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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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織田直也告訴我,他在加油站工作,那家加油站位於大樓和國宅林立的東京東區。


    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裏了,他辭職了。


    “他工作很認真。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辭職。”


    加油站負責人是一個矮小的中年男人,我一提到直也的名字,他立刻這麽回答我。他斜戴著一頂和製服同布料、有帽簷的帽子,正拿著水管仔細地衝洗洗潔精泡沫。


    “他什麽時候辭職的?”


    矮個子男人皺了皺眉頭說:“一星期以前吧。”


    這麽說,他來找我後沒多久就辭職了。


    我的不安甚於撲空的失望。怎麽會這樣的巧合?很明顯他在“逃避”。


    “什麽理由?”


    “我也想知道。他說是什麽不得已的原因。沒想到這種年紀的孩子也會說什麽‘不得已的原因’,他的措辭還很婉轉。”


    “他說沒說去哪裏工作?”


    “沒有。”


    想也知道。


    “他在這裏工作很久了嗎?”


    “也不是,差不多三個月。”


    “你有他家的地址和電話嗎?”


    “有是有……”男人從下到上打量著我,“你有什麽急事嗎?”


    “因為不得已的原因。”


    我哈哈笑了兩聲,矮個子男人抓住帽簷,重新戴了戴,“這個世界上,還真是有很多不得已的事。好吧,我告訴你。走,到我辦公室去。”


    我在零亂的桌角抄下織田直也履曆表上的地址電話,男人兩手在腹前交握著,從頭到尾一直看著我,指尖還不停地動來動去。


    直也的履曆表隻有薄薄一張紙,沒有貼照片。他的字很小,不算漂亮,完全沒有改過的痕跡。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對他來說,寫履曆表根本就是家常便飯。


    “興趣”一欄裏什麽也沒填,“健康狀態”一欄裏寫著“良好”,“家庭成員”也是空無一字。


    “你有沒有根據這個地址聯絡過他?”


    矮個子男人搖搖頭說:“他從不遲到,也不無故蹺班,工作很認真,根本沒必要聯絡他。你怎麽這麽問?”


    我用指尖輕輕敲著履曆表上的地址說:“因為電話的區號和地址不一致。”


    “真的嗎?”


    “地址是足立區,但電話區號——嗯,是江戶川區的。這電話肯定有問題。”


    “真傷腦筋。”矮個子男人從我手上拿過履曆表,縮起下巴,拿得遠遠的看著一整排羅列的小字。


    “我有點兒老花眼,”他解釋著,又以辯解的口吻繼續說,“這年頭,如果這種小地方也要噦唆,就找不到人了。現在的年輕人,根本不可能如實填寫什麽資料。”


    “我知道,”我附和著,“但很少有人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吧?他是怎樣的年輕人?”


    “你問我……”


    “他工作不是很認真嗎?”


    “對,他在工作上真是沒話說。但不怎麽說話,也很少和人交往。”


    “其他的員工有和他相熟的嗎?”


    矮個子男人動動下嘴唇,想了一下說:“如果勉強來說,麻子和他最熟了。”


    “是女孩子嗎?”“對。是我們加油站的親善大使。她也是臨時打工的。”


    “我可以見見她嗎?”


    “她上晚班,傍晚才來。你要不等六點再來,我先和她打聲招呼。”


    我道過謝、正準備離開他辦公室時,矮個子男人慌忙問道:“他是不是做了什麽……”


    “不是的。”


    “那就好……”他皺著眉頭,好像在思考什麽。我默不作聲,等著他往下說,他露出一副嚴肅得有點滑稽的表情:“直也這孩子有些地人覺得不對勁,難免懷疑他是不是幹了什麽危險的事。”


    “具體來說,哪些地方不對勁?”


    矮個子男人又摸了摸帽簷說:“我兒子也是高中生,不過,是個不救藥的笨蛋。他幾乎不去上學,整天到處玩,有時候會來這裏跟我要錢。竟然跑來父親工作的地方,我可沒打算把他教成這樣!”


    即使沒這麽教他,但他還是來了,那是因為他覺得每次來都能要到錢。還不是做父親的對他予取予求造成的,所以應該各打五十大板。


    “織田在這兒打工時,有一次我兒子來要錢。我兒子回去後,他突然說:‘應該讓他戒掉。’我嚇了一跳。”


    “你兒子在吸毒嗎?”矮個子男人垂下雙眼說:“他交上了壞朋友,我也察覺到了。”


    “你最好勸他趕快戒掉。"


    “我知道。但是哪有這麽簡單,我兒子個頭比我還大——算了,這不重要。”


    他很生氣地“哼”了一聲。“一般人這麽看一眼,哪能知道別人吸毒成癮?所以,織田應該也是過來人,所謂‘同病相熟’,說不定他比我兒子陷得還深呢!他一臉憔悴,看起來病懨懨的。我兒子至少看起來還挺健康。光看外表怎麽知道他在吸毒?而且我兒子隻是從他身邊走過,就被他一語說中。”


    隻從他身邊走過?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絕對錯不了。我不禁想起生駒說的話。


    “或許你兒子讓他有這種感覺,或許你兒子露出了恍惚的表情。”


    我試探著問了一句,矮個子男人不悅地搖了搖頭。


    “沒這回事。按你說的,我這個做父親的應該最先注意到才對。光看外表怎麽看得出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回到雜誌社,看了一眼牆上的鍾,上午十一點。總編和各組負責人正在會議室開策劃會,辦公室十分清靜。


    佳菜子不在。前台的桌子上堆了許多還未整理的信件。她平時用來蓋膝蓋的小毯子整齊地掛在椅背上,看來今天她請了假。


    我抱起所有信件,走到自己的座位,才把信放在桌上,就聽到生駒悟郎叫我。我遍尋不著他在哪裏,好不容易才在窗前絕無僅有的一台計算機前發現他的身影。他嘴裏叼著煙,拚命向我招手。


    “情況怎麽樣?”他問我。


    “消失了。”


    “哪一個?”


    “織田直也。他辭掉工作,逃之夭夭了。”


    “他在搞什麽?”


    “我還想問你呢!你在搞什麽?”


    “這可是高科技。我可是參加過培訓的。”他用肥胖的手指敲打屏幕,“我用計算機查了從昭和四十九年開始,報紙上刊登的有關特異功能的報道,全都打印出來了,你看。雜誌總是不如報紙嚴謹。你看,或許可以找幾個經常發表評論的人接觸看看。”


    “謝啦!你不是說,你認識幾位專家嗎?”


    “對。但是,我想起一件事。”他撓著自己的下巴,把一大截煙灰掉在鍵盤上,“在特異功能熱潮時,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老兄。他是個警察,在一個有透視能力的人的協助下,破了一個陷入膠著狀態的案子。我不認識他,但不知道從哪裏——應該是報紙上吧——看過相關報道。我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份報紙了。昨晚,我老婆幫我掏耳朵時,我心裏還想著,但就是想不起來。不過我記得是東京的報紙,一定能找到。是不是很有意思?你有沒有興趣?”


