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之長司


    因殺其所飼之焉而食


    長次郎口中


    常有焉之靈氯出入


    此事自古以來


    即有褚多傳說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一.第四


    【一】


    加賀國有一處名為小鹽浦的海灘。


    其右側有尼禦前岬,左側遠方麵臨加佐岬,是一片寧靜祥和、風光明媚的沙灘。若背對洶湧海浪站在沙灘往遠處眺望,可看到兩座沙丘底部會合,形狀宛如駱馬伏地。穿越岬間筆直前進,可來到一片既聽不到海浪聲、也聞不到潮水味的雜樹林。樹木鬱鬱蒼蒼、非常繁茂。走過茂密樹蔭,便會看到一棟以鎮著石頭的薄木板當屋頂的大宅邸。


    這宅邸八百餘坪的院子裏,有一棟正麵寬約十間(注1)的巍峨主屋。除此之外,還有四棟二層樓的倉庫、以及好幾棟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廄舍。凡是經過此處的旅人眼睛都會為之一亮,好奇到底是家財多麽雄厚的人才住得起如此豪宅。


    事實正是如此。


    該豪宅屋主確實是家財萬貫,即便是在富豪多如過江之鯽的加賀國,他的財富也是數一數二,因此連馬代官(注2)都對他客氣三分。此富豪不是別人,正是鹽浦一帶著名的飼馬長者(注3)。


    他所飼養的馬包括栗毛、赤毛、黑鹿毛、白毛、灰白雜毛、白眉馬、名馬、以及馱馬,總計三百餘頭,住滿主屋二樓房舍的夥計仆傭更是多到連老板都記不清,其富裕程度可見一斑。


    當然,如此巨富不可能成就於一代之間。


    這位飼馬長者雖也隻是一名養馬、賣馬的馬販,但其家族據說在上一代便已是當地富農,人稱賣鹽長者。


    這位賣鹽長者的女婿擅長養馬,,當年靈活運用嶽父的家財開始做起養馬生意,很快就將財富翻了二、三倍。後來嶽父過世由他當家,倉庫增加三倍之多,左鄰右舍便改稱他為飼馬長者。


    這位飼馬長者繼承了嶽父名號,名日二代目長次郎。


    這位長次郎原本是一名小小馬夫,在二十年前步履蹣跚地牽著一匹瘦馬來到此地。據傳其原名乙鬆,一說原名彌藏,何者正確如今已無人知曉。另外也傳說他初到此地時,用的是其他名字;反正這些名字也都是隨便取的。從其生地與本名俱不詳看來,長次郎的家世想必絕不顯赫。


    一個來曆不明的外地人,結果不知是什麽緣由,或許是受同情吧,總之,這位流浪的馬夫來到了賣鹽長者,也就是第一代長次郎家裏,成為他的夥計。


    後來,長次郎發現這個年輕人相當能幹。


    一開始他當的是男仆,但不出一個月,就自願幫忙照顧牛馬。


    可能也是因為他習慣照顧馬匹吧。


    在這方麵的表現十分出色。


    不管是人品還是工作態度,他都備受好評,並且還熱衷信仰神佛,著實讓長次郎非常欣賞,便將他招為獨生女兒的女婿。


    這種出人頭地的經緯著實教人嘖嘖稱奇。


    不過,可能是他天性認真、不好玩樂、對樸素生活甘之如貽,即便因入贅為婿而繼承了長次郎的名號,也沒有因此由儉入奢、懈怠分毫,完全不把錢花在吃喝玩樂上。他一如往常地拚命工作,而且不隻工作認真,他也深諳經商之道,竟然在第一年就增蓋了一座倉庫,到了第五年又增蓋兩座倉庫,還連主屋都加以擴建。結果僅僅用了五年,第二代賣鹽長者就打出了名號,成為名副其實的飼馬長者。


    富人通常都是不講人情的守錢奴;但這位長次郎不知何故卻特別慷慨。可能也是因為信仰虔誠,他樂善好施,備受鄉裏稱讚,因此被鄉裏譽為飼馬業之長,備受信賴與尊崇。


    特別是每個月十六日,他都會以飼馬長者布施為名,花費大筆銀兩招待附近鄉裏貧民飲食。這項善舉聲名遠播,甚至連遠在異鄉的人都知道。因此每逢這一天,一大清早饑民便會齊聚飼馬長者家門前,隊伍一路延伸到海邊,盛況堪稱門庭若市。


    有人說,飼馬長者之所以發心做善事,主要是為了已過世的妻女及嶽父祈福。


    根據大家的說法,十二年前正月十六日這天,家裏工人仆傭全部返鄉休假時,他的嶽父、妻子、以及時年六歲的女兒突然悉數喪命。有人說是為攔路山賊所殺,也有人說是為妖怪所襲。十二年歲月雖然說長不長,但說短也不短,在不知不覺間,這樁慘事早為鄉民所淡忘,因此如拿真相不明。


    無論如何,長次郎昔日曾一口氣失去所有家人,應是不爭的事實。


    常言道,福無雙至、禍福相倚,指的大概就是這種事吧。


    長次郎似乎因此非常悲傷。若是一般凡夫俗子,大概會為造化弄人感歎欷噓,變得怨天尤人,但長次郎可沒因此喪誌。


    即便遭逢如此不幸,他依然認真工作一如往常。雖然自己經商賺了不少錢,但可能是對社稷回韻不足,才會招此災禍——據說長次郎如認為。


    若這說法屬實,長次郎無疑是個謙虛誠懇的人。


    累積財富等於累積罪惡,為了表達自己的感恩與慈悲,該將自己的財產奉獻世人——據說長次郎曾如此發願。從此,他就不斷把所賺的錢分出來,鋪橋造路、施舍大眾。


    據說這個每月一次的布施活動,十二年來不曾間斷。


    不管是基於戒慎恐懼還是萬分悲傷,他能做到這種地步總是不簡單。


    因此,許多人將長次郎稱為“活菩薩”,讚揚備至。


    然後,漸漸出現一種毫無根據的說法,也就是所有對這位飼馬長者鞠躬行禮的人,都能得到福報。於是,民眾在打其宅邸門前經過時,總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來,低頭致敬後方才通過。


    隻不過——。


    長次郎畢竟是個大富豪,即便他行為端正、高貴如聖人君子,但成功者無不招嫉,總會有人在暗地裏惡言中傷。


    這位飼馬長者的確有些怪異之處。


    比如長次郎不知何故,非常不喜歡拋頭露麵。


    他會客時都隔著簾子,平日也裹著覆麵頭巾,不管任何人跟他講話,一定以細聲透過掌櫃回答。他雖是富豪,畢竟也是個需要做生意的商人,舉止如此怪異確實讓人不解。


    有人說他是因家人驟逝過度悲傷導致失聲,也有人認為當時受的傷壞了他的喉嚨;還有人傳說他當時果敢地與襲擊家人的山賊纏鬥,結果摔落斷崖,臉部因此嚴重受傷。


    甚至還有人認為長次郎不喜見人,乃心有畏懼之故。


    畏懼的是——十二年前屠殺其家人的山賊。


    有些人如此傳說——當時為了抵抗侵襲家人的盜賊,他奮勇驅賊導致對方負傷,因此深怕盜賊回來尋仇。另外也有些人認為——自其家^遭襲遇害後,他變得極端畏懼盜匪,緊張過頭的他甚至把來見他的人全當成壞人。


    當然,也有人認為他怕的是妖魔鬼怪。


    這類傳言是否屬實,當然是無人知曉。


    有些男傭表示曾被長者高聲怒斥,也有人表示曾聽到宅邸深處房內傳出陣陣怒吼。既然如此,他哪可能無法出聲。


    另外,也有人認為推說他膽小害怕並不合理。雖然會客時都隔著簾子,但據說他的態度還是一副威風凜凜,看不出有絲毫畏懼。


    再者,根據家裏貼身女傭所述,他的顏麵平滑,沒有一絲傷痕。因此,和長者做過馬匹買賣的客人都認為這類謠言無一屬實。


    反正坐擁如此財富者,注定是毀譽參半。


    不過至少在表麵上,說長次郎壞話的人據說不多——或許是托他無與倫比的財富之福,盡管做生意的手段高人一等,卻鮮少樹敵。


    這位飼馬長者就是這麽一個


    人。


    【二】


    “好,接下來是長脖子妖怪變戲法。常言父母種下的惡因,得由子女來承擔惡果——手頭沒有差事急事的看宮,何不過來瞧瞧?大人三文,孩童一文,目力不好者免費。來啊,請來觀賞啊。”大老遠就聽到戲班子招攬客人的吆喝。


    這是個雜要戲班子的後台。


    “過去在京都與大阪倍受好評的放下師(注4),本日來到江戶演出,咱們班子表演龍竹之術、出水術、不可思議的魔術比翼鼓等,還有抓火、吞火、緒小桶,還有將白紙放進水中染出五彩顏色的秘術——但最令人驚歎的,就是鹽屋長司的魔術。從五尺長劍、長槍、甚至牛、馬,他都能吞下去。鹽屋長司的吞馬術,幻戲師長司根據唐土傳來的馬融術改良而成的絕技的吞馬術,請各位看官一定要來瞧瞧——來吧,大加請來觀賞啊——。”


    “——請來觀賞啊。”


    現場開始人進人出、一片鬧哄哄的,出入都是一陣擁擠,看來看完戲出來的人也不少。眼看著許多看宮撥開門簾魚貫人內,轉眼間就把客席填滿。


    串場的講完一段開場白後,一陣敲鑼打鼓聲隨即響起。一個原本在後台角落啜茶、身穿奇怪的異國服裝的瘦小男子,手持六把刀子走向舞台.


