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傳來男人的說話聲音。我在廚房裏雖然不知道說話內容,卻能感覺到氣氛非常融洽。


    即使這樣,我怎麽也想不到父親與男友初次見麵的時機會這麽快地降臨。當然,除了因為父親他們住在九州島外,我本來就沒有打算介紹……


    盡管對於事情的意外發展有些許的困惑,但為了不讓自己過於在意,我專注在料理上,把洋蔥切細,削掉紅蘿卜的皮,不去想太多。


    望向客廳,兩人隔著茶幾麵對麵坐著。


    「請再等一下。」我拿著飯匙,大聲說:「還需要十分鍾左右。」


    父親點點頭:「知道啦!」


    「嗯,慢慢來無所謂。」巧說。之後,他的臉色驟變。


    他似乎忘記父親在場,所以用很平常的語氣回答。接著,他有些畏怯地偷偷打量著父親的反應。雖然他可能自以為很自然,但明眼人一看即知並非如此。


    父親當然注意到了。


    巧為什麽會那樣愚蠢坦誠呢?當然啦,這也是他的優點……


    還好,父親假裝沒有注意到的樣子。


    「我們談我們的,妳就慢慢準備吧!反正等女兒準備晚餐,感覺上也不壞。」父親拿起罐裝啤酒,愉快地說。


    巧慌忙地露出滿臉笑容,同樣舉高啤酒罐。


    啊,看來問題相當嚴重……我頭痛了,應該趕快轉身溜開。


    「啤酒還有,如果不夠的話,來廚房拿。」說著,我縮回廚房裏。


    ※


    巧來家裏的時候,我正好開始準備晚餐。當我獨自一人在家時,不是在外麵吃飯,就是買便當回來吃。一日一父親在家,就不能夠這樣。何況,我也不討厭下廚,隻是因為隻有自己一個人,所以不想煮飯罷了,畢竟花時間下廚卻沒有人一起吃飯,實在很沒意思。


    當然,巧來找我的時候,我會全力展現手藝,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吞下,會覺得總算有代價。


    雖然不明白父親為何回來,但父親回來後,一直都待在家裏。除了替生鏽的腳踏車煉加上機油;重新修好有點不穩的門柱;今天更是一邊哼著歌一邊為陽台重刷油漆,因此,家中稍微彌漫著油漆味。反正,父親完全沒有想要去上班的意思。


    父親回來的翌日,我曾經問他:「工作方麵不會有問題嗎?」


    「沒關係,我打算暫時休假。」父親回答。


    是請年假呢?或是辭職?父親說他是離家出走,我雖然想問得更詳細些,卻沒有開口,因為一旦提及,就必須再詢問很多事情。


    抱持這種心理的人下隻是我一個人。對於我在走道睡覺,父親同樣什麽也沒問,好像也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如此,但父親的態度明顯地下自然。


    事實上,我討厭被人詳細地追問。或許,父親也和我一樣吧……


    雖然生活在一起,我們彼此之間卻存在著某種難以掩埋,也無法掩埋的隔閡。也正因為無法掩埋,所以才能夠共同生活。


    我一麵想著各種事情,一麵切著燙熟的南瓜。我打算做南瓜色拉。南瓜的味道隨同熱氣冒出來,是香甜又可口的氣味。完成南瓜的基本處理後,我將青椒細切,洋蔥薄切,然後剝掉煮熟的雞蛋殼。本來害怕雞蛋煮得過熟,不過感覺上蛋黃剛好全熟。


    我不禁得意自己真是有一套,同時試著咬一口蛋黃,嗯,好吃極了,還保持稍許柔軟。然後將所有材料放入色拉碗,用色拉醬攪拌均勻。最後在用胡椒調味的同時,巧進來了。


    「可以拿啤酒嗎?」


    「等一下。」我打開冰箱,取出兩罐啤酒。父親回來以後,冰箱裏理所當然地冷藏著酒類。


    「兩罐夠嗎?」


    「先這樣吧!」巧接過啤酒後並未立即離開,反而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看著我。


    我以關切的語氣問:「很累吧?」


    「嗯。」巧率真地點點頭:「可是很快樂。」


    「真的?」


    「妳爸爸給人的感覺很不錯,個性開朗且容易相處。可是我還是很焦躁,因為沒有想到他會回來。何況,時機非常不對,我這頭發和這張臉……」巧哭喪著臉,望向天空。


    雖然誇張,但他的優點就是做這種動作時,絲毫不會令人討厭。


    我嗤嗤地笑著,說:「很華麗呀?」


    「頭發?還是臉孔?」


    「兩者都是。」


    三天沒有見麵,巧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烏黑的頭發染成了漂亮的金色,臉孔浮腫,右眼旁邊和嘴唇邊緣瘀青,看起來簡直就是才剛和人打架的下良少年。我摸摸他的頭發,比以前稍微粗糙些,有點像是玉蜀黍的須。


    「頭發要怪姊姊,臉孔是山崎學長弄的。」


    「兩個都是你不能抗拒的人物。」


    「對呀,所以我無法抱怨。」巧伸手向色拉碗,捏了一塊南瓜丟人口中。接著,緊皺眉頭,呻吟出聲:「唔。好痛!不過,味道不錯。」


    「嘴巴也破了?」


    「都快爛掉啦!」


    「喝啤酒不要緊嗎?」


    「不行,痛得快死了。」


    但是,巧雖然嘴裏喊痛,卻又再吃一塊南瓜。他的吃相實在可觀,嘴巴張開,丟入南瓜,用力咬著。對於不太喜歡活動身體的我來說,他那種豪爽姿態看起來非常有趣。或許因為襯衫袖管卷上,露出壯碩的胳膊,每次他的手挪動,包覆著骨骼的肌肉就平滑地隆起。


