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像海岸,又像荒野的地方。


    我被一個女人牽手走著。今天是祭典。遠遠地傳來咚咚太鼓的聲音。


    我到了這個年齡竟仍被牽著手走路,覺得很害羞。但我是孩子,並不介意,這麽想心情也輕鬆了。


    在海岸邊,佇立著好幾個穿黑衣服、德行高超的僧侶,每人手上都拄著錫杖,嘩啷啷地搖響著。我覺得有趣,不知不覺地看傻了。


    可是,女人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向路邊攤前,說道:


    「嘿,很漂亮吧。」


    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多看和尚幾眼,女人麵露不悅,我覺得該向女人賠罪,但想不出該怎麽喊她,因為這女人是我的母親,平常一天叫好幾次的,現在卻……。


    女人對我噤口不語顯得很不高興,斥責了我。


    我想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女人抓起我的頭,用力地壓到沙灘上。用鬼似的聲音嘟嚷著什麽,可是因為我的耳朵滲進了沙子,根本聽不見。


    為什麽耳朵不能閉起來?我如此想著。


    沙子逐漸滲進耳朵,我的頭變得非常地沉重。脖子扭轉後看到女人服裝下擺卷起後那白色的足脛。


    我告訴自己不可以看,試著把頭轉向另一邊,可是頭被接連使勁地壓住,脖子怎麽都動彈不得。


    僧侶們用錫杖的尖端刺了魚後高高舉起,開始高興起來。


    我想因為他們獵獲了魚,所以覺得愉快。但那可不是魚喔!


    其中一名僧侶說道:


    「這種事也會發生呢。」


    他們刺的是嬰兒。


    似乎是不高興我看到這些場景似的,女人很不愉快地急促走進路邊攤販裏。裏麵像沙漠似的,賣著色調粗劣的布和非洲的青蛙。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麽都想不起稱呼來。


    單獨一個人很孤單。


    我隻是個孩子。


    女人對我喊聲不語顯得很不高興,斥責了我。


    女人一把抓住我的頭,使勁地按在沙灘上。沙子很燙而且有很多座頭蟲(譯注:和蜘蛛很像,四對腳,如絲般的細長軀體,小腹部有環節)混在其中,我的心情變得很不愉快。


    幾百隻座頭蟲纏在我背上、腹部,滿滿的,非常刺痛地在我身上爬著。


    座頭蟲爬進了耳朵非常難受,我忍住疼痛抬起頭。女人的力氣很大,我感到很苦惱。但抬起臉一看,前麵是女人敞開的衣領,我更覺得難受了。


    從敞開的衣領瞥見女人白皙的乳房,我雖想著不能看,但是無法閉起眼睛。


    我感到束手無策,想到飯廳去,掙脫了女人的手。


    蹣跚地在沙灘上走了兩三步。


    拉開紙門,妻子正在看報紙。


    妻子用詫異的表情看著我。我想那也無可奈何,因為我像個被母親責罵的孩子。


    座頭蟲萬一黏上坐墊就糟糕了,我啪啪地拍打著身子,撣掉蟲,耳朵裏的沙子該不會掉下來吧。妻子皺起眉頭看著我,問道:


    「怎麽啦,睡迷糊了嗎?」


    「呀,沒那回事唁。脖子痛得真受不了。」


    「睡姿不良的緣故吧。昨晚你也像是被夢魔壓住,整個身子都露在外麵了呢。」


    說完,妻子盯著我的臉看。


    我以為臉上還有座頭蟲,這麽想以後,覺得臉上刺痛,心情突然變得很壞,用手撣著臉。


    「怎麽啦?臉上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看到你這模樣,連我都發癢了。」


    妻子說道。難道沒有座頭蟲嗎?


    但為什麽會有座頭蟲呢?


    我突然感到那東西不存在。不可能有!


    「媽媽!」


    然後,我忽然想起這句話。可是,為什麽會忘記?不,為什麽想不起來呢?


    「媽媽怎麽啦?」


    妻子問道。


    不,沒什麽。我從新曆年回老家見了母親以後,就沒再碰麵。而且,可能因為母親原來是教師的關係吧,在那個時代,算是少有的不穿和服的人。除了在戰爭中,穿和服飾裙褲的模樣以外,我就沒見過她穿和服。


    和服又怎麽啦?


    說起來,穿和服的到底是誰?


    「是久遠寺涼子!」


    我終於從夢中醒轉過來。


    妻子現出受不了的表情說道:


    「提起精神,tatus先生。」


    妻子在我們兩人獨處時,如此稱呼我。


    「那個叫久遠寺的是誰呀?」


    妻子納悶地問道。我聽到久遠寺的名字由妻子嘴中道出,感到相當愧疚,然後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過去。


    妻子雪繪隻小我兩歲,已二十八、九歲了吧。我對年齡漫不經心,連自己正確年齡是多少也不清楚。盡管如此,雪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大。我想說好聽一點是成熟,但主要還是吃了苦。剛認識的時候,才十八、九歲的姑娘,還感覺不出來,最近我覺得她似乎特別疲勞。昨天,寅吉說的雖是奉承話,盡管是我老婆,但我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有令人感到驚豔的時候,但有時又覺得很普通。看起來普通的時候,多半是疲倦的時候,因此每當那時,我就會感到自己有一些責任。


    於是,現在妻子看起來很疲倦。


    「已經醒來了竟還會做夢,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一麵笑著、一麵為我倒了杯熱的粗茶。但妻子經常麵帶笑容,這使我鬆了口氣。可是,今天早上,連眼尾的笑紋都看起來很憔悴。


    「tatus先生,到底你最近在做什麽?每天都是上哪兒去啦!覺得你的氣色一天比一天糟。」


    「什麽嘛?難道還演《牡丹燈籠》不成?別擔心,我是忙著搜集寫小說的材料。」


    實際上,情節的確類似《牡丹燈籠》。可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告訴妻子那個事件,並非不想讓她擔心,說起來其實是一種接近羞愧的情緒。


    然而,剛才的噩夢是怎麽回事?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詳細的情節。我想,久遠寺涼子多半出現在夢裏。當我現在坐上坐墊的瞬間,本來還在我的夢裏,但那記憶卻仿佛遙遠的一百年前似的朦朦朧朧。不管怎麽說,由於昨天京極堂親手破壞了夢的神秘性,反正也無所謂。可是,我從那以後仍暫時無法從夢的餘韻中脫逃。


    幸好雪繪是那種不幹涉老公工作的老婆,所以我可以不說明原委地離開家裏。我覺得像騙了人似的有種歉疚感,但我想反正不是對老婆不忠,所以沒關係吧。


    出了家門雖然是好的,但我為了不知如何到雜司穀而稍感困惑。豐島那一帶已經好幾年沒去了,學生時代和夥伴們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後一次吧。從那以後,就沒再去過,所以不清楚怎麽去。說起來,我對那一帶,從戰前以來就沒什麽印象。巢鴨有瘋人院、也有拘留所,後麵則全是墳墓。那是我的印象。


    當然,目白有學習院大學、池袋也有立教大學等,可是我對那裏的印象很淡,加上豐島區被嚴重地空襲過。聽說大部分建築都被燒毀了。後來在燒掉的地方興起了黑市。


    燒焦土地上的秩序恢複了。瞄準那極短暫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發生了。在最興盛的時期,全日本有一萬五千個黑市。


    我討厭黑市。沒有秩序。蜂擁而至的許多粗暴的聲音。混沌中的壓倒性的自我主張。強韌的生命力。這一切,都是我所慶惡的。因此,我一次都沒去過黑市。


    有人說,那其實是人類本來的強韌的姿態。這大概也算說中了。我想,如果沒有黑市的強韌,恐怕也沒有今天的複興吧。可是,即使說那才是像人樣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願意那樣地過活的。


    戰爭完全不顧個人意願奪取了人的生命。在戰場,人當然無法人模人樣地過活著。但如果將人模人樣的定義設定為是動物沒有、而隻有人才持有的特性,那麽,在戰場上,重複進行殺戮的異常行為,那也算是人模人樣吧。如此一想,人模人樣地活著,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愈來愈不懂了。在那個戰場,有如野狗似的害怕麵對死亡的恐怖,但也可以想,惟有那時的自己才最像個人。


    因此,我對黑市感到厭惡的真正麵貌,既與卷入異質世界的異鄉人的疏離感,也和沉入無底沼澤的小動物的恐怖感並不相同。是預感自己內在的黑暗泄漏的恐懼。因為有那種預感,所以我逃避著那個地方。


