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時,身上穿的衣服和昨天一樣,看來是連衣服也沒換就上床睡覺。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和影子,告訴我一天已經過去一半。


    ——是有一點喝多了……


    我的酒量並不算好,喝多的時候,第二天會難過得受不了,好像酒精滲入整個身體深處。但是奈緒子的父親酒量實在太好了,不止喝得比我多,臉孔也完全不會變紅。他說過他是九州島人,人家說九州島人酒量一流,果然不假。


    我脫下充滿汗臭味的長袖t恤,從衣櫥裏找出幹淨的衣服披上,打嗬欠,伸懶腰,然後抬起右腿,由大腿朝外側旋轉,結束後,改為左腿做同樣動作,這是我從參加足球社團時代持續至今的柔軟運動。隻不過,腿已經無法像以前拾得那樣高,臀部關節和腳踝也完全僵硬。


    高中時,足球社團的教練常說:「川島,盡量擴展關節的可動領域,可動領域擴大,能夠玩的運動種類也會更多,又能夠避免受傷,絕對不隻是足球需要這麽做。」


    我一麵想著教練的話,一麵持續柔軟操。腿、膝蓋、腳踝……依序伸展肌肉和關節後,最後用趾尖抵著地板轉動腳踝。為了維持身體平衡,我的手扶住桌緣。小學入學時代父母替我買的書桌已經老舊不堪,黏貼的標簽早已全部褪色,剝落的痕跡明顯,桌麵寫滿打油詩,椅子的靠背搖搖晃晃,若是不小心往後靠,立刻就會向後倒。


    我坐在椅子上,拉開右邊由上往下算起的第三個抽屜。有一張風景明信片夾雜在行動電話契


    約書和請款書中。我伸手拿起明信片,首先凝視著圖案。透明的浪潮襲湧潔白的海岸,是典型的南國風景。翻過背麵,右上角稍高突的文宇映入眼簾。我再度讀著已經讀過幾十次,不,幾百次的內文。加地為什麽要告訴我這種事呢?


    如果加地能夠回來,這張明信片應該隻是單純的笑話。可是,加地並沒有回來,所以明信片就具有另外的意義。


    我不太明白是否應該告訴奈緒子明信片的事?或者繼續保持沉默?不過,可能會告訴她吧!加地處處都替奈緒子設想,而奈緒子應該也是一樣吧!因此她有知道的權利。


    可是,我沒有辦法告訴她!不止是明信片的事,我和奈緒子在一起時,彼此完全不會提及加地的名字,那個傷口還滿是膿瘡,連碰觸都不能。


    不能一笑置之,也不能認真談論……


    我歎息出聲,像往常一樣地把明信片放回抽屜,走向樓下的客廳。


    「弟弟,午安。」姊姊躺在客廳沙發上閱讀時裝雜誌:「已經過中午了,不能說早安。」


    姊姊如果不開口說話,外表還算可愛,可是,她的嘴巴實在太壞了;個性嘛,差勁、粗魯,絲毫不像女孩子。這是唯有家人才知道的真相!


    「午安,姊姊。」我一麵裝迷糊,一麵走向廚房,拿出牛奶盒和杯子。說真的,我很想直接將牛奶盒對著嘴巴猛灌,可是這麽做的話,姊姊的鐵拳一定會馬上飛過來,而我昨天才挨了一頓狠打,不想再挨打了。


    「啊,真舒服。」我一口氣喝光倒在杯裏的牛奶。感覺上,水分完全滲透幹澀的身體。


    「在哪裏喝酒呢?」


    「奈緒子家。」


    「嘿!奈緒子不會喝太多酒吧?」


    「她爸爸回來了。」


    「奈緒子的爸爸?」


    「嗯。」我點點頭。


    姊姊瞇著眼睛,從頭頂到腳趾,頻頻打量我。


    「我說,巧。」


    「什麽事?」


    「再怎麽說,你也是第一次和她父親見麵吧?可是,那樣低俗的頭發與傷痕累累的臉孔,感覺上就像是無賴。」


    「頭發是姊姊造成的!」我氣憤地抗議。


    可是,也許真的很糟糕,如果我是奈緒子的父親,當知道蓄留這種發型的家夥,竟是女兒男朋友時,絕對會感到不安吧!