    “太有興趣了。”


    我站在生駒旁邊,看著放在計算機主機旁的調製解調器,綠色的燈忽明忽滅。我突然想到,其實自己對它的構造完全不清楚。


    雖然計算機很方便,大家都在用,但沒什麽人了解它的工作原理和構造。有什麽問題時,隻要聯絡係統中心來維修就行了。就像黑匣子。計算機是人製造出來的,即使自己不明白,一定有


    人搞得清楚是怎麽回事,於是就感到安心,不去深究。


    特異功能——如果真的存在——就是人類身上的黑匣子,隻有具備這種能力的人才了解它的含義。就像對計算機一無所知的人,隻能對計算機的功能感到欽佩。隻具有普通五感的人,當然無法理解特異功能是怎麽一回事了。


    “好,這就行。”


    生駒一說完,打印機發出一陣嘈雜之音,之後便開始打印。我用離打印機最遠的電話撥通了足立區區公所的電話。


    織田直也在履曆表的地址欄裏寫著“足立區綾瀨八丁目十六號”。教查了一下地圖,綾瀨隻到七丁目,區公所也這麽說。


    掛上電話,我又撥了直也留下的那個號碼。


    出人意料,竟然通了。


    聽筒裏傳來鈴聲。可見那個號碼不是隨便亂寫的,但是響了十次、十五次也沒人接。響過二十次鈴,我才放下電話。


    ntt真是刻板,不提供從號碼查詢電話所在地的服務。看來隻能發揮耐心精神,多打幾次,直到有人來接為止。


    不如先處理稻村慎司的問題。從他下手應該比較快。


    我想見的不是稻田慎司,而是他的父母。這種非假日時間,高中一年級的乖孩子應該上學去了。


    鈴聲隻響了兩次,就傳來彬彬有禮的女聲。我自報姓名後,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到了,對方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你。我想,慎司可能沒向你提起過我——”


    “有、有,他說過。”她急忙說道,“您是高阪先生嗎?我是慎司的媽媽,多謝您照顧我們家慎司……”


    當我說有事想和她談談時,她立刻叫我等一下。這次接電話的,是我在台風那天晚上,曾用旅館電話通過話的慎司的父親。


    按慎司的說辭,他父親應該知道他有特異功能,而他父親,就是第一塊試金石。於是我說:“是這樣的,您兒子告訴我一件很奇妙的事。我想就這件事——”


    慎司的父親打斷我的話,立刻問:“那孩子,他說了什麽?是那件非比尋常的事嗎?”


    “所謂非比尋常是……”


    我聽到小小的雜音,抬頭一看,生駒正用內線同時聽著電話,一臉鄭重其事地點著頭。


    “我不知道該怎麽問,慎司告訴你什麽了?”


    “他說,他可以知道別人——”


    “正在想什麽?”


    我看了看正聽著電話的生駒,他又點了點頭。


    “喂?喂?”


    “我聽得到。沒錯,他就是這麽說的。慎司告訴我,他可以看透別人心裏想什麽。不僅可以透視人,還可以透視物體,像是身旁的椅子什麽的——”


    “是、是,我知道。”


    “我覺得他為這件事很苦惱。”


    “所以你想和我們談談,是嗎?”


    “對,如果方便。是否可以撥一點時間給栽7”


    停頓了片刻,慎司的父親回答:“那好吧。我早就知道會有……會有這麽一天。”


    約好時間後,在掛斷電話之前,慎司的父親說:“剛才電話一直有雜音,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是我同事的呼吸聲”,於是回答:“對不起,我正在打印資料。”


    生駒放下電話後立刻說:“這是常有的事,他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筋鬥。你可別以為父母和他住一起,就能識破他的謊言。”


    “看樣子,你很激動。”


    “和彎湯匙熱潮時一模一樣。”


    “誰搶走了我的工作?”一個聲音壓過生駒,顯得有點惱火,是佳菜子。她站在堆積如山的信件旁,雙手又著腰。


    “佳菜子,怎麽了?”生駒擺出一張笑臉,走了過去。“別生氣。我看你今天休假,想幫你分擔一點工作。”


    他裝出分信件的樣子,佳菜子更生氣了。


    “誰要你多管閑事?”說完,便把生駒推到一旁,抱起成堆的信件,回到前台。


    “隻遲到這麽一會兒就恢複了,可見問題不大。說明她沒有哭到天亮。”


    生駒一邊說一邊晃著身子走過來,突然神情嚴肅地壓低了嗓門。


    “幸好我早一步發現,不然讓她看到了,又要鬧得滿城風雨。”


    他遞過來的還是那種信封,和之前寄來的一模一樣,相同的字跡。


    “這是第幾封了?”


    “第七封。”


    這一次,還是沒寫寄信人姓名。打開信封,還是相同的信紙。薄薄的一張紙。


    但是……


    “怎麽了?”


    我靜靜地將信紙遞給生駒。他用力抿起嘴角。


    這次,信紙不是空白的,白色信紙上寫了一個字——


    恨。


    2


    “稻村咖啡店”在馬路邊一棟白色大樓的一樓。門口掛著一塊印有可口可樂商標的小黑板,上麵寫著三種當天午餐的菜色,以及免費提供坦桑尼亞咖啡。


    已經是午後兩點,店裏仍十分熱鬧。我一推開門,所有客人都轉過頭來看著我,令我有點不寒而栗。


    “高阪先生嗎?”


    吧台內的中年男子連忙跟我打招呼,他身上穿著印有可口可樂商標的紅色圍裙。


    “我是慎司的父親,這是內人。”


    一排整齊的玻璃彎管後,一個嬌小的中年女人欠身向我致意,臉上充滿忐忑的表情。或許是因為他們夫婦倆對我這樣,客人們仍然向我行注目禮,伸長耳朵聽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請多指教!”我走向吧台,壓低嗓門說道,“你好像正忙,我看還是改天再來吧。”


    慎司的父親急忙走過來說:“不、不,沒關係。不好意思。”


    他太低姿態了,在座的客人看著他們熟悉的店主竟對我點頭哈腰的,似乎有點生氣。靠裏麵桌子的一名男客大聲喊道:“老板,怎麽了?”


    “沒事。”慎司的父親親切地回答。“不好意思。”


    “慎司出什麽事了嗎?”那名男客緊迫不放,挑釁似的上下打量我。


    “真的沒事。”慎司的父親擠出笑容,他拉著我的手,小聲說,“不好意思,我們出去談。”


    他轉過頭,對太太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推開大門。我向看起來身體不適的稻村太太點點頭,半被拉著走出店外。


    “實在是對不起。”


    慎司的父親摸了摸發線後退的飽滿天庭,不停向我道歉。那些客人仍然從窗戶裏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忍不住低聲說:“你不要這麽一直向我道歉,別人還以為我是地下錢莊來討債的呢。”


    “什麽?噢,也對啊。哎呀!”


    他終於笑了,挺直身子。


    “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緊張……”


    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跟頭——生駒是這麽說的。看起來確有這種味道。慎司父親那種真切的緊張心情我也感受到了。


    做人父母真好……我想。


    “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稻村德雄。”


    那是個晴朗的下午,我們邊走邊聊。從“稻村咖啡店”旁的小路,一直走到荒川河畔的堤防,秋天的陽光灑滿整個堤防。我們走上階梯,站在堤防上,右側是河麵,左側是一片街景。


    “慎司小時候,我常帶他來這裏練習騎自行車。”稻村德雄說道。


    “這裏環境很不錯。你老家在這兒嗎?”


    “不,是從我這一代開始的。在這裏開店後,我們才住在這一帶。現在我們搬到別的地方了,但離這兒很近。”


    我覺得這裏很像在電視上看過的風景。原來這裏的確是幾部校


    園連續劇的外景地。


    “一有攝影小組來這裏,慎司就跑來看熱鬧。說是有漂亮的女孩子。”


    “對了,聽他說交過女朋友。”


    “對。好像是他同學,但我和內人都沒見過。那女孩曾打電話到家裏兩三次。應該就是時下那種年輕女孩吧,我家慎司大概也差不多。”


    “不,我覺得慎司很有禮貌,是個好孩子。”


    稻村德雄舉起手摸著後腦勺,看著自己的腳,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一副準備談正事的樣子。


    “對了,你要和我談什麽——當然,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談些什麽。”


    “慎司和你談過嗎?”


    “是。他說刮台風那天晚上,你幫了他大忙,很照顧他。他回家後,我和內人想去拜訪你,當麵向你道謝,但慎司卻極力阻止。當然,他不告訴我們為什麽……”。


    那當然,我心想。


    “好吧,我告訴你。不過,我有個請求,要是慎司沒主動說,千萬別向他提起我已經告訴你這件事,也請你不要罵他或逼問他,可以嗎?”