    我知道自己內在潛藏著相反的性格。違悖道德、喜愛黑暗的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將這些用蓋子遮蔽住。黑市的特質,如同引誘飛蛾的燈似的,引誘著那樣的我。因此,我更需費力地躲開那個地方。為了一輩子蓋住自己內在的黑暗生活下去的關係。


    黑市在戰後立刻受到法律的限製。可是,那無疑隻是為黑市蓋上反體製的烙印而已,反而促使那地下活動的性質更加速發展。尤其是池袋那一帶的夜市,每當受到鎮壓後嚴重的程度有增無減。於是,慢慢地,對我而言,池袋比起上野、新橋更難接近,成為一塊特殊的地方。其結果,總而言之,豐島那一帶簡直有如鬼門關似的,我堅決持續地躲避著。


    那個池袋的黑市也在去年終於消失了。雖然那陰霾似乎尚未完全拂拭,但我聽說現在整齊的車站廣場正逐漸完工中。我躲避的理由已消失了。


    至於該搭什麽交通工具,我內心沒有定見毫無目標地走向車站時,很湊巧地,路旁停車場上,公共汽車來了,看得出是「住早稻田」。


    我判斷方向相同,於是上了公車。


    公車很擁擠,我稍微退疑了一下,但還是下決心問坐在前麵的上了年紀的男人,到目的地該搭什麽車?老人有點兒錯愕但仍親切地告訴了我,姑且不論我搭上這輛車是不是好辦法,但似乎沒有弄錯。


    按照老人所說,我在早稻田換搭市區電車從中野出發,並不是多遠的地方,但對那地方的地理地形完全不解,隻覺得是個視野很好的地方。剛才的老人會怎麽想我這個人的?我不知為什麽擔心這件事。


    從幼年開始,在麵對別人時,我毫無理由地覺得自卑。不,與其說自卑,不如說更接近一種強迫性的觀念,我還認為自己是個瘋子,周圍的人因為同情我,所以配合著我說話,我曾有過那樣愚蠢的妄想。


    那是對於擁有非常負麵力量的自我辯護吧。每次被父母和老師責罵時,我就想,他們為什麽那麽正經地斥責瘋子?難道不覺得他很可憐嗎?另外,我也這麽想,反正我是瘋狂的,挨罵也無可奈何。每一種想法都讓我感到輕鬆。然而,另一方麵,當我沒事的時候,總會一直抱著奇怪、不對勁的不安感。我的日常生活充滿了不安。我始終很在意別人的視線,偏偏我又做不出迎合別人的事。對我而言的正常,隻能在我自己的內心中予以正當化,我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異類。


    因此,我和世界的關係是隔絕的,我背負著憂鬱症的殼,但那個殼,被榎木津、京極堂很多朋友,還有我的妻子用手弄破了。


    那個老人,結果是否正常地看待了現在的我?


    這麽說,我想起從前似乎發生過同樣的事。


    市區電車抵達鬼子母神神社。


    這裏確實來過,曾見過、卻沒有確實的證據。但如果因遭空襲燒毀後再複興,那我是不可能見過的。


    久遠寺涼子說過住家在法明寺東邊。法明寺是否指的就是鬼子母神神社?我連這一點都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真搞不懂昨天的我,為什麽那麽地認真呢?真的以為自己能解決這個事件嗎?事到如今,我開始後悔。在走下市區電車以前,我始終用同樣的感覺,在體會昨天為止發生的事情和今天早上混亂的夢。


    然而,這不是夢。見麵的地點--鬼子母神神社內,中禪寺敦子早已在那裏等著我這個不可靠的偵探助手了。


    「老師。」


    中禪寺敦子戴頂灰色棋盤格花紋鴨舌帽,皮吊帶係著同樣花色的長褲,簡直就像個少年。不過,從卷起的白色襯衫袖子露出豐勝的臂膀,由於如此很奇妙地襯托出少女的韻味,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勉強您了,很抱歉。」


    如此說道,這個像少年的少女突然低下頭行了個禮。


    「高明地瞞過可怕的老哥的眼睛嗎?」


    我說的仿若是躲人耳目的幽會男人所說的話。看到她的臉,瞬間,我不知為何竟堅定了起來。剛才的後悔和不安老早消失無蹤。轉變至此,我覺得到現在為止的私奔感反而如夢境似的,我在這一瞬間和昨天的我連接上了。


    「被發現樓,就在老師您回去後不久。」


    「真是料事如神的家夥!那家夥在這方麵可不能小看。挨罵了嗎?」


    「無所謂。」


    這個少女很有少女韻味地微笑,輕輕地點頭。


    「對了,要我傳話給老師。」


    「京極堂嗎?」


    「嗯,要我轉達您,無論如何找出日記和情書!」


    「怎麽,還猜謎嗎?為什麽不說清楚,那家夥。」


    「老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確地想到似的,他說,藤牧先生應該寫了情書才對。他說,老師也許知道。」


    毫無線索可循。


    「還有,他說因為藤牧先生像個偏執狂,有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所以,說不定也能找到最近的日記。」


    「如果那日記真存在的話,倒是重要的線索。即使發生事情當晚不可能寫,但隻要到前一天為止還留著的話,也許能解開謎底。」


    「不過,藤牧先生如果是有計劃的失蹤,難道會留下類似證據的東西而離開嗎?而且,老哥還說,如果有日記,那麽十二年前的部分很重要。為什麽?」


    「連你這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何況是我呢?」


    我們終於發現幹嘛站著說話,所以走向神社角落裏那個像長條椅的地方,坐下來等榎木津。約好見麵的時問是十二點三十分,還差五分鍾。在參拜路上,雖不是祭日,但擺出了幾家路邊攤。有兩三個參拜的香客,茶棚關著,安靜得嚇人。


    「聽說這一帶被空襲得很慘烈,這裏是燒剩下來的。」


    「是這樣嗎?」


    「參拜路上兩旁的梧桐很有曆史的唷,而且,這些樹的樹齡讓人覺得已有幾百年了。」


    這些蔥鬱的樹木的確不是五年或六年能長得出來的。


    伯勞鳥在啼叫。


    「是榎木津先生來了嗎?」


    中禪寺敦子冒出了一句,我也開始擔心起來。


    「照京極堂說的,還是不要太信任他為妙。等到四十分不來的話,我們就走吧,不能讓對方等。」


    我認為榎木津大概不會來了。時間到了,偵探果然沒有出現。


    過了十二點四十分,我們放棄了,正要站起來時,參拜路上的入口處突然傳來瘋狂的叫聲。由於直到現在太安靜了,我們一時聽不出什麽聲音,反射性地朝出聲的方向望去。


    有如美軍駕駛員打扮的男人,離開黑色固體的什麽東西正踏上地麵。


    「啊,是榎木津先生,老師。」


    「什麽?」


    男人開始皖當地踢起那個固體東西。


    當攤販老頭兒和參拜的香客遠遠地圍住觀看時,我們不得不以那個受人注目的人物為目標,小跑步地趨前。


    榎木津嘴裏叫罵著扯蛋狗屎什麽的,正踢著那輛帶著邊車的摩托車。


    「榎先生,在幹嘛呀?」


    榎木津看到我們、停止踢車後,揮揮手且大聲地喊道:


    「呀,到了呀?」


    「什麽嘛,我還以為是誰呢?這不是阿敦嗎,今天也很可愛哩。」


    「對不起,我勉強老師跟著來的,打攪了嗎?」


    榎木津笑得更大聲了,愉快地說道:


    「打攪什麽呀?你隻要想到和這兩個猴男人一起去那陰森的醫院,今天早上早就想上吊三次了吧!嘿,如果是京極堂那家夥跟著來,那更陰森了!阿敦可大受歡迎呢。可能的話,關君,你要回去也可以!」


    榎木津絲毫沒有昨天分手時的陰鬱,簡直換了一個人似的,心情開朗得很。而且,即使打扮了,也看不出是偵探。怎麽看都像是飛航隊隊員,如果這和他昨天那樣是花了兩小時決定的服裝,那他的審美標準真是太糟糕了。


    「你在幹嘛,這是啥?」


    「這叫邊車摩托車,關君,雖然是摩托車,但可以坐兩個人。」


    「我不是在問你這個。」


    中禪寺敦子吃吃地竊笑起來。


    「啊,以前我不是曾差點兒被憲兵的吉普車撞上嗎?那時候,為了道歉什麽的闖禍者叫賀茲的士兵送我的。擺了一段時間完全不動了,今天早上修理了後,好不容易騎到這理卻動不了。」