    「說明書明明寫著十五分鍾的。」


    「說明書寫得很難懂呀!」


    不會道歉、隻是一味怪罪別人,這是姊姊的專長。


    「寫得清清楚楚的。」


    「字太小了。」


    「反正都要怪姊姊!」說著,我再度將牛奶倒入杯子。


    我知道無論我怎麽說,姊姊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因此也沒有打算繼續責怪。何況,盡管姊姊嘴巴惡毒,她還是會反省。譬如上次,她就買章魚燒請我吃,雖然她說是順道買回來的,可是我知道,那是她陪罪的方式。


    「臉孔又是誰造成的?」


    「山崎學長。」


    「山崎?是誰?」


    姊姊好像完全不記得對方了。


    「就是我高中足球隊裏的四號球員。他曾在姊姊來幫我們加油時,被裁判賞了一張黃牌。」


    「啊,是那個很像大猩猩的人?」


    姊姊在我高中時,曾看過我參加的比賽一次。不,這樣說有點不對,必須訂正。姊姊不是來看


    我,而是來看與我們對戰的球隊。那支球隊是全國著名的足球名校,隊上有好幾位和偶像明星一樣受歡迎的球員。姊姊對他們異常狂熱,也就是所謂的追星族——她對臉蛋漂亮的男人毫無抵抗力。


    縣際大賽第二次預賽的第一回合,那是隻要獲勝就可以晉級前八強的重要比賽,對於隻是弱小足球社團的我們來說,絕對是最佳表演舞台,雖然對手有兩位是職業隊的準球員,我們不敢妄想獲勝,卻也沒有輕易認輸的打算。


    「各位,很難得能夠碰上這麽強的對手呢——值得好好考驗自己的實力。」這一戰對於現役球員的山崎學長而言,可能是最後一次上場,所以他在開賽前大聲鼓勵所有球員。


    但是,實力的差距絕對是騙不了人!開賽笛聲吹響後,才七分鍾,對手就得分了。山崎學長頂球輸給對方,球被從球門右角攻人,而我們的守門員一步也動彈不了。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等級不同吧!無論是踢球、傳球速度、戰略或戰術,都有著一大截差距。


    上半場被攻進兩球幾乎就已經決定比賽的勝負。盡管我們拚命反攻,對方的防禦卻是輕鬆悠閑;進攻時,球總是在我們的球門前繞來繞去,我們很難回踢過半場。


    盡管弟弟在場,姊姊卻坐在對方球門後麵觀看比賽,而且當對方的英俊前鋒踢進第三球的時候,她還鼓掌大叫。看到姊姊的花癡樣,讓對於輸球而顯得沮喪的我,更是完全像泄氣的皮球。


    ——畜牲,太可惡了。


    為對方球隊得分而狂喜的姊姊、敵軍的英俊前鋒、踢進第三分仍舊自以為是的對手……這一切都讓我忍不住想哭。抬頭,頭上是美麗的藍天,我們的聲音完全被那藍色吸收了。


    這是山崎學長他們最後的一場比賽,也就是說比賽結束的瞬間,他們就等於退休。所以就算對方是足球名校,我也希望能夠完成一場精采的比賽。


    可能是這樣的心情刺激了我們吧?下半場二十分鍾過後,比賽的氣氛稍稍有了變化。雖然很明顯是對方放鬆攻勢,不過我們總算也能夠將球控製在腳下,也射出幾顆沒有進球門的球,山崎學長也開始可以箝製住對方速度減慢的英俊前鋒。


    即使這樣,我們的球隊還是無法攻破對方的球門,依舊維持三分的差距,進入下半場最後的時間。在劇烈的碰撞中,山崎學長從對方英俊前鋒的腳下搶到球的瞬間,在沒有教練的指使下,也沒有人與我搶球的情況下,我全速向前跑。


    當時的我卻很清楚原因何在。那是因為,球來了!


    我衝過對方猶未了解狀況的側翼身旁,拚命向前跑。後方響起「砰」地踢球聲。我一抬頭,隻見漂宛旋轉時球就在我頭頂上。確認出球的位置


    的瞬間,我幾乎快哭出來,因為,球傳得稍微過遠了。


    ——山崎學長,這樣我無法接到呀!


    我傳球和接球的動作雖然笨拙,腳程卻夠快,所以才擔任側翼。即使這樣,球還是飛太遠,連我都不太可能追上。當然,我還是繼續跑,絕對不放棄,雖然明明知道自己追不上。


    就在此時,我聽到一個聲音。


    「巧,快跑!」是姊姊的聲音。


    搖晃的視界邊緣映人的瘦小身影,是不知何時移動至中間看台的姊姊。


    姊姊雙手搭在嘴邊,叫著:「快跑,巧!」


    我雙腿用力地向前跑,忍住幾乎窒息的痛苦。球掉下來了,在四十碼線旁邊彈跳,似乎很容易就可越過四十碼線。我怎麽想都認為絕對衝下到,但我還是繼續前衝。


    接下來的一切我迄今仍舊記得。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腿大幅伸展,簡直就像在空中飛行,又像fc東京隊的石川直宏與ac米蘭隊的卡富在滑地後,球正好在我腳下。那是一球連自己都大吃一驚的控球。


