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期尚未改變以前,我抵達了京極堂。當時天候正惡劣,月亮完全被掩蓋了起來。從邊端開始就沒有街燈的暈眩阪上,是伸手不見五指程度的黝暗。


    當然,由於店已打烊了,我直接朝正房的入口走去。但是,很不巧,屋簷下的夜燈也沒亮著,即使再怎麽習慣了黑暗,被來曆不明的黝黑空氣包裹著全身的我,不僅跌了一次,還跌了兩次、三次。


    腳被黑暗絆倒了。


    眼看著要跌第四次的時候,我的指頭終於碰到了玄關的拉門,砰地發出極大的聲音。


    我重新站穩了以後,嚐試著打開拉門,當然是鎖著的。我一麵叫喚朋友的名字,敲著門。


    裏麵有了動靜。但有動靜的不是這個屋子的主人,而是哀叫著的金華貓。喵喵地叫著的貓,從裏麵咯吱咯吱地抓著拉門。


    沒人在家。從學生時代開始,京極堂就是個隻要貓打個嗬欠就會醒來睡眠很淺的男人,加上他簡直是與夜遊無緣的木頭人。


    在神社!


    我不知為什麽地很確信。轉身再度投身在看也看不見的暗黑當中。


    隻能憑記憶地橫穿過點的前麵,跑向有神社的森林。


    夜難道就如此的黝暗嗎?比較上,算是生長在都市的我,從未經驗過這種程度的黝黑。沙沙沙的森林極為嘈雜。在暗黑當中,樹木明顯地活著。我突然湧現恐怖的心情。


    所謂黑暗--


    是如此恐怖的東西嗎?


    隻不過,失去亮光,世界就呈現如此迥異的景象嗎?在如此令人害怕的世界,我們閉起眼睛、若無其事悠哉地度日嗎?


    右腳激烈的疼痛,告示了我凸起的人工道路的存在。反射地向前撲到的我,兩手趴在想來是連接著神社的石頭階梯。我成為四字形狀,抬頭向上望。


    暗夜切割成四個角。


    為了認識那個圈圍著非現實的黃泉的入口是「鳥居」(譯注:立在神社的參拜道入口,表示神域的一種門),我費了一些時間。


    被切割的風景。鳥居那威嚴的側影,呈現四角形地裝飾了微明。


    神社--武藏晴明社。


    我跑了上去。


    染著晴明桔梗的兩座燈籠,是為了給子漆黑的世界色彩所必要的裝置。


    驅魔之星。


    京極堂的那盞燈籠。


    這個神社應該沒有事務所的。那麽,那家夥是去「拜殿」嗎?


    從門的木條格子瀉出橙色的光亮。我鞋也沒脫的一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去,站在平常決不會站的,捐香油錢箱的內側窺視裏麵。


    神主上了祭壇,在燈光的照耀之下,枕著手肘躺在那裏。


    「喂,京極堂,是我,關口!」


    我叫喊著,咚咚地敲門。


    京極堂以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望向這一邊,也不起身地說道:


    「這個笨蛋!你以為現在幾點?再說一次,你理解這兒是哪裏嗎?在應該是神聖且寂靜的鎮上守護森林裏的值得感謝崇高的神社的拜殿中,你在這種不符合常識的時間來訪,而且不僅穿著鞋子上來,還提高聲音敲門等,我隻能說,這種作為隻有令人討厭的人才做得出來!」


    「什麽嘛,你自己還不是一副不敬不遜的態度!哪一個世界有這種躺在神體前的沒常識神主?遭受懲罰的是你自己吧!」


    「笨蛋!信仰並非形式。對我來說,這種姿勢是十二萬分的神聖且虔敬的表現。不管是盤腿坐禪,還是端坐,但如果肚裏想的是不敬的事也算褒讀,即使倒立著、隻穿著一條兜檔布,隻要有信仰,就應該認為是好的。第一,所謂形式和樣式這種約定俗成的事情,隻限於在通用的範圍內才有效。在普通的神社,如果拜神時,用手掌拍四次可能會被認為很愚蠢,但是,在出雲大社和宇佐神宮,拍四次掌是理所當然。呀,拍掌這回事當然是敬意的表現,但是如果在佛壇前拍手,就會讓人皺眉頭。我在這裏這麽做,是無所謂的。」


    「很可惜,我沒有聽你詭辯的閑工夫。」


    我將捐香油箱置於身後真是糟透了。看來已經是在跟神直接交談似的。


    「有事拜托,開門!」


    「蠢貨!我能讓既不是祖神的子孫、也不是神官的人進來嗎?」


    神社在回答。簡直就像在聽神諭似的。


    「那麽你出來。」


    「我拒絕!」


    和我那微帶鼻音無趣的聲音相較,京極堂那有精神的聲音,顯得更加響亮。


    「如果是久遠寺的事件,那已經結束了。我可不願再插手了。」


    「結束?」


    心地很壞的神諭咒罵似的如此地告白。


    「京極堂……你……已知道真相了?」


    「真相?沒那麽不自量力!我隻是察覺了而已。這個事件簡直就像瞎子摸象般,問了摸過象的每一個人,因為想掌握整體,所以花費了時間。不過,當察覺了“啊,那是象”的時候,事情就結束了。關口,你們其實看見象了,隻是沒時間察覺而已。演滑稽劇也要有個限度。」


    「你說我看見什麽了?連你也和那個榎木津一樣瞧不起我嗎?我什麽都沒有看到。或者你們認為我瘋了……」


    「你差不多該覺醒了!」


    本來應該睡著的京極堂,不知何時靠近了門邊。由於在意想不到之處聽到聲音,我動搖了。


    「看來,你說不定真的瘋了唷!」


    「啊,我瘋了。如果你和榎木津都是正常的話,我簡直就是個瘋子!我不再以這種事,如果你是神主,那就聽聽正覺得困惑的人說話吧!」


    「神主不是牧師。」


    「一樣的!」


    我不等他發問,就叨絮地說起關於原澤伍一、澤田時藏、富子夫婦,和梅本常子的事、木場的動向,然後,涼子的久遠寺家……


    門內的友人不知到底有沒有在聽,連他在或不在我都感覺不出來了。我一沉默,簡直就像存在於世界的隻有我一人似的。寂靜悄然而至。有如被黑暗抓住脖子似的,那是一種脅迫似的寂靜。