    稻村德雄用力點點頭:“高阪先生,我向你保證。我和內人早說好了,對慎司的事不會再大驚小怪了。”


    在我告訴他從台風夜開始的一連串事件時,他始終一言不發地聆聽,沒插半句話,垂著雙眼,慢慢走在長長的堤防上。


    我開始說話時,遠處有一座大橋,等我說完,我們已經走到橋畔了。


    我們默默等著略微傾斜的紅綠燈變為綠燈,目送幾輛車經過之後,才穿過滿是塵埃的柏油路。


    當我們再度走上河堤時,稻村德雄開了口。


    “原來如此……難怪那孩子最近一直悶悶不樂。”


    “昨天,他來找我,也是一臉憔悴。我想,你們做父母的肯定很擔心。”


    “謝謝你,真的很感謝。”他向我鞠了一躬,又摸摸額頭。


    “聽慎司說,你們也知道他的……他的能力。聽說他姑婆也有和他一樣的能力。”


    “對,沒錯。她是我父親最小的妹妹,慎司的姑婆。她在三年前過世了。”


    “慎司說,當他第一次告訴你這種能力時,你帶他去找這位姑婆。”


    “對,我帶他去了我姑姑那兒。因為我相信我姑姑,也知道我姑姑的苦處。”


    他停下腳步,迎著秋天的涼風,看著河的那一邊。


    “稻村先生。”聽到我的叫聲,他精神抖擻地回答了一句“是”,轉過頭來。“老實說,當時我還不太相信慎司所說的,畢竟這種事很難輕易相信。”


    “我明白。”


    “織田也來找過我,他提出有力的證據,證明慎司是費盡心思騙我的——你知道織田吧?”


    “我沒見過他,”他一臉遺憾地搖搖頭,“但慎司跟我提過他。他說,爸爸,有個人和我一樣。當時,我嚇了一跳,真的嚇了一大跳。”


    “你沒叫他帶回來見見麵?”


    “我說了好幾次,但都沒成。他說,爸爸,對不起,直也不喜歡去別人家。我能夠理解,誰都有怕生的時候,更何況是能夠透視人心的人,更不會輕易和陌生人見麵。如果我和內人見到織田——即使我們不是故意的——也會在心裏覺得:這孩子會不會帶壞慎司?他們兩個在一起時,都幹些什麽?真希望他趕快離開慎司。織田肯定不願意聽到我們這些想法。”


    我將頭仰向後麵,看著萬裏晴空說:“這麽說,你完全相信他們兩個說的?”


    稻村德雄靜靜地回答:“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對我和內人來說,事實就擺在眼前。”


    我不經意地看看他,他微笑著。


    “慎司是我和內人的兒子,”他語氣平靜.“他的問題就是我們夫妻的問題。迄今為止,我已經見識他做出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無數次了。真的是不計其數。對我們來說,已經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了,更何況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請問,你姑姑是怎樣一個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麽表達。“她是個可憐的女人。真的,她的人生很痛苦,但她很堅強,像鋼鐵一樣堅強。正因為這樣,才撐到那麽大的歲數。”


    稻村德雄使用了“撐”這個字眼。


    “她長得很漂亮。很多人都搶著給她介紹相親對象。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親在林場搞木材批發,生意做得有聲有色。聽父親說,原來家裏後院有一個倉庫,裏麵收藏著武士刀和盔甲之類的東西,每年隻有在拿出來曬的時候才能看到。還有放在箱子裏的長袖和服。我父親小時候曾披著和服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結果被大人狠狠罵了一頓。”


    他頗為懷念地眯起眼睛。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所有東西都付之一炬。那時候已經到了我父親那一代,很遺憾,我父親沒有做生意的天賦,即使當時沒發生戰爭,我父親也做不出什麽業績來。對不起,我扯遠了,是要談我姑姑的。”


    “你說她長得很漂亮。”


    “對,沒錯。開始打仗的時候,她就嫁人了。當時,她在山梨縣那一帶避難,她預言留在東京的親戚會在大空襲那天晚上被燒死。她婆婆並不相信,但空襲過後,果真在姑姑說的地方挖出了屍體。她婆家的人覺得她很可怕……災難從此開始。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春天,戰爭剛結束,我姑姑帶著兩個孩子回了娘家,被迫離了婚。她當時三十多歲吧,我也就七八歲的樣子。那個年紀的孩子,對大人說的話特別感興趣,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你姑姑是因為那種……能力才離婚的嗎?”


    “我想是吧。她婆家人說,不能把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像千裏眼一樣的媳婦留在家裏。我父親很生氣,在那個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他不由自主地扯著圍裙邊說道:“我父親氣急敗壞,我姑姑也不甘示弱。她說有什麽辦法,又不是我喜歡這樣子。我姑姑不僅漂亮,個性也強,本來就和婆婆處得不愉快,所以空襲那件事就成了婆家很好的借口。”


    又不是我喜歡這樣子。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來就這樣。


    “後來,我和姑姑重逢時,才聽她說起事情的原委。她在十四五歲時就發現自己具有與眾不同的能力。但當時的社會,對女人來說是一個很不幸的時代,無論吃飯睡覺,都必須看家裏男人的臉色,活得很壓抑,根本不能表達自己的意見。我姑姑隻好把所有事都埋在心裏,沒告訴任何人。結果,卻在空襲時爆發了——畢竟關乎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說出來了。”


    “我記得很清楚,姑姑和我父親大吵一架後,躲進房裏大哭了一場。不久她就離家出走了,後來完全沒了消息。直到我姑姑快六十歲,我們才重逢。那時候我已經結了婚,內人剛好懷了慎司,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他們是在東京車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就在我走向巴士總站時,聽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很少有人這麽叫我,我回頭一看,發現姑姑就站在不遠的地方。那時正好是現在這;,個時節,她穿著一件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認出了她。她瘦了很多,


    看起來有點疲憊。”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剛才還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叫你。’我也嚇了一跳。我們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將近一個小時,


    我還沒開口,姑姑竟然就對我說:‘你結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頭腦,一定可以成功的。”’


    稻村德雄笑著說:“我光這麽說,你聽不懂吧?其實我本來在咖啡批發店工作,當時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辭掉工作,自己開店做生意。”


    “就開


    了現在這家店嗎?”


    “對,沒錯。當時我很驚訝,立刻想起以前的事。我問她:‘姑姑,你還是能那樣嗎?’姑姑笑著說:‘可以啊,一直都可以。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我什麽都沒告訴她,她就說中了內人的名字以及她肚子裏的孩子胎位不正。當時,內人正為這件事不安呢,最後還是剖腹生產的。”


    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我弄糊塗了?這也難怪。我姑姑還說:‘阿德,你不能向那個叫石……石森的借錢,有附加條件的借款對你沒好處。即使再辛苦,寧可向銀行借,最後會有好結果的。我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才叫住你的。’那個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跟我說過,如果我要開店,他可以提供資金支援。當時,我邊走還邊煩惱著要不要接受他的資金支援。”


    我苦笑著問:“你有沒有跟他借?”


    “沒有。這件事我做對了。”


    打那之後,稻村德雄就不時和姑姑見麵。


    “即使我邀她來家裏,她也從沒來過。隻在慎司出生時,她到醫院探視。我姑姑一個人——一個人勇敢地活著。雖然她從沒詳細和我談過她的情況,但她似乎沒再嫁,始終過著獨居生活。”


    “當慎司的能力開始展現時,我立刻去找姑姑,當時我沒告訴內人。我姑姑感同身受地說:‘阿德,這孩子很可憐,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稻村家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這樣的人。你父親對這件事也略知一二,可能是某個親戚告訴他了吧。當時他雖然很生氣,但並沒有太驚訝,因為這是稻村家的傳統。”這種能力是會遺傳的。就像血友病一樣,在某個家族的血統中以隱性基因隱藏著,當和某種顯性基因結合時,就會顯現出來——我曾經在書中看過這樣的記述。


    “我姑姑沒讀過什麽書,不會說什麽深奧的話。但她向我保證,會盡她所能,教慎司怎麽活下去。事實上,她做到了。”


    他停頓了一下,摸了摸頭發稀疏的頭頂,聳了聳厚實的肩膀,呼出一口氣。


    “我姑姑是在二月的某天深夜三點突然去世的。死因是心髒功能衰竭,她躺在床上,就像睡著了一樣。”


    “是誰發現的?”


    “慎司。那孩子感受到了。”


    “感應到的,是嗎?”


    “應該吧。我姑姑住在高圓寺,那時我們已經搬來這裏了。半夜,慎司突然坐起來,把我搖醒,對我說:‘爸爸,姑婆死了。’我問他:‘怎麽回事?’他回答:‘因為我知道。’之後他就哭個不停——我們趕過去一看,結果,真的像他說的那樣。”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絕對錯不了。我再次想起生駒的話,開始思索起來。那麽現在這種情況該如何解釋?


