋,還是把肥皂……”s君的聲音裏充滿了不甘。


    “不過我也想過他肯定會糟蹋我的屍體的——可是這事兒當真發生了還是覺得很受打擊啊。”


    和s君一樣,我也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s君。”


    新聞結束了。我關上電視機,重新麵對著s君。


    “你覺得岩村老師為什麽突然間把藏了這麽久的屍體給扔了呢?”


    說完,我就十分後悔自己用了“扔”這個詞。雖然剛才s君自己一直在用這個詞,可是從別人的嘴裏說出來,聽起來總是不會令人舒服。


    但是s君似乎是根本就沒有在意。


    “這個嘛,很簡單。因為他害怕了。昨天岩村老師就知道道夫君發現了那本書,並且已經開始對他產生懷疑了。原以為自己犯的罪被掩蓋得天衣無縫,可是沒想到被自己班上的學生給看破了,他肯定很震驚啊。而且,岩村老師肯定想,知道這本書的人絕對不隻道夫君一個人。肯定是什麽人把這本書的事情告訴給道夫君的。所以啊,至少還有一個人知道他就是凶手。這個人就是把書的事情告訴給道夫君的人。而且這個人絕不是小學生,肯定是個大人。所以岩村老師就——”


    “所以他認為如果繼續把s君的屍體留在身邊的話太危險了。”


    “就是這麽回事。”


    “但是,為什麽特意把屍體運到s君家附近呢?弄到深山裏燒了再埋了不是更好嗎?”


    “那樣更危險啊。盤查不是還在進行著嘛。要是途中被發現就完蛋啦。而且現在是專門對從本地出發的車輛盤查啊——”是啊,真是這樣。


    “一可是要想把屍體扔到s君家附近也得開車啊。”


    “是啊。”


    那天下午三點和六點,我們又聚在電視機前。關切地看著新聞的後續報道。六點鍾的時候,媽媽回來了,所以我隻能把裝若s君的瓶子藏在襯衫裏麵,讓s君隻能聽電視的聲音。但是什麽新消息也沒有。除了換了一個新聞主持人以外,新聞的內容和中午的完全一樣。


    “好像沒什麽進展啊。”


    “可能隻是警察沒有公開結果罷了。”


    讓我們啞口無言的是在夜裏十點鍾。我把頻道調到一天中最後的一個新聞節目。我的心裏已經不抱什麽期待了,隻是征怔地看著電視畫麵。棒球比賽的結果、全國各地焰火大會的日程、明天的天氣預報——


    “哎?”


    我先是歪了一下頭。


    畫麵上,伴隨著紅燈閃爍的警車,出現了眼熟的景象。當然,在新聞裏出現我家附近的街景倒沒有什麽稀奇的。隻是,這一次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畫麵的背景一片黑暗。黑夜,或者是傍晚的影像。為什麽轉暗之後還有警燈閃爍呢。


    “s君,可能是發現什麽了。”


    我的預想被證實了。隻是,真實的情況和我所想的大相徑庭。而且說起來,這個報道並不是s君事件的後續。


    采訪話筒指向


    了一個男人,他神色慌亂,一邊哭一邊拚命地說著什麽。斷斷續續的話語中,男人反反複複地說著“絕對不能原諒”。那張沾滿了淚水和鼻涕的臉,我是那麽熟悉,在燈光下泛著光亮。


    “麵粉叔叔!”


    美香喊了出來。


    畫麵切換了,電視裏出現了“大池麵粉廠”的招牌。新聞主持人淡然地說明著:“屍體被隨意地丟棄在胡同一側的溝裏,腿被折斷……”


    電視的聲音仿佛從極為遙遠的地方傳來。


    “……而且,根據口裏塞有香皂這一情況……”


    畫麵又切換了。是一張照片。若有所思的側臉。那也是我萬分熟悉的。“……警方認為,這一事件與近來發生的慮殺動物事件,以及今天發現的小學生遺體事件可能有所關聯,因此正在展開調查……”


    “為什麽……”


    我無意識地自語道。


    照片上的是所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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