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父親改變了。


    稍早之前,父親隻是待在家裏睡覺,甚至連報紙也不看;可是彷佛冬去春來一般,他驟然變得有活力。首先以飛快的速度閱讀我借給他的漫畫——我所有的大島弓子選集、蔌野望都作品集,以及佐佐木倫子全集。當他讀完《香蕉麵包布丁》,還刻意找來當時正在庭院晾曬衣服的我,興奮地說:「奈緒子,這東西不錯呢!真不簡單!」;讀完《用蘋果減肥時》,則是大叫出聲;更因為《托瑪的心髒》掉淚;而《每天是暑假》則反複讀了三遍。


    即使這樣,看到熱衷少女漫畫的五十一歲歐吉桑,感覺非常有趣。看過許多少女漫畫的人,有許多地方會隨手翻過;但是父親卻總是被深深感動,而且感觸良多,那種單純,簡直就像小孩。


    特別有趣的是當父親讀完大島弓子選集,我拿給他《咕咕也是貓》時,對於大島弓子散文中的貓——薩巴,已經有感情的父親,看到這本書的第八頁時,用力合上書。


    他用很嚴肅的聲音問我:「奈緒子,薩巴怎麽了?」


    我回答:「您讀了就知道呀!我說了,豈不是就沒意思啦?」


    「也對。」


    但是,父親雖然凝視著封麵,卻始終沒有再翻開,隻是輕輕將《咕咕也是貓》放在沙發上。


    等到三、四天後,這本書還是在沙發上。


    我覺得應該是沒有問題了吧?於是伸手拿起書,說道:「不看的話,我要收起來了。」


    父親阻止:「等一下。」


    「您不是不看了?」


    「我不是不看,而是沒有勇氣看。」父親堅持,「再等一段時日吧!我需要心理準備。」


    所以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父親才終於翻開《咕咕也是貓》。最初他是畏畏怯怯地翻著書,但是等到看了一半左右後,便開始狂熱閱讀。


    我借少女漫畫給父親,父親也回借我山岡莊八的《德川家康》。由於父親強力推薦,所以雖然這是一部長達二十六卷的巨著,我還是嚐試著開始閱讀,沒想到有意思的內容竟然讓我愛不忍釋。我們各自躺在客廳,父親讀著少女漫畫,我則耽溺在《德川家康》中,每到精采處就輕呼出聲,告訴對方內心的感受。我們就這樣互相熱烈討論,分享心得。


    大致上讀完我所有的少女漫畫後,父親的活動力更強了。之前,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待在家裏,現在卻經常出門。一開始是每天散步,不久後,父親接受住在三段的渡邊先生的邀請,偶而也參加市委員會的聚會,清掃市內環境,或是幫仁市內的各種紀念活動。以前在這裏的時候,這類事情全都是由母親負責,所以父親這樣的舉動令我驚訝不已。


    某日,我騎著腳踏車等紅燈時,旁邊忽然有一輛車停下來。


    「嗨,奈緒子。」


    從車窗探頭出來的人竟然是父親。


    我嚇一跳:「爸爸,您在幹什麽?」


    父親用手指著車子的玻璃,玻璃上貼著一塊黃色的布條,上麵寫著「巡邏車正在巡邏」幾個大字。


    「我正在幫忙市委員會犯罪預防隊的齋藤先生。」


    駕駛座旁的叔叔微笑點頭,說道:「是我請令尊幫忙。」


    「別客氣,家父托您照顧了。」


    「不,令尊幫了我們大忙。市裏的住戶放心許多。」


    「齋藤先生,請別說這種客套話。」


    「本山,你又來了,這可是事實。」


    「那件事情才真的靠齋藤先生幫忙呢!這可是彼此、彼此。」


    「不,那是……」


    父親和齋藤先生當著我的麵,開始互相表示感謝。見到了這種情形,我終於清楚明白父親之所以能夠出人頭地的理由了。他不會拒絕別人討厭做的事情,跟任何人都可以很快熟悉,所以能比他人迅速完成工作。因此,一定不是齋藤先生請父親幫忙,而是父親主動要求幫忙巡邏。


    父親他們的車子前麵是一棟大宅邸,廣闊的庭院裏栽種很多樹木,樹葉完全掉光的樹枝朝向藍天伸展,有一隻尾巴長得令人驚訝的翠鳥停在上麵。這情景恰似拍攝得太美反而讓人覺得無趣的照片一般。高中時,美術老師就曾說過:「仔細描繪是一種樂趣。可是,能夠有趣描繪卻是非常困難。」


    「那,爸爸要走啦!」


    「本山小姐,路上請小心。」


    父親和齋藤先生對我打過招呼後,便驅車前行。但不知為何,又馬上停住。


    「奈緒子,籃子、籃子。」


    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籃子怎麽啦?」


    「這一帶搶劫案增加,所以我們才出來巡邏。像妳這樣把皮包放在籃子內,很容易成為搶劫的目標。」


    「啊,我知道了。」


    「不要放在籃子裏,要背在肩上,斜背、斜背。」


    我依照父親的話,將皮包斜背。可是斜背讓人感覺就像小孩子一樣。


    「這樣就沒問題啦!」父親說完,就駕車離去了。仔細一看,車頂上還裝上類似警示燈的閃光器,紅色燈光下停地轉動。


    父親正在幫忙防治犯罪巡邏嗎?那究竟是怎麽樣的情形?他為何如此充滿活力?和母親之間是否好轉了呢?


    我搖頭不解地斜背著皮包,踩著腳踏車前進。


    ※


    父親參加的活動不隻是防治犯罪巡邏而已。他開始使用我不常使用的筆記型計算機,製作市委員會的月刊報導。之前市裏也同樣有月刊,但通常大多隻是在公告欄上貼上一張上麵盡是老人家手寫的單色影印稿。但是父親接手之後,月刊報導驟然變為彩色豪華的印刷品,大幅地使用照片或專題報導,簡直就像專業編輯製作的。此外,取材也更加周詳,例如有:二段的田中先生飼養的十三歲哈士奇離家出走、一段的岡田先生的從軍經驗、第四小學的校慶等等。有時候非常有趣,有時候則動人落淚。


    從這時候起,我走在街上就會有人對我打招呼。雖然我完全不認識對方,但是錯身而過的人總是會對我說:「請告訴令尊,很感謝他前幾天的幫忙。」


    我當然不可能詢問對方到底是誰,隻好堆起滿臉笑容,低頭說道:「不客氣,是家父多虧您的幫忙。」


    我心想,這樣下去,自己以後在市內就無法率性行動了。但回到家後,仍然會對正在努力製作月刊的父親說:「今天有位淡紫色頭發的老太太,要我向您說聲謝謝。」


    我開始剝除晚飯要使用的豌豆莢粗絲。我把舊報紙攤開在桌上,右側堆放尚未處理的豌豆,而剝好絲的豌豆則放至桌子左側。由於我才剛開始進行這項工作,右側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豌豆並非是我買回來的,而是市裏的人送給父親的。最近,類似這樣的東西是愈來愈多了。