    “葬禮後,慎司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姑婆走得並沒有太痛苦。’或許你會笑我,但他這句話救了我。”


    我沉默不語。我覺得自己不能說一些未經大腦思考的話。


    “不知不覺和你談了這麽多。因為我姑姑的關係,我接受了慎司有這種能力的事實。姑姑生前曾在我和內人麵前,用托付的口氣對我們說了一番話。”


    “她說,阿德,你們是慎司的父母,你們仔細聽好。對那孩子來說,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現在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會活得比我還辛苦。但既然他來到這世上,就隻能接受。他所背負的重擔,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你們做父母的幫不了他。什麽都不要說,在一旁靜靜地守護他就好。如果那孩子找你們商量,你們就竭盡所能地協助他。你們能幫他的隻有這些,他擁有你們沒有的能力。不要以為你們是大人,就能夠教導自己的孩子。那個孩子有屬於他自己的命運。慎司很聰明,心地也很善良。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他,我相信他是個好孩子。萬一發生什麽事,你們必須和他一起承擔,要有這種心理準備。”


    “我相信姑姑的話。”


    稻村德雄平靜地說完,抬頭看著我。


    “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盡管這對父母來說有點悲哀,也很無奈。有一次,內人在電視上看到賽車比賽,由於發生了事故,賽車被撞得支離破碎,燒成一團。內人看了之後對我說:‘父母看著自己的孩子走這一條路時,心裏一定很痛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會在什麽時候喪命,但也無可奈何,隻能默默地祝福他,就像我們一樣。’在這之前,我們也是花了好長時間才接受這一現實的。”


    經過不知所措的漫長時間和事實的累積,才能走到這一步。


    “這次的井蓋事件,我也覺得是慎司錯了。他處理事情還不夠成熟,把事情搞砸了。這青澀的失敗,他現在還為之煩惱。但是,無論造成什麽結果,我都準備和慎司一起承擔。”


    他笑笑,第一次露出長輩應有的從容態度。


    “慎司雖然犯了錯,但我覺得他作出了正確的判斷,包括他選擇你來協助他處理這次的事。”


    “我……我可不這麽認為。”


    “我是說真的。如果想炒作,以你的工作環境,早就可以搞得滿城風雨了。但是,你選擇了停下腳步,好好思考這件事。所以你才來找我。”


    “那是因為我自己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這麽做,是擔心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出糗。”


    “但如果想寫,還是可以寫嘛。”


    “把東西放在天平上,在天平還沒有靜止之前,根本看不清準確刻度的。”


    稻村德雄滿臉笑意地說:“是嗎?原來是這樣。總之,慎司在你身上看到了某些值得我們信賴的東西。我相信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他抿了一下嘴,繼續說道:“但你畢竟上頭有老板,在工作上難免會身不由己。這一點,我比慎司更了解。以後怎麽做,你自己全權決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直到你覺得滿意為止。我和內人會在慎司身邊支持他,接受所有發生的事。你不用太介意。”


    我無言以對,隻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堤防下的馬路上,一群戴著黃色帽子的小學生正手牽手、蹦蹦跳跳地走著。


    “這種年齡的孩子最可愛。”看著黃色帽子左搖右擺漸漸遠去,稻村德雄喃喃說道。“這種年齡,會乖乖跟在父母身邊,父母也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我有時候會想,要是慎司不長大,那該有多好。”


    3


    第六節課快結束了,我心想,即使現在過去也不一定能遇到,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學校。顯然我沒猜對,不過相反的結果反而更好。


    慎司在操場上,穿著運動服,和其他學生一起上體育課。我注意到那個膝蓋被泥土弄髒的學生。


    我隔著柵欄看到,老師一聲令下,所有學生開始倒立,由於沒人扶著,許多孩子都沒法做。但個頭不高的慎司一下子就成功了。老師大聲數到三十,這期間,慎司穩穩當當的,完全沒有搖晃。聽到老師喊“停”,他才放下雙腿,輕盈地站了起來。接著他就看見我了。


    他一聽到解散的命令立刻跑過來,邊跑邊揮手,指了指左側的小門。我往小門的方向走去,但中途又轉過身來。


    “嚇了我一跳。”他開口說,把胳膊架在高到胸部的鐵欄杆上,探出身子。


    “你來很久了嗎?”


    “差不多十分鍾。你挺厲害呀。”


    “啊?”


    “倒立,你很行嘛。”


    “噢,我是體操隊的。”他笑笑。額頭上冒著汗,臉頰也特別紅。雖然還有黑眼圈,但表情開朗多了。


    “如果連倒立也不會,早就被踢出來了。”


    “你不換衣服嗎?”


    “不用。一會兒還要去參加社團活動。


    ”


    水泥地上掉了一地銀杏的黃色落葉,一挪腳,就傳來沙沙的聲響。


    “直也不見了。”


    慎司輕輕抬起眼來,他似乎並不意外,倒像在問那又怎樣。


    “他經常這樣嗎?”


    “他常換工作,換住的地方。這次應該是怕你去找他。”


    “你平常怎麽和他聯絡?”


    慎司舉起手摸了摸散亂的頭發,說:“通常都是直也打電話給我,而且我們也不常見麵。”


    “你不知道他住哪兒嗎?”


    “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


    “不知道,沒必要知道。”


    “如果你想聯絡他,要怎麽聯絡?”


    慎司垂下眼睛,然後抬起頭一臉嚴肅地看著我說:“我會呼喚他。”


    “他聽得到嗎?”


    他點點頭說:“高阪先生,你之前不是問我是否曾和別人交流?當時我無法明確回答你,是因為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交流。”


    “為什麽?”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當我想見直也時,他就會打電話給我,或者我覺得直也今天可能去公園,就會在公園看到他……通常都是這樣。我從來沒有明確發出過‘趕快和我聯絡’之類的‘電波’。”


    “但他還是可以感應到?”


    “對。我想是因為他的能力比我強。我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打個比方。”


    慎司一臉沉思的表情:“你想知道?不怕又把自己搞糊塗了?”


    “反正我已經一片混亂了。沒關係,你說吧。他還做得到什麽?”


    慎司遲疑了一下:“可以移位。”


    “什麽7”


    “意念移位。聽起來好像在瞎扯,但這是真的。我見識過一次。”


    “也就是說,可以……從a地移到b地嗎?”


    “對。他說這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的負擔,不能隨便鬧著玩。就那麽一眨眼的工夫,從公園一端的長椅到另一端的秋千上。我也想試試,但我沒有那種能力。”


    “真可惜。”我說。我這話發自肺腑,但聽起來完全沒有真切的感覺。


    “還好你不是說,如果可以,坐電車就不用掏錢了,也不怕遲到了。”


    我幹咳幾下,掩飾自己的心虛。


    “你剛才說的公園,就是你每次想要冷靜時去的那個兒童公園嗎?”


    “對。那裏照不到太陽,周圍也沒什麽住宅,有點陰森,很少有大人帶小孩子去那裏玩,平時幾乎沒人,我們可以完全放鬆。”


    “嗯。”我把一隻手插進褲兜兒裏,不經意間抬頭仰望天空。“可不可以再試一次?幫我把他叫到公園。我有很多事想問他,況且他的氣色也很不好,也許需要幫助。”


    慎司把下巴擱在鐵欄杆上,喃喃說:“你見過我爸了。”


    他的視線落在我提的紙袋上。


    紙袋裏放著慎司小學和初中時的相冊。稻村德雄特地回家拿了這些相片,我全數借走。


    慎司和老師不太合,不知怎麽就是合不來。但有幾個好朋友。你可以找其中的一個問一問慎司的情況。


    我很小心地不讓慎司看到紙袋裏的東西,但還是被他發現了。


    “你透視到的?還是看到的?”


    “透視到的。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很沒禮貌。”他小聲笑了笑。“你準備——調查我?”


    “是調查你們。”


    “謝謝。”


    “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得出足以讓你道謝的結論。”


    “知道,我知道。”


    他絲毫不擔心的樣子。


    “你去聽巴哈了嗎?”


