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會變的,不論是精神或是肉體。


    愛情,則是會扭曲的,隨著時光而理所當然地改變。


    曾幾何時——到底是什麽時候呢?我變得越來越討厭竹宮玻璃這個人了。


    她並沒對我做什麽不好的事。在這層意義上,她幾乎可說是個無害的人。無害。對——在每個意義上,她都是無害的、弱小的。


    ——輝夜啊,我們去看外麵的櫻花吧。


    她不知為何很喜歡自然。


    ——世界雖然注定了不斷變化,但外麵的櫻花每年都會綻放呢。


    是個對於任何事都會投影到自己身上,充滿感傷的人。


    也許病得虛弱的不知明天命運的她,想趁著活著的時候,多看一些美麗的東西吧。櫻花、雜草、附近的狗、當然還有人們——當她在看這些東西的時候,就會像心愛得不得了一樣,靜靜地微笑著。


    我變得討厭那樣的微笑。因為我沒辦法那樣笑。因為我沒辦法像那樣,坦率地看著世界。


    總是會誤會什麽,像呼吸般地說著謊。


    什麽也看不見的我,嫉妒姐姐的微笑。


    然後變得討厭她。


    既美麗、又像玻璃藝品般的姐姐。


    雖然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死去的理由。


    想相信這個世界、夢想著其他的人、被現實一擊之後變得滿是裂痕的姐姐。


    最後弄壞她的是我。


    姐姐——應該是在我的詛咒之下去世的吧。


    ——————————


    人類是很渺小的,渺小得很可笑、可笑得令人想哭、可笑得讓人憤怒,既軟弱、又無能、無力的,存在。


    沒有例外。


    所有人——所有的人,都是這樣被造成的。


    容易破壞充滿裂痕的。


    玻璃藝品。


    不——


    因為這世界上像玻璃藝品般美麗的人,隻有姐姐而已。


    其他所有的人們。


    一定都隻是粗劣的玻璃藝品。


    做得亂七八糟的——玻璃粗工。


    當然,我也是。


    “呼、哈、呼——呼。”


    劇烈的呼吸、讓肺部傳出悲鳴。


    為什麽我要跑呢?


    想到要舉辦馬拉鬆大會的那個家夥,我真想把他掐死。


    真是的。跑馬拉鬆哪有什麽好玩的。又痛苦膝蓋又痛又冷又累,不是隻有缺點嗎?這算是欺負嗎?從欺負小孩中得到樂趣,隻是在一旁看著的老師們,原來如此啊,這就是遊行示威啊。這是老師們為了要誇示自己才是可以支配學生的權力者,為了徹底劃分出人己的區別,才勉強學生跑步的支配體製。真是邪門歪道。禽獸。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掛在嘴上的民主主義。


    隻有框架的平等社會。


    到了今天,世界還是充滿差別待遇。


    支配和服從的連鎖反應。


    真無聊。


    “哈、呼、哈——哈。”


    終於想用走的了。其實,後麵已經有好多人放棄跑步,開始用走的了。這是當然的。要在這種嚴冬下沿著海岸線跑八公裏,本來就是辦不到的事。我們是虛弱的高中生。你們在當高中生的時候,也許有毅力或體力這些沒有好處的東西,但生活在這個學曆社會的我們,到底是誰要我們舍棄那些事,一直打著我們的屁股罵我們要用功要用功的?然後還想要我們有體力,真是在做白日夢。


    我們的腦容量,從千年前就沒有改變了。


    不論時代如何演進,我們已經不再進化了。


    想變成超人或天才這種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事,那去拜托拿破侖好了。因為自己是笨蛋,至少想讓孩子變聰明這種事,由笨蛋的遺傳基因構成的小孩,腦袋怎麽可能會聰明?再怎麽努力踮腳都隻會扭傷腳吧。


    真無聊。真無聊。


    真的是——有夠無聊。


    你們真的知道人類也是一般的動物嗎?


    機械和技術都能無限地進化,但人類不會那樣進步的。


    我們的身體,一定隻有我們的身體這麽大。


    想要變得更大、再大,本來就是不可能的。


    “啊——”


    不行了。


    想一些令人生氣的事之後,變得更沒體力了。


    現在就集中精神跑吧。


    好了。讓神經延伸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中學時代曾經一度參加運動社團,所以還有一定的體力。與其說是體力,不如說若是從小就不跑步的話,人是不會知道該怎麽跑的。腳該怎麽動、姿勢、呼吸方式、視線、手的擺動方式,這些都不是教了就能學會的東西。這隻能實際跑跑看、然後一點一點地學起來。跟這個比起來,念書還算是容易學的呢。


    所以人類才想念書。


    努力之後一定能得到的“確實的結果”——“確實的滿足”。不管這是多麽的空虛、能否滿足,但隻要念書就能確實完成這個目標。完成的話,就能沉浸在得到達成自我的優越感之中。原來如此啊。念書也跟電動遊戲一樣,都隻是能輕鬆地獲得自我滿足的裝置而已。


    隻能在這樣的遊戲裏獲得幸福,真悲哀,對吧。


    “我的耳朵好痛——”


    一邊說著,為了調整呼吸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海岸邊的自然公園,今天被借為我們學校的馬拉鬆大會會場。馬拉鬆大會是在十二月終,放寒假之前舉行的活動,所有學生不論年級,男生要跑十公裏、女生要跑八公裏。結果得到的,隻有寒冷疲憊和果汁牛奶。沒人歡迎卻每年都會舉行的莫名其妙的活動。最令人討厭的東西——那就是馬拉鬆大會。