    「可是麵對妳父親,我又不能拒絕。」


    「真的嗎?」


    「當然真的。」說著,巧的身體側向門邊,窺看客廳,然後馬上縮回臉孔,把臉靠過來。


    我們的嘴唇輕輕對上。父親就在外麵,我們卻還是接吻了。我有點高興,也有點害羞。能夠若無其事地做這種事,也是巧的優點之一。


    「晚飯快做好吧!我餓了。」


    「嗯,快好了。」


    「我覺得妳會煮飯做菜,真的是太好了。人生之中,飯菜好吃最重要,如果晚餐能夠吃得充實,就是一整天的幸福了。」說完,巧回客廳去了。


    或許他隻是說出心裏想說的話而已,但,這樣反而令人高興。


    巧一回客廳後,我立刻聽到父親和他的笑聲,兩人似乎在看白天錄像的棒球轉播。


    「啊,這球不錯,要得分了。」父親大叫。


    「繼續飛呀!太厲害了,是全壘打。」巧也大聲地叫著。


    我笑了。坦白說,巧對棒球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在高中時參加足球社團,現在也會去看足球聯賽,可是並不喜歡棒球,應該連規則也不懂,但他卻配合父親,津津有味地觀看棒球賽。


    「巧,你可真有心呢!」我仿佛事下關己地喃喃說著,繼續準備料理。


    色拉完成之後,就隻剩下主菜的生魚片了。所謂的魚一旦用切菜刀切割,鮮度馬上就減低,所以生魚片一定要留在最後處理。


    我從冰箱取出今天買回來的紅甘魚。上麵浮著一層油脂,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用切菜刀一切,沾在刀刃上的油脂閃閃發光。


    真希望讓加地吃呢……


    我很自然地想到。加地幾乎不吃其它生魚類,但不知何故,他隻吃紅甘魚,所以我經常買紅甘回來一起吃。他總是讚不絕口:「好吃、真好吃。」見到挑食的加地會吃那麽多東西,我非常高興。


    加地總是把紅甘生魚片的最後一片留給我。他說:「這是幫我做晚飯的禮物。」帶著玩笑的語氣裏,應該隱藏著些許不好意思吧!


    我將腦海中的各種往事逐出,一邊繼續切著紅甘生魚片。即使這樣,還是無法完全地驅逐出……加地都已經死了,為什麽我還是隻買紅甘魚呢?


    食指掠過一陣抽痛的刺激。


    「唔,好痛……」我以為是菜刀切到手指。仔細一看,原來是白天坐在木製長椅上的細刺刺入皮膚。因為已經深入皮膚底下,用拔毛夾也拔不掉。


    ※


    早上起床時,感覺心情和身體都有一點沉重,這種沒來由的低潮偶而會發生。以冬天來說,陽光明顯地稍微強烈,讓磨砂玻璃發出夢幻般的朦朧光彩。我受到強烈陽光的誘惑,略微打開大門,盡管被房門隔開的蔚藍天空還是屬於冬季,從門縫間流入的卻是溫暖的空氣,有春天逐漸接近的感覺。


    所謂的季節非常有規律,無論我們站在何處,總是緩緩地接近。冬天過去,春天來臨;不久春天過去,輪到夏天到來;夏天之後則是秋天,而秋天是加地死亡的季節。加地隨著季節的循環逐漸離我愈來愈遙遠。


    我望著天空喃喃自語:「已經一年半了嗎?」真不知時間究竟是短還是長。


    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忽然很想出門。迅速完成準備,也沒有化妝,隻將帽子深深地戴至眼睛上方後,馬上外出。平日下常使用的腳踏車車鏈雖然已經生鏽,不過在父親上過機油後,騎乘起來相當輕鬆愜意。我在途中的購物中心買了便當,騎下左邊長長的緩坡。


    車輪輕輕響著,暖和的空氣化為輕風朝我吹拂,腳踏車與我穿梭在空氣中。下了坡,左轉,進入河岸的遊憩自行車道。


    可能因為生長在河畔的草幾乎完全枯萎的緣故,流水清晰可見。這是寬約十公尺左右的小河,在我幼年時代有如臭水溝一般,但是這幾年來卻忽然變幹淨,現在還有河蟬婉轉鳴叫,我就曾經看到那寶石藍的背部。河蟬小小的身體在水麵上飛翔,連振翅的感覺都感應不到,隻看見一瞬間的身影。看見的瞬間還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東西,等身影消失後才驚覺原來是河蟬。


    我騎在供人遊憩的車道上,想著今天是否也會看見河蟬呢?可是卻完全沒有發現。或許,在這個季節沒有河蟬吧?不久,我看到涼椅,就把腳踏車停放旁邊,坐下來吃便當。


    價值四百八十圓的便當,味道濃厚,煎蛋很甜,牛蒡也夠辣。我也喝了易拉罐的茶。


    吃過便當後沒什麽事可做,我茫然地眺望眼前的景色。流水實在迷人,怎麽看也下厭倦。


    抬頭,對岸是一片廣闊森林,好像都是針葉樹。雖然已經是冬天,卻仍舊有濃緣的樹蔭,恰似一片綠雲。再過去是在我孩提時代所建造的度假山莊,高度約莫有二十層樓,算是非常巨大的建築物,而綠雲就像是騎在建築物上。


    過了一會兒,很多穿著牛仔褲的高中生來了,他們青春洋溢地走過我麵前。他們沒有拚命跑或笑鬧戲耍,而是愉快地一麵聊天一麵漫步。大概是後麵不遠處的高中生吧!


