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後,兄長就沒再來找過阮小緯,小緯心想兄長大概還在布局,他也就一心一意地每日偷溜出去照顧那個婦人。


    月黑風高殺人夜,宇文燾沒想到,竟然有人敢潛入他的地盤。隻是他和宇獅追著這人跑了好一會兒,卻發現,這人似乎隻是路過他的西宮。夜太深了,看不清楚對方的背影,但是對方能在皇宮來去自如,他倒是不得不防,於是加快了腳程,哪知追到後山時,那人卻沒了蹤影。


    宇文燾和宇獅潛伏在樹上,凝神靜聽。宇文燾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他有些奇怪,皇兄這麽晚了,一個人跑到這荒僻的後山做什麽?再說,他人呢?宇文燾猛然低下頭,他聽出來了,那聲音是從地下傳來的。原本,皇兄做什麽,宇文燾並不想多管,即使是聽到了心腹那日那番話,他也並沒有動容,隻是,就在他決定要走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名字,不,或許該說成是,稱謂。一個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被列為後宮禁忌的名字,毓妃。


    宇文燾渾身僵硬,饒是沉穩如他,也克製不住地顫抖。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他回頭看到宇獅,那是一雙跟他同樣激動的眼。


    母妃走了之後沒多久,燕北七煞來到他身邊,他從小由他們教養,隻是他天分其高,到最後功夫出七人之由,反而開始指導七人功夫。他也就忘了,這七人個個比他年長,年齡最大的宇虎,整整大了他十二歲。如果說有誰聽到毓妃這個名字比他還激動,那非燕北七煞莫屬。


    當年剛剛及笄的沈家二小姐取道綿州去看望病重的外婆,在綿州地界撿到了七個重傷的孩子。他們中受傷最重的宇獅幾乎救不過來了,懷裏抱著最小的那個孩子還沒睜眼。他們的家族一夜之間被仇家鏟平,護著他們的長老一個個相繼死去,就在他們絕望的時候,遇到了天仙般的沈二小姐。彼時的沈二小姐善良溫柔,尚未遇到她生命中那個致命的男人。她救了這七個孩子,賜他們宇姓,將他們養在沈府。七人感念小姐的好,相約上山學藝,發誓待學成之後回來報答小姐恩情。隻是沒想到,等他們學成歸來,他們的小姐已經是高高在上的毓妃,最讓他們痛苦的是,那美麗的女子已經香消玉殞。他們無法報答小姐的恩情,隻好發誓好好守護小姐留下的這個孩子。


    宇文燾聽著皇兄冰冷的聲音從地下傳來,整個血液都凍結了。


    “原本以為你還會有用,目前看來你這十幾年的罪倒是白受了。等再過些日子,你就可以徹底解脫了。你應該慶幸,本宮還是心軟了,畢竟是本宮一手養大的孩子,要讓本宮拿你去傷害他,本宮還舍不得。隻要他一直這樣乖乖的,本宮答應過你的,會留他一條性命。你就好好享受這餘下的日子吧。”


    宇文燾拉住衝動的宇獅,現在下去,打草驚蛇,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他們不能輕舉妄動。良久後,他們看見一處草叢有動靜,緊接著一個影子箭一般射了出來,頃刻間就沒了蹤跡。但是,那輕功,宇文燾怎麽會認錯?普天之下,恐怕隻有他的皇兄能把青雲縱練得這麽出神入化。


    短短幾十級台階,宇文燾卻覺得像是走了一輩子,他步履維艱,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卻又害怕知道真相。那些已經模糊得差不多的記憶這一刻異常鮮明起來,隻是讓他想不到的是,他已經忘記了這個女人的不好,隻記得這個女人對他的好。


    那個時候,這個女人因為歐陽雅若,已經差不多瘋癲了,她每日每夜地折磨著他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卻也會在某個清醒的時刻,抱著他喃喃訴說,溫柔的話語,輕柔的撫摸。興致來了時候也會親自下廚給他做幾樣家鄉的小糕點,卻往往在他沒吃幾個時,被全部扔在地上,因為她又想起了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這個女人很美,尤其是不發瘋的時候,聖潔而端莊。


    宇獅比他快地衝到了那人麵前,太子殿下留下的火燭靜靜地燃燒著。宇獅撲通一聲跪在那木壇子麵前,仔細地看,片刻過後,這從來沒有流過淚的男人嗚咽出聲,“少主,是小姐!真的是小姐啊!”