    因為我們學校沒有體育祭,所以運動社團那些隻有肌肉的人,每年隻有在這時候才能有出場表現的機會。真可憐。無論哪裏的高中,都不是所有人都熱心投入社團運動的,隻有肌肉的人也不多,大多數學生還是感到不滿。


    順道一提,我也是充滿不滿的那一派。


    所謂的運動,進入高中之後,除了體育課才沒機會接觸。


    蹬。蹬。蹬。


    柏油路很傷跑步鞋的。如果要跑的話,就別跑在反彈力強得腳痛的柏油路上,而是柔軟的土地比較好。


    不用說,位於學校附近的自然公園可說是為了馬拉鬆大會而建的,一周剛好是十公裏、改變路線的話剛剛好是八公裏,跟我們的跑步距離一致。我隻覺得這是故意討人厭的。它的地麵幾乎都是刺刺的柏油,讓痛覺徹底地傳到膝蓋。


    被剪成不知所以的圓形植物們,因為季節到了冬天,自然看起來也沒那麽美了。因為接近海邊,在路跑行程的一部份中可以瞭望一整片大海。雖然說是海,但因為是東京灣,所以看起來也隻是一片黑漆漆的而已。


    跑過緩降坡,在轉角左轉。


    前方有好幾位老師和穿著運動服的學生們。


    他們是監督著學生們是否有好好跑步的監工,我們得向他們伸出手,讓他們在手掌上用馬克筆做記號。最後,到了終點拿號碼牌,等確認過號碼牌和手中的馬克筆記號後,全都湊齊了才算真的到終點,可以好好休息。順道一提的是,若作弊被發現的話,就得進行路跑距離增為二倍的“單人馬拉鬆大會”,所以沒有人會作弊——應該吧。現在的高中生都裝成乖寶寶的樣子,但要摸魚的話還是摸得很不賴,這雖然不是好事,不過也不壞吧。你覺得呢。


    再順道一提,老師就算了,學生們都不知道怎麽了,會被隻有在馬拉鬆大會當天流行的惡性發燒病毒傳染而成為“觀摩者”。也就是摸魚啦。但是那天逃掉的話,之後還是要跑同樣的距離


    ,那為什麽要摸魚啊?不想在眾人麵前丟臉嗎?真無聊。


    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失敗,以及一連串的丟臉吧。


    就算什麽都覺得討厭的話,反正也是逃不了的。


    “……”


    能逃,嗎?


    若由衝名看來,我應該也跟他們沒什麽兩樣吧。


    因為害怕受傷,所以從眼前的事情逃開的笨蛋。


    我悶悶地跑著,看著應該把手伸向誰。


    站在那裏的其中一位老師。


    溫和的微笑、係在後麵的長發、不太透明的眼鏡。


    天月老師在那裏。


    我躲開靠近我們的廢物們,直線奔向天月老師。


    在大口喘氣之間,我問他。


    “……還有多遠?”


    “就快到終點了。”


    天月老師溫和地笑著。


    “加油喔,竹宮輝夜。”


    “隨便啦。”


    手掌畫上記號之後,我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隻要遇到總是很溫和的天月老師,那天就會特別平靜。


    我有點喜歡。


    我也不想要整天都死板板的。


    就像老師說的,再跑不久就看到終點了。起點就是終點。我們學校的馬拉鬆大會的程序是所有女生先跑,到達終點之後再由所有男生一起跑。這好像是因為跑得慢吞吞的女生會妨礙男生。抵達終點的女生可以回去,也可以等男生。


    終點聚集著一大堆已經抵達終點的女生和還沒出發的男生喧鬧著,坐在草地上看著我們。


    我無視於他們的視線,隻是直直地看向終點。


    前方。


    隔著某個可以追上的距離,是小島唯。


    也許是體力用完了,看起來很虛弱。雖然看起來很遲鈍,但卻跑得比我快。真是意外。不過距離會慢慢縮短的。


    剛好,我對那家夥有點火大。


    我用了部份保留的體力加速衝刺。


    立刻就趕上了那個小個子。


    “我先走了。”


    輕輕說了一聲,追過她。


    離終點隻剩一點點了。在這裏隔出差距的話,雖然會被知道還有體力,但她也追不上了。而且小島同學不管怎麽看,都像是快倒了的樣子,沒有力氣跟我爭了。


    我才這麽想而已。


    很快的,我就跟加速後的小島同學並駕齊驅了。


    哼,真拽。


    我又跑到更前方,但小島同學也不服輸。


    她一副拚了命的樣子,繼續追趕。


    ——打算跟我拚了嗎?