    寂靜突然地結束了。


    「關口,你除此之外,還介入嬰兒失蹤事件嗎?」


    「這是兩碼子事!怎麽樣?你知道吧,我們盲人手摸的怪物的真麵貌?」


    「嗬,我和你不一樣,因為實際上並沒看到。對我來說,謎題倒是你本身那種態度。」


    神主吐出話來以後,背對著我。


    正當那時,我的指頭搜尋著折進口袋那個像符的東西。我必須引起友人的注意。然後,我將符勉強地插進門格裏的縫。


    「京極堂,你看看這個,這是什麽?是用來做什麽?」


    「噢,這是蠱惑!舊時代殘留下來的……。這是,嗯,醜時參拜(譯注:嫉妒心重的女子,希望被嫉妒的人早死,在清晨兩點,赴神社參拜,頭戴三角火架點燃臘燭,手拿釘子和鐵糙,胸前掛鏡子,將模擬被詛咒的人所做的稻草人偶釘在神木上,相信七天後被詛咒人會死的風俗)時,稻草人偶般的玩意兒。又不是平安時代(譯注:從恒武天皇於七九四年遷都,直到鐮倉慕府成立約四百年間),竟然還留著這種習俗呢!」


    「是下了詛咒的人偶嗎……?這個……實際上有效嗎?呀,世間真的存在詛咒這玩意兒嗎?」


    對了,是詛咒。藤牧失蹤和嬰兒事件,不,久遠寺家族的不吉祥的受虐的曆史,全都因為詛咒的緣故。詛咒--如果事實上存在的話。


    「是有詛咒的唷。而且有效。詛咒也和祝福一樣,使毫無意義的存在本身有意義,找出其價值的語言就是詛咒。在有好處的時候,叫祝福,但沒好處的時候,叫詛咒。詛咒是語言、是


    文化。」


    「我並不想聽文化論。我想問的是,咒死對方、使對方不幸的所謂『詛咒』有效嗎?」


    「至少在擁有共同的語言和文化的集團中,確實有效。」


    「是超自然的力量在發揮作用嗎?」


    「不會發揮那種無聊的力量!所謂詛咒,像是『裝在腦裏的定時炸彈』般的東西……。嘿,你不懂吧。」


    懂或不懂毫無關係。這個男人說有效的話,就是有效吧。我隻想確認這一點。


    「京極堂,你說的我懂了。那麽,你能夠解開那涸詛咒吧!」


    沒有解答。


    「不能嗎?到底怎樣?」


    「可以呀。不過,你到底……」


    「久遠寺家的。」


    「解開久遠寺家的詛咒?」


    瞬間,黑暗逆轉。四周全變白了。眼前很清晰地映著褪色了的神社門上的木紋。


    但那隻在瞬瞬間下了殘影,木紋被吸進了黑暗當中。


    聽到雷聲。


    天空終於破裂了。大顆的雨滴搖動著愚人似地降了下來。


    「我拒絕!」


    以比雷鳴更斬釘截鐵的聲音,京極堂說道。


    「為什麽?這不是你的另一種工作嗎,還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委托?」


    「我呀,關口,因為和自己有關的工作而造成人死、受傷的,我可不幹!尤其是這種無聊的事件,不去管它,自然會結束的。」


    「怎麽是無聊的事!」


    閃電再度給了我視力。格子的那一邊,映照著宛如幽鬼似的友人的臉。而那再度成為殘影融化在黑暗中。


    就隻如此,京極堂--神社,拒絕下達神諭。


    「我一直到你願意接受這個工作為止,就站在這兒不動!京極堂,聽好,我是講真的。」


    我用力地喊出幾近哀憐的高亢聲音後,就隨地坐了下來。癱軟了似的我把背靠在捐香油箱。全身的肌肉仿佛協定好似的整個鬆弛了下來。暖熱的雨,叭噠叭噠地很快地濡濕了身體。


    我瘋了嗎?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為什麽我如此地害怕那個少女呢?


    少女笑著。


    白色的寬鬆襯衫、暗色的裙子,窺視到兩隻白色的足脛。


    一條鮮紅、鮮紅的。


    --嗬嗬嗬。


    --來玩嘛!


    在我的耳邊、我的耳邊,淫蕩地。


    不,不是,淫蕩的不是少女。


    是我。


    我在■那個時候■,那個少女。


    久遠寺梗子。


    這隻手腕殘留的感觸並非是前世的記憶。我的學長所喜歡的人,在那家醫院的受理處前,白色的足脛,紅色、紅色……


    啊!


    所以我跑了。


    不是娼婦的未婚姑娘,會說『來玩嘛』這種淫蕩意思的話嗎?


    這是怎麽回事?


    我盡全力逃走了。


    我瘋了嗎?不,我沒有瘋,怎麽會瘋?我逃走了。


    穿過鬼子母神一直跑。雜司穀的森林沙沙沙地作響,很暗,漆黑的暗。穿過墓地我跑著,我回去的地方在哪裏?隻有那個宿舍,隻有中禪寺、藤野牧朗等待著的學生宿舍。


    門開了。


    中禪寺站著。對了,告訴他所有的事吧,這樣的話:


    「中禪寺,我、我,藤牧學長愛戀的姑娘……久遠寺梗子……」


    「從此以後,就別再說從前的事了。十二年前的已被切割的現實等那樣的東西……誰也不看。」


    中禪寺……不,京極堂將帶著把手的燭台點亮站著。


    我簡直就像滾落在坡道似的,回到了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


    「總覺得最有必要除掉附身物的好像是關口,是你唷!」


    京極堂說道,蹲了下來,用燭台照著我的臉後繼續說道:


    「你脆弱的神經撐不過三天。簡直是愛管閑事的老師!雖是夏天,也會感冒的。」


    我完全濕透了。而且身上到處擦破、滲著血,撞到石頭台階似的右足脛黑紅地腫了起來,連褲子都破了。大概接近三小時我似乎都處在飄浮在過去記憶的狀態中。


    大顆的雨變成了雨霧。


    「我接下這個工作,不過我很高價的唷!」


    我無法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那麽,京極堂,你接受嗎?你要解開久遠寺的詛咒嗎?」


