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預兆


    1


    她的腳邊放著一塊兒童繪畫用的小白板。她彎下身子拿起白板,迅速寫道:“我叫三村七惠,是附近綠葉幼兒園的老師。”


    我用力點了兩次頭表示了解,然後問她:“你以前就認識織田嗎?”


    七惠很快擦掉之前寫的字,又寫道:“他是半年前搬來這裏的。最近三個月,我們才成為朋友。”


    “你們關係很密切嗎?”


    她考慮了一下:“可以這麽說。”


    三村七惠可能已經習慣了這種交談方式,再長的句子,她也可以在短時間內流暢寫出,而且字寫得很漂亮。她用片假名代替筆畫較多的漢字,應該是為了節省時間。


    每當我問完一個問題,必須站在她旁邊看她寫字,然後再發問,感覺有點抓不到節奏。


    “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我並沒多想,隻是看到她為了配合我連珠炮般的提問而拚命寫字的樣子,忍不住脫口而出。


    七惠愣了一下,然後微偏著頭。


    “你平時也用這種方式交談嗎?”


    七惠點點頭。


    “你會手語嗎?”


    她點點頭。


    “要是我也會就好了。這樣的話,你也可以輕鬆點。”


    七惠瞪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然後在白板上寫道“請不要介意,我已經習慣了”,並對我笑笑。


    她笑的時候,眼尾有細細的魚尾紋。她看起來二十五歲左右,沒怎麽化妝,鼻翼旁的雀斑很明顯。細長的眼睛看著像單眼皮,在她眨眼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是內雙。


    與人初次見麵,不會有如此細微的觀察,但七惠不一樣。如果不靠近她,就無法交談。奪走她聲音的殘酷命運,似乎對她也有所補償,她看起來並不是那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女孩子,同時也具備端莊的氣質,提醒靠近她的人,謹守必要的禮儀。當然,這並不包括那些醉漢和小混混。


    她差不多到我耳朵那麽高,在女性裏算是個子高的。握著筆的手指很修長,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隻雕刻精細的銀戒指。看到她戴在右手上,我竟然感到鬆了一口氣。我不禁對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他什麽時候離開的?”


    七惠的回答和加油站店長所說的相符。織田直也辭了工作,並沒有回到這裏。


    “好像是半夜離開的。我早上起床,發現門縫下有張紙條。”


    可以的話,我能不能看一下那張紙條——在問她之前,我必須先確認一件事。


    “很冒昧地問你一個失禮的問題,你是織田的女朋友嗎?”


    七惠雖然比直也年長,但年齡不是問題。她卻撲哧笑了出來,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隻是普通朋友嗎?”


    她寫下“沒錯”代替點頭回答,“他就像我的弟弟。”


    “他也.這麽認為嗎9”.


    七惠又笑了。她笑起來沒有聲音,嚴格說來,隻能算是“微笑”,但她微笑時的樣子實在與眾不同。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可能是我表情曖昧的緣故,她又補充寫道:“織田是個很有禮貌的人。”


    我覺得她的言下之意是“請你不要亂猜”,我隻好默默地點頭。


    七惠收起笑容,一臉正色,接著退後一步,似乎不想在寫字的時候被我看到,然後,她中途停下來思考了一下,又寫了一大段。我讀的時候,她的表情更嚴肅了。


    “織田突然消失和你有沒有關係?你知道他為什麽消失了嗎?如果你知道,可以告訴我嗎?你有什麽要問我的直管問,再小的事也無妨,雖然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我讀這段文字時,可以感受到七惠嚴肅的目光。她的目光裏透著堅定的態度。她很明確地表示,自己站在織田直也這一邊。這一點和我至今所見過的認識織田直也的人不同。


    我把白板還給她,說:“他突然消失,應該和我有關。”


    七惠皺起眉頭。


    “但是,我找他,是因為我擔心他,這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看起來很虛弱,是不是生病了?”


    七惠垂下雙眼,點點頭。她擦掉一大段句子。


    “我也很擔心這件事。”


    “他有沒有去看醫生?”


    她搖搖頭。


    “果然是這樣。”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整理好心裏想要說的話:“你知不知道織田的朋友裏有一個叫稻村慎司的高中生?”


    七惠似乎吃了一驚。她沒有擦掉之前的字,直接在上麵寫道:“你怎麽知道他?”


    “其實我是通過稻村認識織田的。我和織田隻見過一次麵。”


    既然織田直也連慎司的事都說了,可見他十分信賴三村七惠。我總算找到可以盲截了當交談的人了。


    “他好像擁有特殊的能力,你有沒有發現?”


    七惠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這種能力,似乎危害了他的健康,他因為這種能力承受著有形無形的痛苦。這是稻村告訴我的,他也很擔心織田,我還拜托他呼喚織田。”


    七惠移開視線,低頭沉思片刻後,把白板抱在胸前,輕輕點了點頭轉身朝公寓入口的方向,用一隻手作出“請”的動作,便走在前麵帶路。


    我走進不久前織田直也住過的的老舊公寓。


    水泥走廊裏有四扇木門。最前麵的是一號室,三村七惠走過自己住的二號室門口(上麵掛著一塊寫著“三村”的小門牌),推開放在三號宰前的紅色小三輪車,站在四號室前。


    “這是他以前住的房間嗎?”


    七惠點點頭,踮起腳尖,伸手從四號室的門框上拿出一把小鑰匙。


    “你擅自進去,會不會被房東罵?”