    “什麽?”


    一個不知何故盤腿坐在後台一隻巨大馬匹身旁——頭上裹著修行者頭巾、身穿麻布短袖衫的僧侶打扮男子——禦行又市以目光追著持刀男子的背影說道:


    “接下來的不是長脖子妖怪的戲法嗎?”


    “還以為能看到那粗糙的機關呢——”又市一副百無聊賴的語氣繼續說道:


    “——從後台好像能看得比較清楚。”


    又市說完,往舞台的方向望去。


    剛才那個提著六把刀的瘦小男子,這下已經在舞台上合著敲鑼打鼓的拍子,將刀子頂在額頭上拋上拋下的。


    “長脖子妖怪是對麵的,阿又。對麵的好像既有魔術又有大鼴鼠雜耍,我們的專長是雜耍——”


    原本還在照料馬匹的座長四玉德次郎說道,然後噗地吐一口煙。他將總發(注5)綁在後腦勺,身穿淺黃色短上衣。


    “——這次舞台幾乎都沒有設機關。倒是,阿又,阿銀現在人在哪裏?這次還能請她幫忙嗎?”


    “她的人偶腦袋破損,去找頭師修理了。暫時沒辦法回來吧,這次就沒辦法幫忙了。我不知道你是要搞什麽樣的舞台機關,隻是這次沒有的能來幫忙了。”


    “真是可惜哪——”德次郎說著,把煙草塞進煙管裏。


    “其實,已經很久沒看到阿銀耍的人偶了。她耍得真好,一對眼睛還直送秋波,看得人心都酥了。”


    他說完吸了一口煙。


    “哇,原來你在暗戀那隻母狐狸。她可是自視甚高,不會喜歡上鄉下人的。她曾說過,隻要是來自箱根以東的鄉下人,她全都看不上眼。你老兄老家在男鹿,最多隻能耍耍鬼麵具吧?(注6),她哪看得上你。”


    又市把德次郎損了一頓,同時斜眼直瞄著舞台上的表演,“還真不“——耍這種雜技的叫放下師,這放下和禪僧常說的"放下,有什麽不同?就字麵上來看,應該是指丟掉什麽東西,對吧?可是,像你們這樣有一餐沒一餐的藝人,說要丟東西,恐怕也沒什麽好丟的吧?還是——像他這樣把東西拋來拋去,所以叫‘放下,?’


    “當然不是這樣子啦——’’德次郎笑著說道:“這字眼雖然最早可能是來自禪宗和尚講的經沒錯。我們今天雖然被稱為放下師,但古時好像都叫放下僧。想必最早可能都是和尚在表演吧。”


    “那,你也是和尚羅?——”


    “那不就和我一樣了嗎?——”又市笑著補上一句。德次郎聞言笑了起來。


    “其實,放下原本是猿樂(注7)的一種,就是像他那樣把玩刀槍或是球,講究的是手的技巧。後來從猿樂演變成田樂(注8),然後又和我所表演的幻戲,也就是魔術搭配,成為一種坊間雜要。所以,若要追根究底,與其說是禪師發明的,不如說這種表演是從唐朝傳過來的。至於猿樂之祖則是秦河勝(注9)。”


    “吞馬術也是從唐土傳來的嗎?”又市又問道。


    “喔,那是我發明的。”德次郎補充說道:


    “——雖然馬腹術的確是唐土傳來的。”


    “馬腹術是什麽東西?”


    “馬腹術又名人馬鼓腹,就是讓人像這樣從馬的嘴裏鑽進去,再從馬的屁眼鑽出來的魔術。原本是唐土散樂雜戲的表演。不過,馬體積很大,把小小的人鑽進大大的馬身子裏不夠有趣,我便稍稍改變做


    “就變成了這個——吞馬術嗎?”


    “你靠這招已經賺到不少銀兩了吧?”又市說道:


    “——你在京都是不是賺了不少?連江戶人都知道你很有錢。鹽屋長司這個名字很罕見,教大家都好奇此人乃何方神聖。沒想到,鹽屋長司竟然就是被喻為果心居士轉世、非常會打算盤的四玉德次郎你。連我又市都覺得意外。”。


    “其實這是有原因的——”德次郎熄掉了煙管。


    “會有什麽原因?其實,你如果用咱們東部人較熟悉的四玉德次郎這個名字,效果應該會更好吧?”


    “哎,事情有點複雜——所以,我才找你這個騙徒來幫忙啊。”


    “哼——”又市語帶不屑地說道:


    “——可別再叫我幹什麽麻煩差事。”


    “你快別這麽說——,’德次郎說著,同時開始啪嚓啪嚓地打起長凳上的算盤,但又市間不容發地一把抓住德次郎的胳臂。


    “且慢——”


    又市瞪著德次郎說道:


    “——你這算盤太危險了。誰知道你背後會不會玩把戲,如果錢包被你偷走可就不好玩了——”


    又市用手捂住雙耳,一麵把放在背後的偈箱抓過來緊緊抱著。


    “——聽說,你這把算盤的珠子隻要啪嚓作響,連大金庫的鎖都可以打開。你這招簡直比手法粗糙的盜賊還壞。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德次郎於是把算盤夾在腰帶後麵,笑嘻嘻地說那就不打了。


    “被修行的人這麽講,我也沒輒了。不過我這回聽信你的舌燦蓮花,也不知道接下來會不會吃到什麽苦頭。算了,你再等一下,大概再四個半刻鍾,這樁差事的當事人就會回來。他現在到淺草辦事去了。”


    “那是什麽事情?”


    “找一個人——不,調查一個人的身份。”


    舞台上傳來咚咚鏘鏘的銅鑼聲。


    “調查誰的身份?”


    “一個在咱們班子裏工作的姑娘,名叫阿蝶。是我五年前在信州撿到的,現在應該十八、九歲了。但是她個頭小,臉蛋也小,看起來還是像個娃兒,不過幹起活來很能幹。仔細看也還挺標致的。”


    “呋,聽你胡說八道!人哪是用撿的——,’又市又開始臭罵了起桌.


    “如果是個醜八怪倒沒話說,但長得標致不就奇怪了嗎?我看是你打打算盤把人家拐騙過來的吧?”


    “我可沒有這麽做。我又不是什麽登徒子。而且,撿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才十二、三歲的女娃呢。當時她在客棧當下女,終日飽受虐待,我實在看不下去,才插手問了一下狀況。”


    “你還真是好管閑事呀。’’又市說道。


    “沒辦法,我天生就看不慣任何人欺負女人——”德次郎回答:“當時我就發現,阿蝶這姑娘對自己孩提時期的事完全沒記憶。好像從一懂事開始就被迫工作。從一家客棧換到另一家客棧,一再被騙來騙去、賣來賣去,每到一處遭遇都頗淒慘,因此我就——”


    “把她撿了回來是嗎——”又市說道。


    外頭鼓聲隆隆,也聽到看官的歡呼聲。


    身穿唐裝的男子回到後台,接著一個身穿氣派武士禮服的矮個兒男子在樂聲中步上舞台。


    “這次是什麽把戲?’’


    “嗯,是吞火、抓火、以及吐火的特技。”


    又市從後台側麵往外窺探。


    這個貌似福助(注10)的矮個兒男子,站在壇上和著三味線的琴聲點燃一張張紙片,並將燃燒的紙片吞進嘴裏,過了一會兒便把火吐了出來。


    “看起來好像很燙。那是一種騙術吧?”


    “不是,不過是掌握一點訣竅罷了。剛剛的耍刀表演是反複練習的成果,這個則需要一些修練。,,


    觀眾發出巨大的歡呼聲。原來男子吐出了一團碩大的火焰。


    “倒是,你的幻戲呢?是靠訣竅、練習、還是機關?”