    那最後的一步到底是如何伸展,即使到了現在我也不明白……可是我做到了,伸出腳……


    在完全掌控球的我麵前是一片無人的球場,我已經攻破敵人的防禦線。我迅速站起,朝向球門盤球。敵人的守門員慌忙朝著後衛大叫:「回來,趕快回防!」


    但是,可能來得及嗎?我對自己腳程很有自信,也確定自己的速度更快。而守門員好像也有所覺悟,擺出蹲姿,衝出十二碼區。


    ——好,現在是一對一了,隻要閃過對方,把球送進球門就行。


    此時,我的腦中響起山崎學長在開賽前的聲音:「喂,各位。難得能碰上這麽強的對手呢!值得好好考驗自己的實力。」


    啊,沒錯,的確是值得好好考驗自己的實力。這一球是山崎學長撞翻那英俊前鋒奪來的!上半場結束後,山崎學長的球衣就已經破破爛爛了,是被英俊前鋒多次甩開時跌倒造成的。


    我絕對要把球送進球門。


    坦白說,沒有比一對一更困難的狀況了,就算是職業球員,照樣也會踢偏,何況,擋在我前麵的是傳聞中即將加入職業隊的守門員,屬於國家級的選手。相對的,我隻不過是一支弱小球隊的側翼。可是,我毫不畏縮,決心一定要進球。


    和守門員的距離縮短了,三公尺、兩公尺,那一瞬間,守門員忍耐不住地慌忙撲上來。完全是我意料中的動作,我用腳趾頭吊高球,身體也同時跳起,球與我成為一體,飛過守門員頭上。


    前麵隻剩下無人的球門,可以清楚看見球門框之間的空洞空間,我毫不猶豫地朝向球門踢出。


    我正沉浸在回憶當時射門的感觸中,姊姊卻若無其事地開口:「四號的臉孔長得好像猩猩。」


    她說的是山崎學長。


    「嗯,非常像。」


    「比賽結束後,他扛著那張臉大哭,脫下球衣亂跳,胸口長著胸毛呢!太可怕了,日本人竟然長胸毛,讓我都覺得有點嘔心了。」


    姊姊的話相當難聽。我想起山崎學長的臉孔,看來,他想談成戀愛的機率,遠比我們球隊獲得全國冠軍還低多了。


    「我總覺得不能憑胸毛來判斷人格。」我抗議。


    但是,姊姊沒有聽進去:「你是和那個人打架輸了?」


    「不,不是的,不是打架,是拳擊的對打訓練。」


    「你還在練拳擊?」


    「嗯。」我頷首,口腔裏一陣苦澀:「不過,昨天辭掉了。」


    「那樣最好,你並不適合那種運動。」


    「誰知道。」


    「練習就被打成這樣?」


    「比那還要糟糕呢!我被擊倒。」


    「不過,傷痕累累的男孩子很不錯。」姊姊說著,親了我一下。


    即使隻是輕輕碰觸,傷口裂開處仍舊感到刺痛。


    「痛死了!不要再碰啦。」


    「小氣鬼。」


    「真的很痛耶!」


    之後,我又喝了一杯牛奶,然後說明昨夜和奈緒子的父親喝酒的情形。我不知道別的家庭家人的相處狀況如何,但是我們姊弟倆經常會談到許多事情,這是因為我們都是不拘小節的個性,所以不會有什麽家族內鬥。


    「快樂嗎?」姊姊問。


    我點頭:「還算不錯。感覺上奈緒子的父親是個平易近人的中年人,對於我的頭發,也完全沒有厭惡的樣於。」


    「可能是當著你麵前不好意思表現出來吧!」


    姊姊的話沒錯,盡管奈緒子的父親是輕鬆地與我閑聊,但可能內心卻叨念不已。本來,這樣的頭發和臉孔就不可能予人好印象!可惡,見麵的時機真的不對。我一麵這樣想著,一麵走向廚房,打算找看看有什麽吃的東西時,姊姊叫住我了。


    「你就是這種時候最要不得了。」


    「嗯,大概吧!」


    「當時,你的突破實在了不起,我真的很高興有這樣的弟弟。尤其閃過守門員的時候,我甚至認為比卡連還了不起,可是,接下來的射門……」


    我慌忙逃進廚房。


    沒錯,好不容易接獲山崎學長的傳球,我隻要踢入球門就行,但是我卻失手了,用力一踢,球越過球門上空。


    的確,我總是在緊要關頭無法穩定。


    ※


    話雖如此,偶而也會有順利的時候。隻不過,靠的是他人的幫忙,所以,我的成功是在偶然情況下;而且「成功」最後都獻給別人,好似為別人所做。譬如:替加地和奈緒子製造機會。