    我搖搖頭說:“我怕自己中途睡著。”


    “是嗎?即使這樣,那個姐姐也不會生氣。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她喜歡你。”


    “你最好少幹這種事。”


    慎司有點慌了,“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早上我去找你,一看到那個姐姐,我就察覺到了。強烈得好像雪崩一樣,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件事。”


    他停頓了一下,“我沒騙你。也許我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你,我會好好反省。”


    “她是單戀,真可憐——”慎司說完,用腳尖踢著地上的落葉。


    “最近,你整天都豎著天線嗎?你不是說隻要好好控製就不會聽到任何聲音嗎?”


    慎司聳了聳白色運動服下的肩膀說:“天線一直都豎著,而且第一次去一個地方,一定會拚命搜尋,就像宇航員走出太空艙之前,都會先派出探測器四處探測一樣。”


    我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在背麵寫下家裏的電話,交給了他。


    “你見到直也,立刻打電話給我。我不在編輯部的話就打到家裏。任何時間都沒關係。請你務必打電話,你對著天空大叫,我可聽不到。”


    “我知道。”慎司笑得連鼻子都皺起來了。


    “你好像比上次精神多了。”


    “是嗎?嗯,是好一點兒。可能是天氣的關係吧,這種天氣真的很舒服。”


    他把腳跨在鐵欄杆上,伸直雙手,抬頭仰望萬裏晴空。


    “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間平安依舊。”


    我“哇”了一聲。


    “很奇怪嗎?我現在是學生,當然會背誦。”


    他跳下鐵欄杆,說了聲“拜拜”,便跑遠了。我看著他的白色運動服消失在灰色校舍中,這才轉身離去。


    同到編揖部.主編把我叫了過去。他衝我招招手,便穿過雜亂的辦公室,大步朝複印室走去。


    我追上他,說:“正好,我要請年假。”


    主編停下腳步。我這才發現,原來他和慎司差不多高。但主編看起來壯實一些,或許這就是他精力充沛的原因吧。


    “什麽事?”


    “我想請年假。”


    “我是問你有什麽事需要請年假。”


    “我想調查一件還不知道能不能寫成報道的事。”


    他的蓮霧鼻“哼”了一聲,問道:“青少年谘詢那件事嗎?”


    “對。”


    “那件事我們不是說好了,等你有結果時再告訴我。”


    “我也打算這麽做,但很可能沒辦法寫成報道。”


    “怎麽會沒辦法寫?你這個笨蛋!”他抬起胡子刮得一幹二淨的下巴,“報道能不能登,輪不到你決定,是由我來決定的。”


    “但是,這段時間我來上班也寫不出東西來。”


    “連會議也不參加?”


    我是故意不參加的。


    “難道你不想知道我們目前準備做什麽嗎?”


    “我大概知道,是不是那個不慎打死嬰兒的案子?”


    主編沒有說話,他那張被佳菜子稱為“車輪餅”的圓臉都氣歪了。


    “我剛才看到桑原拍的照片了。”


    “那個特輯隻要兩個人就可以搞定。”


    “我知道,所以——”


    “不準請年假。不管你說什麽都不行,我不同意,你就別再說了。這段時間,不管你幹什麽,我都不管你。等你做完以後再告訴我,就這麽決定了!”


    “你真大方。”


    “隻有在帶著漂亮美眉去南方度假時才需要請年假。笨蛋。"


    “我還以為自己老幹這種勾當,所以才當不上主編呢。”


    “如果連這種勾當也沒幹過,就算當主編,又有什麽樂趣可言?”


    我撲哧笑出聲來:“主編,我看你很樂在其中啊!”


    “樂你個頭,我隻是中毒了。”


    他不以為然


    地說完,突然住了口,迅速看了看四周。走廊上沒半個人影。


    “聽說又寄來第七封了?”他表情很嚴肅,“生駒告訴我的,他很擔心你。我也開始擔心了,聽說這次寫東西了?”


    “啊,對。”


    “聽說是個‘恨’字。”


    “對。”


    “你真沒幹什麽壞事?不如趁現在趕快招供。”


    “我也很想招供,但我真的不知道。”


    “完全不知所以嗎?一點頭緒都沒有?”


    被人這麽一問,還真不知該怎麽回答。任誰都一樣吧。


    “幹我們這行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與人結怨,”主編自言自語道,“況且你在社會組工作,說不定和什麽人結下了梁子。”


    “如果是這樣,應該不會等到現在才寄。”


    主編抱著胳膊說:“誰都無法預測憤怒會在什麽時候爆發。說不定在你已經忘了這件事的時候,突然開始發酵,然後在你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時,就爆發了。”


    “沒這麽誇張吧?應該隻是惡作劇。”


    “最好是。但即使是惡作劇,也要有個理由。你別忘了,對方可是專門寄給你喲。”


    一個穿著牛仔褲和夾克的記者經過,我們讓開路。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真的。”


    主編憤憤地歎了口氣:“反正最近小心點。要像千金小姐一樣,不能一個人走夜路,晚上睡覺要鎖門。”


    說著說著,他自己先笑出來了。


    “我問你,你真的沒欠別人錢嗎?”


    “沒有。每次賒賬,我都用你的名義。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你這個渾蛋!”


    桌上堆滿了生駒幫我打印的資料,光看這些資料就要花很多時間。


    生駒原本在打電話,見我坐下,他便放下了電話。


    “我找到上次和你提過的那位警官了,”他說,“我還沒和他聯係上,聽說他已經退休,和女兒、女婿住在小田原。我明天就去找他。”


    “去小田原,來回差不多要一天。你沒問題嗎?”


    生駒所在的小組正在準備即將到來的十一月十二日“即位大典”(平成天皇即位大典)的相關連載報道。剛好最近一陣皇室熱,應該是很受讀者歡迎的內容。


    “沒關係。我們人手多,可以搞定。你那邊情況怎麽樣?”


    在我簡單說明時,他一直歪著大大的腦袋聽著。手上當然夾著hilight。


    “不妙啊!”他回答得很幹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位姑婆。”


    我挑起眉毛說:“你連這一點也懷疑?”


    “當然。不過,有沒有這個人都無所謂,反正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在開始看他幫我打印的資料前,我又試著撥直也留下的電話號碼,還是沒人接。我看著時鍾,每隔三十分鍾打一次,在第四次撥打時,電話鈴聲響了十聲左右,第一次聽到接電話的聲音。


    “有人接了。”我話聲甫落,在一旁翻著慎司相片的生駒利落地拿起旁邊的電話。


    “喂?”


    隻聽見電話那端傳來一陣雜音。像是金屬吱吱嘰嘰、碰罐子的聲音。我“喂”了很多次,都沒人回答。但是我可以感覺到,電話那端有人。


    “喂?是織田嗎?聽到的話請回答……喂?”


    我用力大叫,最後對方略帶遲疑地掛上了電話。


    我和生駒麵麵相覷。


    “絕對有人接了電話,可為什麽不說話?”


    “會不會是小孩子?”


    “現在的小孩子,才剛學會說話,就會說‘喂、喂’了。”


    我又打了一次,這次沒人接。


    “算了,以後再打吧。不是約好六點和織田直也的女朋友見麵嗎?先去見她。”生駒站起來。


    “你也去嗎?”


    “那當然。”他拉了拉皮帶。“我怎麽可能錯過和年輕美眉見麵的機會?幹脆請她吃晚飯好了。”


    4


    吵著一起來的生駒,見了麵卻特別安靜,可能是有點緊張吧。


    矮個子負責人說得沒錯,麻子的確是個漂亮的女生,一雙修長的腿,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一點兒都不怕生,很適合當親善大使。


    “我想吃牛排。”得到我們的邀請後,她甚至點名要去哪家店。那是一家位於赤阪的高級餐廳,是企業招待客人時經常光顧的名餐廳。


    “工作沒關係嗎?”


    “沒事,店長很罩我。”


    “我出去一下喲!”她很有精神地高喊一聲,完全不理會臭著一張臉的店長,一個人率先走了出去,向剛好經過的出租車揮動雙手。


    “出租車!”


    生駒瞪大眼睛扮鬼臉,我好不容易才克製住沒笑出來。


    “笑什麽?”生駒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我沒笑。請問你有何感想?”


    他哼了一聲說:“反正我們本來就要吃晚飯。”


    “要用你的名義去申請經費喲,老爸。”


    她的全名是守口麻子,二十歲,是短期大學的學生。


    “我讀家政科,以後會是個好太太。”


    生駒傾身靠向桌子,“這些都不重要。你每天都穿這麽漂亮去打工嗎?”