    她笑著搖搖頭,打開門,用腳尖輕輕踢著門擋,將門固定後,走進房間。我在門口等著,聽到她打開窗戶的聲音。七惠走回來時,用眼神告訴我可以進去了。


    我走過幾乎稱不上是玄關的脫鞋空間,緊接著的就是廚房。地上鋪著地板,大約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在隔著玻璃門的另一端,是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


    裏頭沒有任何家具,也沒有任何住過的痕跡或氣味。


    窗戶開著,沒有掛窗簾。有一個狹窄的陽台緊挨著隔壁的公寓,沒有任何景觀可言。如果我沒有搞錯方向,窗戶應該是朝南的,但鄰近的公寓靠得太近了,采光很差。


    這幢“第二日出莊”外觀雖然不起眼,內部卻很牢固。木門厚實,門上除了單孔鎖之外,還裝了附鏈子的門栓。窗戶也是比較新的鋁合金,上麵裝著月牙形的雙重鎖頭。此外還有紗門,外麵還有一扇和鋁合金門窗相同材質的隔音防雨窗。


    陽台上有一個外置形的集中熱水器,可以供應廚房和小型簡易衛浴室的熱水。如果再裝上冷氣,舒適度絕對不比豪華公寓遜色。


    整天找房子的無殼蝸牛都知道,有時候可以很幸運地挖到這種寶。有些人第六感特別強,會找到這種房子。織田直也應該屬於這一類人。如果真的像慎司說的那樣,他有特異功能,想必會用在找房子上。


    這麽一來,就可以放心了——我不由自主地這麽想。放心什麽?我這才發現,在我檢視這間房間時,腦子裏想的並不是織田直也,而是三村七惠。我一直在想,一個年輕女孩住在這麽破舊的公寓裏,會不會太危險了。


    我努力拉回思緒。要是連自己來這裏的目的都忘了,可就麻煩了。


    “這裏沒有電話?”


    我轉頭問道,七惠點點頭。她站在廚房的流理台旁,一隻手放在水槽上。


    “這麽說,我打的是你房間的電話,還是哪裏的公用電話?”


    七惠又開始在白板上寫起來,我這才發覺自己問錯話了。這根本是一個可以用yes或no回答的簡單問題,我卻問得這麽複雜。


    “那是我房間的電話。”


    “他也用那個號碼嗎?”


    七惠微偏著頭思考。


    “他沒有用?”


    她用力點點頭。


    “他是不是跟你借號碼,讓他可以寫在履曆表上?”


    七惠連續點了兩次頭,一副“雖然聽起來不太可能,但事實就是這樣”的表情。


    “如果有人打電話來找織田,你不是很傷腦筋嗎?”


    七惠寫道:“他告訴我,應該不會有人打來,不用擔心。”


    “但即使他這麽說,也——”


    她笑了出來,但很快便收起笑容,低頭迅速寫著。當她翻過白板讓我看時,盡管不明顯,但她第一次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你非得把我和織田想成情人嗎?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早就住在一起了。”


    看完這段話,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七惠又繼續寫道:“我們隻是朋友。雖然別人很難理解。”


    “我明白了。”我說道。七惠一副“你怎麽可能明白”的表情,擦掉白板上的字。


    “看不出這裏放過家具。”我看著平整的榻榻米說。


    七惠立刻回答:“本來就什麽也沒有。”


    “會不會不方便?他沒向你提過嗎?”


    “提過,不過他並沒有覺得有太大的不便。附近有投幣式洗衣機,他都在外麵吃飯,或是買現成的回來吃。”


    她想了一下,又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補充道:“我偶爾也會煮給他吃。”


    “以朋友的身份嗎?”我問。七惠用力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笑出來。她也笑了,一邊笑一邊寫著:“我這個人不會說謊的。”


    “是,我知道了。”


    我打開壁櫥看了一下,裏麵空空如也,隻有躲在角落裏的棉絮球。


    “他離開之後就沒再回來過嗎?”


    七惠點點頭。


    “有沒有和你聯絡過?”


    她垂下眼睛。她真的很不善於說謊。


    “應該聯絡過吧?”


    她遲疑了很久,“隻有一次,他打電話給我。”


    “什麽時候?他說什麽?”


    “前天晚上,他說想知道我近來過得好不好。”


    “他有沒有問是不是有人來找他?”


    “有。”


    “是不是問有沒有像我這樣的人來找他?”


    “對。”


    “他是不是說,如果有人來找他就說不認識?”


    七惠疲倦地點點頭,然後轉過身,把白板放在流理台旁,寫了很長一段字。


    “織田明確告訴我,《亞羅》雜誌的記者會來。如果說出他的事就會惹來很多麻煩,他叫我什麽都別說。他就說了這麽多,並沒有告訴我詳細情況。”


    “是指他有特殊能力這件事嗎?”


    七惠緊閉雙唇,凝視著我的臉,和我第一次提到這件事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你不能回答我嗎?”


    七惠這次並不是簡單地點點頭以示回答,她寫道:“我不能說。”


    “但你還是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並沒有把我趕走,也接了電話,為什麽?”


    “我擔心織田。”她寫道,“他好像在逃避什麽,但我不知道他是否需要逃避。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幫他。”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說道。


    2


    跟蹤這種事,跟我的個性不符。


    然而眼下卻非這麽做不可。隻要監視三村七惠,就能找到織田直也。


    我從第二日出莊出來時,察看了一下四周,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公寓旁有一個露天停車場,隻要把車子停在那裏,就可以觀察到公寓的入口。於是我立刻打電話回雜誌社,找到送稿子的兼職工作人員,請他幫我找一輛車。一小時後,他開著一輛破舊的白色可樂娜出現了。


    我讓他把車子停在“外來車未經許可,重罰”的牌子下,便鑽進了車子。他似乎精通此道。


    “我加滿油了,這是望遠鏡,還有你的晚餐。”他遞上快餐店的紙袋。“要不要我幫你聯絡誰?”


    “生駒回去的話,告訴他我在這裏。如果他要來,請他把鞋子脫了拿在手上,悄悄地來。”


    “明白。那就請你加油噦。對了,別忘了把呼叫器的音量調小,跟蹤時,呼叫器的鈴聲大作,那可就糗斃了。”


    “有誰幹過這麽沒大腦的事嗎?”


    “主編啊!”


    我把身體靠在座椅上,接下來就隻有等待了。


    我並沒有勝算,隻是憑著第六感——而且幾乎是一廂情願的。


    從直也前天打過電話、想知道七惠過得好不好來看,他並不打算和她斷絕聯絡。他很關心她。


    今天晚上,他可能再打電話來,或許我的造訪使七惠更加困惑,她更擔心直也了,於是試圖用某種方式聯絡他。


    用某種方式。


    或許她根本就是在騙我,她肯定有和直也聯絡的方法。


    難道她和稻村慎司一樣,對著天空“呼喚”他?