    “噢——應該是靠錯覺吧。,,


    德次郎說道,同時撥了幾下算盤。


    他在男鹿地區被稱之為魔法師。


    “錯覺?……”


    “阿又你不是用一張嘴行騙的嗎?你是用言語騙人,我呢,則是用這算盤的珠子騙人。”


    啪嚓。


    喔,又市發出不知是佩服還是驚訝的感歎聲,一臉訝異地輕拍馬屁股。


    “你這樣講倒也有道理。社會上原本就有一些靠嘴巴獲利的人。會說話的人總是贏家,要把紅的說成白的是很容易,但要我宣稱自己能吞下一匹馬,我可吞不下去。”


    “嗬嗬嗬——”德次郎悶聲笑了起來。


    貌似福助的男子在喝采聲中走回後台,每個看官似乎都很興奮,串場的也拚命說話炒熱氣氛。接著又是一陣敲鑼打鼓,壓軸好戲要上場了“你在這兒等我——”說著,德次郎脫掉短上衣,牽著馬的韁繩走向舞台。


    又市慢吞吞地往舞台的方向爬,來到舞台側邊才站起身來,看看德次郎如何表演。


    戲台上一片黑暗。原本點著的座燈與燈籠都已吹熄,隻剩下德次郎麵前一盞小小燭台依然發出微弱的燭光。


    德次郎取下燭台上的蠟燭,配合音調怪異的伴奏樂聲緩緩移動蠟燭。他背後掛的原本是一塊繪有富士山圖樣的背景布幕,這時也換成了一塊黑幕。


    燭光的殘影在黑暗中劃出一道軌跡。


    德次郎一把蠟燭放回燭台,伴奏便霎時停止。


    啪嚓。


    於是德次郎鬆了鬆肩膀,對看官說道“——現在我要吞下這把劍。”


    在不知不覺間,他手上已經握著一把劍。


    德次郎把劍高舉。


    啪嚓、啪嚓、啪嚓。


    隻聽到撥動算盤珠子的聲響。


    這時候,德次郎把劍放在燭台上,手則伸到嘴邊。


    沒想到,看宮歡聲雷動。啪、啪、啪。空中又傳來撥算盤珠子的聲音。


    德次郎再度拿起劍,舉在頭項上揮了兩、三次。


    隻聽到看宮的喝采。敲鑼打鼓,伴奏熱鬧非凡。


    “好,這不過是雕蟲小技。接下來請看小弟把這支長槍吞下去——”這下德次郎手上拿的是一把長槍。


    這次也是一樣。德次郎什麽也沒做,看官卻個個亢奮不已,拍乎叫好。


    接下來德次郎一再宣稱將吞下各種東西,但同樣都是光說不練。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好,接下來我要將這隻在一旁待命已久的名駒——”


    德次郎再度拿起蠟燭照亮馬匹,滔滔不絕地陳述這隻馬的血統純正、溫馴乖巧、體長如何、以及價值多少等等。


    “好,現在我就要當著各位眼前,將這匹名駒吞到小弟鹽屋長司的肚子裏。當然各位不用擔心,我雖然要將它活吞,但可不會將它吃掉要是真把它吃了,小弟可就沒辦法再做生意了。大家請仔細瞧瞧這在京都、大阪一帶備受好評的鹽屋長司吞馬術,小弟可是花了十二年光陰在山裏苦練,才習得這種教人難以置信的吞馬奇術,麻煩各位看官睜大眼睛,眼見為憑——”


    啪嚓。


    啪、啪、啪。


    客席刹那間安靜下來,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


    於是,德次郎慢慢把馬從右邊移動到左邊。


    “啊!欽!”觀眾席陸續傳來驚歎聲。“喔——唉呀——好啊——”驚歎聲、讚賞聲此起彼落。


    戲台上隻有德次郎狀似辛苦地做著表演,那匹馬卻一派輕鬆地靜靜站在暗處。


    現場頓時響起如雷掌聲。


    在這段時間裏,德次郎已將馬牽回原本的位置。


    “多謝各位——”德次郎這麽一向看官鞠躬致意,掌聲就變得更加熱烈,整間小屋都隨之搖晃了起來。此時鑼鼓齊鳴,三味線與笛子也奏起了熱鬧的曲調。接著黑幕落地,小屋在刹那問明亮了起來。在持續不斷的叫好聲中,德次郎向台下行了好幾次禮,才牽著馬退場。


    又市皺起眉頭,朝一旁正在磨刀的瘦小男子望去。男子毫不客氣地告訴他從舞台邊看阿德的戲法哪會好看。


    此時德次郎回到了後台。


    “喂,阿德,你剛剛在表演什麽?”


    “表演什麽?吞馬術啊。”


    德次郎嗤嗤地笑著,同時拿起小廝遞過來的碗,倒些酒喝了一口。


    “什麽吞馬術?你不過是把馬匹從右邊牽到左邊而已,什麽活都沒幹呀。”


    是啊。我是什麽活都沒幹——德次郎一口將酒喝幹,又說:


    “正因為什麽活都沒幹,才叫做幻戲。這不過是一種障眼的戲法而已。還有,阿又你既然想觀賞,應當到戲台正麵去才對——”


    德次郎把碗還給小廝,擦擦嘴繼續說道:


    “——這個表演並沒有使用任何騙術或機關之類的吧?”


    “這是沒錯。但我還是覺得你這是詐欺。”


    “阿又,你這話怎麽講得這麽難聽?我們一開始就表明不會欺騙看官。所以,這表演過程中完全沒有詐欺,我們也講明這是一種幻戲。人哪可能把馬吞進肚子裏?所以我隻是讓看官感覺好像馬被我給吞了。也就是明明沒吞下,看起來卻好像吞了進去,此乃吞馬術是也。”


    哇,又市昨了咋舌說道:‘‘你這戲法也太惡劣了。根本就不是吞馬,而是吞人嘛,應該改名叫吞人術才對。但這種吃人騙人的把戲,卻能騙到這麽多人,也算是不簡單啦。也難怪你如此受歡迎。”


    德次郎害臊地搔著頭回道:“嘿嘿嘿,真不敢相信你也會誇讚人,這下我反而害臊了起來。不過,正如你所說,我在這裏的演出連日連夜座無虛席,可是盛況空前哪。真是老天保佑。不過,阿又——”


    德次郎的表情這下嚴肅了起來:


    “——正因為演出大受好評,所以才開張三天,就聽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我在京都與大阪也都很受歡迎,但不論演出幾天,卻都沒什麽收獲。看來江戶這個大觀園果然不一樣——消息要比哪兒都靈通。所以,這次才找你這個詐術師來幫忙——”


    就這樣而已。


    “你這是什麽意思?講明白點吧。”


    又市眯著眼睛問道:


    “你那有趣的故事——指的是什麽?”


    “就是真正的——鹽屋長司的故事。”


    德次郎回答。


    【三】


    你很清楚嘛。


    是聽誰說的?


    什麽?內行人自有門道?哈哈,幹嘛講得這麽嚇人呀。沒錯,我雖然今天做這身打扮,靠行乞度日,但原本是個馬夫。來到江戶算一算已經有七年還是八年了。


    什麽?之前我在遠州。在那之


    前?


    嗯,我這個人好漂泊,就是無法長期定居一處。既曾住過甲州,也曾待過越後。


    加賀?


    加賀也住過啊。那個百萬石諸侯之地。


    所以,你就是來打聽這件事的?說的也是,我覺得自己以前好像提過這件事。


    噢,真的可以喝嗎?


    不好意思。好久沒嚐到這個了。


    好喝。這酒真好喝。老兄你這麽慷慨。想必生意很興隆吧?


    是的。


    我打在加賀的時候起便開始幹馬夫。我喜歡馬,但就是不想娶老婆。我是喜歡姑娘,但就是沒打算成家。因為我天生沒拚勁,生性也不好安定,總覺得還是晃來晃去比較自在。所以我就背井離鄉,隨風四處漂泊,最後來到了江戶。我的故事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什麽?


    長司?鹽屋長司?


    你指的是那個賣鹽長者是吧?


    喔,這人我知道。不過他不2q長司啦,是長者吧?是小鹽浦的長者。對了,名字叫做長次郎。哈哈哈,你口中這個長司就是長次郎的略稱嗎?


    可是,叫做賣鹽長者,是上一代的事情,現在的長次郎已經是第二代,為了區分,大家都稱他飼馬長者。喔,這我知道。叫做乙鬆,是吧?原本和我同行,我倆還曾是好夥伴呢。他工作勤奮,後來被招贅才成為大戶。


    他是個大善人。


    我很受他照顧。我原本和他是吃同一鍋飯的,所以,後來他成為我的老板,倒也沒有因此而擺起架子,還是相當照顧我。哎,雖然頗受他照顧,我卻連道個謝都沒就離開了他。我也真是太無情了。


    嗯。這我知道,我知道。


    啊,這真是不好意思。


    真是好喝呀。我可真是有福氣。


    哎,還真教人懷念呢。雖然昔日的回憶早已朦朧,沒想到還會聽到這個教人懷念的名字。倒是,長次郎他還好吧?什麽?他過得還不錯?你開租書鋪的朋友曾到過加賀?原來如此。


    所以?他還好?生意興隆?