    這樣想著的瞬間,我注意到校內傳來聲響。


    直到剛剛為止都沒有意識到,可是一旦發覺後,感覺聲音非常嘈雜,不時可聽見打網球的聲音或是吆暍喊叫的聲音,大概在上體育課吧?回頭一看,牆壁和樹林後麵能夠看見部分的校舍,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移動身體的瞬間,滑下椅背的左手感到輕微地疼痛,可能是碰到木頭表麵粗糙的部分,因為摩擦到指尖而被刺到。皮膚被刺到的位置,可看見小小的黑點。有異物進入體內,我卻絲毫沒有感到不適,但卻會在忽然間,有一種麻痹的痛楚。


    即使感到刺的存在,我卻再度望向校舍。以前可能是白色的牆壁因為雨水的衝刷,或是附近大型國道上的車子所排放的廢氣而變成灰色,隻有旁邊體育館上的紅色屋頂很醒目。校舍屋頂上緩緩轉動的大風車。是風速器呢?還是發電機呢?我下知道有那樣大型的風車存在。三片白色的翅膀以相同的速度持續轉動,應該是我畢業以後才設置的吧!


    那裏是……我、加地和巧曾經就讀的學校。


    ※


    閉上眼睛時,眼前浮現加地正要離開成田機場的身影。周圍的旅客都穿著華麗,隻有他悠閑地站立,穿著一件完全褪色的長袖t恤和同樣褪色的半長褲,行李也隻是一個破爛的背包。頭上戴著有多處擦傷的帽子,看起來就像是披戴頭巾,比機場裏的任何人都還要衣衫襤褸。這樣的打扮在機場這種華奢的場所,極端引人注目,有幾位經過的旅客頻頻打量著他。


    「我大約三個星期後就回來。」加地出發前這樣對我說:「妳等我,我會買禮物回來。」


    「嗯。」我點頭。


    他離開時,我們互相揮手,然後,他笑著把手放下,轉身快步離去,因為,登機時間已迫在眉睫。我知道在背後揮手也沒有用,隻好頹然把手放下來,但不知為何,那種虛脫的感覺非常寂寞。我真希望能夠永遠就這樣互相揮手!


    我和加地是青梅竹馬,從小學時代就彼此認識。直到五年級為止,他的個子一直都是班上最矮小,總是縮著肩膀,好像鬆鼠一樣。他曾經因為跌落深溝而哭泣。中學時,老師知道他常蹺體育課後,狠狠地揍了他一頓,讓他難過得哭喪著臉。因此,經常被班上同學譏笑,而每次他都羞赧發怒,反而更被譏笑。


    ※


    和加地開始交往是在高二那年的校慶最後一天。


    當時我在展示社團成果的生物物理學教室,已不記得為什麽會在生物物理學教室?我對於物理、生物和化學都很頭疼,所以對於這類型的社團展示也毫無興趣,因此應該是隨便在擾嚷熱鬧的校園裏漫步,才偶然走到那裏吧!


    生物物理學教室放置著一些不知道做什麽用的機械,感覺上無聊透頂,我正想走出時,聽到有聲音傳出。


    「天象儀開始演出啦!」


    盡管對於物理、生物和化學沒興趣,我卻被清晰的聲音吸引,所以朝著聲音的方向前去。生物物理學教室內部有一個直徑大約三公尺的圓筒,加地就站立圓筒前麵。這時候,我才發覺方才的聲音就是加地的聲音。


    「本山同學。」加地叫我:「快進來看吧!」


    「加地同學,你參加科學社團?」我抬頭望著圓筒問。


    感覺上好像有一把非常大的傘從天花板垂下來,傘緣的厚幕有如裙子一般低垂至地麵。我心想簡直和真的一樣呀!


    「妳不知道?」


    「不,不知道。」


    「我告訴過妳的。」加地有些不高興地低聲說著。


    當時加地的瀏海很長,加上他習慣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很難判斷他是真的不高興?還是隻是裝腔作勢?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曖昧地笑了笑。結果,他抬起臉來,眼眸浮現促狹的笑意。那是和孩提時代一樣的烏黑漂亮眼睛。我想,可能是見到那雙眼睛的剎那,我就開始被他所吸引吧!


    「我當解說員。」


    「你?」


    太令人意外了!他是樸素沉默的人,在別人麵前一向寡言。


    我的想法似乎傳達到他腦海中,他說道:「我雖然拒絕,可是大家都說我的聲音最容易聽得清楚。」


    「啊,的確是這樣沒錯。」


    「我自己倒不認為。」


    「總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一樣,因為,聲音會傳達到自己體內。」


    「哼!」加地低語:「那就有意思了。」


    「怎慶說?」


    「沒有什麽深刻的意思,隻不過是自己認為的自己,與周遭人們認為的自己不同。」


    「這種情形乃是理所當然。」


    「嗯,也對。」


    加地雖然點頭,卻似乎在思索著什麽。我覺得無所謂的事情,加地卻總是在思索,有時候持續一至兩星期,有時則會一個月。然後,有一天他會突然談及「上次的事……」,這時,我可能連是否曾經有過這樣