    真有種。


    不過——不知道剩下的體力差多少呢。


    我認真地想拉大跟小島同學的差距,盡全力跑,用力地踏下去。從這裏開始不是柏油、而是草地,所以不用擔心膝蓋了。


    跑跑跑。


    我什麽也不想,打算甩開不知輕重的挑戰者。


    但是。


    小島同學卻沒離開。


    “……我不會輸的。”


    她小聲地說著。


    快被混亂的呼吸幹擾得聽不到,但很壯烈的宣言。


    “我不會輸給你的。”


    小島唯一副要哭的臉,從我的身旁跑過。


    被追過了。不會吧。


    “你好樣的——”


    我也不會輸。


    好勝心和毅力。我討厭的原始時代的原動力。


    “——不會讓你贏的。”


    回過神時,我已經在終點前了。


    像小孩一樣,我和小島一起衝過去。


    拚命地演出勝負,真無聊。


    ——————————


    好了。


    抱歉啊,我真的是笨蛋。


    努力得沒有意義。努力毅力都成為蟲的餌食。用盡意誌隻換來疲憊而已,這樣的事——我是知道的。


    我明明知道的。


    “呼。呼。呼。”


    連呼吸都有困難了。怎麽會這樣。


    “悶蛋”。


    發出了怪聲。


    我還以為要死掉了。再怎麽後悔也無濟於事。為什麽會在沒剩什麽體力的終點加速呢?我是笨蛋、呆子。死掉好了。死吧。死了。爸媽再見。竹宮輝夜先走了。


    啊——


    真是的。


    好累。累死了。真討厭。我真的很討厭努力。


    “呼。呼。呼。”


    明明是冬天卻汗如雨下,心跳好像要扯斷血管一樣、小得無法供給身體所需氧氣的肺、遲鈍疲累得無法動彈的手腳。累得真徹底。


    已經——不行了。動不了了。


    一旁看起來更慘的小島唯也倒了。她幾乎已經跟屍體沒什麽兩樣了。頭埋在草地裏動也不動的,應該死掉了吧。死吧。讓我沒事累成這樣。什麽笨蛋啊。該死。


    “哈——”


    結果,我和小島在最後的直線,全力衝向充滿混亂觀眾的終點。真丟臉。不顧形象地拚成這樣。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奇怪。真丟臉,好想躲進洞裏去。


    為什麽我會這麽固執?


    應該是累到判斷力低落吧,一定的。


    但最後我還是贏了,雖然隻差一點點,但是我贏了。當然那樣的勝利是沒有意義的,真空虛。


    剩下的是疲勞感,倦怠感、後悔、羞恥心。都隻剩下壞的。我討厭自己。


    啊啊真是的。為什麽她一定要追我啊,她是搞什麽啊。說什麽不要輸給我,賭那什麽無聊的氣。我才沒把你放在眼裏呢。


    我在清朗的冬日晴空下、小島同學的旁邊,手腳都撐在地上。晚到終點的女生們陸續到達,男生們逐一排在起跑線上。從這裏是看不太到的。


    鳥叫得好蠢。


    為什麽現實會這麽滑稽呢?


    越努力越像笨蛋。


    “真不甘心啊——”


    小島同學小聲地說。


    我聽得不太清楚。


    “嗯?”


    “真不甘心,我輸了。”


    “嗯,實力有差啊。”


    我說得很討人厭。還以為她會泄氣,但小島同學的嘴角卻微笑了。


    “啊啊,真不甘心。”


    她趴著不動,以不像她的愚蠢口吻說著。


    “我和竹宮同學到底哪裏不一樣呢?一樣是人,為什麽會差這麽多啊?這是什麽差別呢?我不懂啊——”


    這種事我也不懂。


    一定沒差那麽多吧。


    在半斤八兩下還強調些微的個性差異,這隻是打馬虎眼而已。全世界是這樣,你自己也是這樣啊,各位……


    所以不需要這麽悲觀。


    小島同學說著。


    “其實,真的不過隻有一點點差距而已吧。就像剛剛,隻差一點點,我隻是晚了一點點,就沒辦法贏你了。隻為了這樣,為了這樣些微的差距就輸了,真不甘心,不甘心。”


    真是一個認真的家夥。


    愛和感情,這些東西明明應該是更觀念性的、無法數據化、加小數點的,朦朧不明的,卻還覺得分數多的話,就會有誰喜歡自己。


    真蠢啊,小島同學。


    不過像你這樣笨的人,也許是很正常的。


    我既羨慕、又想敬而遠之。


    “喂,小島同學。”


    我已經覺得很煩了,很想把一切弄清楚。


    “我並不是你的敵人,好嗎?”


    “……”


    “話說,其實他們要這樣看我也沒有辦法,而且老實說,我覺得很麻煩。我跟你不一樣,不懂什麽是愛什麽是感情,而且也沒把愛和


    感情看得那麽重要。因為我一點也沒辦法努力,實在搞不懂為什麽會被你討厭。我問你喔,愛是什麽?”


    我認真地問。


    “沒有的話會死掉嗎?”


    我不知道。


    “得不到的話就不會幸福嗎?”


    跟你說我不知道了。


    “真的那麽想要嗎?想要愛和感情那些無聊的東西?”


    我認真地說完,深深地歎氣。


    風吹拂過來。


    把吸管插進學校發給我們的果汁牛奶裏,我喝了一口。溫溫的。不知道為什麽會是果汁牛奶,我不懂學校是怎麽想的。


    我不懂。


    都說我不懂了。


    “……”


    小島同學輕輕地抬頭看我。因為剛剛是趴著的,所以劉海上沾了雜草渣。她的頭發像人偶一樣鬆鬆的。


    “竹宮同學。”


    她的聲音聽起來帶著歉意。


    “我覺得很抱歉,讓你這麽困擾。”


    呼吸逐漸穩定、心跳還很快,因為汗水的關係,體溫下降了。


    男生們發出嘈雜的聲音出發了。真辛苦啊。也有人一開始就用跑的了,真是擁有一身反骨啊。還是因為怕麻煩呢?