    那很好啊。什麽?他不拋頭露麵?那是因為是他生性害羞吧。


    那也是因為他天性謹慎吧。


    晤。他是個信仰很虔誠的人。對了,他早晚都會在畜牲的墓前膜拜、澆水。照顧馬匹也很擅長。隻要被乙鬆這麽一摸,馬匹似乎都會覺個名副其實的飼馬業之長。他還比我年輕呢,真是不簡單。


    是啊。沒錯,你說的沒錯。


    沒錯,如果他不是真心愛馬,是沒辦法做到這種程度的,他天生就


    是個適合靠馬吃飯的伯樂。連朗讀馬祭文時都是朗朗上口的。


    噢?


    那就是在馬匹的買賣完成時,像這樣擊掌後向勝全神祈願。


    勝全神是馬神呀。一般馬夫都會向勝全神祈禱,以求馬匹健康、好好工作。


    朗讀祭文時必須很虔誠。


    他這方麵就很厲害。


    是呀。


    這我還記得。


    大概是這樣子吧——神明高高在上,請求你們降臨下凡。惠比壽大黑福祿壽、七福神請降臨。大神乃天逆鋅之禦神,甚至貴如天照大神、天神大日如來、勝全神、馬頭觀音伯樂天、今天逢此慶典,謹奉上祝福戚懷之言語。


    就是這樣。是呀。接下來,就講講這匹馬的由來。


    這個嘛,能力不足的馬販,是沒辦法談這個問題的。


    說的也是。不過,乙鬆——不,長次郎算是能力相當強的。


    什麽?


    這是靠口述習來的。靠的是馬夫之間的口耳相傳,不是馬夫的不會知道有這個東西。


    喔,說的也是。


    啊,謝謝、謝謝。我看我快要喝醉啦。


    咕嚕——咕嚕——。


    噢?十二年前?


    喔,那件事呀。你那開租書鋪的朋友連這件事都聽說了?很可能隻是謠言吧。對呀。噢?不是妖怪啦。對,是盜賊。


    是被盜匪殺害的。真是嚇人呀。


    太可怕了。


    我當時也是哭了。我也曾經受過上一代老板的照顧,卻不料連大小姐,也就是他的幹金都被……真是太殘酷了。


    他們全被殺了。


    隻剩下長次郎活著。不,其實連長次郎也差點喪命。凶手是三島出身的夜行幫,地盤在奧州和甲卅『之間。他們的頭目是一對名叫夜行丸、百鬼丸的兄弟,是個無血無淚的盜匪集團。


    喔,這我聽過。


    噢,你也聽說過他們?


    對,他們就是被夜行幫這票人殺掉的。


    記得當時正逢過年。唉,已經經過十二年了呀?


    總之當時適逢一年一度的年假,所有夥計都返鄉過年了。於是,依照往例,長次郎會帶領家人前往溫泉地泡湯,這是上一代老爺的時代起就有的規矩。


    結果在途中遭盜匪襲擊。


    盜賊人數約十名。他們突然從山中竄出,攻擊乘在馬上的上一代老爺、以及長次郎的妻女。


    當時長次郎正牽著馬。


    即便已經成為一家之主,即便已經非常有錢,但在對他有恩的上一代老爺麵前,他還是表現得像個男仆。第二代長次郎常言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就是馬夫。


    這下子,生死一瞬間。


    據說嶽父當場被砍死。


    眼睜睜看著妻子被凶手刺倒在地。然後,長次郎原本牽著的兩匹馬背負的行李被搶下時,就載著他年幼的女兒墜落到穀底。


    唉,他那女兒很可愛的。


    真是殘酷呀。整件事就發生在長次郎眼前。


    嗯。我是聽目擊者說的。當時長次郎也已經快死了,所以也沒辦法從他口中問清狀況。噢?對了,當時有個男仆和他們家族同行a


    那是個無家可歸的男仆。不過,之前也說過長次郎看人不分貴賤,看他過年還是無家可歸,便帶他同行了。


    當時那男仆嚇得腿部軟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嘛。換作我也會嚇得腿發軟吧。驚嚇之餘,他躲進了樹蔭裏,


    照那位男仆的說法,長次郎當時非常勇敢,毫不畏怯地隻身抵抗盜賊。親眼看到妻女遇害,大概逼得他決意和對方拚個你死我活吧?


    於是,長次郎拚了命,竟朝看似盜匪頭目的男子衝去。.


    他就這樣朝對方懷裏撞了過去。但長次郎手無寸鐵,對方手上卻拿著刀。反正他已經抱定要死也要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決心,整個人都豁出去了。也不知道當時那頭頭是夜行丸還是百鬼丸,總之是個壯漢就是了;他還真是不要命了呢。


    結果,那個盜匪頭目和長次郎扭打起來,雙雙滾落懸崖。看到頭目跌落懸崖,嘍羅們都很驚慌。老大都墜崖了,下頭的哪有不慌的道理?


    此時那名男仆就趁隙逃脫,回來稟報。


    那個男仆的名字?他名叫平助。


    平助。他比長次郎年輕十歲左右。


    哇,真是驚訝呀。過去我也曾和同行的馬夫喝過酒。噢,多謝多謝,可是喝的都不是這麽好的貨。這濁酒喝起來真像是在過年哪。


    總之,剛才講到飼馬長者遇襲是吧?


    接到平助的通報,我們全村大受震撼。村子裏不隻是馬夫,平曰也有許多人仰慕長次郎的修為,這下全都氣喘籲籲地趕赴現場,就連我也罕見地慌了起來。一到了現場,看到上一代老爺和長次郎的妻子均已喪命。馬匹也都遭砍殺墜落山穀。噢,隻死了一匹,另外一匹就不見蹤影了。眾人都猜測可能是被盜匪騎走了。


    噢,行李也悉數被奪。


    隻剩他女兒的一隻袖子掛在山壁上一棵桑樹的樹梢上。


    當時的景象


    真是慘不忍睹,甚至讓我作了好一陣子惡夢。


    現在倒是沒再夢到了。


    大夥兒都直罵實在是太殘忍、太沒良心、太無法無天了。倒是我趕到現場時,並沒見到長次郎的蹤影。


    是掉下懸崖了吧?


    捕吏與馬奉行(注11)都到現場了。飼馬長者是個大戶馬販,因此就連奉行所(注12)也傾巢而出大力搜索。據說到了第十天,才有人在懸崖邊發現長次郎躺在一個絕壁上的洞穴裏。看樣子他並沒有直接墜落穀底,可能是被樹幹或樹叢給勾住了。據說在同一個洞穴也發現了盜賊頭目的屍體。所幸長次郎還活著。想必是因為他平日誠心禮佛的緣故吧。


    奉行也稱讚長次郎盡管是個馬販,卻能果敢抗敵,氣魄比起武士卻是毫不遜色——。


    長次郎從此名聲陡漲。


    但畢竟隻有長次郎一個人活下來。


    他整天悲歎。


    可是他真的很不簡單。他很生氣,也痛哭了好一場。後來他開始深刻反省。


    對呀,深刻反省。


    他信仰很虔誠。所以認為——不管自己殺死的對手是惡徒還是仇敵,自己都是殺了人。


    不僅如此。沒辦法保護嶽父、妻女,也讓他覺得慚愧萬分——哪敢承認什麽果敢抗敵。


    對吧。哪敢承認呀。


    說的也是。全家遇害,當然是非常痛苦呀。


    而我看長次郎這麽痛苦,如果成家就是這樣,我寧願一輩子不娶妻生子。老兄,畢竟生離死別是很教人傷心的,是吧?


    遺憾?當然有遺憾呀。


    什麽?


    他女jl?


    噢,我記得他女兒一直沒給找著。


    嗯,可能是被河水給衝定了,還是被盜匪給抓走了吧?


    平助說他女兒掉下懸崖了。


    若是被河水衝走,應該不可能活命吧。


    我當時也曾幫忙找過。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催你幫我斟酒啦。隻是端著酒杯,一不小心就往前湊出去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女兒叫什麽名字?


    名字嗎?叫做阿玉——不,好像叫做阿絹。個子小小的,生得很可愛。如果還活著,現在應該是一朵花般的十八姑娘了。


    嗯——應該已經亭亭玉立了。


    一定是的。


    真可憐。什麽?盜匪嗎?沒逮到啊。


    至少我在加賀的時候,沒聽到過他們被逮著。


    喔,對對。一定是因為這樣。


    什麽?


    你剛剛提的那件事呀,就是長次郎不喜歡拋頭露麵。


    是啊,他一定是因為這樣才不肯拋頭露麵的。想必是怕被報複吧。


    報複呀。


    畢竟長次郎殺了一個盜匪。


    而且是那夥人的頭目呀。


    那夥盜匪的頭目是一對兄弟,哥哥百鬼丸,弟弟夜行丸。長次郎所殺害的不知是哥哥還是弟弟,但至少另一個還活著。這些家夥不會就這麽死心的。


    還活著的那個一定會回來報複的。


    想必他為了報仇,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再怎麽窮凶極惡,畢竟還是兄弟嘛。


    【四】


    “你是指在德次郎那兒工作的阿蝶?你的意思是說,阿蝶就是他們家小姐?”