    「但是有條件,你不接受的話,就拉倒!」


    京極堂邊看著我的臉,用一貫的表情淡淡地繼續說著。我沒出息地唯唯諾諾地聽著他的話。


    「首先,今晚八點鍾。由於我也有想調查的事。地點是藤牧失蹤的那個密室,其他地點不行唷。到那時間以前,先將久遠寺家有關係的人全集中在隔壁房間……時藏夫婦可以不用找來。連你的份兒,先在書庫裏,準備五張椅子。梗子小姐睡在床上所以不需要,我的也不要,然後……」


    京極堂的話暫時中斷。他從胸前拿出手怕遞給我,可能是要我擦幹身子吧。我不知該不該接受,一逕地抓在手裏。


    「接下來,很重要,聽好!連絡木場,要他準備兩三名健壯的便衣警察,然後要他們在隨時都可以闖進來的,像庭院或其他房間伺機行事。」


    「但是……那……」


    「反正今天一定要解決,明天那些家夥們就會闖進來吧?隻不過是提早幾個小時吧。」


    「話是這麽說……為什麽要……?」


    「當然是要他們逮捕想逃走的家夥。」


    「你的意思是說,解開詛咒後就會有想逃走的家夥出現嗎?那……是藤牧嗎?還是……?」


    「你還是別想太多的好。恍惚的腦袋再怎麽想也……對了,這樣的話,差勁的思考才可以休息呀。接下來……」


    「還有呀?」


    「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做。」


    「不,不是這個意思。」


    我終於用手帕擦了臉上的雨。


    「除了刑事警察,還要救護車……對了,找個像法醫裏村君那樣,總之,找醫術高明的在一旁待命,做好無論何時、受了什麽傷都能救命的準備。所幸地點上沒有設備上的問題。我再重複一次,不管直接、間接,因我的行為而出現死人的話,絕非我本意。絕對不幹!」


    我表示接受條件。時間已是清晨五點,由於惡劣的天氣完全將太陽遮住了,黎明一直都不來。我有如徘徊在醒不來的噩夢中,一直在發呆。


    在京極堂家洗完澡的我,在常去的房間裏短暫地休息。將座墊折成四塊放在頸子後,我簡直就像貓似的弓起背,在僅有的短暫時間裏很貪婪地睡著了。


    睜開眼睛時已經過了九點。雨還在下,已看不到京極堂了。桌上放著這個家的鑰匙,擺著一封看不出是漂亮或不漂亮的字所寫的信。


    內容真是無趣。為著出門時鎖上鑰匙啦,鑰匙是複製的所以帶走也沒關係等。


    因為不想回家,在舊衣店買了便宜的敞領襯衫和褲子。在等候修褲腳的時候,我觀察了現在穿的褲子,不僅是破了,由於被雨和泥土和血所沾而形成的汙痕,根本就無法恢複原狀了。沒有辦法,隻好拜托店主,把褲子和襯衫一起扔了。舊衣店主道出莫非遭遇山賊了等等,這種奇妙的時代錯誤的事情。


    覺得好像很久沒回家了。妻子的臉突然浮現了,我的心情變得想念又疲倦般。


    吃過已晚了的中餐後,在食堂借了電話告訴木場詳情。


    木場說道,京極堂這小子故弄玄虛後,豪爽地笑了。然後說七點鍾在暈眩阪下,會開吉普車去接唷。


    然後,我想打電話給涼子。但是手拿著聽筒,我非常地猶豫,原本應該比木場更早聯係的,但簡直拿捏不準不知該說什麽好。被食堂那眼神很差勁的老板瞪著,我半自暴自棄地下了決心。


    我跟涼子說:


    「今天晚上,我帶陰陽師去拜訪。」


    涼子被我那唐突的說話方式嚇了一跳,但結果還是和她約定晚上八點以前,集合家人及準備五張椅子。如京極堂所言,我的腦袋似乎有些恍惚,完全無法擬定很靈活的策略,隻簡單地說了要件反而好也說不定。


    掛斷電話,我有些擔心涼子到底要如何說服那好說理論的父親,以及冥頑不靈的母親?而且,對於沒提到木場這個伏兵存在的猶疑,使我感到憂鬱。


    我究竟在做什麽?爭取到一天時間,結果什麽也沒做的白白浪費了時間。


    我在思考。我在設法使京極堂所言的像在休息般的差勁的思考運轉起來。


    不明白的點太多。不知道到底什麽是謎?藤牧確實消失了,嬰兒不見了,但如果說這就是謎題的核心,我又覺得未必如此。我應該看到的「象」,到底是什麽?


    頭腦裏麵模糊地白蒙蒙一片。少女!久遠寺梗子,在那陰影中隱約地忽隱忽現。


    很悶熱。可是雨勢逐漸增強似的。我想去令人安心的地方。我一方麵為了躲雨,進了車站前再恭維也不算幹淨的咖啡店。播放著不曾聽過的古典樂的店裏,微暗,室溫和外麵沒什麽兩樣。


    連絡京極堂家,主人回到家了。告訴他,木場七點鍾會到坡下來接。店裏的電話是那種和裝滿不同性質的最新式高度傳真電話機,我感到有些不相稱。


    坐在彈簧凸出很不好坐的椅子,一麵喝著香噴噴的溫熱咖啡。我覺得很放心,稍微打了個盹兒。


    大約六點五十分,我站在暈眩阪下麵,亦即被圈圍著墓之町的油土牆所隔開的坡路入口處。由於不曾重新站在這裏,可能雨景也有關係吧,已看慣了的風景竟感到非常的新鮮。


    嘎地出現很誇張的聲音,泥水一麵迸濺著,兩輛吉普車很唐突地抵達了。駛在前麵的吉普車的車門半開著,看得到木場那有如獸頭瓦的臉,然後以不輸雨聲的一貫高亢的聲音喊道:


