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是事後聽聞的。


    那一天……


    聽說山已然一片雪白,雖然天氣不甚晴朗,外頭卻頗為明亮。


    或許是雪不規則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鳥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鳥依然會啼叫嗎?今川雅澄坐在窗邊一張相當舒適的椅子上,想著這類無關緊要的事。


    窗戶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頭是一塊類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裏呼吸冰冷的戶外空氣,好驅趕睡意,但是因為太冷而作罷。而且光是坐在窗邊冰冷徹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經完全清醒了。


    今川將視線從遠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樹林,然後轉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橫木似乎因為長年暴露在風雪之中,已褪色發白,但或許是堆積在扶手上的雪太過亮白,這天看起來反而異樣的漆黑。可能是因為濡濕的關係。


    鼻頭開始冰冷了。今川緩慢地起身,從鋪木板的房間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傭方才已將暖和的床鋪收拾妥當了,房間看起來空蕩蕩的。矮桌上放著泡好的茶,但是茶應該也涼了。


    今川縮起肩膀,望進火盆,炭火熊熊地奮力燃燒著。


    無奈這個房間以單人房來說,實在太過寬敞了。


    為了讓炭火燒得旺一點,今川把隔開兩個房間的紙門也關上了。


    亮度暗了下來。


    即使如此,還是知道現在是早上,這讓今川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絹製的厚坐墊柔軟極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雙手,輕輕揮舞,自言自語地說。


    當然沒有人響應。


    但是今川是明白這一點才出聲的,他的聲調完全是在打趣。


    因為他很無聊。


    ——今天可能也無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會這樣。盡管這麽希望,但昨天就這麽期待過了,與其最後落得一場空,倒不如一開始就死了心比較好。今川覺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著等著對方就出現的話,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他已經空等了五天。


    雖然這是家老字號的旅館,卻地處遭大雪封閉的深山僻野,無法隨意外出,就算離開旅館,附近也沒有可以尋訪的名勝古跡。在此狀況下,真正是無所事事。頂多隻能泡泡溫泉,享用料理,晚餐時喝喝小酒,然後就寢而已。旅館的服務是一流的,當地所釀造的酒也有相當的水平,雖說是佳肴美酒,卻也一成不變,吃個三天就膩了。澡堂以檜木打造,十分豪華,聽說原本是個什麽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並非泡湯療養,總不能老是泡在溫泉裏。


    今川是來做生意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住宿費與日俱增,利潤也日漸減少了。


    ——那個大概值多少錢呢?


    今川看著壁龕裏的掛軸,在心中估算。


    隻是以漆黑而強勁的筆觸畫上一個大大的圓罷了。今川難以判斷這是墨跡[注一]還是畫讚[注二]。


    注一:書畫真跡,在日本特別指鐮倉時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時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禪僧所留下的書畫。


    注二:中國的畫讚指的是為人物畫所做的文章,但在日本則不限人物畫,繪畫餘白處的詩文皆稱畫讚,與禪宗一起自中國傳入。


    ——是禪畫嗎?


    今川對書畫類的東西不太擅長,對於書畫的時代和主題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還好,但光是看,他完全無法判斷其價值,頂多隻能看出裝裱的好壞。掛軸的側邊雖然有些髒汙,但整體應該算是相當精致。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點,即畫本身的價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師,對裱褙估價也沒有用。


    今川托著腮幫子,更進一步注視掛軸。


    思考的時候,今川會露出一種著實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來,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狀態。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這個人原本就生著一張獨特的臉。


    所有認識他的人,皆異口同聲說隻要見過他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他的長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絕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卻覺得他又矮又胖,說好聽便是威嚴十足。最能夠象征他的威嚴的,就是那個雄偉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對碩大渾圓的眼睛,更上頭則是有如蚰蜒[注三]般粗濃的眉毛。嘴唇略微鬆垮而厚實,圍繞著它的胡須也同樣濃密。但今川幾乎沒有下巴,而是從嘴唇下方畫出平緩的曲線,就這樣一路延伸到頸子。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過度宏偉,形成了一種十分誇張的長相。若是年逾不惑,應該會變成一副極為沉穩、韻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現在卻隻顯得青澀。