    作旅行者打扮的矮個子老人問道。此人便是神棍治平。


    一身白衣的又市蹲在懸崖邊緣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呀”。


    “不知是怎麽回事,據說阿蝶最初是在富山的深山中被撿到的。發現的是個賣藥郎。當時阿蝶一直像在說夢話般的直喊長司、長司,鹽、鹽的。賣藥的覺得叫她阿鹽未免太奇怪,便給她取了阿蝶(注13)這個名字。”


    原來如此。治平雙手抱胸一直點頭。


    “鹽,就是小鹽蒲。長司,就是長者長次郎羅?從時期來看,也差不多。”


    “是差不多。”


    “你調查得很清楚嘛。不過,那賣藥郎當時應該不知道這些吧。’’


    “當然。賣藥的沒必要追查這些事。再說,即使他想了解,恐怕也無從下手。”


    治平點頭表示讚同,說道:


    “不過你還真是想出一個好法子呀。阿德才會因此取了鹽屋長司這個怪名字到處進行表演,聽起來還挺詼諧的。打著這名號在京都、大阪與江戶各地盛大演出,是想讓本人注意到嗎?”


    事實上或許已經注意到了——又市站了起來說道:


    “做租書鋪的平八,去年正好巡回到加賀與能登一帶做生意,據說曾出入馬飼長者家裏。你別看阿德這家夥這副德行,事情還挺會安排的,可不容低估呀。”


    “我可沒低估他。他很厲害,絕不吃虧。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在路上撿來的姑娘,就是那棟巨大豪宅大戶的千金。是嗎?”


    “是啊。”


    “看阿德那家夥裝得一副親切仁慈,原來是有這麽一筆大錢可賺啊——”


    治平扭曲起皺紋滿布的臉笑著說:


    “——不要說阿蝶感激他,那位大戶也會很高興吧。畢竟原本以為已經不在人世的女兒這下回來了,這可是他碩果僅存的骨肉呀。闊別十二年後的重逢,保證哭得聲淚俱下的。當然,一定也會向阿德奉上數不完的銀兩。倒是阿又,那姑娘什麽時候會到?德次郎這下人又在哪裏?”


    “你這老頭還真是貪財呀——”又市說道,接著開始朝崖下窺探。


    “那個打算盤的這會兒大概在大聖寺一帶吧。怎麽樣?愛挑撥離間的,你覺得這懸崖下得去嗎?”


    被這麽一問,治平開始撫摸起灰白的鬢角。


    “嗯,從這兒下去沿途藤蔓頗多,是有腳踩的地方,但恐怕很難走。喂,禦行,你現在有何打算?依我看,直接把那個叫阿蝶的帶過去,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這可未必。”


    又市皺著眉頭說道。治平也一臉陰沉地說道:


    “你這家夥老是這麽不幹脆,現在是要我怎麽做呀。這裏是哪裏?就是十二年前長次郎一家人遇襲的地方嗎?”


    “沒錯——”簡短地回答後,禦行使從偈箱中掏出符紙,撒向懸崖。


    “就在這兒——上一代的賣鹽長者父女還有一個盜匪,就是死在這裏。”


    “是三島的夜行幫那一夥人嗎?據說他們很喜歡晚上做案。倒是已繹十幾年沒聽到他們的消息了。”


    “他們的事你知道多少?”——又市解開頭巾擦了擦汗說道:


    “說是十四、五年前,愛挑撥離間的,當時你還沒金盆洗手吧?”


    “當時我是還在道上混——”這下治平也蹲了下來,並說道:“當時我在那個沒什麽搞頭的老大身邊。夜行幫那一夥人的勢力範圍在關東以北。一人山沒有人是他們的對手。咱們江戶大阪一帶的盜賊要出信州去辦事都得小心。他們的大頭目百鬼丸非常殘忍,幹起活來毫不留情。二頭目夜行丸則是身手敏捷,即便如此陡峭的山坡,他還是能騎馬來去自如。所以,如果在深山裏碰到他們,可是一點勝算都沒有。”


    “所以他們是山賊羅?”


    “不——那倒也未必。他們平日就在招兵買馬,做好萬全的準備才出手,有時還會利用夜色偷偷摸摸地行動。”


    “如此野蠻的家夥也得偷偷摸摸的?”


    “所以啊——”治平歪著嘴說道:


    “他們兄弟倆的個性與作風都是南轅北轍。誠如我剛才所說,哥哥殘忍卑鄙,沒耐性做些費神的事。弟弟則很聰明,知道要避開危險。哪次行動是誰籌劃的,一眼就看得出來。當然——他們在一些沒必要殺人的


    時候還是殺了人,比如,好不容易潛入民宅內,不知為什麽就殺了人。甚至已經利落地打開倉庫,偷盡能偷的東西後,還是把在主屋睡覺的屋主家人悉數殺光。據說人都是那個哥哥殺的——”


    治平把草鞋鞋帶綁緊。


    接著深深歎了一口氣,說道:


    “我甚至還聽過一些莫名其妙的謠言,說他們這夥人是武田(注14)的殘黨還是義經(注15)的後裔,想必全都是唬人的吧。他們原本都是山上或河邊的居民。這群人怨恨村民百姓,因此即使沒結什麽怨,也要動手殺人。”


    “你見過他們嗎?”


    “見過麵是沒有。不過,以前工作上曾遇到過的一個家夥曾見過。不過話說回來,以前我確實也曾聽過傳言,說他們兩兄弟死了一個一”


    “想必就是死在這裏吧——”治平歎了一口氣,接著又說:


    “倒是,又市你以後講話給我負責任一點。沒事的時候嘰哩咕嚕地講一堆,有話該講的時候反而又一句話都不說。當然,隻要能拿到銀兩,我什麽事都幹,但這樣我不是老搞不清楚情況?你到底要我做些什麽?”


    “所以啊——”


    又市朝治平前頭的穀底望去,說道:


    “這座懸崖側腹有個洞穴。我要你下去那裏瞧瞧,再回來告訴我裏頭是什麽情況。”


    “洞穴?”


    治平驚訝地撐大了鼻孔。


    “你指的是長次郎沒掉下去,躲在裏頭撿回一命的洞穴?”


    “大概是吧。”


    “什麽大概是吧?那洞穴裏頭還會有什麽?該不會夜行丸的屍體還留在裏頭吧?即使還在,又有什麽用處?撿盜賊的骨頭能換個幾毛錢嗎?”


    “你這家夥怎麽這麽貪財——”又市眯著眼睛說道:


    “裏頭哪還有盜賊的骨頭?屍骸當初已經和長次郎一起被抬出來了。我曾問過當時負責檢驗屍首的捕吏,說當初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從這鬼地方移走的。當時屍體已經不成人形,連是兄是弟都看不出來了。”


    “然後昵?”


    然後——又市鼓著腮幫子說道:


    “我覺得——事情不大對勁。”


    “哪裏不對勁?”


    “長次郎他——不大對勁。事實上,我昨晚曾偷偷潛入他家,多方收集情報——聽說他十天前殺了一匹馬,表麵上說是馬已經年老,賣不掉,留著也沒用,便把它給殺了。但又聽說這陣子他的馬都賣得很好,所以——根本不可能有馬死在馬廄裏。”


    “還是不懂。然後呢?”


    “我也看到了長次郎的相貌。”


    臉上有傷嗎——治平問道。


    “臉上沒傷。話能說,看來也毫不膽怯,那些傳言果然全是假的。隻不過——長次郎似乎有病在身。”


    “病?”


    “是的。依我看——可能不久於人世了。說不定今天、明天還是後天就會——所以要了解真相,所剩時間已經不多了。對了,我要你順便看看這洞穴裏有沒有馬骨頭。”


    話畢,又市再度朝崖下望去。


    【五】


    你說長次郎信仰虔誠?別開玩笑了客官。他哪裏信仰虔誠,也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那家夥根本不把人當人看,不把馬當馬看。長次郎隻是個什麽東西都吃的大惡棍。


    這個長次郎哪有什麽了不起?聽到有人尊稱他長者,就覺得惡心。


    在一般人眼裏,想必都會覺得他是個靠馬致富的大戶吧,看他房子大得不得了。但他哪稱得上是馬夫或馬販。隻要看他怎麽賣馬就很清楚。他做法太粗糙了,所以,或許他真的很會做生意,但那是因為他數量多呀,也有些名馬就是了。


    所以馬才賣得動呀。


    但他隻把馬當貨品。他照料馬的方式,根本不符合一般馬夫的待馬之道。


    像我們馬夫,絕不會把馬匹當畜牲看。如果有這種想法,這行就不可能幹得好。


    人馬是一體的嘛。這道理是到哪兒都不會變的。


    是呀。


    你們江戶人可能不了解。像我們這種養馬的,事實上是跟馬一起吃一起睡的。比如,我家鄉在陸奧,算是北方人。我們家主屋裏就有馬廄,就和飯廳相連。這種馬廄一般稱為內廄。即便過年布置屋子,也不會把馬廄隔開。馬廄裏麵祭拜著蒼前神,我們還會用粟穗與飯團祭拜呢。過年的時候,還會做一種叫做馬子餅的糕餅供馬吃。