    「紫色頭發?」父親麵朝計算機,一邊繼續作業,一邊問:「年紀多大?」


    「六十歲左右吧!身上穿的衣服好像相當高價呢!」


    「不很搭嗎?」


    「嗯,很低俗。而且,還別著奇怪的胸針。」


    「那應該是西市的田島太太吧!」父親說:「上次,她的貓不見了,我幫她製作尋貓傳單,大約五百張左右吧?同時也請市主任委員同意刊登在月刊上。」


    「貓找到了?」


    「找到啦!不過有人飼養了。」


    「這樣,貓太沒有感情了。」


    「是呀!但是,也因為這樣才能夠生存下來吧!」父親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在特別買回來彩色影印紙上打出試樣。


    「好像不太平衡,需要重新編排嗎……」他喃喃說著。


    「爸爸,您怎麽會突然充滿活力呢?」


    「川島對我說過一些話。」


    父親嘴裏說出的人名,讓我驚訝不已:「巧嗎?」


    「他是個很不錯的青年呢!最初,我雖然對那頭發和臉孔感到驚訝,後來卻發現他是很善良的孩子。他對我說:「應該試著做點什麽,那樣的話,即使狀況不會改變,觀點或許會改變。」


    好像是他的高中同學說的:『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有些東西唯有行動才能夠看見。』」


    我頓時呆滯了。巧所說的同學,一定就是加地。因為,我也曾經聽加地說過同樣的話,他那時赤裸地在我的房間,在我的床上。


    ——我說,奈緒子,我打算放棄思考了。


    他低沉的聲音複蘇了。


    ——放棄思考?怎麽回事?


    ——世上有某些東西隻有行動才看得見,而我一直逃避著這些東西。所以我打算行動了,行動後,就算情況本身不變,但是觀點應該會改變。


    我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並沒有聽他的話,隻是望著他的肩胛骨,陶醉於那流暢的線條。


    以男孩子來說,加地雖然瘦弱,但是脫掉衣服後,身材卻非常結實,與女孩子不一樣。每當我們肉體互相貼合的時候,碰到他那堅硬的骨頭時。經常會讓我感到疼痛;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很懷念那疼痛……


    十幾歲的加地,感覺上身體還是有某些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地方,他既纖細也柔弱。每次注意到那種拙劣的不平衡,我總是憐愛,那感覺像是窒息一樣。那是想要得到的肉體,也是正在逐漸失去的肉體。


    我的耳朵緊貼著加地肩膀,從他的體內感受到聲音的回響。


    ——借著改變,能夠見到的事物也會不一樣。——我終於發現,這點真的非常重要。


    之後,他開始沒有去學校,反而四處自助旅行。結果,旅行奪走他的性命。


    以前不管怎麽嚐試,都是很快折斷豌豆的粗絲,但此刻卻因為我的情緒動搖,所以無法順利剝除。巧轉述加地曾說過的話,然後父親再次轉述,而最後都會傳入我耳中,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樣的結果。


    不久,走道門鈴響了。


    最近,家中門鈴經常會響起,通常都是有事找父親幫忙的人。我們彼此了解這一點,所以父規走到門前。


    豌豆的粗絲仍舊無法順利剝除。我的手在發抖,心也在發抖。加地雖然死了,可是,難以否認的,我們心裏留下了各種的東西……


    不久,父親回到客廳,神色顯得極端動搖,視線遊栘,感覺上好像不知道要望向哪裏才好。


    「爸爸,怎麽啦?」


    父親尚未回答之前,我已經明白其中原因了。


    妹妹繪裏緊跟在父親的背後,進入客廳。


    ※


    「怎麽突然來了?」我問。


    「是的。」繪裏回答。


    「為什麽?」


    「現在正好是春假,我來大學參觀環境。」


    「在這時期?」


    繪裏沒有回答,彷佛在確定什麽似的,卻又不像是對這個出生成長的家有所懷念,她不斷地四處打量。接著盯著父親正在製作的市委員會月刊和各種卷宗看了大約十秒,然後注視著堆積如山的少女漫畫,以及我正在剝絲的豌豆。


    「砰」的一聲,繪裏把旅行袋丟在地板上,然後走向廚房,拿出果汁和杯子,在我的麵前坐下。她大剌剌地將果汁倒進杯子裏,咕嚕咕嚕地灌進喉嚨。她伸直喉嚨,皮膚底下的青筋暴露,一切動作都非常粗魯,看來好像正在生氣。


    繪裏與我不同,她有一張亮麗的臉孔,眼睛是漂亮的雙眼皮,嘴唇豐滿,又大又性感,因此表麵上看起來很容易被誤會是敢秀愛玩的女孩,可是事實上,她卻比我更乖巧、更沉默。


    不久之前,她還從未與男孩子交往,也不擅於和陌生人交談,心裏想的事情也不大會表達想法;所以即使遇到不高興的事,也隻是默默不說話,可是,她一旦到達忍耐的界限,就會突然發飆,那種感覺恰似已經淤積到一定程度的水,會忽然潰堤溢出一樣。


    她敲打似地把杯子放到桌上,開口說道:「佐賀的家和這裏完全不一樣。」


    雖然一定必須有人響應這句話,但是,那個人不大可能是父親,因為他還困惑於小女兒的突然出現,手上則拿著未完成的月刊,在原地發愣。


    我不得已地問:「不一樣?怎麽回事?」


    「我沒有想到這裏會是如此悠閑的生活。爸爸和姊姊根本就不了解!」看樣子,繪裏好像已經潰堤了。她怒叫出聲,幾乎是以企圖把人大卸八塊的姿態,開始批判父親。而父親隻是默默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任憑十七歲的小女兒大罵。


    不久,她的怒火延燒到我身上:「姊姊也是一樣!妳應該完全沒有想過我和媽媽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待在佐賀吧?」


    我回答說:「有呀!」


    「那麽,為何連一通電話也沒打?」


    我隻能沉默了。


    其實我並不想確認佐賀那邊的情形,所以自從父親回來這裏以後,我沒有打過一通電話,似乎已經忘記在佐賀的家。繪裏的話沒錯,我和父親一起過著悠閑的日子。


    客廳的角落堆著父親讀完的少女漫畫和我正在閱讀的《德川家康》,這是生活悠閑的象征。


    「如果擔心,至少會打通電話吧?」


    「也對。」


    「我也有煩惱的事情呢!我都已經高三了,正麵臨究竟要參加大學入學考試或者進入社會的階段。每個月有模擬考,考試的成績也起起伏伏的,我真的很希望有誰可以求援!可是,媽媽說她沒有心情,有時她會突然痛哭出聲。姊姊也沒打電話回來,爸爸又不在……我本來以為爸爸和姊姊同樣有各自的苦惱,所以即使麵對這樣的情況,我告訴自己要堅強起來。可是,你們看,這個家的氣氛……你們為什麽可以過得如此悠閑?我和媽媽每天麵對麵,卻一句話也沒說地吃飯,那種難堪,你們應該完全無法體會吧!」繪裏一口氣說完後,再次倒滿果汁,咕嚕咕嚕地喝下。


