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女


    有母抱幼女


    狂風之日行經柳樹下


    幼女慘遭柳技纏繞


    氣絕身亡


    怨念連停留柳樹上


    每晚現身訴悲苦


    哭訴柳樹久可恨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二·第十二


    [一]


    北品川宿人口處,有一間名叫柳屋的客棧。


    在客棧之中,柳屋堪稱知名老店,是家已經連續經營十代的豪華客棧,而且不隻地點好、客源多,生意更是興隆。


    旅館周圍雖非河岸,亦非湖畔,卻長著許多柳樹。尤其是旅館中庭池邊,長著一株巨大的楊柳。此乃柳屋這個名號的由來。


    這株柳樹長得遠遠高過主屋屋頂,枝幹之粗,即便三名大漢也圍不住。雖說是古木,但每到夏季枝葉便生長得十分茂密,是株非常漂亮的垂枝柳。


    據說柳樹在旅館興建之前便已存在,當時許多人認為那是一棵神木或靈木,砍伐此樹必遭報應的傳聞總是不絕於耳。


    傳說中,以前有人想砍倒這棵樹,結果自己反而喪了命。加上這棵柳樹長得非常奇怪,所以別說是拿斧頭砍它了,到後來大家甚至連碰都不敢碰。


    居民認為柳屋所在之處乃生人禁地。換言之,柳屋正好蓋在傳說中有鬼魂作祟的地方,格局仿佛將這株受詛咒的柳樹抱在懷裏。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柳屋如此蓋法,本身就很不可思議。姑且不論這株樹該不該砍,按理說,一般人是不會在這種地方開店做生意的。


    然而——。


    柳屋的創業者也不知是哪裏不對勁,還是中了邪或為鬼所迷,總之不知為何緣故,他選擇在這個奇怪的地點蓋客棧,做起了生意。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既然是十代之前,就時間點而言,應該是在神君(注1)指定品川町為東海道第一宿(注2)之前。換言之,當時此地既沒有今日遠近馳名的步行新宿(注3),也沒有什麽茶館。


    當時曾有許多人傳言柳屋的創業者——名曰宗右衛門,是個被柳樹精纏身的狂徒。


    不論當地風水多好,但上頭畢竟有株受詛咒的怪柳樹,一般人別說是旅館,想必就連小屋也不敢搭蓋吧!


    聽說宗右衛門原本是個尾張的商人。


    有一天他因緣際會來到此地,一看到這棵人人畏懼的柳樹,當場就為之著迷。


    有人認為宗右衛門是被柳樹精給迷住了。事實上,宗右衛門真的娶了一位在品川認識、名曰阿柳的女子,客棧生意就是他們夫妻倆一同開始的。


    的確,自古就傳說大樹會幻化成人,尤其柳樹大多會化身為女性。不隻在日本,就連遙遠的朝鮮、唐土都有這類傳說,淨琉璃也有柳樹化身為女子,與男子結為連理的戲碼。據傳蓮華王院、三十三間堂的屋脊所使用的柳樹,也曾化為女性出嫁,還生過孩子。


    但人形淨琉璃的戲碼終究是虛構故事,自古的傳說不論年代如何久遠,對其深信不疑的人終究沒有幾個。尤其是在今日,相信樹木真會變成人的想必是一個也沒有。就連宗右衛門之妻的阿柳這名字,都讓人覺得未免虛構得太過火了。


    話雖如此——據說宗右衛門之妻的阿柳這名字,還真有被紀錄在柳屋家宗祠廟的紀錄卷宗之中。若是真有其人,且其果真為柳樹精,繼她之後的柳屋族人後代豈不都成了樹木子孫?即便長在庭院裏的這株柳樹是如何出類拔萃,這類毫無根據的說法畢竟難以取信於人。更何況一個樹精怎麽可能在死了之後,被當作人埋葬在寺院之中?因此宗右衛門之妻名曰阿柳,恐怕純屬偶然。


    總之——柳屋宗右衛門在品川娶了一位名曰阿柳的女人為妻是事實。但宗右衛門的子孫似乎都認為,宗右衛門之所以在據傳有柳樹精作祟的地方興建客棧,並非因為他為柳樹精所迷,或其妻為柳樹精,反而是因宗右衛門完全不相信傳說與迷信之故。


    據說宗右衛門深諳經商之道。


    雖然沒人知道他為何會來到偏遠的品川做生意,不過聽說他在尾張時,就已經擁有一家不小的舂米行和幾家館子,目前仍由其後代經營。


    他既然如此有能,想必就不會為樹精作祟的迷信所擾。或許還反而判斷托此傳說之福,他方得以低價購得這塊乏人問津的地。


    說不定宗右衛門早就看出品川町將發展成一大宿場,才會放棄原本的生意到此興建客棧,以期開創一番霸業。如此想法,可說是非常實際的。


    事實上,柳屋地處宿場入口,條件的確非常適合經營客棧。有誌經商者理應都會看中這塊土地。對不把傳言迷信當一回事兒的人而言,隻因一棵大樹就荒廢一塊土地,才是愚蠢至極的事呢。


    想必宗右衛門抱持的就是如此看法。


    若果真如此。


    想必他也考慮到或許該好好利用這個鬼魂作祟的傳言。


    仔細想想,柳樹精作祟或其妻為柳樹精後代之類的無稽之談,反而能為柳屋製造不少風評。甚至這些傳言說不定就是宗右衛門自己散布的。謠言傳千裏,隻要能逆向操作,確實可以作為正麵宣傳。


    雖然真偽難辨,柳屋這名號想必還是來自那株巨柳。而且正因客棧將這株據傳已成精的大樹懷抱其中,柳屋反而因此聲名大噪。


    誠如宗右衛門所預測,這一帶成了出入東海道的門戶,也是江戶最繁盛的遊樂區之一,這裏不僅是旅客多,來自江戶的尋歡客也是川流不息。不久,柳屋也因此成為當地旅館侍女人數數一數二的客棧。


    也不知在什麽時候——柳屋中庭的柳樹旁蓋了一座小祠堂。


    祠堂沒有名字,但顯然是為了祭拜這株柳樹而建的。


    這株傳聞已成精的柳樹,就這麽成了柳屋的守護神。


    妖精就這麽成了守護神,甚至讓柳屋的生意蒸蒸日上。


    就這麽過了好幾年、甚至好幾十年,這株柳樹不僅沒有枯萎,枝葉反而更形繁茂。柳屋的生意也隨這株柳日益繁盛。據說也有許多旅客為了一睹這株柳樹,專程前來投宿。


    到最後,柳屋這棟老牌客棧的地位不僅變得屹立不搖,甚至還跨行開起了當鋪、雜貨店、壽司店,而且個個都是財源滾滾。


    或許還真有柳樹神明保佑。


    正因為如此,宗右衛門的子孫每逢中元、正月,便會按時到祠堂祭拜,感謝這株柳樹庇佑。或許這就是宗右衛門的子孫自認為柳樹精後代的緣由。


    然而——那座祠堂,現在已經不在了。


    它是被拆掉的。


    據說是大約十年前的事。


    動手拆掉這座祠堂的,正是宗右衛門第十代子孫——也就是當今柳屋的主人。


    這位柳屋主人名曰吉兵衛。


    據說吉兵衛學識淵博,原本對這座祠堂的神通就心存懷疑。


    再加上,大約十年前,他在參加南品川的千體荒神堂——也就是品川荒神(注4)講經後,就完全改信荒神堂了。


    這或許有追隨信仰時潮的嫌疑。


    “若祭祀的對象是神佛聖人,尚無大礙。但對象若是一株據傳已成精的怪樹,未免就太莫名其妙了——”


    據說吉兵衛曾如此辯解。


    於是,他就拆毀庭院中的祠堂,並在三月二十七日荒神大祭這天不理會家人勸阻,將拆下來的木材丟進護摩壇火堆裏燃燒殆盡。


    接著吉兵衛宣稱將砍除庭院中的柳樹。但柳樹位於中庭,而且又是株高度超越屋脊的巨木,因此除非是拆掉房子,否則恐怕是無法砍伐。


    後來吉兵衛不知是又有哪裏不滿,一再改變信仰。但庭院中的祠堂卻一直沒有重建。


    柳樹因此躲過一劫。但礙


    於一家之主吉兵衛的不信邪,所以就沒有人再祭拜這棵樹了——至少在表麵上是如此。


    這客棧雲集之地也因此開始出現傳言,認為吉兵衛所為說不定會讓好不容易變成守護神的柳樹精再度作怪,不,甚至連柳屋的繁盛也將到此為止。


    可是。


    柳屋並無任何明顯變化。客人依舊源源不絕,生意亦未有任何衰退,反而是益加興隆。


    話說從前創業者宗右衛門在此地興建客棧,原本就是不畏妖魂作祟之舉。吉兵衛當今的做法似乎也是一脈相承。反正傳說歸傳說,謠言歸謠言,隻要當事人認定是毫無根據的迷信,大家便會隨之改變想法。