    的話題都已經完全忘記了,因此經常會對於他的耐性感到驚訝。


    「喂,加地。」黑幕裏出現一位理平頭的男孩。我覺得曾經看過這張臉孔。對方注意到我,輕輕地對我點頭,我也對他點頭致意。「應該開始啦!」他對加地說完後,馬上縮回圓筒裏。


    加地指著圓筒:「進去看看吧,本山。」


    「好。」我很自然地點頭。我想看天象儀,因為被圓筒裏麵的黑暗、小小的人造星星,以及加地低沉的聲音吸引了。


    進入圓筒,燈籠狀的照明在中央發出淡淡的光輝,可以看到模糊的圓形物體接受其亮光,那大概就是天象儀的主體吧!大小約莫一個人的上半身。


    加地就站在它旁邊,光線照到他的側臉,清楚地看到長丹鳳眼、挺直的鼻梁和稍微尖削的頰骨。不久,他察覺到我的視線,羞澀地笑了。


    我心想,看樣子他相當焦急呢!笑容和平常不一樣,不會有問題吧?不會失敗吧?他真的能夠擔任解說員嗎?還有,最重要的是加地為何邀我進來觀看呢?既然對於擔任解說員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應該更不希望被熟識的我見到才對……


    小小的圓筒內有大約十位觀眾,局促地坐在板凳上,一邊不停地四處張望。我在最旁邊的座位坐下,一直望著加地。


    「那麽,表演開始。」加地說。


    瞬間,燈光熄滅,周遭一片漆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


    似乎有位一年級的學妹大聲叫著:「啊!真的好暗呢!」


    我想,圓筒裏的所有人大概都有相同的心境吧!因為,我內心也有好像會發生某種事情的激動感覺。過了大約一分鍾,當大家正開始感到不安時,聽到「啪」的一聲,緊接著,我們已經置身於星空下。


    哇,太壯觀了!本來以為隻不過是很簡單的東西,可是,頭頂上卻是遠比想象還要真實的燦爛星空,我們居住的都市裏那種灰暗夜空是無可比擬的。


    不僅是剛才的女孩們,幾乎在場的所有人皆大聲叫著:「哇,好美!」


    我想自己一定也同樣叫著:「哇,真漂亮!」


    忽然響起輕咳聲。是加吔!


    「現在開始天象儀的演出。這具天象儀是我們科學社團為了校慶活動,花了一年時間合作製作的,雖然還不算完全,也未能映現全部星星,但,希望大家快樂地觀賞。」


    加地低沉清晰的聲音在黑暗中回響著,可以清楚地了解這個人所具有的特質,例如:發型、臉蛋、身材……等等。恰似夜晚綿延的星空一樣地浮現在眼前。


    「現在出現在各位頭上的正好是夏末秋初晚上八時左右的夜空。夏季的星座退場,秋季的星座開始出現。我首先說明消失的夏季星座。」


    投影筆的紅色光線在空中出現,頻繁轉動兩、三次後,他指著一顆明亮的星星。


    「這顆是天琴座的琴星,也就是七夕傳說中的織女星,彷佛織女一樣地明朗,是北半球最明亮的星星。而這邊這顆就是牛郎星,兩顆星之間像河川的星團就是銀河。」


    加地解說的態度很明確。他低沉平穩的聲音不止在圓筒內回蕩著,我的耳朵,甚至連體內都能聽到。我知道他非常膽小懦弱,卻也知道他有堅強的意誌力,然而這兩種性質相反的東西,卻在他體內互相交流。


    啊,加地確實就是那樣的人!


    我幼年時代的記憶蘇醒了。和大家一樣,加地一定很害怕生存,也很害怕未來。但是,他同時又具有某種不向世界、未來或命運屈服的特質。陷入非常痛苦的狀況時,他一定會哭泣,但不會在人前,而是在無人的房間裏抱頭痛哭。可是,哭過以後,他絕對可以努力克服痛苦的狀況,不輕易放棄、逃避。


    他曾經在小學五年級時掉落水溝裏。對十一歲的孩子來說,那是很深的水溝,也是有些難堪的意外。他在水溝裏哭泣,原本放棄靠自己的力量爬上來,後來他卻想要自己爬上來。從那次之後直到現在,他也絕對會那樣做!


    黑暗中,我意識到自己的右手——小學五年級的我就在那裏。


    星空緩緩移動,燦爛的夏季星座朝著西方地平線傾斜,稍顯寂寥的秋季星星上升了。夏季的星座有很多明亮的星星,形狀也很容易看得清楚;可是,秋季的星星卻轉為樸實無華,非常符合人對於季節的感覺。


    「這邊排列成盒狀的四顆星是飛馬座。這邊是頭,而另一邊看起來像腳的星星,其實是仙女座的星群。而在仙女座的正中央有個朦朧的東西,就在這附近。」在他指尖部分,有某樣東西散發淡淡光芒。「這是著名的仙女座大星雲,是距離我們居住的銀河係最近的銀河。這附近因為天空過於明亮而無法看清楚,不過如果到稍微偏遠的地方,就能夠用肉眼看見。」


    這時候,我已經不太專心聽加地的說明,隻是沉浸在他聲音回蕩的洪流裏。心情非常平靜,同時也有一點點訝異,想不到我與這樣的人竟然如此靠近!從加地的聲音中可了解到他的堅強、懦弱、不安、決心……這些特質,在在都吸引著我,恰似不論是誰都會立刻迷戀希臘神話裏的人物一樣,我的心情大幅動搖。