    「別在雨中等,趕快上來!」


    我收起傘,小跑步地趨前,坐進後麵的座位。雖然隻是短短的距離,但毫無用處的我仍然淋得濕透了。


    「這家夥叫青木,嘿,可以說是俺的部下。後麵的車子坐著裏村和他的助手兩個人,然後坐著叫木下的魁梧家夥。木下是柔道高手,這青木呢,嗬嗬,一般是叫特攻擊破!」


    這個叫青木很一板一眼的青年說道,學長別再說了,害羞地和我打了個照麵。


    總是很饒舌的木場,不知為什麽隻在今天顯得沉默寡言。我也不多話,車裏輕微地充滿緊張感。


    「那家夥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木場說道。雨宛如抽絲似的變小了。車外,簡直就像透過毛玻璃看似的朦朦朧朧。


    在黑暗的坡道中途,隱約地閃爍著亮光。木場眯起眼睛說道:


    「哼,鬼從山上下來了呢。」


    黝暗的黑色背景,浮現出星型。是晴明桔梗。是那個燈籠。在煙雨朦朧的暈眩阪上,浮現一個打扮怪異的男人,撐著粗製雨傘,墨染似的黑色和服外衣,薄薄的黑色外褂也染著晴明桔梗,手上戴著手套,黑色襪子、黑木展,隻有木展繩是紅色。


    是京極堂。


    京極堂終於沉重地慢慢地走下坡路。


    朋友的眼睛四周訪佛化了妝似的顯現陰影,看起來有些憔悴。


    這是這個男人的另一張臉。


    京極堂無聲地靠近,無聲地打開車門,無言地坐了進來。


    可能清一色黑色的關係吧,沒怎麽淋濕的樣子。京極堂簡直當我是無形似的,無視於我的存在,探出身子,在木場的耳邊低聲說著什麽。木場也附和作了回答。是在商量辦事步驟嗎?也許是不想讓我聽到的內容。我噪聲不語,寧可不看地將視線遊走窗外。但是,窗子就隻映照著我那發楞的臉,幾乎看不到風景。


    鈴!我覺得風鈴似乎響起。那當然是幻聽。


    木場介紹了青木。青木用挨罵了的學生的眼神看著京極堂後說道,我是青木。


    「約好在現場和敦子碰頭。我有事情想問她,取得連絡後她表示也要去。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也沒辦法,隻好讓她幫忙。事後才通報請諒解。」


    京極堂隻說了這些以後,就完全地陷入沉默了。


    雨夜中的久遠寺醫院,不過像一個荒廢了的巨塊罷了。為了不讓人起疑,吉普車在十字路口的前方停住,我們朝那個巨塊走去。門前,中禪寺敦子舉著大大的蝙蝠傘,孤單地站著。


    中禪寺敦子認出是我們以後,默默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加入我們。


    木場警察組一行六人,悄悄地穿過庭院直接向小兒科病房走去,先暫時在森林附近伺機行事。我和中禪寺兄妹先前住本館的正麵玄關。


    玄關混亂的模樣和昨夜幾乎沒變。可能是對整理灰心了吧。失去了障礙物的剛進門的那塊地方,雨毫不留情地飛濺進來。碎成片片的玻璃碎片加上灰塵之類飛散四處,已經呈現廢墟之相了。玄關的電燈也遭到破壞,僅僅被遙遠走廊的電燈照射的這個景象,更增加了荒涼感,很強烈地引起我的不安。


    涼子站在廢墟裏麵。


    「恭候大駕!」


    涼子穿著白色寬鬆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和前天一樣的打扮。


    「涼子小姐,這位是……」


    我該做介紹正回過頭去時,京極堂已甩幹粗製傘的水滴,以如烏鴉般黑衣的姿態,和涼子對峙著。


    「終於見麵了,久遠寺涼子小姐。」


    京極堂完全無聲地越過我,走向前去,自我介紹說道,我是京極堂。


    「你是……陰陽師嗎……?」


    「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麽轉達的,不過,按照舊的稱呼是可以這麽說。大家都到齊了嗎?」


    「全在指定的書房隔壁……。你真的、真的是說能為這個家解開詛咒嗎?」


    京極堂噗哧笑了,說道:


    「什麽?棲住在這個家中的壞東西……是的,是來對付姑獲鳥的。」


    「姑獲鳥嗎?」


    「害怕沒來由的東西,人們大笑後返回了。」


    「你念的是出自《諸國百物語》的典故。確實是第五卷……『鶴林姑獲鳥怪物』……吧?」


    「真不愧那麽了解。雖然非我本意,但我正是那裏麵上場的愚蠢武士呢。」


    「你說的是,殺了以後才知道不過是五位鷺(譯注:中型的鷺,背是黑綠色,翅膀、腰和尾巴是灰色,頭部後麵有細長的白色羽毛),不過,也許是真的怪物也說不定。」


    「反正都一樣。」


    京極堂眼光銳利地看著涼子後,笑了。


    對不了解典故的我而言,簡直是莫名其妙的應酬。


    黑衣男人和黑白照片的女人。色彩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於是,我不由得頓悟了。不該帶這個男人來的。京極堂和涼子是不能讓他們碰麵的那種人。


    涼子與榎木津是人偶。換句話說,不是這個世間、是居住在彼岸的同一種人。可是,京極堂不同,這家夥不是人偶,是操縱人偶的人。雖然沒有根據,但是比警察、比偵探更握有使這個家崩潰力量的,也許是這個男人。


    然後,我把這家夥帶來了。


    是我。


    突然,我感到恐怖。


    可是,已經晚了。在涼子的引導下,京極堂開步走了。


    那時,傳來夾雜著雨聲的嬰兒哭聲。


    我全身浸在冷水似的起了雞皮疙瘩。


    是產女。


    不,那一定是前天夜裏誕生的嬰兒。


    「老師!」


    被中禪寺敦子一催促,我邁出僵硬的腳步。涼子在途中,站在看來像護士休息室的房間前,說道:


    「再來就麻煩你們了。」


    換句話說,在這個本館裏,的確是有嬰兒吧。


    為了走出回廊,必須再穿上鞋子。由於襪子濕透了,我很費了些時間。


    穿過別館,新館小兒科病房終於出現了。我有如下了決心般跟著前麵三個人走。


    涼子先走進寢室後,京極堂用眼睛做暗號,把妹妹招了過去後低聲耳語。顯得有些緊張的中禪寺敦子,等慢吞吞地脫鞋的我換上室內拖鞋後,從正麵的門走到走廊不見了。大概是要去開後門讓木場他們進來吧。