    我們沒有回答,因為,一切都如她所說的。


    留在家裏的兩人遠比離家出走的父親痛苦多了!父親在我這邊的生活是夢幻般地逃避生活;佐賀的家才是正常生活,而母親和繪裏就是被封閉在那樣的正常生活裏。我和父親連這一點都無法理解,所以我絕對是一個失職的姊姊,而父親則是一個失職的父親。


    「我很累,要上去睡一下了。」繪裏說著,爬上二樓,準備回自己的房間。踩在樓梯階上的腳步聲都充滿著憤怒。


    ※


    貴子是在下午打電話來。從窗外射人的西斜陽光照在放在床上的行動電話上,行動電話的綠色燈光閃動著。等我回過神來,頓覺一直停留的冬天似乎終於要過去了,因為不久前的此時,天色都已經很暗了……我一麵想著,拿起行動電話,貴子的聲音立刻傳人耳中。


    「剛剛與伊澤他們碰麵,他們說幾位高中時的老同學準備一起去喝酒,要我召集女同學,妳要參加嗎?」


    高中畢業後,我持續保持頻繁連係的隻有貴子,其它同學不是搬家,就是住得很遠。感覺上好像隻有貴子一個人沒離開過。


    「伊澤是誰?」


    「奈緒子,妳還是很健忘。」貴子笑了:「高二時與我們同班,五官輪廓很深的……」


    「啊,我記起來啦,是繩文?」


    「沒錯。就是他。」貴子的聲音裏透著笑意。


    的確,那個男孩的五官輪廓非常深,不記得是誰說過他很酷似曆史教科書中的繩文人,所以就得到這項綽號。


    「伊澤好嗎?」


    「很好。我也很久沒見到他了,見到的時候有點驚訝,


    因為他變成非常英俊瀟灑,頭發留得很長,和他深邃的五官輪廓非常搭配。記得嗎?他的頭發相當鬈。」


    「真的?」


    「奈緒子,妳是真的不記得了?反正,絕對沒錯。隻不過,他頭發一留長,感覺似乎沒有那麽鬈了,卻讓人覺得他像個遊手好閑的人物……高中一畢業,不止女孩子會改變,男孩子同樣也會變。」


    「難道妳欣賞他?」


    「這可難說。」貴子的聲音中斷,隻略微聽到鼻涕聲。不久,便說:「隻能說遺憾了。」


    「妳確定?」


    「嗯,因為住得有點遠。妳現在能夠出來嗎?」


    我是不太起勁。但是,一方麵對繪裏的話感到沮喪。想要轉換一下心境。所以決定出門。


    出門前,我試著敲繪裏的房門,卻沒有回應,或許是睡著了。


    到達集合地點的車站前,大約有十五個人。貴子看到我,連忙過來打招呼。進入人群後,我立刻後悔自己不該前來。男生倒是還無所謂,可是女生當中,幾乎沒有與我曾經交情不錯的人。


    有幾個女孩看著我,開始低聲對著身旁的人說話,直接過來向我打招呼的隻有少數幾個。


    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轉身離開。我在心裏猶豫著該跟貴子直說嗎?卻一邊隨著大家往居酒屋移動。一麵走一麵閉上眼睛,周遭的聲音忽然可以清楚聽見,男孩子向女孩子搭訕、有人快步前行、有電車來了、有電車去了、小女孩叫著媽媽、距離很遠的地方有人正在彈吉他……我腦海中浮現琴弦顫動的影像。


    穿著寬鬆的裙子走路,我經常都會覺得不安。當搖曳的裙襬碰到膝蓋時,不知道為什麽,那種磨擦的感觸總讓我感到寂寞。或許是因為,希望任何無法告訴他人的事情,都能夠被一層薄薄的布遮住吧!


    很久以前,我曾經在某本書上讀過一則故事。在法國,有位伯爵夫人與情夫幽會時,差點被丈夫撞見,伯爵夫人讓情夫躲在自己的裙子裏,若無其事地與伯爵談話,安然度過危機。


    裙子裏麵連人都可以藏匿!但是,我能夠藏匿像那樣同等大小的東西嗎?


    平日客人就很多的居酒屋內還是一樣擁擠,所以我們雖然好不容易聚集一起,還是得分成兩個包廂,而且這兩個包廂並非相連,距離還相當遠。我和貴子所坐的包廂坐了六個人,隻有我和貴子是女孩子。


    畢業迄今才經過兩年,但是每個人都出乎意料地成熟,我必須努力搜尋大家高中時所留下的影像。我是否也與大家一樣,有所改變嗎?我自己一方麵很希望有所改變,另一方麵又盼望沒有改變。


    「本山同學,真的好久不見了。」坐在對麵的伊澤客氣地笑道。


    也許因為鬈發和深邃的五官輪廓,讓人感覺他確實很像遊手好閑的人,不過笑的時候還是和以前一樣木訥。


    「沒錯,伊澤。你變了很多呢!」


    「隻不過頭發留得稍微長了些。大家都說同樣的話,讓我不禁想,我真的改變那麽多?」


    「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街頭浪子。」


    「那很糟糕哩!」伊澤喃喃說著,但是神情似乎高興。


    我們的座位靠牆,牆壁看起來好像是水泥砌成的,可是事實上卻有著漂亮的木紋,盡管感覺粗糙,伸手一摸,卻像真正的木頭那樣凹凸不平,手指表麵的粗糙感覺久久不消失。


    目前就讀建築係的伊澤告訴我:「那是真實的木紋。」


    「怎麽把木紋留在上麵呢?」


    「通常是用光滑的木板做出外框再灌入水泥。可是這個應該是用真正的木頭做外框,所以等到水泥硬了以後拆下木頭,就留下木紋了。」


    「可以這麽做?」


    我很佩服必須如此花費精神的製作。我繼續撫摸著木紋的痕跡,並用手指摸著蜿蜒擴展的線條。木頭通常是用過就丟棄之物,但卻可以利用這種方式將自己的痕跡留存下來。


    各自說明近況之後,開始聊及不在場的人的情況。有人已經結婚;有人去了美國或西班牙,昔日在同一間教室並肩而坐的我們,腳印正逐漸朝不同的地方擴張。想要看的不再是黑板,而是完全不一樣的事物。雖然有各種話題出現,就是沒有提到加地。一定是顧慮到我在場吧?如果我沒有前來,大家絕對會談及加地。想要上洗手間的我,在經過在另一包廂喝酒的同學身旁時,讓我更清楚地意識到這點!