    啊……牡羊座正是我的星座。


    可能真的不在預定之中,我聽到方才的理平頭男孩慌張地低聲說:「喂,加地,幹嘛?」


    一陣猶豫之後,頭頂上的星空緩緩地左右轉動,約莫過一分鍾後,靜止了。


    加地的聲音再度在圓筒內響起:「已經回到秋天的夜空了。牡羊座是很難理解的星座,雖然星群大致上是在這一帶,可是卻無法馬上知道這就是牡羊座。」


    盡管是自己的星座,我還是第一次實際見到其排列形狀,卻因為看起來平庸無奇而感到有些失望。因為沒有一顆閃亮的星星,怎麽連結也無法成為牡羊形狀,而加地指出的星星排列,看起來隻像是個別針。即使這樣,卻也覺得比前麵的星座奢華一些。


    加地說明牡牛座中也有好幾顆明亮的星星,形狀也很容易了解,在像牡羊肩膀星星的附近是著名的昴宿。


    加地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說道:「如果各位之中有人是屬於牡羊座,或許會感到失望,畢竟牡羊座的確是不起眼的星座。可是,事實上,它卻是非常了不起的星座!在希臘神話中,牡羊座指的是黃金羊,也是希臘神話裏最偉大的神——宙斯的化身。所以縱使看來樸實無華,卻絕對是了不起的星座。」


    這時,加地應該隻是對著一個人說話。因為,在天象儀微光中浮現的加地臉龐輪廓,很明顯朝向我。他知道我是牡羊座。


    「還有,雖然不知道這說法是真是假,但牡羊座乃是財富的象征。據說牡羊座的人將來都能夠成為富豪。」加地有點開玩笑地說。


    可以聽到有人低聲自語:「我如果是牡羊座就好!」


    我忍住想要嗤嗤大笑的衝動,內心同時也有點驕傲——樸素的我,竟然屬於未來能夠成為富豪的牡羊座。


    「牡羊座還有另外一個美好的特征,就是它乃是一年一度大流星群形成的基準點。所謂的流星


    群,指的就是流星在短時間內大量流瀉,不過由於牡羊座流星群都在白天流瀉,所以憑眼睛無法觀看。雖然我們的眼睛無法看到,但那卻是非常巨大的流星流瀉。我很清楚,就算星座本身樸素無奇;就算看不見流星群,牡羊座還是那樣美麗……」


    我被說成非常樸素無華,感覺上好像是指「本山很乖巧溫柔」。加地從小學時代就與我是同學,當然了解我的個性,但重點是……他到底想要說什麽呢?


    「我讓大家觀看牡羊座流星群究竟是如何流瀉。這具流星機械也是我們自己製作的。嗯,我……還有我的朋友製作的,雖然不知道是否能像第一次試驗時那樣


    順利轉動,不過,請大家一起祈禱它可以順利播放。」


    之後,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圓筒幕上布滿無數的流星,流瀉的速度彷佛能聽見咻咻的聲音。那真的是非常美妙壯觀的景象,每個人都驚呼出聲,當然,我也「哇」地大叫。


    不久,加地蹲下來,伸出手臂,立刻將產生流星的中心轉移至牡羊座。看樣子,他好像改變了機械的方向。從牡羊座溢出的美麗流星,埋住了整個天幕。


    「這是隻有在這兒可以見到的牡羊座流星群。雖然白天看不到,但事實上真的是如此漂亮。我也知道它就是這樣漂亮。」


    我的臉孔一陣火燙,幸好是在黑暗中,沒有任何人發覺。


    這時,有人說:「向流星許願吧!」


    「可是,有這麽多流星,該向哪一顆許願呢?」


    「反正流星一直流瀉,就隨便許願,總有一顆會讓我達成心願吧!」


    「啊,也對。」


    似乎每個人都迷醉在這樣的情景中,到處都有聲音響起。


    「我打算許三個願望。」


    「這麽多流星,應該能夠全部如願才對。」


    「我想許五個心願。」


    大家哄然大笑,圓筒內溢滿著像是老朋友般親密的氣氛。


    「請便!請盡量許願,我會讓流星愈來愈多。」加地的聲音裏也帶著笑意。


    所有的人開始許願,而且好像都很認真,方才的笑聲消失了,圓筒內一片靜寂。


    我的心願隻有一個!想想,到目前為止雖然許過各種心願,但是,卻是第一次許下戀愛的心願。我輕輕閉上眼睛。


    ——能夠再度像當初那樣握手,而且是更溫柔地握我的手……


    ※


    願望出乎意外地快速達成。在校慶結束的舞會裏的狐步舞曲中,機會降臨了。起舞時,我就知道加地在男孩圈內。我一直看著他,他的眼神也時而瞥向我,盡管沒有互相交談,我卻知道彼此都在意著對方。可是,加地卻在離我很遠,大約半圈前麵,正對麵的位置。


    俄克拉荷馬磨坊之類固定的曲子繼續播放,由於從孩提時代就經常在校運會或各種場合跳過多次,我算勉強會跳,雖然姿勢有些怪異……


    第一曲結束,加地稍微接近了。第二曲結束,他又更加接近,可是,彼此距離還是很遠。第三曲雖是狐步曲目,但節奏卻稍快,相當累人。我回想起小學時,老師教的基本動作名詞:step、glide、cross、swing、pivot。step是用腳趾尖敲打地麵,用力踩踏三次右左右之後,依照順時鍾方向旋轉一圈,狐步就告結束。