    總之,織田直也過來,或是七惠被叫去某個地方的幾率相當高,很值得一搏。想要比yes、no更進一步地交談,他必須和她碰麵。


    下午六點,七惠沒有離開公寓。我看到她打開門走出房間,但隻是從門口的信箱拿了晚報,便立刻回去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不久,她提著一個現在很少見的老式購物籃走了出來。在天色漸暗的街道上,她身上的白夾克十分顯眼,讓人感覺冷颼颼的。我走出車子,悄悄跟在她後麵。


    她隻是去買菜而已。幾步遠的地方,那條彎來拐去的商店街長得讓人實在不敢恭維,她走了進去。若是以前,一個身穿西裝的大男人擠在家庭主婦和小孩摩肩接踵的商店街,會顯得很突兀,但最近許多上班族都會在下班途中買菜,所以也就不足為奇了。我擠在人群中,時而向魚店老板打聽價錢,時而裝作打電話的樣子,掩人耳目。


    在街的半中間,有一家超市,七惠在那裏買了許多東西。她提著一下子變沉的購物籃,又在蔬果店停了一下,買了一堆放在店門口的柿子。她完全用手勢溝通,蔬果店的主人跟她打招呼,稱她“七惠妹”,並沒有把她當成啞巴。


    這裏是適合她居住的環境,至少比其他地方適合。


    七惠走出蔬果店便立刻回到公寓。購物籃變得鼓鼓的,她不時換手拎,每換一次手,露出籃子外的那一大把蔥就晃個不停。


    我立刻想到,一定是有客人要來。很難想象,一個獨自生活的女人.住在買東西如此方便的地方,竟然一次買那麽多東西放在冰箱裏。


    我偶爾也會煮給他吃。


    可能性一下子提高了。


    有那麽一刹那,我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不是因為這種目的而跟蹤她,我一定會走上前去,幫她把東西拿到公寓。


    織田直也可能就曾這麽做過,走上前去輕輕拍她的背——不,根本不需要,隻要從背後很自然地拿過籃子,然後說聲“你好”,再笑著問她“有沒有被嚇到”就行了。


    我確定她走進家門後,又回到車上。


    八點左右,天空開始飄雨。蒙蒙的細雨,即使把手伸出車窗好一陣子,也不太能夠感覺出正下著雨,但視線卻變差了。我搖下車窗,繼續監視。


    兩個人一起跟蹤,就可以閑聊打發時間,一個人,就必須呆坐在習i裏對抗無聊和睡意。既不能聽收音機,也不能聽音樂,更不要說看書了。


    然而今天晚上,卻不至於太無聊,因為我一直都在想七惠的事。


    沒有聲音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生活。


    光是不能打電話,已十分不便。但她在家裏裝了電話,是為了接外麵打來的電話嗎?或者她請朋友幫忙,事先在錄音帶裏錄好一些話,以便生病或發生意外時用?發生意外時,隻要按下錄音機的按鈕就可以求救了。


    她的父母、兄弟在哪裏?做什麽?即使沒有身體上的障礙,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生活就夠令人操心的了。難道她的家人過世了?


    她說她是幼兒園老師,她是如何工作的?她聽力沒問題,可以彈鳳琴給孩子聽,也可以和小朋友一起玩遊戲,也許她教的是和她一樣有障礙的小朋友。


    三村七惠完全不讓人覺得悲情,她活得很自在。即使她內心有不安和恐懼,她也並沒有退縮。也許是因為她個性堅強,也許是她所處的環境使然——這些都隻是我的想象——她還算是幸運的吧。


    幸運。


    不,那是應該的。如果無法讓身體有障礙的人安居樂業,那就是國家的恥辱。


    遭遇車禍,生病,或者隻是年紀大了,人都會變得脆弱。想要活下去,得有很多支持才行。像我這樣,沒有結婚而年歲漸大,總有一天.需要受到社會的照顧。這並非事不關己。


    這個國家可以製造出用電力打蛋汁的機器,為什麽不充分運用技術.為真正“需要方便”的人提供便利?為什麽要一味引導那些天才去埋頭研發讓人偷懶的用品,卻對隻需要一兩件機械或動力輔助的殘障朋友視若無睹?假設視訊電話可以早日普及化,可以為聽障朋友提供多大的方便啊!


    我是遇到三村七惠才開始思索這些問題的。遇到她之後,要是對她沒有任何好感,想必我也不會去想這些事,肯定覺得這種事輪不到我來操心,會有人想辦法的。


    綿綿細雨中,隻有第二日出莊的燈光微微發亮。


    織田直也生活在那個屋簷下時,對七惠來說,他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如果——如果他真的有透視他人內心的能力。


    七惠不需要使用手語,也不需要白板,就可以和他“交談”。他們可以真正做到自由自在地談笑風生,理所當然地“交談”。即使有著一牆之隔,當她遇到麻煩時——哪怕是再小的事,小到打不開瓶蓋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定能立刻察覺到,及時伸出援手。深夜,當七惠不得不獨自從附近的車站走回家時,不需要打電話,他就會去車站接她。一個在遇到意外時無法大聲呼救的女人,絕對比正常人更害怕走夜路。七惠曾經很放心地倚重直也的幫助吧。


    如果他真有特異功能,就可以為七惠做一切的事,可以真正地幫助七惠。


    然而他並不希望大家知道他有特異功能,雖然他很擔心七惠,卻斷然離開。


    稻村慎司知道這件事嗎——我開始思索起來。如果他知道有七惠個人,或許他不會這麽做。他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幫助直也,一起尋求出口;但他們意見不合,其中的原因是織田直也還有個三村七惠……


    這時,第二日出莊的門口撐開了一隻紅色的雨傘花。當雨傘微微傾斜時,我看到了七惠的臉。隻見她張望了一下,便邁開步子。我坐直身子,緊盯著她,渾身僵直起來。


    她徑直朝停車場走來。


    紅色的雨傘靠近了。或許是因為下雨,氣溫降低的關係,她換下薄夾克,穿上開襟外套,腋下挾著那塊白板。


    我曾經跟蹤過別人好幾次,但從來沒有這麽丟臉地被識破。我靠在車窗上,幹脆等她走過來。


    七惠從副駕駛座的窗戶看著我,輕輕向我點點頭。我伸手為她打開車門,我還沒說話,她立刻彎下身體,把食指放在嘴上。


    “怎麽了?”