    京極堂示意我先進去。


    我躊躇了。一打開門,緊張的眼神就會全集中在我身上吧。


    然而,我的擔憂,從某種含意來說竟落空了。當然是受到了注目,不過久遠寺家人的視線都同樣地沒有霸氣。事務長似乎將昨天的膽怯踢開了似的,姿態堅定,院長則如同住常很懶散地敞著胸、翻著白眼,內藤在窗邊抽煙、斜著眼,個個隻是很專斷隨興地閑散地看著我而已。


    「怎麽,是你呀!不就是前天那個偵探先生嗎?嗯,後麵那位是祈禱師嗎?真是的,偵探後麵來的是祈禱師。涼子,配合你的滑稽劇僅此一回喔。難保不再傳出奇怪的謠言。每次一有什麽,玄關就會被破壞,真傷腦筋!」


    從語氣來推測,院長絲毫沒有嚴重地看待事態。


    後麵兩人沉默著。涼子站在密室的門前,向這裏--不是我,望著的是京極堂。


    「到底想做什麽,想把這個久遠寺家怎樣了?」


    事務長的聲音有些顫抖。


    在入口處,京極堂巧妙地擦過我身邊,進到房間。


    「你是祈禱師嗎?我話先說在前頭,如果你是騙子,我可不放過你!拙荊雖然信仰虔誠,但如你所見她在動搖呢。我可是科學家唷。」


    院長用粘糊糊的眼神、簡直就像在估價似地盯著京極堂,以一貫縮下巴的姿勢牽製著。


    但是,祈禱師毫無所懼。


    「如果你是科學家,我倒希望你稍微再冷靜地判斷自身所處的事態。」


    「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應該大致預測到我現在開始要做什麽,結果會怎樣。」


    老人的表情瞬間吃了一涼似的,像章魚般突出嘴唇:


    「你在說什麽呀。很不巧地,我一概不了解驅魔和加持祈禱之類的,所以沒有被祈禱師教訓的道理。第一,我不信幽靈呀作祟什麽的。」


    京極堂悄然地繞到老人身後,望著老人頭發變稀少的後頭部,臉色不變地說道:


    「我也不相信這些東西,老人家。」


    「你說什麽?」


    老人發出荒腔走板的聲音。回過頭去,那裏已沒有人,他再度遭到繞過去的黑衣闖入者對他後頭部的攻擊。


    「別再偽裝自己了。這個世間沒什麽不可思議的事,隻存在著該存在的東西,隻會發生該發生的事。」


    老人的臉有如煮熟了的章魚似地轉紅了。


    京極堂巧妙地避開老人的視線,徹底地從後麵搭話。老人最後停止了用眼睛追京極堂,就那樣紅著臉將視線投向下麵。


    「即使不相信,但事態大致如你模糊想的那樣。我是為了打開那扇門,將你們引進去而來的。」


    「那、那無聊的,你,再怎麽樣……」


    語焉不詳的老人沉默了。有如死神的黑衣男人,以更低的聲音說道:


    「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就好了,很簡單的事。」


    有如蜘蛛逮住獵物般,老人掉進京極堂的掌中了。就像我曾經曆過的那樣,我如此認為。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宛如等候上場似的,內藤提高了聲音:


    「涼子小姐帶來的人,真的很精采地違背了期待。不戴鴨舌帽一副航空隊員打扮的偵探剛一現身,這會兒,又來了個穿和服的祈禱師。說是驅逐惡魔啦擊退怨靈啦,我雖然曾想象過會出現在山中修行的和尚,或比睿山的和尚兵,不過,果然像是歌舞伎裏的助六(譯注:江戶中期,京都俠客萬屋助六,和妓女楊卷一起自殺)哩!」


    京極堂的裝扮其實和助六完全不同,但確有一脈相通之處。


    「而且,還說不信靈魂。我雖然不成熟,不過倒自認還有辨別力。我到現在還沒見過,有不相信靈魂說的宗教者的先例呢。」


    京極堂這一次站到歪斜著的內藤麵前,說道:


    「聽好,佛教的基本理念是輪回轉生。保全一生的人,一定會在六道(譯注:眾生依據善惡之業住赴的迷界,亦即地獄、餓鬼、畜生、修羅、人間、天)再度接受生,也就是說沒有時間去迷惑無法超渡,佛教本來就不承認靈魂的存在。至於基督教呢,這一方則是不受洗的話,死者就入地獄,而有信仰的人,會受天主寵召,相對於神的惡魔是存在的,這方麵也是沒有談論靈魂什麽的空隙。至於回教,也沒什麽大的差別,遵從可蘭經、如何按照阿拉的意思生存才是問題,做得到與否足以決定死後前住的地點。沒想到被稱作世界宗教的三大宗教,全都不歡迎可疑的靈魂。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宗教是為了生者而存在,並非為了死者。」


    京極堂聲音高亢,而且用口若懸河的語調一麵說,亦步亦趨地緊接道:


    「也就是嚴格地說,身為宗教家,和承認靈魂的存在,大部分的時候並不是兩立的,內藤先生!」


    態度是高壓式的。


    「所以,你應該改掉那不成熟的認識,而且……」


    京極堂挑戰似地繼續說道:


    「正確地說,我不是宗教家。……就和你不是醫生一樣。」


    內藤慌張地抬起臉來,京極堂捕捉住了他的視線。


    內藤瞪著京極堂。


    「不過,你是來解除詛咒的吧!不是宗教家的人,如何解咒呢,你能做什麽?」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隻是來把你們引進那扇門的。」


    內藤隨指頭所指望著門那個方向,然後,瞬間,感到害怕了。


    「小、小姐,很遺憾,我無法參加這個降靈會啦除靈什麽的。如果這樣,還不如讓可疑的偵探先生來搜查得好。即使禮讓百步,承認這人是非常靈驗的靈能者!牧朗君還活著。這種人沒什麽作用。」