    我和加地在校慶前彼此幫忙後,並不想就這樣回家,於是相互閑聊,為一些粗俗的小事情笑鬧。


    在自動販賣機買果汁的時候,完全著迷於加地所布置的教室的我,懷著感激的念頭,說道:


    「我請客。」


    可是,加地卻說:「不,我請客。」


    其實誰請客都一樣,可是我們卻為了誰要出錢而爭執不休,「我請」,「不,讓我請」,好像兩個酒鬼一樣地爭相請客。雖然不過是一百二十圓的果汁,但對於當時的我們來說。卻有著更昂貴的價值。結果,我還是輸給加地了,他請我暍氣泡果汁。


    加地這家夥總是言出必行,明明隻是藝文社團的成員,意誌卻非常堅定,我如果有他那樣強烈的意誌,那次絕對可以射進球門吧!


    「拿去。」加地得意地點頭,遞給我罐裝果汁。


    我們討論要到哪裏喝,最後決定去觀賞真正的星星,於是走向屋頂。夜晚的學校屋頂,非常靜謐,隻有豎立水塔頂上的天線,時而在風中發出呼嘯聲。


    我們靠著鐵絲網暍著果汁。夜晚的空氣中,加地斜倒著果汁罐的樣子,有點神秘。在平常和壯碩夥伴一起玩慣的我眼裏,加地就像枯樹般瘦弱,與女生沒有兩樣,可是講話和動作卻比我還更男性化。沒錯,加地散發出一種奇妙的存在感,是不想接近任何人呢?抑或是隻想待在自己的世界?


    高中生可以說還是男孩。不,現在的我同樣也是男孩,可是與高中時代比起,那時的我更是小男孩。與朋友的來往、學長們的關係,總會有一些界線不明的地方,不是因為過度期待而遭到背叛,就是自己背叛別人。也因為這樣,內心經常受到傷害。


    可是,加地卻不一樣,他知道自己的重要。所謂的人類,首先必須記得用自己的雙腳站立,也必須了解自己是孤單的,之後,才能夠與別人互相幫助、戀愛、彌補。這些我在十七歲時並不了解的事情,加地當時就已經了解。也因此,我對加地另眼相看,我知道他比誰都更為特別。


    即使加地的身材比我瘦小,握力也隻有三十五公斤


    ,在校際運動會跑最後一名,我都不會譏笑他,不,是沒有辦法譏笑他。


    沒錯,的確是這樣。那家夥其實是跑在我前頭,把我甩得遠遠的。現在回想起來,我清楚地明白那個十七歲的夜晚,我已經遠遠落後他好幾圈。


    我對加地抱怨社團裏令人厭惡的學長,他毫不以為意地說:「那就狠狠揍他一頓。」


    我歎息說道:「你不了解體育性社團,我如果這麽做,一定會被唾棄,也沒有辦法繼續待在社團裏。」


    「有什麽關係,不能待就算了,反正隻是踢足球。不能夠踢正式的足球也無所謂,還可以踢草地足球。」


    「沒有你講得那麽簡單!被排擠是很痛苦的。」


    「是嗎?我倒是覺得無法獨自一個人活下去才更可怕。」加地的長發在夜風中飄動。


    「哦,怎麽說?」


    「所謂人類,確實如你所說的,若是不倚賴某人就無法生存。這點我也很清楚。不過,我也認為,人還是必須能夠獨立生存,否則的話,到頭來終究隻會變成依賴,那樣絕對不行!唯有了解彼此必須獨立生存的人們,再彼此相互倚賴,生命才有意義。」


    可能是我們過於年輕吧?夜晚的教室大樓的屋頂上,竟然談論著這種有些不好意思的話題。


    我到了現在已經再也不會向誰說出我的想法,更何況,我也沒有其它像加地這樣的朋友。因此,我覺得那天晚上,加地長發飄拂的瞬間非常寶貴。


    「你總是在思考這種事情?」我吃驚地問。


    加地點點頭:「嗯,我一直在思索這些事情。」


    「嘿!」


    「所以,無法像你那樣運動,是我的缺點。老實說,我真的應該好好動的,因為有一些東西是靠行動才可以發現!問題是,我盡管明白,卻總是先思而後行。」


    「我正好相反,一定是先做了以後再思考。這樣不太聰明,容易後悔。每次失敗的時候,我真想抱頭痛哭,為什麽總是後悔呢?剛才也一樣,整個人就像泄氣的皮球,因為,連那樣輕鬆的教室布置都弄不好。」