    在沉思當中,這張臉孔變得更加鬆弛了。


    今川就這樣過了十分鍾。


    注三:一種節足動物,與蜈蚣同類,有十五對腳,呈黃黑色。


    然而,終究還是看不出價錢。


    今川接著給壁龕中的壺和眼前的矮桌之類的物品估價,卻都無法作出確實的判斷,最後他對這徒勞的遊戲感到厭倦,走出了房間。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無比,窗外可以看見前庭。雖然還無法掌握旅館的整體構造,但是他知道這座庭院並非樓下大廳麵對的風雅中庭。景觀完全不同。抵達旅館的時候,今川應該經過前庭,卻隻對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驀地回頭。他看見裝飾在走廊盡頭處的壺,看起來年代相當久遠,而且昂貴。就算遠遠地看也知道。


    ——信樂燒[注一]吧?不,是常滑燒[注二]。


    注一:信樂燒是滋賀縣信樂地方生產的陶器,質地粗糙,以赤褐色為多。室町時代以燒製茶器聞名。


    注二:常滑燒指愛知縣常滑市附近出產的陶器,於平安末期開窯,在鐮倉時代達


    與書畫相比,陶瓷類算是今川比較擅長的。隻是他無法估價。光是說“好像很古舊”、“好像很貴”,門外漢也辦得到。就算明白它的好,可無法換算成金錢就沒有意義了。


    今川雅澄是個初出茅廬的古董商,到現在都還無法信心十足地估價。


    ——不過這應該是很不錯的東西。


    總而言之,這家旅館——仙石樓中的一切什器,都是價值不菲的古董。今川雖然不懂,卻這麽判斷。說起來,建築物本身幾乎就是個古物了。


    今川走下樓梯,穿過走廊來到大廳。麵對庭院的寬闊大廳裏,一個老人孤零零地坐著。


    景象與昨日簡直如出一轍。這幾天來已完全熟悉的老人,似乎依然和昨天一樣,茫茫然地眺望著庭院。老人頭頂完全光禿,輪廓是一團渾圓,所以若是逆光看去,真的無從分辨老人正麵對著哪裏。不過今川認為既然老人昨天是在看庭院,今天應該也是如此。


    “早安。”


    “噢,是你啊。”


    不出所料,老人正在看庭院。他看見今川,高興地破顏微笑。


    從外表看來,老人感覺已近七十,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年輕。碩果僅存的一些鬢發幾乎全白了,與此相對,老人的容顏豐厚而且紅潤。


    今川對這名老人很感興趣。他看起來不像客人,卻也不是旅館員工。從他的口吻判斷,也不像是旅館老板。他隻在日用浴衣上穿了一件棉袍,無所事事,就這麽悠閑地待著。


    “你……”老人突然用倒了嗓的聲音說,“你看起來不像是來泡溫泉療養的客人呢。恕我冒昧,你是來做什麽的呢?”


    老人用獨特的腔調問道。看樣子,就像今川對老人抱有疑問一樣,老人也對今川感到疑惑。


    “哦,我是來做生意的,約


    好的客戶卻遲遲未現身。”


    “生意?何必約在這種箱根的深山裏頭談生意呢?同樣是箱根,也有許多交通方便的地方啊。像元箱根或是湯本——不,這一帶的話,山腳下也有許多溫泉旅館啊。”


    “不,這裏是對方指定的。他吩咐我在這裏等待,所以像這樣等了五天之久。”


    “幹等了五天啊。指定這種地方作為商談場所的客人雖然奇怪,到鼎盛。風格樸拙,多生產大型生活用品。跟那種人做生意的你也是半斤八兩哪。反正不是什麽尋常生意吧?”


    “不尋常,極不尋常。吩咐我在這裏等的,可是位和尚呢。”


    “和尚?”


