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和二十五年(譯注:一九五〇年)六月五日(星期一),晴午後多雲


    結婚入戶口手續辦理完畢,丟棄自幼至昨日為止習慣了的藤野的姓氏,從今日起改名久遠寺。關於那件事仍無法確認,或者不如說仍找不著詢問之機會,極為煩悶。而且,雖是瑣事,但若長時間不識其為極大之謬誤而度日,意外地應是極羞愧之事,更加地懊惱。


    ※


    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二日(星期日),多雲時晴


    終於問妻昔日之事,但是回答為否定。妻表示毫無記憶,無法判斷她有記憶障礙抑或有所隱瞞,但是有關孩童一事之始末,無論如何必須調查。


    金閣鹿苑寺全燒毀,遭人放火。


    ※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三日(星期四),多雲午後晴


    妻子瘋狂,完全是我無用所造成,對於唯有忍耐順從而無他法自己之無力感,隻感到遺憾。現在唯一想法,是盡早掌握住昔真相,藉此以懺悔我之原罪,完成責任。


    東京都政府的米配給開始。


    ※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晴朗


    得以與慶應大學醫學係婦產科部長k博士麵談,麵告他以前即著眼之令人矚目的研究成果之主旨。另外,並告知我麵臨困難狀況之主旨,對方極爽快應允閱覽去年成功事例以及最終研究成果之貴重資料。而且,自教授處得悉實際上極為有趣之教示,十分感激。然而,在我的案例中,由於精蟲的絕對數不足,恐不及他的成功方法的萬分之一吧。仍有獨自鑽研之必要。


    ※』


    「嗯,天氣記得很清楚。雖然語匯經過斟酌,但是文章並不高明。內容雖然簡單但有點兒傷感。」京極堂說道,呼呼地吹走了飄散在周圍自己抽的煙發出的煙霧。


    「怎樣,知道什麽了嗎?」


    「關口君,我呀,大略聽了你毫無秩序地擅自說了事情的經過,才終於拿到這些日記還不到一分鍾呢。取了上麵部分才讀了兩三天的日記而已,能知道什麽,知道的剛才不是說了嗎?」


    「不,我指的是你從我所說的話裏,知道了些什麽嗎?」


    我昨晚終究沒有回家。雖然很累,但情緒太亢奮了,心情上不想直接回家。因和中禪寺敦子在新宿分手了後,直接就去找京極堂。幸好他老婆還沒有從京都回來,結果我就睡他家,我隻跟妻子說在京極堂這裏。


    「從昨晚開始,你所說的話完全不得要領。我已經聽了幾次,大致上能領會了……不過,嗬!」


    京極堂說道。一麵快速地翻著日記,很忙似地將下一本拿出來,確認了背麵和封麵以後打了開來。


    『※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星期一),晴朗午後有煙霧


    研究接近完成,雖然對於可能已死亡了的孩子無法補償,但是,對妻子和久遠寺家能一起盡到些微的賠罪。也許有人會主張此舉違反自然之理,但是對於如我這種際遇之負傷軍人而言,算是好消息吧。無論如何,對於我妻不需再做出如是屈辱之行為即能解決一事,我有無限欣喜。我亦期待此研究完成後,妻子能夠痊愈,我將告知妻子這件好消息,她的反應將如何呢?


    ※』


    「這是最後的日記。」


    「違反『自然之理』,指的好像就是人造人這件事,但看不懂對『負傷軍人』是『好消息』的意思。」


    「不應該注意這一點唁。根據這個記敘,有個人物的馬腳露出來了。」


    京極堂說道,又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望著我。


    「什麽?完全不懂。」


    「聽好,關口君,這一天寫著午後有煙霧。根據我的記憶,薄霧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都有。」


    「這又怎麽樣了?」


    「那個,你不是說原本小兒科的建築物的密閉性極高嗎,寢室當然也是如此吧?」


    的確沒有窗戶的書庫,封閉的程度到了令人感到呼吸困難。有窗戶的寢室,盡管比書庫更有開放感,但是在密封性這一點應該沒有什麽大的差別。我同意了。


    「那麽,窗戶一關,隔音效果也很高吧。」


    「這麽說來,蟬鳴的聲音,在外麵和裏麵聽有很大的差異,外麵很嘈雜。」


    「那不就是了!內藤怎麽說?根據你的敘述,他說『如果打開窗戶聲音聽得一清二楚』,這也許是真的,不過,在一月最冷時候的深夜,而且在薄霧籠罩下,把窗子打得開開的傻子很少哩。可是,那家夥竟隱約記得當事人吵架的內容。當事人記憶中完全欠缺的部分,在另外一個房間的內藤怎麽會知道?」


    「原來如此,你說得對。」


    我微妙地感動了。從他的證言,雖感到像發生了什麽齟齬,但果真如此嗎?


    「那麽,內藤所說的『談到後繼者怎麽辦』,是撒謊嘍?」


    「不對,老師。」


    京極堂指著太陽穴,說道:


    「內藤為了毫不知情的吵架內容作偽證,並沒有什麽好處。所以如榎木津所說,內藤在事發當晚和梗子一起■在臥室■呢。」


    「這麽說來,內藤和梗子……」


    「當然是有親密的關係嘍,而且,親密的關係可深著呢。不管怎麽說,據榎木津說,深夜過了十二點他們正在床上。然後,微笑著的心情很好的丈夫回來了。不過,總覺得不對勁。」


    京極堂臉朝下,沉默著。


    「即使如此,這日記很奇怪。與其說他詛咒久遠寺啦懷恨啦,不如說是為了贖罪而入贅,有這種微妙的感覺。而且,似乎有不能問的過去發生的事情。『雖是瑣事卻是極大之謬誤』,指的是什麽?還有,『可能死亡了的孩子』是誰?」


    京極堂說道。再度陷入沉默後,終於抬起臉來。


    「可是,關口,你如何判斷有關梗子小姐失去記憶這件事?日記裏也記載著『記憶障礙』的事情,所以可能還是有什麽疾病吧?」


    這是他所想到的。


    「這也是假設,我想她可能是多重人格者。當人格替換的時候,經常會忘記當自己是其他人格的時候。理性的她和我轉交情書時的那名少女,在我心中無論如何都無法一致。但是,處在歇斯底裏狀態、往丈夫身上丟東西的她,又不一樣。所以,在普通狀態下的她,根本不存在任何時候的記憶。」


    京極堂嗯地嘟嚷著:


    「那麽,你認為不是暫時性的心性分離或精神性的健忘症,而是她從小就是慢性的多重人格症患者嗎?」


    「你有不同的意見嗎?」


    我喝著慣常的淡味的茶問道。


    「我認為,她為了封閉罪的意識或已超出界限的不愉快感情,而把會對自己不利的記憶強迫式地關閉起來。也就是說,可能是精神性的健忘症吧。」


    「可是,我和她說話時也出現兩次很奇怪的樣子呢。如果不是她姐姐在旁邊,我想說不定當場就會換成不同的人格了。」


    「你說院子裏長著多啾樂,你知道多啾樂含有會使精神亢奮的生物鹼嗎?」


    「有休思賓(譯注:音譯,茄科,藥用植物,從葉子可取休思精,用作支氣管炎等鎮痛藥)、休思吉安命(譯注:音譯,從休思取得的維他命b)、阿托賓(atropine)三種吧。」


    「放了這些物質以後關於會產生的意識障礙,你當然也知道。對於來自外界的刺激,會失去反應,而內心的妄想和錯覺會變大,既會突然亢奮,又表現出別人無法理解的言行舉止,引起所謂的『妄想狀態』。」


    「那麽,京極堂你認為梗子小姐現在被注射了生物堿嗎?為什麽呢?」


    「當然,是當作止痛


    用的麻醉藥。」


    「不過,她現在,以父親為首,完全拒絕了醫生的治療,誰在為她注射那些東西呢……」


    涼子的臉浮現了出來,她用熟練的動作為梗子注射。


    「整理花的是涼子小姐吧?」


    京極堂說道,陷入第三次的沉默。


    我有意識地改變話題。


    「你認為藤牧氏真的在製造人造人嗎?」


    「別說傻話了。關於這件事,我以後可要慢慢地讀。什麽嘛,我是不知道腦筋不好的醫生看了幾個月,這些份量我一天、兩天就能看完,正好用來消磨時間。我興奮得很呢!」


    這個男人多半會讀到明天。


    [不過,關口,人造人被認真地思考的時代,並不是多久以前的事。而且,從遙遠的住昔開始,就並非以如此非科學性的構想來思考。被視為臨床醫學始祖的巴拉克魯斯也曾嚐試製造過。本來就有一半是煉金術師。畢竟煉金術對科學有極大的貢獻,說起來這兩個當然是不可分割的了。」