    我漠然地想著這些事。


    小島同學好像想起了什麽事,起身坐到我旁邊來。


    “我也搞不清楚愛和感情到底是什麽。”


    小島同學靜靜地說。


    我有點意外。


    我看著她的側臉,有著圓圓的雙眼皮。


    小島同學靜靜地告訴我。


    “我想,也不是一定要弄懂吧,因為就算不懂,它還是存在的。弄懂的話也不過就像一派謊言,變成假的了吧。拿來解釋分析的話就很無趣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越是調查,越會發現世界真是一個粗糙的地方。人類也是,剝了皮就變成骸骨了。真恐怖啊。像愛和感情,一定也是越找就越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東西吧。”


    我沒想過。小島同學繼續說。


    “即使不想,隻要他是存在的就好了。因為我喜歡愛和感情,隻是這樣。雖然有時候會很痛苦——”


    她突然抬起頭來。


    “——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陷入情網。”


    你真是太天真了。


    真的。


    我——沒辦法有這種覺悟。


    小島同學露出了有點寂寞的表情,看著我的臉。


    “竹宮同學——你沒有真心地喜歡過一個人嗎?”


    “……”


    “我啊,常常。”


    苦笑之後,“悲劇女主角”開口說了。


    “那個時候會因為既苦又難過,想著不再談感情了,但立刻又會喜歡上某個人。這也許是種病吧,但在談戀愛的當下,我就算不懂愛、不懂感情也能理解了。就是這樣吧,我想。這就是愛吧、就是感情吧,就是能夠懂了。竹宮同學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沒經曆過真正的感情吧。”


    真正的——感情?即使不用思考也能理解的愛或感情,那種東西?我——


    “……即使是我,我也真心地喜歡過男生喔。”


    “咦——”


    “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感情已經消逝了。”


    那是。


    是真正的感情,是真實的“喜歡”。


    那是無可懷疑的、曆曆在目的事實。


    啊。


    那是什麽。


    討厭討厭討厭。好惡心。討厭。


    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感覺?


    這種感覺近乎惡心。


    這就是感情?這就是愛?


    我衝動地脫口而出:“我不行的。我已經不想那樣了。討厭。討厭討厭。我不要愛不要感情。太愛的話人就會死掉。我姐姐也死掉了。所以——”


    那是。


    我一直想遺忘的,禁忌的記憶。


    “你說什麽——?”


    聲音輕掠而過。


    “——竹宮同學?竹宮同學你怎麽了?”


    小島同學的臉色顯得蒼白。


    我抱著頭說著:“討厭、討厭啦。”


    ——————————


    像玻璃藝品般的姐姐,極端地忌諱跟死有關的東西。就像字麵上的含意一樣,她連蟲子都殺不了,極度地害怕在自己身邊發生與死有關的東西。那一定是因為,基於自己生為不知何時會結束生命的虛弱身體下衍生的恐懼。恐怕姐姐比活得很悠哉的我,還要切身感受到死亡這個怪物離她的距離有多近吧。


    所有人,所有的人類。


    當那個怪物以近距離虎視眈眈的時候,應該都會將眼神閃躲開來。


    但是直率的姐姐,卻直直地盯著現實不放。


    所以,就看到死亡。


    不可能有辦法忍耐的。


    因為姐姐太脆弱了。


    “輝夜。”


    唧唧。


    記憶。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這是記憶,遙遠的記憶,姐姐的記憶。


    夏天。公園。炫目的陽光。


    姐姐的身旁總是充滿光線。不是虛假的月光,而是真正的陽光。所以我才嫉妒。我的身旁沒有太陽。為什麽,明明是我自己閃躲開來的。


    “輝夜,為什麽要把它殺掉呢?”


    唧唧。


    蟬聲在記憶裏清楚得令人討厭。


    那是從來不對我厲聲說話的姐姐,第一次罵我的日子。當然她沒大聲斥責也沒打我,姐姐隻是作出悲傷的表情說,好殘忍喔。


    那是小學還是幼稚園的時候吧。


    雖然無法斷定,但當時的我個子還很小。


    在小小的我眼前,有著戴著麥杆帽子的玻璃藝品。


    她坐在公園的一隅,看著翻轉過來的老鼠屍體。


    “好殘忍喔,它明明還這麽小。”


    姐姐的話,並不是在責怪我,也不是在生我的氣。


    隻是,顯得很悲哀而已。


    所以我才會受不了。


    “我、我。”


    我努力地想借口。


    “因為它跑到我的包包裏,嚇了我一大跳。”


    “嗯,運氣真不好。”


    姐姐看著被我打死的小動物。


    “但是,不至於要打死它吧。”


    “可是姐姐,它打算吃我的便當耶。”


    袋子裏傳出鏗啷鏗啷的聲音時,打開一看卻看見老鼠,包著便當的塑料袋被咬了好幾個小洞。明明就是畜生,還敢偷吃人類的食物,就算被殺掉也是沒辦法的。


    小小的我是這麽想的。


    但是姐姐的表情太過哀傷,讓我說不出口。


    “那就這樣吧,輝夜。”


    因為姐姐說想看看天空,我跟媽媽說了之後,跟著她去了附近的公園。姐姐總是被關心、被重視,讓我很嫉妒。說起我,既健康又粗魯,跟像洋娃娃一樣的姐姐很不一樣,就算放著不管也不會出事。父母親的放任主義,對這顆小小的心靈有多少傷害啊。


    都隻顧姐姐,不公平。


    我一直感到很不滿。


    但是我從來就沒討厭過那時的姐姐。


    “輝夜啊。”


    姐姐以夢幻般的表情回頭。


    究竟是為什麽,記憶中姐姐的臉變得模糊、無法分辨。


    “若是我拿了你重要的東西,你會像殺這隻老鼠一樣殺掉我嗎?生氣、毆打、殺掉?”