    所以,就像一個家裏會有爺爺、奶奶,有爹、有娘一樣,家裏也會有馬,和我們一起生活,一起長大。


    一個馬販子,跟馬應該是更親近的。


    我們和馬是同生共死的,對馬可是十分熟悉,有時甚至會發現馬比自己的孩子更可愛,比雙親更值得孝敬,比老婆更值得疼惜。嘿嘿,這可是真的喲。如果是匹好馬,還真的教人舍不得賣出去。即使是匹笨馬,也會有感情的。


    所以,一個馬夫待馬絕不能淪於粗暴。買賣馬匹的也一樣,馬可不是貨品呀。


    馬這種生靈,一輩子隻能拚命工作,直到累死為止。一輩子被迫走萬裏路,最後累死路旁。像我這種馬夫也是如此,所以絕不會把馬當畜牲看,馬死了也會加以厚葬,和死了朋友是同樣的道理,哪可能死了就放著不管?得好好祭拜呀。


    所以如果我們帶出門的馬死了,厚葬後也會找來分叉的樹枝蓋座“畜生靈塔”,以資憑吊。喏,許多大道和路口不是都有馬頭觀音嗎?對啦,就是那個。


    馬死了就是得如此供養的。至於這習俗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就不知道了。對我們馬夫而言,馬頭觀音就和蒼前神一樣,也是馬神。


    馬可是很尊貴的。


    這是當然的呀。畢竟是自己親手照料了一輩子的。所以馬死了,和自己死了的感覺是沒什麽兩樣的。


    可是。


    那家夥竟然吃馬肉。


    還把馬殺來吃呢。


    唉呀,對不起。這兒的路凹凸不平,客官可別掉下去啊。不過這兒還算比較平坦的呢。


    對了,客官,你是從江戶來的?是嗎?


    什麽?那家夥是什麽東西都吃沒錯。隻要他養的馬一死,就立刻剝皮,用鹽或味噌醃起來當作醃肉吃。吃的可是醃馬肉呢。


    聽說他還很愛吃這種東西呢。


    夠殘忍吧?真教人難以置信啊。


    我才不吃呢。


    那我倒問客官,你吃過馬肉嗎?別說是馬,江戶人連其他獸肉都不吃吧?對吧?又不是洋鬼子,哪會吃這些東西?隻有山民會捕熊或鹿什麽的來吃啦。總之,吃獸肉是賤民才幹的勾當吧。信佛的人是絕不會吃這種血腥的東西的。


    像我,因為是馬夫,沒辦法像和尚那樣講許多大道理。可是,我至少了解不可殺生的道理。殺了生還把生靈吃掉,可是要下活地獄的。這種道理連我們鄉下人都聽過。所以,那家夥殺了自己養的馬來吃,你還說他信仰虔誠?


    他一定會遭報應的。


    在我們馬夫看來,他的行為根本等同吃人。真是難以置信,如果是深山裏的野蠻人就算了,為我們賣命的牲畜,死了之後竟然從屁股吃起,真是太教人不齒了!


    特別是牛馬,對我們有很大貢獻,更不可以吃它們。


    所以,那家夥算不上是馬販子或馬夫。


    這真的很奇怪。長次郎本名叫做彌藏,原本是個來曆不明的流浪漢,哪知道要如何照顧馬。所以別說是馬匹買賣的中介者,在我們馬夫之間,也沒人說他半句好話。甚至有人認為他可能是被提馬給附身了。


    客官不知道提馬是什麽?


    簡單講就是,那是一種邪惡的風,可說是一種馬的疾病


    吧。刮起來時是突如其來,常在十字路口打轉。我們牽的馬若是被這股風吹到,渾身就會開始打顫,並直往右轉圈子,轉到第三圈就死了。


    很可怕喲。


    人倒是沒問題。隻有馬會喪命。


    原因是,這種風裏有形似白虻的蟲,會從鼻子鑽進馬的身體,然後從屁股跑出來。被這種蟲鑽進鼻子裏頭時,馬的鬃毛就會全豎起來。十是,在馬轉到第三圈的時候,那東西就從屁眼裏鑽出來了。這下馬就好像被河童挖走了屁股肉,頓時就倒地身亡。


    我年輕時也曾遇過這種風。雖然沒看到蟲,但馬真的死了。


    還真可惜了那匹好馬呀。


    噢?客官這是在記些什麽?


    要如何避開提馬侵襲?


    客官對這種怪事還真是好奇呀。


    法子是有的,一發現馬匹可能被附身,就馬上將馬耳朵切下來。然後,馬要朝右繞圈子時,就拚命將它往左拉。如此一來,因為方向不對讓蟲受不了,就會從馬的身體裏頭跑出來。當時我太年輕,還不知道這個戲法。


    這種虻,看過的人說樣貌像個小姑娘。


    聽說看起來像雛人偶,身穿紅色衣服、披著金色瓔珞。體積像豆子


    那麽小,騎著小小的馬飛來飛去的。


    噢?妖怪?


    是啊,也許算妖怪吧。


    也有人說,那是剝馬皮的小姑娘變成的妖怪。


    是啊,剝馬皮的。像我們當馬夫的和種田的一樣,一向不被當人看,但剝馬皮的就更慘了,比我們還不被當人看。我也認為人是不分貴賤啦,但還是覺得他們比較卑賤。


    江戶這地方還好,人來人往龍蛇雜處,所以也就不會特別感覺地位比人低。你看不論工匠還是流浪漢,都昂頭挺胸。不是嗎?可是,這一帶情況就不太一樣了。這些野人穿著衣服在鄉下走動,大家會覺得很難看啦,還會嫌他們臭,叫大家別太靠近。也不是大家身份有多高啦,隻是像武士看不起種田的那樣。噢,比那還糟吧,連種田的都瞧不起他們呢。


    他們的地位比馬還低。


    在江戶也是一樣嗎?


    嗯,也許吧。當然,以我的身分是不能說什麽大話啦。不過,說不定我心底也瞧不起他們。客官也一樣吧?


    什麽?——客官還真是喜歡問些古怪的問題呢。


    結果,據說這剝馬皮的小姑娘因受不了眾人的歧視而投河自盡,死後就變成了提馬。


    這是一種奪取馬命的妖魔。可能是那姑娘認為如果馬都死光,就不會再有剝馬皮這種卑賤的職業。要不然就是她以為死了更多馬,就會有更多剝馬皮的工作,生活便能因此改善。兩種說法都說得通啦。


    真是個悲劇啊。


    所以啦,我說他們兩者是截然不同的。我的意思是,那混帳哪可能了解這種悲哀。


    然後很多講話刻薄的馬夫都說,長次郎那家夥一定是被提馬附身了。


    你問我為什麽?


    因為他撒餅布施呀。


    你怎麽對長次郎這家夥如此好奇?什麽?你說他很受好評?真的嗎?呋,那是想拍有錢人馬屁的狗腿子說的吧。


    的確,他布施的對象是不分貴賤。但事實上,他對人並沒這麽慷慨。


    真的沒有。


    當然,不論是木地師(注16)、流浪漢、乞丐乃至走投無路的百姓,他都是來者不拒,在撒餅布施時,對平時特別被瞧不起的人反而很客氣。但問題是,他對馬夫特別刻薄,認為馬夫和馬一樣,不過是不惜在勞動中酷使的生財工具。


    當然,對和他做生意的馬販,他會很客氣,但那也隻是為了做生意。相反的,他對手下的馬夫就很刻薄了。我前年也曾在他手下工作過三個月,饒了我吧。這家夥實在太刻薄了。那兒的大掌櫃平助也很粗暴,動不動就揍人。


    薪水總是一砍再砍,對待馬匹也很粗魯。說起謊來還臉不紅氣不喘的。


    就連下等的馱馬,他也佯裝是名駒以高價賣出。他所賣出的馬,五匹裏就有一匹是這麽魚目混珠賣出去的。


    長次郎真的太會騙人了。


    然後,他把賺來的錢布施給窮人,對馬夫們卻又很不公乎。我那些同行就全都說,長次郎這家夥出身一定很低賤,才會施舍那些人,後來才又演變成提馬附身這個說法的吧。


    不過,在我看來,兩者應該沒有關係。


    一個人的出身好壞並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人格,而那家夥人格真是爛透了,如此而已。


    對馬很殘忍,對馬夫很刻薄,做生意很狡詐。他根本是個畜生一這不就罪證確鑿了?也不必說他出身卑賤或者被妖魔鬼怪附身什麽的。


    噢?