    走道和包廂之間有很高的屏風,雖看不太清楚裏麵的情景,我卻聽見提到「加地」的名字。


    「關於加地嘛……」是吉田的聲音。「他死了。」


    「不錯,出車禍。我在電視上看到,嚇一跳呢!」


    裏麵的所有人都像是鸚鵡一樣,反複地說著:「太驚訝了」、「嚇一大跳」。


    我知道自己應該離開,可是我卻像被釘子釘住一樣地呆立在屏風後麵,雙腿動彈不得。


    「死在一起的女生真的是他的女朋友嗎?也就是所謂的婚前蜜月?」


    「我聽說他當時還是與本山交往呢!」


    「咦,真的?這樣的話,為何和其它女生一起?聽說是相擁而死吧?既然還與本山交往,為什麽做出這種事?」


    「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偷情吧?」


    「和偷情的對象死在一起?」


    「大概是。」


    僅僅在一、兩分鍾之間,事實被誇大想象與惡意渲染。內容諸如:「加地是和那美貌的女孩一起婚前蜜月。」、「奈緒子不是遭拋棄,就是被騙。」仔細一聽,引導話題的不是男孩子,而是與我同性別的女孩子。


    關於這一類事情,女孩子一貫比男孩子更加殘酷……


    如果在場有與我交情較親密的人,應該不會演變成這樣吧!但是,現在是一群和我不太合得來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對她們來說,我正好是最佳批判目標。


    「錯了!」我在心底喃喃自語。加地沒有和對方相互擁抱,隻是手牽手而死,根本不是什麽婚前蜜月!


    「不過,能夠和喜歡的女孩子死在一起,加地畢竟還是幸福的。」


    這句話已經是我能夠忍耐的極限。我放棄上洗手間,轉身,打算迅速離開居酒屋。但是出口在哪邊呢?光線太暗,我看不太清楚,甚至連自己身在哪裏都不知道,更不懂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我四處轉著,終於找到出口。


    正想走出門外時,貴子找到我:「怎麽回事?妳一直沒有回來,所以我過來看看。」


    我以冷淡的聲音回答道:「我要回家了。」然後我從包包裏拿出錢包,遞給貴子一張五千圓鈔票,接著轉身走向出口。


    貴子追在後麵,叫道:「奈緒子。」


    我在電梯前被追上。


    「發生什麽事?」


    「不,沒有,我隻是覺得身體不太舒服。」


    這根本是別腳的謊言!


    「需要我送妳嗎?」


    「不必啦,我沒問題。」


    「可是……」


    我反複說著:「沒問題,絕對沒問題。」


    我留下貴子愣立在大廳,進入電梯。電梯門關閉的瞬間,貴子靜靜凝視著我。


    幸好電梯內無人,狹窄的箱子裏隻有我自己。我靠著牆壁,背部略微感到震動,閉上眼睛。我可以清楚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也知道呼吸之後是顫抖。我伸手摸眼睛,害怕自己正在哭泣,但,臉頰是幹的。


    「加地!」


    喃喃低語的聲音馬上消失,這樣的呼喊,哪裏都傳達不到。


    ※


    我步履踉艙地走在回家的夜路上。走著走著,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於是解開上衣鈕扣。胸口接觸到冰涼的空氣,感覺非常地舒


    服。我摸著剛才係緊的布料,手指碰到細弱的鎖骨,心情隨之沮喪。


    離開鎖骨的指尖,水泥粗糙的感覺忽然再度出現。留下木紋的水泥牆……用來製作框架的木頭或許已經被燒毀,但是,其紋路卻留在牆壁上。


    夜晚的黑暗柔和地包覆著我,然後流逝。


    經過低矮的平房前,室內電視機的亮光朦朧地映現在窗戶的磨砂玻璃上。華麗的紅色與藍色閃動著。凝視著亮光之間,昔日同學們所說的閑言閑語,又重新浮現在我腦海。或許,一切皆如他們所說的那樣!我雖然努力地想要隻看著這個世界上幹淨的部分,可是,那根本就是幻想。沒錯,自己並不會因此就……


    說不會懷疑加地是假,我持續害怕知道加地和那女孩有某種關係,因為從死亡的前一天,加地與她行動與共!他們住同一家飯店,搭乘同一輛巴士。


    或許他們什麽關係也沒有,但或許真的有某種關係。


    和加地共度的日子的記憶太過於美好,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加清晰。所以我希望把加地置於原本幹淨的位置上,希望他的身影、記憶、單純,總是如無法觸摸的星星一樣,持續地閃閃發亮。屏風的另一頭不是昔日的班上同學,而是我內心的一部分!他們大聲敘述的,隻是我的心情;他們的聲音,事實上是我的聲音。


    ※


    看到自己家的同時,我的電話響起,是巧。雖然困惑不知是否應該接聽,但我想要獲得支撐的心情贏了,於是按下通話鈕。


    「妳人在哪裏?」巧問道。


    「在家的附近。怎麽了?」


    「外麵?」


    「嗯。」


    「那妳抬頭看上麵,月亮很漂亮呢!」


    我依言抬頭。空中掛著好大的月亮,綻放出皎潔的光芒。我竟然完全沒注意到頭頂上有這麽大的月亮,是因為我走路隻看著腳底嗎?


    大大的月亮及其光輝,讓我的心情稍微輕鬆,感覺上彷佛被月光清洗過一般。月亮隻不過靜靜地發出燦爛光輝,但是看著它的人卻像是受到洗禮一樣,內心也會被震撼。


    「真的好漂亮呢!」我的聲音裏自然地透出喜悅。


    「今天很暖和,我想要賞月、散步。」


    他的建議非常迷人!高掛在夜空中的月亮真的又大又亮,在底下散步應該很愉快。更何況,我希望揮開方才的沉悶心情。


    我在家裏等了大約十分鍾,巧便來接我了。


    「要去哪裏?」


    「先往神社那邊走。」


    「嗯,也好。」


    兩人一起走出家門的瞬間,月光將我們的身影投射在馬路上。巧的影子比我的稍微長也稍微寬。我改變自己站立的位置,讓自己的影子和巧的影子重迭,霎時,我完全在巧的影子裏了。


    「妳在做什麽?」巧訝異地問。


    「不,沒事。」


    「真的?妳沒有笑?」


    「有一點,想起以前。」我怕說出實情會不好意思,所以說謊。


    「哦……」他點頭,指著道路對麵:「走吧!」


    兩人很自然地手牽著手往前走。這次,我的手緊緊被巧握住,而我也緊緊反握著。我一笑,他也用微笑回報我。雖然與平常沒有不同,可是不知道是因為夜晚的空氣,抑或是絢亮的月光使然,感覺上一切都很特別,簡直就像是回到小時候一樣。盡管不明白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我卻絲毫不會感到厭惡,反而是心跳急促……夜晚的馬路為何具有如此的魔力呢?