    「但是,你會製作流星機器。」可能為了消除沉悶的氣氛,加地說道,然後笑了。


    我忍不住也笑了:「不錯,我會製作流星機器。」


    我們為了掩飾談論正經事情的不自在,暫時隻談一些可笑的話題,譬如:教授國語的島村老師有一雙瘦巴巴的漂亮大腿,但她生氣起來很可怕,不過她生氣的臉孔又很可愛;還有,三班的時田加代子的大胸部不輸寫真女郎;或是一班的野中美紀不論找誰幫忙,大家都會全力配合。所有的話題都圍繞蓍女孩子。


    事實上,十七歲男孩還會有什麽樣的話題呢!


    我們互相堅持自己喜歡的女孩類型,近十分鍾地激烈辯論著究竟a罩杯好,還是b罩杯可愛,彼此完全互不相讓。當然,同樣也辯論究竟是臉孔重要,還是大腿重要。很不可思議的,我們的興趣大相徑庭,不管任何事情都是正好相反的見解。


    「我明白了。」經過辯論之後,我下了結論:「你是色情狂。」


    加地蹙眉:「我不同意!應該隻是有沒有表現出來的問題吧!」


    「不,這樣的差別就很大了。」


    「沒有差別的。」


    「不,非常大的差別。」


    即使在這時候,我們的意見仍舊是兩條沒有交集的並行線。加地可能對被指稱色情狂感到不快吧?他持續堅決否定。我對此感到可笑極了,忍不住大笑出聲。加地雖然繼續繃著臉,最後還是放棄和我辯論,同樣大笑出聲。


    「糟糕,笑過頭了。」我說。


    「我也一樣,肚子好疼喔!」加地躺在肮髒的水泥地板上翻滾,一麵大笑,一麵抱著肚子。


    我也同樣在地板上翻滾。


    「我們現在到底怎麽回事?」


    「一定有毛病。」


    「可是,心情很舒服呢!」


    「的確。」


    「大概是夜晚的緣故吧!」


    「嗯,是因為夜晚。」


    我們躺著,持續不停地笑著。秋夜的星空在我們視野裏擴展,有三、四顆明亮的星星,伹規模很小。還是加地的天象儀所映現的星空漂亮多了。


    「你的星星比較厲害。」我說出心中所思。


    加地頷首:「嗯,因為這裏算是都會區,很難見到星星。川島,你知道嗎?我們人類終有一天會滅絕的。」


    「滅絕?」


    「至目前為止,地球誕生過各種生物,最著名的就是恐龍。那個時代非常繁榮,持續了大約一億六千萬年左右。你知道我們人類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迄今多久嗎?」


    「不……」


    「隻有四百萬年,等於是恐龍時代的四十分之一。恐龍是地球上真正的統治者,可是,卻完全滅種了。同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我們人類身上,約莫半年前,美國太空總署提出一份報告,這份報告內容指出,曾經有直徑二十公裏的隕石擦掠過距離地球十五萬公裏處。如果隕石碰撞地球,將會引發劇烈的海嘯,幾乎所有城市都會被吞噬,之後產生的沙塵將引起氣候變異,導致冰河期來臨。恐龍就是因為這種氣候變異而滅種,我們幾乎也曾經瀕臨同樣的危險。」


    「那是真的?」


    「嗯,大概半年前發生的。或許很難想象十五萬公裏的距離,那距離大約是月球與地球之間的一半,所以隕石幾乎是擦掠過去。因此在我們完全不知道的半年前,人類滅絕也不算稀奇。一加地眺望著那顆隕石飛過的天空說道。


    不知不覺間,我發現他的聲調平靜下來、仿佛又開始在思考著什麽。


    愚蠢的我試著以愚蠢的方式思考加地所說的話。「滅絕」這兩個字令人難以忍受,這意味著我、父親、母親、姊姊、加地都會一起死亡,連粗壯如猩猩的山崎學長也不例外。


    「好可怕!」我從心底發冶。


    「嗯,的確可怕。」但是,加地的聲音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完全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也有可能是明天嗎?」


    「還不隻呢!甚至是下一個瞬間,大隕石就正好衝入地球的大氣層。」


    「若是那樣,我們都完蛋了,什麽未來都將會在眨眼間消失。」


    「未來比我們所想象的還要脆弱。所以,我已經停止思考了……雖然可能無法全部停止,但是能夠停止思考還是盡量停止。隻是思考卻不行動,根本無濟於事;倒不如借著讓自己行動,還可能看見一些事物。」