    「這個話題,雖然不是很明確但我懂。我記得是利用人的精液製造吧?」


    「對。將人的精液灌滿在密封的玻璃瓶裏,以和馬的體溫一樣四十度的條件讓其睡著,然後,會慢慢地形成透明的人型。用新鮮血液培養的話,會產生類似比人小一號的人,這就叫人造人。當然,這是胡說,不可能會做成的。因為現在已了解了受胎的結構,並不是那麽的草率。最近……對了,是前年吧,慶應大學成功地實行了人工授精。嗯,不過,這隻是把精液用人工的方式送出去而已,也就是說,由於是性交的替代品似的,受胎本身是用很自然的方式……等等,剛才日記裏記載了和慶應大學的婦產科部長會麵……」


    京極堂忙碌似地翻閱日記:


    「啊,果然如此。他去詢問人工授精的技術。」


    「那麽,他果然是在製造人造人……」


    「喂喂,不能這麽快下結論吧。研究的成果就在這裏。如果我用心讀的話……」


    京極堂將那一捆筆記本砰砰地敲打在桌上,接著用食指從下到上撫摸著那一捆日記的背部,看著我的臉說道:


    「可是,關口君,這些日記為什麽獨缺昭和十六年前半部呢?本來就沒有嗎?連德國留學時代和服役時的日記都有了,這不是很奇怪嗎?」


    「怎麽會有這種蠢事……?當然,並沒有確認過,不應該會有那麽不自然的欠缺法呀?」


    「可是,就是沒有啊。」


    我從下麵開始,一本一本地對照著標簽看,果然少了一本。


    「我不認為是一板一眼的藤牧氏所為,是誰抽走了吧。你們回到研究室的時候繩子的確鬆了吧?」


    我看到中禪寺敦子正在綁繩子。繩子確實鬆了。


    「那麽,你是說我們去小兒科病房時,有人抽走一本日記嗎?如果這樣,那麽就是有人覺得看了醫院內的日記,是不妥當的嘍。」


    「不,那間研究室既不是密室,而且又是屋頂開個窟窿的建築物,從外麵也能很容易地進來。想偷的話,任何人都偷得到。所以不能說絕對是屋裏的人幹的。隻不過,如果是由哪個家夥覺得並非新日記,而是十多年前的日記不宜被看到,那就很有限了吧。」


    是幾年前和藤牧是有關係的隻能想到梗子了。不,院長也應該和他相識了。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不方便的事情?


    「可是,京極堂你幹嘛那麽執著於昭和十六年的日記?」


    「因為,那是他和久遠寺家擁有不知什麽關係的時期。你送情書去時,是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他前住德國是翌年,也就是十六年四月。我想知道在那一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你怎麽連日期都記得?說起來,連我自己都忘了情書這件事了呢。」


    「這才是『精神性健忘症』吧。你自己昨晚不是說了嗎?為了遮掩精神創傷而將記憶隱藏起來。你知道那時候周圍的人大致有多困擾嗎?」


    我不知道。我轉交了情書以後,根本不記得還發生了什麽事。


    「那一天,你在大約十一點鍾的時候,表情簡直就像被什麽附身似的信步回到宿舍,然後,接下來的半個月就關在房間裏,不跟任何人說話呢。因為你連飯都不吃,我和榎木津很擔心,每天都給你送吃的。還替你回答老師的詢問。可不準你說忘了!」


    「啊,是忘了!」


    真的忘了。不,我記得好像是有這麽回事。被這麽一說,我想起當時的狀況,但並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實際感覺。


    「真過份呢。如果沒有我們,說不定就沒有現在的你呢。你簡直就處在崩潰的邊緣,可是你又不說原因,我們完全不知從何著手。不過,不知為什麽藤牧氏經常前來要求和你見麵,我轉告他因為你無論如何都不見他。」


    「那他怎麽說?」


    「你好煩人。我確實轉達了唷。」


    京極堂焦急了似的,眼睛眯了起來。


    「別使壞心眼兒,他說了什麽?」


    「謝謝,托你的福,願望達成了。要我這麽轉達。」


    噢,久遠寺梗子終究有了回音,而且是令人滿意的回複吧。因此,藤牧氏為了履行和我之間的約定,像個男子漢似的出麵求婚去了。


    「我當時曾問藤牧氏到底是什麽事?他隻告訴我,跟你說是那封信的事,你就知道了。我從前後的脈絡推測,可能是他寄了情書。問你,你呢,隻嗯的一聲,由於事情沒得到解決,所以我很快地忘記了。」


    「京極堂,你怎麽會想到把那件事和這一次事件連接起來的?」


    「什麽呀,他本人跑來找我商量,說他被久遠寺姑娘給擊垮了的。要他寫信的是我呢。」


    對了,他也曾經說過。


    京極堂一麵說,你的憂鬱症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才痊愈,一麵一頁頁地翻開日記。


    「啊,找到了!」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五日(星期日),多雲後晴


    心情鬱悶。聽從中禪寺秋彥君之建議,寫了信。然而完成已經三日,尚在手邊,終日煩惱至最後,托付關口翼君代為傳遞。嗚呼,連吾都因自己沒出息而至感遺憾。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星期一),天候不明


    連課都沒去聽講,躺臥在床未外出,故不知天侯如何。現在時刻已近深夜,然而關口君尚未歸返,愈加不安。終究是不該托付他人之物,逕自愈覺後悔。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二),雨


    關口翼君於昨夜返回宿舍,但是再三拜訪皆無法會麵。根據中禪寺君所言,關口君樣子非比尋常,因急病而臥床嗎?或發生了何事?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三),雨後多雲


    從自稱是被派遣來的老人手中取得信。開封之際,心髒跳動得幾乎迸裂。內容遠超過所能思量範圍。雖不過十幾年的短暫人生而已,總之,今日可說是人生最佳之日。寫完此文,將前住指定地點授子銀杏樹下相會。但仍無法與關口翼君相見。至為遺憾。


    ※』


    「好像揭發了別人的秘密似的並不覺得意外,而他接到回信後,立刻赴約是確實的。而且,說起『授子銀杏』就是那棵在鬼子母神神社內的大銀杏。是久遠寺家的誰回了信該不會錯的。嗬嗬,你是拉弓射箭的愛神丘比特呢!」


    京極堂以嘲諷的口吻說道。很快地重新翻閱日記,總覺得是在調查,終於抬起那張古怪的臉,說道:


    「他在九月十八日第一次約會,九月有三次、十月五次,然後十一月八次、十二月四次


    呢。非常地迷戀哩。從那以後,日記幾乎隻寫些天氣和吃過的東西。看起來心情不像想寫日記。不過,關口君,和你見不了麵,讓他很掛心,他提了很多次呢。」


    對了,想起來了。我頑固地拒絕和他見麵,不,應該說害怕吧。是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和他見過麵,然後他就那樣前住德國去了?


    對我而言,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叫藤野牧朗的男子是禁忌。若不是以如此不合規則的形式想起,我也許會永遠地將他的名字封鎖起來。


    而這些,從眼前的朋友開始,妻子和榎木津等,以及正要和我產生關連的完全是「他人」,全是他們所惹起的。由於他們將我全部停止了的時間撥快,把我從彼岸硬拖回此岸的關係,使得我必須做一個補償,就是將藤野牧朗這個男子和久遠寺梗子這個少女,從我的記憶的視野抹殺掉。


    「怎麽臉色這麽蒼白?想起來了嗎,當時,你那有如黏膜似的感性?」


    京極堂以毫無抑楊頓挫的語氣說道。這個男人總是如此,任何時候都一副什麽都知道的表情,毫不客氣地進入我的內在。我根本無法了解這個男人知道什麽。而且,我的事他大概什麽都不知道。但是那副什麽都知道的姿態,仿如叉開腿用力地踩在浮在沒有底的海上浮板似的,對我的感性而言,非常地具有魅力。因此,從那時起,我就將自己的一部分委身於這個男人了。無論正確與否,這個男子多少明確地理出了我這個人模糊的輪廓,對不聰明的、不靈活的、隻會拚湊式溝通的我而言,那是非常輕鬆的選擇。而且,這個有如執迷於理論的、不客氣的朋友,正以這種形式,在為強迫將我從彼岸拉回此岸負責任。


    「你呀,真窩囊,太不像話了。」


    京極堂說完,讀起手裏拿著的日記最後麵的部分。


    『※


    昭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晴天


    無處可歸,因此在宿舍過年。午後收到信,雖隱約地覺得害怕但終於成為事實,究竟該如何對付不知如何是好。神智昏迷似的,極難形容的焦躁接二連三襲來。嗚呼!亟欲自此處失蹤。