    之後十年,柳屋的生意絲毫不受影響,依舊是繁榮鼎盛。


    然而——。


    姑且不論是不是鬼怪作祟,柳屋並非完全平安無事。


    災禍並非影響柳屋,而是悄悄降臨在吉兵衛身上。


    吉兵衛今年四十歲,所以,在十年前剛滿三十。


    當時他已經有了妻小。


    但在拆掉祠堂那陣子,吉兵衛的孩子過世了。


    據說是遭意外亡故。


    過沒多久,他的妻子也死了。


    據說是喪子導致她精神錯亂——因此自盡身亡。


    根據傳言——吉兵衛之妻就死在庭院的柳樹下。


    三年後,吉兵衛迎娶繼室。


    但也不知是何故,這位繼室一直生不出孩子。


    常言三年無子便休妻,三年後這位繼室便回娘家去了。


    翌年,吉兵衛三度娶妻。


    這次終於生出了孩子,但生後三個月便夭折了。


    聽說是病死的。


    第三任妻子喪子後就發了狂,從此離家出走、行蹤不明。


    吉兵衛隻好四度娶妻。據說這個妻子也因難產喪命。


    結果,吉兵衛十年內失去了四個妻子,包括流產的在內,也死了三個孩子。即使吉兵衛再怎麽沒夫妻緣,這些數字也未免太嚇人了。


    發生這麽多不祥的事,讓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認為這顯然是妖魂鬼怪作祟。畢竟這些災禍都是在吉兵衛拆毀祠堂後發生的,而且,遭殃都隻發生在吉兵衛本人身上。


    吉兵衛的絕子絕孫,應是遭柳樹報複——由於吉兵衛的舉動觸怒神樹之靈,神樹的詛咒才會使其妻兒喪命——凡對迷信稍有敬畏者,想必多少會如此推測。


    的確,將此歸咎於妖魂鬼怪作祟者果真不乏其人。多次遭遇如此不幸,外界還是不免開始繪聲繪影,出現各種惡意的謠言與揣測。也有人認為吉兵衛一再改變信仰,乃是為了供養亡故的妻小。


    可是——。


    吉兵衛雖然有他的信仰,但同時也是個精通漢詩唐詩的博學之士,因此對這類迷信一概嗤之以鼻。


    “這些事都隻是偶然發生。若非偶然,那就是我修行不夠精進,絕非庭中那株樹所為——”


    吉兵衛毫無畏懼地公開表示。


    他以此毅然態度抵擋了惡劣謠言。


    即便類似的凶事一再發生,也隻能將柳屋主人的無妻無子視為人世間常有的不幸。


    但另一方麵,也可能是因為吉兵衛太會做生意的緣故。


    畢竟一般人都愛趨炎附勢,對有財勢者比較不敢批評。


    [二]


    哎呀。


    這不是阿銀嗎?


    真的是阿銀嗎?好久不見哪。


    咱們多久沒見啦?


    已經有七年了吧?那時候,你和我都隻是小姑娘而已——。


    什麽?


    年齡多少還是別講比較好吧?


    倒是,你為什麽這身打扮?又不是賣糕餅的,看你穿得如此鮮豔。


    哦?阿銀你在教人跳舞?原來如此。這也難怪,你以前就能歌擅舞,還會彈三味線嘛。我以前就覺得你一定會成為一個一流師父的。


    哦,真的嗎?


    哎呀,我的經曆不會比你好到哪兒去啦。如何?要不要休息一下,請你吃個飯團吧。


    唉,真是的。


    和你久別重逢,你看我高興得都落淚了。


    唉,阿銀呀。


    真的——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當年那副小姑娘的模樣,真是令人羨慕哪。哦?你問我嗎?


    唉,一言難盡呀。


    該怎麽說呢?


    過得很辛苦啦。


    當年我和師父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離開了——什麽,大家都很掛念我?


    真的嗎?聽你這麽說真高興呀。其實,當時我覺得最難過的就是和你分開呢。


    你也知道我爹過世了吧?


    後來的景況就很慘了,我們隻得結束家裏的生意,搬到外頭租屋居住。我也沒辦法繼續學藝了。


    然後,我娘去兼差賺錢,我也接了一些縫縫補補的差事。是呀,是負了不少債。


    最後,我隻好逃亡躲債了。


    我爹還在世時,我們家的生意就很不好,負債累累。不斷借錢的結果,搞到債台高築。


    當時我還覺得下海賣身或許會比較好過。如今我真的這麽想呢。其實當妓女也沒什麽不好,對吧?


    當時日子過得很苦,真的是三餐不繼。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繼續待在江戶。畢竟要去鄉下種田,我們也幹不來。加上我娘原本就是江戶人,想到外地討生活也沒什麽門路。我們也沒膽搬到京都去;連在江戶都混不下去了,搬到京都也好不到哪兒去吧。一家子隻有女人,哪能有什麽作為?


    反正,我們還是留在江戶,隻是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在一些非常肮髒的地方搬來搬去四處躲債。真是辛苦極了。


    過了不久。


    我娘就病了。


    得了肺癆。


    我們當然沒辦法讓她好好養病。讓她吃點像樣的飯都不簡單了,別說是買藥,我們就連看大夫的錢都沒有。頂多隻能讓她吃點飯,是啊。


    結果,拖不到半年,她就死了。死得還真是淒涼呀。當時我抱著我娘的遺體和我爹的牌位,茫然得不知該何去何從,還真是欲哭無淚呢。


    我窮到沒辦法幫母親辦後事,就連要把她下葬也沒辦法。無計可施之下,隻好趁夜把遺體搬到寺院門前。但我連委托寺院供養她的錢都沒有,因此就隻能把我娘的遺體留在那裏了。


    我娘就這麽成了孤魂野鬼吧。


    當時覺得自己真是窩囊、也太難過了。那時還真是以淚洗麵了好一陣子呢。


    然後,在我爹過世約三年後,我已經差不多二十歲,可以出去工作了。可是,像我這樣來曆不明、看來活像個乞丐的姑娘,有誰敢雇啊?


    真的沒人想雇我。


    我家曾是藥材的大盤商——這種事無論我再怎麽說,也沒人願意相信。畢竟如果查明我所言不假,那也是往事了,對現在哪會有什麽幫助。我手邊又沒錢,雇用我一點好處也沒有。


    是啊,假如有錢,日子就不會過得那麽辛苦了。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沒動過去賣身的念頭。


    我娘也說這萬萬不可。她講到嘴都酸了。


    這等於是她的遺言吧。


    也正因為如此,我娘才毀了自己的身子。她認為隻要自己死了,就可減輕我的負擔。直到過世之前,她都不希望我去賣身。


    所以。


    嗯。


    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此時心念一轉,如果自己下海當流鶯,或許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所以我就——。


    噢,沒關係啦。不好意思,好久不見了,我卻一直講這些教人難過的往事。以前和你一起學歌舞那段日子,真的是


    我這輩子最好的回憶呢。所以……


    是啊。一想起這些往事,我就忍不住想落淚呢。


    噢。


    結果呢,我就到餐館打雜去啦。


    一開始待的是一家又小又髒的餐館。我非常認真工作,隻可惜沒待很久。因為老板對我上下其手,於是——我就辭了。


    不是的,不是因為這樣。


    我畢竟已經不是個小姑娘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年紀都那麽大了,還在做這種工作,要說我從沒讓男人碰過,也沒人會相信吧。再加上我都已經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卻從來沒有出嫁的打算。過了二十歲,也無法保持原本的美貌了。


    是啊。


    當時我已經不是什麽大盤商的幹金,隻是個飯館女工罷了。


    但即使如此,老板想和我發生關係,當然還是不行。後來,我就被老板娘給攆了出來。老板要留我下來,但老板娘不允許。


    因為老板娘認為我是個蕩婦。


    其實她是在嫉妒我吧。


    後來我不論到哪兒工作,不出多久都會被男人毛手毛腳。其中最快的,上工初日老板就對我上下其手。也有人是因為看上我的身體,才雇用我的。


    當然,我是能擋就擋,可是卻老是被指責別太驕傲,甚至有的還罵我除了有點姿色之外,哪有什麽能讓人看上眼的。所以老是被人攆走。


    即使我不拒絕,不久又會被他們以其他藉口攆走,像是誣賴我偷了什麽東西之類的。


    反正總是會逼我離開就是了。


    也有些色眯眯的老頭子表示要包養我。這我可不要——即使我的身體已非完壁,也沒淪落到賣身,讓人包養那還了得?