    「具體上應該做些什麽?」


    加地一直沒有回答,可是我知道他想說什麽話,因此繼續催促他:「告訴我吧!應該做些什麽?」


    「我想告白。」


    「真的?」吃驚之餘,我迅速撐坐起身體。我低頭望著躺在地板上的加地,發現那家夥的臉孔微紅。「對象是誰?」


    「本山。」


    「本山?二班的?還是三班?」


    「三班。」


    「本山奈緒子嗎?」


    「嗯。」加地也撐坐起上半身,用雙手搓揉臉孔,似乎想要掩飾微紅的臉孔。其實,那樣反而更引入注意。


    「不錯。」


    「該不會從那時候就喜歡她吧?」我半開玩笑地說。


    但是,羞赧的加地沒有回答。事實上,加地可以大聲回答的,因為他確實從很久以前就喜歡本山奈緒子。


    「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執拗地問。


    「這……」加地終於回答:「十一歲的時候。」


    「很漫長呢!都六年了。」


    「差不多。」


    「


    是嗎?終於打算告白了?」


    雖然是別人的事情,我的一顆心卻激動不已。這類事情,為何會如此擾亂我的心情呢?


    即使這樣,單戀了六年之久,也著實令人驚訝!以加地的個性而言,這樣似乎是理所當然。


    可是,三班的本山難道沒有發現他的心意?看來她一定不是很敏感的女孩,不過,最主要是加地也善於隱瞞自己的心思。


    「打算什麽時候對本山說?」


    「尚未決定,可能的話,希望趁這次校慶……」


    「喂,已經到了哩!」


    「川島,別太大聲,我會緊張的。」


    加地向我說明他打算如何表白。我聽了之後,心情更亢奮了。因為那是很羞赧的、很羅曼蒂克的表白方式,也非常符合加地個性。如果是我,應該會把對方找到適當的地點,幹脆地對對方說:「請跟我交往吧!」可是,加地卻想到這樣麻煩的方法!


    「問題是,要如何讓她來看天象儀呢?」


    「如果她不來,那就什麽都不必說啦!」


    「沒有好點子嗎?」加地歎息出聲,再度躺下:「啊,我完全想不出。」


    我用鞋尖頂了一下加地肩膀。


    「川島,幹嘛?」


    「交給我。」


    「你說什麽?」


    「交給我來處理。隻要把本山叫來觀看天象儀就行了吧?本山和春日貴子的交情不錯,而我認識春日,因為,一年級的時候我們都擔任體育股長。我去拜托春日,請她帶本山到生物物理學教室,然後假裝在那裏偶然相遇。」


    「可以嗎?」加地馬上坐起來。


    「真的?」


    「你很緊張?」


    「嗯。是真的很緊張。」加地點頭說。


    「喂,加地,屆時可下要退縮哦!我們不知道何時會滅種。對吧?所以沒有退縮的時間了,好好表達自己的心意,何況,你不是已經決定不要想太多了嗎?」


    加地堅定地點頭:「沒錯,我已經放棄多思考。以後要像你一樣單純的生活。」


    「不要說什麽單純,請說充滿活力。」


    我們兩人同時笑了,仰望著星空。


    「好沒意思的星空!」


    「確實是。」


    「事情絕對會順利的。本山隻要見到你製作的星空,一定會被感動。」


    「能夠這樣就好啦!」


    十七歲的我們過著快樂生活,以後會發生什麽,真的令人非常期待!我清楚記得那小格局的星空、加地那瘦削的臉頰線條、飄飛的瀏海,以及水塔上麵被風吹得咻咻作響的天線。即使現在加地已經不在這個世間。


    ※


    吃過飯後到學校去補考一科通識課程。雖然說是補考,但教授是那種有如佛陀一樣的慈祥人物,隻要在報告用紙上,稍微說明相關的內容,就會讓你及格,所以隻要把事先調查過的東西填滿紙即可。


    事情真的很奇妙,愚蠢的我竟然能夠上大學,然而成績優異的加地卻沒有。應該說他有考上大學,卻幾乎從來不到學校,反而開始前往各地旅行。


    「我已經停止思考了……雖然可能無法全部停止,但能夠停止的還是盡量停止。光是空想,根本無濟於事,倒不如立刻行動,還可以開開眼界。」


    我走在正值春假的大學校園裏,想起十七歲的加地曾經說過的話。他不去學校,反而開始四處自助旅行,原因可能在此吧!所以隻帶著少數的金錢和一些破破爛爛的t恤,前往中國、泰國或印度尼西亞。


    我想問問已經不在這個世間的加地,你看到什麽呢?你那黑眼瞳裏究竟閃爍著什麽呢?是快樂?或是憂傷?夜裏,你是否曾因為寂寞而哭泣?我很想知道行動派的你,究竟看見什麽聲音?愚蠢的我說不定也可以看見。加地,你看見了什麽?告訴我。


    當然,我聽不到回答……


    歸途,我好像小孩子般地逛著。想著加地的事;想著射偏的那一球;想著被山崎學長打中的拳頭;也想著造成山崎學長哭泣的縣運動會;想著持續睡在走道的奈緒子;想著加地最後寄來的風景明信片;又想到沒有把收到明信片這事告訴奈緒子的自己。


    我為何要瞞著奈緒子呢?


