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


    抑或七人禦前


    凡見死神一度


    必遭橫死之難


    自戕自縊者


    皆為此妖魔所蠱惑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七/第六


    [一]


    六月剛過,在一個和風徐徐吹拂的早晨,山岡百介從加賀國小塩浦回到了江戶府。


    前去時雖是快馬加鞭地趕路,也僅滯留了短短三、四日,但辦妥差事後便不再有必要趕著回去,加上手頭又多了些盤纏,回程便悠悠哉哉地放慢腳步,順道遊山玩水了一番。


    話雖如此——這趟旅程其實走得也沒多灑脫。看的不過是寺廟神社,玩賞的不過是山野河川,沿途未曾沾染女色博奕,飲起酒來亦僅屬小酌,頂多放鬆心情泡了點澡,享用了一些較平日所吃要可口幾分的飲食。


    並不比在自己的隱居入浴好多少。


    ——這也是無可奈何。


    百介心想。畢竟沿途有兩個人同行。一個是緊繃著一張皺紋滿布的臉,一頭白發紮得整整齊齊,一臉哭鬧不休的孩童看了也要噤聲的凶相,名曰事觸治平的老頭。另一人則為在東國名聞遐邇的藝人,一身刺繡羽織,頭包宗匠頭巾(注1),一身打扮華麗瀟灑,此人名曰四玉德次郎。


    這扮相古怪的兩人再加上百介,看起來當然是了無情趣。


    畢竟,此二人原本即非正派之士。


    雖然穿戴幹淨整齊,看來活像個大店家老板,但治平原本卻是個盜賊。雖然早已金盆洗手,但真要盤查還是抖得出一籮筐罪狀。此人雖無前科,但畢竟是個無宿人,通行手形(注2)亦為贗品,因此實難擇大道而行。縱使能巧妙地避過關所,依然無法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若遇上盤查被迫出示身分,即使無犯罪之實,亦恐將遭到逮捕。因此即使身懷萬貫,還是不得有任何引人側目之舉。


    百介原本就是個蠟燭大盤商的隱居少爺,治平則佯裝成一個隱居的


    雜糧大盤商。


    因此,這還真成了一場隱居的入浴之旅。


    至於德次郎,和他們倆其實也是一丘之貉。此人不僅為一雲遊諸國的戲班子座頭(注3),本身還是個深請名曰吞馬術之奇異妙技的放下師(注4)。他操算盤表演的幻戲絕技亦堪稱極品,據說其手腕之高超,隻要撥撥算盤珠子,就連大店家的金庫都會為之大開。


    這家夥一如治平,看來也曾幹盡壞勾當。從一身瀟灑打扮,也不難看出他原本極好女色。但畢竟是物以類聚,蛇鼠一窩,這下眼見同夥治平如此謹慎,這回他的舉止也溫順多了。


    不過。


    百介則幾乎算得上是江戶首屈一指的土包子。對他這麽個木頭人來說,這反而成了一趟安穩的旅程。


    原本百介這回前往加賀這窮鄉僻壤,就是為了助小股潛又市設局。


    這樁差事以一次場麵浩大的障眼幻術,為一位於加賀小塩浦的飼馬長者的大宅邸解決了糾纏多年的紛擾,並換回一家的和樂融洽——


    百介就在這樁差事中充當了幫手。


    又市是個浪跡諸國,靠揮撒驅魔符咒營生的怪異人物。但從小股潛這聽來並不正派的綽號可知,他骨子裏絕不是個單純的撒符禦行,真實身分甚至比治平和德次郎還要費人疑猜。


    就百介看來——又市其實是個懂得差使妖怪的妖術師。


    當然,他所差遺的並非真的是妖怪。


    任何教常人束手無策的紛擾,他都有辦法祭出五花八門的手段消弭化解。暗地裏承接這種怪異萬千的差事,其實才是他的副業。


    這是一門奇妙的生意。由於處理的淨是些借正當手段無法解決的紛擾或難題,因此靠尋常的布局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有時必須采取些不法手段方能奏效。雖然他從未親自下手,但碰上逼不得已,有時甚至還得取人性命。


    即使如此,就百介所知,又市所設的局從來沒為社稷造成不良的影響。隻要憑著小股潛那三寸不爛的舌燦蓮花、和光怪陸離的妖異戲碼,一切均能獲得圓滿的解決,可見此人的確是有兩把刷子。


    在未曾猜透這些局中玄機的人眼裏,一切均看似妖界魔怪所為,就連對他的手段略有知悉的百介,也常被蒙在鼓裏。


    每回紛擾雖圓滿解決,卻屢屢換來妖怪現形。


    由此看來,又市的確稱得上是個使喚妖怪的妖術師。


    而且屢屢憑著機智手段鋤強扶弱,除暴安良。


    不過,又市也並非受人情義憤所驅策的義賊。這小股潛精心籌劃這些戲碼,絕非為了濟世救人的大義名分,充其量不過是為了掙點兒銀兩糊個口。


    治平與德次郎兩人既是又市的舊識,也是他的同黨。


    治平曾是個拉攏人加入匪幫的絹客,同時也是喬裝易容的高手;不僅精通各種詐術,還深諳馴獸絕技。麗德次郎耍起障眼幻街亦是身手不凡,據說在故鄉!——男鹿,還被喻為高明法師。另外,還有一位名曰阿銀的山貓回,她也是個以常理難以測度的女人。


    總而言之,論身手——這群人絕非泛泛之輩,但畢竟均為無宿人。


    隻是這區區幾個無刀無槍、身無分文、而且連身分都沒有的小人物,有時竟然也能將大名玩弄於指掌之間。


    還真是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百介在前年因某個因緣際會,結識了這群金光黨。


    接下來在相處之間,和他們的關係也就變得益形密切,甚至在不知不覺間,還開始充當起了他們的幫手。


    不過,百介並非無宿人,亦非咎人(注5)。


    雖為商家所扶養,但原本為武家之後。


    而且,還是江戶某首屈一指的大店家的隱居少爺。


    因此百介其實是個家世優渥的正當百姓,與這夥人本非同類。


    故他和又市一夥人之間,其實有這一道永難跨越的鴻溝。


    隻不過,百介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趾高氣揚地和世間人等打交道。


    百介認為一個人的價值不應憑身分論斷,亦不可以金錢衡量。在過去幾年裏,由於數度隨又市一夥行動而結識了許多人,教百介益發肯定家產、出身和一個人的本質絕無多少關係。就這點而言,百介這輩子注定隻能當個永無出頭之日的小人物。


    至少,百介這輩子從未賣力工作過。雖立誌成為一個劇作家,但至今仍是籍籍無名。之所以走遍全國搜集奇聞怪談,雖是為一償有朝一日出版一冊百物語之大誌,但再怎麽看,都不過是個仰仗優渥家境遊手好閑的窩囊廢。


    ——窩囊廢。


    這就是百介給予自己的評價。


    因此,不論對方是何等身分,即使是專幹些為世間所不齒的勾當的惡棍,也不會光憑著點就予以鄙視。不,毋寧說百介對這等小惡棍——即使深知對方所身處的世界不容自己立足——甚至心懷強烈的幢憬與共鳴。


    因此隻要他們有所請托,百介便樂意效勞。


    甚至不惜為此艇而走險。


    但,他並不在乎危險——


    百介雖是個窩囊廢,但同時也樂意為滿足好奇心而冒險犯難。


    畢竟他是個甘願放棄大店家老板的頭街,隻為尋求奇聞異事四處遊走的狂徒。對這些巧妙地撥弄人心、隨心所欲地假妖魔之名興風作浪的家夥會產生興趣,也是理所當然。


    每則怪談的背後,均潛藏這夥人的影子。


    反之,有正當身分的百介,對又市一夥人而言想必也有不小的利用價值。雖然一旦有個局外人與事,就必須換個截然不同的方式布局。有好一陣子,百介總是不自覺地在他們的戲碼中插上一腳,在得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前,永遠是渾然不


    覺。


    雖是渾然不覺,但一個局外人卻也能起相當程度的作用。


    每一回,百介都以為自己是依自己的想法和意誌行動,到頭來才發現,原來從頭到尾都被這群金光黨隨心所欲地玩弄於指掌之間。


    說明白點,自己不過是教他們給利用了。


    但百介絲毫不認為自己其實是為人所利用。或許在這群金光黨眼裏,百介不過是個道具——相信這夥人應是如此認為,但百介本身並不作如是想。


    對百介而言,這夥人每回都不忘點醒自己乃正當百姓、和他們生息的環境不同,因此即使這夥人是為了行事方便,他也不認為自己是為他們所利用。


    雖然看來絕非善類,但不論是又市還是治平,起初對拉攏百介與事均至為慎重。對兩人而言,百介與其說是個同黨,毋寧說是個客人,因此總是受到特殊的待遇——亦即倘若有任何閃失,也不至於使百介遭殃及的待遇。


    雖然這或許不過是這群金光黨深知——讓局外人介入得冒風險,而采取的滑頭決策罷了。


    總而言之,百介深深為又市和治平的人品所動,選擇步上這條路,幾乎可說有一半是出於自願。或許,這至少能讓他感覺自己雖是個窩囊廢,但在某些時候至少還能有點用處。


    他也覺得打從和又市一夥人打交道後,自己變了不少。


    這並非指他被視為遊手好閑之輩的境遇有所改變。畢竟這些作為也沒為他掙來多少認可,甚至可說隨這年歲漸長,自己的立場反而變得更糟。但即使如此,百介還是認為此起結識這夥人以前,自己的見識還真增長了不少。


    “不知又市先生怎麽了呢?”