    她穿著一件漂亮的印花套裝,腳蹬七厘米的高跟鞋,套裝的質料看起來不像是人造絲,鞋子也不像合成皮,臉上的妝容更是毫不馬虎。


    “這些嗎?當然不是。我都是穿牛仔褲的.聽店長說有記者要來,我立刻去買了這套衣服。到這裏來,總要穿得體麵點,對不對?”


    她很能吃,也很能喝酒,話也多。但從頭到尾都在談自己的事,即使我們拚命打岔,她仍然可以轉回:“然後,我……”在她說完前段日子在橫濱海灣大橋上剛和大吵一架的男朋友分手後,我終於插上了嘴。


    “聽說你和織田直也也交往過一段時間?”


    麻子摸了摸泛紅的臉頰,“哼”了一聲。


    “這是什麽意思?有還是沒有?”生駒不客氣地問。


    “我討厭靈異。知道嗎?靈異。”麻子把身子湊過來。“我讀的那所小學,大門旁有一座第一任校長的銅像,聽說一到晚上它就繞著校園跑!雖然我沒親眼見過,但這是真的。”


    “或許吧。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誰?”


    “織田直也。你們不是交往過嗎?”


    麻子拿起葡萄酒杯,端詳了深紅色的液體片刻,“我也……不知道。”


    “你們約會過嗎?”


    “對。”


    “他很無趣嗎?”


    “倒也不是。”她抬頭看著天花板上頗具古典意味的橫梁。“他很體貼。可是太窮了,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她言下之意似乎是真可憐。


    “很體貼?怎麽個體貼法?是很了解你的想法嗎?”


    麻子“啪”地拍了一下手,“是呀,他是那種可以談心的對象。我每次跟他發牢騷,他都會靜靜聽著。我跟前男友分手後,氣得要命,那時候他常安慰我。”


    生駒看了一眼四周,單刀直入地問:“你有沒有和他上床?”


    麻子突然挺直了身體,原以為她會生氣,但她卻沒有。她將身體前傾,把臉湊了過來,壓低嗓子說:“有啊。不過,他不行。”


    “什麽不行?”生駒很認真地反問。麻子拚命甩著手。


    “就是不行嘛。還要我怎麽說呢?”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


    “上晚班收入比較高,下班後還可以去喝酒,所以我都是從傍晚開始工作。晚上不像白天


    那麽忙,而且搭訕帥哥的幾率也比較大。白天就不行了,來加油的都是些開貨車的或者業務員。那天晚上,有個開藍色寶馬的男的……”


    邀她下班後一起兜風。


    “他長得還可以,車上的音樂也很炫,好像是爵士樂什麽的。我覺得他還不錯,可這時織田走過來對我說‘別答應’:我有點生氣,他憑什麽管我,於是我說:‘這是我的事,和你沒關係。’他卻說:‘今晚不行,你不能跟他走。’我嚇了一跳,他那時候的表情超嚴肅。”


    我不禁感到一陣不安,“藍色的寶馬”尤其讓我敏感。


    “所以,我心想,哈哈,原來織田在嫉妒。我就對他說:‘我不想一個人回去,太無聊了。’他卻慌了,說:‘那我陪你去玩。’後來,我們去看了電影,又去附近的餐廳吃飯,喝了點酒,我就醉了,他便送我回家。”


    “結果就不知不覺地有了那個氣氛?”


    “對。他雖然瘦了點兒,但仔細看,長得還蠻帥的。我覺得他很善良、很乖巧,心想,上一次床應該也沒什麽。當時我和男朋友剛分手,正好是空檔,覺得很寂寞。”


    結果他卻不行。


    “完全不行,我覺得有點於心不忍。我安慰他,一定是喝了酒的緣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他很在意嗎?”


    麻子嫵媚地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雖然有點糗,不過我覺得他好像在為別的事緊張兮兮的。他不時探頭看看窗外,好像被人追殺一樣。”


    生駒立刻對我使了個眼色。


    “你問他什麽事了嗎?”


    “有啊。他說:‘我遇到點麻煩,被偵探社盯上了。”


    “哪一家偵探社?”


    “我沒問。我睡著了,早晨醒來時,他已經走了,就這麽一次。之後我再沒約過他,他不也覺得不好意思嗎?所以就再也沒約我了。”


    除此之外,我們再怎麽問,她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對她來說,織田直也這個年輕人隻是個“搞不太清楚,很神秘的人”。


    她突然詩意起來,這麽形容直也:“這個人,感覺就像從中間開始看的小說,我對他的過去,也就是他來這家店之前的事一無所知,反而覺得蠻刺激的。”


    麻子喝光杯中的葡萄酒,手托著下巴,擺出偶像歌手在拍宣傳照時的姿勢,笑著對我們說:“如果你們繼續陪我,我可能會想起其他的事喲。”


    我們婉拒了她的邀請,把她推進出租車後,兩人並肩走向地鐵站。


    “錢包大失血!”生駒憤憤不平地說,“徹底被她征服了,她真是短期大學的學生嗎?”


    我腦海裏一直想著藍色寶馬和爵士樂。我為什麽會那麽在意這兩個字眼?


    “從她嘴裏根本挖不出有價值的情報。這個人根本不懂規矩,真是厚臉皮——雖然年輕貌美,但也不能把我們當傻子……”我停下腳步,生駒跨著大步走了差不多三步才回過頭來:“怎麽了?”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麽?”


    “藍色寶馬,還有爵士樂。”


    我趕上生駒,跑下地鐵樓梯,“查一下就知道了。”


    編輯部還有人,電話響個不停。我想起來了,應該是上個月的事,於是開始找《亞羅》過期雜誌。生駒在背後問:“你在找什麽?”


    我翻到那一頁,遞到他麵前。


    在“頭條”下麵,有一篇簡短的報道。


    標題是“有四次前科的惡棍專釣看上進口車的年輕美眉”。


    “這名歹徒是上個月在川越被逮捕的多次作案的強奸犯。他平時都開藍色的寶馬。到目前為止,被害人已經超過二十人。這個男人很纏人,隻要被他盯上,即使想躲開,他也會開車追上來,把女孩子強行拉上車,闖入女子家中。你不記得了嗎?”


    而且這個歹徒是爵士樂迷。爵士愛好者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暴跳如雷。聽說他在犯案時,都會放亞特·布雷基的m作為背景音樂。


    生駒看完報道,抬頭看著我,小聲說:“你的意思是,這個人就是守口麻子說的那個男人?”


    “對。她說是兩個月前發生的事,時間上很吻合。那家夥在東京市區到處尋找獵物下手,絕對有可能晃到那家加油站。”


    生駒緩緩搖了搖頭,把雜誌放回原處。


    “這種推論太牽強了。”


    “為什麽?這不是很吻合嗎?”


    “吻合的隻有藍色寶馬而已。你知道全日本有多少輛藍色寶馬嗎?這純粹是巧合。”


    “不對吧。那爵士樂呢?”


    “那小女孩連爵士樂和進行曲都分不清楚吧?”


    他用平靜的語氣斷然否定。我向他追問。


    “為什麽偏偏是那天晚上直也約了她?他還說‘今晚不行,你不能跟他走’,這怎麽解釋?”


    “他想追麻子,才找這個借口。這種借口很常見,你難道沒幹過這種事嗎?”


    我們兩人的聲音都很大,辦公室的人以為我們在吵架,驚訝地看著我們。生駒拍了拍我的肩膀,降低聲調說:“你想得太多了。這叫疑心生暗鬼,當你覺得害怕時,連忘了收進來的衣服都看成是幽靈。”


    我驚愕地看著他那張大臉說:“怎麽可能?”


    “我覺得很有可能。”他聳聳厚實的肩膀。“因為,我以前投入的樣子就和你現在一樣。”


    剛好這時有人喊“有電話”。是我桌上的電話。我憋著一肚子火,一把抓起電話。


    “喂,我是高阪。”


    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喂?喂?”


    沉默。


    我腦子裏閃過傍晚的那通電話,不由自主地把聽筒拿在手上看了~下。但是,那個接電話的人不可能打回來。


    “請問是哪位?”


    這時,好不容易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說:“你是高阪先生嗎?”