    不對,並非刻意要隱瞞,隻是說不出口。我一直認為,如果沒有收到風景明信片就好了,因為若是提起明信片的事,奈緒子一定會想起加地,逐漸遠離的記憶又會變得鮮明,屆時奈緒子腦海中想的人將不是我,而是加地。


    不,就算現在也是一樣。


    奈緒子沒有忘記加地,她會在走道睡覺,應該是夢見加地。我應該讓奈緒子忘記加地才對,因為她現在是與我交往,不是加地,那家夥已經死了。可是,我不可能讓她忘記加地的,加地的影像真的太過巨大了。


    十五歲以後的奈緒子一直和加地在一起,在她緩緩成年的每個日子,總是和加地一起走過,如果奈緒子完全忘掉這些日子,她十五歲之後的記憶就什麽也沒有留下了。我明白,我真的完全明白,所以我才不去觸及加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忘下掉加地的事,我迄今仍清楚記得兩人在屋頂上喝果汁的那一個夜晚,以及一塊完成教室布置後,那張得意的臉孔。對我來說,加地是非常特別的人,我一直都很憧憬他;他恰似伸手也觸摸不到的星星一樣,讓我持續凝視著他。


    有時我會想,如果加地還活著,不知道該有多好!


    如果加地平安無事回來,他與奈緒子現在應該仍在交往吧?應該彼此溫柔並肩地走在一起。


    我隻要看著兩人幸福的情景就好,那樣,心情也會舒暢愉快。可是,加地已經不在,他死了。所以與奈緒子交往的人不是加地,是我,現在是我與奈緒子並肩走著!


    搭乘地下鐵回到我們居住的市鎮時,已經是夕陽西斜,走在東西延伸的商店街上,夕陽正麵照著我,回頭,背影拉得很長。這真的是我的影子嗎?就在此時,有人叫我。


    「咦,你不是川島嗎?」


    我轉回頭,一看,是奈緒子的父親。「啊,您好。」


    「出門去哪裏嗎?」看到我提著包包,他問。


    「是的,到學校去。對了,昨天謝謝您招待。」


    「別客氣,我自己也很高興。」


    在戶外碰麵。他的態度有稍許不同,盡管是隨處可見的中年人,卻與奈緒子一樣地悠閑,眼神也相當柔和。


    「剛回來嗎?」


    「是的。」


    我並非想「擒賊先擒王」。也沒有那種小聰明,我隻不過是有事想和他商量,何況,我一旦受到長輩的邀約,總是無法拒絕。


    「那,我奉陪。」


    雖然說是吃晚飯,但是他理所當然似地進入居酒屋。店內正在烤肉,煙霧和香味充斥。我的肚子咕嚕叫出聲。


    我們在靠裏麵的座位坐下,點叫了啤酒和烤肉。


    「昨天雖然也暍過,但先幹一杯吧!」


    「好,幹杯。」


    碰杯後,我們把啤酒灌入胃內。


    「想不到和女兒的男朋友喝酒出乎意料的快樂。」


    若無其事地說這種話,真不愧是奈緒子的父親。隻不過,我沒想到會連續暍兩天酒。


    「我……也一樣。」


    我們重複著昨天的話題。我談棒球,他則論足球。最後我說出那一場沒有踢進球門的射球。


    「我到現在都還不明白為什麽會射偏。球門已經放空,隻要隨便輕推都會滾進去,我卻用力猛踢,結果球飛得很高。」


    也許因為連續兩天喝酒吧?酒精很快就在體內流動,我變得聒噪起來。


    「反


    正一定會輸,就算拿下一分也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可是,我總是回想著那記射門,如果那次有進球,學長們就會非常高興。」


    奈緒子的父親將肉沾上鹽巴,說道:「人總是會遇到許多不如意的事。川島,活得愈久,你一定會遇上更多類似射偏球門的狀況。像我都已經這把年紀了,至今還是會回想起一些事。」


    「是的。」


    「人類很難向前進,這是最可悲的。」


    他無意說教,而是真的覺得可悲。我終於明白,這句話不是專對我說的。


    「川島,你很希望射門進球?」


    「當然。」


    「還是會有射球的機會來臨的,因為人生中多的是敗部複活的作戰,隻要在下一次完美的破門就已足夠。」


    「請您擊出全壘打。」


    「也對,我要擊出全壘打。」他豪爽地揮動免洗筷子。「最好是擊上外野看台。」


    我們互相笑開了。很不可思議,我想起加地,他跟奈緒子也能夠這樣笑嗎?


