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小石子村。


    “這雨太大了,什麽時候能停?”莫柳牽著年幼的莊珂,一張明麗的臉在驚雷的映襯下顯得慘白,看著兒子精神頭漸漸低迷,她心裏很是擔心,莊珂體弱易病,要是在這地方病倒了,去縣城看醫生也得花上大半天的功夫,孩子年紀還小,要是一耽擱......莫柳承認自己憂心過了頭,但誰讓她是一位孩子的母親呢。


    心頭一動,莫柳就起了打退堂鼓的念頭。但看著丈夫莊眾穩重可靠的背影,再一想到幾經波折的來路,莫柳知道,這小石子村,是去定了。


    村長聽見了莫柳的問話,回過頭來,“這雨得下一個月的,夫人小心腳下,地滑,可得緊著孩子點。”


    “欸,”莫柳拉緊莊珂的手,伸手也想拉住莊祁,但莊祁跟在莊眾身側,一步一步走得很穩當,倒也不需要她看著,默默收回手,莫柳忍不住又問:“連著下一個月?不帶停的嗎?還有這些水,回頭都會退到哪裏去?”


    “停是會停的,哪有不停的雨呢。”村子嗬嗬笑了兩下,指了指西邊的方向:“那裏就是瀾江,水最後都會退到江裏去的。說來也怪,今年似乎沒停過雨。”


    暴雨、小雨、大暴雨、雷雨,就這樣接連著不停地下,雨時大時小,卻沒斷過,雨水在狹長的溝狀山路裏匯成了凶猛的河流,這條時令河比之往年都更加迅猛,水位漲到了往年不曾達到的高度。村長按捺下心裏的不安,回頭看了一眼層層樹木掩映之後的波濤洶湧的河麵,“說來也怪,今年似乎沒停過雨。這水要是再不退下去,別說行船了,可能要泛洪災了。”


    “老公......”莫柳遲疑地呼喚丈夫,這雨怕是會把他們困在村裏好一段時間。


    “沒事,別擔心。”莊眾替妻子牽過幼子的手,又安撫她:“來,握住我的手。”


    莊眾一手牽著莊珂,一手牽著妻子,莊祁則默默走到另一邊,跟在村長身後。


    “小祁,拉著弟弟的手。”莊眾道。地上都是稀泥,踩著很是不爽快,稀泥底下還有石子,稍不留神就會摔個底朝天,他一個大人尚且小心翼翼,反觀莊祁,氣定神閑地走得四平八穩,不苟言笑的小大人模樣,已能窺見幾分兄長莊冼的樣子。


    莊祁低低應了一聲,聲音太小,被雨聲蓋住,他回過身去尋莊珂的手,莊珂卻已經伸出手來,像早就等著他似的,一下子拉住了莊祁。


    莊珂體溫高,小手暖呼呼的,也軟乎乎的,而莊祁的手則像石頭一樣,他僵硬地拉住莊珂,又被莊珂的溫熱惹得有些不知所措。


    “哥哥生病了嗎?”莊珂擠到莊祁身邊問他。


    “沒有,”眉目柔和了一些,莊祁回答道。


    河底似有異獸鳴嘯,天邊的陣陣驚雷裏藏著馬喑,雨砸在樹冠上、砸在枝葉上、砸在泥土地上、砸進水潭裏,發出了各有不同的聲音,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回蕩在群山間,激蕩著一層層遠去又一層層回聲傳遞,天地間都是雨,刷得深綠淺綠明黃暗黃的所有的顏色都染了層灰,而天幕則一直是深暗的黑,讓人心裏覺得壓抑。


    進村的路走了足足一個小時,走進村子裏的時候,一行人都從頭濕到了腳。


    莊祁低頭看了看自己滿是黃泥的鞋子,腳趾頭動了動,覺得不舒服,卻也沒有說。


    “趙老先生!”


    “莊眾!可算來了!”


    趙大匡才從墳場回來,剛換下一身濕衣服,一抬頭看見了莊眾,熱情而不失禮貌地問候。“快快快,進來,孩子都濕透了!”


    “這雨太大。”莊眾看起來很是狼狽。


    “吃了嗎?”趙大匡想著幾人趕路過來,定是沒有吃飯,看見莫柳有幾分不好意思地點頭,趙大匡擺擺手,“先不急著去墳場,你們就在這先歇著,我跟村長張羅點兒吃的去。”


    “辛苦了!麻煩村長了!”


    “沒事沒事。”


    待趙大匡和村長出去,莫柳忙翻出行李,要換下莊珂身上的濕衣服。莊祁也拿出自己的幹淨衣裳,卻不好意思在幾人麵前直接換,看到側邊有間小屋子,便開了門走進去。


    屋子不大,有一張竹床,他粗略瞥了一眼,便麻利地換起了衣服。


    換完衣服,腳還泡在濕鞋子裏呢,雖然沒有幹淨的鞋子,但好歹能把濕襪子換了,莊祁走走向竹床,把床上的被子往裏頭推了推,倚在床沿上,脫下鞋子襪子,釋放了的雙腳。


    半闔著的門外傳來莫柳的聲音:“小祁呢?”


    莊祁沒有開口,隻聽莊眾回答道:“自己換衣服去了吧,孩子大了,不好意思了。”


    “是,”莫柳輕笑,“小祁早熟,早兩年小珂揪人家小姑娘的裙子,他就知道說男女有別了。”


    莊眾也笑了,“他像大哥,大哥小時候也早熟著呢,穩當,不愛說話。”


    “但也不能太悶,是不是?”莫柳壓低了聲音:“這幾年才能聽他說幾句話,要不是小珂能逗他開口,我這心裏得急死。”


    “別急,”莊眾柔聲安撫妻子,“急不來的,慢慢就會好的,再過個幾年,再長大點,就能走出來了......”