    這時加地已經來到我身旁,再一首曲子就可以麵對麵,但是,下一首曲子卻一直未播放……


    時間是八點左右,營火已經過了熊熊燃燒期。我和加地不再有所顧忌地互相凝視,加地的神情似乎在說:「舞會應該已經結束了吧!」這讓人感覺有點哀傷。我很希望告訴他:「是的,就這樣結束也太可悲了。」


    營火搖曳的火光照出加地的右半身,左半身反而在黑暗裏。身體染上光明與黑暗的加地,看起來像是小孩與大人的綜合體。外表雖然有著小孩子的纖細,心理卻已經完全是大人。


    在加地眼裏,我又是什麽樣子呢?


    曲子還是一直沒有播放。大家意識到舞會即將結束,會場內開始喧擾。我幾乎想哭……明明隻要再沒多久……神也未免過於惡作劇了,難道流星不願意讓我達成心願?


    不久,愣立不動的加地忽然向我伸出手。但是我們彼此距離五公尺左右,所以無法觸及。即使這樣,他總算是向我伸出手了!之後,他把伸出的手縮回胸前,深深行禮致意,那是狐步結束時的姿勢。雖說動作無比誇張,但卻是表明真心的動作。


    他抬起臉的時候,我用雙手掐住裙襬,誠摯地彎曲膝蓋回禮。


    在不停搖曳的火焰和黑影中,我們相互微笑,也不再像剛剛那樣悲哀了,是加地用他向我伸出的手驅除了悲哀。


    ——不會有問題。


    我無意義地想著。雖然完全不明白是什麽事情沒有問題,我仍舊如此確信。


    「啊,開始啦!」不知道是誰的聲音。


    是願望達成?還是隻是播放音樂的人想消耗時間?音樂開始了,又是剛剛的曲目。


    手牽著手、踏步、旋轉、行禮後,便換至與另一個人重複同樣的舞步。隻剩下兩個人,隻剩一個人……當曲子又開始,行過幾次禮之後,抬起頭,加地就站在我麵前。不知是因為旋轉的緣故,還是其它原因,我的臉孔非常火燙。隨著曲調旋律,我們手握著手。流星真的這麽快就讓我達成心願!


    加地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緊緊相握。與小學五年級時的握法不同,是更溫柔地緊握。我們凝視著彼此的臉孔,微笑。


    加地先開口:「我一直在想,如果妳沒有旋轉過來,該怎麽辦?」


    「嗯,我也是。」我用右腳踏兩步,左腳踏兩步。


    「能夠旋轉過來真好。」


    「嗯。」我不知為何,不太能夠說出話來,隻有點頭。


    那時候,平常沉默寡言的加地卻很多話。


    「轉過來後,卻又很希望就這樣結束。」


    「嗯。」


    「就像這樣地繼續下一首曲子……」


    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吧?加地咽下後麵的話。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說什麽——不希望把我讓給下一個人。


    「加地。」我沒有深思地說出:「天象儀的事,謝謝。」


    「嗯……妳能夠了解?」他的臉孔漲紅了。


    「我明白。」


    我的臉孔應該也是一片通紅吧?我耗費氣力地說出這句話,而這樣已足夠。我們相互對望,手牽手地轉了一圈又一圈。我雙手掐住裙襬,加地右手放在胸前,彼此很慎重、依依不舍地行禮。


    分開的瞬間到來。在牽著的手鬆開之前,我們彼此很自然地雙手用力,然後,分開。


    但是我們知道,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


    ※


    接下來的兩年間,我們的心緊緊相係。不分晝夜、不管距離,我們總是持續想著對方。相互給彼此電話時總是非常高興;每次牽手的時候,心靈都在震蕩。加地笑,我也跟著笑。確定彼此的體溫,更是幸福的瞬間。即使重複同樣的事無數次,也毫不厭倦。


    加地的聲音、頭發、眼睛、一切的一切都很寶貴,為了守護這些,就算是毀滅整個世界我也不在乎。如果天秤的右邊放著加地,左邊放著世界,我絕對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往右邊傾斜吧!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那樣喜歡上一個人,我狂熱於自己的初戀,總認為隻要有他在身邊就已足夠。


    我確實是由衷深愛著加地。


    深愛,那是多麽令人羞恥的名詞呀!可是我卻毫不猶豫地使用這個名詞。無論是誰問我,我應該都會如此確定地說出:「我深愛他。」與他共度的兩年時光,是非常幸福的日子,無論我還能夠活多少年,也不知還會與哪種人邂逅,但那種幸福時光絕對不會再次來臨。


    我和巧都明白這點。


    幸福的事,以及,殘酷的事。


    ※


    我難以入睡,茫茫然望著天花板。


    自從改在走道睡覺後,通常很容易產生睡意,可是今晚卻是精神抖擻。我將手放在眼睛的上方,眼瞼內側有淡色的光影閃動。我無法凝視著光影,隻是像流逝的水一樣地逃走。


    家中還殘留著些許熱鬧的氣息,父親因為有了一起喝酒的對象,喝了不少酒;同樣地,巧也喝得滿臉通紅。


    他們倆一直談論著體育方麵的話題。


    「覺得清原和博怎麽漾。」


    「清原不行了,被西武寵壞了。不過,他是不錯的球員,如果更努力些,會很厲害。」


    「他應該三十五歲以上了吧?」


    「沒錯,三十八歲。」


    「三十八歲還能當現役球員,算是非常厲害了。」


    「嗯,不錯,清原真的相當厲害。」


    他們最先談論與棒球有關的話題;不久,父親好像發現巧比較喜歡足球,於是立刻把話題轉移到足球方麵。父親大概就是懂得迎合這套,才能夠受上級重視吧?