    百介以幾近自言自語的語氣問道。


    此時,一行人已經行過八王子,江戶已是近在眼前。


    百介的親哥哥,也就是身任八王子同心的軍八郎就住在八王子。原本想去打聲招呼,但想身邊還跟了這麽兩個人,隻好打消這念頭。


    “瞧他急成那副德行。還表示要搭船趕路,又不是要回江戶來,急得像什麽似的。”


    “那家夥可是和町奉行一樣忙哩。”


    德次郎回答道:


    “一辦完差事,馬上向那飼馬長者借了一匹數一數二的駿馬,快馬加鞭地上了路。活樣個前去稟報匠頭切腹消息的赤穗傳令(注6)似的。”


    這趟旅途沒有又市同行,個性截然不同的三人根本沒什麽共通的話題,自然就把又市當話題聊了起來。


    “阿又的膽子也太小啦——”


    治平把話給接了下去:


    “想必這小股潛從前曾因錯失了什麽先機而吃過大虧罷。從此就老是認為辦起任何事都得刻不容緩,他這習性我老早就習慣啦。”


    “又市先生也會失敗?”百介問道。


    “哪個人剛出道時不是生手?”治平語氣粗魯地回答道:


    “那家夥當年還乳臭未幹的,就在腦門上紮了個發髻,一副淘氣鬼裝成老成的模樣,真要笑死人了。”


    “我可無法想像一個修行和尚紮發髻會是副什麽模樣——”


    德次郎問道:


    “那是他還在京都時的事嗎?”


    “不,那時的他我也沒見過。那家夥離開京都至少也有十五年了,當上禦行則是出了京都很久以後的事。”


    “是麽?”這放下師驚訝地說道。百介則興味津津地想把話給繼續聽下去。這小股潛的往事,可是沒多少機會聽到的。


    意即,當時的他還沒開始幹撒符的生意?對情況開始有些了解的德次郎問道:


    “——阿又開始闖出名號,不就是靠稻荷阪那樁差事?當年還悶居兩國的我,記得就是在那時聽聞著小股潛的事跡的。老頭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一……不……”


    “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罷,”治平回答。


    “你可記得真清楚呀。”


    “因為當時我正好才剛金盆洗手呀。”


    雖然回答得如此爽快,但治平脫離盜賊生涯的經緯,背後其實也有個悲慘至極的故事。因此,這句話聽得百介是百感交集。


    “那樁差事可成了迫使阿又脫離京都同黨的契機呀。唉,畢竟對手實在是太厲害了。”


    這件事百介也曾聽聞。


    當時又市對付的,是個支配江戶黑暗世界的狠角色——真可說是個如假包換的妖怪。


    “對阿又來說,那絕對是背水一戰罷。畢竟對手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為了避免殃及同夥,他隻得事先與大家劃清界線。唉,不過當時和他聯手的也是個大人物,所以他才有膽如此放手一搏罷。”


    “這大人物可就是——小右衛門先生?”


    禦燈小右衛門——


    百介在前年歲暮初次聽到了這個名字。從此以後,這名字就不時在百介耳邊響起,教他想忘也忘不掉。他是山貓回阿銀的養父,一個黑暗世界的大頭目,同時還是個隱居土佐山中的太古豪族的後裔。


    “是呀。”


    治平這下才瞄了百介一眼,並說道:


    “這小右衛門可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也不知當時是為了什麽,就這麽和剛出道的阿又結上了夥。應付的是個大人物,聯手的也是個大人物,讓這小股潛就這麽一戰成名。隻是……”


    治平不由得歪起了嘴。


    當時,又市贏了。


    但同時,他也輸了。


    “這件事想必先生也很清楚罷。稻荷阪那妖怪的首級原本已經被送上了獄門,後來竟然又活了過來。”


    意即,又市並沒有打倒這個強敵。後來這樁恩怨就這麽延宕多年,直到去年春季才完全獲得解決。


    “阿又這家夥生性謹慎,明明已用盡千方百計,還有小右衛門這種大人物鼎力相助,到頭來卻隻換來如此結果。想必一定教他很不甘心罷。”


    治平嗤之以鼻笑道:


    “後來阿又就開始當起了禦行。那身白衣、那隻偈箱,都不過是從一個死在路旁的禦行身上剝下來的,竟然還裝模作樣地開始印起了紙符來。”


    “他這麽做的理由是……?”


    “或許是為了蒙混到利用非人或乞胸為惡的稻荷阪身邊,伺機報一箭之仇,也可能是為了掩人耳目罷。”


    原來如此,德次郎再次詫異地問道:


    “不過若要掩人耳目,那身打扮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罷。禦行通常僅在冬季出現,但阿又一年到頭都穿這那身行頭四處遊走,而且一穿就是十年。莫非他真的喜歡上了那身原本隻是拿來當一時偽裝的行頭?”


    想必是出了什麽事罷,治平說道:


    “不管是被人找碴還是被盯上,阿又那家夥可都不會乖乖就範的。當時他靠媒合,仲裁、勒索等差事,倒還賺得差強人意。但那時候……”


    想必是出了什麽事罷,治平又重複了一遍。


    “什麽樣的事?”


    “這我也不知道。總之那家夥當時似乎就是牽扯上了什麽事,從此就一輩子都無法擺脫那身死人裝束。”


    “一輩子……?”


    真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什麽樣的事?


    治平超前了百介一步,轉身麵向山路說道:


    “那家夥說,自己是被死神給纏上了。”


    “死神?”


    “怎麽沒聽說過有這種神?”德次郎說道:


    “——鬼神、水神、山神、田神、草神、福神、荒神、歲神、窮神……神明的確是形形色色,但死神可就沒聽說過了。原來竟然還有名字這麽駭人的神呀。”


    “有誰聽說過呀,”治平罵道:


    “那家夥不過是說說罷了


    。一個小股潛的話哪能相信?反正那張嘴再怎麽胡言也不必負責。”


    “佛家教誨中倒是有個死魔。”


    “噢,不愧是考物的先生,果真是博學多聞,和幹盜賊的老頭果然不一樣呀。”聽到百介這麽一說,德次郎馬上語帶戲虐地說道:


    “而且竟然連這個都知道。那麽,百介先生,這是個什麽樣的神呢?”


    “噢,小弟也是僅有耳聞,詳情並不清楚。佛家將死亡比喻為惡魔,亦即妨礙修行的煩惱魔、陰魔、五行魔、五蘊魔——四種妖魔,而取四魔之諧音,也有人稱之為死魔。”


    原來如此,德次郎搖頭說道。


    “你這耍算盤的在感歎個什麽勁呀。先生也真是的,你這番話聽起來頭頭是道,但這東西可不是什麽神明呀。”


    治平笑罵道。


    “一點兒也沒錯,這死魔的確不是什麽神明。佛家若要將之奉為神佛,的確是有失允當,但道家倒是真有決定世人壽命或死期的神明,隻是並不叫死神。總而言之,若真要說死神是什麽?噢,大概比較接近縊鬼之流罷。”


    “縊鬼——這下這東西到底是神還是鬼?”


    “是鬼,”百介回答道:


    “此鬼原本傳自唐土,性質應是與冤魂較為接近,是一種誘人尋死的妖魔。某些曾有過血光之災的地方,不是會一再發生同樣的悲劇?或者曾有人自縊的樹上,不是常會有人上吊?”