    對。


    於是我就開始流浪,最後就在此處落腳了。


    飯盛女(注5)?是的,我終究還是下海了。飯盛女就等於是在客棧接客的娼妓嘛,靠出賣靈肉賺錢。很可笑吧?夠悲哀吧?


    但這比起在江戶幹流鶯要好得多啦。畢竟不必像流鶯那樣在暗路拉客,也不至於餐風露宿、睡覺時裹草席。住在客棧裏,遠比在私娼寮裏舒服多了。畢竟我不是被賣給娼寮的,也沒簽過賣身契。


    最重要的是——。


    什麽?


    嗬嗬嗬。


    而且……


    噢——。


    我現在還過得挺幸福的。


    是這樣子的,有個人聽到我的遭遇,非常同情。該怎麽說呢?


    說來還真是不好意思呀。


    他倒也沒幫我贖身,因為我原本就沒簽過賣身契。


    而且還存了點銀兩。噢,就是這樣。


    對,其實他不是我的恩客。


    是這樣子的。其實——他是我的老板,就是我受雇那家客棧的老板。


    是啁。什麽?我想嫁個有錢的男人?


    哎呀阿銀,被你這麽一說,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呢。別這麽說嘛。是啊,因此,我也不必再接客了呢。


    即便我原本是個富商千金,如今畢竟是個飯盛女。所以這件事其實也很折騰人,反對的人可多著呢。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畢竟我都二十五歲了。可是——哎。


    後來婚事還是談成了。三日後就商定了嫁娶事宜。


    因為——當時我已經懷了他的骨肉了。


    [三]


    “阿銀,世界可真小啊——”說了這句話,穿著麻布夏衣的男子以手上的棉布代替手帕,擦了擦剛剃完的和尚頭。這塊棉布到方才為止,還裹在他的光頭上。


    這男子就是——詐術師又市。


    “照這麽說,那位偶然遇到的女子,是你從小認識的朋友,在輾轉流浪各地之後,成了對麵這家客棧的飯盛女。而且這個女人即將成為那位吉兵衛的第五任妻子,是這樣嗎?”


    “沒錯。”


    回完話後,巡回藝妓阿銀打開紙門,將手肘掛在窗欞上,眺望著窗外景色。


    她身穿華麗的江戶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她的肌膚白哲,生得一對妖豔的美麗鳳眼——她是個巡回藝妓,一個從事街頭表演的傀儡師。


    阿銀眯起雙眼眺望。


    從她所處的位置,應該可以望見對麵的客棧屋頂,以及那株比屋頂還高的柳樹。


    她和又市兩人就待在柳屋正對麵的小客棧——三次屋的二樓。


    “倒是——”


    “那株柳樹可真大哪”阿銀說道,


    “話說到哪兒去了”又市說道:


    “阿銀,你到底有什麽打算?”


    “打算?你指什麽?”


    才抵達這兒不久的又市一麵解開綁腿,一麵對阿銀說:


    “這次的事都是你告訴我的。如果你想抽身——我也不會在意,錢可以還你。”


    “阿又,我才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呢——”


    阿銀說完關上了紙門。


    “——總不能讓事情這樣繼續下去吧?”


    阿銀的嗓音讓人連想到三味線。


    “可是。”


    “可是什麽?”


    “照這麽聽來——那位姑娘名叫八重是吧?八重她——還真過了好一段苦日子,好不容易才換來現在的幸福,是這樣吧?”


    “是呀——”


    阿銀垂下視線,伸長了白哲的頸子說道:


    “——八重原本是茅場町的藥材大盤商的千金。阿又你應該聽過這家商行吧?他們老板——七年前上吊自殺了。”


    “茅場町的藥材大盤商?七年前——”


    又市以食指蹭著下巴沉思,不一會兒似乎想到了什麽,使勁拍手說道:


    “——你是說?就是那個——被旗本武士刁難而破產的須磨屋?”


    “是啊,就是須磨屋。”


    “這我倒有聽過,聽說那是場災難。因為混蛋武士找碴,說他們賣的藥沒效,導致他們肚子痛,便向須磨屋勒索——是這樣子吧?所以,八重就是須磨屋老板的千金?——”


    又市皺著眉頭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悶聲笑起來,肩膀不住地顫動著。


    “笑什麽?什麽事這麽好笑?”


    “我就說嘛,阿銀,你曾告訴過我,當你還是個正經姑娘的時候,曾和某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同習藝,指的就是這件事啊?”


    “是啊”阿銀轉過頭來看向又市。


    她細長的眼睛邊緣抹著一抹淡淡的紅妝。


    “——那有什麽好笑的?”


    又市大聲笑起來,說道:“你曾是個姑娘這件事還不夠教人發噱嗎?沒想到如今人見人怕的巡回藝妓大姊頭阿銀,竟然也曾有過如此純真的過去呀。”


    “少嘲弄我——”阿銀噘起嘴抗議道:


    “對不起,老娘我昔日也曾純真無瑕,當過一個含苞待放的小姑娘,你就給我留點口德行嗎?我曾是純真無瑕有什麽好笑?想要嘴皮子也該有個限度吧。你這個死禦行!”


    “哼——”禦行嗤之以鼻地回道:


    “別開玩笑了,愛耍嘴皮子的是你自己吧。若是你講起話來沒這種架子,我多少還會改變對你的看法。但問題是,像你這麽潑辣又伶牙俐嘴,恐怕沒個五年、十年是沒辦法練成的,是吧?所以想必你從小大概就是這副德行吧?”


    “什麽嘛!我看你才是隻會要嘴皮子,看女人卻完全沒眼光。我告訴你,我兒時可是個眾人公認的可愛小姑娘。而八重剛好少我一歲,她很乖巧,跳起舞來也頗有天份。隻可惜——”


    阿銀話說不下去,把臉轉到一旁。


    “唉——”


    又市攤開白色棉布,望向和阿銀同樣的方向說道:


    “——唉,災難本來就像場傾盆大雨,


    說來就來,想躲也躲不掉。你我不也都經曆過類似的遭遇?不過,常言道留住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是嗎?”


    “是啊,能活著比什麽都好。隻要能活著,或許還有機會嫁個有錢大爺,飛上枝頭當鳳凰呢。”


    “所以阿銀呀,對八重來說,吉兵衛真的是個乘龍快婿吧?”又市探出身子說道:


    “唉——,堂堂老客棧的老板迎娶一個飯盛女,通常大家都會認為是女方高攀吧。”


    “這我了解——”阿銀說道:


    “各種說法都有啦,不過,最關鍵的還是八重有了小孩。柳屋這個客棧老板一直都生不出小孩,想必無子嗣繼承家業讓他憂心不已吧。因此管她是飯盛女還是女傭,隻要懷了他的骨肉,原本的身分就不重要了。”


    又市已經完全脫掉旅行裝束,盤腿坐在地上問道“她的身分應該不是個問題吧?”


    “唉——八重如今雖然是身分卑賤,但昔日畢竟也曾是個富商千金,原本就不是個妓女或村姑嘛。”


    “或許吧。不過,我想到的是,八重大概才下海不久吧?吉兵衛再怎麽古怪,畢竟也是個客棧老板,要對自己客棧雇請的飯盛女下手,也不會找個在風塵中打滾多年的女人吧。”


    “說的也是。”


    “話說回來。阿銀,須磨屋在七年前就倒閉了。然後過了三年,八重她娘才過世,所以她是四年前才開始一個人過活的,是吧?但即使如此,當時她還是遵守她娘的遺誌,沒有下海當流鶯。另外,她也沒離開過江戶,所以,應該是到了品川才下海成為飯盛女的吧——”


    “所以她是剛下海?”


    “應該是吧。畢竟這裏是東海道的第一個宿場呀。”


    “那麽——八重是在柳屋下海的?”


    “有可能。姑且不論她當時是否仍為完壁之身,但想必是來到這兒才開始接客的。吉兵衛大概是在決定雇用八重時——就注意到她了吧。”


    “照這麽說——表麵上是讓她到客棧來當飯盛女,事實上則包養了八重。是嗎?”


    “那還用說——”又市繼續說道:


    “吉兵衛既然因看上八重而雇用她,當然不希望其他男人碰她。所以,八重的恩客應該隻有吉兵衛一個。如果是這樣倒還好,但阿銀呀,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擔心她呀。八重現在很幸福沒錯,但若你從那個名叫阿文的女人那兒聽到的消息當真——”


    “事情可就嚴重了”又市一臉嚴肅地望著阿銀說道。


    “若阿文所言屬實——”


    “那個人——”


    阿文絕對沒說謊——阿銀有點生氣地說:


    “——阿文說的都是真的。她——可曾下過地獄呢,經曆超乎咱們想像的事,隻是,她知道的也隻限於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至於這到底是否屬實——恐怕是難以判斷。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那你認為呢——”又市彎腰問道。


    “吉兵衛這個人——”


    “應該就像阿文說的吧,這種事——他應該做不出來吧。”


    “可是——1咱門沒證據呀。”


    “咱們不就是專程來找證據的嗎?”