    看著自己白淨的腳,莊祁活動了活動腳趾頭,聽著門外莫柳哄莊珂穿襪子,莊珂說不舒服不穿,一大一小開始一番無厘頭的博弈。話題總算從他身上繞過去了,莊祁默默籲了一口氣。


    坐了會兒,也該出去了,莊祁摸了摸身側,卻沒摸到他的襪子,眉頭一皺,扭頭尋找,冷不丁對上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莊祁心裏一驚,隨即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個孩子。孩子瘦瘦小小,皮膚卻很白皙,大大的眼睛,長而翹的睫毛,粉粉的嘴唇以及嬰兒肥的臉,像洋娃娃一樣可愛,但這也彌補不了莊祁在剛剛那一瞬間受到的驚嚇。


    “你......是誰?”莊祁問。


    那女孩子並不說話,慢慢地在埋著她的被子裏蠕動著,而後伸出手來,拎出一隻白色的襪子。


    “你!”莊祁一時無語,奪過襪子,又伸出手:“另一隻呢?”


    小女孩又再此在被窩裏摸索半天,掏出來另一隻襪子。


    連忙穿上襪子,莊祁踩著鞋子跳下床,正視床上的小女孩。


    “你一直在?”莊祁遲疑著開口:“我剛剛換衣服......”


    這麽小的孩子,比莊珂還小那麽多呢,肯定不懂什麽叫“男女有別”,但莊祁心裏覺得別扭,好歹他也是十一歲的大孩子了。


    小女孩可猜不到莊祁心裏的那點兒糾結,掙開被子,朝著莊祁伸出手,“爺爺......要爺爺......”


    “......”莊祁大概可以想象出自己的臉色。


    看到莊祁無動於衷,小女孩也不覺得是因為自己的表述有問題,反而著急著向莊祁靠近,“抱抱,爺爺......呢。”


    眼看著小女孩撲到了床沿,莊祁心一軟,伸手抱住了小女孩。


    比小莊珂更軟的身子,更暖的溫度,還有一股子小孩子的奶香味,讓莊祁很是不適應。小女孩得到了回應,開心地笑了,大大的眼睛裏映著莊祁的臉,“嘿嘿......”


    莊祁無奈地抱著她走出去,莫柳吃了一驚:“哪來的孩子?”


    “在屋子裏頭的,說要找爺爺,可能是村長先生的吧。”莊祁不過十一歲,雖然小女孩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裏,但抱久了仍然覺得吃力。


    “不像,這孩子多白淨多漂亮啊。”莫柳撇下兒子,伸手把趙棗兒抱過去,感受到懷裏沉甸甸的重量,柔聲問她:“你幾歲啦?”


    小女孩卻不太願意讓她抱似的,一個勁兒看莊祁,莊祁隻好拉住她的小手:“幾歲了?”


    “六歲。”小女孩伸出手,做了個“六”的樣子。


    “哇——比我還小。”莊珂換好了鞋子,從父親身邊奔過來,“小妹妹!”


    “是趙老先生的孫女吧。”莊眾走過來,也好奇地看著妻子懷裏的小女孩:“聽說趙老先生有個孫女兒,很有靈性。”


    小女孩在莫柳懷裏掙了掙,莫柳隻好把她放下,又伸直了胳膊,護著她的兩側,防止她摔倒:“六歲?看著也太小了吧。”


    小女孩卻站得很穩,沒有預想中的虛弱,踩著輕盈的碎步湊近莊祁,又抱住了他。頭一次感受到自己也很有孩子緣的莊祁被她的熱情打敗,無措地低頭看著腳邊的小人兒。


    莫柳和莊眾對視一眼,也覺得稀奇,頭一次看到有小孩兒這麽願意黏著莊祁。但從莊祁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他並不討厭。


    門從外麵被打開,趙大匡提著一籃子飯菜走進來,看見這番場景先是一愣,“棗兒睡醒了?”


    被喚做棗兒的小女孩笑眯眯地鬆開莊祁,向著趙大匡跑去,“爺爺!”


    “欸——乖乖。”趙大匡蹲下身摟住了趙棗兒。


    “它們一直哭,還叫我過去,棗兒就睡不著了。”


    “它們?”


    趙棗兒指向屋子的後麵,那是墳山的方向。


    趙棗兒的聲音不大,但屋子裏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除了莊珂聽不懂其中的深意,其餘幾人都變了臉色。


    “趙老先生不妨先說說現在的情況。”莊眾道。


    “塌了半座墳山呢,說也說不好,直接去看看吧。”


    把孩子們托付給村長照看,大人們拾起才放下的傘,穿過厚重的雨幕,不顧濺起的泥點髒了剛換的衣裳,走過一段不遠的路途,便來到了小石子村的墳場。


    說是墳山,真的一點兒沒有誇張。雖比不上那些個大山崴屹,但這樣一座滿是墳包的山就足夠讓人吃驚了。空氣中混雜著難聞的腥氣,莫柳下意識地靠近丈夫,尋求安慰和庇護。


    拉住妻子的手,莊眾麵色不鬱。


    擠擠挨挨的墳堆之上是擠擠挨挨的鬼,這個陰辟的地方不知為何鎖著這麽多的鬼魂,他們大多已經看不出生前的樣子了,都化成了一道道灰黑的虛影,此起彼伏地應和著、呼嚎著,它們的聲音裏夾裹著怨與怒,一聲高過一聲,一聲疊著一聲,一聲化開一聲。


    莫柳覺得這聲音刺得她耳朵疼,抬手一抹,摸到耳竅裏淌出來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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