    “這種事倒是時有聽聞,”德次郎回答道:


    “不過,這或許是因為有些樹的枝幹,原本就生得比較適合人上吊罷。”


    “這也不無可能,”百介回答:


    “因此縊鬼這種東西,該怎麽說呢……可說是一種渴望尋死的壞念頭罷。”


    治平納悶地扭曲這臉,德次郎則是再度問道:


    “渴望尋死?聽來還真是不祥呀。那麽,先生,就是這種東西在煽動人尋死的麽?”


    “是的。俗話說妖孽招禍,心懷惡念斷氣者,其氣將於其命喪之處凝聚不散。而心懷同樣念頭者,就容易與這股氣相呼應。”


    “這就是物以類聚罷……”


    “正是如此。死神會將人誘入邪氣凝聚之處,而受引誘者則會選擇死亡。”


    “何謂惡念?”治平問道。


    “應該就是邪惡的念頭罷。唐土之民認為自縊身亡者均有此惡念,為了能再次投胎轉世,便須引來生者誘其自縊,縊鬼乃因此得名。”


    “就是引誘人以同樣的手法喪命麽?”


    治平不悅地說道。


    “是的。似乎不這麽做,這些冤魂就無法轉世。這種事就稱為縊鬼求代。”


    “既然這麽想複生,當初又何必求死?”


    說得也是,治平這麽一說,德次郎也附會道。


    “這也有道理。不過已死冤魂引誘生者以相同手法尋死的例子並不罕見。例如小弟近日最感興趣的……”


    “七人禦前麽?”


    治平突然停下了腳步。


    “難道……這也屬於這種東西?”


    百介也停了下來,點了個頭。


    ——七人禦前。


    過去一年來不論走到哪兒,百介都頻頻耳聞著古怪的妖怪名字。這名字聽來並非一般的妖怪,而且百介總是在始料未及的情況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聽到與這妖魔相關的傳聞。


    ——和聽到禦燈小右衛門之名的情況可謂如出一轍。


    這下百介發現了一個奇妙的巧合。


    七人禦前的傳說主要在土佐一帶流傳。


    不過,這妖魔的名字卻總是在毫不相幹的地方出現。例如傳說七人禦前在若狹外圍的小藩——北林藩出沒,並且還大舉肆虐,至今已經出了好幾條人命了。


    而禦燈小右衛門亦為土佐出身。


    而且,小右衛門目前還在北林藩領內結廬定居。


    ——這難道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還真是個不祥的巧合呀。


    “這七人禦前——雖然傳說中的描述亦是形形色色,但大致上是個人隻要遇上便得喪命的邪神,好比溺死者的不散冤魂可使生者死於水難,因此亦不脫死神的範疇。”


    “自己溺死了還得招人溺死——”


    治平略事調整背在肩上的行囊,喃喃說道:


    “還真是死心眼哪。”


    “是呀……”


    百介憶起了今年年初在土佐發生的一件事。


    當時與百介同行的阿銀,同樣從百介口中聽到七人禦前的傳聞,也曾和治平一樣感歎這妖怪死心眼。


    自己再怎麽不幸,也沒資格把其他人給拖下水罷?


    阿銀當時曾這麽說過。


    離開土佐後,百介就沒再見過阿銀。


    ——至今已經快半年了罷。


    倒是在臨別前,阿銀曾表示自己將前往北林藩。至於詳情,百介當然是無權過問,因此正確情況並不清楚,但想必是去見對她有養育之恩的小右衛門罷。這小右衛門表麵上是個傀儡工匠,而阿銀則是個傀儡師,因此似乎曾提及想請他修繕一些損壞的傀儡頭。


    ——七人禦前。


    希望她別碰上那妖怪才好,雖然或許是多餘的,百介不由得為她感到憂心。北林的七人禦前十分殘暴,遇上者不僅均遭慘殺,據說不是被千刀萬剮就是被剝皮梟首。


    ——如此看來。


    北林的七人禦前應是死於某種殘酷災禍的亡魂罷。


    若依此類邪魔好以和自己相同的死法撲殺生者的傳說推論,的確應是如此。


    ——不過。


    百介對此傳聞的真偽頗為質疑。


    “隻是,若相信冤魂妖魔之說,那麽治平先生方才所言的確有理——”


    百介偷偷瞄了老人皺紋滿布的臉孔一眼。


    就百介看來,這夥人對幽靈、冤魂,狐狸、妖怪都是毫無畏懼,因為壓根兒就不相信此類東西的存在。又市平日雖是滿嘴神佛,但打從心底就毫無信仰。治平曾提及這小股潛昔日曾以護符擤鼻涕、以經文拭髒手,甚至還曾鑄融佛像變賣。即使不及治平所形容的一半壞,也已是極為不敬,如今雖是一身佛僧打扮,但此本性卻絲毫未改。百介認為不信神佛者,對邪鬼冤魂當然是毫


    無畏懼。


    治平歪起了嘴角。


    “什麽意思?”


    “若認為此世絕無亡魂妖怪,那麽就無從將這類事件的責任歸咎於亡者。畢竟都沒妖魔作怪了,依然有人喪命不是?”


    沒錯,老人簡短地回答道,接著再度邁出了步伐。


    百介趕到他的前頭,繼續說道:


    “若是如此,那麽心中抱持相同惡念者之說,或許就教人質疑了。方才的邪氣凝聚處之說,對普通人而言不過是鬼魅魍魎為惡之地,並非每個置身此處者均會萌生尋死之念。但對一心求死者來說,這種地方可就會成為特別的場所了。”


    “在想死的家夥眼中,這種地方看起來較適合尋死麽?”


    “應該是罷。因此,一心求死的人倘若到了曾有人自戕或殺伐的地方,或許立刻能感受到那股邪氣。”


    原來如此呀,德次郎說道:


    “意即——欲尋死者,心中互有死神?”


    “應該不是如此罷。”


    “唉,難解的道理我是沒輒,但百介先生這番話倒是不難懂。隻不過,若要如此解釋,不就代表阿又他昔日也曾有心尋死?這說來還真教人難以置信呀。”


    或許真是如此,治平以幾乎教人聽不見的低聲說道。


    噢?德次郎問道:


    “你方才說什麽?”


    “……我說或


    許真是如此。當時阿又他滿腦子淨是些壞念頭,或許真的曾萌生過尋死之念也說不定。”


    “阿又先生也曾如此?”


    一如德次郎,百介對此也感到難以理解。


    在他眼中,又市總是給人一種超然的感覺。


    不論碰上什麽事均不為所動,似乎也沒有任何事會教他害怕。


    總讓人感覺他已然超乎生死,幾已臻至仙人之境。


    至少在百介眼中,這小股潛是這麽一個人物。


    但這下——治平卻表示又市不僅膽怯,甚至曾有過尋死的念頭。


    這教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我和阿又是在武州的深山裏認識的。當時才剛金盆洗手的我選擇在那兒藏身。噢,也並不是在躲避什麽,而是對人世倍感倦怠,但想死卻又死不了,因此夢想過起遺世隱居的日子。就在那時候,阿又出現了。”


    治平望向百介繼續說道: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正好是小右衛門從江戶銷聲匿跡那陣子。有天,阿又那家夥就像個傻瓜似的,佇立在那棟荒廢已久的空屋門前。”


    百介完全無法想像意誌消沉的又市會是個什麽模樣。


    “後來我才知道,那棟空屋似乎就是那家夥的老家。”


    什麽?他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麽?德次郎驚歎道。


    就連百介也是同樣想法。


    “喂!老頭,你該不是說阿又他也有個娘罷?”


    娘是沒有,老人冷冷地回答道:


    “那家夥既沒爹也沒娘,一家人在他還是個小毛頭的時候就離散了。因此,那家夥前前後後也就隻回過老家那麽一次。打從我脫離了打打殺殺的鬼日子,到當時已經幹了五年的莊稼活兒,幾乎已經成了半個莊稼漢,但一見到那家夥……”


    這下治平的表情開始嚴峻起來。


    他大概準備說——這下自己的本性又開始蠢蠢欲動了罷。


    百介豎耳傾聽,但治平卻沒再把這段話說下去,隻說:


    “當時那家夥一臉暗然,看來是混得很不好。當時他隻說了一句——大家都難逃一死。”


    “大家都難逃一死?”


    “對。”


    當時他就是這麽說的,治平重複了一遍。


    “大家是指?”


    “他的意思是——凡是和他有牽扯的人均難逃一死。雖然我沒問是死了哪些人?但想必是那小股潛的詭計沒能搶得先機,害死了一些原本不該死的人罷。看來那家夥如此執著於搶先對手一步,就是吃了那次虧使然罷。”


    膽小如鼠——


    或許真是如此。


    百介不由得想起了又市的背影。


    “當時又市還真是讓人擔心呀。看這家夥一副隨時要上吊的模樣,還真是教我好一陣子放不下心。”


    “治平大人可真是個善人呀。”


    德次郎乘機數落道。


    “給我閉嘴,你這個要算盤的。當時我那塊地小得可憐,若是死了人豈不難收拾?你哪懂得這屍體埋起來有多麻煩,爛起來有多臭氣衝天?”