    所以啊——又市腰彎得更低,繼續說道:


    “找證據需要點時間。不過,距離婚禮隻剩下三天,我要講的就是這件事,時日已無多。如果吉兵衛那家夥的為人果真如阿文所言,想必不會輕易露出狐狸尾巴。但麻煩在——我們也不能還未確定真偽就把事情告訴即將過門的新娘,對吧?”


    “阿又,這件事——即便是真的,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你。因為大家是不會相信世上真有這種人的。所以如果沒人相信,你再怎麽解釋都是白費力氣,隻會惹人厭而已,不是嗎?”


    “你這說法也對——如果是這樣,我們該怎麽辦?難道我們就什麽都不說,眼睜睜看著她過門?當然,姑且不論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如果謹慎一點,最好的方法還是——就是由我來挑撥雙方,讓這場婚事告吹——”


    又市這個人,雖然外表是作僧侶打扮、撒符紙的禦行,但其實是個靠與生俱來的三寸不爛之舌吃飯的惡徒,靠一張嘴招搖撞騙,是個名副其實的詐術師。特別是挑撥離間、讓夫妻離異更是他的拿手好戲。要他出馬對女人說幾句甜言蜜語,藉此讓她悔婚,可說是易如反掌。


    “——等她嫁過去就太遲了,所以,我們必須在完婚之前把這件事情辦妥。這其實挺簡單的,甚至不必設什麽計謀圈套——”


    “這招可行不通——”阿銀說道。


    “為什麽行不通?”


    “她肚子裏的孩子要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孩子是無辜的呀。好不容易懷了胎,逼她把孩子流掉未免也太不人道了吧?咱們也不能讓她一個女人家孤零零地流落街頭,背著孩子接客吧。這點道理阿又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呀。”


    阿銀說完,歪起細長的頸子盯著又市瞧。


    又市則露出驚訝的表情,說道:“阿銀呀,照你這麽說,這問題根本不可能解決,我看咱們幹脆就別插手了。所以我一開始不就講過嗎,這件事咱們就隨它去吧。”


    “什麽?阿市,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畏首畏尾了?這件事沒什麽好猶豫的吧——”


    阿銀斬釘截鐵地說:


    “咱們當然要保障八重的幸福,否則豈不辜負阿文之托?這不是你這騙徒發揮神通本領的大好機會嗎?——”


    說到這裏,巡回藝妓以更嚴厲的語氣繼續說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咱們雙方誓不兩立——這不是連最差勁的劇本或酒館店小二都懂的道理嗎?而能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就隻能靠你這騙徒的能耐了。也因此,我才砸下大筆銀兩找你來幫忙。拿多少錢就幹多少事吧。”


    你還真是噦唆呀,也不知道愛耍嘴皮子的是誰——又市一麵抱怨,一麵熟練地把棉布纏到頭上。然後,他拿起身旁的偈箱往脖子上一掛,大刺刺地站了起來。


    “上哪兒去?”


    “反正沒辦法啦,我先去附近做點兒生意再回來。幸好那謎題先生人還沒到。無論如何——咱們若要設圈套,當然得先做點準備。我先去和檀那寺的人打聲招呼,在那附近繞一圈,撒撒這種靈驗的符紙祈祈福——”


    話畢,又市從偈箱中取出一張印有妖怪圖畫的符紙,撒向空中。


    [四]


    那是妖怪作祟。


    絕對是妖怪作祟。


    如果那不是妖怪作祟,還會是什麽東西作祟?


    沒錯,那一定是那株柳樹的妖怪作祟。


    不是、不是,不該說它是在作祟,應該是在生氣吧。


    受到如此淒慘的虐待,連那株柳樹都生氣了。


    樹木確實會成精。當然會成精呀。


    你不相信?


    我老家在信州,那兒窮鄉僻壤的,就有很多成精的樹。


    有呀,這種事到處都有。


    像我出生的地方,地名叫做大熊,那兒有一株名叫飯盛鬆的鬆樹。


    那株鬆樹長得很雄偉,枝幹的形狀活像一碗盛滿的飯。


    那株鬆樹生得還真是漂亮呀,


    據說當年源賴朝公(注6)打那株鬆樹前經過時,發現月亮懸掛在這株飯盛鬆上非常漂亮而稱讚不已,可見這株鬆樹的曆史有多悠久。


    據說若在煮飯時放進這鬆樹的葉子,煮出來的飯保證美味,我們家裏也是這麽煮的。


    真是令人懷念哪。


    曾有個家夥想砍掉這株飯盛鬆。


    這是我孩提時代的事了。據說斧頭一砍進樹幹裏,樹幹便噴出血來,把那樵夫嚇了一


    大跳。然後,有隻蛇從樹幹的傷口跑出來,攻擊那樵夫。


    什麽?


    我是沒親眼看到啦,我又不是樵夫。不過我倒是認識那個樵夫,後來他還真的死了,而那棵飯盛鬆的樹幹上確實有道傷痕,並且類似血液凝固的黑色東西還一直留在上頭。


    這種事絕非空穴來風。


    畢竟樹也是有生命的。


    年歲一久也會衰老嘛。


    倒是,柳屋那株柳樹——你看過了吧?嗯,大家都看過吧。隻要走進宿場,不想看到都不行,長得還真是雄偉呀。


    我活到這麽大把年紀,還不曾見過如此雄偉的柳樹呢。


    比飯盛鬆還高大,樹齡也更老吧。


    就連飯盛鬆那樣的樹都有靈性了。我想這株樹能長到這麽大,就代表它所懷的力量有多可怕呀。


    什麽?


    不一定都會幹壞事啦。


    人不也一樣嗎?受到別人照顧時都懂得感恩,也會報恩。反之,被人欺負時就會懷恨在心,也會報複。不過人可能會恩將仇報,畜牲和樹木就不會這麽不講情義了。


    所以如果能好好愛護它們,應該就會有福報吧。


    如果任意欺負它們,就可能遭報複了……大樹確實會成精。


    畢竟你看它生得那麽雄偉、那麽巨大。


    柳樹原本就會成精嘛。而且那株柳樹樹齡數百年,噢,甚至上千年,是全國最高齡的柳樹,雖然不是飯盛鬆,但據說砍傷它也會流血,砍倒它則會惹來災禍。據說也曾有人嚐試過,並因此賠了老命。你看這樣都會惹禍上身,可見那株柳樹有多可怕了。


    對,對呀,那兒原本就不宜住人。


    對啊,問題就是那株柳樹所在的位置。柳屋蓋在那裏,等於是和那株柳樹借地。當然,要向它借地,當然就得好好伺候它。至少要懂得感恩,善待它、珍惜它,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你說對不對?


    什麽?


    吉兵衛這個人就是愛追根究低,才會不懂得這個道理。他完全不相信樹木有靈性,認為樹木就是樹木,如果每個人都不敢砍樹,就不可能蓋房子,連木杓子都做不出來。


    唉,這麽說也不是沒道理。畢竟我們必須伐木才能蓋房子,才有柴木煮飯來填飽肚子。但這其實也是心態問題吧。


    對啊,是心態問題。


    佛家不是說,山川草木皆有佛性嗎?


    所以,認為樹木可以要砍就砍,是不正確的。人要懂得珍惜,才不至於將它們消耗殆盡。


    畢竟有樹木咱們才能蓋房子,才能煮飯、喝湯。大家都應該懂這個道理。


    就連十年前,那座柳樹祠堂被拆毀的時候——。


    聽說他拆祠堂時,幹得非常狠絕呢。


    即使如此,如果他有什麽信仰,那還另當別論。他若是篤信阿彌陀佛還是觀音菩薩,不相信柳樹有什麽法力,那麽即便柳樹作祟,念佛也可讓他得到庇佑。畢竟神佛何等偉大,信它們是絕對沒壞處的。


    所以他若是為了貫徹對神佛的信仰,才要砍掉柳樹、拆毀祠堂,那我還能理解。


    什麽?