    「對啦,那個人叫什麽名字,就是很擅長踢自由球的那個球員。」


    「中村俊輔嗎?」


    「不,不是,資曆更久的。」


    「啊,三浦淳宏?」


    「對、對,就是三浦。那位球員後來怎麽了?」


    「三浦確實是好球員。可是,後來受傷了,真是可惜。若是以前,他絕對是世界級的左翼球員,除了有技巧,踢球又淩厲,防守也強。問題是,他受傷了。」


    「受傷嗎?運動選手總是會這樣。」


    「是的,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大概吧!我想應該會很難過。」


    我一麵吃飯,一麵專注聽著他們的對話。男人實在單純,隻是談及運動,就可以如此親近。


    盡管是理所當然的情況,可是,巧和父親完全不一樣,他才隻是個剛脫離少年的青年,父親卻已經是五十一歲的中年人;而且巧是我的男朋友,父親則是我的親人,他們兩人的立場完全不同。可是,男人的喜好卻可以重迭;談到運動話題毫無止境,可以喝很多啤酒,能夠隨手丟醃漬小菜入口。家中有兩個男人,讓人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那種不可思議的氣息現在還殘留在家中。因為與平常的感覺不一樣,也不太清楚喜歡與否,若是坦然接受,應該還算是愉快吧!


    但,巧真的能夠平安回家嗎?我很擔心……因為,他有了相當醉意。


    不過,巧應該不會有問題。就算他暍得再醉,甚至去危險的場所,我都認為他能夠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加地就不同了!加地雖然行事非常慎重,卻總讓人覺得很不安穩。好幾次,在十字路口等綠燈時,我都忍不住不安地抓住他的手臂。我想,這大概是加地始終沉溺於思考各種事情的緣故吧!他總是確認自己的生存、自己所走的道路、必須麵對的未來……明知道確認隻是更加帶來不安,他仍舊持續思考。


    所以,加地經常步履蹣跚,彷佛害怕生存似的。但是,巧沒有這樣的恐懼,他完全不會思考生存是否可怕,也因此,巧的步履穩定。這種情形恰似過平衡木一樣,害怕會捧下來的人總是最容易摔下來。


    我會與巧交往的原因可能就在此吧?自己雖然沒有意識到,卻在不知不覺間選擇與加地不同類型的人。


    沒錯,我已經無法再和加地那樣的人交往了。這好可怕!伸手可及的人最好!除非自己是個沒有感覺的人,否則我已經不能再忍受像加地那樣的人。


    忽然發現,嵌在接近天花板的磨砂玻璃染成了淡藍色。拂曉來臨了。我似乎在不知覺間稍微


    睡著!現在可能還隻是清晨五、六點吧!我想再睡一下,可是,磨砂玻璃上麵的藍色太漂亮了。


    我茫茫然地凝視著,同時也不自覺地想起加地。啊,如果用色彩來譬喻,加地也許就是這種淡藍色吧!巧則是更明亮的顏色,譬如鮮豔的黃色,或是有如南國天空的藍色。


    感情突然好像海浪襲來,一波上岸,緊接著又是一波,不間斷地衝刷我這一片沙灘。加地為什麽會死呢?為什麽和別的女孩一起呢?坦白說,我很希望在他身旁的是我。那女孩的名字和長相,在我心中旋繞起伏,我腦海裏浮現出她燦爛的笑容,盡管頻頻告訴自己無須嫉妒已經死亡的對象。但是,熾熱衝動卻逐漸升起,我緊咬著下唇。那感情無可救藥地肮髒!


    還是繼續悲悼加地的死亡吧!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加地可能和那女孩談過話、一起笑!那女孩可能帶走他的聲音、笑容。


    女性雜誌的標題再度在腦海中複蘇——他直到最後都還是想要保護她。


    那是謊言,是雜誌捏造的話題!因為就算加地想要保護她,在墜落的巴士中,也不可能互相擁抱著。什麽「手攜手地死在一起」,全是謊言!


    想著想著,愈是覺得無聊,卻也愈是無法停止、也愈困惑、受不了。畢竟,我並無嫉妒那女孩的資格,也無法責怪加地!我現在和巧交往,思緒、肉體都與巧重迭;我如此理所當然地過著每一天,也可以說我持續地背叛加地。我究竟要想著這樣的事情多少次才好呢?