    “瞧你這壞脾氣的臭老頭,竟然連個玩笑都開不得。”


    德次郎開心地笑這說道:


    “唉,算啦。不過你這個事觸呀,當時阿又若真的上吊,你這老頭理應會幫他一把才是呀。而你們倆也就因此結緣——想必這種事再怎麽逼,你都不敢說出來才是罷?一個隻懂得助人上吊的狠心老頭,竟然救了命不該絕卻險些上吊的小股潛一命,聽來還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呀!想必就連貓狗昕了,都要笑破肚皮罷。”


    少胡說,治平語帶厭惡地說道:


    “這種害人之心我可是從來沒有過。隻是救了這種惡棍一命,哪怕我心地再善良,死了都得下地獄罷。不,說不定閻羅王都要教我給嚇呆了呢。總之……”


    這下治平終於露出了笑容。


    “——那家夥果真厲害。當時阿又原本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突然卻又出現在我棲身的小屋門前,這實將我給嚇個正著,還以為是哪個死人上門來找我償命哩。”


    “原本以為他是個亡魂麽?”


    “是呀。原本以為他老早死在某處了,看到我生得慈眉善目,就飄呀飄地找上門來;當時還納悶自己怎麽會這麽倒楣哩。怪都得怪那家夥,一年到頭都穿著那身白壽衣。隻不過,他當時的模樣還真是不大對勁。”


    “怎麽倘不對勁法?”


    “似乎參透了些什麽。”


    “是悟了什麽道?”


    “一個大騙徒哪可能悟什麽道?”


    “騙徒悟不了道麽?”


    “當然悟不了。當時那家夥已經和現在一樣,裝出一臉不討喜的神情,就這麽賊頭賊腦地站在我家門口。而且,你猜猜當時阿又說了些什麽?”


    “哪猜得到?”


    “那臭小子竟然說有樁差事得找我幫個忙哩。”


    “差事?”


    “是呀。還說在山中耕田,未免太埋沒我這首屈一指的掮客了。那家夥竟然連我的長相、出身都摸得一清二楚哩。”


    “難不成你的易容術教他給識破了?”德次郎說道。“喂,我的易容術哪可能出什麽紕漏?”治平怒聲罵道:


    “論易容,我可是老經驗了。就連昔日同夥的匪幫,幾乎都沒一個看見過我的真麵目哩。被人識破這種事兒,可是連一次都沒發生過。而且,當時那身莊稼漢打扮並非偽裝,我當時可是真心務農。未料竟然——”


    “還是教他給看穿了。唉,這家夥果然有一手呀。”


    德次郎這下一臉嚴肅地應和道。


    “請問——”


    百介問道:


    “當時又市先生是否已經擺脫了尋死的心意——也就是死神的魔掌?”


    “應該是罷——”治平再度停下腳步說道:


    “當時曾聽到那家夥自言自語道——反正活也是孤零零的,死也是孤零零的,那麽死活又有什麽分別?”


    “突然看殲了麽?這豈不代表那家夥真是悟道了?”


    德次郎話還沒說完,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蟬鳴。


    “噢,這下天氣可要變熱了。若不在正午前進入朱引內,咱們可要被烤焦了。”


    治平加快了腳步。“好久沒上江戶了呀。”德次郎說道。


    至於百介——


    則依舊在想像這又市的過去。


    [二]


    在番町(注7)與德次郎道別後,百介便隨著治平前往麵町的念佛長屋——那兒也就是治平的老巢。


    上那兒去也不是為了什麽目的,不過是不想直接回京橋去罷了。


    再加上——


    念佛長屋也是又市的棲身之處。


    不過,百介至今仍不知又市定居於長屋的何處,當然也不曾見識又市在那兒生活的模樣。再者,也不認為他這下已經返家,因此並不期待能見到又市。


    隻不過是想在外頭多溜達溜達罷了。


    反正回去也不會有多舒坦。雖然店裏的夥計們並不會說任何百介的壞話,反而還對他的舉止表示理解,但對百介來說,那兒絕不是個舒服的地方。


    因此百介這下便邀治平一同喝一杯。雖然酒量也沒多好,但他對飲酒並不排斥。


    趁太陽還沒下山,暢飲一杯如何?百介如此邀約道。還真是稀罕哪,治平依舊一臉不悅表情地說道:


    “沒想到先生竟然會邀我喝酒。”


    “噢,就當是慶祝咱們平安歸來罷。”


    嗬,治平眯起眼睛笑道:


    “不過我得先返家一趟,可以等我回去過後再去喝麽?”


    “


    這點小弟是不介意——”


    不過,是否有什麽事得忙?百介問道。雖不至於像德次郎形容又市時所說的那樣,但這夥人的確是出人意料的忙碌,有時甚至還得同時設好幾個局。


    治平將羽織的兩袖朝左右一扯說道:


    “其實也沒什麽。隻是不先把這身裝扮給換掉,心裏總覺得不踏實罷。”


    長屋內小店櫛比鱗次,街景是一片紛亂。


    習藝的小姑娘、當小廝的小夥子、欲前往澡堂的茶屋女(注8),隻見各色人等熙來攘往。雖仍是晚春時節,但豔陽卻將四下烘烤得宛如盛夏。


    百介憶起了自己初次造訪這座長屋時的光景。


    記得那同樣是個大熱天。


    ——當時。


    百介碰上了一場驟雨。倉皇跑進露天空地的百介所找到的避雨處,竟然正好就是治平居所的屋簷下。


    從那時起,已經過了兩年。


    百介認為自己在這兩年裏,似乎經曆了不少改變。


    ——不。


    或許自己根本一點兒也沒變。


    想著想著,他抬起頭來仰望鋪著薄木板的屋頂。


    別再發呆了,小心落進臭水溝裏,治平說道。


    “長屋這種地方的水溝可是沒蓋板的,若是不小心掉了下去,這種豔陽天也會落得一身泥濘呀。噢——”


    走到長屋入口時,治平突然止步。


    隔著老人低矮的身子往裏頭窺探,百介看到屋內站著一個半裸的肮髒男子,隻記得曾在哪兒見過這家夥。“噢,原來你這老頭還活著呀,”男子麵帶一臉難以形容的表情望向治平說道:


    “瞧你那雙短腿還在,看來真是還活著哩。若你現在才趕著去死,要不要我馬上為你造一口棺材?”


    “混帳東西。”


    治平罵道:


    “——泥助,你的腦袋是不是出問題了?要先進棺材的恐怕是你自己罷。少在這兒發愣了,還不快去為自己造棺材?”


    “哼。”


    還真是個沒口德的臭老頭呀,這名叫泥助的男子說道,表情也變得更為扭曲,接著便緩緩拉開了門朝露天空地走去。這下百介才想起,這男子不就是治平的鄰居?原本還納悶他是幹哪一行的,現在才知道原來是靠造棺材維生。


    “混帳家夥。”


    治平嘀嘀咕咕地痛罵著走到自家門前,卻突然——沒錯,非常突然地停下了腳步。


    緊跟在後頭的百介被他這舉止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老人機敏地伸出食指朝嘴巴上一擋,接著又手掌一張地阻止百介前進。


    是在示意百介別動吧。


    看得他連忙屏住了呼吸。


    治平悄悄移向門前,接著便以背部緊貼這門往裏頭窺伺。


    看來,屋內似乎有什麽人。


    治平將右手探進懷裏。


    他的懷中藏著一把匕首。


    “來者何人?”


    話一說完,老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開了門,弓身躍入屋內。


    瞬間隻聽到刀子揮空劃過的聲響——緊接而來的便是一陣靜寂。


    百介先咽下一口口水,接著才走到了門前。


    映入眼簾的是治平矮小的背影。


    屋內是一片昏暗。


    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抵在治平肩上。


    那是——武士刀的刀鋒。


    “治……”


    治平先生——百介雖想這麽喊,卻喊不出聲來。


    不知所措的他隻能往前跨出一步。


    治平絲毫沒有動彈。


    而在治平前方有個單膝跪地與其對峙的武士,同樣也是動也沒動一下。治平的匕首抵在武士的腰際。


    握在武士手中的大刀,刀鋒則停在治平的頸子旁。


    而且距離他的頸子僅有一層皮厚的距離。


    “我輸了。”


    治平迅速地抽回了匕首。


    武士也默默不語地收回了刀子。


    “為何沒砍下去?”