    “是。”


    那個十分沙啞、分不清是男是女的聲音又問:“你就是以前八王子分社的高阪昭吾先生嗎?”


    “是,請問你有什麽事?”


    一陣刺耳的聲音,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笑,隨後——


    “第七封信,不知道你看了沒有?”


    我意識到自己的臉頓時僵住了。在一旁抽著hilight、一直看著我的生駒丟下煙蒂,坐直身子。


    “看了嗎?”對方又問了一遍,這次很明顯,他在笑。


    “看了。”我慢慢回答。生駒立刻覺出不對勁,以和他那龐大身軀不符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靠過來,把手放在旁邊的電話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聽筒。


    “你是誰?”


    我這麽一問,沙啞的聲音又笑了笑說:“你說呢?”


    “那些信都是你寄的?”


    “誰知道呢!”


    “你為什麽要幹這種事?”


    生駒用手示意我讓他多說點。我喘了口大氣,用盡可能溫和的聲音說:“光是這樣,我怎麽知道你想幹什麽。你有什麽目的?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過了一會兒,對方歎了口氣說:“已經過了那個時機了,真是太可惜了。”


    聽他的口氣好像在為什麽事感到遺憾,我立刻覺得冰涼的手指撫過我的背。隻有一根手指.就在我的背上。


    “你不記得了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可能忘了。”


    我調來《亞羅》之前在八王子分社,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在分社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對嗎?你說得這麽含糊,我怎麽知道是什麽事呢?我在那裏待了兩年呢。”


    我原以為對方會說


    ,那我就告訴你,但我的期待落空了。對方隻是發出嘿嘿的嘲笑聲。


    “喂?喂!”


    “反正,你小心點就是了。”


    “所以——”


    “不是隻有你,還有那個,叫什麽來著?對,小枝子小姐吧。我覺得她也要小心為妙。”


    電話掛斷了。我握著發出“嘟、嘟”聲的電話,看著生駒,他也抬頭看著我。


    “你以前聽過這個聲音嗎?”


    我搖搖頭。


    “我連對方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而且那聲音很奇怪,可能用了變聲器。”


    我把聽筒放回去,坐在椅子上。雖然沒有恐懼的感覺,但很生氣、很焦急,我一隻手托著腮,視線始終無法從電話上移開。


    生駒消失了一會兒,隨後拿了兩杯速溶咖啡過來。


    “怎麽樣?在八王子分社時,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事?”


    “我正在想。”


    “那兒也有跑地方法院和地檢署的線吧?”


    “對。”


    “你跑過那條線嗎?”


    “我曾在那條線上耗了一年,沒遇到什麽值得寫的大案子。”


    “那,都是撿路邊新聞嗎?”


    “差不多吧。”


    生駒緊鎖眉頭:“黑道呢?之前不是去砸過報社嗎?”


    “他們找茬兒時,我剛好離開了。”我放下托著腮的手,坐直了身子。“而且這種事不像黑道幹的。”


    “那倒不一定,黑道也有陰險的家夥。以前我作土地收購的采訪時,不知道惹毛了誰,每天半夜都給我打電話。”


    “恐嚇嗎?”


    “不。放誦經的錄音帶給我聽。整整一個月啊,最後我也跟著一起誦經。托他的福,我死後絕對可以去極樂世界。”


    我笑了出來,渾身終於放鬆下來。


    “憑我的感覺,這個人還會再打來。”生駒說道。“如果再打來,你要盡可能拖延時間,讓他多說話。現在這樣亂猜也沒用。”


    “我知道了。”


    “要把對話錄下來。應該有那種可以連接這種舊式電話的錄音機。”


    生駒站起來,把手放在桌上,看著我說:“有一件事,現在也得做。”


    我知道他要說什麽。


    “和小枝子聯絡一下,對方提到了她的名字。總之先查查她在哪裏。”


    我歎了口氣:“我知道啦。”


    5


    那天晚上,沒再接到騷擾電話。十一點左右,我帶著沒看完的打印資料離開編輯部。


    從jr線的市川車站到公寓,差不多要走十五分鍾。這一帶是住宅區,附近有很多房子,小酒店、錄像帶店和便利商店都營業到深夜,路燈也很亮。


    但在距離公寓還有十米的時候,我還是回頭張望了一下。並不是覺得有人跟蹤我,而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


    一對青年情侶共騎一輛自行車,搖搖晃晃地穿過前麵的十字路口。頭頂上傳來“啪答、啪答”的水聲,不知道誰正在洗澡。空氣中充滿了平靜。


    “自己嚇自己。”


    說出這句話,心裏舒坦了點……


    我住的那幢公寓是四層的樓房,共有十一個房間,算得上“豪華公寓”,但住在一樓的房東卻頑固地死守著“田中公寓”這個俗氣的名字。


    “我不喜歡豪華公寓這種莫名其妙的名字,如果不喜歡田中公寓這個名字,就不要租這裏的房子。”


    這位老人家對什麽事都喜歡發表一下意見,管理工作也做得一絲不苟。他曾兩次幫忙抓賊,現在門口處還掛著警局頒發的感謝狀呢。


    我搬來這裏剛好兩年,第一次來這裏看房時,房東和我聊起歹徒拿著霰彈槍闖進朝日新聞分社,導致兩名記者死傷的事件,還不停地說記者“真是個危險的職業”。


    我原以為自己會被拒絕,結果大錯特錯。相反,他一臉正氣地說:“我永遠站在正義的一方。”還說:“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捍衛言論自由,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搬過來吧。”


    後來從房屋中介那兒聽說,房東以前是劍道老師,劍道可是有段數的。難怪他一身正氣。他雖然已經不去道場練習了,但看他在院子裏拍打曬好的棉被時,腰杆仍然挺得筆直,一副氣宇軒昂的樣子。


    雖然我放一百二十個心搬了進來,但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會給房東添麻煩。目前恐嚇電話都是在編輯部接到的,可保不準哪天會波及住家。


    我根本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也不知道他對我的情況到底了解多少。回到曾被來這裏住過一晚的生駒說是“一無所有,反而顯得寬敞”的房間,直接坐在地上,隻打開床邊的燈,喝著罐裝啤酒,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回想起那些印象深刻的事件,在采訪過程中有過摩擦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對上號的。


    主編曾說“誰都無法預測憤怒會在什麽時候爆發”、“也不知道會因為什麽而爆發”。說得誇張一點,即使自己根本沒錯,對方也會找上門。


    可是,為什麽如今還會提起小枝子的名字?這是讓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地方。


    要找她並不難,我們有共同的朋友,隻要一通電話,就可以知道她的消息。我又沒做什麽虧心事,隻要坦誠說出是怎麽回事,對方一定會馬上告訴我的。


    但我的心情仍然很沉重。


    若隻是一般的失戀或解除婚約,即使當時很受傷,事過境遷,也就會漸漸忘卻,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然而,我和她之間發生的事,卻留下了後遺症。


    以前談起這件事時,生駒曾罵小枝子是“自私的笨女人”,還說“幸虧你沒和這種女人結婚,她把別人當什麽了”。


    當時我也這麽告訴自己,然而現在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她有屬於自己的堅定“信念”,可我無法配合她實現這一信念——就是這麽回事。


    如果我們當初是自由戀愛,即使日後分手,也隻是兩個人之間的問題,事情也不會搞得這麽複雜。


    我在大學學長的介紹下認識了她。應該說是那位學長安排的相親。雖然我們沒有事先交換照片、約在某個場合正式見麵吃飯,但終究還是相親。當時小枝子剛大學畢業,說是“在家幫忙”,其實正在尋找適合的結婚對象。


    她父親和我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目前在以高升學率出名的關東地區高中擔任教職。聽說他是公認的人才,但我看來,他隻是個疼愛獨生女的溫和父親。


    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不錯,覺得她是個文靜的女孩子。她瞼蛋漂亮,身材苗條,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更襯托出她的文靜氣質。


    當時我也覺得差不多該成家了,所以認識她對我來說也是好事一樁。


    學長對我說:“你沒有女朋友,不妨和她交往一段時間看看,不用想得太複雜。”我乖乖聽從了學長的建議。那之前,我剛和大學時便開始交往的女朋友分手。


    我們的戀愛並不轟轟烈烈。不在一起時,我也不會整天想著她。在一起時,她帶給我的那份安全感——她特有的溫馨讓我覺得彌足珍貴。但有時候她也說一些很傷人的話,讓我驚慌失措。