    奈緒子的父親和加地完全不一樣。他總是一派悠閑輕鬆,可是不知為何,這反而與加地有些許類似。


    「我家現在的狀況不太好。」


    「喔……」


    「其實不該對女兒的男朋友講這種事的、我與內人有點爭執……啊,你可不要讓奈緒子知道我談及這件事。」


    「我知道。」我點頭。


    「真的很麻煩呢!所以我才會向公司請長假,逃回這兒。雖然奈緒子完全沒有問……」


    「是嗎?」


    「父女嘛,有些話反而難開口,有些則不必說也能體會。」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血濃於水吧!如果是我,下可能毫不在乎地說出欺騙奈緒子的話,但是騙騙姊姊卻不當一回事。不論發生何事,親人就是親人,因此任何事情。即使是曖昧,也能過開。


    「所以,我想問你。」


    「請說。」


    杯子裏空了,我忙替他斟滿啤酒。


    他說了聲「謝謝」後,喝光,然後也替我斟酒:「事實上,我打算辭職。」


    「離開公司?」


    「我有夢想,雖然並非是多大的夢想,可是卻一直掛念著。當然啦,也許放棄會比較好,何況,公司生活也很快樂……隻不過,到了這樣的年紀,忍不住會意識到人生的終點。」


    「您還年輕呀!談什麽人生的終點……」


    「不錯,重新來過是要在還是年輕,也還能夠做到的時候;但我都已經到了這種年紀,要重新來過也太勉強了些,畢竟體力和精力都逐漸減退,而且十年後也很可能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行動吧!就是意識到人生終點的剎那,我突然想要尋夢了。隻是,內人並下理解……其實,那也是理所當然,終究我們還是必須生活下去。」


    「是的。」


    「內人的腦海裏存在著類似理想人生的模式。我任職在頗大規模的公司,如果繼續這樣工作下去,是不需要擔心經濟問題,這種人生也算不錯,所以,觀念錯誤的人應該是我,也難怪內人會大發雷霆。即使這樣,我還是希望她能夠理解。」


    「我還是希望她能夠理解」這句話,他再次重申。「或許不知不覺之間,我把夫妻關係看得太過於簡單。在此之前完全沒有提過類似的話題,一旦突然提及,根本就無法溝通,隻是徒然破壞感情而已,結果終於陷入必須離家出走的窘境。」


    「是的。」我隻能點頭,因為我知道,像我這種年輕小夥子的意見,半點用處也沒有。


    他可能隻是想找人說出胸中苦悶,我應該對被選中而感到高興。我一邊聽著他的話,也一邊不停喝酒。他也一樣,我們的臉孔逐漸變紅,烤肉串也快速在口中消失。


    奈緒子的父親對我訴說苦悶這事,也許不足為奇。因為這種情形很普遍,可是也不能夠因此不把他說的話當作一回事,畢竟我明白,人理所當然會有苦惱、有沮喪,就算年老了,絕對不會消失。


    我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長輩推心置腹地交談,即使是自己父親,都未曾有過如此經驗。


    奈緒子那五十一歲的父親駝著背,神情落寞,十分可憐。


    「真是糟糕。」他反複說著。「川島,我真的很困惑。」


    「您來這裏之後,做了什麽嗎?」


    「什麽?」


    「任何事情都無所謂。譬如,工作或是義工之類的。」


    「不,什麽也沒做。」


    「那怎麽可以呢!我讀高中的時候,有個同學曾經告訴過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視野才會打開。』所以,還是必須做點事情。也許狀況不會改變,但是觀點或許會變。」


    「哦……」他低聲念著:「高中生居然會講出這種話?」


    「是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其實,他就是奈緒子初戀的情人,奈緒子迄今仍在想著他,不曾遺忘,即使目前與我交往,奈緒子內心仍舊有他的存在。而且,我也一樣!我手上有他最後寄來的風景明信片,但是我沒有告訴奈緒子,我說下出口,雖然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就是一直收藏在抽屜裏。


    他沉吟片刻,喃喃自語:「或許真是這樣呢!不,一定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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