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摯說起那夜的經過。


    墨琚肩上被箭羽擦傷,本不是什麽重傷,隻是流了一點血,奈何那箭頭是淬了劇毒的,沾一點便會侵遍全身,終究逃不過一個死字。


    他恰巧識得那是血靈毒,卻還能冷靜地安頓了容安和墨適,才匆忙出門去處理傷口。


    傷在後肩,他自己沒辦法處理,隻能找了何摯幫忙。何摯聽聞是血靈毒,和現在容安的反應也差不了多少。


    但墨琚卻清醒異常。吩咐何摯給他做了簡單的清創,用一種類似人皮麵具的材料,貼在了傷處,很好地隱瞞了傷口。


    他甚至還清醒地想了更遙遠的事。


    眼下的仗要如何打。墨國的將來要怎麽辦。他用生命去珍愛的妻子和兒子要怎麽辦。他將他的計劃一一說與何摯聽,將實現計劃的重擔壓在了何摯的肩上。


    全是一個將死之人安排後事的作派。


    容安近乎絕望地冷靜:“那麽,他是如何安排他的身後事的呢?”


    “王上的生命剩下不足一月。他打算,在這一個月裏,拿下扶辛與陽昊。”


    “拿下之後呢?”容安問,但未等何摯回答,她便自問自答:“他是不是打算,讓我代掌墨國王權,一直到墨適長大成人,再將王座傳給墨適?”


    “娘娘明鑒,王上的確是這麽打算的。”


    “何摯,我假死的那段時間裏,我聽說王上他連殉情的事都想了,可是因為他身上係著那麽重的擔子,他連死都不能。是不是?”


    她忽然提起那一段,讓何摯悲從腳底生苦自心頭起,上蒼不公,竟將同一種苦讓這兩個相愛至深的人嚐遍。上蒼又何其公平,不落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何摯點點頭。


    容安像是被抽幹了力氣,終於是撐不住,順著兵器架子滑下去,跌倒在地上,臉上的血色也像是被抽幹,透著青白,雙眸無神地望著地麵,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我才曉得,那種滋味有多難受。當初他是如何煎熬的,如今我便是如何煎熬。果然,上蒼不會放過每一個人。”


    何摯幹巴巴道:“娘娘,事已至此,趕緊想辦法補救才是。”


    “是啊。補救。”她像是木偶一樣重複著他的話,心裏卻全無章法,要如何補救?僅剩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要拿什麽去補救?


    “娘娘您向來多謀遠慮,您想想辦法。”既是這個秘密沒有守得住,如今自是可以正大光明求助於容安。


    “辦法。”容安很想讓自己靜下來,想一想有什麽辦法可以補救,卻是連讓自己靜下來都不能。


    何摯身上還擔著任務,隻能道:“娘娘,屬下還有要務在身,要不,先送您回住處吧。等屬下回來,再作打算。”


    容安木然道:“你去吧。我自己回去即可。”


    她扶著兵器架子,掙紮著爬起來,何摯欲上來扶一扶,被她拒絕。


    外麵冰天雪地,她一路走回去,摔了好幾個跟頭,幸而士兵都忙於集結,且又是大晚上,並沒有人看到她。


    她走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回來時三魂七魄就全丟了,隻餘一副軀殼回來。


    小兮嚇得問前問後,她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小兮打算派人去請墨琚,她才出聲製止:“做好你自己的事,除了墨適,別的事不用你管。”


    語氣十分嚴厲,小兮戰戰兢兢,不敢再多說什麽。


    她將自己團在棉被裏,久久沒有出聲,直到墨琚回來,以為她睡著了,將外衣脫下來擱在一旁,在她身邊坐下來,她才蠕動了一下身子。


    “你沒睡?”墨琚將她撈起來,撈在臂彎裏,發覺她臉色不對,手擱在她額頭摸了摸,蹙眉道:“你怎麽了,容安?是身體又不舒服了嗎?要不要給你找大夫過來?”


    容安摟住他的腰,往他身上蠕了蠕,枕在他腿上,甕聲甕氣地:“沒什麽,就是覺得有點累。夫君,是不是要開戰了?”


    墨琚的手攏在她的發間,將她如絲緞般的青絲在指間繞啊繞的,語氣溫和:“嗯,明晨就起兵。”


    “夫君,這次,我不想陪你上戰場了。”


    她的話說得有氣無力,墨琚有些驚詫:“為什麽?”