    “……姐姐。”


    我不會殺你。當時的我應該是這麽說的吧。


    我不懂姐姐說的。


    姐姐呼地


    歎了一口氣,用雙手把老鼠包起來。


    我一邊覺得很惡心,嘴裏一邊說。


    “因為你是我的家人。”


    “但有可能是我突然跑過去,你吃驚之餘不知道那是我,結果我就被輝夜打了,也許很輕易就死了。”


    就像它一樣吧——姐姐用柔軟的土埋葬了老鼠。


    她纖細的手指被泥土沾汙了。


    我心想,這樣的老鼠明明就算不埋也沒關係。


    “……因為我很粗魯。”


    “是我很脆弱。”


    姐姐輕輕一笑,看起來很困惑。


    “就像老鼠一樣。”


    “姐姐不是老鼠。”


    哪有這麽美麗的老鼠。


    “不是老鼠。是脆弱的玻璃藝品。”


    “玻璃——工藝品。”


    姐姐很寂寞地,不知為什麽地,寂寞地笑著。


    “不是的,輝夜。我隻是粗劣的玻璃藝品。”


    做得不好又脆弱,姐姐小聲地說。


    ——————————


    人類是帶著裂痕的。


    所謂的心,若是承受負擔的話就會壞掉。


    那不是像玻璃藝品般的美麗、昂貴的東西。


    那樣粗劣的玻璃藝品——其實是立刻就會碎裂的。


    竹宮玻璃。


    我不認識其他像姐姐這樣純粹的人。其他像姐姐這樣坦率、善良、努力的人,我並不認識。該怎麽說呢,就像是奇跡、像太陽一樣高貴的人。但是現實卻是毫無慈悲心的,對姐姐十分冷酷。


    根本就沒有神。


    她是過於坦率、純粹,所有人都會嫉妒的人。


    在這個無聊的謊言之月上,無法容許像姐姐這樣的太陽生存下去。


    變得無法拯救,變成這樣的東西。


    姐姐在十七歲的時候自殺了。


    剛聽到通知的時候,我心想,怎麽可能。


    就算其他哪個誰自殺了,姐姐也絕對不會自殺。


    她不是那麽恐懼嗎?恐懼那個名為死亡的不像樣的怪物。姐姐並不是那種得靠那樣的怪物拯救的笨蛋。


    因為她知道有多麽恐怖。


    她知道死亡有多真實。


    盡管如此,為什麽呢?


    我現在仍鮮明地記得。


    當然那並不是非常遙遠的過去。


    那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九月一日。


    暑假結束後開學的第一天。我身穿好一陣子沒穿的灰色中學製服,腳步輕快地回家。


    一點預感也沒有。


    人家常說會有蟲子出現通知親人的逝世,但也完全沒有。


    真的,就像啪地一聲斷了線一樣。


    姐姐死了,一句遺言也沒有。


    我還記得,那時夕陽西下,悶熱得讓人不快。我騎自行車回家,在家門前看到白著一張臉的媽媽站在那裏。


    我心想,她在做什麽。


    媽媽看著我,大喊玻璃死了!明明是為人父母的,卻以丟臉的膽怯表情看著我。


    我想是不是生病了,感覺一陣震撼。


    正想鬆一口氣時。


    什麽啊。


    我離開害怕得快承受不了的媽媽走進家裏,心想她開什麽玩笑啊。這時傳來奇怪的味道,好像是做菜做壞了一樣。因為那陣味道,姐姐——不,我立刻知道曾是姐姐的東西在哪裏了。


    姐姐在自己的房間裏,理所當然地吊在那裏。


    晃來、晃去。


    不知為何搖晃著。


    “——”


    我。


    “——”


    我尖叫著。


    “——”


    無聲的喊叫著。


    “——”


    純粹隻是生理上覺得厭惡,沒有哀傷的感覺。


    我喊叫著,狠狠地喊叫著。


    死亡怪物就在那裏。


    那個總是虎視眈眈監視著我們的怪物,那怪物吃了姐姐。


    在無法理解的理由下,姐姐在做得很牢固、靠近天花板的窗框上綁了繩子,上吊自殺。倒在腳底下的是踏腳台。還好,因為長長的劉海遮住了,一定不會看到她醜陋的臉。非常地臭,髒兮兮的下半身,有著穢物、口水,和血。


    對了。流著血。


    血經由大腿滴到姐姐的正下方。


    一陣天旋地轉,我不可置信地感到一陣貧血。


    站不起來,好像是對姐姐下跪般地蹲坐下來。頭痛耳鳴,眼淚毫無理由地掉下來。


    沒有什麽愛情了。


    覺得好鬱悶。


    像玻璃藝品的姐姐,哪時死掉都無所謂。


    “不要。”


    我喊著,像小孩一樣。


    是小孩吧。


    我應該隻是無謂地繞著人生的遠路,隻偽裝出外表,隱藏住一點也沒成長的真心。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姐姐不要啊。”


    真無聊。


    我做了無聊的事。


    我在姐姐死去之後,才知道姐姐死了我會很哀傷。


    ——————————


    “……竹宮同學,你流好多汗。”


    小島同學的聲音聽起來很擔心。


    我啪地一聲,從討厭的記憶漩渦裏逃出來。


    小島不知道從哪裏拿了一條有可愛圖案的手帕貼著我的臉,幫我擦汗。我沒道謝也沒拒絕,以曖昧的眼神看著她。一瞬間——我的意識飄走了。


    以溫柔動作為我擦汗的小島同學看著我。


    “沒事吧?”