    “我在等一個和尚。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哈哈哈。”


    今川以無意義的笑聲結束話題,告訴老人自己的姓名與職業。老人知道今川是個古董商後,有些不可思議地側了側頭,報上名來:“我啊,名叫久遠寺嘉親。”


    久遠寺老人說他是這家旅館的常客,戰前幾乎每年都來造訪。但若問他現在是否也還是客人,情況又有些不同了。他現在似乎是以“旅館食客”這種奇妙的身份待在這裏。


    “說好聽一點,是拋棄了都市的生活,但說穿了就是在東京待不下去了,形同放逐。與其說是隱居避世,更像是出奔京城,落荒而逃哪。”老人說著空虛地笑了。


    然後他轉向今川問道:“你沒聽說過我嗎?”


    今川回答沒聽說過,老人便說“這樣啊”,偏著頭縮起下巴,簡單地述說自己的身世。


    久遠寺老人原本是豐島的一個開業醫師,在某起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也無法再繼續執業,於是將醫院及財產悉數處理掉,幾乎是被驅離似的離開了東京。久遠寺老人不知何去何從,結果在此落腳,如今已經過了兩個月。


    “說是場騷動,那的確是一場大騷動。話雖如此,也隻占了報紙一小片篇幅。即使是影響我人生的重大事件,對世人來說也不過是起小事件罷了。不知道的人也很多吧。嗯,應該很多吧。”


    老人呻吟似的說完,明白了似的點點頭,更加縮起下巴,這次用吟詩般的口吻問:“你是個古董商啊?做很久了嗎?”


    “很短。”


    今川自知這是個奇怪的回答,他一邊難為情地笑著,一邊坐到老人身旁。


    老人拿起堆在身旁的柔軟坐墊,在榻榻米上滑也似的推向今川。


    今川跪坐在坐墊上,頓了一下後,開始述說自己的來曆。


    因為今川感覺老人的眼神在要求自己述說。


    說到今川的老家,是代代製作蒔繪[注一]的畫師家族,而且是相當有來曆的名門世家。父親名喚十三代泉右衛門,而今川若是長男的話,將會繼承十四代泉右衛門的名號。然而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今川因為是次男,沒有繼承這個古老的名號。 今川首先說明這件事。 要述說他成為古董商的時日尚淺,以及他成為古董商的經過,這是不可或缺的前言。但是今川完全沒有加以說明,這話就顯得極為唐突了。然而老人卻沒有吃驚的樣子,反問:“十三代的話,相當古老了呢。”


    “呃,聽說追本溯源的話,可以追溯到今川義元公[注二]。”


    注一:蒔繪是以漆描繪圖案,再用金、銀粉或色粉固定後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藝品,是日本的傳統漆工藝。起源於奈良時代(七一〇~七九四)。


    注二:今川義元(一五一九~一五六〇)為戰國時代的武將,為駿河、遠江、三河三國之守護諸侯,勢力稱霸東海。與武田信玄、北條氏康締結姻親關係,鞏固其勢力。在一五六〇年率軍前往京都途中遭織田信長突襲而戰死。


    今川經常從祖父那裏聽說這件事。


    今川的祖父當然就是十二代泉右衛門。但是今川總是不認真聽,所以並不是記得很清楚。因為並非繼承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處於無須負責的立場,使得今川對於自己的家世毫無自覺;又或許是反正不會繼承家業,即便聽了也沒有用的這種別扭的想法,使得他捂住了耳朵不願去聽。雖然不清楚究竟為何,總之無論祖先是今川義元還是武田信玄[注一],對今川而言都無所謂。隻是論長相的話,流傳於世的信玄像和自己還更像一點——今川的感想僅止於此。


    注一: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為戰國時代武將,於一五四一年放逐其父,成為甲斐國國主,致力於內政,並侵略鄰近諸國,與上杉謙信數度交戰於川中島在西進途中,一五七二年於三方原之戰大勝德川家康,卻病逝於軍中。