    “就是覺得害怕,也不想讓墨適這麽小就見識這樣多的血腥。”


    墨琚陷入長久的沉默中。微涼的手指攏在她的長發中,半晌沒有動過。


    容安亦沒有動。


    做出這個決定,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墨琚所剩時日無多,最後的日子裏,是留在他的身邊好好陪他度過,還是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去尋找解毒的辦法,這樣兩難的選擇,即便她一向是個有決斷的,也是有如生死般的抉擇。


    她不懼生死,卻懼怕餘生裏沒有墨琚。


    現在,她終於能夠體會到當初她離開時墨琚的心痛無助了。不但體會到了痛,還要像他一樣,忍辱負重地活下去。


    是啊,要活下去,不能放棄希望。哪怕隻是非常渺茫的希望,也不能放棄。


    這是她最後做出的決定。


    於墨琚來說,是否成全她的這個決定,同樣是艱難萬份。


    時日無多,他想她陪在身邊。時時刻刻也不分開。一直陪他走完他最後一程。盡管曉得這對她來說有多麽殘忍,也還是不想和她分開。


    可是,如果是她……他不曉得她為什麽突然做出離開的決定。如果她已經猜到他中了毒,應該不會想要離開。如果她還不知道他中了毒,那麽,就讓她這樣離開,也算是對她最後的保護。


    墨琚將她從腿上拉起來,捧住她的臉,讓她與自己麵對著麵,輕輕吻在她唇上,停在她唇角,低聲道:“也好。讓人送你們回建暉,好不好?”


    這是自己期望的結果。可是當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她還是覺得有如泰山壓頂一般,透不過氣來。伏在他身上,連頭發尖尖都在顫抖,極力控製著不讓墨琚瞧出來,“嗯”了一聲。


    如果明天就要離開了,那今晚就是最後一晚。可能,這就是永別了。


    那這最後一晚要怎麽過?容安很迷茫,墨琚卻亦是迷茫。


    不曉得該說什麽樣的話,也不曉得該做什麽樣的事。燈如豆,夜闌珊,兩人相擁而坐,刻漏裏的浮箭一點一點矮下去,時間就一點一滴地逝去。


    良久,容安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浮於虛空之中:“夫君,你是不是有什麽話同我講?”


    墨琚將她往懷裏緊了緊,呆呆地道:“是啊,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講。”


    可是他一個字都沒有講。


    又是良久的沉默。時間從沒像今晚這樣,過得這樣快,眼睜睜看著它從眼前流走,卻是無能為力。


    容安以為,他或許不會說什麽了。她想,不說也罷,一切盡在不言中。反正她也不知道說什麽。一肚子的話,竟一個字都無從說起。


    一個吻突然落在她額頭,長久地沒有離開。溫潤的呼吸緊貼額頭,墨琚毫無征兆地開口:“容安,以後……不要這麽要強。墨國有的是人,你不需要一個人扛擔子。”


    這就算是遺言嗎?容安咬著嘴唇,血腥味在口中泛濫開來。她死死咬住嘴唇,才不至於抽泣出聲。


    “還有,回建暉後,要找太醫好好把身體調理一下。不要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還有……”


    “還有什麽?你說吧,我都聽著。”可是沒等墨琚再說什麽,她突然就吻住了他嘴唇,不再讓他說話。


    墨琚嚐到她口中的血腥味,怔了一下。但容不得他多想。容安不但深深吻他,手還攀上了他的肩頭。


    那裏有傷。他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容安的手貼著他後肩,沒有放開。雖然肩上有傷,但因為被他巧妙處置過,一點也摸不出來。


    容安的手抖得不像話,用盡全身力氣,才控製著自己的手沒有去撕開他肩頭的偽裝。


    “我回了建暉,你也要照顧好自己。打仗的時候,不要老想著往前衝,你是一國之君,你的命,就是墨國的命,你在,墨國才在。”


    說出這樣一番話,已是攢盡了她一身的力氣。


    墨琚輕聲:“嗯,我知道。”


    承諾已經沒有什麽用。她不信他能做到。最後的這一段時日裏,想來他會用盡他平生的力氣與智慧,踏平啟國,斬除扶辛與陽昊這兩個宿敵,給墨國的未來鋪平一條坦途。


    相擁坐到明。天微微亮,墨琚先從床上下來了,身子坐得僵硬,下床的時候不受控製地踉蹌了一下腳步,容安伸出手去,沒有扶到他,他扶著床沿,才沒有摔倒。


    容安亦默默地下了床。到隔壁叫醒了小兮和墨適共一班奶娘,吩咐她們趕緊收拾行裝,準備回建暉。


    小兮不明就裏,但看容安的臉色,沒敢多問,慌忙收拾東西。


    墨琚召來何摯,吩咐他帶兵護送容安回建暉。


    何摯驚了一下,迷茫地瞧瞧容安,又迷茫地瞧瞧墨琚,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容安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不懂她那一眼是什麽意思,也隻能順從地應下了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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