    “因為你停手了。”


    “你也算是砍到我啦。”


    “並沒有。咱們算是打了個平手罷。”


    “哼。就憑一支如此短小的家夥,哪打得過長刀?隻怕還沒來得及跨出一步,就得挨上一刀了。為何停手?”


    “乃是因為……”


    “右、右近先生?”


    百介喊道:


    “這、這可不是右近大爺麽?”


    “什麽?”


    治平交互地望著百介和武士,接著便將嚇得渾身僵硬的百介給硬拉進了長屋內,使勁地拉上了門。


    “喂,這個叫右近的,可是那場船幽靈事件的……?”


    “是、是的。您真是右近大爺沒錯吧?”


    武士——也就是東雲右近緩緩點了個頭。


    東雲右近——


    來者就是今年年初,曾與在土佐被卷入一場驚天動地大騷動的百介和阿銀一同行動,不,甚至可說是生死與共的浪人。百介、阿銀、與右近三人在即將被斷罪之際,為又市一夥所救。對百介而言,那還真是一場九死一生的稀有體驗。


    ——不過……


    百介聳了聳肩。


    在那場千鈞一發的救人戲碼中,右近雖撿回了一條命,但對真相一無所知的他卻被隻身留在現場。百介也十分清楚,在弄清個中玄機前,又市一行人所設的局看來是如此不可解,教人隻能認為是妖魔鬼怪所為。因此在右近眼中,百介和阿銀等於是和一群妖怪一同消失的,因此極有可能將他們倆與妖魔鬼怪等同視之。


    因此,或許右近至今仍認為百介亦非人世肉身。


    “右、右近大爺,這……”


    “山岡大人,看來您亦是血肉之軀呀。”


    右近說道。由於四下昏暗,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因此也聽不出他如此說是不是話中有話。


    右近將視線從百介身上移開,並把刀收回了刀鞘裏。


    接著,這浪人作了個深呼吸,將視線移向治平,並向百介問道:


    “這位——可就是治平大人?”


    沒錯,我就是治平,百介還沒來得及回答,治平便逕自回答道:


    “找我可有什麽事?”


    “終於找著您了——”


    右近理了理衣襟,端正了坐姿,並將武士刀朝前方一放,大概是為了表示自己並無敵意吧,


    接著便深深低頭鞠了個躬說:


    “一時無禮,還請多多包涵。”


    說完便吐了一口氣。這下治平才一屁股坐上泥巴地說道:


    “噢,還真被你給嚇出一身冷汗哪。沒想到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還會碰上這種嚇得睾丸都縮進去的鬼事兒。不過,這位大爺的武藝果真是名不虛傳哪。倒是——這下是怎麽一回事?你怎麽會在我屋裏?”


    “噢……”


    右近低下頭說道:


    “在下因某種緣由不請自來,擅自潛入此空屋寄住,還請大人多多包涵。”


    說完,右近的頭垂得更低了。


    這下百介終於了解,原來就是因為如此,隔壁的棺材師傅才會認為治平已經亡故,屋子也換了個新的住客。


    哼,治平嗤鼻回道:


    “就不必如此多禮啦,反正我並不是個值得武士行禮致歉的大人物。我想知道的,是你所說的緣由。”


    這下——右近的表情頓時變得悲壯了起來。


    總之,酒宴是被迫取消了。


    百介以治平持桶汲來的水洗了洗腳,便拖這一副依然疲憊的身軀走進了這金光黨的家。


    隻見右近竟


    然變得異常憔悴。


    這下百介才發現,之所以沒立刻認出他來,並非因為屋內過於昏暗或出於疏忽,而是因為他的容貌完全變了個樣。


    百介和這名浪人曾共處了一段不算短的時日。


    右近的武藝十分高強。就連與打打殺殺完全無緣的百介,也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確是身手不凡,同時還兼具敏銳神經、清晰思緒。但論及為人,右近雖是如此高人,卻也不至於讓人感到難以親近。


    雖然嫉惡如仇,但右近卻不是個不擅融通的正義漢子:他也很清楚世上並非一切都是道理講得通的。不過,右近也不至於因此而變得自甘墮落,毋寧說是正直吧。


    大概是因為如此,他總是給百介一種快活自在、乎易近人的印象。


    但如今——


    他卻變得一臉凶相。


    月代邋遢,麵頰削瘦、眼窪凹陷、皮膚也失去了生氣,原有的和藹親切已悉數被抹殺,讓潛藏在右近個性中的殺氣赤裸裸地顯露了出來。


    稍後片刻,治平默默地端詳著他那憔悴的模樣半晌,最後說了這麽一句便走出門外。


    這下百介不由得畏縮了起來,為找不到任何話題而倍感尷尬。


    幸好治平不出多久就回來了,右手還提著一隻酒壺。瞧他出門也沒多久,看來這酒並不是上店裏打的,想必是向隔壁的棺材師傅還是誰強討來的吧。


    “大爺,先喝個兩杯,把話匣子打開吧。”


    治平從櫃子上取下幾隻缺了口的茶碗說道。


    以劣酒潤了潤喉嚨後,右近開始娓娓道出了自己先前的遭遇。


    在百介一行人脫身後——


    所發生的一切都被判斷為妖怪所為,因此原本被冠上莫須有罪名的右近便得以一洗冤屈。畢竟一切都在藩主眼前發生,教人欲懷疑也無從。


    不過,就連藩主都被卷入這場大騷動,更何況還死了幾個人,因此雖是情非得已,成了唯一知情證人的右近還是無法立刻獲釋。畢竟所發生的是一樁前所未聞的怪事,想必調書製作起來必定是困難重重。


    右近就這麽在藩邸內被軟禁了約一個月。雖然不必再受牢獄之苦,但到頭來還是和被幽禁沒什麽兩樣。請問是否遭到了什麽折磨?百介問道。那兒對在下倒是不薄,右近微笑著說道:


    “藩主山內公為人公正不阿,重情重義。既已判定無罪,即使在下如此來路不明,亦不會苛酷以待。”


    右近如此補充道。


    隻不過——


    無論對右近是如何禮遇,也不該迫使他配合曠日費時的調查,在唯唯諾諾中虛度時日。


    想到著裏,百介不由得內疚了起來。


    右近本應盡快趕回家去。


    畢竟他之所以在外奔波,並非為了遊山玩水,而是奉某人之密令,隱姓埋名地進行搜索。


    這個人物——


    根據右近所言,乃北林藩城代家老。


    ——這又是個奇妙的巧合。


    百介心中不由得湧現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土佐,北林。


    ——七人禦前。


    難道純屬巧合?不,這絕非巧合。


    右近所奉的密令,乃找出於北林領內接連犯下殘酷斬人事件的凶手,其實也等同於調查七人禦前之相關傳聞。


    而且,當時認為最有嫌疑者,乃北林藩先代藩主正室那位行蹤不明的弟弟小鬆代誌郎丸。而先代藩主之正室,乃與眾人傳說中的禦燈小右衛門為同地出身,且原本已被許配給小右衛門的千代之女阿楓。


    一切偶然之間均有因緣相連,若稍加追本溯源,零零星星的大小瑣事其實均出自同一源頭。


    不論是右近還是百介,都不過是為這些關連所牽絆的醜角。


    ——七人禦前。


    也就是死神。


    任由命運擺布而下嫁北林的阿楓,於先代藩主歿後,與現任藩主發生激烈衝突,最終躍下天守自盡。其弟為報姊仇,方慘殺北林領民,並四處散播怪力亂神之駭人謠言——此乃北林藩家老之推測。


    為人剛直、劍術高強而備受家老賞識的右近,方才奉派前去尋訪誌郎丸的行蹤,以確認此推論之真偽。


    由於城代家老曾保證若完滿達成此一托付,必將延攬其入城仕官。


    因此對右近而言,此密令攸關一己之宦途,無論如何都得對家老的囑托有個交代。


    右近非得獲得這份差事不可,理由是——


    當時,右近之妻已是有孕在身。


    就百介看來,右近在時下的武士中算得上是個罕見的愛妻夫君——雖然這或許不過是尚未成家的百介的偏見。猶記在旅途中,右近不僅常提起有孕在身的妻子,還曾數度言及對愛妻為自己所背負的辛勞是何等感激。


    此外,當話題觸及孩子時,右近也會浮現愉悅的笑容。每當在旅途中見到孩童,也不忘投以關愛的視線。


    至今百介仍能清晰地憶起他那和藹的神情。當時百介由衷體認到,知道愛妻懷了自己的孩子時,一個男人原來是如此開心,這實教人欽羨。


    想來他肯定是歸心似箭。


    在這種情況下還得被幽禁一個月,想必是個痛苦煎熬。


    百介端詳起右近的側臉。


    隻見他神情頗為晦暗。


    不知是否是屋內過於昏暗,還是垂到臉龐上的鬢毛所造成的陰影使然。


    ——他的孩子。


    應該已經出世了吧。


    從他這副模樣,一眼就看得出他尚未如願仕官。


    ——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這下百介心底的不祥預感變得益形強烈。


    “為奸計所害、又為妖魔所惑,在下原本已有難逃一死的覺悟,但拜該超乎常理之事件所賜,方得一雪奇冤。雖然如此,在下還是未能完成家老囑托,也沒監定誌郎丸是生是死便逕行折返。進入北林領內時——已是彌生(注9)之初了。”


    右進抬起頭來,彷佛眺望遠方般的眯起雙眼繼續說道:


    “領內——已經變得混亂異常。”


    “混亂是指……?”