    不對、不對。


    他信荒神哪裏虔誠?不過是做個樣子。


    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對勁。當時我就認為他的信仰絕對過不了半年。


    沒錯,他很快就放棄了。


    所以呀,像這種半調子的信仰,反而更不好。


    我就是這個意思嘛。


    他的曆代祖先都葬在宗祠廟裏,他卻不知足怎麽回事,竟然跑到隔壁鎮上的廟裏聽講經。真正有信仰的人,應該是不會這麽做的。


    我呢,從吉兵衛小時候就了解他的為人。吉兵衛表麵上是很會做生意——可是,他卻和他的父祖輩不同,完全沒信仰。


    沒信仰呀。


    他是有點小聰明。想必就是這小聰明在作怪吧。


    畢竟信佛可不是講道理。


    表麵上,他是有信仰沒錯,事實上卻隻是硬拗道理。


    是啊,我也這麽覺得。他好像什麽神都拜。


    其實,所有與信仰有關的作為,吉兵衛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生意。離開荒神講經會之後,又改變好幾次信仰,但他真正追求的,一直都是利益,而且這利益並不是心情與感受的問題,而是眼睛看得到的利益,也就是金錢。


    信仰哪是這麽一回事?


    對神佛祈禱時,哪能直接開口要錢?但吉兵衛好像是這麽做了。


    總之他幹的似乎不僅如此——。


    這位大老板,最近似乎對江戶各種流行的神明都有興趣,一點節操都沒有——看來他並不是打自內心信仰神佛的。


    還不簡單,他的目的還不是為了拉客人。


    他不是曾參加庚申講經會還是大黑講經會嗎?他隻是暫時佯裝虔誠,和講經會的人混熟,然後再利用這層關係把講經會裏的信眾拉到店裏,讓他們花錢。


    哪有多遠呀?這兒不過是品川呀。


    距離江戶哪有多遠?在這一帶做生意,總比在什麽鳥不生蛋的地方要容易吧?從江戶來的遊客不是大都會到步行新宿來嗎?總之,吉兵衛就利用這個手段,巧妙地招呼信眾到他的客棧投宿。


    唉,這也不算什麽壞事啦。


    是啊,柳屋老板其實不是個壞人。他為人慷慨,待人親切,因此風評還算不錯。他做生意認真,甚至給人熱心過頭的感覺。


    你說他是個守財奴?噢,他也不至於那麽吝嗇啦。說他愛錢,毋寧說他隻是很認真吧。畢竟身為生意繁榮的百年老店柳屋第十代掌門人,也許是自覺責任重大,不得不認真吧。隻是,若為此佯裝篤信神佛,就未免太可悲了。


    但不管怎麽說,他到底不是誠心在信仰神佛。


    信仰不虔誠的人,就會遭報應吧。


    即便自己無心為惡,但若信仰神佛的目的純粹是賺錢,如此信法反而不好。


    而且他信的不都是流行的神明?這些哪能庇護他呀,對手可是一株千年老樹呢,所以才會招致如此結果呀。


    沒錯。一個人不謙虛自省、敬天畏神是不行的。


    其實不論是神、佛、還是庭院中的大樹,如果你真的對它敬畏有加,自然就會產生謙遜之心,這是最重要的。反之,吉兵衛既不信神佛,又亂砍樹木——即便他為人再怎麽好,還是難免會遭到報應吧。


    這就是報應呀。


    什麽?


    不不,其實針對這件事,我也勸過他好幾次了。


    如果他能信這些莫名其妙的神佛,至少也可以用神酒祭拜一下庭院中的神木吧。


    可是他哪聽得進去呀。


    他就是脾氣硬。


    所以才會死了兒子,老婆也留不住。


    倒是,記得吉兵衛第一個兒子名叫阿信,生得還挺可愛的。


    那娃兒真是——。


    嗯。真是可憐呀。


    凶手就是那株柳樹呀。


    還能有什麽意思?正如我所說的呀。


    那娃兒當時在中庭,就死在褓母的背上的。當時他脖子才剛硬呢。


    據說當時褓母正背著他哄他睡。那天那娃兒一直睡不著,褓母便走到中庭,一麵唱著搖籃曲一麵哄他睡。


    然後,聽說那天風勢不小。


    是啊,呼呼地吹著。


    原本哭個不停的娃兒突然安靜了下來。


    聽說褓母以為孩子終於睡著了。


    於是,她想回房間,讓孩子到床上睡覺,不料才走一步,就覺得背後好像有人拉扯。褓母覺得很奇怪,回頭一看,竟然有一隻很長的垂柳從空中伸下來,勾住自己的背後。


    褓


    母覺得很奇怪,試著掙脫它。


    卻掙不開。


    再怎麽用手撥都撥不開,


    最後她抓住柳枝,用力一扯。


    沒想到這時候背部傳來”呃!”的一聲。發現情況不對,褓母立刻脫下背巾,把娃兒放下來。


    這下。


    據說她發現娃兒的脖子上纏了好幾圈柳枝。


    可能是風讓柳枝纏住娃兒的。


    小娃兒就是脖子被纏住,才沒再哭出聲的。


    是呀。


    那娃兒就是被柳枝給勒死的。


    照顧孩子的褓母後來幾乎發瘋了。孩子的娘——好像叫做阿德吧,也是痛不欲生、幾近瘋狂。當時我人也在場,看得連自己都難過得不得了。


    結果,不久後,那位褓母就不見了。然後,阿德也在柳樹下,而且正好在祠堂前方自戕而死。


    想必她是傷心得無法自己吧。


    吉兵衛則是備受打擊,整個人變得六神無主。


    那位女傭?


    喔,你是指那照顧娃兒的保姆嗎?她後來在海邊被人撈上來,看樣子是投海自盡的。


    這一定是報應呀。


    如果這不是報應,還會是什麽?


    否則柳枝怎麽會剛好纏住娃兒的脖子呢?


    真是太可怕了。


    但即使如此,吉兵衛還是不打算善待那棵柳樹。


    其實不隻我,他客棧裏的其他夥計也都勸過他好幾次,但他就是不聽。也許吧,既然那棵柳樹殺害了他的妻小,再拜它也沒用了。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因為怨恨,才會對那株柳樹如此輕蔑:他當然不可能去祭拜殺了他妻小的仇人吧。但事實並非如此;這種念頭他想都沒想過。吉兵衛他——。


    他認為那隻是一場不幸的——意外罷了。


    當然,這是一場意外沒錯,但這情況畢竟和被同天花板上掉下來的瘋狗咬到不同,是吧?可是,吉兵衛竟然說道理是一樣的。也許他若不這麽想,會難以承受這打擊吧。隻是……。


    後來他依然——。


    [五]


    報應?


    那應該不是報應吧?


    嗯。與其說是報應,不如說是冤魂遺恨吧。


    什麽?


    柳樹精報複?


    這種傳言……有根據嗎?


    是賣蝦的與吉說的?唉,老一輩的都是這麽說的啦。不過,我想這是因為這一帶居民的祖先牌位都供奉在那座廟裏,廟裏的和尚才會這麽說的,大家自然也就跟著這麽說了。


    我和吉兵衛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所以我很清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可是大家都把前後關係弄錯啦,前後關係。


    大概是他們忘了吧。


    唉,這些老一輩的都比較健忘嘛。畢竟事情都已經過了十年,加上與吉也都這把年紀了,連去年的事他都記不清楚,而且對那件事的看法或許又有些一廂情願吧。


    吉兵衛拆掉柳樹祠堂,是阿信過世後的事啦。


    是啊。


    那娃兒是剛入秋時過世的,當時柳樹枝條還很青翠。沒錯,我聽到對麵出事了,立刻跑過去查看,發現阿信脖子上還貼著幾片柳葉。


    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啊。


    是一樁很不幸的意外呀。


    是啊,純屬意外。


    吉兵衛拆毀祠堂則是翌年春天的事。據說,他是用荒神祭典的護摩之火燒掉那座祠堂的。千體荒神堂的大祭在三月,這祭典除了鎮住荒神,也能助人避免火災。荒神是一種灶神,我們這種做生意的都會拜,一點也不奇怪。


    是呀。


    目前拜荒神的信徒甚眾。


    是呀。這件事其實是有原因的。


    吉兵衛絕不是信仰不虔誠。


    隻是大家把前後順序弄混了,才會覺得有問題。


    所以羅,是阿信被柳枝勒死的悲劇在先。當時吉兵衛傷心欲絕,嚎啕大哭幾近發狂呢。


    他是個疼愛孩子的人,疼阿信可是疼得沒話說。


    再加上這是第一個兒子。在那之前,吉兵衛婚事老是談不攏,直到三十歲才好不容易成了親呢。


    生下阿信之後,他終於有子嗣可繼承家業,吉兵衛簡直是欣喜若狂。因此遭逢此喪子之痛,自然是錐心刺骨呀。


    連我看了也難過得跟著落淚呢。


    總之是這件事先發生,之後阿德才在祠堂前自戕而死的。


    是呀,阿德並不是在祠堂的遺址,而是在祠堂前身亡的。阿信過世之後——當時發生了一大堆事,對了,當時喪禮還沒舉行。祠堂也還在,我還記得鮮血濺得祠堂上到處都是呢,絕對錯不了。


    同一天,那個照顧娃兒的女傭就投水自盡了。


    不過,她的屍體是在好幾天後才由土左衛門在海邊發現的。這下——一連的慘事終於惹腦吉兵衛了。


    什麽?當然就是怪罪那株柳樹呀。


    平常人都會這麽想吧?