    「幹嘛在這種日子騎這玩意兒來?」


    「我想比較快嘛。趕快走吧,喂,去醫院呀。」


    榎木津說完,連路都不知怎麽去卻開步走了。


    「榎先生,這車子怎麽辦?會被偷唷。」


    我出聲叫住,榎木津轉過身來:


    「你說錯了,現在,從這一瞬間開始,駕駛這輛車走掉的不是偷、是撿走,因為現在我要把這輛車扔在這裏了!」


    說著又笑了。我和中禪寺敦子模仿洋人的動作聳了聳肩。


    據中禪寺敦子說,法明寺和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築,而鬼子母神在法明寺裏麵的說怯,好像是正確的。雖說如此,寺院和鬼子母神還是離得相當遠。而且,中途因為散布著森林和民家,屬於寺院的用地到底範圍及於何處,我並不清楚。還有,這也是聽中禪寺敦子說的(盡管如此,她好像也是現買現賣京極堂的話),久遠寺醫院所在的法明寺的東邊,整個來說,好像是個很大的墓地。這個雜司穀的墓地,是明治五年(譯注:一八七二年)在東京製定的七個墓地之一,有兩萬八千九百七十八坪。我想我所模糊想象的豐島區墓地大概就是這裏吧。


    前住寺院的道路不僅彎彎曲曲,而且所到之處全是森林,簡直就像迷宮。


    突然察覺到這個迷宮的最前麵似乎隻有墓地。偶然和墓地相遇,無緣由地感到很討慶,腳步突然沉重了起來。


    可是,我們還沒有走到墓地,就被環繞著寺院的雜木林給檔住了去路。


    「這根本是森林嘛。前麵又是墓地,而且這裏是住街道的方向啦。」


    夾著雜木林路的另外一邊是民家和商店街。繞過道路似的森林,那裏麵多半有個廣大的墓地。我甚至相當確信。可是,榎木津毫無停下的意思,很快地走去。


    「榎先生,那邊是墓地。墓地很寬廣,敦子也說過了呀。」


    「那位女士說在東邊吧,你竟把人家特地教的路線給忘了嗎?住這兒的人這麽說就相信吧。」


    「要我相信,榎先生,你又沒聽到。」


    「因為你很健忘,所以我事先問了和寅。嘿,就從這條路進去。」


    蒼鬱的森林一度中斷後,那裏出現了窄路。


    「從那裏彎過去後,就是墓地了。」


    我毫無緣由地覺得不該進去。彎進路以後就是墓地。荒涼的墓場光景仿佛展現在眼前。


    「喂,很頑固唷,關,你害怕了嗎?」


    可能吧。


    「老師,沒有墳墓嘛。」


    走在後麵一步的中禪寺敦子,不知何時趕上我,已進入那條小路了。


    「有墳墓的路線是對麵高台的方向,這一帶是森林或住家。」


    胡說!這附近全是墓場、拘留所或瘋人院。


    「關、關口,振作點兒。」


    榎木津說道。使勁地拉住我的手腕,將我帶進那條禁止通行的小路。這和夢境一樣。我遭到斥責。


    我閉上眼睛。張開眼睛後,看到了不該看的女人白晰的足脛和乳房。


    「老師、老師,你沒事吧?」


    是中禪寺敦子的聲音。那麽,這不是在做夢了。我緩慢地睜開眼睛。


    看見醫院了。


    我來過這裏,並非催患似曾相識症(譯注:法語deja-vm),這個風景的記憶。很大的、太大了的石造建築物。用磚砌成的牆、的小路石塊都記得。我腦裏的確有著對森林,連延續到門的小路石塊都記得。


    靠近門的時候,發現磚牆遭到極嚴重的破壞。是空襲後的痕跡吧,但在■那個時候■的確並沒有壞。


    ■那個時候■是何時?


    我覺得耳鳴。


    走到玄關,不透明的玻璃門上寫著半飛白似的字樣「久遠寺醫院」。和夢境完全一樣。打開門,看起來像受理處的地方沒有人。■那個時候■也是沒人在。榎木津出聲問,有人在嗎?久遠寺涼子從裏麵走了出來。


    然後,我恢複了神智。


    「遠道光臨,非常謝謝。」


    久遠寺涼子把略帶曲線的頭發束在後麵,薄薄白色寬鬆罩衫下,是一條黑色緊身裙。打扮完全不同。和我的印象完全相同。是一個黑白的、相片中的、時間在她身上停住的女人。


    「呀,昨天失禮了。」


    榎木津說道,頭低了下去。


    「我想,大小姐也知道,偵探是一門必須懷疑人的生意。即使是客戶也不例外。對你家人問些不禮貌的問題,但如果大小姐肯說一句這全是為了解決問題,那就萬幸了。」


    我沒想到榎木津如此地能言善道。中禪寺敦子好像也有同感,她的表情仿佛被豆粒子彈射中的鴿子般驚詫。


    「當然。不過,我父母的為人很傳統,反而我們會說出失禮的話也說不定,希望不要介意。」


    久遠寺涼子也如此說道,低下頭去。這是人偶同誌的對話,我再度這麽想。人偶抬起頭來,看著我微笑了,說道:


    「關先生也辛苦了,嗯,這一位是……?」


    「這位是能力強過關君許多的偵探助手,中禪寺君。」


    榎木津立刻很正確地做了介紹。


    「請指教。」


    中禪寺敦子似乎被氣氛影響了似的,很慌張地打了招呼。久遠寺涼子似乎在一瞬間感到困惑似的,但是,很快地恢複柔和的表情,說道:


    「……竟也有女性偵探呢。我是久遠寺,也請指教。」


    麵臨兩名不同類型女性會麵的場麵,我感到些微緊張。


    「接下來--」


    榎木津突然說道,緊張的我不由得把脫下的鞋子踢了出去。


    「我會不事先通告就走,不過,那也是偵探特有的行為。兩名助手會留下來,這一點也請諒解。」


    「噢,沒有關係……」


    久遠寺涼子好像困窘得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換了平常,這算是玩笑之類的話,但榎木津說得一本正經。事實上,這個男子的確可能這麽做,所以事先說明也好,我這麽想。


    總之,我們被帶領到醫院的後麵,看起來像是住房部分的客廳,是一間豪華的房間。擺飾品雖然都舊了,但都是高級品。不過,整個感覺並不協調。是因為建築物的一部分,受到戰爭災害、遭到破壞的關係吧。雖然是很堅固的老舊石造建築物,但為了應急而修繕的痕跡


    非常醒目。


    久遠寺涼子說了請等一下之後,走出房間。我們肅穆地坐進沙發,有如握等麵試的學生似的。


    抵達這裏以前的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麽?我在■那個時候■確實來過這裏。那是何時?我無論如何遍尋不著我為何必須來此的理由。


    「好漂亮的女人。我了解了老師為什麽會有文學性的表現了。」


    中禪寺敦子說道,像看到了什麽稀罕東西似的,眼睛逡巡著房間後,視線停在右邊有暖爐的那一帶,說道:


    「啊,那相片……是涼子小姐嗎?……」


    中禪寺敦子發現的是,金屬框直立相框裏老舊的六寸相片。那裏麵是兩名長得很像的少女,纖瘦美麗的少女同樣梳著辮子的發型、同樣的洋裝,一個人笑著,另一個人困惑似地皺著眉頭。


    「是呀,簡直就像雙胞胎。好像有多重曝光。不過……嗯,笑著的是現在的她吧?」


    榎木津說道。


    「是嗎?……我倒覺得這邊沒有笑的是涼子小姐……」


    中禪寺敦子略偏著頭說道。


    對了,黑白的印畫紙。然後,似曾相識的困惑的表情--正如中禪寺敦子所言,沒在笑的是久遠寺涼子。一定是久遠寺涼子少女時代的照片。但果真如此,那麽,現在的她更美麗了。這麽說來,另外一個人、笑著的人是妹妹--久遠寺梗子吧。


    呀,我眼熟的是笑著的少女。我確實認識那個笑著的少女。


    是■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確實和這張相片裏的少女相遇。


    白色的足脛。紅色、紅色……


    --這家夥八成是從巢鴨的瘋人院跑出來的■瘋子■!


    是的,那個時候也是我要來這裏的途中。向人問路,一個是上了年紀、一個是中年的紳士。我向兩位同行者問道,我左右不分,隻想去在這附近的大醫院。


    --這附近沒有那樣的醫院唷!


    --是呀,這裏隻有墳墓呢,大哥。


    --怎麽啦?總得回答呀,既然這麽親切地告訴你了!