    “在下不禁納悶,所謂人心退廢,指的可就是此等情況。”


    右近皺起了眉頭,再度低下頭去說道:


    “北林原本就不是個富庶的藩。由於土地貧瘠,農民隻能分耕微微可數的農田,勉強換個溫飽,主要財源隻得仰賴山林,但可伐資源亦已幾近枯竭。不過現任藩主對領民似乎頗為嚴苛,使居民過得更是民不聊生。狀況之窘迫,在下原本亦已知悉。這下又加上——”


    “攔路斬人……?”


    那並非攔路斬人,右近說道。


    “為何不是攔路斬人——據說犯案手法極為殘酷不是?”


    “不,山岡大人。攔路斬人者逢人便殺,但這些案子的凶手卻是先將人給擄走。”


    “將人——擄走?”


    “沒錯。將人給擄來後,先是將犧牲者折磨至死,接下來再毀其遺骸,對死屍百般淩辱。這哪稱得上攔路斬人?”


    “將人給殺害後,還要繼續毀屍?”


    “若調查文書所述無誤,案情確實是如此。凶手於毀屍後,再棄被害人慘不忍睹的遺骸於荒野。手法之殘虐,簡直有如鬼畜。”


    聽到這番話,右近按在膝蓋上的雙手不僅顫抖不已,還牢牢地緊抓起褲子。


    “而且,一如山岡大人所言——城下居民紛紛指其為妖魔詛咒,聲稱該地已為邪氣所蔽。”


    “妖魔詛咒?”


    “沒錯。事到如今,在下也認為這傳言有一半屬實。”


    不,右近將手掌往前一遮說道:


    “——在下的意思是,雖無法斷定世間是否真有妖魔鬼怪,但一地若充滿惡念,對該地居民應該也會產生某種影響。”


    “惡念……?”


    “是的。每個路口均彌漫這一股血腥味,隨時都可能發現鄰人的手、足、甚至腦袋被遺棄在自家門口。雖不知昔日的亂世是否也曾如此,但時值太平盛世,卻還得被迫過起這種隨時可能喪命的日子,人心豈有不被扭曲的道理?”


    這下百介也變得啞口無言了。


    “山岡大人。在下認為人隻要心懷那麽一點兒希望,無論日子過得是如何窘迫,理應都有辦法好好地活下去。莊稼百姓即使遭逢饑饉荒年,被迫過起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還是能寄望明年可盼得溫飽。不,若明年還是不成,也會希冀景況將在後年有所好轉,並得以繼續把田給耕下去。是不是?”


    應該是罷——百介有氣無力地回答道。雖然成天像個漂泊浮萍般四處溜達的他,也沒資格判斷是否真是如此。


    “遺憾的是——隻消幾樁慘禍,便能輕而易舉地顛覆這種微不足道的期待。”


    事態真有這麽嚴重?治平問道:


    “都教整座城變得如此紛擾了,難道這妖魔所犯下的暴行真有如此殘酷?”


    “的確是殘酷之至。說老實話,在下原本也沒料到竟然會是如此淒慘。”


    右近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神情說道:


    “當初奉家老之命出巡時,在下尚不知事態有如此嚴重。但在返回領內親眼看到調書後——可就驚訝得啞口無言了。有個年紀未滿十五的百姓姑娘,在經過無數次淩辱後,被剝下了臉皮棄屍河畔。客棧老板娘遭人斬首,屍身被拋到了行人熙來攘往的大街,首級則被放置在磨坊的石臼上。每一、兩個月就會有人犧牲,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年了。”


    聽起來的確是嚴重哪,治平說道:


    “已經持續了好幾年——右近大爺,這種事是打哪時開始發生的?”


    “打哪時開始發生,這在下也不清楚。不過至少已經持續發生有五年之久了。”


    “這些年來均未曾間斷?”


    “關於這點,其中有些似乎是假冒妖魔之名趁火打劫的愚蠢之徒所為。”


    “噢——”


    如此聽來,情況的確僅能以人心退廢來形容。


    “在下認為隻要是人,對他人或多或少都曾心懷憎惡或仇恨。”


    這是理所當然。


    就連極少與外人往來的百介,也曾對他人心生憎惡。不,甚至還曾萌生過微微的殺意。


    但話雖如此——右近語帶顫抖地繼續說道:


    “若問每個人是否皆有抹殺仇人的權利,答案或許是否定的。不,絕對是否定的。”


    這下右近的語調突然開始激動了起來:


    “世上的確有太多難以義理道斷之事,亦有不少無妄之災,更有不少不白之冤、難耐傷悲。但即使如此——”


    宣泄完一時的激情,右近旋即又低下了頭:


    “——倘若為此便滿心怨天尤人,終究算是心懷惡念,人的心智也易為邪念所充斥。隻是待此邪念一消,惡念也將隨之飛逝。”


    或許——真是如此。


    人心畢竟善變。百介認為任何怨恨均不可能永遠不滅。


    “隻不過……”


    右近繼續說道:


    “倘若——大家均在這種時時可能發生殘酷暴行的環境下度日,那麽要殺起人來,想必就要變得容易多了。也不知是法紀哪裏鬆弛了,抑或是邪念已在人心深處穩穩紮根——不,經年在戰栗驚恐中度日,所有百姓終將因心中恐懼瀕臨忍耐極限而發狂。”


    “情況真有——這麽嚴重?”


    右近微微搖頭歎道:


    “的確嚴重。隻為區區一人——不,或許並非僅有一人。這幾名瘋狂凶手,已讓整個城下人心錯亂。大街上的人影變得稀稀落落,孩童的嬉戲聲或女人的談笑聲亦不複聞,大家紛紛開始懷疑起自己的鄰人,近日甚至已開始變得暴動頻仍。”


    “暴動……?”


    即搗毀暴動(注10),右近說道:


    “雖然百姓們過慣了苦日子,但原本尚且能對未來心懷些許渺小的希望,如今卻——”


    這下百介終於開始了解右近稍早那番話的意思了。


    隻消幾樁慘禍,便能輕而易舉地顛覆這種微不足道的期待——


    想來也有道理。當大家都不知自己明日是否就要慘遭千刀萬剮、曝屍荒野時,哪還有力氣奉公守法地把日子給過下去?


    “失去期待的佃農們紛紛拋下鋤頭、放棄農田,逃散者已是不知凡幾,其中有些甚至聚眾結黨,開始幹起盜匪勾當。城下的商家接連遇襲,不僅倉庫遭到洗劫,甚至還被放火燒毀。”


    “搶都搶了,竟然還要放火——”


    “沒錯。而且還是逢店便搶,若僅攻擊富商豪門尚且容易理解,但這下已是搶紅了眼。這不是暴動是什麽?”


    接這右近轉頭望向百介問道:


    “山岡大人可知道——此類暴行為何會如此蔓延不衰?”


    不知該如何回答,百介也僅能回以一個憂鬱的神情。


    “放火搶劫、乃至行凶殺人均屬犯法,本是天經地義,但如今城下百姓已經連這道理都給忘了。最為盜匪肆虐所苦的本為城下百姓,但這下——不僅是為惡匪徒,就連受害者都已經忘了這類勾當乃觸犯王法的暴行。”


    意即——大家已經麻痹了?


    右近在空杯中斟滿了酒,繼續說道:


    “在下始終深信,哪管世間是如何混亂,終究還是有些不可違背的倫常。無論天下如何糜爛,隻要人人行得正,世風終將獲得匡正。但如今——卻是逆此道而行。人若棄倫常,世必亂如麻,欲正之也難矣。”


    接著又咬牙切齒地說道:


    “如今,領內已成了個人間煉獄。”


    因為惡念已四處蔓延?