    小枝子算是千金小姐,她家雖然稱不上有錢的大戶人家,但她讓我真切地體會到什麽是“嬌生慣養”,她從小就在溫室裏受到百般嗬護,一般人成長過程中得不到的東西,小枝子這樣的金枝玉葉都可以得到。對於我這種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得到太多關愛、又從事毫無樂趣可言的工作的男人來說,這簡直充滿了魔術般的吸引力。


    同時,我還有一種錯誤的認知,我誤以為自己是在“保護”比我年紀小、涉世未深的女人。這讓我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一旦體驗到這種滿


    足感,就很難擺脫。我一直以為,我和小枝子結婚,就等於是把她的一輩子放在自己的羽翼下,這種想法當然更令我陶醉。


    交往半年,我決定和她結婚。小枝子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雙方的家長也很讚成,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訂婚和婚禮的日子也確定了。我工作的那家報社總社主編同意當我們的介紹人,巧的是,這位主編和小枝子的父親還是同鄉,在同鄉會裏是相識已久的朋友。小枝子高興地說我們是天生一對,我更是喜不自勝。誰都沒有想到,我們日後會反目成仇。


    當時是我調到八王子分社的第二年,我剛調過去時,總社社會組的負責人就和我約定,兩年後一定把我納入他的旗下。他是我跑警政線時的上司,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很談得來。他很賞識我的能力,而且他也有言出必行的實力。


    對所有跑社會線的記者來說,總社社會組是可遇不可求的職差。即使無法像他保證的那樣,兩年之內調過去,但至少已經為我開通了去往那個職差的康莊大道,我歡天喜地。


    我沒有絲毫不安。完全沒有。


    直到婚禮前一個月,一切都變了調。原因很簡單,在健康檢查時,發現我沒有辦法生孩子——我沒有這種能力。


    “那又怎樣?”生駒氣得大吼。


    “世界上沒有小孩的夫妻有的是,但他們仍然相親相愛。這個女人,別的都不管,隻為這件事就毀婚,虧她說得出口。”


    生駒的憤怒合情合理,但我覺得還是偏離了重點。他有兩個可愛的女兒,早已肩負起身為人父的責任。總之,他隻能從自己的立場看待這個問題。


    對女人來說,生兒育女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如今,我冷靜下來,才明白這個道理。


    提出解除婚約,小枝子是這麽對我說的:“你有工作,當然不在意。但我一無所有,我該怎麽辦?”


    我一無所有——當她這麽說時,你不可能叫她去工作,或是要求她培養自己的興趣、愛好。這隻是轉移話題,而且也等於是在侮辱那些出外工作、參與社會的女人。這些出外工作的女人並不是因為單身、婚後沒有孩子、整天無所事事,才選擇出外工作。


    小枝子很想建立自己的家庭,而且在她的“家庭”中,小孩子不可或缺。


    她有自己的藍圖,完美的幼年時代,完美的青春,完美的戀愛,完美的婚姻。所有一切都必須“完美”,我沒有能力實現她完美的人生計劃,僅此而已。


    她永遠都把“完美的藍圖”放在第一位,隻要不符合這個標準,無論條件多麽優秀,感情多麽難以割舍,她都不會考慮。


    愛情也一樣。


    由於深信“沒有生兒育女就不是真正的長大成人”這種傳統觀念——雖然是愚蠢得毫無道理的傳統觀念——小枝子的“完美人生”就不能沒有“孩子”,如果缺了這一項,一切就不再完美。


    所以,分手吧——事情就這麽簡單。


    這樣的理由,讓媒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我另結新歡,還比較容易收場,遇到這種情況,還真不知道怎麽處理。


    小枝子從來沒提高嗓門、激動地數落我。她隻是靜靜地啜泣,不斷地重複著“我沒有信心和你一起走下去”,最後甚至不願當麵談一談。


    我曾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希望見她一麵,和她冷靜地溝通一下,但無功而返。


    傷腦筋的是,我一直以為自己在保護她,也以為自己很愛她,以為生活中不能沒有她,我用了想到的所有詞匯來說服她,如果把那些話錄下來,現在讓我聽一遍,我肯定受不了。


    結果,小枝子邊哭邊說:“你沒有權利勉強我接受這種人生,你不能這麽自私。如果你真愛我,就應該放手,讓我去尋找我想要的幸福。”


    我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大夢初醒。


    勉強我接受這種人生——她是這麽說的。


    原來,一切都是我的錯覺。我和她之間,從一開始就沒有愛情,也不存在所謂的信賴。我隻是一廂情願地想好好愛她,保護她,和她共度人生。對小枝子來說,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自己、自己。她的完美人生藍圖毫無商量的餘地。


    她不需要任何人保護,她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這個輪胎看起來不錯,但若真用了會開上愚不可及的方向,所以請讓我把這個輪胎換掉吧。


    就這樣結束了嗎?


    “我隻問你一件事,”我問她,“在你決定解除婚約之前,煩心過嗎?”


    小枝子一味地哭,沒有回答。


    雖然事情沒有發展到請律師出麵解決的地步,但還是費了不少工夫才落幕。我們必須麵對的事實是,請帖已經發出去了,許多細節也已經安排好了。


    荒謬的是,小枝子的父親竟然要我付遮羞費,說什麽我女兒的清白都毀在你手上了。這位嚴格的父親可能是想告訴我,自己之所以放鬆門禁,同意女兒晚上外出,是因為我是她的未婚夫,否則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家夥有什麽兩樣?


    第一次上床時,小枝子還是處女。“隻和未婚夫上床”,想必也是她藍圖的一部分,然而我卻最終成為玷汙這張藍圖的男人。


    再怎麽說也不用鬧到這種地步吧——經過一番協調,遮羞費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她父親還是撂下狠話:“我不希望這件事對我女兒的婚姻造成影響,這一點你給我記清楚!”


    主編雖然覺得自己顏麵盡失,但在那個時候,仍然保持了中立的態度。誰也沒想到,在原本要舉行婚禮的日子,小枝子竟然在自己房間割腕自殺了。


    傷勢並不重,她隻是用刮胡刀在手腕上抹了一下而已。被抬上救護車時,意識清楚。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還以為她為這件事煩惱了很久,受到了很大的傷害,才會毫無預警地尋短見。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才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天真太可笑了。


    小枝子的確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但並不是因為和我的感情結束了,而是因為從此必須背負著“已經談好的婚事就這麽告吹了”的過去。


    所以,重要的還是她的“藍圖”。朋友去探望她時,她對朋友說:“我怎麽會遇到這種倒黴事?一想到可能從此和幸福的婚姻無緣了,就不想活了。”


    原來她覺得自己很倒黴。


    彼此的想法如此南轅北轍,我也隻能一笑置之。


    真所謂禍不單行,這件事漸漸發展成一樁醜聞。我隻是個小記者,但小枝子的父親卻是個有社會地位的人。學校的內部鬥爭本來就很激烈,女兒解除婚約和自殺未遂似乎給他帶來很大的殺傷力。


    結果我無法如願調到總社社會組。主編在怒不可遏的老朋友和沒什麽私交的部下之間左右為難,最後還是顧全了老朋友的麵子。人事往往是這類因素決定的。我並沒有像學生那樣的正義感,去駁斥這種人事決定,即使有,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曾經約好要我去他手下工作的社會組負責人是唯一為我打抱不平的人。他對主編很氣憤,也很生氣自己在主編手下工作,更對已經變得毫無鬥誌的我感到失望。當我在八王子分社快待不下去、周圍的同事也不知道如何和我相處時,多虧他拉了我一把。


    “和我同時進來的宮本在《亞羅》當主編,雖然大家都說那裏像姥舍山(1傳說中專門丟棄老人的地方。),社長也的確是個和死了沒兩樣的窩囊廢,但宮本可不一樣。他去那裏是為了掀起一場革命。怎麽樣?想不想過去和他一起幹?”


    這位宮本就是有著一張“車輪餅”般的圓臉、老是擔心我欠債不還的主編。


    這些年來《亞羅》逐漸有了改變,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在外界看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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