    --這家夥八成是從巢鴨的瘋人院跑出來的■瘋子■!


    --說到這一帶的大醫院,就在那裏!


    --喔,想回家呀?


    在那瞬間,我的腦子熱了起來。我真的是瘋子嗎?那不是妄想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汗有如瀑布般流了下來,眼前變黑了。


    我沒有瘋,我是正常的!到現在為止,我所抱著的是妄想。


    --是■瘋子■呢


    我了解了這一切。我為了封鎖偶然問路的男子所發出的僅僅一句話,就將當時的所有記憶全部封印在黑暗中。不僅如此,還以厭惡去黑市等毫無關係的理由,甚至躲避踏進這個地方。我並沒有將憂鬱症的殼打破,而是用所謂正常的殼覆蓋其上。


    情書。


    於是,我想起了所有一切。


    那時候,藤野牧朗告訴我:


    --關口,你也聽說我現在正在談戀愛吧。我被嘲笑得很厲害,所以你應該不會不知道的。


    --關口,我是認真的。一想到那個人,晚上都睡不著,連書也讀不下吃也吃不下。


    --隻有你不會笑我說這種話。大家都在笑我,但盡管這樣,我還是不介意。


    --我和中禪寺商量過了。他建議我寫信,他也是把我的話當一回事的人,可是他對我有先入為主的看法。我確實被那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奪了魂,是個無法坦白,悶悶不樂的膽小鬼。不過,通信之類的事,能夠紆解我這亢奮的情緒嗎?不知道!


    --花了兩晚,不,三晚,不知道寫得好不好,撕了好幾次。


    --是寄出去好呢,還是親手交給她?真是下不了決心。被她家人看到了也不行。在路上等了她幾次,可是怎麽都不敢遞給她!


    --拜托,替我把這封信轉給她!


    --你罵我不像男子漢?


    其實,男子漢是怎麽一回事?像我這樣的男人並不了解。我隻知道學長似乎很痛苦,僅僅如此而已。


    --就這一次。如果對方認為竟把這種東西托付別人,根本不算男人,那我就死心!但萬一有了回音,那我就會做得像男子漢!


    --我希望你交給本人。


    --給久遠寺梗子!


    我當時無法理解男子漢和人模人樣的意思。不,在這以前,我對世間上的道義什麽的,就不放在心上,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委托。紆是,來到這地方。


    --是■瘋子■呢。


    我隻為了否定這一句,隻為了如此而狂奔。我已經無法從自己瘋了這件事當中,感到安心了。暗地裏培養的安心的小盒子,因不認識的男人而打開了,我是正常的,瘋的是你們!


    等察覺的時候,我已站在那條小路的十字路口上。


    受理處沒有任何人影,這是當然的。黃昏。診療時間應該早就過了,發出不像我的叫聲,從裏麵出來的是一個梳辮子的少女。


    --哪一位?


    --我家人出去了。


    皮膚白晰得像臘製的工藝品.


    --是信呀!


    給誰的信呢?


    我無法正視少女的眼睛,對著隻有嘴角像其他生物似地蠕動著的我,她說道: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隻能交給信封上寫的那個人,我答應人家的。


    我說道,然後仍低著頭,把信封的正麵拿給她看。


    --那個信封上寫的人名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無法將信遞給她,以同樣低著頭的姿勢看著地麵。


    --是給我的信呢,可以給我嗎?


    少女的嘴唇妖冶地蠕動著,令我產生幻想。


    --說不定是情書吧!


    我不由得抬起頭來。


    少女笑了。


    白皙的指頭咻地伸了出來,從我手上拿走信。


    --寫信的人是你嗎?


    我一言不發視線再度垂下。白色寬鬆上衣、暗色的裙子,裙下露出兩條白色足脛。


    白色的足脛上流著一條鮮紅的血。


    我不由得抬頭看少女的臉。


    少女冶蕩地笑了。


    --嗬嗬嗬!


    瘋了。


    瘋了的不是我,在這裏的不是什麽可愛的少女。


    --在害怕什麽?學生先生。


    少女走近我,在耳邊低聲說道:


    --我們來玩嘛!


    然後,咬我耳朵。


    我一溜煙地跑走了。


    耳鳴、臉發燙,這究竟怎麽回事?我並沒瘋,瘋的是那個少女。不能向後看。那個少女在笑,白皙的足脛、紅色的血。


    --是瘋子呢。


    --嗬嗬嗬!


    「老師,你臉色很糟。」


    中禪寺敦子端詳著我的臉說道。


    那塵封了十多年禁忌的記憶之盒,就這樣地打開了。我和現實麵對麵。


    「我想起情書的事來了,我在學生時代曾來過這家醫院。那是為了替藤牧先生傳唷。」


    隻說了這些,我就接不上氣了。


    「關君,你隻想起這件事,就這樣上氣不接下氣呀?還流汗。」


    「不過,真的是有情書!」


    「是的。不過,京極堂的記性可真好。」


    我說道。榎木津用手撫住額頭,用很失望的聲音說道,


    「關君,無論你如何地努力回想那件事,都對這事件的進展毫無影響。隻是更加地證明你很健忘、毫無記憶力而已。」


    「不見得吧。」


    對了,


    見過的並非久遠寺涼子,而是妹妹梗子。而年輕時這兩個姐妹很像。換句話說,榎木津昨天看到的並非久遠寺涼子的記憶,而是我的記憶。如此一想,我對久遠寺涼子的懷疑稍微轉弱了,因為她不可能認識我。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中禪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完全不了解話的內容似的,做出不解的表情沉默著。由紆他並不了解自己的體質,所以這也沒辦法。


    「我不懂記憶怎麽啦,不過,你弄錯了唷,關君。」


    榎木津說道,略微偏著頭。


    久遠寺醫院院長、也曾是久遠寺的一家之主久遠寺嘉親的容貌,大大地偏離了我所想象的印象。禿頭、寬額、大而肉墩墩的紅臉、蓄在鬢邊的頭發全白了,醫生穿的白色的製服敞開著,很懶散地雙腿大大地張開坐著。


    另一邊是他的妻子、也是醫院事務長久遠寺菊乃,她是一位姿態毅然而優美的婦女,令人聯想起歌舞伎中武士家族的妻女。但年輕時想必是個美女,那容姿如今已衰、欠缺了幾分神采。


    「真是的,竟把這些來曆不明的人帶進家裏。你到底要做什麽?要我們和這種不認識的人,商量家裏的醜事嗎?」


    夫人瞪著前方,視線、姿勢、一隻小指頭都動也不動地,用很有力氣的聲音說道。


    「媽,你很失禮唷!榎木津老師是我強要他來的。」


    「我知道。」


    「說什麽……」


    始終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開口了,老人的聲音令人意外地撥尖。


    「說什麽好呢?■偵探■先生。」


    說話的時候,身體傾斜、縮起下巴,好像是這個老人的習慣。


    「如你們眼見的,生意很蕭條。而且今天是休診日,患者什麽的都不會來。護士也因為通勤,所以今天隻有一個。醫院裏的患者也隻有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這不像醫生,是接生婆嘍!真無趣。」


    自嘲似地說完,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夫人依然不動地用嚴厲的語氣製止醫生的笑:


    「這種事,是可以告訴別人的嗎?」


    「有什麽關係,反正是真的嘛!我很空,什麽都回答吧,偵探先生。」


    榎木津獨自笑著,在夫人還沒阻止前先開口問道:


    「這個醫院的建築看起來很氣派,隻有婦產科嗎?」


    「什麽呀,虛有其表啦!戰前曾有內科、外科、小兒科。可是,嘿,年輕人,醫生全被拉走了!再加上空襲,這一帶被轟炸得很慘……」


    老人的細眼眯得更細了,埋進那堆厚厚的肉裏。


    「什麽嘛,掉到民家的是燒夷彈。釀成了火災。所以呀,美國先生好像搞錯了,可能以為我家建築是軍事設施,竟投了炸彈!我家原本有三棟,其中兩棟被炸,外觀雖沒什麽損害,什麽嘛,裏麵幾乎全被刮走了、根本不能使用了!說修理嘛,年輕人,戰爭結束後的那個時期能做什麽?隻好就那樣放著,住的地方和被損害比較少的一棟,你們進來的時候經過了吧,單是整修那裏就費了很大的勁!」


    「後來為什麽不成立內科和外科,隻剩婦產科?」


    「久遠寺各代都是婦產科。」


    夫人以嚴肅的語氣答道。


    「哼,我原本是外科醫生。但並不知道婦產科和葬儀社一樣,都不景氣,不這麽說,年輕人,我會慚愧哩!]