    隨著暴行四下擴散,整個領內似乎都成了一塊魔域。心懷惡念者與這股邪氣相呼應,引發了連鎖死亡,有如死神盤據此地不去。


    真是駭人哪,百介心想,渾身不由得打起了顫來。


    光聽這些就夠嚇人的了,治平也感歎道。


    “——若繼續放任不管,隻怕舉國百姓都要起來造反了。”


    沒錯,右近轉頭望向治平說道:


    “家老大人亦有此憂慮。倘若百姓真的起而造反——藩國必將遭到推翻。如今北林的財力物力,已不足以抗拒百姓蜂起。即使勉強鎮壓了下來,接下來的局麵終將難以收拾,幕府也絕不可能放任不管。任誰都看得出——唯一的結果便是廢藩。”


    看來事態的嚴重程度,已遠非百介在土佐時所聽到的所能比擬了。


    早在當時,右近便對這些暴行將對藩政產生的不良影響擔憂不已。


    但百介仍誤以為光憑幾樁攔路斬人的犯行,尚不足以導致廢藩。如今聽來,這已是不無可能了。


    “隻不過……”


    右近有氣無力地說道,並一口飲盡茶碗中的濁酒。


    “百姓是不可能起身造反的。”


    為什麽——治平插嘴問道:


    “大爺所言我也不是不懂。唉,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不過,再怎麽一籌莫展,人也不至於傻到一味將壞念頭往自己肚子裏吞。若人人都嫌苦,遲早都要賣命一搏,如此一來,哪可能不出事?”


    雖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傻子呀,治平語帶忿恨地說道:


    “哪可能乖乖吃一輩子虧。”


    這道理在下也明白,右近說道: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普通百姓亦是有誌氣、有自尊、有智慧的。就這點而言,百姓和武士其實是大同小異。俗話說狗急跳牆,任何人對不當的彈壓都會有所抵抗。隻是,目前的情況還真是特殊。”


    “怎麽個特殊法?”


    “如今再急也無牆可跳。”


    噢?治平納悶地應了一聲。


    “百姓之所以背棄倫常,乃因凶手尚未伏法。不僅如此,至今仍一再犯下暴行。而且僅在那狹小的領內,至今已逞凶五年有餘。雖以殘酷手段殺害多名無辜百姓,至今卻仍在城下逍遙法外。這情況豈不是極不尋常?”


    是不尋常,治平回應道:


    “意即,哪管是父母還是兒女遇害——倘若不知是哪個人下的毒手,到頭來也不知自己該恨的是誰。是不是?”


    “沒錯,正是如此。”


    右近放下了酒杯。


    “這……已然是個災厄。親人遇害,卻連個可憎的凶手都無從恨起。縱使有滿心憤懣,也找不到個對象可以宣泄,僅能在畏懼中暗自啜泣。如此一來——人要不瘋也難。”


    語畢,右近無力地垂下了雙肩。


    原本就陰鬱的神情,這下也變得益形灰暗。


    “同理,若危害社稷的是暴政、饑饉一類災禍,尚可與領主或藩國為敵。隻要有明確的反抗對象,百姓哪怕再渺小氣弱,也能鼓起勇氣負隅頑抗。如此一來,或許真有辦法起義——”


    “逮不到真凶,根本等同於宮府放任狂犬肆虐,百姓怎沒怪罪捕吏無能?若要找人怪罪,武士們理應成為首當其衝的箭靶才是呀。”


    “百姓們似乎不作如是想。”


    “這豈不奇怪?”


    “因為凶手——並不是人。”


    ——七人禦前。


    “不是人——難不成是鬼?”


    的確是鬼沒錯,右近回答道:


    “若非陽界人間、而是陰界妖魔所為,要想怪罪役人也是無從怪起。再者——”


    役人自己也已心生畏懼,右近說道:


    “武士和百姓其實也沒什麽不同。如今官府不再有將凶手繩之以法的心力,百姓也失去了自保的力氣。隻曉得疑心暗鬼、彼此懷疑,根本無力團結一致,哪可能聚眾起義?充其量僅能幹出一些自暴自棄的暴行,而官府就連取締這些暴行的力量都已不複存在。”


    聽來還真是紛亂不已。不——


    或許妖魔詛咒,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百介心想。


    “因此,該地的確受了妖魔詛咒?”


    “這在下也無從判斷。”


    “猶記右近大爺曾言——該地於北林氏統治前,亦曾發生過同樣的事?”


    他的確曾這麽說過。


    “是的。但至於實際上發生了什麽樣的事,在下也就不清楚了。領民之所以推稱其為妖魔作怪,或許隻是為了便於解釋超乎尋常的情況罷了。”


    “看來不推稱其為妖魔作怪,還真是教人熬不下去呀。”


    治平轉身背對右近,為燈籠點上了火。


    原本就昏暗的屋內,這下已是一片漆黑。燈籠的火光將老人的麵頰染成一片橙紅。


    “但就連妖魔詛咒這種說法都搬出來了——情況可不就更難收拾?”


    右近隻是默不作聲。


    喂,大爺——治平朝他喊道:


    “倒是大爺自己出了什麽事?”


    “噢。”


    右近轉頭避開閃爍的燭光。


    “可是——出了什麽傷心事?”


    “傷、心事……”


    右近先是彷佛自問自答地喃喃自語,接著才繼續說道:


    “是的,這件事——的確是教人悲痛欲絕。”


    “右近大爺——”


    隻見這浪人在黑暗中把拳捶膝。


    “在下之妻——”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東雲右近咬牙切齒地說道。


    “夫、夫人她——但、但夫人不是已……”


    “內人死於臨盆在即之時。”


    “怎麽可能發生這種事?”


    聽到這個消息,百介頓時感到眼前變得一片黑暗。雖然人分明就近在眼前,但仿佛視界已為心中黑暗所阻,幾乎已經看不見右近的身影。


    “在下返家當日——便看到了鄰家姑娘的遺體。從殘忍的犯案手法看來,那姑娘碰上的並非冒名暴徒,而是死於真凶——不,即肆虐妖魔之手。”


    死神。


    這絕對是死神所為。


    “據說那姑娘原本即將於數日後舉行婚宴,平日也常幫助有孕在身的內人——因此這樁慘禍,真是教內人悲痛欲絕。”


    可見內人尚保有常人心智,右近幾近泣不成聲地說道。


    “但長屋中的居民可就全都變了樣。不,或可能是因為出了這件事才變了樣的。原本還準備舉行婚宴,代表對人生或許還心懷些許期待。但這下就連著僅存的一絲希望都慘遭抹滅。大家紛紛為畏懼妖魔災厄而緊閉門戶,沒人敢出門為那姑娘上柱香,就連新郎官也沒敢露臉。這……教在下已是忍無可忍,隻得懇求麵見家老大爺,表明期望能繼續進行搜索——”


    “大爺打算親手緝捕真凶?”


    “沒錯。在下實在無法容忍此暴徒繼續逞凶,而且,也仍想遵守與家老大爺的約定。不,或許在下的本意,終究不離建功仕官。未料……”


    未料,此舉反而釀成了悲劇,右近雙肩不住地顫抖著說道。


    即使四下一片漆黑,百介也感覺到了他的顫抖。


    “當在下悄悄在外進行搜索時,內人阿涼她——”


    “連同肚子裏的孩子一並教人給拐走了。”


    “右近大爺。”


    “就在失蹤的三日後,有人發現內人的遺體被裹在草席中倒吊在橋桁下,肚子還教人給……”


    “肚子還教人給剖了開來,”右近說道,


    “噢——”


    就連見慣風風雨雨的治平,這下也被嚇得啞口無言。


    世上真有如此殘酷的慘事?


    百介咽下一口口水,隻感覺一股苦味從腸胃直往上湧。


    “肚子裏的孩子——是個女嬰。”


    右近泣聲說道。


    “從內人大腹便便的模樣看來,原本還以為所懷的必定是個男嬰。未料……”


    治平一股腦兒地將缺口的茶碗斟滿酒,一把湊向右近說道:


    “喝下去。”


    右近默默接下茶碗,將酒一飲而盡。


    “在下對藩國、妖魔、乃至是否真能仕官毫不在意,一切不過是為了即將來到人世的孩子,然而……”


    這我了解,治平說道:


    “別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心裏頭還傷得更重。但這種遭遇任誰都是想忘也忘不了,注定要成為背負終生的沉重枷鎖,即使殺了,真凶,亦難平此深仇大恨。因此……”


    “大爺也隻能接受現實,”治平說道。


    這下百介憶起治平其實也有過相同的境遇——昔日也曾經曆喪妻喪女之痛。


    “他媽的,竟然沒酒了。”治平想為自己的酒杯斟酒時發現酒已喝光而如此罵道,隻好舔了酒壺幾口。


    “倒是大爺為何到江戶來?”