    ※』


    「這篇日記怎麽啦?為什麽不寫清楚,這麽一來就沒有紀錄的意義了。我想知道的是,『隱約地覺得害怕』的事實。」


    京極堂粗暴地說道,將筆記本啪地扔到桌上。


    「沒辦法,這又不是會議紀錄和資料,是日記。也不是為了讓什麽人看的東西。」


    「但可能會寫這些嗎?即使假想的對象是自己或什麽的,世上不會有那種不以讀得懂為前提而寫的文章吧!這本日記最清楚的隻有天氣吧。如果這些記述能夠令人明了地想起當時狀況,那不寫日記什麽的就能明了地想起來陋!真是拉拉雜雜不明確的文章!」


    「別這麽生氣。日記這玩意兒就這麽回事。像你這種性格的人可能無法理解,不過,藤牧氏的日記還算是好的呢。我呀,如果開始寫,大概一個月都沒辦法持續。二十多年來都不間斷地寫日記的精神力量,我認為值得稱讚,而不是貶損吧。」


    「你說什麽風涼話呀。這可是極少數、唯一的線索呢。你說大約有二十多年不間斷地寫什麽的,但是昭和元年,他才四歲或五歲,還不是會寫日記的年齡吧。對了。很奇怪,非常奇怪。」


    京極堂搔了搔頭以後,從那一捆日記中,抽出昭和元年。就在這時,堆積著的日記滑落似地倒塌,日記全散落在桌上了。京極堂毫不介意地打開散落的日記,隻讀了兩三行就立刻闔上,說道:


    「啊,你為什麽要帶這些來,這叫做輕舉妄動!我無法讀這些東西,這不是藤牧母親的東西嗎?」


    是這樣的嗎?冷靜地思考後確定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提到以前的日記很重要的正是京極堂呀。當我近似辯解地如此說道時,朋友眉毛上揚、丟出話來:


    「我說的是昭和十五、六年的東西。我想讀的是他的告白,不是他母親的手記。這些東西反正藤牧本人藏在內心就好了,並不是咱們非讀不可的東西。」


    京極堂從堆積著的日記當中,很快地桃選出幾本看起來像藤牧母親所寫的東西。


    「說起來,這日記很清楚地記錄著幼年時藤牧氏的成長。昭和八年的年尾……他十一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臨死以前也寫了日記,是在臨終前交給了藤牧。他繼承了母親的意誌,從那以後十八年以來,他當作自己的日記持續地寫了下來。」


    這時,像是插在日記裏的紙片飄了下來,是舊照片。照片上是穿和服的女性。和服……是久遠寺涼子嗎?


    「那,那是久遠寺……」


    「嗯,這是他的母親大人,怎麽?難道像久遠寺千金嗎?」


    京極堂打斷了我的話說道。看成是涼子的確誤認了。照片上的人是個陌生的婦女,膝蓋上坐著的孩子像是年幼時的藤牧氏。是一個優雅的女性,楚楚可憐的模樣,雖不是格外地像涼子,但覺得說像還真像哩。我坦白地說出內心的感覺。


    「連話也說不清楚。像哪一個,姐姐?妹妹?」


    「姐姐和妹妹長得很像,像誰還不都一樣。」


    我說道,搪塞了過去。


    不,不一樣。如果是印在黑白的印畫紙上,那就不是梗子、應該是涼子。


    「也許談不上戀母情結,不過我所知道的藤牧氏相當地傾慕這個母親。因為他說過年幼就沒有父親,所以更加如此吧……他說不定企圖從久遠寺梗子的身上,追尋母親的風貌。」


    鈴--,風鈴響起。


    以風鈴為暗號似的,蟬聲同時開始叫了起來。


    我們短暫地沉默了。


    「可是,關口君,那個產女(ubume)的事……」


    他有意歇息了的關係吧,京極堂整理了散亂的日記以後,在香煙上點燃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後改變話題。


    「石燕將產女寫成『姑獲鳥』,畢竟是根據《和漢三才圖會》,原來,《三才圖會》雖寫姑獲鳥但它念成『ubumetori』,是鳥的一種。所以我想起來了,那是在常陸(譯注:今次城縣)一帶流行的民間傳說。傳說晚上晾著初生嬰兒的衣服後,就會飛過來,是一種會把有毒的奶沾上衣服的怪鳥。這種鳥的名字叫『ubumetori』動。如果是這個傳說,那就跟中國的姑獲鳥比較接近。那就成了『穿著羽毛的鳥』,而且聽說會在擄走的初生女嬰的衣服上沾上自己的血作為標誌。很相似。但是一般談到產女是鳥的時候,其根據大多是以啼聲為主。水鳥的哭聲的確像嬰兒,《諸國百物語》等書裏的怪物,也是發出喲哪喲哪那種令人恐懼的嬰兒聲。謠傳這就是產女,但是,報紙報導當英雄好漢出馬去捕捉了後,才發現啥都不是,原來真麵目是『青鷺』。不過,如果從啼聲來聯想,那應該不是母親而是嬰兒的聲音。但是,畫裏的多半描繪的是母親,總覺得很奇怪,所以我才想起這些事情來。」


    京極堂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看起來很舊的線裝古書。


    「西鶴(譯注:井原西鶴,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年,江戶前期的作家,著名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所寫的《好色一代女》卷之六,在這本書最後的段落,主角被姑獲鳥所困擾,但那姑獲鳥是嬰兒。是墮胎了的嬰兒們排列著發泄怨恨呢。」


    --青蛙臉的嬰兒。


    「聽好。……穿著蓮葉似的孩童的麵貌,腰部以下都沾滿了血,有九十五、六個並肩排列,聲音不間斷地哭著,歐巴雷唷歐巴雷唷,這應該就是傳聞中的產女……」


    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微寒。京極堂極樂見我的反應似的,繼續說道:


    「罩著的蓮花的葉子是胎


    盤。水子(譯注:指剛出生的嬰兒)作祟的概念雖並非從久遠以前就有,但可說是原型。而且,還是出現了將近一百人呢。因此啼聲和母鳥沒有什麽不同,叫著『歐巴雷』。這和被稱作『歐巴良』的妖怪一樣。這是俗話說的『背妖怪』。在外形上,和叫做『川赤子』和『好哭』的妖怪也很近呢。在長崎一帶,產女指的是海怪,而且在越後(譯注:今新瀉縣)性質雖相同,但形狀是蜘蛛。這麽一來,『產女』這種怪東西的輪廓就變得非常暖昧了。」


    「你大前天不是說產女不是幽靈,而是一種『因生產而死的孕婦的遺憾』的概念嗎?」


    「是呀。不過,你想想看,死掉的人本身不會有『遺憾』的,感到遺憾的是被留下來活著的人才會有。」


    「因為心懷留戀而死,所以才覺得遺憾吧。」


    「不對唷。死人不會思考吧。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活的人才會想到『真遺憾』。大致上,所謂怪異,普遍是生者所確認的。也就是說呀,決定怪異的主要因素,是活著的人。換句話說,是『看到怪異者』所做的決定。」


    「什麽意思!」


    「換句話說呢,男人所看到的產女是『女人』,女人所看到的產女是『嬰兒』,隻有聲音的產女是『鳥』。然後,這些全都被認為是『相同的東西』。換句話說,與其說產女是『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不如以更寬廣的範圍來捉摸,才能理解。」


    京極堂顯出像是難以忍受似的泄了氣似的表情,我開始錯覺關於這個和事件應該毫無直接關係的民俗學考察,簡直就像久遠寺家發生事件的延長似的。身上感覺發冷。


    「產女究竟是什麽?」


    「這是從人的母性和生物的母性的分歧中產生的、科研的,事到如今的矛盾感吧……一種生理性的厭憎感吧。」


    京極堂望著走廊。蟬鳴突然停住了。


    「你知道猴子的事嗎?年長帶著孩子的母猴,被濁流吞沒了。那隻猴子帶著幾乎不會遊泳的幼猴和已經會遊泳的小猴子。如果你是母親,會救哪一隻?」


    「當然兩隻都救。」


    「隻能救一嘍。」


    「那就救小的那一隻。大的會遊泳了吧?」


    「可是,母猴毫不猶豫地救了大的那一隻。為什麽?母猿已沒有生殖的能力了,小小猴等到有生殖能力,還需要時間。在傳宗接代方麵,最合適的就是那隻大的猴子。生物的母性就是這麽回事。即使冒著危險救了小猴子,但並不知道包括自己能否活下來。但是,如果是大猴子,或然率就分外地高。個體的情愛,無法戰勝遺傳因子的命令。不,猿猴本來就不具備人所說的情愛了。身為生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人不一樣。傳宗接代已不是獨一無二的目的了。這到底稱為文化?知性?人性?隨便取什麽名都可以,總之,萬物之靈的驕傲已經建構在『另一個價值』上了。如果朝著相同的方向,那還好,但如果完全朝相反方向時,我們就會感到困惑。然後,為了彌補那個分歧也會發生怪異的事。」