    我壓低聲音,她出示白板給我看。


    “讓我上車,帶我隨便兜一圈。”


    之後,她寫了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你知道怎麽甩開跟蹤嗎?”


    她輕巧地坐上副駕駛座,看著我的臉,頻頻點頭,似乎示意我“快走啊”,於是我發動車子。


    離開停車場,慢慢行駛在街道上,我看了看後視鏡。


    在我的車後,有兩個車頭燈。我試著放慢速度,把車子開到路邊,讓其他車超車後,再度行駛在路上。下一個十字路口,那輛車又跟了上來。


    那是一輛和我開的可樂娜差不多的國產車,灰色,車上隻有一個人。但車牌抹了泥巴,完全看不清楚。


    “是那輛車嗎?”


    我一發問,七惠頭也不回地點點頭。


    “那輛車一直在監視你嗎?就像我一樣?”


    七惠迅速寫道:“詳細情況等一會兒再說。”


    “好,那你抓緊了,我要甩掉他。”


    我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甩掉了。在綠燈就要變紅燈時,我開了過去,第一個路口向右一轉,沿著街道繞了半圈,然後把車子開進附近高架橋下的空地,便再也沒看到那輛車的蹤影。


    我擔心對方四處尋找我們,在橋下足足等了十五分鍾。隻聽到雨刷擺動的聲音,四周一片靜寂。


    就算對方不是精通此道的人,也未免放棄得太快了一點。


    “真是掃興。”


    我嘟嚷了一句,七惠輕輕歎了口氣,仿佛是說“太好了”,接著她拿起筆飛快地寫道:“請回我的公寓,有人找你。”


    我看了兩遍。


    “誰找我?”


    “織田。”


    “他在你家嗎?”


    七惠搖搖頭,“不,他到了附近,發現你在,就回去了。他現在在別的地方,他說會打電話過來。”


    我歎了一口氣:“這麽輕易就被人識破我在跟蹤,看來我還是趁早洗手不千為妙。”


    七惠躊躇片刻,在白板上寫道:“織田並不是用眼睛看到的。”


    然後,她宛如後悔般的急忙擦掉,又寫了以下的句子,看到那行字,我的視線直無法移開。


    她這麽寫著:“那輛車並不是在監視我,而是在監視你。”


    3


    第二天。


    從新橋四丁目到新富町的京橋稅務署雖然有一段距離,但我和生駒剛好要交換一下情報,於是決定走路過去。我們和川崎明另、川崎小枝子夫婦約好,下午兩點在他們家見麵。


    “其實隻要把小枝子一個人叫出來,問她最近身邊有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就行了,沒想到她老公也不是省油的燈,看得好緊啊!”生駒撓頭說道。


    “織田直也後來打過電話嗎?”


    生駒邁著大步邊走邊問。我們超過走在前麵的三個粉領後,我回答:“有。”


    “他說什麽?”


    “他說我已經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不要再來找我。”


    “就這樣?”


    “他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想必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蒙蒙細雨昨晚就停了,今天是個大晴天。快進入十一月了,天氣仍然暖洋洋的,絲毫感受不到秋意。生駒和我都脫下上衣搭在肩上。人行道旁的樹上生長著和盛夏時一樣的綠葉,葉片上麵積滿了灰塵,似乎對不降反升的氣溫不知所措,不由讓人聯想起錯過了適婚年齡的女人。


    風很大,暖暖的南風像是功能不佳的電暖器裏吹出來的溫風,很不適合銀座的街道。


    風一吹,生駒就不耐煩地用手遮住臉。我這個眼有點凸的同事很怕風,他說無論再怎麽小心


    ,灰塵都會跑進他的眼睛裏。但是他現在愁眉不展的,應該不全是風的原因。


    “那位小兄弟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撂下這句話,“哼”了一聲。


    “那輛跟蹤你的車呢?你有沒有問他?”


    “問了。”


    直也隻告訴我“可能想要搶獨家新聞吧,我怎麽知道。我隻知道他在跟蹤你,也許我根本就不應該告訴你”。


    那通電話很簡短。直也說話的音調沒有起伏,他的語氣完全不帶任何感情,隻讓人感受到些微的厭煩。


    我覺得他是故意裝成這樣的。


    在掛電話前,他說的那句話就是最好的證明。他說:“請你不要打擾三村小姐。如果你要找麻煩,我可不會善罷甘休。”


    我心想正合我意,我有一大堆問題要問你,既然你對我說“不會善罷甘休”,既然你會采取某些行動,我拍手叫好還來不及呢。


    這些話我並沒有說出口,因為七惠一直用擔心的眼神看著我。


    她房間的格局與直也的房間一樣,但很有“家”的味道。屋裏打掃得一塵不染,廚房裏有淡淡的洗潔精香氣,洗菜籃裏放著可以隨時下鍋的蔬菜,上麵蓋著一塊白布,她可能是準備煮火鍋。大概是昨晚下了雨,天氣有點涼,所以她為織田直也準備了火鍋,讓他一進門就可以馬上暖和起來。溫室橘子裝在小籃子裏,放在小型圓桌的中央,她拿起一個橘子,無聊地把玩著。


    七惠帶我進屋後,便讓房門開著,並用門擋固定好。她用手勢示意我坐下,拿著白板去了走廊,一會兒才回來。據我觀察,她是去向鄰居打聲招呼——我家裏有客人。


    雖是情非得已,但讓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進自己的家門,這也是當然的防範措施。遇到這種情況,可以讓她輕鬆開口拜托的鄰居,一定是她所信任的人吧。


    一想到她和織田直也共處時,絕對不會這麽做,我心裏便很不是滋味。


    “她漂亮嗎?”


    生駒出其不意地問道。我突然被拉回現實,不假思索地“嗯”了一聲。


    他笑起來:“你在說誰?”


    “你在問誰?”


    “三村七惠啊!”