    可是,坦白講——。


    這下我想起來了。長次郎這家夥真的曾碰到過提馬——我好像曾這也聽說過。或許因此才會有這種謠言吧。


    也記不得是從誰那兒聽來的了。


    對了,就是我還在他那兒工作的時候。當時——聽說事情發生在十年前,那麽至今就有十二、三年了吧。我記不太得了,或許隻是個不實謠言啦。


    不,應該就是個謠言吧。


    畢竟長次郎那混蛋根本不懂馬。


    他甚至連牽著馬走都不會。他既不會騎馬,也不懂得安撫,就隻會吃馬而已。


    也不知道他曾碰到過什麽事。


    什麽?客官你還真怪呀。客官是幹哪行的?


    噢?


    你是寫書的?寫書的是做什麽的?


    百物語?這我就不懂了。我們馬夫都目不識丁的。喔,你寫的是租書鋪帶著走的那種書?那我倒是看過。字是讀不懂啦,但圖畫很好看呢,尤其是錦畫(注17)實在漂亮。江戶真的有那麽漂亮的姑娘嗎?


    唉。我連城下的商店街都不曾去過,一輩子就是與馬為伍而已。唉呀,為什麽要到那崖邊去?那兒太危險啦。你站的那個地方萬一掉下去,可是很難救起來的呀。


    到這兒就行嗎?到村裏還有一大段路呢。


    唉,客官,你還真是個怪人哪。


    【陸】


    馬飼長者宅邸出現怪象的時間,乃是五月中旬。


    據說當時是個晴朗的傍晚時分。


    這天適逢撤餅施舍之日,從宅邸庭院到門前,裏裏外外擠滿百餘名不知來自何方的各色人等,爭先恐後吃著餅,喝著湯。


    不隻是這座宅邸,全村子都是熱鬧非凡。


    當夕陽西下、視線逐漸朦朧之際。


    嘶——嘶——空中突然傳來未曾聽過的聲音。


    據說在宅邸門前,有許多人抬頭仰望天空。


    有人說此時看到一條麻繩從天際垂降而下。


    也有人說,天空瞬間一片閃光。


    更有人說,有一隻天狗邊笑邊飛越天際。


    當然,這些都是民眾後來口耳相傳的說法,當時似乎隻有幾名民眾仰望天際。


    而這時候竟有東西從空中落下。


    隻有這是千真萬確的。至於是從哪裏掉下來的則無人知曉。總之就是有個東西掉了下來,引起一片大騷動,這也是理所當然,大概沒幾個人會想到,一無所有的空中竟然會有東西掉下來。


    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一個姑娘。


    一聽到外頭一片吵吵鬧鬧,正在指揮手下煮雜燴粥的掌櫃平助走出門外查看。


    平助一看——。


    頓時啞口無言。


    沒想到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十二年前分明已在自己眼前喪命的老板女兒——墜崖的千金小姐。


    不,應該說是個看似長大成人的小姐的姑娘。


    看她的五官樣貌——真的很像。


    她並不隻是臉上殘留著兒時的麵影,而是似乎隻有身體長大,一張小臉蛋仿佛還停留在十二年前那稚氣未脫的模樣。


    平助趕緊呼喊家人,把昏倒的姑娘抱進屋裏。


    當然,她很可能隻是個長相類似的外人。但這件事發生在以慈悲聞名的飼馬長者宅邸前,目睹者又頗眾。在這個布施的日子裏見人倒路旁,總不能見死不救。


    不過。


    人嘴原本就愛以訛傳訛,一個姑娘從天而降——好像是長者的女兒呢——轉眼間這類斬釘截鐵的傳言就傳了開來。畢竟當時有數不清的人在現場目睹了這個異象。


    平助在客房鋪了床墊被暫時讓這姑娘休息。她雖然雙眼緊閉,但人顯然還活著;身體是有點肮髒,但看樣子還好,並沒有什麽外傷。然後平助叫來幾個曾照顧過小姐的老傭人,要他們幫忙辨識,結果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表示眼前這姑娘確實是小姐。平助自己雖然也這麽認為,但即便長得再神似,畢竟也沒有十足把握。這姑娘身上並沒有任何可供判明身份的東西。


    過了整整一天,這姑娘也沒有要蘇醒的跡象,教人完全無法確認真相。


    此事讓平助困擾不已。


    這件事該如何向老板長次郎稟報?


    不,就連該不該稟報,也是問題。


    按理說,這種事原本是沒什麽好困擾的。門前出現不可思議的異象,來了一個年齡、五官與身材都很像小姐的姑娘,我懷疑她會不會就是小姐——他隻需如此據實以報即可,個中真偽就不是平助有資格判斷的了。


    但平助卻猶豫不決。


    因為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首先,即便這姑娘長得不像小姐——但光是在稟報時該說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說她是倒在路上被救回來的,就已經是個問題了。再者,她是否就是小姐攸關重大,該如何稟報當然不得馬虎。其他的細節都還無所謂,但光這點就——。


    ——看來還是謹慎為要。


    但猶豫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平助無計可施,實在是困惑極了。


    所幸老板並沒有出來查看。


    因此他便先下令負責內房的仆傭三緘其口,不可把這件事告訴老板。


    一般而言,長次郎不會和仆傭直接交談。而且此時——雖然沒對外宣布,老板長次郎正臥病在床。


    其實他的病也沒嚴重到爬不起來的程度,但最近每天腹部都會劇痛好幾次。吃東西時也老是無法下咽,一吞下去就吐出來,更糟的是還會嚴重下痢。對食量不小的長次郎而言,這簡直是個天大的折磨。發病至今的十日裏,長次郎變得一天比一天消瘦。而且除了頻繁地出去如廁之外,他幾乎無法離開房間。


    那件事就發生在這時候。


    ——先隱瞞一下,等弄清楚真相再稟報上去吧。


    但是,若是先隱瞞真相,不管這姑娘真是小姐還是隻是路上救回來的人,長次郎鐵定都會暴怒。


    平助再度困擾了起來。


    長次郎很難伺候,不,應該說是難以理解。他雖然處事慎重,但其實也很急躁;雖然勇敢大膽,看似很有肚量,私下卻又非常吝嗇。他那雙慈悲為懷、樂善好施的手,卻也常毫無理由地責打平助。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平助如此認為。


    這一切都導因於十二年前那場不祥的事件。


    平助很清楚。不,平助如此認為,打從發生那件事之後,長次郎就完全變了一個人。這也沒辦法,事情就是如此。


    正因為如此,或者正因為他如此認為,這十二年來平助都隻能默默忍受。不論長次郎說什麽,他都是默默聽從。平助告訴自己不管怎樣,他對長次郎都得是絕對服從。


    平助認為任何人遭到這種災難,都是會變的。


    就連平助本人,至今都還會夢到當時的景象。


    他還記得當時老爺在馬背上被歹徒砍得渾身噴血後倒下,從馬上趺落的老板夫人也是渾身血肉模糊。還有,一麵哭嚎一麵被連同行李拉下馬匹的——年幼的小姐。


    住手!你們想幹什麽——長次郎的哀嚎。


    淩空朝平助劈下的山刀。


    就在那時候——。


    長次郎不顧性命救了平助。


    當然,或許隻是由於長次郎對殺害妻子與嶽父的歹徒恨之入骨,但當時他之所以衝向那滿臉胡須的山賊的真正原因,其實是當時山賊手上的山刀正朝平助砍去。所以,長次郎是為了救平助才和歹徒發生纏鬥的。


    因此——。


    為了救平助,長次郎來不及救自己的女兒。


    當時長次郎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從馬上跌落而號啕大哭,便筆直地衝過去。這時卻又看到平助就要被歹徒砍死,為了阻擋凶刀,長次郎最後和山賊一起摔落懸崖。


    至於平助——。


    哪還顧得及救小姐,便逕自逃命了。


    至少當時小姐還活著。如果要帶著小姐一起逃走,應該也能成功。不,他本應該這麽做。在當時的情況下,就做人的道理而言,平助即使賠上這條老板冒死救回來的命,也該全力搭救小姐。


    隻是。


    這是自己逃過一劫後才有的想法,當時他已經完全亂了方寸——平助給了自己這麽一個理


    雖然那群盜匪也因為頓失頭目而陷入混亂,但這些手持武器的凶惡暴徒畢竟還有十人左右。若留下來和他們拚命,也隻會與小姐共赴黃泉.