    無論如何,今川毫無疑問是與這個家族相關一族之成員。當然,今川本身認為這類所謂家世門第的怪物,在現代社會中除了形成障礙,並不會帶來任何利益。事實上華族或士族[注二]之類的家族,現在也幾乎都窮困潦倒,所以今川認為這番私見也未必是錯的。


    隻是,今川的老家情況有些特殊。今川家身負傳承技術與維護傳統的使命。或許是拜此之賜,今川家才得以免於潦倒,延續至今;但是說到分家,情況又不同了。分家並沒有基於曆史及傳統的使命感,完全喪失了誌氣,所以分家的人毫不例外地隻知道仗勢弄權,全都沒了體統。分家的叔父似乎正是這種人,據說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屈就於別人底下做事。而這若在舊幕府時代也就罷了,在昭和時代,這種心態是不可能行得通的。結果搞得生計窘迫,正應了“人窮誌短”這句話,轉眼間便一敗塗地,終於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完全就是個典型的斜陽族。


    注二:明治以後,將舊有的武士階級重編為華族、士族、卒族,於一九四七年新憲法實行時廢止。


    那名叔父的兒子,也就是今川的堂兄弟或遠房兄弟,為了東山再起而投入的行業,就是古董商。


    盡管落魄,原本也是個望族,所以倉庫裏有堆積如山的古老寶物。堂兄弟一開始似乎是為了處理掉這些東西而將之出售,沒想到這帶來了相當豐厚的利益,堂兄弟食髓知味,最後便以此為業了。


    或許也因為出身名門,堂兄弟對於古董似乎有著極為精確的鑒賞力。不僅如此,他還有做生意的天分,不多時便以鑒賞家的身份闖出了名號。一開始雖然隻是個沒有店麵的投機商人,但兩三年後,他便在青山開了一家很大的店鋪。店名就叫“古董今川”。


    本家大家族中的嫡係家庭——也就是今川的老家,當時似乎將堂兄弟的這個職業視如敝屣。因此為了該如何處置分家,在家族間引發了一場不小的糾紛。然而就在這期間,太平洋戰爭爆發,結果便不了了之,“古董今川”留了下來。


    然後……


    堂兄弟在戰場受了重傷複員回國,三年前過世了。分家的血脈斷絕,隻留下古董店,家族間再度引發了火爆的爭執。今川厭惡那樣的爭執,於是毛遂自薦,要求由身為本家次男的自己繼承那家店。


    今川原以為眾親戚一定會群起圍攻,大力反對,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沒有任何反對聲浪,沒有一個人敢正麵駁斥本家次男的提議。這是因為今川的父親爽快應允之故,而今川並不了解父親的想法究竟為何。


    就這樣,今川雅澄成了古董商。


    店名也更改為“待古庵”。


    今川繼承了店鋪後,就將店名中“今川”這個姓氏拿掉了,但其中並沒有太大的理由。


    今川小時候的綽號叫做“大骨”,把它換成諧音的“待古”二字[注],是因為感覺這兩個字與古董店似乎頗為匹配,並沒有什麽深奧的典故。今川覺得這樣比較符合自己的風格,但客人看到那兩個字,大多會自以為是地解釋其義,恍然大悟。


    注


    :今川的綽號原文為machiko,並無漢字,與“待古”二字同音。譯文取“待古”之諧音,譯為“大骨”。


    今川並不會特地加以說明。


    他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今川總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經營待古庵,卻又有些冷眼地看著世間。


    今年——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隻是今川成為古董商的第二年。


    久遠寺老人似乎大為敬佩,今川說完後,他連連點頭。


    “可是也真難得令尊應允你呢。這不是說句我要離家經商,就能夠輕易實現的事吧。說到本家的二少爺,在一族當中——該怎麽說,地位也是很高的吧?”