    涼子什麽也沒說。隻是眼神飄忽地眺望這個似乎已是盡頭的世界。從窗簾的縫窺視得到窗外。


    「內藤先生,你這麽害怕進到隔壁的房間呀?」


    「你在愚弄什麽嘛!」


    「你固執地主張牧朗氏還活著,有什麽根據嗎?」


    「根據什麽的都沒有,你……」


    「那不是你希望的嗎?你有那種其實並不希望他活著,但如果沒活著你可麻煩了的理由。」


    「那又怎樣……?」


    「不用擔心。」


    「雖然不用擔心但牧朗氏恰巧也死嘍。」


    全部的人都嚇了一跳。任何人都不這麽想,而且沒說出口的事情……連榎木津都不肯定的事,竟被這個突然來到的闖入者幹脆地說了出來。


    「死了……」


    涼子慢慢地將視線轉向京極堂。


    「是的。然後,內藤先生,他緊緊地附在你身上。」


    內藤的臉眼看著轉為蒼白。


    「你、你、你不是說靈


    魂不存在嗎?你作弄人也要有個限度!」


    「我隻說了不相信哩。對於像你這種相信的人來說,靈魂可真的在發揮作用呢。」


    「你說我相信什麽來著?」


    內藤一和京極堂說話,就完全失去了禮麵。他的視線慌張地轉來轉去,他的話已像是對著屋裏所有的人在說了。


    「他失蹤以後,你就失去了集中力、睡不著、酒喝得停不下來、參加國家考試落榜、聽到幻聽,這全是附身的惡靈造成的。」


    內藤茫然若失了。


    「你放客氣些!聽說你是陰陽師才沉默地聽著,一開始就提沒靈魂有靈魂的……完全不得要領。」


    事務長開口了。從一開始,京極堂的發言確實聽起來表麵上並非首尾一貫,但是另一方麵,的確巧妙地說中對方心虛之處了。不是不得要領,簡直太有要領了。其證據是,院長、內藤不都像打敗了的狗一樣,沉默著嗎?


    「老師!」


    背後傳來中禪寺敦子的聲音。我的背被她輕輕地按了一下,才察覺自己連門都沒關地兩腿叉開站在入口處。我走向前去,中禪寺敦子不出聲謹慎地把門關上。在她的帶領下,木場他們大概進到建築物裏的某個地方,做好任何時候都能出動的準備了吧。


    「聽你說了這些話,我更不明白你在這個家,不,在隔壁的房間,到底要做什麽?」


    夫人如前天那樣,目不轉睛凜然地望著前方,絕不看京極堂一眼。但她現在已不像初次見麵時絕不讓他人近身的激烈的嚴厲感了。相反地,看起來像努力不上圈套地避開視線的膽小者,這使我產生了複雜的心境。


    「我什麽都不做唷。我可不施行像太太所做讓人傷腦筋的法術!」


    「你說我施了什麽法術?」


    「裝傻也沒有用。你施行的『式』(譯注:式神之略。在陰陽道裏,聽從陰陽師命令,變幻自在會做出各種不可思議法術的精靈,和『式鬼』同),可不是又精采地反彈回來了!」


    京極堂說道,從懷裏拿出我給他的下了咒的紙人偶後,宛如遮斷了視線似的,夫人的眼前蒙上陰影。


    「這、這是,為、為什麽,你……」


    「一知半解是會吃大虧的唷!久遠寺流派不僅是附身遺傳,追溯根源的話,還不難想象是了不起的陰陽道的一派呢!不過,為了自己好,這種事還是不要輕率地做。不是說害人害己嗎?你所施行的落了空的符咒,和自古以來的傳說同樣,會很容易地遭到回報,隻會替這個家造成禍害!」


    夫人的眼睛,不動地注視著前方,失去了焦點。


    「你說式、式反彈回來……對誰、誰呀?到底……」


    「式,到底是啥玩意兒呀?」


    院長不像在問誰,他自言自語似地問道。答話的不是京極堂,是涼子:


    「所謂式神,指的是陰陽師等使役的鬼神。」


    院長混亂的眼神投向京極堂:


    「不信任靈魂,卻信任鬼神妖怪之類的嗎?」


    京極堂揚起半邊眉毛。


    「大小姐的說明有些太文學性了。」


    他說道:


    「所謂式神,是賦子『式』人格化的稱呼方法。所謂式,對了,就像葬禮儀式啦畢業儀式啦的式……呀,這和方程式的式一樣。」


    「不懂。所謂的方程式,是那個一加一是二的方程式嗎?」


    「是的。在那種時候,一這個數字也就等於存在本身。比如說,這裏有一個蘋果吧,再拿來一個的話,會怎樣呢?」


    「那就變成兩個蘋果了吧。一加一是二吧,沒有其他答案了。」


    「真爽快!正是這樣。所謂法則,是不能擅自更動的。一加一,一定是二。但另一方麵,那是將『蘋果』以蘋果的集合來綜合,但那隻在無視個別的差異將其記號化了的時候才有效。再如何地努力,自然界裏是不存在『兩個蘋果』的,隻是有一個蘋果和另一個蘋果而已。蘋果一個個都各不相幹。換句話說,這裏所說的『蘋果的記號化』,實際上就是『咒術』。然後,『加』的這個概念,就是『式』。『加』也就是『施行式』這個行為。」


    「你的說明很高明,不過,有一點兒詭辯。」


    院長麵不改色地說道。以他來說,隻有這個黑衣闖入者暴露出缺點,他才有救,除此以外,無論是怎樣思路井然的解答,怎樣的內容、感想,都一樣。


    「換句話說,雖說施行式,但也不是操作超自然不可思議的事。那並不違反自然的運行和法則。隻不過,差別在於是否有人為的意思介入,結果是非常的理所當然。但是,如果不了解『式』、隻看答案的話,由於不了解結構,所以看起來會覺得不可思議。這很像未開化的人將收音機當作魔術。事實上,由於受了在中國的蝴蝶拍翅膀的影響,使歐洲的天候發生變化的事,實際上是存在的,換句話說,雖然是一張紙片,但隻要使用方法弄錯,也可能使人的一生為之瘋狂呢。不過……」