    ——即便如此。


    老板舍命救了自己,自己卻是溜之大吉,對老板的女兒見死不救。


    平助覺得如此窩囊的行為別說是報恩了,根本就是恩將仇報。


    平助活了下來。但內心毫不舒坦。因此便開始四處尋找小姐,尋找長次郎。


    後來知道長次郎得救,平助內心感受之複雜,可說是終生難忘。不,何止難忘,他根本就是每天咬牙痛恨自己的窩囊。


    一接到長次郎獲救的消息,平助下意識地想衝過去致意。長次郎得救,他是發自內心的高興,也很想好好向他道謝,當然更要向他賠罪。他內心充滿罪惡感和自卑感。隻是……


    小姐終究沒被尋獲。


    你這個不知報恩的家夥,我拚命救了你,你卻丟下我女兒自個兒開溜!?——一想到長次郎可能如此斥責自己,平助便退縮了,完全不敢和長次郎見麵。


    此時他甚至產生背叛長次郎、與其扯破臉的想法。甚至即使已經過了十二個年頭,這種感覺還是隱約在平助心底溫存著。


    這不能怪他。因為長次郎活著回來後,見到平助時什麽話都沒說。


    長次郎很有肚量,並不是那種會向人討人情債,或者會記恨的人。這點平助很了解,但即使如此——。


    長次郎不和自己說半句話,還是讓平助十分難受。


    事情發生後過了整整一年,長次郎才再度與平助交談。平助心想,可能是因為這樁慘事帶給他太大的刺激,長次郎才會無法說話。這雖然可以解釋原因,但在這整整一年裏,平助可說是度日如年。


    而且事情發生後,長次郎整個人就——完全變了。


    這是事實。他做生意原本就很機靈,這下又變得更狡猾、更市儈。他會毫不留情地攻擊競爭對手,也不遵守對客戶的約定。甚至會表現得十分跋扈,隻要是無利可圖的客戶,立刻切斷關係。反之,隻要有錢賺,就什麽事都幹。生意上若遭挫敗便暴跳如雷,而被罵得最凶的一定就是平助。也不知是何故,除了平助之外,長次郎完全不和任何人交談。


    因為他不相信任何人。


    這也是不


    得已的事。


    但即使如此,長次郎跟平助的談話內容極其簡單,且隻局限於生意方麵。


    但平助認為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而隻要一有差錯,乎助就得遭長次郎斥責,甚至痛毆。


    但平助還是忍了下來。即便覺得長次郎的經商手法極為齷齪、殘酷非常,他還是甘於為長次郎賣命。每逢對外需要有人扮黑臉,全部由平助出麵。甚至即便遵照長次郎的指示後招致失敗,平助仍會覺得犯錯的是自己而甘心受罰。


    對這些事,他早已了然於心。


    漸漸的,平助對下屬愈來愈蠻橫嚴厲,除了藉此保護自己。他似乎也是想藉此告訴大家真正差勁的不是大爺,而是自己,強迫自己繼續把這黑臉演下去。


    平助把委屈自己當成一種贖罪方式。


    即便如此,平助仍覺得長次郎其實是心地善良。撒餅布施等善舉,全都是長次郎自己想出來的。如此慈悲的人之所以變得這麽古怪,都是那樁慘事所致。平助認為當時自己若能把小姐救回來,長次郎大概也不至於變成這模樣吧。


    因此平助下定決心,為了幫助長次郎,自己無論招惹世間多少嫌惡,都得承擔下來。


    卻不料——。


    讓平助下了如此決心的關鍵人物,也就是小姐——。


    突然活著回來了。


    這個十二年來讓乎助懊悔、痛苦的根源,竟然從天而降地回來了。


    平助抱著頭,非常困惑。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本人,長次郎一定會非常高興。說不定長次郎可以因此恢複正常,但如果不是的話——。


    事情恐怕就不妙了。


    長次郎若聽到女兒可能活著回來了,想必會很高興,但如果最後證明不是——他一定會更加悲傷。若是如此,平助的內心也必然會更不好過。


    除非有確定結果,這件事還是不該先向老板稟報。隻不過,全村子都已在議論紛紛,這件事還瞞得住嗎?


    平助凝視著仍在昏睡的姑娘臉龐。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這件事隻能說是個奇跡。被盜賊襲擊之際,大家都以為她失蹤了。沒想到事隔十二年,她反而從異界返回人世——道真會有這種事?


    ——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事嗎?


    應該不可能吧——平助開始思索了起來;不管這姑娘是不是小姐,都是個天賜的禮物,以感謝長次郎長年來的樂善好施。即便不是小姐,看她們長得如此相像,可能也是小姐投胎轉世,或是老天爺刻意賜給他一個長相神似的姑娘的吧——。


    ——不,這是不可能的。


    恐怕連長次郎本人也不會相信這種事吧。


    還用說,那女人保證是專程來騙財產的。快把她趕走!老板八成會這麽說。即使知道她真的就是小姐,除非有充分證據,否則老板大概也會這麽說吧。


    不,——如果這姑娘真是他女兒,根本不需要什麽證據吧?隻要長次郎一看到她,應該就可當場判定其真偽。若是如此——。


    平助實在無法下判斷。


    ——可是。


    還真是愈看愈像。


    當然,也有可能是希望小姐複活的欲望過於強烈,才會在不知不覺間產生她就是小姐的錯覺。一定是這樣子沒錯。若是如此,這姑娘就是別人了。就說她不是小姐,趕走她吧——平助心裏這樣告訴自己——。


    啪答。


    ——怎麽回事?


    隻聽到咚咚咚的聲響。


    平助緊張地抬起頭來。


    紙門外的走廊上似乎有個非常巨大的東西跑過。


    “什麽東西!”


    他大吼一聲,打開了紙門。


    走廊上——卻是一片靜悄悄的,什麽也沒有。


    可是——剛剛不是有個東西跑過嗎?


    “馬——有匹馬衝到裏頭去了——”


    “什麽!?”


    不好啦,不好啦,女傭、男仆紛紛驚慌大喊地跑了過來。


    你們在吵什麽?這兒睡著個病人呢……平助大喝道。


    “可是,大掌櫃,剛剛有匹馬從這兒跑過去——”


    “馬?胡說八道。馬怎麽會跑進家裏!”


    雖然斥責傭人胡說八道,但確實是有個巨大的東西從走廊跑過。隻見傭人們個個你看我、我看你的。


    “可是——那真的是匹馬吧。”


    也聽到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前頭就是老板的房間。你們不能進去。若是把他吵醒——”


    這時候。


    傳來一陣野獸呼號的聲音。


    “老板!”


    平助拔腿衝進走廊,朝屋內深處的房間跑去。


    打開紙門,隻見長次郎四腳朝天地躺在棉被上。


    “大、大爺,長次郎大爺……”


    平助跨進門檻伸出了手,但馬上被揮了開來。


    長次郎手腳拚命掙紮,他身體半裸地一直抓著自己的腹部,而且全身冒汗,眼睛周圍變成血紅色,臉其他部分則黑漆漆。


    “馬,馬來了。”


    “馬——在哪裏?”


    真的有馬跑進來?平助環視了房間內各角落。


    這兒哪可能有馬。房間裏如果有這麽大的東西,一進來就會看到了,更何況剛剛進來的時候紙門是關著的。馬總不可能打開紙門,進來後又把門關上吧。


    “啊、啊、啊——“長次郎不斷高聲吼叫著。過去他從沒發作到這種程度過。


    “來人啊,拿藥來、快拿藥來——”平助大喊道。


    但服了藥也沒什麽起色。特地悄悄從城裏找來名醫為長次郎把脈,花了不少銀兩熬藥給他吃,但病情也一直沒好轉,隻有助眠藥還算得上有效,病情嚴重時隻好讓他服用些睡個覺。


    於是,長次郎把四,五個下男叫進來,要大家幫忙抓住老板強迫喂藥。但即使吃下了藥,長次郎還是掙紮了四個半刻鍾才睡著。


    長次郎睡著後,這下又傳來馬匹在廚房出現的消息。為了了解真相,平助召集了所有馬夫,結果發現,今幾個一整天所有馬匹都很焦躁。隻不過,馬都關在馬廄中,絕不可能闖進主屋裏。


    這是理所當然的。


    平助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回到客廳時,那姑娘還在睡覺。


    ——小姐。


    看著這小姑娘的睡姿,平助突然打起了瞌睡,當場在這姑娘身旁的榻榻米上躺了下來,睡著了。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彈什麽東西。


    翌日也發生同樣的情況。長次郎的病情依舊沒有好轉,反而是隨著馬匹的騷動愈來愈嚴重。


    小姐還是沒醒過來。不過她麵色頗為紅潤,看不出半點虛弱的跡象。


    到了第三天——同樣的事再度發生。


    於是馬夫們紛紛傳說,那會不會是上個月宰殺的老馬亡靈。但平助嚴厲告誡所有馬夫,切勿散播這種不實謠言。


    到了第四天午後——那名男子出現了。


    應門的女傭表示來訪者是名彬彬有禮的男子,自稱有要事求見大掌櫃。雖然老板重病纏身,目前難以與任何人談生意,平助還是接見了這名訪客。


    他看來不像是這一帶的人。雖然不是武士,但打扮相當得體。


    男子表示自己名叫山岡百介。


    來自江戶。


    “是這樣子的——”


    百介單刀直入地切入話題:


    “——在下出身江戶京橋,是個專門寫些通俗小說的作家,同時巡回諸國,搜集各類奇聞異事,對新奇事物可謂興味盎然,此次千裏迢迢來到加賀,乃是為了聽聽某種怪魚的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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