    他因此認為那株柳樹害死了他兒子,而且還連帶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女傭。


    他認為那株柳樹就是所有禍害的元凶。


    在那之前,吉兵衛其實早晚都向那株柳樹供奉神酒,中元和正月也會準備牲禮祭拜,如此用心供養,卻換來如此打擊,哪會不惱羞成怒。


    因此這件事絕對算不上恩將仇報。


    原本供奉得如此虔誠,這下該怎麽解釋呀?


    你想想,吉兵衛一家世世代代住在那兒都是平平安安的,為什麽突然會碰到這些災禍?不管那株柳樹會庇佑人還是會成精作祟,他原本祭祀得那麽虔誠,此等災難為何仍降臨在他身上?這完全說不通吧。


    而且,你當然不能期待他繼續誠心膜拜那株害死他妻小的柳樹吧。


    噢,這與吉也提過嗎?當然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那株柳樹絞死了吉兵衛可愛的兒子嘛,而且祠堂上還留著他妻子的血跡呢。


    就這樣,吉兵衛一改每逢正月參拜祠堂的習慣,也禁止家人參拜。


    當然,當時他還在服喪,這麽做是很合理的。


    你說是不是?


    沒錯。


    他都這麽難過了,哪可能要他向殺害妻小的仇人合掌膜拜,是吧?應該沒有人這麽傻吧。可是,周遭老一輩的都以此威脅,說一切都是那株柳樹在報複,如果不更誠心拜祭,將會發生更可怕的事。這些話讓吉兵衛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正巧聽到別人的建議,便信起了信徒甚眾的荒神。


    後來他拆毀祠堂,把拆下的木頭丟進護摩之火燃燒,看得出他有多生氣,內心可是充滿怨恨。因為祠堂牆上阿德的血跡怎麽洗也洗不幹淨,所以,每次看到祠堂,吉兵衛就會憶起那樁傷心事。因此他隻好——。


    可是,拆掉祠堂,柳樹還在呀。畢竟那株樹絞死了他的兒子,因此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打算連這株不祥的樹都給砍掉。不過,他終究沒能動手。


    後來,不管他再怎麽誠心禮佛,還是無法抹平失去老婆與孩子的痛苦。


    因此吉兵街才會一再改變信仰。


    是呀。


    所以我才說大家都把前後關係搞混了呀。


    並不是他改變信仰才遭報複,也不是他對那株柳樹不恭才被懲罰,而是因為先有這些意外事故,吉兵衛才會改變信仰,並且對那株柳樹心懷怨恨。


    這樣你懂了嗎?


    之後就開始有人傳言是那株柳樹在作祟。若果真如這些人所言,那麽這株兩百多年來一直沒惹事的柳樹,為什麽會突然開始作怪?


    這不是很奇怪嗎?


    把那些事歸罪於柳樹作怪,根本不合理。


    如果說吉兵衛曆


    代祖先都曾為柳樹所害,那還說得通。可是,打從第一代的宗右衛門起,連續八、九代都不曾聽說有人遭難,而且代代均得以安居樂業。為何到了第十代才出事?這你也覺得說不通吧?


    我也覺得很奇怪。


    所以,不論他遭逢多少不幸,應該都不是那株柳樹在作祟。我看也隻能這麽想了吧?我反倒


    認為是那株柳樹因吉兵衛的怨念而枯竭呢。


    你想想。


    那樁發生在十年前的事,一直遺害至今呢。


    沒錯,正是如此。就是因為如此,這十年來吉兵衛才會慘禍不斷,不管改信什麽神佛,都遇不到一件好事。因此他才會不斷改變信仰。


    是啊。


    他娶的第一位繼室喜美,還有後來的阿文、阿澄——每個到頭來都……。


    對,所以吉兵衛原本已經堅持不再續弦了。可是,他得有子嗣繼承家業呀。


    所以,周圍的人都拚命勸他續弦。


    他也是因此才決定迎娶喜美的吧。


    是呀。


    其實,吉兵衛這個人還挺好商量的。喏,你看他長得一表人才,也很懂得待人處事,不會無理取鬧、冥頑不靈。他還宣稱娶了繼室之後,一定會把過去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一切從頭來過。


    聽了我也覺得很寬心呢。


    倒是,你也知道吧?——。


    對,他們遲遲生不出孩子。


    不,他們夫妻感情倒還不錯。而且,即使生不出小孩,也沒有公公婆婆老在一旁嘮叨,親戚朋友也全都不緊張。畢竟你也知道,當時吉兵衛才三十四歲,喜美也隻有二十二,三歲。孩子日後要生幾個都成。如果他們夫妻倆都已經五、六十歲,那就另當別論了。


    對對。


    他們夫妻處得還不錯啦。對對,你說的沒錯,生小孩這種事是不能勉強的,所以,吉兵衛似乎曾和妻子商量,也許可以收個養子。


    但事出突然,真的很突然。


    喜美竟然不告而別,回娘家去了。


    不該說是回去啦,該說是逃回去的吧。


    原因就不清楚了。她好像在怕些什麽。


    對呀,似乎是有所畏懼。


    親戚們好幾次去請她回來,她都直呼害怕,不敢回來。似乎曾有一兩次是順利把人帶回來了,但又讓她逃了回去。


    是呀。


    大概是——吉兵衛本人是什麽也沒說啦。但後來我想想——對呀,喜美的確該逃回娘家。因為後來的阿文跟阿澄都遇害了嘛。噢?我的意思是……。


    一定是鬧那個呀。錯不了。


    就是那個呀。那個。


    冤魂呀,阿德的冤魂嘛。


    據說是出現在那株柳樹下。不,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很多人都曾聽過女人啜泣的聲音。我不久前也聽到了呢。


    對呀。


    所以我不是說嗎?


    並不是那株柳樹在作怪啦。


    如果是鬼怪作祟,應該是阿德的冤魂吧。她死了孩子,幸福的生活也因此破滅,所以才會出來鬧事呀。


    是呀,想必正是如此。


    她很可能是嫉妒那些繼室吧。


    自己無法達成的心願,哪能讓別人搶功?也或許她對丈夫還心存眷戀吧。


    阿德的確很可憐。


    由此可見,女人的執念真的很可怕,咱們倆都得小心哪。


    是呀。


    如果柳樹精要報複,應該會先搞垮吉兵衛的客棧嘛。


    理應是這樣吧?可是你看,柳屋照樣生意繁榮,興旺得不得了。哪有這種半吊子的懲罰?而且所有災難都降臨在吉兵衛身上,喔,不,嚴格講應該不是降臨在吉兵衛身上,而是在他的妻小身上。


    他的第三任繼室,就是阿文。就連她也遭了殃,而且下場淒慘。


    阿文生了一個孩子,叫做莊太郎——我們都叫他阿莊,出生後三個月就夭折了。


    據說死因不明。而且,孩子夭折後的約十天裏,阿文都臥病在床,有天突然衝出門去,從此不知去向。而且她還不是普通的逃家,因為她離開時一路大哭大喊,赤腳跑過街道,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呢。


    她是發狂了吧。


    沒錯,是不尋常。


    阿文從此音訊全無。


    阿澄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已經是第四任的繼室了,所以我們都很擔心,所幸吉兵衛滿體貼的,阿澄也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過沒多久肚子就大了起來,吉兵衛也很高興呢。


    是呀,他是很疼孩子。


    吉兵衛真的很喜歡孩子。換作是我,可能會嫌又要生啦,真麻煩。


    但他可不一樣,對懷孕的妻子非常照顧,不僅每天拿最好的東西給她吃,甚至生意可以不做,也要留在家裏照顧她。


    可是。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阿澄有天就毫無預警地失蹤了。


    當時她應該已經快臨盆了,當時我還以為她是回娘家待產了呢。


    不料……。


    之前也沒聽說阿澄的身子有哪裏不對勁。


    是呀。


    但後來卻傳出阿澄死於流產。


    原本準備慶祝孩子出世,最後卻變成喪事。這件事連我也大吃一驚。是啊,一定是阿德的亡魂在作祟。


    看樣子,阿德真的懷恨至深。她不允許吉兵衛擁有子嗣——也不允許他過得幸福。


    這是一種詛咒吧,詛咒。


    所以——吉兵衛才會到處求神問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哪有誰敢責怪他。


    這件事應該跟那株柳樹沒關係吧?


    沒關係啦。


    是呀。


    所以我才擔心呀。


    對對,就是他這次的婚事呀。你說那位八重小姐嗎?不知道她會不會也……。


    不不,不是她身分的問題。她來性情很好,長得也很標致。聽說她原本是江戶某大商行老板的獨生女不是嗎?