    「生物是為了生孩子而生存。於是,那孩子也為了生孩子而出生。但如此一來,就成為傳宗接代本身才有意義,生存本身並沒有意義了。生物究竟是什麽?」


    「什麽都不是,沒有什麽意義的。就是■這麽回事■!不,■老早■已是■這麽回事■了!」


    鈴鈴--,風鈴泅泳在風中。


    京極堂沉默地站起來後,從廚房倒來冰麥茶,然後要我喝。


    「關口君,產女的話題未必沒有用嘍。」


    他說道:


    「被墮了胎的女子呢。關口君,不明了的暖昧模糊地藏在字裏行間的,正是產女。」


    「你想說什麽呀?」


    「所以呀。如果說藤牧和久遠寺的千金之間,有了孩子,會怎樣?雖然不出推理的範圍,但並非不可能。」


    「你是說梗子小姐懷孕了?」


    「除夕夜的日記,寫道『隱約覺得害怕的事成了事實』,如果指的是信裏告知了懷孕一事怎樣?深夜的幽會重複了二十多次,是非常可能發生的。」


    「噢,所以他在一個月間煩惱到極致後,二月,出麵求婚去了?」


    「據院長說,他表示『有必須結婚的理由』,不是嗎?這是沒話說的理由吧。而且,日記的後半部寫了……」


    「可能死掉的孩子……對了,他結婚以後,不是想問出自己的孩子下落怎麽了嗎?不過,梗子什麽都不記得了……」


    「對了。所以才有記憶障礙的可疑吧。藤牧大概也很固執地問情書的事吧。當你提到情書時,她怎麽說?」


    --隻有那個人知道的事,為什麽會問和那個人一樣的問題!


    「嗯……原來如此,很合理。不過,既然如此,為什麽她不記得?……嗯,即使她失去了記憶……家人也不應該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墮胎,還是流產?假設家人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呢?藤牧的入贅是重整快傾頹的家運的絕好機會,在這種時候,我想對於女兒的過去會隱瞞吧。」


    很合理。這個臆測是對的吧?比起到現在所聽到的久遠寺家的人們的任何證言,都更具有現實感。


    「可是……」


    京極堂混著歎息自言自語地說道:


    「即使真是這樣,還是覺得奇怪。雖然因為年輕而讓小姐懷孕了,藤牧雖產生了罪惡感,但結果反正正式結婚了,那不就好了!他到最後仍無法割舍贖罪的念頭。這很不對勁。說是帶了很多錢來,但那以後的言談舉止……總覺得很怪。」


    那時,玄關傳來聲音,好像是客人。京極堂念念有詞地邊說著,站了起來,邊走出房間到了玄關。


    客人是木場修太郎。


    「什麽啊,你以為現在幾點了呀?這個時間了,竟然店還不開門!俺還以為在裏麵自殺了呢。噢,在這裏,關口隊長,木場中士現在報到!」


    木場和我在戰爭時,在南方的戰線上是生死與共的關係。現在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但是當我在每個學生都上戰場的時代,領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階級,率領著一個小隊。另一方麵,由於木場是經過磨練的職業軍人,雖然有經曆,但階級在我之下。換句話說,木場是我的部下。在這種情況下,大體上實戰經驗很淺的上司會遭到欺負。但不知為什麽,木場帶領了我並支持了我。結果,在我的小隊隻留下木場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慘結局之下,我們兩人奇跡地存活並得以相偕踏上祖國的土地。


    木場是在小石川開石頭店的小開,和榎木津也是老朋友。他是個具有大樹般厚實胸膛和粗大手腕的大個頭男子。臉型也很嚴肅,異樣突出的腮幫子、剪得短短有如鐵絲般的剛硬頭發、尖尖的鼻子,接近正方形的臉上,小眼睛和嘴巴點綴式地裝點著,是異人之相。不過從那風采,很難想象他是個聲音高亢的人。乍看第一印象很不好應付,可是實際上是個說話極機智的不可思議的男子。


    「老爺您才是在這個時間登門造訪,有啥事呀?警察不是比古書商和不賣錢的作家來得忙嗎?」


    京極堂拿出座墊給木場以後,一麵動著那令人討厭的嘴,到廚房拿出新的麥茶來。


    我們稱木場「老爺」,那倒不是因為木場是刑警,而是因為他整個人的感覺實在很像「老爺」。


    「混帳!別把警官和蠢作家相提並論!嘿,今天早上,榎木津那笨蛋打了電話來,反正他就是那副德性,也搞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麽,隻一直說再這樣下去,關會很慘,你去幫幫他吧!雖然不懂是什麽意思,但好像是和久遠寺醫院有關。我一聽,那可不能撒手不管,立刻到關的家去,關的老婆說人在這裏,所以很親切地飛快跑來了。


    知道了吧!」


    木場一口氣喋喋不休地說道,一口氣把麥茶喝光了。


    「聽說因為和久遠寺有關,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麽回事?」


    京極堂問道。木場哼地鼻子發出聲音,把卷在手中拿的像雜誌似的東西,扔到桌上,說道:


    「這個啦。一年半以前,俺負責偵辦久遠寺醫院的嬰兒失蹤事件。這是剛才在中野車站前買的。」


    雜誌是取名《獵奇實話》的低級的不入流雜誌。在色情的裸體畫上麵,印刷著顏色很鮮豔的活字。


    ■「食嬰兒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為鬼?或蛇?」■


    被將了一軍。我感到血衝上了臉。謠言竟然散布至此。在這個尖酸刻薄閑雜亂象的業界,到現在為止,這件事竟沒有見報才真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如斯的我本身,在兩三天以前,其實也算是其中的一個。但是、但是,究竟是怎麽回事?


    京極堂愁眉苦臉地拿起那本雜誌打開來,說道:


    「老爺,那件嬰兒失蹤事件,到底是什麽案子?」


    「雜誌上也寫了呢。從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連不斷地發生了三件控訴案。應該是生出來的嬰兒竟不見了呢!這不是很奇怪嗎?發生在同一家醫院唷。俺很快地接辦了這個案子。不過呀,那個禿老頭兒可真是個騙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還胡扯說是誤會,說每一個都是死產,骨頭已經交出去了。然後,還出現個擺架子的老太婆,竟說雖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借口找碴兒,那可給他們添麻煩了。如果隻有一個人控訴,是有找麻煩的可能,不過,有三個人哩。有那麽巧合的事嗎?俺可要徹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後去搜索家宅呢。」


    「那為什麽沒這麽做?」


    「那個唷,三件控訴案竟然都同時撤銷了。這就更可疑了。不過,沒有人控訴就不能搜查了。俺後悔得要命!」


    --在那家發生失蹤案件的醫院裏,還傳出其他謠言。


    --出生的嬰兒不見了的事件,好像發生了幾次。


    啊,中村總編輯提到的謠言的根據,就是這個了。我覺得快受不了,覆蓋著久遠寺醫院的陰影,出乎想象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極堂沉默了一會兒。他看了《獵奇實話》的報導,終於抬起臉來,將打開的雜誌遞給我。


    「真惡劣。老爺,你一直都在看這玩意兒呀?」


    「看什麽是我的自由。隻要能當作搜查參考用,佛經、胡亂塗寫什麽的我都看!而且,這還算是比較像樣的呢。很明顯地在寫有關久遠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還出版了有好幾本呢,但實在讀不下去,所以才沒有買。」


    還有幾本!出版了好幾本嗎?沸騰的情感是生氣,還是其他什麽?我無法判斷。這種感覺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雜誌的內容的確都是誹謗中傷。雜司穀的k醫院(沒必要連大寫都寫進去!)的女兒,一見到男人就緊緊抓住淫亂,其奇行怪徑真非筆墨所能形容(一麵如此寫道,接著是冗長的有關性的描寫),結果,奪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脂肪將之製成春藥,其行非人道之至,殺死的嬰兒不計其數,受其詛咒因而懷怪物胎兒,現在雖懷孕二十個月尚未生產,簡直極盡怪異之能事,活像現代複活了的鬼子母神。


    過份。太過份了。雜誌還寫道:


    有此一說,對妻子之嚴重亂行已束手無策的丈夫,為阻止此種行為而使出一種名為『研歐歐那(音譯,anoono)咒術』的中國魔法,但失敗,反而將之全部喝進腹內。


    「什麽是研歐歐那咒術?」


    我提出疑問。京極堂顯得訝異,說道:


    「中國周代有一個叫偃王的皇帝……確實聽說是一個從蛋孵出來的人。身為賢名的君主施行了仁政,也留下他有怪異嗜好的傳說。但是,那種施行了自己進到女人的腹中似的荒謬絕倫的魔法,究竟什麽地方弄錯了,我可很難相信!也許隻有我不知道……盡管如此,用『現代複活了的鬼子母神』的表達方式也好,那種古怪的魔法也好,真是驚人的沒有常識呢。」


    京極堂苦笑了。如果連這個男人都不知道的話,那個恐怖的咒術八成是捏造的。那時,木場的表情很神妙,而且以令人難受的聲音說道:


    「哪,京極,俺以為鬼子母神是賜孩子的神呢,不對嗎?是屬於鬼惡魔之類的嗎?否則為什麽大家都去參拜呢?」


    京極堂搔了兩三次鼻頭。這方麵的話題正是他最擅長的,說道:


    「老爺,鬼子母神本來叫『訶梨帝母』,是一個印度鬼神的妻子。別名叫『青色鬼』或『大藥叉女』。直截了當地說,也叫『惡女』。令人吃驚的,她有五百個孩子。雖然這樣,她還是每天偷別人的孩子吃掉,偷了就吃。被吃的那一方可難受呢。因此,佛祖出麵了,把五百個孩子裏,一個叫畢哩孕迦的藏起來。訶梨帝母悲歎著。從五百人變成四百九十九人,其實沒什麽不同,但身為母親隻要一個不見了,總會擔心,情緒狂亂地悲哀著。佛祖很莊嚴地現身了,告誡她:五百人裏,隻不過少了一人就那麽悲傷,那你想想何況是隻有一個孩子,還被你吃掉的人的心情……吃了一驚的訶梨帝母深深地垂下頭去悔改,願意重新飯依佛教,成為保護佛法的護法神。後來被當作佛祖的家族,讓人供養,嗯,就是這麽回事。」


    「佛祖的裁決可真輕呢。如果是俺,那可不原諫,我會處極刑!」


    「呀,這就是佛教的方法。老爺,像耶酥教那種不知通融、具有堅固結構的宗教,主要是遊牧……侵略民族的宗教,為了求生存,某部分就必須好戰。所以,徹底地彈壓侵略地當地的信仰,攻擊到體無完膚的程度。因此,將土地神變成惡魔、集會采主日式、祭祀則將之變形為黑彌撒。結果,在後世隻留下了『反基督』(antichrist)的形式。例如,以『主日的黑山羊』著名的叫包法梅德的惡魔,似乎曾藐視伊斯蘭教。但是,佛教的結構非常有彈性。換句話說,也比較隨便。但與其說佛教吸收了土著的宗教,不如說是融合了。在印度,也有婆羅門教和印度教等等,婆羅門教的眾神們是『天』,印度教尊崇的神則以『明王』加以吸收。訶梨帝母也是其中的一個唷。剛才的話題出處就是根據佛典《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被數落了一次後,又結實地奉承了這個神之處,可高明呢。原來,神具有善惡兩麵是很普通的,由於普遍地有雙重性,因此,糾正了惡的部分、褒獎好的方麵就變得很容易。」


    「總覺得光是聽到就夠頭痛了。恐怖的入穀的鬼子母神。」


    木場引用了蜀山人的雙關語。但是,他本人連蜀山人的蜀字都不認得。


    [嗬,怎麽說佛祖都是在教導人母愛,所以,才成了善神嘛!]


    「不,那是不對的。訶梨帝母原本就是善神,即使作為授子、育子之守護神的也廣受信仰。現在還有『天母』啦『母子愛』啦什麽的別稱,讀了《南海寄歸內法傳》什麽的,也是這麽寫著。換句話說,她的性格在與佛教相遇前、後也都首尾一貫,沒有改變。」


    京極堂一一地提到出處,甭提木場了,連我也沒聽說過那樣的書。


    「嘿,是好或不好,究竟是哪一種呀?」


    木場愈來愈混亂似的,煞有介事地,泄了氣。但是,京極堂宛如柳樹迎風的模樣,步調不亂輕描淡寫地說道:


    「兩種都是吧。而且,從佛教的本源來看,大體上,擁有情愛會妨礙悟性。佛祖並沒有告誡這樣的事。」


    「那是怎麽回事?」


    木場和我異口同聲地出聲。


    「說起來,佛教就是在講應該舍棄『愛』這個觀念,因為『愛


    』可換說成是『執著』。舍棄所有的執著是前住如來的道路唯一的解脫。所以,把訶梨帝母的教訓,解釋為要人舍棄對孩子的執著也說不定。舍棄一切、皈依佛道的話,所有的罪業可以滅卻,而且能夠開悟……換句話說,就是親鶯(譯注: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日本鐮倉初期的僧,淨土真宗的始祖)所說的境界,『善人亦可成佛,何況是惡人』!」


    我把手中的雜誌放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插了嘴:


    「這麽說來佛教是否定人性的嘍。如果如你所說,剛才那個猴子的話題,不就接近開悟之道了嗎?」


    「對了!」


    京極堂很幹脆地答道:


    「野獸由於不彷徨,所以也許更接近開悟的路。但野獸無法成佛。野獸不能舍棄之為野獸這個事實。不舍棄對生的執著就無法開悟。換句話說,原來,佛教之真意並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這麽說比較正確。」


    「那麽,佛教就像是對著咱們說去死吧!」


    我感到非常空虛。當然,之所以會這樣,並非僅是母子鬼神的關係。


    「並非是那麽刹那性的事。嗯,每人接受的方法不一樣。為了像你這樣的俗人,佛教終於完成了從小乘到大乘的變貌。在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與其說是佛教,不如說是以原本的婆羅門教的含意廣布於世,來得恰當。結果,鬼子母神……訶梨帝母完全不願舍棄執著,到現在還愛著孩子。所以才會吸引了許多信仰者。對了,日蓮聖人(譯注:一二二二--一二八二年,鐮倉時代的僧,日蓮宗始祖)也好像信仰著鬼子母神,那裏……法明寺是日蓮宗吧?」


    「就是那裏!」


    木場蘇醒了似的,大聲說道:


    「就是那座法明寺啦。俺不是為了聽印度的鬼子母神來的,我是來打聽那個在雜司穀的法明寺的。喂,你們到底卷進了啥事啦?」


    木場半強迫的把話題拉回本題。木場是刑警。我對於談事件的全貌帶著幾方抵抗。但是,情勢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無法後退。我把這兩三天發生的事情脈絡,有一搭沒一搭口齒不清地說著。然而,木場倒很不相稱地是個擅長聆聽的人,因此,我比說給榎木津或京極堂聽時,還要能夠更得要領地將事件與搜查的全貌和盤托出。


    「哼!」


    木場在我說完後的同時,發出鼻音,說道:


    「我就覺得那家醫院很可疑,蓋子打開一看,果然看起來像鬼魅魍魎的醫院。」


    「你說得太過份了。的確並非沒有犯罪的嫌疑,可是……」


    「嘿,關口,你沒有辯解的必要唷!懷疑是無罪的。不過,在真正的凶手沒抓到以前,每一個人都是嫌疑犯。不過,不管是榎木津還是你,外行人的想法畢竟摸不著邊際。」


    木場抽出插在褲子後麵口袋的扇子,啪啪地開始扇了起來。


    「這麽說的話,犯罪搜查專家木場警官,你從剛才假冒的偵探嘴裏,找到什麽線索沒有?」


    京極堂用一種聽不出是煽動,還是輕視的語氣,帶著搗亂的語氣說道。


    「真討慶--」


    木場交換了一下盤坐著的腳,看著我的臉說道:


    「所謂犯罪,不是可能、不可能之類的問題。首先,要有動機,然後,可能、不可能才以隨後的形式跟上來。你們這些家夥的腦袋裏,欠缺動機這兩個字。」


    「原來如此。聽好,關口君,確實聽好老爺這番難得的話。」


    京極堂開玩笑地說道。不過,木場的話刺激了我內心像罪惡感似的東西。


    進入久遠寺醫院時,我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態麵對的?我不是應該比任何人都冷靜客觀嗎?雖然揚言要自己解決,但受委托的是榎木津,我不是應該站在守護著第三者的立場嗎?但是,我受到榎木津不符合常識的含意不明的言行所影響,我隻是不斷地完全露出主觀左右地動搖。結果,我並非針對事件而隻是在探索關於我自己的問題罷了。我對委托人--久遠寺涼子到底做了什麽事呢?