    “嗯。”


    什麽啊。


    那是什麽啊,現在這種討厭的感覺。


    我一邊感受到難過得想讓她停下來的心跳,一邊曖昧地微笑著。然後隨便說出自己也不太懂的話。


    “——嗯,沒事。是累了吧,應該是……”


    已經沒事了。我輕輕地說,用手推開小島同學的手帕。


    小島同學皺著臉。


    “怎麽會沒事,你的臉色好差。我請老師來?”


    “不——不要。我說沒事的。”


    我勉強地微笑著。


    現在這是在做什麽。


    我在害怕些什麽。


    我在恐懼些什麽。


    我笑容掩飾過去。


    “什麽事也沒有,隻是累了。”


    “……”


    小島同學無法釋然地默默看著我。


    她圓溜溜的、坦率的眼神。


    真是純粹,跟我不一樣。


    所以才能看見愛啊、感情啊那些看不見的東西。


    雖然我也不想看。


    我勉強喝下罐底的果汁牛奶,因為汗水冷卻的身體感到冰冷,我知道自己的臉一點血色也沒有。臉色想必很差吧。不過——我要忍耐。


    這不是生病也不是什麽。


    隻是,覺得討厭而已。


    隻是想著討厭的東西、想起討厭的東西,所以身體變得不舒服而已。


    不知道是小島同學的哪句話正中紅心。


    “……已經有人回去了。”


    我照著她的話一看,確實已有幾個女生三三兩兩地踏上歸途了。


    流程是先回學校一趟,接著再各自解散。可以等男生一起回去,也可以立刻回去。小島同學不知為什麽問了我。


    “要回去嗎?”


    “你回去啊。”


    “竹宮同學呢?”


    我對小島同學的話感到很意外。


    我們沒有一起行動的義務吧。既不是朋友也不是誰。


    我是你的情敵喔,“悲劇女主角


    ”小姐。


    “我要在這裏。我必須在這裏。”


    “……?”


    小島同學的表情看起來很不可思議。


    雖然很麻煩,但就暫且把她當作說話的對象吧。


    距男生跑回來還有一段時間,可以好好地聊一聊。


    可以讓人非常地泄氣。


    “你認識海藤貝跟山野幸夫嗎?”


    “知道海藤同學。”


    小島同學以這是怎麽了的表情回答我。


    “我們都是圖書委員。”


    “感情好嗎?”


    “不,連話都沒說過。”


    應該也是。


    海藤同學很少跟女生說話的。


    也許是因為比較習慣了,最近會說一點點。


    小島同學漠然地看著遠方的海平線微笑著。


    “他總是讀著看起來很難的書。精裝本的。”


    “不能說是精裝本的就很難吧。”


    “是嗎?”


    “應該吧。我不知道。”


    我不太看書,比較常看電視。


    小島同學會讀那種書嗎?


    “我也不知道。我隻讀漫畫。”


    原來如此,“悲劇女主角”宣戰的點子——果然還是來自漫畫。


    “海藤同學也喜歡漫畫喔。你們應該會很談得來吧。”


    “咦——”


    小島同學以純真的表情,說出很過份的話。


    “——那個人很晦暗耶。”


    “嗯,他是不開朗啦。不過所謂的開朗,不是一直很有元氣、要你拿出精神吧——認真說這種話的人,你不會很想殺了他嗎?”


    “你是指誰?”


    “你的王子啊。”


    “川島學長?”


    “他啊,真的就隻有開朗而已。”


    真的。既陽光、又開朗,非常積極。就隻有這樣而已。


    他毫不懷疑地覺得自己已經奪走了我的心,明明就無法讓我安心,卻希望能共享歡樂。像是給狗吃飼料般溫柔地對我,等著我哪一天把“手手”伸給他。


    我不喜歡他像喂食一樣。更討厭被飼養。比起狗,我應該——更像狼吧。我是狼人少女。


    吼——


    “隻有開朗的話也不錯啊。”


    小島同學的表情很固執。


    為什麽啊?


    “但是人類並沒有那麽堅強,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平等地感受到陽光的,也沒辦法一直都是開朗的,總有一天會勉強自己笑出來的。那時,才能看見真正的他。陽光、笑臉、溫柔,像這樣的東西,沒有人能永遠持續下去的。喂,小島同學,你知道嗎?”


    我看著她圓滾滾的雙眼皮。


    對做著夢,相信川島學長是王子的睡美人說:“最後,我被川島學長打了。”


    “打?”


    我沒打算說外文,但小島同學卻呆住了。


    “打我的臉。兩次。”


    “……”


    “你能忍受嗎?”


    當我一問,她以顫抖的聲音說道:“因為——他喜歡你。”


    我歎了一口氣。


    “你真是太天真了。”


    我冷淡地說著。


    即使是愛或感情,都不是無敵或永遠的。


    它會消失,如夢似幻,不是那麽絕對的東西。


    “喜歡的話確實可以忍受吧,但是,隻有開朗、溫柔的人,當他拋棄開朗和溫柔打人時,你真的能繼續愛那個人嗎?你能抬頭挺胸地說你喜歡他嗎?”