    老人插嘴後再度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夫人這一次沒有製止,隻是瞪著丈夫的臉,然後等丈夫止住了笑以後,用不變的語氣繼續說道:


    「久遠寺家從享保三年(譯注:一七一八年)一直到明治時期(譯注:一八六八--一九一一年),身為過去的諸侯的禦醫,是極受信賴的家世。我們替苦於難產的藩主接生了繼承人,所以,受到當時藩主的聘用。」


    「在四國?」


    「是讚岐。」


    「你們家族曾一起旅行嗎?」


    榎木津突然提了簡直不合時宜的問題,就連武士家的婦女的表情,也像是突然被潑了一盆水似的。回答的是老人:


    「不,從戰爭結束後就沒有。最後一起出門大約是昭和十四、五年,我記得,是因為中日戰爭爆發的關係,所以,在舉國實施節約的時期,我們去了箱根。」


    「大小姐記得嗎?」


    久遠寺涼子依然以困惑的表情,想了一會兒後答道:


    「我……」


    「這孩子身體很虛弱,不能旅行。雖然很可憐,但她都留在家裏。」


    「很失禮,請問大小姐的身子哪兒不好?」


    「哪兒?被這麽一問,隻能說全部吧。算是虛弱的體質吧。比如說,心髒有輕微的疾病,也有氣喘。不能運動,由於皮膚很脆弱,不能曬太陽。而且,自律神經也失調。即使這樣,還這麽有元氣,真是不可思議。」


    醫生,不,父親用平常的語氣說著嚴重的事。我不由得帶著複雜的心情看著久遠寺涼子。她的眼神有幾分黯淡,自顧自地說道:


    「我有著不管什麽時候死,都不覺奇怪的身體。」


    「啊,閑聊就到此為止吧。接下來,就由這個有能力的助手問話,哪,關君,別失禮了。」


    榎木津一逕地問毫無關係的問題,硬把重要的問題推給我。可是,在這種狀況下,除了履行不負責任的偵探代理以外,別無他法。


    我先詢問了事件當夜(將其當作是事件)的事。


    「我和老婆、還有涼子住的這邊,嗯,原來居住的部分,總之,是毀壞的。即使修理也不可能全修,又很狹窄。也不方便和年輕夫婦一起。所以,把曾用作小兒科診療室的房間改建後,讓他們住了。我想等一下涼子會帶你們去看,離這兒有段距離,即使發射槍炮也聽不到。所以,那一天早上梗子來通知我們之前,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麽說?」


    「說討厭啦,吵架了,牧朗先生關在房裏不出來。我說真無聊,不管他。」


    「夫人也在一起嗎?」


    「我下午和時藏、內藤拿了什麽道具,到離這裏很遠的地方去。連發生那樣的事都不知道,梗子完全沒跟我商量這件事。」


    「那個叫時藏的,是去年春天為止,一直吃住在我家的傭人。」


    久遠寺涼子作了補充說明。


    「那麽,有什麽怪聲音?……都沒聽見那種吵架的聲音什麽的嗎?」


    「如果聽見了那聲音,那我就自己想了,也不必找偵探了。」


    夫人冷淡地說道。視線望著前方,一眼也不看我和榎木津。我想不起下一個問題。


    「那……」


    確實比我有能力的中禪寺敦子,從旁幫助了我問道:


    「你們兩位……院長先生和夫人,對於這件事有什麽看法?」


    「不用說也知道!」


    夫人這一次很明確地盯著中禪寺敦子,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男人在詛咒我們久遠寺家。」


    「詛咒?」


    「那男人懷恨久遠寺家,為了騷擾我們故意入贅來的。現在不知藏在哪裏?正一麵窺探情況、一麵詛咒著梗子。然後聽到不吉利的傳言正在高興著呢!啊,好可恨,一定是這樣。」


    說到最後,夫人的聲音因為生氣而顫抖了。不知為什麽,夫人用嚴厲的目光望著女兒的臉。


    「你們受到懷恨……有什麽跡象嗎?」


    「那……」


    夫人吃了一驚似地看著中禪寺敦子。然後瞄了一眼久遠寺涼子後,初次無力地說道:


    「那種事,我並不知道。懷恨是那個人自己在怨恨,我們不知道究竟做了什麽,所以叫懷恨。總之,他就像煙似的從房間消失了,我隻能


    想象他是施了符咒或魔法。」


    「我不這麽想。」


    這一次是老人打斷了夫人的話:


    「本來,這世上就不會發生不可思議的事情。」


    由於是聽過的台詞,所以我嚇了一跳。


    「我是醫生,所以不相信那種符咒啦靈魂什麽的,人一死,就什麽都沒了。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發生,這就是答案了。」


    「什麽答案?」


    「年輕人,一定是這樣的!房間的不打開,人是出不去的。不在裏麵的話,那就是開門出去了。換句話說,作證說門沒開的那個人說謊!這是一種常識性的想法吧。」


    「梗子小姐住在位於出口的房間吧。」


    「所以呀,嘿,就是這麽回事。」


    「竟敢在外人麵前懷疑自己的女兒,真不知羞恥……」


    夫人恢複了氣勢,斥罵丈夫:


    「第一,鑰匙從裏麵上鎖,內藤和時藏不也這麽說嗎?」


    「能說那兩個家夥不是共謀嗎?我沒看見,你也沒看見吧?」


    「兩個都別說了!」


    久遠寺涼子皺起眉頭痛苦似地說道。她終於看不過去,介入了雙親之間。座上安靜了一會兒。打破寂靜的是中禪寺敦子,她問:


    「叫內藤先生的……和千金……梗子小姐一起作偽證。你有支持這種想法的理由嗎?」


    「不,隻能用理論思考。一加一等於二。究竟是梗子和內藤共謀把牧朗君怎麽了,或者牧朗君以個人的意誌在維護所做的事?那我可不知道!從這裏開始推理吧,不能胡說八道。」


    「你知道夫妻兩人處得好嗎?」


    我終於想起像偵探的問話來了。


    「因為牧朗君是個沉默寡言的青年,我並不清楚夫妻兩人的事。夫妻吵架什麽的,我們也經常這樣。」


    「我知道呢。盡管梗子什麽都沒說。那孩子是個可憐的孩子,而且還受到那麽殘忍的詛咒……所以當初老實地收內藤做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還說這些!說起來,內藤到現在還不算正式的醫生,那種家夥你能做女婿嗎?」


    據老人表示,內藤醫生,不,應該說實習醫生,參加過國家考試三度落榜,好像到現在都沒領到醫師執照。戰前,開業醫生的執照在醫科大學畢業以後就能取得,但昭和二十一年九月,法律重整、製定了國家考試。


    「牧朗君照約定帶來了執照,你不也知道嗎?」


    「照約定是什麽意思?」


    「嗯,說來話長。他最初為了娶梗子來到我家,嗬,是十多年前戰爭以前的事了。」


    現在老人所說的如果是真話,藤牧氏求婚是在學生時代,那一定是在我傳遞了情書後。但是,他應是在太平洋戰爭開始的前半年,到德國去的。我想,我拜訪此處是在他赴德前一年、還很熱的時候,八月底或九月初。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在那之間大概隻有七個月。在那樣短暫的時間裏,我委實很難想象那個膽小鬼決定結婚,而且還前住對方的家求婚。


    「是寒冷的時期,大約是二月吧。因為他要求見麵,我想就見見看吧。嘿,竟然是學生呢,一副拚了命的樣子,表示想娶梗子,說是有必須娶她的理由。」


    「所以就答應了嗎?」


    「麵對第一次會麵、且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要求女兒嫁給他,如果有那種說『好的,請!』的雙親,我倒也想見見呢。當然是拒絕嘍!可是,對方動也不動,問他是什麽原因也不說。我沒辦法,隻好說,總之,學校畢業就職了以後再來。然後,他說做醫生是他的夢,因此大學一定要讀完、無法等那麽長的時間。我真不明白那麽認真的年輕人,竟為了愛情如此瘋狂。沒辦法,我跟他說,其他的職業姑且不論,做醫生等於是繼承這個久遠寺家。如果這樣,那就必須是能配有正統來曆的久遠寺家門、地位的人才行。我雖不知道你的來曆,但至少得帶著相當於曾留學歐洲、或在大學以第一名畢業那樣的禮物來。不,最少也要帶醫生的執照來,話就說到這裏。」


    老人說道,縮起下巴,用指甲搔搔禿頭,接著說:


    「哼,我們家來曆正統、地位高什麽的,並不是我真心這麽想。我這麽說,老婆會生氣。但我隻是想讓他知難而退。」


    夫人憮然。


    「不過,雖看起來這樣,但我也是在德國學醫,我的祖先也是。從明治二年以後,日本醫學的範本是德國。總之,我希望他死心,所以說得很嚴苛。……他很沮喪,那副失望的樣子很嚇人。我幾乎以為他可能會自殺。過了十年,他又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而且他還帶著約定的執照。不僅這樣,他似乎因為開戰的關係,隻好返國,但真的去德國留學了呢。剛好那時我這裏一個醫生也沒有,苦心培育的內藤沒通過國家考試,這麽一來情勢就不一樣了。如果是你的話,也會這麽想吧。我隨便講的一句話,對方竟花了十年時間實行了呢!」


    為了那樣微不足道的事,人可以那樣地拚命嗎?他是為了回應這個老人說的戲言渡海去了德國。不僅如此,藤牧先生還遵守了與我之間的約定。


    --就這一次。……萬一有回音的話,我就表現得像個男子漢


    大概是有了回音。因此,他像個男子漢拜訪了這裏,表現了男子漢的誠意。花了十年時間,我不由得悲從中來。


    「你被感情俘虜,把寶貝女兒的一生糟踢了,你這個人。」


    夫人又像剛才那樣盯著正前方,唾棄似地說道。


    久遠寺涼子很悲傷似地低著頭、閉著嘴巴。她想將這個並不相互體恤、快崩毀的家庭修複成原樣。這個家庭從前可能像那到處可見的、和睦的溫暖家庭吧。


    是這樣吧?


    我內心產生了一種嫌惡的想法。■那個時候■的少女,真的是在如此溫暖的家庭中長大的嗎?原來這個家就是異常的吧!在溫暖的父母情愛的灌注下成長的少女,會做出■那樣■的事嗎?


    藤牧先生真的愛這個姑娘嗎?為了流著月經血、淫蕩地笑著的這麽不像存在世間的姑娘,難道他有為她奉獻一生的情緒嗎?或者那是我一人所見的假想現實,或者說妄想?


    「牧朗先生如此熱切地希望和這邊結親,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嗎?」


    中禪寺敦子的發言仿佛是代替我陳述意見似的。不過,當然她並不知■那個時候■的少女,所以發言的動機應該還有其他。


    「比如說,看中這家醫院的財產而入贅?……」


    「哈哈哈,別說傻話了,小姐。這個久遠寺醫院哪有財產?先不論戰前,現在如你們所見,過的是窮日子!」


    老人發出自我解嘲的笑聲。


    「本來,藤野……牧朗君,入贅時還帶來了陪嫁錢呢。」


    「陪嫁錢?」


    [是的。因為他帶了五百萬來,我也嚇了一跳。」


    「老公,你沒必要說出金額吧?」


    婦人照例地責備。盡管如此,這仍是很不尋常的金額。竟有帶著那樣超出常理的大筆金錢當禮物入贅的男人!


    「那麽一大筆錢,他是如何籌措到的……?」


    老人撅起嘴用白眼環顧了一圈感到困惑的我們後,說道:


    「嗯,偵探總是很快地聯想到犯罪。」


    然後晃著身子笑了。


    「什麽嘛,他的本家是山梨縣一帶的財主。他家族的人死於戰爭,他繼承了很大的一座山。他把山便宜地賣掉了,但還是賺進一筆極大的金額。他全部帶了過來……」


    老人說到這裏,做出驚詫的表情後一度停頓了下來。


    「你們想說,為什麽拿到那麽多錢,竟


    然還過窮日子吧?」


    老人的眼神突然變得充滿桃釁,我們不知該如何回答。


    「什麽嘛,全用掉了。修複建築物後全都光光了呢。」


    被老人要求回應的剛強的老妻,很尷尬似地偏過頭去。老人像在辯解什麽似的,中禪寺敦子也可能感受到了,瞄了我一眼,顯露出複雜的表情。


    「這件事和事件有關連嗎?」


    沉默的榎木津質問道。由於問題太單刀直入了,座上氣氛瞬間變得很掃興。


    「不,這倒沒什麽關係。是回憶或不滿吧,哪,事務長。」


    老人對著不高興的事務長--妻子--刺探似的再度征求回應。


    陪嫁錢真的和事件無關嗎?沒有整修過房子的我,並不知道整修建築物要花多少錢。但是,我覺得這棟建築的整修,並未花掉五百萬這麽大筆的金額。


    「這……」


    久遠寺涼子開口了:


    「如果可以的話……」


    「調查現場是吧?嗬,和我們怎麽談,都不過是像現在這種派不上用場的話。這樣好了,偵探先生就請這麽做吧。我們也有點兒累了。涼子你帶他們去吧。」


    老人打斷了久遠寺涼子的話,說道,然後從椅子站了起來。


    「啊,最後還有一點……」


    榎木津叫住了他。我和中禪寺敦子不由得期待著偵探繼續要說的話。


    「去箱根旅行,你們住在哪裏?」


    我簡直無法闔起張大的嘴,又是一道不合時宜的質問。被叫住的老醫生也相當張皇失措似的,但是仍以非常認真的表情回答了這個無聊的問題:


    「箱根的住宿是在『仙石樓』。那是一家從江戶時代就開始經營的老店,不過好久沒去了。」


    老夫婦退下之後,我們在久遠寺涼子的帶領下,前住藤牧氏失蹤(現在稱消失合適嗎?)的現場。


    根據久遠寺涼子的說明,我們進去的正麵玄關所連接的建築物,那棟被稱為舊館的最古老建築,好像是明治時代的建築。一直到現在都是住房部分,在那棟舊館的西側像分隔似的,但其實是相連著。前住事發地點,必須先回到舊館後穿過位於東側的別館和新館(雖如此稱呼,但這已是大正末期的建築)。舊館、別館、新館各自並列地和回廊相接。各建築物之間都有庭園,榎物長得非常茂盛。一眼就看出疏於整理。


    石造回廊讓人覺得像是宗教建築,幾乎是排成一列的我們,仿佛是前住悼唁殉教者的送葬行列。


    別館內部像是沒有完全修複,從回廊也能看到天花板有窟窿,牆壁損壞。


    「別館隻是個廢墟,新館大約有一半房間能用。住在這裏的是內藤和傭人,他們曾使用過但現在已經不住了。牧朗先生的研究室也在新館。」


    「牧朗先生在做什麽研究嗎?」


    「我並不了解什麽內容……很認真地在研究的樣子……」


    針對中禪寺敦子的問題,久遠寺涼子答得心不在焉。然後像忽然想起似的,回過頭問道:


    「噢,各位要見內藤先生嗎?」


    凝視著她的背影的我,慌張地將視線轉向庭院。草叢裏開著白色的花,大概隻有那裏整理過吧?剪下貼上去似的,很奇妙地映在眼前。不過,因為從遠處看的關係,不知道是什麽花。


    新館一樓大廳那非常高的天花板也一樣是洞開著。一定是連屋頂都吹掉了。開始傾斜的西下夕陽,流瀉了幾道光線在微暗的空中描著線。景致宛如西洋哥德教會的教堂。


    走上對醫院而言太過華麗的樓梯,到達二樓。正如想象,二樓的天花板也有窟窿,當然在那正下麵的地板也破了一個大洞。我們不由得走近那個洞的邊緣。


    「嘿,被炸得可厲害的。」


    對榎木津突如其來的問題,久遠寺涼子悲傷地帶著懷念的眼神,點了點頭。


    「大小姐,這位是偵探先生嗎?」


    從窟窿的對麵,突然傳來粗嘎的聲音。


    那裏站著一個有著淺黑精悍臉型的高個兒男人。


    「是內藤……」


    久遠寺又恢複了一貫痛苦的表情說道,男人--內藤醫生,不客氣地踩著皮鞋,瞪瞪地繞過窟窿來到我們麵前。


    「我從這裏看到你們進來,啊,偵探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我從今天早上就作了各種想象,啊,真是出乎想象之外。」


    內藤大聲地說道。


    新館的西側,接近別館那一邊,有一半已遭到破壞殆盡。東側則等於是毫發無傷。內藤分到東側二樓的一個房間,即使當作病房也相當寬廣。原本是重病入院患者的特別個人房,但房子的建築和家具用品都非常講究,從窗戶眺望外麵的視野也不錯。