    --請幫助我……。


    豈止是幫了忙?醜聞簡直廣被藐視並為人所知了!這本下流雜誌的出現,代表了我的無能。


    「不需要那麽愁眉苦臉。因為你是外行,你就聽專家的話吧!」


    木場說道後,更調整了坐姿,表示要將話題帶進正題了。


    「首先,先來看發生了什麽事。老公從家裏失蹤了,因為他確實不在,所以這一點沒有問題。家裏人稱為『失蹤』,僅有這個事實而已。其餘的全都根據證言了。除了榎木津,你和京極堂的妹妹,都某種程度全麵地信任了那些證言,把它們當作『前提』而加以探索。第一,這就有問題了。失蹤是因為家人這麽說,但是毫無證據。所以,要試著思考動機。密室等等的話題就從這裏展開,丈夫有沒有失蹤的動機?這很奇怪,由於足以下判斷的資訊不足,所以很難說,到目前為止,沒有找到動機。如果並非出自本人的意誌失蹤,那就隻能思考是被誰殺害,或者綁架監禁了起來。如果這樣假設,就要有『凶手』。相當於凶手的人物,目前隻有家人。由於並未浮現家人以外的人物,所以先懷疑家人。這很奇怪,第一,妻子,和那個年輕醫生有私通的可能。這就有充分的動機了。其次是傭人,很難想象這家夥危害招贅女婿的直接動機。但是,這個老先生俺也見過,非常地忠誠。他的主人……並不是那個禿頭的老爺,而是非常令人討厭的老太婆。這個老太婆說的話,他都言聽計從。然後,再來想這個老太婆和像老狸貓的禿頭老爺夫婦。但這也是十二分的奇怪。」


    「為什麽?」


    「第一,錢的問題。女婿帶來的錢,用途很奇怪。再來,怎麽都想不通的是,他們的言行舉止表現出做丈夫的怨恨一家人。這不就像是承認了自己加害似的嗎?接下來,最可疑的是嬰兒失蹤事件。我不認為沒有關連。」


    「如果這樣,妻子……次女催患怪病,和事件沒關係嘍!」


    京極堂追究地問道。


    [是吧。俺雖然沒有醫學知識,但生病就是生病,因為混為一談了所以更撲朔迷離。不如說這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一家人呀想著,可能是因為被自己加害的丈夫懷恨的結果所帶來了災難吧?正處在戰戰兢兢的狀態中哩。我這麽認為。」


    「涼子小姐……長女,怎麽樣呢?我不覺得她可疑。我想從她親自要求調查事件看來,也可以去除她的嫌疑。」


    --請幫助……。


    那句話不是在說謊。


    「不,很奇怪。」


    木場把我的意見一腳踢開。


    「第一,失蹤以後經過一年半,才去找無能的偵探商量,這個就很奇怪了。如果隻是失蹤,到警察局報案不就得了?我們隻好想是否有拒絕警察介入的理由。偵探什麽的反正是做生意,說是失蹤事件,會想,喔,找人呀!會帶著主觀。在這種時候,首先會以預先判斷來麵對事件。一旦展開搜索,這會兒所謂密室的非現實性的準備等在那兒。偵探一旦以預先判斷為前提,總不免會思考如何從密室『逃脫』吧。這一點是偵探最得意的。」


    「如何得意法?」


    「大概,隻要有密室,就會事先準備逃脫的方法哩。」


    木場斷定。


    「呀,等等,老爺,我可詳細調查了唷!」


    不隻是我。相當冷靜的中禪寺敦子很仔細地調查了。我說了以後,木場仿佛有所忠告。


    「據俺所聽到的,京極的妹妹很仔細地做了調查,不過,她的調查隻從外麵吧?這樣是不行的。」


    他說道:


    「那個第二間密室很怪哩。大概有很容易識破的圈套。因為你是外行,所以看漏了吧。總之


    ,普通偵探的話,應該識破從密室逃出的方法。這麽一來會怎樣?在那個時段,根本就沒有人看到招贅女婿的身影,其實『他已從那個房間出來了』吧。」


    「原來如此。藤牧即使真的被殺了,但是利用偵探的弱點,布局成他『活著、並以自己的意誌失蹤了』,你想說的是這個吧?」


    京極堂非常佩服似地說道。


    如此一來,涼子難道是同謀嗎?不,沒這回事,她沒有撒謊。


    京極堂接著道出恐怖的事:


    「換句話說,老爺想說的是■家族■犯罪吧。的確,如果家族全員都附和的話,就沒有謎題了。」


    「對啊。可是呀那些■家夥■弄錯了人選。還特別選了傻瓜榎木津,真是倒黴。一如那家夥一貫的作風,案情的結果變得莫名其妙。沒有任何根據竟說出丈夫已死了的話,所以那些家夥們非常慌張。榎木津半途走掉了,留下人比較好的關口偵探,他們才鬆了口氣吧。不過,事情沒那麽如意。」


    「請等一等,老爺。由於我是外行所以看漏了也說不定。但是將死了的藤牧氏假裝成還活著,有什麽意義?動機、動機是什麽?」


    「我認為,動機既不是戀愛的瓜葛,也不是利益計較的精打算盤。我想,是要把『殺嬰兒』的罪嫁禍給招贅女婿的主意吧。家族全員都是。」


    木場加油添醋地說出嚇人的事。


    「聽好,首先,是老婆和年輕醫生搭上了。招贅的丈夫成為絆腳石。這看起來就像是會發生的事。因為感情糾葛,所以把丈夫殺掉了。到這裏為止還好。可是從這裏開始以後,就奇妙了。有必要抬出密室什麽的大戲嗎?如果真有的話,演員不夠呢,隻有兩個人是不夠的。如果傭人也是同夥的話,那麽就可能有戲唱了。傭人不可能是年輕人和小姑娘嘍,能夠操縱傭人的是狸貓老爺和他的老伴老太婆。那個家夥如果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那也就算了,哼,不是有那樁嬰兒事件嗎?聽你們說,那個丈夫做招贅女婿,是前年六月,失蹤是在去年的一月,這和嬰兒失蹤事件的時期完全符合。失蹤事件最初是前年的七月,其次是九月,最後是十一月。」


    總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對?


    我遺漏了什麽重大的事情?


    「我想,大概那個做丈夫的,不曉得怎麽的知道了那樁殺嬰兒事件,所以被幹掉了。但由於女兒被怪病附身,所以怪謠言傳開了。心想,照這樣下去可不行,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可憐的招贅女婿掩蓋起來,完全收拾掉,就這麽回事!」


    「這是預先判斷!」


    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了。


    「先入為主的是老爺吧。大體上說來,並不知道殺死嬰兒究竟是真是假吧?事實上,新生兒失蹤什麽的,不限定是殺死吧。如果沒殺的話,那麽就沒有必要為了保守秘密而收拾藤牧什麽了吧!」


    「對,是預先判斷。不過,關口,隻要不上對方的圈套,預先判斷是有效的,證據以後再找也沒關係。如果沒有找到證據,是弄錯了的話,撤回不就好了。總之,沒有線索是無法搜查的。」


    「真令人意外的特攻警察!」


    由於京極堂從旁攪和,木場用銳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木場的瞪視非常有氣魄。我呢,縮成一團。但京極堂以毫不在乎的表情,繼續說道:


    「不過,的確也可能如老爺所說的那樣唷。關口君,我以前也說過,不可能有完全客體這回事。說不定在麵對主體的自覺下時,才能夠獲得正確的結果。隻不過……有關那樁嬰兒失蹤事件什麽的,如果真有的話……」


    盡管木場以很難理解的說法支持一己之見。雖察覺到案子很難理解但仍盡力地調整情緒。


    「俺認為有這麽回事!有三個根據。首先,前來控訴的三對夫妻,他們完全互不相識。一對住板橋區受傷軍人的泥水匠夫婦,另外一對是住上十條的貿易公司員工和他老婆,最後一對是池袋的酒吧招待。我很仔細地調查了內情,這三對夫婦在事前完全沒有接觸過的跡象。這麽一來,控訴完全是自發性的,很難想是故意找麻煩之類的,而且也很難想是偶發事件。第二個理由,是護士的行蹤。事件發生的時期,在醫院上班的護士中,那幾個能證明嬰兒出生的護士全部辭職了,而且從那以後就行蹤不明。好像是回故鄉了,仿佛等著搜查開始似的消失了。很可疑。然後,最後一個理由……這個,京極,比起俺來是你比較擅長的領域……」


    木場說道,看著京極堂。


    「哪,京極,真有附身的遺傳什麽的嗎?」


    --莫非是附身的遺傳?