    京極堂轉身對著老婦人。


    夫人不變地麵朝向正麵,凝視著虛空。


    「弄錯了式就絕對無法得到正確的解答。針對一,而想要三這個解答的話,就得加二,還是乘以三,或者加五再除以二。如老人家所說一加一,一定是二。」


    「我把式施行錯了嗎……?」


    擠出來似的聲音。


    「由我來說的話,算是錯得很離譜吧!總之,目標牧朗氏已不在人世,你所施行的式全都回來了……」


    京極堂迅速地將臉轉向涼子。


    「帶給小姐不幸!」


    感覺到夫人的身體失去了生氣。


    「經過了幾百年,一代代地詛咒著這個家的,其實是你們自己,這件事……太太應該更早察覺了才對--」


    已沒有人開口了。幸好目前在這個場合,完全沒有人擁有妨礙京極堂行為的力量。


    「嗬,大致都照會過了。關口君,趕快結束吧!」


    京極堂招我過去。略微回頭一看,帶著緊張的中禪寺敦子,凝固在入口處般地站著。


    京極堂用手製止想打開門的涼子後說道:


    「沒關係。」


    然後,催促我打開門,表示要進去了。我笨拙地握住門把。京極堂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別後悔喔!」


    門被打開了。而且這一次,是用我的手。


    傳來一股特別的氣味,還有低溫。數量龐大的書籍的牆壁。和前天完全一模一樣。


    不過,梗子右側床邊,整齊地並排著五張和床平行的折疊椅,另外,在醫院常見到的導管上掛著白色布的三張屏風直立,像要遮掩她那可憐的下半身似的。這是有意隱藏妹妹悲慘姿態的涼子的心意。


    京極堂看到以後,相當長時間地顯露厭惡的表情,然後略微窺探了我的臉色,吐了一口很大的歎息。於是死心了似地微搖了搖脖子後,舍棄了從剛才就陷入失語症的我似的,他快步走近梗子枕邊。


    追著京極堂似的我遊動著視線。在他到達的地點屏風的後麵,是梗子的臉。


    憔悴到了極致的臉。是的,她就是那個時候的少女。我再度預感到腦袋裏模糊地一片白茫茫。但是,那個預感在間不容發之際落空了。記憶並未混濁,隻是類似暈眩的混亂通過眼球內而已。


    「是久遠寺梗子小姐吧,幸會!我叫中禪寺,是牧朗先生學生時代的朋友。」


    京極堂低聲地自我介紹。梗子現出不理解發生何事的呆然若失般的表情。


    「哎,怎麽辦。」


    她說道:


    「我先生不在。你雖然特地來,但如你所看到的,我這個懷孕的身體無


    法自由地動呢!」


    「請別擔心,就這樣躺著吧。太太,請告訴我,肚子裏的嬰兒長得很大了似的,會不會從肚子裏跟你說話呀?」


    梗子非常高興地笑了。


    「啊啦,很遺憾,還不曾有過呢!」


    「啊,那麽,也沒有向你下過命令吧。」


    「喔,嬰兒會做這種事嗎?」


    「也有這樣的呀。不過,這樣的好,你的娃娃還沒跟你說話哩!」


    「我還沒有這種感覺,不過,這個孩子暫時還不出生真沒有法子呢。」


    梗子又笑了。


    「太太,現在仍愛著你丈夫牧朗先生嗎?」


    「當然呀,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呢!」


    從我的位置雖然看不到,但我想象梗子一定在摩婆著膨脹的腹部。她的眼睛顯露的已然不是看著這個人世的眼神了。


    「我聽了這些以後安心了。因為牧朗先生從十二年前,就愛戀著你呢。總之,還寫了不擅長的情書哩。」


    「我可不知道情書什麽的!」


    「我想是吧。因為很遺憾那封信■沒有轉到你手上■!」


    和我當時所經驗的一樣,梗子對情書這個字眼敏感地作出反應。但是被京極堂間不容發的回答潑了一盆冷水似的,野獸的眼睛立刻失去了顏色。


    「你說……沒收到嗎?」


    「是的。你當然不知情。不過,他寫了是事實喔,因為要他寫的就是我。」


    胡說!送信的是我,收到的不是你嗎?


    我在內心如此喊叫,但是無論如何聲音都出不來。我的主張,隻不過變成嗚嗚地呻吟聲,很虛幻地消失在空中。


    梗子簡直就像女童似地扭曲著臉,眼淚紛紛掉下,哭了出來。


    「那麽,那個人真的寄了情書……?」


    「當然。牧朗先生對這種事很認真,除了你以外的女性,都看不上眼。」


    「那個人、那個人對姐姐……」


    「那是你誤會他了。從十二年以前就……然後現在仍覺得你很可愛吧。」


    「那、那、那麽說……」


    梗子停止了哭泣,抬頭看著京極堂,視線仿佛依賴著黑色裝束似地纏著。


    「他是一個拙於向別人傳達自己情緒的男人,你也是。你們不過是擦肩錯過。換句話說,就像扣錯了鈕扣般。這是哪裏都會發生的並不稀罕的事。」


    「但是,那麽,我……多愚蠢呀……!」


    「沒關係。他一定會原諒你。不過,為了這一點,你必須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


    「是的。你和那個人的事,那一晚的事。你做了什麽事……?」


    梗子的瞳孔開了。


    「嗯,慢慢地回想。不急!那個時候到了會有暗號。這麽做的話,會原諒所有一切!」


    發生耳鳴。


    「牧朗先生會出現吧。」


    有如提高收音機的音量般,雨聲的嘈雜突然襲向我。


    京極堂回過頭眼神如狼般銳利。


    「關口君,由於很無趣的結界(譯注:僧侶為了修行,圍起不讓外人進入的木柵欄)圍了起來,必須花點兒時間。你好好地用眼睛看接下來發生的事!一定要記住唷!我並不知道你說的話,究竟有沒有作為證據的價值,但是你以後必須作證吧!嘿,你的座位在這裏。」


    京極堂指定的我的座位,是在梗子的腳下,亦即五張並排的椅子中最接近門邊的椅子。


    我坐下以後,京極堂打開門,招進久遠寺家的人。


    完全失去血氣、蒼白到透明程度的涼子進來了。接著是事務長,頭發亂了,低垂的臉顯得相當疲勞。始終不鎮定的內藤進來了,沒有焦點的眼睛有如宿醉未醒般鮮紅地充著血,額頭上浮現濕了的珠子般的汗。接著的院長紅著臉,他的眼睛看起來幾乎是閉著的。


