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後的夜色相當濃鬱,天空一片暗沉,像蓋著一匹厚重的黑布,沒有星子也沒有月亮,平日裏呼嘯不停的寒風也歇停了,整個順和村陷在一片沉寂裏。


    街道上都是人,一個個家庭形成一簇一簇的人群,每個人手裏都提著一盞燈,不同顏色的紙燈發著不同顏色的光,大人手中的燈大、小孩手中的燈小,燈光跟著人流都向著一個方向匯去,很快,冬河被映亮了。


    冬河周邊是沒有路燈的,堤壩上也沒有,但河的兩岸都是人,人們手中的紙燈已經足夠。借著紙燈的光,河麵上的鑿冰作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鑽井機嗡嗡的蜂鳴著,進度很快,從午後到現在,冬河上已經有了數百個冰口,冰口裏是冬河清澈的水。除了鑽井隊,村民們在河麵上搭起了十數個大型篝火,當火光燃起,在黑夜中熊熊升騰,人們的臉也變得橙黃,河麵也像熱得冒了汗,濕漉漉地叫人走一步摔一跤。


    慢慢地冰麵變得透明,可見河麵下四散逃竄的魚群。燈節的破冰慣例,不知打攪了多少生靈的好眠。


    趙棗兒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厚厚的圍巾像要淹沒她了一樣,饒是如此,她還是冷得不停搓手跺腳。莊祁走在趙棗兒前麵,兩人都提著燈,順著河岸往上遊走。陸酩、大興和林稚秀在河的另一岸,五人兵分兩路,在人群中尋找孫三井。


    莊祁在前頭開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還警惕著趙棗兒不會掉隊或者又突然產生共情。河岸邊不比冰麵上好走多少,趙棗兒亦步亦趨地跟著莊祁,一邊探尋著河麵。


    “到底要鑿多少洞?”鑽井機的聲音一直沒停過,冬河很長,像隻胳膊一樣把順和村抱在懷中,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鑿冰工作,加之篝火的燃燒,趙棗兒有幾分擔憂:“再這麽鑿下去,人會不會直接掉下去?”


    “不會。他們都很有經驗,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冬河。”


    越往前走,人變得少了,回頭一望,人群都聚在冬河的中遊,上遊和更遠的地方隻有零星的幾盞燈光。


    “就這裏吧。”莊祁停下腳步。


    兩人所在是一處高地,從這個地方往下看,冬河的中遊、大半個順和都一覽無餘。莊祁右手邊是依舊凍著的冬河,左手邊是瑟瑟發抖的趙棗兒。


    “已經七點四十了,”莊祁看了眼手機,“八點左右開始。”


    “孫班主肯定在人群中。燈節三年一次,對於冰凍期很長的冬河而言,這是唯一破冰的機會,下一次融冰,便要等到春天,他們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趙棗兒道。她把紙燈的提柄夾在胳膊下,手插在兜裏,說出來的每句話都帶著顫音。“但是金剪子,會在哪裏呢?”


    林茗額說金剪子就在河裏,但冬河那麽長,該怎麽找到金剪子?


    “滴滴——!”手機突然在口袋裏震動不停,趙棗兒掏出手機,說話的果然是《f周刊》的幾人。


    李娜娜:你們都在哪?


    李娜娜:怎麽一眨眼就不見了?


    邁克:河邊。


    李娜娜:我知道是河邊,能不能具體點【微笑臉】


    邁克:珂珂和劉琦呢?


    珂珂:我也在河邊,人太多了,他剛剛還和我在一塊,現在不知道去哪了


    李娜娜:@劉琦@趙棗兒


    趙棗兒連忙回複:我在河的左岸,上遊。晚點回招待所會合。


    李娜娜回了個ok。等了一會兒劉琦還是沒回複,李娜娜又@了一次,但劉琦依舊沒回。


    李娜娜:@所有人,快找劉琦,這個麻煩精,回頭別又惹事了。


    趙棗兒回了個收到,便把手機揣回兜裏,心裏隱隱不安。下午珂珂便告訴他,走訪過程很不順利,劉琦不知是黴運當頭,還是流年不利,不是損壞了老鄉的東西就是說錯話惹得鄉親們不高興,最後幾人隻好分散行動,兩兩一組,約定了晚上在冬河邊上見。


    想到劉琦背出來的那一身裝備,不知道會不會招惹什麽,加之劉琦性格跳脫,不得不讓人擔心。


    臨近八點時,鑽井隊停止了作業,河麵上所有的篝火都被點亮了。隨著夜色被火光染紅,燈節的最大的活動開始了。


    冰麵被破開,河水滿滿溢到冰麵上,火光倒映在上頭,反射著光輝,人們滿滿沿著河岸行走,他們在提燈祈福,為逝去的故人、為終會過去的冬天和來年的新春。一個光點代表一個人,一盞燈代表一種祝願,活動的最後,把紙燈丟進河中的篝火便算結束。


    八點十分左右,已經開始有人朝篝火丟出紙燈,河岸與篝火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有的紙燈被甩進去了,有的掉落在河麵上,慢慢熄滅了。