    京極堂的話在我腦中蘇醒了。


    果如所料,京極堂的表情顯得不高興。


    「有那樣的……謠言嗎……?」


    「有,而且是很令人厭惡的。」


    木場很誇張地上下搖頭,直率地回答:


    「俺說起來是討厭這種話題的了。呀,並不是不相信,但也不是相信。因為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很討厭。我老媽曾經熱中過以前的法術,非常在乎方向啦擇日啦,即使知道不準確也還是在乎。真讓人傷腦筋。而且,鬼怪啦神啦可用法律製裁,不是口自們出麵的時候。」


    「你的資訊到底是從哪兒得到的?」


    「啊,委托香川所管轄的地區調查的結果。久遠寺來到東京,是明治初期的時候,所以幾乎不期待收獲。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詢問了。然後呢,調查結果是提到久遠寺,原是城下(譯注:以封建製領土的主要據城為中心發展的市鎮)的禦醫,雖然一副名門的架子,但他出身的村子是所謂的被排擠的村子(譯注:江戶時代以後,如果村民有違反規定等的行為,全村即協議拒絕和那個人家住來和交易等,是一種私底下的裁判),交住的人也很少,絕不締結婚姻,也沒有親戚,其理由是因為有『附身』的遺傳。」


    「什麽附身?」


    「我不清楚,說是歐休伯(音譯,oshobo)附身的遺傳。」


    「歐休伯?」


    「在讚岐(譯注:舊國名,現在的香川縣)一帶的孩子妖怪。平時被看作是附在家裏的家靈似的,像遠野(譯注:岩手縣東南部)的『座敷童子』(譯注:被相信是住東北地方住家的家神,像孩子似的紅臉、頭發下垂)。可是,我並不知道變成了遺傳……」


    「所謂附身遺傳,究竟是什麽?這一帶是說禦先附身(譯注:禦先狐,俗語說被飼養馴順了後就會奉飼主的命令,會做出各種變化的不可思議的妖狐狸)和狐狸附身,是一樣的嗎?」


    「……有一點不一樣。附身遺傳不是附身,是使之附身。也就是說,『使之附身的遺傳』的意思。『禦先持』(譯注:妖狐飼主)啦、『使用飯綱』(譯注:使用管狐施行法術或其人。管狐是想象中的小狐狸,具有神力,使用此種法術的一種祈禱師,將之放進竹管中搬運)啦這種施法術的人,隻要想到他們是繼承遺傳的人就行了。這種遺傳的人會使他人遭到附身的不幸,在共同群體裏,當然會令人忌諱討厭。如果結婚這等於是繼承血統,所以是嚴厲的禁忌。」


    「實際上沒有這種不合情理的事!總之,這是封建時代遺留下來的吧?根本是迷信!現在是昭和二十七年呢。老爺、京極堂,你們兩個都怎麽啦?」


    「關口君,非常遺憾,你認識得不夠清楚唷。附身遺傳的習俗,現在還根深抵固地存在。這件事不能漠視。」


    京極堂突然抗拒似地說道。


    「所謂附身遺傳,是在民俗社會的一個解決方式。為解決共同體內發生的不可理解和不合情理的事,當作解決手段而設定的民俗解決方式。如同鬼的出身,■一定要是■異常誕生似的,村內發生了不幸事件時


    ,■一定要是■附身遺傳所造成的才行!」


    「但是,附身本身隻是單純的神經症和精神病的病例吧。一麵發生亢奮,產生心性的分離,這完全都是個人因素,不可能是讓人附身的。」


    「隻從病理學方麵來論及附身物是危險的唷。的確症狀本身是你的領域……心理學啦病理學啦,是有能夠解決的時候。但那隻是其中一麵而已。另一方麵,也有從民俗學方麵來看的。在這種時候,聽說大部分的稻荷神(譯注:主司食物稻作的神)等的民間信仰,都是受來自大陸蠱道和陰陽道的影響而發生的。但這隻能說明其曆史性的背景,實際上卻無法說明發瘋了似的附身症狀。」


    「是的。如果將這種胡說八道的民俗學式的裝飾去除,留下的隻是單純的生病而已,『神經症』啦『精神病』什麽的。」


    「那是附身的另一麵,並非本質唷。病理學能夠解決的,隻有附身內『憑依』的部分。至於『家庭的盛衰』和『太過富裕』的部分,則處於完全被漠視的情況。如此,就看不見含括了全部的『附身物的全體像』了。我呢,則認為,共同體中因經濟的新價值被導入這個要因而產生的民俗解決方式,就是附身物。到目前為止,『富』等於收獲的關係,而共同體不論好壞,正如同其名是『命運共同體』。但是,貨幣流通成為一般性的時候,共同體內部的『富的分配』就變得不平均了。換句話說,在同樣的身分當中,會發生貧富的差距。然後,為了消除差距,解決方式是必要的。因此,人們就完全地接受了很久以前連綿傳下來的『神附身』的方式,而創造出附身物。說起來,神附身就是為了將疑似非存在世上的『假想現實』,替換為存在世上之物的某種組織。很難接受的現實……是為了理解非日常的一種外在形式。亦即在日本附身物的發生是必然的,因為發生的風土環境已整備好了。換句話說,精神病理學的那一方麵,是這個環境……說文化社會性的環境也可以,總之,被民俗學的那一方麵所完全理解了。隻要欠缺這兩個方麵的哪一個,就無法理解日本的附身物了。」


    「我懂得你說的話。但是照你說的,有附身遺傳的人會使別人附上什麽吧?並不是自己附了什麽吧?」


    京極堂單邊的眉毛揚起,做出慣有的表情,說道:


    「不,不知是什麽因素,有遺傳的家係,經常會出現心性分離等的神經症和精神病患者。在統計上好像是這樣。當然也有並非如此的情況,大概民俗性的風土改善了的話,就不會這樣了。但現在出現了這種不幸的結果,所以才無法單純地和個體的生病分割。這和文化與風土的條件有密切的關係。」


    京極堂和木場都很沉著。隻有我一個人在著急:


    「是、是呀,久遠寺家每一代都是女的。也就是說好幾代以前就開始招女婿。那個附身遺傳什麽的,很早以前就沒有了吧。」


    「關口君,覺得你真奇怪。嘿,好吧。不過,所謂附身遺傳呀,聽說主要是由女性繼承,所以婚姻被當作禁忌呢。」


    「可是……」


    不對。這種事根本無所謂。


    「那……也許是這樣,京極堂,那和這一次事件沒關係吧。我從剛才就這麽說!」


    我緊咬著不鬆口。回答的是木場:


    「有關係唷。關口,太難的話題我不懂。根據管轄區的報告,地方上的故老透露,久遠寺家的人送來附在他人身上的不是狐狸、也不是狸貓,是什麽『水子之靈』(譯注:保護流產嬰兒的神靈)的。」


    我說不出話來了。京極堂的低聲劃破了沉默:


    「喔,這就是『歐休伯附身的遺傳』?我知道了。就像指使犬神的飼養犬神,指使竹管的飼養竹管狐狸者似的,歐休伯的家係必須飼養歐休伯一樣,也就是說有必要養育『死去的孩子』……」


    「是的。所以故老們說,從前,那些家夥們就持續殺嬰兒,更何況現在!嗯,這種說法當然不能成為證據。但盡管如此,暗號也未免太合了吧?俺覺得真恐怖。如果現代真有這麽個種族,那可不能放手不管吧!再說,這裏又不是讚岐的鄉下,是天下的帝國東京呢!」


    「即使是東京,也有附身物存在唷。我們不是說今天沒什麽好運氣、附了運氣什麽的嗎?這就是附了什麽的意思。換句話說,是『狐狸附身會帶來財富』的省略語。賭博賺了錢的家夥,暫時成了附身遺傳者,使役著附身物而獨占財富。換句話說,這種風土不僅是鄉下才有。」


    「這種、用這種理由,你們就稱那一家人是殺人犯嗎?我不能理解!」


    我再度激動了起來。


    這和昨天對著加木津生氣的情感是同質性的。昨天,我也對著加木津那不符合常識的態度生氣。但今天不一樣。不過,究竟我為了什麽在生氣?難道是因為對久遠寺的家人……尤其是關於涼子有不利的發展而在生氣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


    「這家夥在發什麽脾氣?」


    木場發出異於平時高亢的聲音說道。京極堂仍如住常般若無其事地說道:


    「很難分辨究竟出於私憤,還是公憤?」


    「當然是義憤!那根本是無來由的歧視。國家權力以那種玩意兒為根據,將一般市民當作嫌疑犯來處理什麽的,是太落伍的做法了。這不是既無視基本的人權,又搭不上民主主義的風潮,很粗率的話題嗎?」


    不對,令我激動的並不是那個理由。但是,從我嘴裏卻脫口而出和我的心情相反的常識論。


    「的確,如你所說,這是與人種歧視和地域歧視同等極為根深惡劣的因習!是不應存在,而且是不能不努力除掉的因習。但這和認識現實情況又不相同。不認識,就無法改善。而且,不能閉眼無視於扭曲曆史性的、文化性的事實。即使重新認識,將狐狸附身替換為昏睡狀態,附身當作是神經症狀,但留下了偏見,也仍不算是解決了問題吧。隻需正確地直視現狀,就知道現在那種充滿偏見的古舊的因襲,仍然結實地存在。於是,在這種風土上才會發生這種事件。」


    京極堂以沒有抑楊頓挫的聲調說道。


    是的,我了解這種事。


    木場收起扇子,抱著胳臂,歎著氣,然後對著我說道:


    「總覺得你們的談話很奇怪,真是聽不懂。關口,你認為這事件有什麽解決方法嗎?久遠寺家族的確受到無緣無故的壓迫和偏見,換句話說,是一個悲劇的家族。怎麽說都因為祖先傳下來,到現在為止,仍被世間一般的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但是,依俺看,因為如此才兩樁事不能混為一談。再怎麽令人同情的家庭,久遠寺家族每個人都很善良,但沒有證據足以說明與事件毫無關聯。正如你們所說,他們那群家夥都沒有撒謊,而且入贅女婿進去的房間,是個沒有出口的密室。但以這個條件能夠解決實際上的問題嗎?使一個人完全地消失這等事,是絕不可能的。」