    “漂亮啊。但不是那種大美女。”


    “哈哈,”生駒大聲笑著說,“偶爾也會遇到好事嘛。”


    我們走過昭和大道,轉進東銀座方向,街上也漸漸有了不同的氣氛。雖然這一帶有許多高樓大廈和時髦商店,美輪美奐的歌舞伎座也在這一條街上,但拐進小路後,感覺就像一般的住宅區。


    越是接近新富町,這種感覺越強烈。這一帶有許多小型、低矮的樓,夾雜在商業大樓中間的歇業門麵,也不是那種在新興住宅區裏常見的國際風格,而是店門口露出半個空調機的和式溫馨。某些人稱新富町和明石町為“銀座的高原”,然而對銀座這個繁華、大企業大公司林立的地方而言,這裏就像在都市創業成功的人留在故鄉的父母,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容貌,成為充滿懷舊情愫的一角。


    “上次和你提到的那個警官,我已經和他聯係上了,也見了麵。這個人很風趣。”生駒不時注意著附近的門牌說道。


    “我把那兩個小兄弟的事告訴他了,他說很想見見他們。他整天都在家,隻要給他打個電話,他隨時都可以來東京。”


    “他真的在有透視能力的人的協助下破了案嗎?”


    “他說確有其事。那個有特異功能的人是個女的,現在已經結婚了,住在九州。”


    “這麽說這位仁兄完全相信特異功能這回事噦?”


    “我也嚇了一跳,”生駒使勁抓著脖子,“他說的和稻村德雄一模一樣。他說:‘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事實就擺在你麵前。”’


    我在心裏玩味著這句話——事實就擺在你麵前。


    “他以前負責神奈川一帶的治安,快退休時,調到縣警察局的搜查科。雖然一輩子都隻是一名普通刑警,但辦事能力很強。他今年六十二歲,腦袋很靈光。他叫村田熏,村莊的村,田園的田,熏君(1《源氏物語》中源氏公子的兒子。)的熏。”


    他說最後一個字時,我扮了個鬼臉,生駒笑了起來。


    “多看看古典文學,古典文學。沒看過《源氏物語》嗎?”


    “出校門後,就沒碰過了。”


    “我老婆每天睡前都看。害我隻好端正衣冠、點起熏香問她‘今晚可否賞光’,還要吟幾句詩。沒想到她卻用一句‘初春如曙,幾分哀愁’就把我打發了。”


    “有沒有搞錯?”


    “而且財產完全由女人掌握也讓人感到悲哀。在那個風雅的時代,男人也不好當啊!”


    “但是可以為所欲為地擁有一大堆情婦。我覺得那根本就是縱欲的故事嘛。”


    “讀了《源氏物語》,隻記得這種事,可見你當時沒好好讀。喂,把上衣穿上吧。”


    生駒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一幢嶄新白牆的二層房子。


    “至少得體麵點吧?就是這家了。”


    4


    我們按下門鈴,應門和來開門的都是男人。


    男人看起來三十五六歲,穿著上了漿的白襯衫,係著領帶,筆挺的長褲配一件開襟外套。聽說他是老師,還以為他會戴著眼鏡呢,可惜沒猜中。


    “我是川崎,請進。”


    他就是小枝子的丈夫。


    我和生駒走進客廳。客廳的裝潢和布置十分講究,打掃得一塵不染.好像和什麽人比賽似的。


    這也難怪,這很符合小枝子的“巢”的感覺。即使和我結為連理,她也會把家裏整理得窗明幾淨、有條有理,以便隨時向客人展示。


    但如果和我結婚,客廳的沙發就沒辦法買皮革的;牆上掛著像是美術雜誌上刊登的版畫,也會降格為從漂亮的畫冊上仔細裁下來的照片;放在完全沒有髒汙、也沒有手印的玻璃碗櫃裏的刻花水晶杯,也會變成印著小酒店名字的玻璃杯。從這個角度來看,小枝子的選擇無疑是正確的。


    眼前的男人以一家之主的威儀姿態坐在沙發上。雖然左手上的腕表乍看之下無法得知是不是名牌,但價格絕對便宜不了。川崎明男不是那種會洋洋得意地炫耀勞力士的俗人。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生駒一開口,川崎就高傲地揮了揮手。


    “沒關係,剛好是課間休息時間。”


    他是小枝子的父親任職的私立高中理事長的獨生子,目前是副理事長,同時擔任英語老師,在這幾年內將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業界最年輕的理事長。雖然所有的私校在經營上都深受赤字之苦,但這所學校的高收益在業界堪稱奇跡,業界盛傳這全歸功於川崎明男高超的經營手腕。


    由於時間有限,能幹一如生駒,也沒辦法打聽到川崎和小枝子的結婚經過,但看來像是他追求的小枝子。他們結婚差不多有一年半了。


    他雖然把煙灰缸放到我們麵前,但他自己並沒有抽煙。我發現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還留有淡淡的粉筆灰。


    他的手上戴著結婚戒指。


    端坐在高級蕾絲桌巾中央的煙灰缸散發出一種“如果誰敢把髒兮兮的煙蒂丟進來,就別怪我不客氣”的氣氛,但生駒毫不以為意地拿出了hilight。


    “十分抱歉,內人不會見你們,就由我一個人和你們談。”


    川崎說這話時,嚴肅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表情。


    “不好意思,內人這幾天身體不舒服,需要休息。”


    “哦。那還真不湊巧,生病了嗎?”


    聽到生駒這麽問,雖然隻是一刹那,但川崎露出了明顯的不安,接著回答:“其實


    是害喜,已經三個月了。”


    生駒裝出抽煙的樣子,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還沒回過神,我便很自然地說了一句:“那,真是恭喜了。”


    這時川崎明男才放鬆下來。他的嘴角露出微笑。


    “謝謝。”


    雖隻是一句簡短的恭喜,卻也表示盡棄前嫌。


    誰都不知道對方心裏想什麽,但彼此無需深究。過去已經不成問題了。我們隻需謹守各自的立場和任務,采取應有的行動就行了。


    想必他也很傷腦筋。此刻他混雜著恨意和優越感的內心,正以合格者的身份麵對同一考場的落榜者。


    他了解我和小枝子之間的一切——一如字麵所示,所有的一切。生駒和他聯絡時,他開門見山地提到了這些事,並說如果沒有特別的必要,不希望和高阪先生見麵,這對雙方都好。這個人真是很有君子風度。


    原本隻要一句“她有點感冒了”就可以敷衍過去的事,卻特地回答成“害喜”,倒是顯露了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這些都沒關係。坦誠是解決問題的快捷方式。


    “你們要談的事,我在電話中已經聽說了,”川崎先開了口,“大致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謝謝你們對內人的關心。”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關係,他的用字遣詞和說話方式顯得有點老成。


    “但光是因為你收到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信中提到小枝子的名字,我不認為有必要見你們兩位。”


    生駒瞥了我一眼後,再度看著川崎,“你的意思是,你們也遇到類似的情況?”