    “沒那回事。長男與次男之間的差距,是天差地遠的。我們家五個孩子全都是兄弟,但是地位卻不是從長男開始,次男、三男、四男這樣依序遞減。長男是家長,在以前就等於是主公大人,次男以下全都是家臣,是臣子。”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的。比如說——對,我們家流傳著關於蒔繪技法的秘訣,這個秘訣代代由家長繼承,是一子相傳的。隻要家兄沒有發生意外,我一生都不可能學到這個秘訣。差異就是這麽大。”


    “那還真是過分。我說啊,那種擁有文化價值的技術,不能夠再這樣下去了。不可以私自獨占,應該公開才是。對了,世家望族的話,應該會有古書啊、秘傳書之類的吧?你也不能讀到這些東西嗎?”


    “那類東西全都是靠口傳心授的,沒有留下文字。”


    “這不是太不合理了嗎?要是知曉的人遭遇了意外,那些技巧不就失傳了嗎?”


    “可是,有些東西是無法用文字書寫記錄的吧?而且,或許正因為隨時都有可能失傳,才有價值也說不一定。搞不好那些秘訣其實無甚內容,隻是因為沒有人知道,所以才有價值。既然如此,那樣也好。隻是我沒有繼承它的資格,如此罷了。所以就算我離開家,做起生意,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原來如此哪,那真的是相當微妙的立場呢。嗯……”


    老人說著,又“唔……”地低吟。不知哪裏令他介意,他思考了半晌後,明白了似的說:“我說你啊,很好。”


    今川不懂什麽東西很好而詢問,老人眯起眼睛回答:“那種古老的陋習,還是早點拋棄的好。特別是早些離開家族這個玩意兒,真是做對了。你這個決斷下得好,真是明智。”


    今川有些吃驚,睜大了眼睛。


    “不,我並不是抱著特別堅強的意誌才這麽做的。我隻是不願意處在那種半吊子的立場而已。”


    “你是指夾在傳統與革新、家族與個人、名譽的束縛與無名譽的自由之間,這種意義上的半吊子嗎?”


    “不是的。看樣子老先生把我的話給誇大了。我家雖然是世家望族,卻也不是深受舊習束縛的家係;不僅如此,我們並非隻要繼承了名號,就能夠保證一輩子順遂。若是技術不好,也就到此為止了。既然繼承了名號,就絕不能含糊行事、粗製濫造。本家的繼承人就等於是師家,技藝絕不能夠拙劣。為了繼承家業,反倒必須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精益求精,習得夠資格當一名師傅的技術。所以長男反而會有更多的壓力。幸好我並沒有那樣的壓力。但是我是次男,發生萬一的時候,我必須繼承家業。換句話說,我必須學習基本的技術才行。那樣一來,就算從事其他職業,也總是定不下心來。令人搞不清這究竟是輕鬆還是不輕鬆了。我說的是這種半吊子。”


    “是這種半吊子啊。”


    “是的。”


    “噢。”


    老人這次伸出下巴說:“唔,這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老人接下來的問題十分突兀。


    “我問個怪問題——那麽你是不是對令尊或令兄有著不必要的自卑情結?”


    看樣子久遠寺老人的思維方式是今川所無法捉摸的。今川的發言,全都在老人的禿頭裏被他任意變換,成了偏離常軌的問題反問回來。問題產生、化為語言發出的過程,自然是依循著某種道理,但是今川不明白個中原理是什麽。畢竟那些道理是基於老人的人生觀或主義主張而生,而那實在不是今川所能夠知曉的。


    不過,對方的狀況應該也相同。


    亦即——彼此彼此。


    所以,今川並未深思太多便回答老人:“唔,若說沒有的話,是騙人的。即使不論家世。家父也是個一流的蒔繪師,我將家父視為一位藝術家,十分尊敬。家兄的技術也水平高超。我要達到他們兩個人的境界,是非常困難的。所以也不是完全沒有自卑感。”


    “哦?”老人張圓了嘴巴,“你這個人真老實呢。”


    “可是……”今川繼續說,“家父豪放不羈,家兄則個性溫吞,所以我們家人的關係其實非常和睦,我也未曾與家父或家兄起過衝突。響亮的隻有繼承的名號,而那個名號也並非需要賭上人生去反抗的東西。我是個小人物,如此罷了。”