    趙棗兒和莊祁一直認真盯著河麵,謹防突發情況,當河岸邊的紙燈開始減少,河麵上依舊什麽也沒有發生。他們原本製定了兩項計劃:直接找到金剪子、先找到孫三井再找金剪子,現在金剪子毫無頭緒,孫三井也沒有蹤影。


    莊祁與林稚秀在電話裏商量金剪子的事,多年前帶走金剪子的長老是林茗額的爺爺,林茗額知道金剪子在冬河中,卻不知道具體位置,但尋找金剪子的方法一定隱藏在林家,兩人合計著能讓金剪子出現的必要條件。


    趙棗兒口袋裏的手機也震動不停,一看是編輯部的群,也都是些沒意思的話,趙棗兒正打算拉黑,劉琦突然在群裏說話了。


    他發了一個視頻,趙棗兒下意識地點開了。視頻裏是一個篝火堆,劉琦顯然站在離篝火很近的地方,畫麵裏清晰可見的紛飛的火星,緊接著畫麵一轉,鏡頭對準了冰麵,劉琦亢奮地呼喊著快看快看,隻見冰麵下像是起了漩渦,一圈圈的暗影旋轉著。


    “是魚嗎?”趙棗兒質疑,直覺告訴她不對勁。


    “等等!”在趙棗兒打開劉琦發的第二個視頻時,莊祁突然伸手把進度調到了最開始的地方,“看這裏,是孫三井。”


    莊祁指的地方是一個不大的身影,但那一秒孫三井恰好轉過頭來,對上了劉琦的鏡頭。


    趙棗兒立刻把劉琦的視頻轉發到他們五人的微信群裏,莊祁發語音讓幾人在篝火邊找,自己也和趙棗兒直奔第一個篝火堆去。


    很快陸酩發出了語音和視頻,他在中遊的第五個篝火堆,篝火下有旋轉的漩渦,但四周沒有劉琦也沒有孫三井。緊接著是大興,在稍遠些的第七個篝火堆,也是一樣的發現。


    林稚秀:第四個篝火堆也一樣。


    林稚秀:所有的篝火下都起了漩渦。


    劉琦還在發視頻,這回他的聲音有些不一樣了:“冰麵上都是裂紋,好像要塌了?”


    冰麵深厚的河被鑿數百個冰口其實並不嚴重,冰的結實程度遠超人類的想象,即使是熊熊燃燒的篝火,下麵有個架空層,把火堆與冰麵隔開了。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冬天下河玩從不怕冰會裂,順和村的居民更是適應,但在視頻的背景中,隱約能聽見人們變得慌亂了。


    下一刻林稚秀的電話撥了進來:“祁哥,情況不對,我去讓村長疏散人群!”


    莊祁和趙棗兒加快步伐跑著:“快去,讓冰麵上的人趕緊上岸!”


    像是在回應兩人的話,一處篝火堆突然塌陷,被卷入冬河中,人們驚惶地尖叫聲停頓了幾秒才響起來。


    趙棗兒給劉琦打電話,但劉琦沒有接。


    倒塌的是第九個篝火,河岸邊上亂糟糟的,有的人墜水了,哭喊著求救,但更可怖的事發生了——第八個、第七個篝火也塌陷了,冰麵被徹底破開,並以更快的速度持續開裂,冬河洶湧的河水從冰麵底下洶湧而上,卷著一塊塊冰向前奔騰,漩渦像巨獸的嘴,飛快地吞噬篝火堆,水聲隆隆,河底傳來吼聲,響徹天地。


    “有龍啊!有龍啊!”


    “救命啊!”


    “快跑——河神發怒了——!”


    人群騷動著,喊什麽的都有,趙棗兒和莊祁一邊往前跑,不論是哪個群,此時都沒人說話了,手機很安靜,天地間隻有滂湃的河水聲,靜息了數月的冬河活了過來,不知何時起天空開始飄雪,狂風猖狂地吹著雪花,人們的呼喊被蓋在風裏,趙棗兒耳邊隻能聽見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去上遊!”


    林茗額的聲音突然在趙棗兒右耳裏響起,嚇得她一個踉蹌。


    莊祁拉住趙棗兒,趙棗兒反手糾住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怎麽?”


    “去上遊!”林茗額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顧不得解釋,趙棗兒大喊:“去上遊!”


    莊祁一怔,看向中遊騷亂的人群,又看向隱秘在山中漆黑的上遊。


    “走!”


    拉住趙棗兒的手,莊祁毫不猶豫調轉方向,兩人再次朝上遊跑去。


    這一次他們跑得更快、更急,很快就跑過來先前他們停下的地方,跑進了更深、更黑的地方。坡陡路滑,摔了兩次後趙棗兒狼狽不已,卻依舊咬牙緊跟莊祁,林茗額的聲音時隱時現、斷斷續續,卻都十分清晰,她在催促:“快!”


    林茗額帶著哭腔的聲音像鋸齒磨著趙棗兒的神經,越往上走,河底的轟鳴聲越劇烈,突然,莊祁停下腳步,把趙棗兒擋在身後。


    透過憧憧樹影,趙棗兒看到河的對岸有一個模糊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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