    川崎保持著仿佛在聽學生說話的平穩表情,點了點頭。


    “內人也收到一封空白信,但隻有一封而已。”


    我和生駒互看了一眼。


    “什麽時候?”


    “一個星期前。隻有那一封,之後就沒再收到。”


    “那封信呢?”


    “不好意思,”他很遺憾地皺皺眉頭,“丟掉了。”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一個女人從門後探出頭來。


    這名女子看起來像是樸實的辦事員,年齡應該和我差不多。她穿著灰黑色的套裝,裙子長及膝蓋,臉上的妝也很素雅,露出額頭的短發下,銀色的耳環閃著光。


    她打開門,並沒有立刻走進來,而是先鞠了個躬。她的動作十分嫻熟,足以勝任公司員工教育的指導人員。


    “她是我的秘書三宅令子。”


    川崎介紹後,她又輕輕鞠了個躬,便退出門外推了小推車進來,就像高級餐廳送甜點時用的那種小推車,上麵放著茶壺茶杯。


    “她也幫我處理一些家裏的事。當家裏要招待很多客人時,或是年中、年末送禮時,她和內人商量更合適,所以經常出現在這裏。那封信,也是她發現的。”


    仿佛事先約好似的,川崎說完,三宅令子剛好幫每個人倒完茶。她在川崎說完後,向我和生駒點點頭,輕輕把推車推到一旁,然後淺坐在旁邊的矮腳圓椅上。


    “是的。是我發現的,我立刻交給了副理事長。”


    她的聲音充滿威嚴。身為川崎的秘書,處於聽候別人指示的位置.但同時也是對人發號施令的女人。


    我突然好奇起來,不知道這個女人和小枝子之間是怎樣的主仆關係?不知道是誰掌握主導權?


    “不是交給夫人,而是交給川崎先生嗎?”生駒問道。


    “對,沒錯。”


    川崎立刻探出身子補充道:“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偶爾會接到一些中傷或謠言的信。我不想內人看到這種東西,所以凡是寄到家裏的信件,都盡可能先讓三宅小姐檢查一下。即使是寄給內人的書信,隻要沒寫寄件人姓名,或是看起來有問題,我都會要求三宅小姐先交給我。”


    雖然是夫妻,但我無法苟同這種連私人信件都要檢查的做法。可能我和生駒的臉上露出了反感的表情吧,川崎淺淺苦笑一下,拿起茶杯,說:“或許你們覺得我這麽做有點過分,正常情況下,我也不會這麽謹慎,隻是最近,剛好有一些狀況。”


    “再說,夫人懷孕了。”令子補充道。


    “對,內人有點情緒不穩。說起來很丟臉,本校內部的鬥爭和本校的傳統一樣有名。我最近要繼承父親的職位,難免有些小小的風波。”


    “有錢和有人的地方,黑函總是陰魂不散。”生駒嚴肅地說道。


    川崎明男第一次露齒而笑,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你說得一點不錯。學校雖然是身為人師聚集的地方,但真的是知人知麵不知心。”


    “這樣才真實。聖人君子教出來的孩子,出社會後反而會被整得鼻青臉腫,學校應該培養一點學生的抗壓能力。”


    生駒說得很輕鬆,用粗暴的動作大口喝著紅茶。


    “那封信……”我又回到剛才的話題,“明確寫著夫人的名字嗎?我的意思是,不是以前的姓而是結婚後的姓嗎?”


    在川崎視線的催促下,令子回答:“對。上麵寫著川崎小枝子女士,地址也寫得很清楚。”


    “但裏麵隻有一張白紙?”


    “對。”


    “所以你就把信丟掉了?”


    這次是川崎回答:“對,雖然信是寄給內人的,覺得有點可疑,但當時根本沒想到會和這種事有關。我還以為是因我而起的惡作劇,沒想到這次竟然是以內人為目標。”


    “之後就沒再寄來嗎?”


    “完全沒有。”


    “有沒有接過可疑的電話?提到要夫人小心點,或是提到我的名字之類的。”


    川崎瞪著我,很幹脆地回答:“沒有。”


    我也回瞪他。雖然隻有短短的不到一秒鍾的時間,但幾乎是互瞪著對方。川崎的眼神似乎在說,即使是再小的事,你的名字也沒資格出現在小枝子的生活裏。


    我先移開視線,但並沒有“我輸了”的感覺,況且也沒必要。


    “在學校和家附近有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人物?”


    生駒平靜地問道。隻有我知道,他的聲音完全沒有起伏,是因為他克製著不要笑出來。


    “有沒有人在家附近徘徊?或跟蹤你和夫人?”


    “或者,”我補充道,“有沒有見過一輛灰色的國產車?不好意思,這樣的線索似乎很奇怪,但昨天晚上,我被這部車跟蹤了。”


    川崎和令子互望了一眼。令子瞪大了眼睛,但仍然十分冷靜。這種女人很少見。


    “沒有。”川崎回答。“完全沒有。監視或跟蹤離我們太遙遠了。”


    生駒握著的大拳頭放在鼻子下,頻頻點頭。他想的一定和我想的一樣。所以我把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


    “看來,暫時沒什麽好擔心的。”


    川崎明男鬆了一口氣似的,表情放鬆下來。


    “我也這麽認為。”


    “但還是小心為妙。我們完全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要是有什麽閃失就是給府上添麻煩了,希望你能理解這一點。”


    川崎縮起下巴,點著頭。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輪不到你來告訴我。


    “可不可以麻煩你去附近的派出所,告訴他們有這樣的情況,請他們加強巡邏?”