    是啊,我聽說過。


    真的嗎?


    你和八重小姐是什麽關係?


    昔日曾受過她爹照顧?


    噢,原來如此——。


    這下我弄懂了。原本還在好奇你為什麽要如此打破砂鍋問到底呢。


    原來如此呀。——是,什麽?七年?你找八重小姐找了七年?噢噢,原來如此。不是啦,我想她也過了一段苦日子吧。是的,是的,對呀。


    想必你真的很替她擔心吧?


    不,她雖然是個飯盛女,但實際沒在接客啦。


    這點我倒是可以保證。


    是呀,想必吉兵衛一開始就是打算娶八重小姐為妻,才雇用她的。


    對,沒錯,你看得很清楚嘛,我是覺得那位八重小姐長得有點像阿德啦。真的,我是這麽覺得啦。所以當初掮客一把八重帶來,吉兵衛當場就——。


    對對。


    可是……。


    噢,她似乎——已經有了。


    什麽?不,噢,是孩子啦,我指的是有了孩子。


    八重小姐似乎已經有孕在身了。


    正是如此呀。吉兵衛自己也說啦。既然有了孩子,就完婚吧。是呀,是吉兵衛自己說的。


    是呀,他們倆後天就要完婚了。


    可是呀,正如我剛才所說,因為我知道過去發生過什麽事,所以很擔心這次會不會又重蹈昔日的覆轍。當然,現在吉兵衛正在興頭上,當著他的麵我也說不出口啦。


    當然說不出口呀。總不能警告他,小心這次妻小又要遭殃吧?


    說不出口吧?


    什麽?


    喜美?——你是指吉


    兵衛的第二任繼室?


    喜美她——還活著呀。應該還好吧,不就隻是回娘家而已?幸好她沒有幫吉兵衛生下孩子呢。聽說她改嫁到大井一帶,成了一家雜貨鋪老板的繼室——。


    [六]


    柳屋吉兵衛與八重的婚宴盛大莊嚴,進行得非常順利。


    原先吉兵衛親戚擔心的事——也就是關於八重身分的糾紛——也因為出現知道八重過去的男子,終於圓滿解決。表麵上已經沒有任何問題,婚宴在平穩的氣氛下結束。


    吉兵衛親戚主要擔心的,並不是八重原本是從事低賤的工作,或是主仆成婚的風評會如何,而是懷疑吉兵衛會不會受騙。不過,雖然八重從事卑賤職業,但柳屋一家畢竟隻是商人,並非武士,也沒有什麽立場掛心。隻是,如果八重真是別有居心,想霸占柳屋家產——。


    這件事就另當別論了。


    如果八重隻是單純的風塵女,親戚們也不至於那麽擔心,況且她已經懷了吉兵衛的骨肉。她是個藝妓風塵女這點,隻要花點銀兩幫她贖身就成了。但八重一再強調自己並非風塵女或藝妓,而是個落魄的大商行千金。隻是八重苦無辦法證明自己的身分,也難怪大家懷疑了。


    所以,有些親戚們起初堅決反對這門婚事。不過大多在了解八重的人格後,發現自己不過是杞人憂天。於是,吉兵衛在八重肚子變大之前就決定婚期了。但即使如此,還是有親戚反對。


    不過,所幸剛好出現一個據說曾受過八重的爹,也就是須磨屋源次郎照顧的男子——自稱家住京橋的通俗小說作家山岡百介——一口氣便化解了大家的疑慮。


    八重印象中並不記得有百介這個人。


    不過百介談起一些八重的往事,每件都和八重所述完全一致。而且經過調查,也確認百介的身分並無造假。


    不僅如此,此時又出現一位自稱八重的兒時玩伴——在根津當舞蹈師父的阿銀。八重倒還記得阿銀這個人,阿銀則證實了八重的確是須磨屋的獨生女。


    就這樣——。


    在眾人祝福之下,八重風風光光地成為柳屋吉兵衛的妻室。


    八重淚流滿麵地表示,這輩子原本已經不敢奢望有機會穿上這身白無垢。看到她這副模樣,列席親友也不禁跟著流下同情的淚水,就連原本懷疑她的親戚們都掉了淚。果真是一樁良緣。


    總之婚宴是圓滿結束了。


    然而到了婚宴結束後的翌晚,異象就開始出現。


    第一個看到的是個女傭。


    深夜——據說她看到庭院中的柳樹突然發光。


    她惶恐地前往查看,結果看到中庭有鬼火飄來飄去。


    但吉兵衛斥為無稽,沒把這當作一回事,隻是很多人還是心想:果然……。


    果然又出現了——。


    翌日。


    又有人聽到女人的啜泣聲。


    聲音當然是從中庭傳來的。不僅是晚上守更的老頭,一些投宿的房客也有聽見,家裏的男仆女傭們更是全都聽到了。


    終於又出來啦——住在柳屋對麵、和吉兵衛一起長大的三次屋小老板三五郎心想。


    三五郎這個人既膽小又神經質。但即使如此,他就是愛看熱鬧。每次一聽到柳屋出事的傳聞,三五郎總是率先趕去一探究竟。


    三五郎也曾幾度旁敲側擊地警告過吉兵衛,但吉兵衛從年輕時期就是個理性的人,堅決反對迷信,因此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隻是三五郎每次看到這個工作勤奮的新過門妻子,就感到於心不忍。


    之前,三五郎四度目睹好友的妻子慘遭凶難,而且悲慘的程度還非比尋常,不是自殺、失蹤,就是發狂病死,個個下場教人不忍卒睹。


    因此看到八重越是開朗高興,三五郎反而更是憂慮。


    或許是曾聽過八重昔日不幸遭遇的緣故,三五郎眼中看到的,是這姑娘曆盡幹辛萬苦,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景象。


    ——這件事能放著不管嗎?


    三五郎如此想。


    他算得上是個好人。


    於是,三五郎前去拜訪在柳屋下榻的山岡百介。他和百介是在婚宴前兩天認識的,並且曾就此事做過一番深入的討論。


    百介自稱希望成為一個通俗小說作家,實際上在江戶也從事一些謎題的寫作。他所寫的這類謎題主要是投孩童喜好的問題集,其中有些連大人都難解,由此可見百介的腦筋很不錯。他周遊列國、到處收集奇聞怪譚,準備出版一些目前正流行的百物語,看來對玄妙奇事和妖怪幽靈十分熟悉。


    因此三五郎才會認為百介是個智者。


    一打開紙門,三五郎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出現啦。”


    三五郎進門時,綁著總發的百介正打開筆墨盒以筆沾墨,在筆記簿上寫著些什麽。幾天前他和三五郎的談話,想必也已經紀錄在這本筆記簿上了。


    百介抬起頭來回道——似乎正是如此。


    “今早女仆們非常驚慌。昨晚我倒是沒有注意到有什麽異狀就是了。”


    “因為你這房間麵向大馬路嘛。從我家店裏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敞開著的紙門對麵,就是三五郎的爹所經營的旅館——三次屋的二樓。


    “——但是距離這兒的中庭還很遠吧?”


    “是有點遠。”


    百介把筆收進筆墨盒,便離開小桌子站了起來,請三五郎在坐墊上坐下。


    “不過——此事可是真的?”


    “應該是真的沒錯。原本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聽到了,但婚宴後的第二晚,又開始聽到那哭聲。而且,聽說婚宴當晚就有人看到柳樹旁出現鬼火呢。”


    “中庭出現鬼火,應該是在婚宴後的第三天,而不是當天吧。”


    “不過是第一天都沒人看到而已啦——而且那鬼火就出現在阿德過世的地方呢。你也看過了吧?”


    “看過什麽?”


    “就是中庭那株柳樹。”


    “噢——”


    百介翻開筆記簿說道:


    “——看過了。從環繞中庭的走廊看過去,真的是非常驚人,沒想到柳樹竟然可以長到如此高大。不過,祠堂原本在什麽位置,我就看不出來了。”


    “那地方如今已長滿雜草,不準任何人靠近。這也是吉兵衛的決定:不得祭祀,也不得整理。當然,也沒有人敢靠近啦。隻不過,這麽一座大好庭院,過去一向是這家旅館的賣點,因此很多人認為任其荒廢實在可惜——”


    “有點野趣也不是壞事呀。”


    “是啊,看起來恐怖些,是比較有柳樹精作祟的氣氛。噢,姑且不談這個;祠堂原本的位置就在池邊。”


    “是在池塘的——這一帶嗎?”


    百介邊說邊打開筆記簿,向三五郎出示其中繪有中庭圖案的一頁,在圖畫四處還寫有各種補充說明。


    “噢,你也會畫畫?畫得還真傳神呀。對對,就在這一帶。”


    “就是這個——有點突出的地方。是吧?”