    「什麽呀,雖說是重病患者,還不都是些任性的有錢老爺那類人用過的!」


    內藤將我們帶進房間後,盡說些沒問他的話。


    細長形充血的眼睛,癟成ㄟ字形的嘴巴上,周圍長著懶得刮而任其長的胡子。從遠處看,感覺精悍的相貌,走近一看才知滲透著放蕩生活的痕跡。年齡大致和我一樣,或稍微年輕些,但意外地比我年輕也說不定。


    坐上他請我們坐的椅子後,內藤在床邊坐了下來。


    「嗨,有事盡管說!」


    目中無人不客氣地說道。榎木津不理會他,中禪寺敦子提出問題:


    「發生事件那一晚,你人在哪兒?」


    「我對事件毫不知情,不過,如果指的是年輕醫生和梗子小姐大吵了一架的時候,我人在這裏嘍!」


    「你對事件不知情,指的是什麽意思?」


    「並沒有發生什麽誰被殺、或什麽被偷的所謂『事件』吧!年輕醫生消失了,就隻是這樣吧。」


    「我想,因為一個人消失了,人很難肯定地說沒有事件性……也不能否定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


    「犯罪是有的呀!應該說,正以現在進行式在進行犯罪比較合適。]


    雙腿張開的內藤恢複了低姿態。眼神是桃戰性的。


    「那是什麽意思?」


    內藤浮現微笑,從皺巴巴的白色製服口袋掏出香煙,叼在嘴上。


    「因為那個醫生消失了,所以各位就誤以為他是被害者。他是加害者呢。犯罪者藏了起來,並沒什麽好奇怪的。」


    「牧朗先生做了什麽事?你不能說毫無根據的話!」


    久遠寺涼子很罕見地以嚴厲的語氣說道。內藤眯起眼睛看了涼子後,笑得更深了。


    「什麽證據,大小姐,你妹妹現在的模樣不就是最好的證據?那可不是普通的病呢。」


    涼子無言地瞪著內藤。內藤有意避開她的眼神似地望著我和中禪寺敦子,繼續說道:


    「我明白地說吧。那個男人利用梗子小姐的身體,在做非人道的人體實驗呢,然後就消失了。」


    「為何要這麽做?」


    「複仇呀!那家夥和梗子小姐之間的感情,早已冷淡了。不,從一開始,關係就不好。爭吵一天比一天厲害,非常的激烈。這麽說來,好像梗子小姐也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其實是受不了那個弱不禁風的秀才……過那種地獄似的生活。兩人似乎彼此僧恨著!嗬,到了這種地步,吵架的雙方都有責任,不能說是哪一個不好。不過,那家夥清算了這樣的關係,用非常令人生厭的方法。」


    「真是毫無根據的讒言!梗子每天都期盼著牧朗先生回來,梗子……」


    「真不知道大小姐在說些什麽……?」


    內藤大聲地打斷了久遠寺涼子,激烈地抗議。


    「各位偵探先生,請看一下窗戶外麵。就在旁邊的那棟平房,原來是小兒科病房


    ,也就是那對夫婦居住的地方。」


    坐著的時候看不到,但站起來後,的確看得到屋頂。


    「窗戶打開的話,可以清楚地聽見很大的聲音呢,我每一天都聽到爭吵聲。」


    「■那一天■也是嗎?」


    「對,那一天吵得特別厲害。」


    內藤站起來,走到窗邊,眺望著那棟建築。


    「梗子小姐處在歇斯底裏的狀態,我本來想去勸架,可是……」


    內藤轉頭微笑了。


    「後來想到夫妻吵嘴不要管這句話。」


    「看來是經曆了恐怖的經驗。」


    榎木津唐突地說道。


    「恐怖經驗……?到底怎麽回事,我不懂。」


    「梗子小姐的模樣,很嚇人,於是……」


    「請等一下,這是誘導式的質詢嗎?我不在現場。我說,聽到聲音了。不可能知道實際情形。」


    內藤顯然很狼狽。榎木津■看得到■什麽。中禪寺敦子似乎也察覺到了,我們屏息注目著事情的發展。可是榎木津的追擊等於是意圖不清。


    「啊,是嗎?那麽,牧朗君是自己關起門來的嘍?」


    「門,哪裏的門?」


    「你用工具敲破了的那個書房的門。」


    內藤的臉色發白了,嘴角有點兒痙攣。


    「說奇怪話的偵探先生呢。知、不知道啦,那種事兒!」


    榎木津如雕像般動也不動。那顏色很淡的眼瞳中,到底映著什麽?我不由得凝視起半閉著的大眼睛。榎木津說道:


    「你認為牧朗君還活著吧。」


    「當然!所以趕快、請趕快找到那個男人,然後趕快結束這令人慶煩的犯罪事件!」


    內藤的表情突然哀憐了起來,如此懇求著,我覺得隻有他說的話是真心的。


    「內藤先生所說的那可怕的人體實驗,到底是什麽樣的實驗?內藤先生曉得牧朗先生在做什麽研究嗎?」


    中禪寺敦子問道。


    內藤稍微恢複了冷靜,再度坐到床上。可是,閃爍地窺視著榎木津的樣子,像是看到什麽恐怖的東西。


    「我知道的不多,但那男人好像在製造homunkurusu。」


    「humunkurusu,那是什麽?」


    我回答了榎木津提出的問題:


    「鏈金術中的『人造人』,利用各種材料在玻璃瓶裏製造人。」


    內藤接下我的話說道:


    「我曾經從他那裏聽到一些。他問我,你認為並不是經由性交生出來的孩子,會有愛情嗎?如果你們懷疑的話,可以去調查那家夥的研究室,研究的成果完整地留著。」


    如果是事實,那可真恐怖。又不是中世紀的歐洲,我可不想去想,每天夜裏人為了製造人而灌注心血的光景。


    「他還說,製造出來的『嬰兒的胚胎』,如何在母體著床,是最大的問題。」


    「那麽,梗子小姐肚子裏的孩子……?」


    「我能確定不是那家夥的孩子!因為那兩個人從來沒有實行過夫妻關係。」


    「內藤!隻靠猜測說些隨隨便便的話,是不可以原諒的唷!」


    始終保持沉默的久遠寺涼子,忍耐似乎到達極限似的激昂了起來。白皙額頭中央的靜脈,透明地浮了出來。


    「是真的,我從梗子那裏直接聽來的。要不然去問她本人好了!」


    「那種不道德的事情能問嗎?真不知恥。」


    「哼,什麽不道德?對當事人來說,可是很嚴重的問題唷!不過,那種事的確無法和家裏的人商量。梗子不是那種厚臉皮的人,她不會向雙親抱怨老公不去香閨,更不會向做姐姐的你告白了。但我是個外人,這個家裏能商量的隻有我。那個人很煩惱呢,有個嚴格的母親、愛講理論的父親,然後你……」


    「夠了,請別再說了!」


    久遠寺涼子在顫抖。她似乎察覺了內藤接下去要說什麽話。我總覺得她很可憐,我很想說些什麽話,可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出聲的是榎木津。


    「那麽,果然是你的孩子嗎?」


    大家都靜悄悄了。


    「說什麽傻話!你從一開始就胡說些什麽?」


    「說錯了嗎?」


    榎木津始終表現得很平淡。


    「事實上,這個謠言盛傳在街頭巷尾。如果你是無辜的,就請現在說清楚。」


    這一次,換久遠寺涼子做出追問的態勢了。


    「這才是毫無根據的謠言呢,大小姐。第一,對梗子小姐太失禮了。我是無辜的,而且……」


    內藤閃爍著不安的目光,額頭略微冒汗。


    「如果真有那回事……」


    內藤慌張地打量著榎木津和涼子兩人,最後,垂下眼睛。


    「如果、如果,那個是我的孩子……為什麽不能很正常地生下來?」


    內藤的模樣明顯地很怪異,感覺上像在說,如果是我的孩子就不至於這樣了。


    「即使是私生子什麽的,正常的懷孕滿月後就會生出來。如果我是姘頭,能用不名譽收拾事態的話,那也就算了,但事態並沒那麽普通嘛!既然有閑日盼壞疑我和她的關係,還不如找出那個男人,結束這個令人厭煩的犯罪。再這樣下去,她……梗子小姐,就太可憐了。」


    內藤的話像水庫泄洪喋喋不休地說道,他慢慢地抬起臉來。


    「這種說話的樣子……聽起來像是承認你們之間的關係。」


    涼子遙望著窗外安靜地說道。


    「無論如何,請接受我所說的話。」


    內藤又恢複了那目中無人的笑。


    「你剛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還完整留著。內藤先生,為什麽不看呢?說不定可以找到什麽治療的方法。」


    中禪寺敦子問道。和我想的一樣。至少這裏是醫院,他又是醫生(雖然沒有執照),如果研究的資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檢討對策嗎?