    雖然現在已經三月,但夜裏還是有些許涼意。寒冷的冬天終究已經過去,四處皆彌漫著春天的氣息。時間就這樣流逝,無論我們想佇足,或是想回頭,完全無所謂。雖然僅是這樣,我們也覺得很滿足。


    走了一會兒,我提起繪裏。妹妹會生氣是情有可原,錯的是過著悠哉生活的我和父親。巧隻是靜靜地聽我訴說。


    「實在對不起繪裏呢!她似乎非常生氣,完全不跟我講話。」


    「可能因為太累吧?畢竟從佐賀來到這裏。」


    「也許吧!但是,我讓她更累。」我的肩膀無力地下垂,同樣的,影子裏的肩膀也是:「我自己反省,真的沒有資格當姊姊。」


    「能夠知道這點就夠了,總是可以設法彌補回來。」


    「可以嗎?」


    「你們畢竟是一家人吧?」


    我就是喜歡巧這樣的性情,腦海中忽然想到「成長」兩個字。環境真的會影響一個人!我去過他家幾次,氣氛和我家不一樣。他的父母、姊姊,個性都與他非常酷似,講話聲音比我們家人還要大聲,讓人感覺有點粗俗,但卻開朗、熱鬧,是相當歡樂的一家人。


    與他在一起,在談話之間,我的心情逐漸恢複平靜。


    「振作些!」


    「嗯。」


    「我喜歡令尊,他是個好好先生,也沒有心機。看見我這樣的頭發和臉孔,竟然能夠不露出厭惡的神情,實在不簡單。有這樣的父親,家裏一定不會有問題的,就算真的出了什麽事,家人們也不會因此而崩潰。」巧如此說著,他好像是真的這樣認為。「妳、父親、繪裏以及母親的關係是不會變的。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如果我們還是十歲或十五歲的年紀,遇到這樣的情況,很可能處理得非常糟糕,不過到了這種年紀,應該承受得了。」


    我想起之前和父親的一段對話。其中,我對父親提到的一位漫畫家曾說過:「年紀大了真不錯!」父親大力稱讚這位漫畫家,並表示:「沒錯,年紀大了是件好事。人經常會迷惑、時而哭泣。即使這樣,還是繼續向前行,逐漸長大。不久,就能夠承受各種打擊。」


    我們在夜路上繼續走著,每次轉彎,我們的影子就忽前忽後,向左向右。


    夜晚的市區和我白天所熟悉的不同,已經不知道走過多少次的馬路,看起來卻都像是另外一條路。甚至覺得若是繼續這樣走下去,很可能會通往另一個世界。不過,即使因此無法回來,我一定還是會繼續走下去吧?恰似受到哈默林吹笛人的笛音吸引的鼠群一樣。


    亢奮的心情讓我們的雙腿不停地往前走。不知道經過多久,我們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處。


    「啊,這是哪裏?」巧環顧著四周。


    「好像已經走過神社了。」


    「嗯,過去很久了。」


    「那麽大概是西街附近吧?」


    「很難說,我總覺得已經來到壽街了。」


    「走了那麽遠?」


    「有可能。妳看,月亮的位置都變得那麽高了。」


    「啊,真的呢!」


    月亮已經爬上高空,不知何時,我們的影子已經瑟縮在自己的腳邊。讓人覺得有些寂寞,因為我的影子沒有辦法與巧的影子重迭。


    「大概走了一個小時吧!」


    「好像隻是眨眼之間呢!」


    「嗯,快樂時光總讓人感覺是在眨眼間。」


    「是的,真的是快樂時光。」


    我在內心裏自語:現在也很快樂哩!


    和巧共度的時間總是感到快樂。明明迷路了,我們還是不當回事地笑著。巧確定四周無人後,臉孔靠近。我抬起臉,迎接他的親吻——隻是嘴唇稍微重迭、像中學生那樣地輕吻。可是,卻非常甜蜜。


    「到那邊去看看吧?」巧指著適當的方向說道。


    「嗯。」我點頭,心想如果能夠像這樣和他在一起,就算繼續迷路也不在乎。


    但是,我們很快就找到回家的路。


    「怎麽,原來是在這裏?」巧感到無趣地說。


    原本以為是不熟悉的街市,在我們轉過陌生的路口後


    ,結果立刻見到熟悉的錄像帶出租店招牌。紅色霓虹燈招牌閃動的亮光太過於現實,霎時抹拭掉剛才的驚奇之感。錄像帶出租店好像仍在營業,入口處有燈光漏出。


    「真的呢!」我的聲音裏也透著無聊。


    我們一直認為已經走了很遠的路,事實上卻是離家不到一公裏的地方。隻要走向錄像帶出租店,到第三個十字路口左轉,然後再走到下一個路口右轉走大約五分鍾,就會回到家。


    「奇怪呢!」巧喃喃說著:「我覺得好像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如果是這附近的話,我經過不知多少次了,應該不會迷路才對,為什麽會感覺像是迷路了呢?奈緒子,妳知道我們剛剛在哪裏嗎?」


    「不,我完全不知道。」


    「我想也是。這真的有些奇怪。」


    確實有些奇怪。回頭一看,眼前的確是我們成長的街道,那根電線杆、老舊的自動販賣機、彎曲的馬路,都是清楚的標記,可是,我們剛才經過時,卻覺得是陌生的街道。


    「確實會有這種事情的。」我搜尋記憶,說道:「也就是會在不知不覺間迷路,進入陌生的街道。」


    「啊,我好像也讀過。」


    「可是,也和現在的我們一樣。一回神過來,發現已經回到原來的街道。」


    「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也是相同情節。不知不覺間搭上銀河鐵道,卻又在眨眼之間回到街道。妳知道嗎?那個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結局?」


    「哦,真的?」


    「因為姊姊很喜歡宮澤賢治,所以上次我們全家到花卷的時候,曾經去宮澤賢治紀念館。紀念館內展示著他的原稿,好像都經過無數次的重新改寫。那是因為宮澤賢治還活著的時候,幾乎沒有出版社願意幫他出書,所以他能夠將同一本原稿多次重新改寫。」


    「內容也改變嗎?」


    「最後的定稿都是改寫過的。」


    我們在走回家的路上聊天。當魔法一旦解開,映入眼裏的一切都是慣見的景物。我的心裏想著這樣實在無聊,魔法竟都是這樣解開的,而我們卻必須在魔法解開的地方生活!