    “是啊,景象和十年前有點不同了。噢,對對,阿德就是死在這一帶的。當時她的腳還浸在池塘裏呢。祠堂就在這一帶,而她的血就……。”


    三五郎指著圖比劃著。


    於是,百介拿出筆,把三五郎所說的記在筆記簿空白處。


    “——原來如此呀。”


    “百介大爺,照這樣下去,八重小姐會不會有危險?”


    “是有點不妙——”百介回答。


    “畢竟她也是我恩人的幹金……。”


    “但問題是,阿德的詛咒威力可是強得嚇人。我很清楚吉兵衛之前幾任妻室的遭遇,


    這次絕不能讓八重小姐蒙受同樣的災禍。她再過半年就要生孩子了,在那之前,咱們得想想辦法呀。”


    能想什麽辦法?百介雙手抱胸地說道:


    “——畢竟八重小姐還沒遭到什麽災禍,那夜半的啜泣聲和鬼火,真偽至今也未明……。”


    你還真是多疑呀,三五郎皺起眉頭說道:


    “你不是曾周遊列國,搜集了各類奇聞怪譚嗎?”


    “沒錯。正是因為如此,才須更要慎重點呀,小老板。這類故事大多其實是假的。如果囫圖吞棗照單全收,隻怕會成為眾人笑柄。”


    “是嗎?”


    是的——百介說完,合起筆記簿繼續說道:


    “這件事也一樣。在下也不是懷疑小老板和與吉啦——”


    “你覺得哪裏有蹊蹺?”


    “嗯,是呀——”百介含糊不清地回道:


    “與吉和其他許多人都主張是那株柳樹在作祟。可是,我先前聽小老板陳述了很多事,所以便上柳屋的宗祠廟請教那兒的住持。”


    “你是說覺全和尚?他也說過吉兵衛都沒去那兒祭祀祖先吧。”


    “是啊,他也這麽說。不過——我也請教了和尚,是否真如小老板所言,大家都把前後關係混淆了。畢竟無禮地對待柳樹而遭報複,以及因柳樹作祟而不再祭祀柳樹,兩種狀況不是恰恰相反的嚼?”


    “那麽,他如何回答?”


    “他告訴我——第一代宗右衛門的妻子阿柳就是個柳樹精。所以,吉兵衛被鬼魂作祟,遭逢如此災難,都是因為他沒好好供養阿柳的緣故。而且,遇到不幸事故,他還不來拜托我們,反而改信其他宗派。”


    和尚怎麽會這麽講?——三五郎聞言嚇了一跳,接著又問道:


    “那麽,阿德的亡魂呢?”


    “他說自己有幫忙供養,所以阿德不至於淪為孤魂野鬼。他已經超渡了阿德他們母子倆。”


    “哎呀,這和尚怎麽會講這種莫名其妙的話?看現在這情況,不就代表她根本還沒超渡?——”


    三五郎不解地伸手搔了搔脖子。


    “——什麽柳樹精嘛,哪可能有這種東西?如果有人說你祖母是銀杏或者杉木成的精,你會相信嗎?”


    “這種話哪能相信呀。總之——那和尚還說,一切災禍的元凶,都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信吉的死所引起的。”


    “也許是吧。”


    “那和尚認為,那件事也是柳樹報複的結果。”


    “報複?難不成他又說,柳樹會報複是因為吉兵衛沒好好供養先祖?哪有這種事?如果吉兵衛的祖先是柳樹,他死去的兒子信吉身上豈不也流著柳樹的血?柳樹哪會殺害自己可愛的子孫?根本就牛頭不對馬嘴嘛。和尚滿口要供養要供養的,但那株柳樹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想必他隻是希望吉兵衛多去他那兒布施吧。這和尚真是——”


    百介安撫他道:“好了好了,即使真是如此——我比較在乎的還是第一個孩子的死因。如果與吉等人所言屬實,罪魁禍首就絕對是那株柳樹了。也就是柳樹伸出了柳枝,纏住娃兒的脖子。那位和尚也說娃兒是柳樹殺的,因此絕對是那株柳樹作祟。那麽——”


    “當時真有柳枝纏在娃兒的脖子上嗎?——”百介以手捂嘴低聲問道。


    三五郎困惑地皺眉回道:“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娃兒脖子上是有幾片葉子。那可愛娃兒的脖子上留有被纏繞的痕跡,上頭還有幾片青翠的柳葉——哎呀。一想起這景象,我就覺得心如刀割呢。”


    原來如此——百介聞言雙手抱胸沉思起來。


    “有哪裏不對勁嗎?”


    “沒有啦——其實,曾有個民間故事和這情況很類似。那件事發生在唐土。據說宋代有個名叫士捷的人,被柳枝纏住頸子而身亡。”


    “真的嗎?果真有這種事?”


    “不——”百介繼續說道:


    “這種故事——我也就聽過這麽一個。”


    “噢?”


    “是真有柳樹會變幻化成女人的傳說。淨琉璃‘隻園女禦九重錦’中也有這類情節,可見這應該是普遍的傳說。據傳幽靈常在柳樹下出現,這也是有原因的。像鬆樹生得雄糾糾氣昂昂的,因此被喻為勇猛的武士之盾。反之,柳樹的模樣則教人聯想到女人的陰柔。而幽靈在陰陽中屬陰,加上柳樹生長在水邊,所以怎麽看都是陰。”


    你果然是有學問的人,說起話來果然都是有憑有據的;三五郎露出一臉佩服的神情。


    “所以呢?”


    “所以,柳樹和幽靈是密不可分的。在我們江戶,流鶯也都喜歡站在柳樹下拉客。所以在河邊暗處的柳樹下站一個女人,應該是個任誰都聯想得到的景象。不僅如此,在戲劇及讀本中的插畫也很常見。”


    “原來如此。所以呢?”


    “所以,像小老板所認為的,一切都是柳樹下不散的冤魂作祟,或者是現世的遺恨尚未化解的亡魂等等的,都是很普通的推測,大多數人都會如此推想。再者——柳樹會幻化成女人,也是很傳統的說法。在一些鄉下地方,大家甚至會把這類傳說當真。隻是柳枝會伸出柳枝將孩子絞死,這未免就太——”


    “太罕見了?”


    “與其說罕見,不如說是太突發奇想了。如果是知道唐土那故事的人可能不稀奇,但是——”


    “但是怎樣?”


    “但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三五郎側著脖子,一臉疑惑地接下去說:“噢,確實是有點怪,這下我也覺得柳樹哪可能會作祟?但如果不是柳樹作祟——怎麽會發生這種意外呢?百介先生?”


    “其實,類似的意外非常罕見。那並不是自然發生的。如果那是事實——那麽吉兵衛喪子的憤怒,以及阿德亡魂的報複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吧。正是因為這種意外很罕見——”


    “不過——”百介打開筆墨盒蓋子說道:


    “那些認為是柳樹報複的老人,最終的根據就是這一點。也就是最初的災禍是柳樹造成的。因此後來的一連串不幸,就都被他們歸咎為柳樹報複的結果。”


    嗯——三五郎雙手抱胸,一臉罕見的古怪表情沉思了起來。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應該不是柳樹報複的結果吧。這種事的確很罕見,如果真是柳樹報複,那麽阿德、和後來的兒子阿莊,應該都會遭到同樣的遭遇才對。也就是在睡著的時候,被伸出來的柳枝勒死,但這種事隻發生在第一個娃兒身上——”


    接著他低下頭沉思了半晌,然後才拍著膝蓋說道:


    “——吉兵衛很有學問,有時會吟誦唐土的詩什麽的,每次我都聽得似懂非懂,說不定那是——”


    原來如此——百介的表情興奮了起來,並合上了筆墨盒蓋說道:


    “究竟是柳樹精報複,還是阿德的靈魂作怪——總之這件事我們都不能放任不管吧。不過,咱們應該先去瞧瞧庭院裏每晚到底發生些什麽事。”


    “去、去瞧瞧?”


    “是啊。不先把這點弄清楚,什麽問題都解決不了,不是嗎?隻會一味害怕,事情要怎麽解決?想向吉兵衛勸說些什麽都不行——我看這樣如何?小老板,咱們就躲在中庭裏,瞧瞧到底是什麽情況。”


    哇——三五郎大喊一聲,他已經是一身冷汗了。


    “我,我是擔心,咱們會不會因此被牽連?”


    “如果真是柳樹精報複,是有可能被牽連。不過,阿德應該沒理由怨恨咱們倆吧。更何況若是真的鬧鬼,我還是得保護八重小姐呀——”


    “如果你害怕那就算了——”話畢,百介便把身體坐正。三五郎則趕緊揮手說道:


    “我哪會害怕?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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