    “乃因在下遭人誣陷為真凶。”


    百介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真、真凶?這豈不是太荒唐了?”


    的確荒唐——右近說道:


    “但事實正是如此。在下已被當成殺害妻小等人的罪犯遭到舉國通緝,連一絲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都沒有。”


    “殺、殺


    害妻小?”


    百介驚歎道。這下右近的身子開始抽搐了起來。


    過了半晌,百介才發現他的身子原來是隨自嘲的笑意而抖動。


    “沒錯,在下被誣指為斬殺孕妻並倒掛其屍、行徑暴虐令人發指的殺人凶手,若非瘋子即為鬼畜。不,殘虐程度甚至較鬼畜更甚。”


    唉,右近歎道:


    “這段時日曾不知幾回萌生死意,但終究還是活了下來。在下絕非貪生怕死,而是深感既遭此境遇,如今更是不該輕易犬死。”


    “大爺想親手弑敵?”


    右近搖頭回答: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縱使將凶手斬首抉目,亦難撫平此殺妻之恨。唯一令在下痛心疾首的——是至今仍未能為愛妻治喪。因此……”


    右近緩緩抬起頭來。


    隻見他的瞳孔中映照著燈籠的燭火。


    “因此在下才隱身潛伏,並且……”


    “並且碰上了阿銀?”


    治平語氣粗魯地說道,將空了的酒壺隨手一拋,酒壺在質地粗糙、幹枯陳舊的榻榻米上一路滾動,到了接近敷居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那母夜叉這陣子都在忙些什麽?”


    “這在下也不清楚——”


    右近望向酒壺說道:


    “隻是——見到阿銀小姐時,的確是驚訝萬分。在下原本以為阿銀小姐並非陽界之人,因此一度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覺間徘徊到了幽冥陰界,抑或在無盡悲痛中產生了幻想錯覺。”


    右近轉頭望向百介,百介連忙將視線給別開。


    “在下向阿銀小姐詢問了土佐一事的原委。雖然當時深感難以置信,但這下看到山岡大人亦為血肉之軀,似乎可證實其所言不假。”


    “這、這、小弟不過是……”


    百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到頭來隻得垂下頭去;畢竟再怎麽解釋也隻會教人愈聽愈迷糊。山岡大人無須自責,右近手按百介的肩膀說道:


    “阿銀小姐為在下打點了一張偽造的通行手形,並引領在下逃離北林領內。在分手之際,還保證會為在下查個水落石出,並囑咐在下赴江戶麴町,於念佛長屋治平大人之居處等候——”


    語畢,右近一手握起自己的刀。


    [三]


    百介返回江戶的三日後,神田鍛冶町的書鋪老板平八便前往京橋蠟燭商生駒屋內的小屋——亦即百介的住所造訪。


    想不到他的反應如此之快,還真是遠遠超乎百介的預期。


    一離開治平住處,百介便連忙趕赴平八的住處,委托他代為調查一些事。


    這個租書鋪老板不僅通曉書畫文物,還得以出入某些常人難以進出的場所。因此不僅人脈廣泛,消息也十分靈通。再加上平八生性愛看熱鬧,同時還是個擅長以花言巧語套人話的馬屁精。


    總之,他可真是個委托調查的好人才。


    這下隻見平八那張與實際年齡毫不相稱的娃娃臉麵帶微笑,才剛打完招呼,便從懷中掏出一包豆沙包湊向了百介。平八總是認為百介沒什麽酒量。


    “這是我從兩國買回來的。甜食我是吃不出好壞,不過,據說這豆沙包可是十分美味哩。”


    “你去了兩國一趟?”


    沒錯,平八語帶驕傲地說道:


    “也查訪到了不少事兒。這下該從哪兒說起呢?總之我就從頭道來吧。倒是,那位武士怎麽了?”


    “你可是指——右近大爺?也沒怎麽了,目前正寄住某處藏身。”


    “可是藏身在那小股潛的同夥家中?”


    平八對又市的真實身分已是了若指掌。


    “真是的,竟然真有這麽過分的事。妻小都遭人毒手了,還得蒙上這不白之冤,哪可能受得了呀。又不是京橋的擬寶珠(注11),真不知道這麽做有何利益可圖?”


    “是呀,想必真的很難熬罷。”


    要喝點茶麽?取出豆沙包的百介問道,不必麻煩了,平八揮手說道。


    “不過,那位大爺為何會受到這種莫名的誣陷?”


    “噢,關於這點我是不清楚,但據說右近大爺在尋凶的過程中,曾向遇害的鄰家姑娘的未婚夫探聽過一些消息。和右近大爺見過麵之後不久,這個未婚夫——一個名曰與吉的油販子,接著也遇害了。”


    難道真是七人禦前所為?平八問道。


    “不,是死神,”百介回答。


    “死神是什麽?”


    平八兩眼圓睜地驚聲問道。


    “噢——這不過是個比喻。殺害與吉的凶手或許隻是趁火打劫的盜匪。據傳這類暴徒時下正與日俱增。”


    “這可奇怪了。”


    “還真是奇怪哪,”平八磨蹭著下顎說道,原本還宣稱自己不愛吃甜食,這下卻將一隻豆沙包給塞進了嘴裏。


    “奇怪?平八先生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難道認為與吉這個人有問題?”


    應該不是罷,平八邊鼓動著雙頰咀嚼邊說道:


    “哎呀,還真是甜哪。上回我到那兒去時,城下的氣氛已是一片陰陽怪氣的。唉,澡不熱、飯不甜、女不美,那地方可說是什麽都不對勁。整個地方沒半點兒煦煦生氣,不論上哪兒都隻有騰騰殺氣。或許是因為殺人凶手依然逍遙法外,嚇得百姓個個心神不寧,教人感覺一點兒也不安穩。因此,或許真有些不法之徒乘機破門搶奪、攔路劫財——但先生難道不認為這一切未免也過於湊巧了些?”


    “過於湊巧?”


    “先生難道不好奇,那位武士大爺為何找上那個油販子?”


    平八執拗地追問道。


    “噢,根據右近先生所言,遇害的鄰家姑娘——名曰瑠衣,似乎還有個名曰佳奈的妹妹。佳奈聲稱——自己曾看見過凶手。”


    “可是那個油販子?”


    “非也。正確說來,其妹所看到的並非殺人凶手,應該說是拐走姊姊的嫌犯——”


    瑠衣平日與妹妹佳奈原本相依為命,兩人平日以裁縫女紅勉強糊口。瑠衣就是在加奈前往裁縫鋪繳交剛縫好的小袖(注萊塢2)時,教人給擄走的,前後時間不過四刻半。加奈也宣稱從裁縫鋪返家途中,曾看到姊姊被人帶走。


    “據說是看到自己姊姊的衣袖從轎子裏露了出來。”


    “衣袖?”


    “是的,而且還表示露出來的模樣看來頗為怪異,衣袖是垂下來的。加奈曾納悶,若不是身子往前撲倒,人坐在轎裏衣袖哪會像那樣垂下來。當時還納悶姊姊是否倒在轎子裏,並曾為此定睛觀察。結果……”


    “她怎能確定那是姊姊的衣袖?”


    據說加奈堅稱那件衣服是自己母親的遺物,絕對錯不了。


    “結果她發現在轎子前頭帶路的,是個身穿龜甲花紋的袴、看來身分不低的武士。因此加奈後來曾緊抓著瑠衣的遺體,直哭喊是武士殺了自己的姊姊。”


    “但沒人相信她?”


    “沒錯,沒有任何人願意聽信她這番說辭。即使對她的境遇心懷憐憫,但凶手為高階武士這種說法未免過於敏感,因此也沒什麽人敢當真。”


    長屋中的居民全都變了樣——


    領內已成了個人間煉獄——


    猶記右近曾如此說過。


    “也不知那名叫與吉的油販子是否有什麽蹊蹺?”


    平八說道,並順手理了理座墊。


    “是的。那姑娘也聲稱——自己曾見過那武士和自己姊姊的未婚夫與吉碰麵。”


    噢,平八驚聲說道:


    “記得可真清楚呀。難道那武士生得特別古怪?”


    “生得是什麽模樣,那姑娘應該是沒瞧見。據說那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巷說百物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京極夏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京極夏彥並收藏巷說百物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