    會看見那個東西,應該是純屬偶然吧!我的心之所以動搖,應該也是偶然。


    「怎麽回事?」見到我突然站立下動,巧問道。


    我伸手指著:「你看那邊的水溝。」


    「水溝?啊,妳指的是這個?」巧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


    雖說是水溝,其實隻不過是住家與馬路之間的縫隙。我們現在站立的馬路約兩公尺下方的低地有房屋,因此與馬路間大約有一公尺寬的縫隙,看起來就像是深溝。


    「這道溝又怎麽了?」


    「有人掉下去過。」


    「誰?」


    「加地。」話脫口而出之後,我才注意到。雖然我並非刻意避免,卻已經很久沒有在巧麵前提起過加地的名字。


    不、不,那是騙人的,其實是刻意……我和巧之間從未談及與加地有關的話題,我們一直巧妙地避免觸及他的存在、姓名以及遺留下的影子。


    「加地曾經跌落這條溝裏!很少人會這樣的。當時他站立牆上,自以為很瀟灑地單腳獨立,雖然大家都對他說『危險』,他卻不以為意地大笑,結果跌進去。」我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盡管知道巧很慌張,但還是忍不住。「加地本來還得意地笑著,可是跌入水溝後,他卻哭了,嘴裏一直喊著:『好痛、痛死了!』他的膝蓋磨破皮,鮮血直流,但卻自以為了不起地反複說著:『放心,下會有問題。』」


    孩提時代,這條溝看起來深得令人覺得恐怖,有如地獄之穴。現在,雖然成人的我們不再覺得有多深,卻仍舊是危險的場所,即使有約莫膝蓋高度的牆壁擋住,另一邊有陡直的堆石牆。


    十一歲的加地跌落這條深溝。八年過後,他掉落到更深更深的地獄中,再也無法爬上來了。


    「加地跌落這條溝裏。」我反複說著同一句話。


    迄今為止,我一直避免加地的名字從我口中溢出,但反而像是要彌補被避免的次數一般,我卻無數次地說著。隨著每一次出口,對加地的記憶也同時溢出,加地……在這月光渲染的夜晚空氣,兀自下降地顫動。


    也許因為月亮已經爬升至上空,連溝底都被清楚照出,可以見到些許積水。


    加地掉落溝中的那時,才小學五年級的我慌忙地跑過來。當時我背著紅色書包,連背帶都無法係緊;隻要一跑步,書包就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但我還是拚命跑。到了溝邊,望向下麵,發現他正以怪異的姿勢躺在溝底。


    「加地!加地同學!」


    「喂,加地。」


    旁邊的其它人也都跑到水溝邊,異口同聲地叫喚他的名字。


    那時,我以為加地死了,因為大家一直叫他的名字,他卻一動也不動。我已經記不得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誰,隻記得她的聲音,夾帶著不安地說:「會是死掉了嗎?」


    但是,就在那瞬間,加地的頭動了,他好像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轉頭看四周。他撐起上半身,之後就動也不動地開始哭泣:「好痛、痛死我了!」當時還很小的我們,不知道該如何救他上來,隻是愣在當場。


    後來,算是班上領導人物的望月轉身跑開,告訴我們他要去找人來幫忙。另外幾個男同學跟著他一起離開,我和幾個女同學則留下來。明明跌進溝中的又不是自己,但是一位姓吉田的女生卻開始抽泣。


    吉田上了高中後變得相當糜爛,加上臉蛋和身材都很可愛,男朋友一個接著一個,也一個一個地被她甩掉。女同學們都討厭她,但是男孩子們卻非常寵她。在加地跌落溝中的事件中,男孩們全都稱讚她:「吉田為了加地大哭呢!個性好溫柔。」


    男生實在是笨蛋,竟然這麽簡單地被眼淚所欺騙!


    我沒有辦法像吉田那樣哭泣,隻是茫然凝視著在溝中呻吟的加地。不久,加地抬起臉來。我發現他右邊臉頰擦傷,滲出血絲,而且因為浸在汙水中,全身髒汙不堪。


    我和加地的視線交會了。當時加地臉上浮現的表情,至今我仍清楚記得。他咬著下唇,眼神轉為堅毅,擦拭掉沿著臉頰流下的淚水。他應該不希望被女生見到難堪的樣子。他的腿雖然細得像木棒,聲音也像女生一樣尖細,也沒有長胡須,可是,他的確是個男孩子!


    加地呻吟地站起來,開始爬上堆石牆。


    我雖然沒有出聲,卻一直在內心叫著:「加油、加油,加地。還差一點點,再往上一點,扳住那個突出的石塊。」


    爬上來的途中,加地踩滑,好像又要摔落,我嚇得閉上眼睛,然後再惶恐地睜開,隻見加地還攀附在石牆上。他伸手,抬腳,好像醜陋的壁虎一樣爬著石牆。不久,他的手指摸到石牆的最上麵,我很自然地伸出手,而加地也用右手抓住我的手,我們的手緊緊交握住。


    我心想:「怎麽可以放手呢!」於是我用雙手緊握住加地的手,手臂和身體都盡量地伸展,並將重心置於後方。加地被泥水弄濕的手滑溜溜的,感覺上很囉心,可是我仍舊緊緊握住。


    加地爬上石牆後,便躺在馬路上。而我則因反作用力的關係,也倒在路上。兩人躺在肮髒的馬路上,相互凝視、喘氣。


    「謝謝妳,本山同學。謝謝妳伸手拉我。」過一會兒,加地用男生的神情與聲音對我說。


    我的確是伸手拉住他,可是,是他自己爬上石牆。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救了自己。


    所以,當他在國外發生車禍時,我還是相信他會回來,相信他會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帶著無聊的小禮物,像以前那樣,突然地回來。可是,他沒有回來,這一次,他爬不


    上來了。


    為什麽與別的女生死在一起呢?為什麽坐在他旁邊的人不是我?我好想緊握住他的手,好想和他緊緊擁抱。


    「奈緒子,喂!」輕輕叫著我的名字後,巧伸手撫摸我的背部。


    即使這樣,我的眼淚還是不停,甚至有如泉水般地湧出。我像小女孩似地站著痛哭,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而哭。是因為哀傷加地已經不在這世間?還是無法原諒背叛加地的自己?或者仍舊希望他買無聊的禮物回來?甚至是因為再也無法與加地擁抱?或者隻是受不了人們背後的冷言冷語?


    我擦拭眼淚。


    根本是自己任性流淚!我發現愈是流淚,愈覺得自己肮髒。我背叛加地,在他去世不到一年的時間,就開始和別的男生交往。明明在送行時曾說過會等他,卻沒有等他。我沒有悼念他死亡的資格!


    雖然偽善和偽惡同樣沒有意義,可是,偽惡還是較容易被人接受。所以,我用力擦拭眼淚。


    「走吧!」我一麵拭淚,一麵移動腳步。至少,說話的聲音也要保持冷靜,也要讓人認為堅強。「走吧,巧。」


    巧困惑地跟在我後麵:「嗯,奈緒於。」


    「什麽事?」


    「不,沒有……」


    巧的聲音消失了。我等了一會兒,他還是沉默。我自顧自地往前走,遠離水溝。


    ——對不起,加地。我必須活下去,所以必須忘了你。我也許無法忘記,卻也因為這樣而更想忘記,這樣就行了。不,錯了,不是這樣,我並不想忘記你,而是希望牢牢地記住你,但事實上是想借著懷念你的死亡,在喝酒聚會這類的場合上,引起大家的同情。


    我一邊走著,並想著這些做不到的事情。


    但,終有一天能夠做到吧!我已經成長至可以了解這點的程度了。


    ※


    不論我怎麽想,感覺妹妹說來參觀大學校園根本就是謊言,因為她從未走出這個家一步。很可能是母親要她來看看這裏的狀況吧!也有可能母親並沒有叫她來,可是她察覺出不對勁,所以前來看個究竟吧!