    腳步沉重,空氣沉滯。


    依京極堂的指示,梗子枕邊是涼子、事務長、內藤、院長,依序地坐了下來。很巧地,正是進房間的順序。我看著鄰座院長的側臉,他果然緊緊地閉著眼睛。


    京極堂讓大家都就座了以後,非常緩慢地以慎重的動作關上門。然後,不出腳步聲地移動,站在涼子和梗子的中間。


    於是,那些咒語突然造訪。


    「曩莫三曼多縛曰羅多仙多摩訶盧舍多耶蘇婆多羅耶吽多羅多含滿!」


    是真言宗的咒語。全部的人當然都吃了一驚。


    京極堂雙手交織在前麵,這種姿勢以前曾聽說叫內縛印。手印產生了變化。兩手中指直堅。


    「謹請甲弓山鬼大神降臨影向此座,縛住邪氣!」


    起初,以為可能是密教真言,但又覺得不是。讀經和祈禱文都不一樣。比較接近咒文吧。不,仿佛是在說什麽故事似的。咒語的聲音慢慢地變大了。


    「請將阻檔當家久遠寺某某之物收拾至此,臨、兵、鬥、者、皆、陳、裂、在、前!」


    九個字。京極堂的手刀在空中縱切五次、橫切四次。


    「燃燒不動明王火炎不動明王波切不動明王大山不動明王吟伽羅不動王吉祥妙不動王天竺不動王天竺阪山不動逆行逆行下!」


    咒語的調子變了。就在那時,事務長的樣子發生了異樣。


    簡直就像患了瘧疾似的,喀噠喀噠地打顫,一副受不了似的,看樣子是想按住眼角,但手卻舉到額頭,然後齒根不合似的以咕喊咕喊的語調,發出帶悲鳴的聲音:


    「停、請停住!那是……」


    「曾聽過嗎?」


    京極堂停止念咒,盯著老婦人看。


    「很像吧。這是不動王的生靈回返。如果不喜歡這個的話,對了,那就彈弓弦吧。」


    「啊,你……」


    「使用弓的咒語法,在陰陽道是稱為蟆目(譯注:孔如蟾蛤之眼,以揪樹、梧桐等製造的大型鋒利的箭頭,由於風穿進洞會發出聲音,可作為降服飲魔之用),蟆蛙,就是蟾蛤。」


    「嗚嗚嗚!」


    泄出嗚咽聲。


    京極堂無視地再度念起咒語:


    「讓對方開出血花、破裂成灰塵!」


    老婦人已達到了極限。


    「啊,原諒、原諒我!我不過是做了和母親所做一樣的事而已。」


    「住嘴!」


    涼子突然站了起來。


    現在的聲音是涼子的聲音嗎?我在瞬間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於是,為了必須確認,很快地抬頭看到涼子的臉的我,這下子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了。


    臉不一樣。眼睛雖然大大地張開,但是,那裏麵卻沒有眼瞳。


    「我的……」


    涼子宛如配合京極堂的咒語似的緩慢地旋轉著上身,好像被什麽附身了。這人不是涼子,我戰栗了,沒聽過的聲音。涼子喊道:


    「把孩子還給我,你……」


    「哇啊!」


    喊叫的是內藤。


    「俺不知道,俺隻是看到而已。俺啥也沒做。引誘我的是對方。恨、該恨的人,不是我。」


    「羅嗦,別撒謊!你也一樣。」


    涼子,不,曾是涼子的女人,更加地提高刺耳的尖聲說道:


    「你們,把我聚集在一起的重要東西全糟踢了!我確實看到了,我就在那裏,你們這些人殺了那個人!」


    曾是涼子的女人,大大地轉動頸子,詛咒的話吐散在站著的那附近。綁著的頭發散開了,浮在額頭的血管激烈地顫動著。和此同步似的我的悸動也變快了,腦袋又是一片空白。


    「是你!是你殺的!」


    厲鬼相貌的涼子想攻擊內


    藤。理應刻意阻止的老婦人,緊緊樓住她。內藤似乎已到了恐怖的臨界點,他從椅子跌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涼子、涼子,原諒我、原諒我!」


    「放開我!殺人犯!」


    涼子推開老婦人後轉向妹妹,但是梗子動也不動。不,從一開始就沒有表情,她的靈魂現在並沒有看著現實。


    「你也是!」


    京極堂從後麵抓住想要攻擊妹妹的涼子的脖子。


    我心髒的跳動達到最高潮,世界在一瞬間停止了。


    「不想見到你,退下去!」


    京極堂說道,把嘴巴湊近涼子的耳朵,低聲地說些什麽。


    涼子停止了行動。


    緩慢地轉向這一邊的那張臉,微微地帶著笑意。


    然後,在這個時候。


    鈴!風鈴響起。


    「喀喀喀喀!」


    不是人的聲音。


    是鳥聲。


    梗子一麵發出鳥叫聲,直起身來。


    實際上看來是很慢的。


    就像慢動作似的。


    屏風倒了下去。


    梗子的胸部敞開。


    膨脹隆起的腹部露了出來。


    然後迸開了似的。


    肚子裂開了分辨不出是血還是羊水的水沫,噴濺到接近天花板,飛散了。


    把床單濡濕透了。


    滴滴降落在十字型的日光燈。


    落在屏風的純白上。


    我也失去了平衡,但.慢慢地倒在地板上。暖暖的液體滴了下來。


    倒下的屏風彈跳在地板上。


    然後,對麵,有一個巨大的嬰兒滾倒在那裏!


    為什麽?


    雖然才剛出生卻穿著衣服?


    光滑的滑溜溜地浸在羊水裏。


    --藤牧先生。


    生下來的是藤牧先生,不!


    是「久遠寺牧朗的屍體」!


    在混濁變薄的意識裏,我非常清楚地看到。


    蟲子緩慢地爬在那個曾見過的深度眼鏡的鏡框。


    那是座頭蟲。


    然後,我喪失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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