    「那個呀。」


    內藤轉向中禪寺敦子看著她,然後更大聲說道:


    「不懂呀,無法理解!我,如你們所知,是個國家考試三度落榜的落魄醫生。這一年裏,我也曾試著讀那家夥的筆記。總之,有五十本,讀了大約三分之一,完全不懂!覺得很挫折哩。那家夥可能也察覺了,否則怎麽會將研究的成果就那麽放著,然後遁走了?他輕視無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來,一走了之。」


    內藤不知是否察覺自己話裏帶著憤怒,逐漸亢奮起來,以挑釁的表情接近中禪寺敦子。


    「院長先生怎麽樣?院長先生也許懂。」


    中禪寺敦子有點兒膽怯似的,一麵說道、身子一麵靠近我,避開內藤。


    「院長?我告訴他了,筆記也給他看了。可是那個人,壓根兒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呀,一點兒也不值得信任,因為考試落榜三次了。」


    院長不太信任這個情緒不穩定的實習醫生,從剛才院長本身的口氣就可以感覺。他說的是事實吧。


    「那,院長怎麽說?」


    「他說這是非常簡單的『發生學的研究』,不是你所說的那種惡魔性的研究等。那個正直的年輕人,不會這麽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輕了,因為滿腦子這種非現實的想法,才會落榜,去把頭腦冷靜下來,從頭開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


    內藤像要哭出來了。


    「事實怎樣另當別論,我了解你說的了。不過,想再問一件事。」


    中禪寺敦子膽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語,我隻好接下來問:


    「如內藤先生所說,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關係已到了無


    法複原的程度吧。還有,假設他在從事惡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實。不過,盡管是招贅,但現在社會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話,離婚什麽的都可以,我想,沒必要動手去製造這麽複雜的奇怪事件吧!」


    內藤沉默了。


    「內藤先生,你說過他對梗子小姐『複仇』了。為了了結夫妻的關係,用複仇這個字眼,感覺有些走樣。剛才,這裏的太太也說出像牧朗先生『懷恨』久遠寺家這類的話。他到底遭遇到什麽不幸,以至於會對這個家、妻子梗子小姐,懷著恨意進行複仇?」


    內藤在選擇回話似的,短暫地陷入思考。聲調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


    「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沒什麽深意的。對了,是泄憤,之所以說複仇,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形容,換這個說法吧,非常特別的泄憤。」


    內藤卑屈地笑了。卑屈--這個表現,對這男人相當貼切。然後,這個卑屈的男人令人覺得確實隱瞞著什麽事,他愈辯解,愈使他那舉手投足間散發出抹不去的虛偽。


    「關於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說一些。」


    內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後,嘴角癱軟地發笑了。


    「這就對了。偵探先生,調查事實關係才是正事兒,盡做推測還不如問這種事。」


    「你在這裏聽見夫妻吵架,大約是幾點鍾?」


    「嗯……過了十一點……大概快十二點了吧。一直到那個時間,那個做丈夫的都關在研究室裏呢,回到寢室後,戰場就等著他。」


    「聽得到他們在說什麽嗎?」


    「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繼承啦這類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動了起來,根本聽不清楚……不過,聽到『滾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溫和的話。」


    「大概持續了多久?」


    「很快就結束了。午夜兩點以前就安靜了。不過,直到第二天早晨,鐵青著臉的梗子來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並不知道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事。」


    「然後,你立刻去開那扇門嗎?」


    「不,她說要先跟父親商量,因為牧朗先生很得院長喜愛。」


    「這麽說來,梗子小姐第一個來找內藤先生商量嘍?」


    「是吧。」


    回答中禪寺敦子問話的是榎木津。內藤下意識地避開榎木津繼續說道:


    「我到現場去的時候,已過了下午一點。書庫的門半聲不響,梗子小姐又開始在哭,我很困擾……富子端來已晚了的午飯。」


    「富子是時藏的老婆,她也是在這裏吃住幫忙家務的傭人。」


    久遠寺涼子作了補充。


    「富子小姐什麽都不說還好,但因為她胡說了煽動的話,說什麽二小姐,上吊嘍,少主一定死了!使動不動就絕望的梗子小姐,也終千忍不住了,大哭大喊的可鬧得凶了。所以,我沒辦法,隻好叫時藏來,從正房拿來工具敲破了門。」


    「敲破門的是時藏嗎?」


    「記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壞的吧。門鎖相當結實,把門上的合葉都弄壞了。」


    「最後一擊的是你,打開門的也是你嘍,大概吧。」


    榎木津附和著說道。


    「我也不怎麽記得,也許是吧。這無關緊要吧。總而言之,開打開了以後裏麵沒有人。」


    「第一個進房間的是誰?」


    「是梗子小姐,把我住後一推,自己就跑了進去呢!」


    「時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


    「嗯,隻是向裏麵瞄了一下,沒進到房間吧……」


    內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著煙。然後,很粗魯地將煙蒂揉在桌上的煙灰缸裏。


    我們先向內藤道了謝以後,走出他的房間。


    「就是這種男人……」


    久遠寺涼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說道:


    「說起來,內藤的血統,雖然是久遠寺家相當於諸侯的血統……但算是遠親……。但可能是幼年時,父母雙亡,少年時代過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時有不健康的地方……。到這個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現在都還無法融治吧……」


    久遠寺涼子用隻有我聽得見的輕聲細語,繼續說道:


    「我討厭那個人。」


    我覺得她似乎很激動。


    順著中禪寺敦子的提議,我們接下來前住那個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館一樓原來的值日室,正好在內藤房間的斜下麵。


    原本想象成拍攝外景時的歐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點兒期待落空了。當然,使用這個房間的藤牧氏是科學家,並非煉金術師。那種惡魔性的印象,隻是我從內藤所說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當然啦,實際上既沒有毒蟲和草藥,更何況是賢者之石(譯注:能將所有物質化作金,以及被相信能治愈百病之力量的物質,是西洋中世紀的煉金術師所追求的東西)了!


    有一個書櫥,桌子和椅子齊備。有一個放著實驗用玻璃器皿和燒瓶等的架子。是一個隻擺設這些東西的簡樸的房間。書櫥裏,幾十本醫學書、剪報夾和大學筆記,滿滿地並排著。筆記背後整齊地貼著分類紙簽,依照年代很嚴謹地排列著。


    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讀起內容。


    內容全是德文,細細的字整齊地並排。我在學生時代,由於德語很不擅長,隻讀了兩三行就慶煩了。


    總之,我們從看起來像內藤所言的「人造人的製造研究」筆記當中,取出最前麵的三本和最後麵的兩本,借了出去。雖說名義上是帶回去檢討看看,但連想當醫生的內藤都不了解的東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麽程度真是難說。


    「老師,日記!」


    中禪寺敦子發現書櫥下麵一層全是日記,從右邊開始照年代順序並排著。


    「真是一絲不苟的人呢……從昭和元年(譯注:一九二六年)開始,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還隻是個孩子,卻能夠寫日記持續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麽地驚人啊。我拿起最左邊、亦即最新的日記。裏頭大多空白。


    我的手顫抖了,所謂空白,這不正是最後的日記本嗎?


    「涼子小姐。」


    我太興奮了,如此稱呼起久遠寺涼子。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蹤當天的正確日期嗎?」


    涼子被我一喊,吃了一驚似的,但立刻以沉著的聲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說是一月九日的黎明,來得正確……」


    我悄悄地看了最後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蹤當天。


    我清楚地聽到自己心髒的跳動聲。但不知道是因為發現了失蹤當日日記?還是因為喊了她名字的關係?


    無法專心地當場看日記。而且,由於京極堂好像說過以前的日記相當重要,所以想把日記全都借回去。涼子起初認為由於這是個人的東西,事關個人的意見,並不方便出借,但後來理解了這對搜查很重要,於是答應了。


    中禪寺敦子似乎預測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態,從皮包取出早準備好的繩子,很俐落地將日記和研究筆記綁了起來。


    完全無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頻頻地褒獎她周到的設想,一麵說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樣,一麵摸弄架子上的燒瓶,但就在這時,突然瘋狂地喊叫,我手腳發軟吃了一驚。


    「啊,老鼠死在那兒!」


    玻璃箱內確實有幾隻鼷鼠的屍體。


    「啊,完全沒注意到……是牧朗先生養的吧……。真殘忍,早知道就喂它們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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