    「如果使用藥物的話,並非不可能。」


    「別攪和,京極!總之,關口,如果堅持你的主張,那麽,那個入贅女婿隻能是如煙般的消失,還是穿上天狗(譯注:一種想象的妖怪,人形狀,有翅膀,臉色赤紅、鼻子高尖)的隱身蓑衣,消失無蹤了?」


    「這可好!天狗的隱身蓑衣,真是高見呢。藤牧變成威爾斯(譯注:herbertgeewells,一八六六--一九四六,英國作家、評論家,為教育大眾寫了《時間機器》、《世界史概觀》等作品,並想象原子彈爆炸,被稱為sf之祖)筆下的隱形人,那可合道理的呢。他現在■仍在醫院■裏。然後在醫院裏打轉徘徊,既喂老鼠吃餌,又把那捆日記裏不宜公諸於世的部分抽出來。嗯,真是好方法。」


    京極堂很愉快似地笑著說。可是,


    木場非常的認真,那雙小眼睛無言地威嚇著我。


    「總而言之……呀,我的摸索的確進了死胡同。不過,老爺即使做了推理仍欠缺決定性的證據。如果要做出結論,資訊還不夠……這是我想說的。」


    「非常低調呢。關口君,即使偏向你來看你這種態度,還是有點兒奇怪。有什麽特別的事兒?」


    京極堂問道。


    不知道。有這回事嗎?


    特別的事情什麽的……


    --同學,一塊兒來玩嘛!


    那個時候,我……


    我……


    「好!」


    木場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音,我的思考中斷了。


    「既然你事情想得這麽多,怎麽樣?從現在開始一起搜查吧。俺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觀了。」


    這真是意外的發展。


    「告訴都已撤回了,還能以警察的身分調查嗎?」


    麵對京極堂的問題,木場注意傾聽了後答道,


    「俺是刑事警察,不是偵探。即使沒有委托人,但隻要是事件就可以調查。預防犯罪於未然是公仆的責任。嬰兒失蹤事件雖然還無法弄清楚,不過,這一次是整個家庭都承認的失蹤事件。知道偵探受委托的事實後,我就可以出馬了。」


    木場厚臉皮地笑了。


    委托人--涼子,可以想象她對於警察的介入並不高興。但事情演變至此,即使放著不管,木場也會插足進來。既然這樣,我和他一塊兒辦,事情應該會稍微好一些。隻要比木場早一步解決事件就行了。我不想使她因充滿先入為主的調查而嚐到不愉快的經驗。


    木場提議先聽取久遠寺家原本的傭人時藏、富子夫婦,對事情的解說。不用說,我正準備今天去拜訪他們,所以答應了。


    木場早已掌握了時藏夫婦的住處。這一對夫妻的孩子,在戰爭時死去,目前好像寄居在板橋經營幹貨店的遠親家裏。我們留下正慢慢地開始讀日記的主人,離開了京極堂。


    這是第一次前住板橋。


    板橋是舊中仙道的驛站鎮(譯注:以前曾是驛站),街道兩旁有宛如繁華街的建築物。一腳踩進岔路,那裏是被土圍牆和木板牆隔開的迷宮。戰後,以複興為名,所做的分區規劃,將整條街直線地切成小塊時,這條街仍然活潑地保持著曲線。這是沿著地形的形狀自然產生完成的吧。走在這裏的同時,給我一種在母體胎內繞著走似的安心感,以及看不見未來的不安的感覺。


    「俺的家因為在小石川,這一帶很熟哩。」


    木場說道,眯起眼睛。然後笑著說,板橋地名的由來,是因為在石神井川上架起木板橋而取名,地名什麽的其實很隨便的。


    那家店叫梅屋商店,大大地寫著「幹貨」,掛著黑熏的招牌,是戰禍燒毀後留下來的吧。


    店麵前,並排著各式各樣醃製後曬幹的魚貝和幹菜等,微黃的價格牌下垂著。建築物、招牌和商品都是同樣的色調,陰陰暗暗的。店頭充滿著幹貨獨特的令人窒息的奧氣。我沉默著,而木場好像很不喜歡,他在看來像在物色商品似的四處環顧後,說道:


    「想喝一杯呢!」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請進。」


    眼睛並沒有看著我們,守著店的婦人義務性地發出酬酢的聲音。婦人年約四十歲,是個子嬌小豐滿的女性。她也穿著灰暗顏色的毛衣、肮髒的圍裙。這位女性大概就是時藏夫婦的遠親吧。


    木場以熟練的動作走近婦人,小聲地說了些什麽後,從口袋掏出記事本,是證明警官的記事本。


    婦人張著不能再撐大的小眼睛,很慌張地跑進家裏,然後再回來引領我們進到屋裏。


    麵對著店麵的所謂飯廳,是簡單地隻放了矮腳食桌和食器櫃的地方,三個露出襯裏的座墊擺在榻榻米上。


    連坐下的時間都沒有,紙門就拉開了。婦人的臉露了出來,從她身後,澤田時藏將她推開似地走向前來,現身了。


    時藏有如鶴似的枯瘦,有著全白的蓬發和很深的眼窩。


    「警官有啥事兒?我和你們沒什麽好說的,回去!」


    嘶啞卻很有精神的聲音,時藏老人安靜地恐嚇著。


    從黑眼珠打的眼瞳中,能夠感到經過歲月所培養出來的堅強的意誌力。反過來說,這種眼瞳,有一種在事關和老人正常溝通這件事上,會令人先抱著一種斷念想法的相當大的魄力。


    「老先生,你的招呼可真激烈呀。不過,你和那個有情份的頭家不是已經毫無關係了嗎?你對待我們和藹一些,也不會遭受處罰的呀。」


    「對散播我大恩人謠言的人,沒有可以說的,回去!」


    「喂喂,別把俺和那些遊手好閑的家夥混為一談了。雖然看起來如此,我可是領國家薪水的公務員呢!」


    時藏的表情更陰森了。眼瞳中的黑暗顏色愈來愈濃。


    「國家到底為我們做了什麽事兒?如果說國家為我做了什事事,那就隻有殺死我兒子這件事了!」


    「……時藏先生。」


    木場用眼睛傳來暗號,我悄悄地開了口:


    「今天來問你的不是那件嬰兒的事件。實際上,我們在找尋行蹤不明的久遠寺的年輕頭家。你能不能跟我們稍微談談?」


    「如果是這件事……如果是這件事,我無可奉告,什麽都不知道!」


    有瞬間的躊躇,但結果,老人更加地把心關閉了起來。


    「沒這回事吧!這是對你有大恩的久遠寺家的一件大事呢!你多協助我們一些也無妨吧。」


    「老爺……夫人,要你們找的嗎?」


    老人很明顯地開始狼狽了。刺激他的忠義心,畢竟有效果。


    「說起來是大小姐……涼子小姐委托的。我不是警察,是受涼子小姐的委托。當然,如果能很穩當地了結的話,我會考慮避開警察介入。無論如何請告訴……」


    「是涼子小姐!」


    老人提高聲音阻斷了我的話。看得出黑色的眼瞳瞬間有著情感的動搖。與其說他的感覺是吃驚,不如說驚恐。


    「那麽,就更沒有說的必要了!好了吧,回去,別再來了,回去!」


    老人站起來直盯著我的臉,住後倒退,反手打開紙門一麵發出呻吟聲,消失在下一個房間。打開了的紙門的陰影處,剛才那名婦人端著放著茶杯和茶壺的盆子,發呆地站著。


    我和木場都無話可說。打破不和悅場合的沉默的是婦人:


    「對、對不起,老先生非常怪癖,真的很抱歉。請原諒他,請不要抓他。」


    婦人--梅本常子,將頭垂得不能再低地懇求著。木場說道並不是來抓他的放心吧,用這話絆住她。但為了讓她坐下花了不少時問。


    據常子說,澤田時藏、富子夫婦是去年春天三月初來的,是失蹤事件發生的二個月以後。常子死去的伴侶,是富子母親的表兄弟。事實上,由於和他們交住並不深,所以常子也感到非常地困惑。


    「嗯,反正我是一個人,我也覺得他們很可憐。可是,嗬,別說老太太了,老先生根本從來沒見過呢,我就想,該怎麽辦?」


    「後來怎麽決定收留他們的?」


    「那個呀,老先生我倒不清楚,但老太太一副很害怕的模樣,說是再也不能待在大房子裏了……我就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能不能告訴我?於是呢……」


    「於是怎麽啦?」


    「哈,說目前生活費,是從大房子裏帶出來的一大筆錢……」


    「一大筆錢?大概多少?」


    「嗬……」


    常子介意著後麵房間的動靜,一直不肯開口。過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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