    “川崎先生是名人,派出所絕對會答應的。”生駒補充道。


    “我明白了,我會的。”


    川崎說完,摸著鼻梁考慮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老實說,內人並不知道這件事。”


    幾乎是反射動作,我立刻看著三宅令子:她注視著副理事長,完全沒有看我一眼。


    “剛才我說她在休息,其實是騙你們的。今天她要到醫院檢查,醫院


    在她娘家附近,今晚她可能會住那裏,所以才有機會找兩位過來。”


    “夫人很重視胎教。”令子說道。“所以不能讓她為這種事擔心。”


    “這麽做完全正確。”生駒笑著對她說。“你真是一位優秀的秘書。”


    令子第一次露出微笑,但並不是因為把生駒的話當真了,而是在她的“優秀秘書手冊”裏,有一項就是“被無禮的客人稱讚時的微笑方式”,她隻是照做而已。


    小枝子懷孕後,晚上避免讓她獨自在家;日常生活也很有規律,以便隨時發現任何變化。了解了這些後,閑聊了幾句,我和生駒便起身告辭了。這不是久坐的地方。


    穿過客廳、走向玄關時,我發現一旁的裝飾櫃上放著小枝子穿婚紗時的照片。我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頭仔細看,隻看到她滿麵春風,手上捧著一大束花。


    婚禮一定很盛大。


    “應該有感情吧。”生駒說。


    來到大路時,我們又脫下上衣,覺得心裏暢快多了。今天真是悶熱得令人難以置信,走出川崎家後,再次這麽覺得。


    “哪會有什麽感情。”


    “不,絕對有感情。”


    “為什麽?”


    “看眼神就知道了。”


    “開什麽玩笑,”我把上衣搭在肩上,“大錯特錯。”


    生駒瞪大眼睛說:“又沒有人說你對小枝子還有感情,別自作多情。”


    “那你在說誰?”


    “秘書,那個秘書。”


    我停下腳步,“你說三宅令子?”


    “對。”


    “對川崎?”


    “沒錯。還有其他可能嗎?難不成你要告訴我,你暗戀我很久了?”


    “你怎麽知道?”


    “不好意思,我討厭外遇。”


    路過的兩名女中學生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和生駒,之後突然大笑起來。生駒也張開大嘴笑了起來,還向她們揮手。


    “我們已經活得夠丟臉了,走在路上時,就別再丟人現眼了。”


    “我也有同感。好,我們認真一點。高阪,我告訴你,秘書都會愛上老板的。”


    生駒隻有在訓誡我時,才會叫我的姓。


    “如果沒有感情,就沒辦法勝任秘書的工作。無論老板多麽渾蛋,秘書都會以某種方式愛上老板,或是愛上老板的某一部分。可能是他工作的樣子,或是他的男人味,也有的秘書喜歡老板心情愉快時的樣子,反正一定會愛上老板的某一點。三宅令子愛上川崎的全部。那家夥各方麵都很優秀,長得又帥。”


    “這和眼下這件事有關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隻是把我的想法說出來而已。隻要看到美女,我就很在意她會喜歡哪一種男人。”


    無論去哪裏都一樣,總覺得回程比去程短。


    “應該沒感情了。”生駒說道。這次我不再上當了。


    “誰?”


    “你啊。”


    “嗯。”


    “我早就這麽覺得了。不過你自己應該最清楚。”


    “我之前看起來那麽戀戀不舍嗎?”


    “也不是。但因為小枝子大大傷害了你的自尊心,有些人為了找回受傷的自尊心,就戀戀不舍——一直放不下,希望有機會鹹魚翻身。”


    “我城府沒那麽深吧?”


    我們在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停下,混在等紅燈的人群中。


    “剛才,我和川崎互瞪的時候,你想笑,結果忍住了,對吧?”


    “對啊。”


    “有什麽可笑的?”


    “我心想,男人真無聊,會為這麽無聊的事爭麵子。”


    我笑了。


    “這倒是真的。”


    “但是,我有一點想不通。”


    我也有同感。我一直在想——如果立場互換……


    “老婆的前男友說因為他工作的關係,可能會給自己的老婆帶來一些麻煩。如果是我,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感情上一定會覺得‘這家夥怎麽這麽厚臉皮’,對不對?”


    “嗯。”


    “我老婆和你已經沒瓜葛了。”


    “你說得沒錯。”


    “表麵上可以保持鎮定,但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顯露出不愉快。”


    “我也這麽覺得,但川崎不是。”


    “他像檜木板一樣坐得筆挺,從頭到尾沒用那種你看他的無恥眼神看你。”


    信號燈變成綠色,人群向前移動。


    “看來,川崎明男這個人……”


    我和生駒走在斑馬線上,異口同聲說道:“很有風度。”


    說完,總覺得在剛剛走完的斑馬線那一端,留下了某些無法用這句話囊括的東西。當我發現生駒回頭看著新富町的方向時,我很確定,他和我有著相同的想法。


    不久之後,我勢將再度麵對當時留下的這個模糊不清的疑問。


    5


    回到雜誌社,我發現桌上有留言。其中一個是之前采訪的“反對選美”的婦女會代表打來的。替我接電話的記者剛好在旁邊,我便直接問他。


    “對方好像很滿意。”他說。“她說,你沒有曲解她的話,如實地寫了出來。她還說:‘這很難得,更何況是男記者。’她要我分別向采訪的人和寫報道的人致謝,當我告訴她‘那是專欄,報道就是由采訪的家夥寫的’時,她很驚訝。”


    他嬉皮笑臉地說,主編經過時,狠狠地打了他的頭。


    “對外麵的人說話,怎麽可以說‘家夥’呢?什麽‘家夥’?”


    那個婦女會代表如果知道我在寫這篇報道時,正被一兩個“特異功能少年”耍得團團轉,根本無暇考慮其他的事,才把她的話原封不動抄上去時,應該就不會這麽高興了。抄寫這種工作,初中生就能做了。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專訪。”


    我喃喃說著,正在雜亂無章的桌上找煙灰缸的生駒抬起頭來。


    “怎麽了?你想到什麽了?”


    “如果是專訪,就會有我的名字。”


    生駒想了一下,用力地點點頭:“嗯,對,會寫‘文高阪昭吾’。”


    我一直在署名報道和結怨上兜圈子,所以才沒想到這一點。


    “在八王子分社時,你寫過專訪嗎?”