    我說。


    “真的一直想要在他身邊的人。”


    我。


    我在說什麽。


    說得好像理解了什麽的樣子。


    我明明就不懂什麽是喜歡。


    我說的那句台詞,就像別人說的話一樣。


    “即使不溫柔。”


    那是。


    “就算不是總做些合自己意的事。”


    我在說誰。


    “想要在身邊的人,是困擾時感覺不到溫柔或義務感、而是若無其事地幫助我的人,是就算不能向別人炫耀、不會買昂貴的東西送我,沒有任何的抵價品,也希望在我身邊的人。”


    我真的困惑的時候。


    希望有誰在身旁呢?


    我真的煩惱的時候。


    是誰會來幫助我呢?


    在這個冰冷的謊言之月上,總是給我溫暖的。


    是誰呢?


    啊啊,我在說什麽啊?


    “竹宮同學……”


    小島同學閉起眼睛,看起來很寂寞。


    “為什麽,我好像小孩一樣喔。”


    清涼的風輕輕吹拂著她的劉海。


    “我不像竹宮同學一樣,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沉默短暫持續著。


    我什麽也沒說,小島同學也持續沉默。


    我什麽也沒想,小島同學也還沒想通吧。


    她呼的一聲,有些困擾地笑著。


    “好難喔。”她低聲說。


    “我沒跟男生交往過,即使有過憧憬,但沒有接過吻,至於被打什麽的,也完全想像不到。”


    “我也沒接過吻。”


    “咦、真令人意外。”


    “又不是在大拍賣。”


    我到底是被別人怎麽想的啊。


    把男人玩弄於手掌中的魔性之女嗎?真無聊。


    小島同學還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不過竹宮同學,你跟男生很親近吧?”


    “沒有這種事。每個人的情況不同。”


    “是這樣的嗎?”


    “我覺得把所有的人都當成不一樣的生物比較好。別因為是男生,所以就認為一定會是怎樣。嗯,不過在高中的時候,應該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個性吧。該怎麽說呢,隻要有人吹噓說這樣的男生很酷,大家就會相信,然後跑去模仿。”


    小島同學對我的疑問打岔。


    “……我不知道。我更不懂男生。”


    “……”


    是這樣嗎?


    我不清楚。我跟好幾個男生交往過,想過關於愛啊感情啊的事,但即使如此也不懂。是那麽好嗎?


    “你那麽想跟男生交往嗎?”


    我試問。


    小島同學一愣。


    “咦——”


    “對了,告訴你,我現在——跟四個人在交往。”


    “您跟四個人嗎?”


    為什麽突然說敬語。這又沒什麽了不起。


    “其中的兩個人,就是海藤貝和山野幸夫。”


    “你也跟海藤同學交往嗎?”


    “就順其自然啊。”


    我隨便地呼攏過去。


    小島同學一副“咦,你的品味真差”的樣子,但我為了海藤同學當作沒看到。


    “……山野同學他這個人,雖然是學長,不過跟海藤同學的感情很好,是青梅竹馬、興趣也很相像,兩個人總是想要一樣的東西。如果可以分的話就沒事了,但我是不能分割的,所以第一次發生了兩人爭奪一個東西的事。”


    “咦。”


    小島同學不知道是因為尊敬還是因為呆掉,用難以理解的表情苦笑著。


    “……真令人羨慕啊。”


    “沒什麽好羨慕的,很麻煩的。”


    我一口咬定。


    “我啊,就算跟兩個人一起交往也無所謂。”


    “但海藤同學想獨占你對吧?”


    “應該是這樣吧。就算剔除其中一個,也還有兩個人啊。”


    真是辛苦。


    “而且啊,一開


    始是在遊樂園決勝負,但我毅然決然地放他們鴿子。”


    “真過份。”


    “如果他們就此醒來也就算了,但他們好像誤會我的個性,竟做出一個我是個‘既不想看見他們爭吵、也不想看到誰受傷的樣子’這種可憐女孩的結論。”


    “他們指誰啊?”


    “就是我。要小心喔小島同學。別以為是男朋友,就能夠正確地理解自己,那可是錯得離譜呢。”


    我總是被奇怪的妄想所困擾。


    因為戴著奇怪的麵具。


    “戀愛是盲目的,應該吧。”


    我歎了一口氣。這明明是讓我徹底幻滅的理由。人都是為了自己好啊。


    跟海藤同學也是,那之後就沒說過話了,但他,應該還是覺得可以得到我吧。若是這樣的話,那還真是——該怎麽說呢?


    可怕。


    男生的速度真快,已經有好幾個人帶著疲憊的神表情跑回來了。因為沒什麽興趣,所以隨便敷衍看看。


    “啊——秋葉學長。”


    小島同學的聲音讓我的表情變了。地球上最糟糕的男人,秋葉烈。他是跟我同一所學校的學長。運動全能、文武雙全的他在學校是風雲人物,這點從小島同學也知道他就能看出他的高知名度。他爽快地第一個抵達終點,接受集眾人的歡呼於一身。


    因為是令人不愉快的一幕,我將視線移開。


    啊,是川島學長。


    好像很久沒見到他了。川島學長以第十名左右的微妙順序抵達終點,注意到我和小島同學後,看起來很不舒服地離開了。甩了自己的女生和被自己甩的女生並肩時,他應該沒有那個毅力前來打招呼吧。他不是那麽堅強的人。


    小島同學盲目地盯著他看。


    “呼。學長還是好帥喔。”


    “是嗎?滿身臭汗頭發又亂還喘個不停,看不出來哪裏帥。”


    “即使這樣——還是好帥喔。”


    哇!真盲目。去看眼科吧。


    我一邊發呆,一邊隨便找話講。


    “回頭說剛剛的話題。然後啊,結果他們決定在這場馬拉鬆大會一決勝負。因為是學校的活動,我也無法摸魚,而且可以明快地決定名次,所以勝負也一目了然。啊——我想兩個人應該都是很慢的吧。”


    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懂、提出這個方案的山野同學真可憐。


    海藤同學。直到最後——都沒有往我這裏看。


    “所以,竹宮同學才在這裏等啊。”


    小島同學理解地點了頭。


    “……所以,你會跟輸的人分手嗎?”