    繪裏到此之後,家中悠閑的步調頓時消逝得無影無蹤。她隻要沒事都會待在客廳,逐一監視著我和父親的舉動。她的視線鋒利,很明顯地在責怪我們。三人共進晚餐的時刻最是尷尬,幾乎完全不交談,頂多隻是說「拿醬油來」,或是「飯菜有點辣」之類的。父親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也是手足無措,最重要的是,繪裏自己更不知該怎麽辦。


    我終於明白,繪裏在佐賀一定都是持續著這類的狀況。所以當她來到這兒後,發現我和父親過著悠閑自在的日子——父親忙碌於市委員會的活動,也有時間和我互相借閱書籍。這讓繪裏更無法忍受。


    我覺得向她道歉,可是苦無機會,徒然讓時間一天天地流逝。我當然還是一直睡在走道,繪裏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麽,但是,還是什麽也沒說。


    在繪裏回來的第三天晚上,我正想鑽進走道的被窩裏時,繪裏從二樓下來了。


    「姊姊。」


    「什麽事?」


    難道又要發牢騷?


    「我可以一起睡嗎?」


    我大吃一驚:「是可以……」


    「那麽,我就不客氣啦!」繪裏說著,鑽進被窩。


    像這樣和繪裏一起睡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小學生的時候吧!所以,最初彼此都很緊張,我們身體動也不動地屏息凝視著天花板,但隨著時間消逝,我們之間緊張的氣氛逐漸緩和了。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身上累積了太多太多的回憶,例如:我熟知繪裏曾經因為想要芭比娃娃而哭嚷的那張臉孔,繪裏也熟知我難堪的過去。我們終究是一家人。


    「對不起,姊姊。」


    夜晚的空氣顫動著。


    「對不起什麽?」


    「我太任性了,總是動不動就怪罪別人,所以,他才會受不了而跑掉。」


    「什麽,妳和良分手了?」


    「是的。」


    良是繪裏的男朋友。最初到佐賀時,繪裏經常埋怨他。不久,她沒有再埋怨了,又過一段時間,她開始談及良的話題,或許,良是她的初戀情人。


    「原因是?」


    「我早就發現他和別的女孩見麵,不過我以為他們隻是普通朋友,也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在不知不覺之間,對方成為他真正的女朋友,我被甩了。」


    「怎麽會這樣……」


    「我曾經有挽回的機會,因為他也覺得對不起我,但我隻是一味地責怪他。如果要責怪他,應該更早就責怪的,時機已經溜走。」繪裏將右臂遮在臉上,大概是正在哭吧?「這次的事情也很對不起,我不該責怪姊姊的,不對的人是爸爸……一方麵因為與良之間發生事情,所以讓我忍不住……仔細想想,爸爸和姊姊會過著這樣的生活,一定有其理由的。」


    「不,我認為妳生氣是應該的。」


    「是嗎?」


    「嗯。所以,姊姊也對不起妳。」


    姊妹倆在鋪在走道的被窩裏互相道歉。這種情形很可笑,但我們卻都微笑了。和巧一起看過的月亮還慢慢轉動,把磨砂玻璃渲染成眩目的金黃色。


    「我明白爸爸離家出走的原因了。」繪裏的聲音轉為嚴肅地說。


    「哦,是什麽?」


    「他想辭掉工作。」


    「爸爸嗎?為什麽?啊,是被裁員?」我試著說出能夠想到的適當理由。


    繪裏搖頭:「不,不對,我覺得爸爸如果是被裁員還比較好呢!公司今年已經內定爸爸在春天會升遷,所以媽媽非常高興。妳也知道吧?爸爸的公司在那一帶是相當大規模的公司,因此媽媽參加的社交圈內,公司裏的人也很多。知道嗎?在那種地方,丈夫的頭銜決定你的社交地位。」


    「嗯,我聽說過。」


    「這真的很不可思議!事實上,爸爸升官應該不會連媽媽都變偉大的……」


    「嗯,不過,我能夠理解。」


    「我也能夠理解。可是,還是覺得很可笑。」


    「沒錯,是很可笑。」


    母親一定快要樂翻天吧!或許她已經反複不停地看著人事公告不知道多少次,甚至還頂禮膜拜吧!不論好壞,父親和母親總是從那樣的價值觀中生存過來。


    「明知道要升遷,父親卻想辭掉工作?」


    「問題就在這裏。」繪裏說:「父親好像想和朋友合組公司。公司內定升遷後,他馬上表示要成立販賣自己研究出來的馬達公司,說是希望能夠達成自己的夢想。但母親非常生氣,而且我感覺她完全無法理解。我第一次見到母親那樣生氣,我來這裏之前,父親已經向母親解釋。可是我卻被他們的談判情況嚇到了。最初他們好像準備冷靜地好好商量,可是卻愈來愈發火,母親甚至大聲咆哮說:『夢想無法過生活』、『想離開這麽好的公司一定是瘋了』等類似的話語。母親一旦發飆,還真的有點可怕。」


    「夢想嗎……就是所謂的二度人生嗎?」


    「我也嚇了一跳,也許是理所當然,但,沒想到父親也有那樣的夢想。」


    「嗯,確實令人驚訝。」


    「可是,仔細想想,那也是應該的吧!如果我和姊姊都有夢想,那父親會有夢想也是正常,雖然,馬達那種東西我不太懂……還有,對母親來說,父親的升遷就是她的夢想。父親內心所想的,母親好像完全無法接受,連我聽了都很難過,因為兩人的價值觀完全不一樣。父親達成他的夢想等於是粉碎母親的夢想。外遇都還比這件事還容易理解呢!母親有些地方和姊姊很相似,就是一向過得很悠閑吧?所以看見她那樣生氣,我實在嚇呆了,也因而


    感到不安。該怎麽說才好呢……是所謂的彼此價值觀有衝突吧?我想媽媽是在固定的框架裏生活慣了,所以很害怕框架崩壞。」


    「是有了自我危機意識吧!去年我讀過一般教養的心理學,曾解釋說那是自己腳底下的地麵崩塌。在那種時候,完全不會接受任何道理,首先出現的症狀就是拒絕感。」我說。


    「啊,差不多就是這樣。」繪裏用力呼出一口氣。「可是,未免也太難看了。」


    「媽媽嗎?」


    「媽媽是這樣,爸爸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無法用語言,明白地表達出自己的心情。爸爸隻是口口聲聲說什麽『夢想』之類的,而媽媽則不斷地叫著『無法理解』。我想,長期生活在一起後,人類好像反而沒辦法彼此了解,也失去訴說的語言。其實,隻要麵對麵,好好地商量,應該是可以理解相互間的心情。」


    的確,這是比外遇還更麻煩的事,因為這是與生存方式有關的問題,隻能靠其中一方改變價值觀。互相討論或許能夠縮短差距,不過絕對不像繪裏所說的那樣簡單。


    父親和母親一直生活在既定的價值觀中,如果是在其中,以同樣言語能夠互相溝通,沒有必要講太多話。可是,一旦離開,就需要不同的言語了。重點是,父親和母親都缺乏溝通,所以,父親才會困惑地離家出走,這絕對是自我危機意識!