    宇文燾雙腿一軟,險些站不住。他就那樣死死地盯著那狼狽不堪有些卻有些激動的女人。他很想從那人的眼角眉梢看出女人當年的模樣,可是,沒有,一點都沒有。她再也不是那個風華絕代的女子了。枯槁的雙手,皮包骨頭的臉,散亂肮髒的發,這是那個美麗無雙的女子嗎?是誰將她害得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宇獅試了好幾次,依然不能在不傷到小姐的情況下,將木壇子劈開。


    “我來。”宇文燾很冷靜,這一刻他冷靜得不像個人。


    雙手握住木壇,不過是刹那的功夫,那木壇碎成了片,一股腐臭的味道撲麵而來。


    宇文燾卻跟沒有嗅覺似的,他雙手一左一右握住鎖鏈,額上青筋暴起,鎖鏈應聲而斷。宇文燾抱起這個渾身惡臭髒兮兮的女人。她身上全是穢物,哪裏還有曾經風華絕代的半點模樣?然而宇文燾卻跟感覺不到似的,抱著這沒有幾兩重的女人,宇文燾心裏模模糊糊地想,“這個女人好瘦啊,輕飄飄的一點重量都沒有。”


    女人的手似乎很想緊緊地攥住宇文燾的前襟,努力了幾次,都因為長年被鎖,早已無法靈活運用了。宇獅在旁邊看著心疼得緊,衝動的伸出手握住了那幹瘦得如老人的右手。


    他們七人中,他年紀最長,也就比其他六人記事更深一些。他記得,他的小姐有一雙美麗白皙的手,那雙手曾經牽著他在院子裏散步,告訴他,好男兒要有擔當。


    宇文燾一路沉默無言,抱著人直接去了中堂,將人放在床上後,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宇獅連忙吩咐人去請與西宮私交甚篤的禦醫過來。然後又吩咐人去把月琦叫來。


    宇文燾站在那裏,眼睛裏隻看到床上的女人。女人的雙腿由於長年跪在木壇子裏,已經定型,如今躺在床上,也是雙腿驅起的模樣,看著那麽醜陋,卻也那麽可憐。


    月琦剛剛伺候公子睡下,正準備就寢,被宮人叫起來急匆匆地趕到中堂,看到裏麵情景很是詫異。


    “快,月琦,熱水已經燒好了,你給她清理一下,動作要輕,別弄疼了她,還有,她現在膽子小,別嚇著她。”


    月琦還是第一次見到鐵麵無私的宇獅大人這麽溫柔這麽著急的模樣,不由多看了床上的人兩眼。怎麽看都隻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罷了。月琦沒有多問,隻是吩咐兩個宮女將人輕輕放到木桶裏。然而女人剛被放到水裏就不停掙紮,但是由於精神有限撲騰的幅度不大,但是看起來很可憐,那雙沒有了眼睛的臉上滿是驚恐和絕望。


    “夫人,你別怕。”月琦柔聲勸哄,但是壓根兒不頂用。萬般無奈之下,月琦隻好出去請示殿下。


    月琦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殿下,整個人好像遊魂一般,任她怎麽叫都不回應。


    宇獅焦急地看了少主幾眼,咬咬牙道,“對不起少主,屬下逾矩了。走,月琦,我跟你進去。”


    “可是,大人,男女授受不親,這恐怕?”月琦看了一眼少主,發現少主仍然麵無表情。


    “都到這時候了,還計較這些做什麽,走!”宇獅率先走了進去。


    女人還在木桶裏撲騰,可是因為沒有力氣,蒼白的臉色都掙紅了,也沒有從木桶裏撲騰出來,旁邊兩個宮女手足無措地想按住她,又怕傷到她。宇獅忍住鼻酸,快步走上前,輕輕握住小姐撲騰的雙手,聲音低柔,“小姐,是我,我是宇獅,你還記得嗎?這是你親自取的名字。別害怕,你現在很安全,沒有人能再傷害你了,相信我。”


    月琦神奇地看著那剛還瞎撲騰的婦人漸漸安靜下來,還把頭靠在宇獅大人的手上,整個人放鬆下來。


    宇獅眼睛隻盯著自己的手,不敢胡亂看,他的小姐那般神聖,不容褻瀆。


    有了宇獅大人的幫忙,清理過程很順利。月琦拿著布帛準備給夫人清理臉頰,卻被宇獅大人攔住,“重新打一盆溫水來,這個就交給我吧。”


    宇獅細心溫柔地擦拭著那張臉,血汙淡去,那張姣好的容顏漸漸顯露出來,隻是不可遏製地彰顯了老態。但是,在宇獅眼裏,他的小姐依然美得驚人。拿獸毯將人裹了,宇獅把人抱到剛剛換過床單被褥的床上,然後吩咐月琦給夫人擦幹身體和頭發。這時候外麵傳,說禦醫到了。


    禦醫仔細檢查過後,告訴二皇子,“回殿下,這位夫人,膝蓋骨扭曲,恐怕不容易恢複。全身多處受創。舌頭被削,雙眼被挖,這些都不可逆。至於精神上的傷害,仔細調養,應該有望能恢複正常。我這就去開幾副方子,殿下還有何吩咐?殿下!”


    “沒什麽事了,隻是,還望太醫對今晚之事守口如瓶。”宇獅囑咐道,“小叮當,你派人送太醫回去,順便把藥方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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