    我點點頭。分社的記者就像打雜的,選舉、運動、犯罪、當地教育問題,什麽報道都要一肩挑起。


    “但數量有限。我這個人不喜歡專訪,不是一言不發地聽對方滔滔不絕,就是問太多問題把對方惹惱了。而且,想要作一篇四平八穩的專訪,通常都要吹捧受訪者一下,這種事我幹不來。”


    “很難想象三年前被你抬舉過的受訪者,事到如今才為‘你怎麽可以寫這種違心的報道’而憤憤不平,寫恐嚇信給你……”生駒側著頭,“怎麽想也不可能。”


    他似乎對此沒有太大的興趣。


    另外是織田直也先前待過的加油站負責人打來電話,叫我回電。


    我打過去,他很快接起來。他說他可以查到直也的去向。我雖然半信半疑,但還是拉了把椅子,端坐著聽他說。


    “你看到他了?”


    “不,沒有。”


    原來是今天中午,有人去加油站找織田直也。


    “他是織田半年前打工的便利商店的店長,以前開車經過我們加油站時曾看到過織田。他以為織田還在這裏工作,剛好路過,就順便來看他。他很驚訝地說:‘之前他突然就辭職不幹了,我看到他時還嚇了一跳,沒想到他也辭掉了這裏的工作。”’


    “你有沒有問那位店長在哪裏工作,叫什麽名


    字?”


    “這我倒沒問。但我問了更有用的事。”


    他得意地笑了。


    “織田辭去那家便利商店的工作半個月後,有偵探社的人去那裏找他。那個店長對我說,當時,偵探社那些人鬼鬼祟祟的,他也不想說太多,隨便敷衍了幾句就把他們打發了。現在,連記者都在找他,他就不能不提防著點了。”


    這麽說來,直也對加油站的麻子說的‘偵探社的人一直在找我”,並不是胡說八道。


    “我打聽到了那家偵探社的名字和電話。”加油站負責人心情愉快的繼續說道,“偵探社的人拜托店長,一有直也的消息馬上和他們聯絡,還留了一張名片給便利商店的店長。因為很少見到偵探社的名片,那個店長就一直留著,這才知道了偵探社的確切名稱。要不要我告訴你?便利商店的店長不願意和這種事扯上關係,倉皇失措地逃走了,我才不在乎呢。”


    我撥了他告訴我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沒錯,這裏是‘東京調查有限公司’,但我們不是偵探社,是專門尋找失蹤人口的正派調查公司,我就是社長。”


    她知道我說的是哪件事,但她說目前已經停止尋找織田直也了。社長能夠立刻對具體案件作出回答,想必隻是一家小型事務所。


    “為什麽停止了?”


    “那還用說,當然是委托人要求的。”


    女社長用不亞於生駒的沙啞聲音肯定地說。


    “這麽說,是找到他了?”


    “找不到。”


    那為什麽委托人停止尋找?


    “我想你應該知道,織田直也初中畢業之後就離家出走了。”


    女社長沒回答,這表示她知道。


    “你的委托人是他的家人,對不對?”


    這點絕對錯不了。如果是他家人,無論如何我都想見一見。


    “你能不能告訴我,怎麽和他家人聯絡?”


    女社長不悅地說:“我不能告訴你委托人的身份。”


    “我明白。所以,才請你通融一下。我不會拿來報道的。”


    “我憑什麽相信你?”。


    “我對他也不是一無所知。他父母在他小時候就離婚了,當時好像還為財產的事鬧得很不愉快。”


    女社長靜默了很久。當她終於開口時,一副怕旁人聽到的樣子壓低嗓門。


    “好吧,我就告訴你吧,免得你再來煩我。但我不能把委托人的姓名和地址告訴你。況且,即使你去找她,她也不會理你。”


    “她?”


    “對。委托人是織田直也的母親。”


    女社長說得簡明扼要。直也的父母在他八歲時離了婚,離婚的原因有兩個。


    原因之一是,直也的母親和自己的婆婆——也就是直也的奶奶——處不來。


    “織田家世代都在板橋的瀧野川經營酒類零售商店。直也的父親是獨生子,是第四代。他母親以前是酒家女,年紀比他父親小一輪。一開始她就和婆婆處不來,聽說還動了刀子。”


    另一個原因是,那家零售商店後來不得不關門了。


    “織田的爸爸為朋友的貸款作擔保,結果對方逃走了,所有的債務都落到他頭上,做太太的就和他翻臉了。分手時,的確為了錢爭吵得很厲害,但為了孩子的監護權吵得更凶。做母親的雖然很想把那個叫直也的孩子帶在身邊,但最後沒能如願。”


    現在這位母親想要尋找直也。


    “她說她一直牽掛兒子,現在手頭稍有了點錢,一定要找到兒子。”


    “那為什麽又撤銷委托呢?”


    女社長很不甘心地說:“被她現在的丈夫阻止了。她已經再婚了,和現任丈夫也生了孩子。她丈夫問她,事到如今,即使找到這個孩子,又能怎樣?”


    雖然話這麽說……但直也的母親說,等她丈夫冷靜之後,會再委托他們。女社長也保證,下次一定找到。


    “有沒有他父親的消息?”


    “早就死了。是死在路上的,酒精中毒而死。”


    掛了電話,我舌頭上留下了苦澀的味道。


    直也成長的家庭到底是怎樣的?


    又是離婚,又是爭財產——有特異功能的人怎麽可能在這種環境下生活?


    正因為這樣,我更想見一見直也的母親。到底有沒有什麽方法——雖然我苦思冥想,但那個女社長口風很緊,看來還得多打幾次交道。


    我順手拿起不知誰丟在一旁的晚報,想要轉換一下心情。正當我漫不經心地瀏覽標題時,立刻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一篇文字報道。在報紙的角落裏,隻登了很小一塊,不仔細看就錯過了。我為什麽要看這麽一則小小的報道?要是沒注意到就好了。


    今日中午一男子從聖橋上跳河自殺


    隻見小小的標題下寫道:


    “下午一點左右,有目擊者看到一名年輕男子從神田川千代田區禦茶之水的聖橋上跳河自殺,神田消防局的急救隊員隨即趕到,積極展開搜救工作——雖然立刻被打撈上岸,但年輕男子已經氣絕身亡——從他身上的駕照發現,他是……”


    宮永聰,二十一歲,私立東京國際教育大學教養係(1collegeofgeneraleducation,綜合學習各種知識的科係)二年級學生。


    那對像兄弟般的未來畫家其中之一。


    打開井蓋的兩人其中之一。


    我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他畫的信號燈。永遠的紅燈。永遠的停止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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