    「爸爸和媽媽會變成如何呢?」繪裏方才的分析語氣消失了,隻是寂寞地說。


    「這……誰能知道?」


    「我討厭他們離婚,希望他們能夠永遠在一起。父親的任性是短暫的,而且他的年紀也那麽大了,所以如果他想追求夢想就讓他追求吧!父親是無法忍受母親的壓力才會逃到這兒,這樣太難堪了。他的內心究竟有何盤算?」


    可能是因為隻有繪裏和母親待在佐賀家中,加上她習慣把各種心事皆鬱積在心中吧!所以今天的繪裏話很多。說不定,在她自己心裏已經有了某種結論,隻不過想藉此再予以確認罷了。


    可能是月亮稍微移動,磨砂玻璃的亮光有了變化。


    「上次巧說過:『妳爸媽就算離婚,也不會全盤崩潰。』對我們來說,父親畢竟就是父親,母親也還是母親,而我們仍舊是姊妹,所以,事情就算到了最惡劣的結局,還是會留下應有的東西。」


    「巧那個人確實是這樣的,他看的都是未來。」


    「嗯,沒錯。」


    「姊姊,妳就是欣賞巧的這種個性吧?」繪裏的語氣似乎帶著諷刺。


    但,那是事實,因此我毫不害羞地點頭:「沒錯。」


    「啊,有男朋友真好。巧雖然不是書生類型,可是外表好看,性情又溫柔,實在不錯。」


    繪裏伸手碰了碰我的腰,我也回頂她一下,然後,兩人嗤嗤地笑出聲來。


    有個年紀相近的姊妹真的不錯,衣服、唇膏、乳液、眉筆都可以一起使用,除此之外,甚至連戀愛的心情都能夠彼此分享。


    「走道出乎意外地令人能夠冷靜呢!」


    「對吧?」


    「所以妳才會睡這裏?」


    「可以這麽說。」


    「要睡到什麽時候?」


    「這……誰知道呢?應該會睡到在房間可以睡著的時候吧!」


    繪裏在昏暗的光線中凝視著我,表情非常平淡,不像是在可憐我,卻也不像在嘲笑我。


    「姊姊也很難過吧?」


    「是有一點。」


    「忘掉加地的事了?」


    「不,不可能,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吧?隻是,忘不了也沒關係了。」


    「咦,怎麽說?」


    「我雖然認為,不能一直牽掛著加地的事,但是更清楚自己忘不掉。不論好或壞,都會永遠殘留下來。既然這樣,忘不了也無所謂了。」


    我和繪裏的視線長時間交會,繪裏先栘開視線。


    「加地是真的死了?」


    「嗯。」


    「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嗯。」


    「姊姊一定最喜歡加地囉?我好羨慕呢!妳每次和加地見麵之前,都會很用心地打扮自己。當時,我認為為了男孩子神魂顛倒,根本就是白癡,所以也覺得姊姊是白癡,可是,現在卻好羨慕妳。」


    確實,那個時候的繪裏對任何事,都是一副拒絕的態度。她的頭發梳得緊貼頭皮,戴著銀框厚眼鏡,製服的裙子比其它女孩子都要長上十公分,不僅對異性,甚至對於同性、女人應有的個性,完全表現出拒絕的姿態。或許是因為她有著與單純的個性不符的亮麗外表,而不得不拒絕自己吧!


    「真的很羨慕呢!但,我不想承認羨慕,卻又要懲罰自己的羨慕,所以才把頭發弄成清湯掛麵的模樣。現在回想以來,還是不懂自己為何會如此。」


    「和良的事已經完全結束?」


    「嗯。」


    「那就找個新男友吧!」


    「我會的。」


    「最好是長得好看的男生。」


    「絕對需要溫柔,不溫柔不行。」


    「臉孔呢?」


    「臉孔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吧!」


    「手?」


    「我喜歡男孩子有雙幹幹淨淨的手。」


    「啊,我了解,手的確很重要。」


    「嗯,手是重要。」


    我們認真地談論新戀情,堅持自己的理想和興趣。當然,那並下是能簡單達成的!對任何事情都笨拙的繪裏,這次失戀的打擊一定會影響半年之久吧!事實上,能夠輕鬆忘記的愛情,本身就很悲哀了。


    「已經很久沒有和姊姊聊這類的話題了。」繪裏用小女孩般的聲音說著,然後噗嗤地笑了。


    我同樣也噗嗤笑了:「沒錯,是很久了。」


    「是走道效果嗎?沒錯,是走道。」


    「我勸妳,難過的時候就到走道。爸爸說過:『走道乃是人們進入的地方,也是人們出去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我覺得就像爸爸說的,走道不是人們佇留的地方,因為經過走道的人們不是出去,就是進入。」


    最初隻不過是打算隨便說些自己想到的話語,可是從途中開始,我注意到我盡是說些意料不到的內容,而且一說出便無法停頓下來,簡直像是被妖物附身一樣。我的聲音顫抖,身體也跟著


    顫抖。繪裏慌亂地望著我,但是我無法承受她的視線。


    「人不可能永遠待在同一個場所,必須有出有進。我覺得要判斷一個人進出,走道是最適合的地點,隻要在這裏,絕對可以知道是出或進,亦即……」


    「姊姊!」


    我的身體被搖撼,聲音中斷了。直到剛剛為止,我本來是滔滔不絕地脫口而出,可是一旦中斷後,我卻忽然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了。我仿佛是迷路的孩子,轉頭看著四周,想找出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但眼前隻有繪裏。


    「對不起……我……對不起……」說著,我把頭埋進被窩裏。然後,臉孔緊貼著棉被,讓奪眶而出的淚水滲入棉被。


    奇怪,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加地死後,我就經常哭泣,但是,大約過了半年左右,我已經不再哭了,無論是何等悲哀、痛苦,也完全不會掉淚,有時候反而覺得,如果哭得出來,該有多輕鬆呢!可是,這幾天來,我卻哭了兩次,我,到底怎麽了呢?是從父親回來這裏以後,或是從那次與巧散步之後?


    繪裏無數次地撫摸著我的背部,她手掌的感觸酷似母親。摸著摸著,睡魔來襲了。


    就這樣睡著吧!趁著妹妹溫柔體貼地陪著我的時候。


    「謝謝!」我在心中說道,閉上眼睛。『繪裏,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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