    我試著用左手拇指碰觸食指尖。稍微刺刺的感覺,似乎被刺到的刺本身露出來了。我摸摸刺尖,微微感到痛楚,像是心被割傷。


    不久,砰砰的聲音,是父親從二樓下來,走過我身旁,前往洗手間。


    「啊,奈緒子,妳醒啦?」他回來的時候注意到我已經醒了。


    「嗯。」蜷縮在厚棉被和毛毯裏的我點點頭。


    「失眠嗎?」


    「是睡著了,不過又醒過來。」


    「做惡夢?」


    父親說出像是問小孩子的話語,我感覺很可笑。


    「不是啦!」我的聲音裏有著笑意。


    父親同樣笑了:「奈緒子已經成年了。」


    「嗯。」


    「但是,父母親總是覺得妳和繪裏現在還隻是小學生呢!腦海中浮現的影像也都是那個時候的妳們,連像這樣在一起時也是。」


    我不停地點頭:「我同學她媽媽在家的牆上隻掛著一張她小學時期的照片。所謂「為人父母者」,大概就是如此吧?」


    「嗯,沒錯。」父親在樓梯的台階上坐下。他的坐姿悠閑,與大學裏見到的男孩相同。「父母親都是傻瓜。」


    之後,我們沒有多說話,隻是茫然地凝視著空間。磨砂玻璃染上的藍色,逐漸淡薄;白色比率增加,加地的色彩消失了。黑夜被推走,白天迫近,新的一天開始了。


    「清晨真是充滿活力!」父親說。


    我不太理解那種感覺,問:「怎麽說?」


    「因為,開始本身就是快樂。」


    「是嗎?」


    「當然。而且,這樣想會更快樂。」


    「爸爸一向隻重視未來?」我慎重地問。


    但是,父親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接著說:「因為我的個性就是這樣。不過,妳應該能夠理解吧?」


    「嗯,我明白。」


    「無論會變得如何都無所謂,隻要往前走,就會有新的發現。有時候可能會因為刺痛而痛苦難過;但那也是很不錯的經驗。對爸爸來說,在原地踏步反而更痛苦。」


    父親並不知道我昔日戀人已死亡,所以,他的話應該並非針對我而說,而是他自己的實際感觸吧!


    高中時,我認為父母親是與我不同的生物。他們非常地自以為是,完全不講道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覺得自己的心被揉碎,長時間擺蕩在希望倚賴與想疏離的心情之間。可是現在已經能夠明白,父親和母親當時也和我一樣,有著同樣的心情,所以當然會有錯誤的時候,也會有迷惘的時候!過了二十歲以後,我終於開始了解各種事情。


    「年紀大了真好。」


    我突然脫口而出的話,讓父親好像有些困惑:「怎麽忽然講這種話?」


    「因為能夠了解以前無法了解的事情。」


    「這句話很有意思呢!」父親探身向前。


    「我在散文式的漫畫中讀過這樣的內容。那位漫畫家因為朋


    友有養貓,所以在他尚未養貓的很久以前,就聽朋友談過貓飼料的事。那時,漫畫家每次說到『飼料』兩個字,對方就顯得不太自然,但是當時他無法了解對方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等到自己也和貓一起生活了幾年後。才終於明白當一起生活,會覺得貓彷佛是自己家人,『飼料』這兩個字,聽了會令人產生抵抗感。」


    「啊,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如果有人說妳吃的東西是飼料,我也會感到厭惡。」


    「嗯,大概吧!那位漫畫家寫過:『能活得久一點真好,因為累積各種經驗以後,會慢慢地更聰明。』」


    「那個人真有意思!看樣子,不能看輕日本的漫畫家了。」父親誇張地佩服後,問我:「能不能借我那位漫畫家的作品?」


    「沒有問題,不過,我的漫畫都屬於少女漫畫哩!」


    「那可是重大考驗了。爸爸可是個五十一歲的中老年人,看少女漫畫?可是,既然是會寫出那種話的人所畫的漫畫,我應該可以讀得下。」


    「那我明天找出來。」


    「拜托啦!」父親說著,站起身來,開始爬向二樓。


    我在背後叫著:「爸爸。」


    「嗯,什麽事?」父親停住。


    回過頭來的父親的確是那個孩提時代會抱著我的父親;耐心教我騎腳踏車的父親;不會因為用心教我微積分,卻因我完全不懂而生氣的父親。我回想起很多事情,結果反而不知道自己為何叫住他。


    「沒事。」我說,然後忍不住笑了。


    父親也笑了:「奈緒子呀!」


    「什麽事?」


    「為什麽睡走道?」


    「我最喜歡的人死了以後,我就討厭在房間睡覺,而且不知為何,隻有在這裏才睡得著。」


    「是嗎?」父親頷首,好像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有兩、三秒的沉默持續著。


    「那爸爸下次也在走道睡睡看。」父親口中說出的竟然是這句話。「雖然可能沒有妳那樣嚴重,不過,爸爸還是有些難過……」


    沒有鼓勵,也沒有安慰……這令我鬆了一口氣。我心想,趁現在問應該可以吧!


    「和媽媽沒問題吧?」


    「不知道,因為率性的是爸爸。我雖然希望妳媽媽能夠理解,可是,或許已經完了。」


    「工作方麵的事?還是生活上的事?」


    「開鍵應該是工作方麵,不過,也與生活有關連。」


    我們之間存在著的某種差距在這一瞬間稍微掩埋了,雖然隻是稍微,但,卻已經足夠。


    「走道相當不錯呢!」


    「看起來應該是。因為,妳總是睡得很熟。」


    「我?難道我會打呼?」


    「不是的,隻是平常的鼾聲,放心。」


    我想都沒有想到會和父親談這樣的話題,是因為這種既非早晨也非晚上的空氣使然嗎?


    「走道是人離去的地方。」父親說。


    「嗯。」


    「可是,也是人進入的地方。」


    「嗯。」


    「隻有這樣。」


    「嗯。」


    「妳再睡一下好了。」


    「嗯。」


    「晚安。」


    「晚安。」


    我閉上眼睛,聽著父親爬上樓梯的腳步聲。走道是人進入的地方,同時也是離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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