    “不。”


    我閉上眼睛搖搖頭。


    因為跟海藤同學見過麵,我已經決定了。


    不論如何,我都不要變成遊戲的獎品。


    而且也不要變成惡心的邪惡欲望的對象——


    我希望能在身邊的是——


    不是把我當成洋娃娃來愛的那兩個人。


    草率地對待我也好、挖苦我也好。


    能夠真心對我的是誰呢?


    能看透真正的我、責罵我的是誰呢?


    是誰呢?


    我說出決定。


    “我會跟他們兩人分手。”


    “咦——?”


    “因為他們太麻煩了。”


    “咦——你這樣太過份了吧。”


    “一點也不過份。這是我理所當然的感覺。他們是不顧我的意見擅自解讀我、像笨蛋一樣爭奪的沒氣量的男生耶。我也不可能喜歡他們。本來就是因為惰性才交往的,所以幹脆分手囉。”


    小島同學一臉的難以置信。


    “他、他們會受傷喔。”


    “沒關係,因為我也受了傷。”


    “他們很努力地要爭奪你喔!”


    “又不是我拜托他們的。”


    對了。


    又不是我拜托他們的。


    不講道理地想要搶奪我的心、又把我丟在一旁自相爭奪的那兩人,我不能原諒。就算不這麽做,我也可能會分一點心給他們,但他們卻不相信我,讓我難過又生氣。我沒辦法跟騙了我把我壓倒、想要毀了我的人在一起。


    所以才分手的。


    連見都不想見。


    我沒錯吧。


    “……竹宮同學。”


    小島同學寂寞地笑著。


    “你好輕易就割舍了喔。”


    “因為我隻想要真的東西。”


    “嗯。但在割舍掉的東西裏,也許混雜了真的東西。”


    接著她將視線移向海邊。


    喂、小島同學。


    不好意思喔,你是溫柔的笨蛋。


    這個瘋狂的世界裏充滿了假貨,若是將假貨一一撿起後注入感情、再猶豫要不要丟掉的話,就會被越來越多的假貨壓垮。你連這都不懂嗎?就算知道的話,你應該也無法丟棄吧。


    我是擁有“絕對零度”的心的冷酷狼人少女。


    所以能輕易舍棄。


    那種東西,是可以割舍的。


    我們休息的期間,男生們漸漸回到終點,肩膀隨著急促的氣息上下震動、接著倒在草皮上。再過差不多半分鍾吧,看到那兩人的身影——


    “……”


    有了。


    海藤同學和山野同學,並肩跑在最後的直線上。


    他們拚了命的樣子、可說是恐怖的表情,一定是我跟小島同學的意氣之爭無法比擬的認真比賽吧。為了得到我的心,跟重要的朋友爭奪,一心一意地看著前方、擺動手腳。


    但是——為什麽啊?


    我即使看到這樣也沒感覺。


    隻是覺得很掃興。


    在他們的心裏,一定沒有我。裏麵有的隻是想要得到我的赤裸裸欲望而已。


    隻有空虛的行動理由,什麽也不知道卻持續奔跑的山野同學。


    讓我看到肉食獸的本性,但即使如此也無法停止的海藤同學。


    喂——兩位,在你們的終點可有我在?


    悲哀或寂寞。


    或是難過。


    不是這樣的感情。隻是覺醒過來了。


    “你們都輸吧。”


    小島同學聽到了我的聲音。


    “咦——”


    “你不覺得——剛剛說了很可怕的事嗎?”


    我無視一切。


    兩人以滑稽、不顧外在形象的樣子跑著,也許已經快到極限了,搖搖晃晃地、腳步蹣跚,但卻還是努力地跑著。


    可說是適合戰士這個稱呼的,鬼氣逼人的樣子。


    他們跑著——幾乎是靠意誌力地跑著。


    最後的最後,老天爺戲弄了他們。


    “——”


    分出勝負的,是力氣、還是罪惡感呢?


    海藤同學的身體,咚地斜了。


    他倒了。


    ——跌倒了。


    沒有感想。


    山野同學看到他這樣,一瞬間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跑,但不知是心已經被蒙蔽了、還是已經沒有幫助他站起來的體力了,就這樣跑到終點。


    海藤同學不管周遭的人喊些什麽,都沒再站起來。


    他隻是看著勝利的山野同學的背影。


    “……”我默默地站起來。


    “小島同學。”我的聲音冷得連自己都覺得很意外。“那兩個人,想要的話就拿去吧。”


    “咦——”


    “如果不要的話也沒關係。反正你隻是想跟男生交往的話,跟誰都可以,就交往一下吧。海藤貝和山野幸夫,你可以選個喜歡的,也可以都交往。隨你高興。”


    “竹宮同學?”


    “麻煩你替我傳個話。”


    真無聊。我已經受夠了這種鬧劇。


    感覺好像是戴著麵具一樣。


    “我超討厭你們兩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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