    “哎呀呀,我益發覺得你這個人太老實了。老實得令人吃驚。”


    老人撅著嘴巴說完,接著說道:“雖然你這麽說,但或許其實你是個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來就不是個泛泛之輩啊。”


    老人大笑起來。


    今川也跟著笑,內心卻有些複雜。


    確實,今川和父親、兄長表麵上關係良好,目前也沒有惡化的征兆。沒有任何需要擔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剛才說的,他尊敬父親,對兄長也沒有任何不滿。如同老人所說,那番發言無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確實抱有自卑感。


    而那種自卑感,絕非“說沒有的話是騙人的”這點程度而已。


    曾經,父親這麽批評今川的畫。


    ——你很想把它畫好呢。


    這是當然的,沒有人會想把畫給畫壞。想要畫好哪裏不對了?那時,今川完全無法理解。


    那個時候——


    今川還懷有一絲期待,認為繼承家門的或許不是兄長,而會是自己。盡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長男,讓次男繼承家業,卻依然這麽想,當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從小就喜歡繪畫,畫出來的成品也都有著很不錯的水平,他在內心預感到自己或許擁有“才能”這種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兒。不——或許他是如此確信。


    所以今川沉迷於習畫當中,不隻是日本畫,也學習了西洋畫的手法。另一方麵,兄長似乎無法看出漆工藝與繪畫之間的關聯性,隻知道憨直地模仿父親的風格。在今川看來,兄長的畫太過踏實,缺乏趣味,而且了無新意。


    今川會認為自己將超越兄長,成為繼承人,正是源於此。


    蒔繪不隻是單純的傳統工藝。它是應該發揚到海外的日本藝術。


    但是,自從奈良時代便不斷地進步蛻變的蒔繪,到了江戶晚期卻停下了腳步。明治過後,以至現代,它已經完全淪落為工藝品了。不能再這樣下去。蒔繪——可是藝術啊。


    今川這麽想。或許正因為他尊敬父親,才會如此自以為是。


    自己擁有技術,也有向學的決心,更有天分。即使繼承十四代名號的是長男,今川家在另一種意義上也應該是需要自己的——今川還這麽想。


    可是今川這種接近確信的氣概,卻被輕而易舉地摧毀了。


    ——你很想把它畫好呢。


    父親判定今川的技術完全不屬於手巧的範疇。


    畫是用手拿筆畫的。換句話說,不管再怎麽畫,都是仰賴手巧的技術,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麽呢?今川不明白。 父親還這麽說。 ——蒔繪師不是藝術家。你若打算繼承家業,就別把心


    血浪費在無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觀念裏,生產藝術的人才會被稱為藝術家。對今川而言,蒔繪是不折不扣的藝術。那麽蒔繪師不就等於是藝術家嗎?


    摸索新的道路,哪裏不對了呢?


    蒔繪自平安時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確立研出蒔繪[注一]的技法以來,在室町時代出現了追求更誇張表現的高蒔繪,桃山時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更創造出重裝飾性的平蒔繪技法,在此過程中也吸收了歐洲美術,開發出南蠻蒔繪等嶄新的樣式。蒔繪擁有因應時代、隨時開發新風貌的曆史。而這些樣式,每一種都不曾絕滅,同時並存,進入江戶時代以後,也誕生了本阿彌光悅[注二]以及尾形光琳[注三]等大師。


    然而,蒔繪如今卻成了工藝品。


    事實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後,也進行了各式各樣的摸索與嚐試。今川流自然也不能隻是墨守傳統。胸無淩雲壯誌,如何能夠創造出藝術呢?將蒔繪視為區區工藝品的看法,不正是墮落的原因嗎?


    今川這麽說,結果引來父親勃然大怒。今川慌忙辯解。


    注一:研初蒔繪是與高蒔繪、平蒔繪同為蒔繪的基本技法之一,在平安時代前為主流。在以漆繪製的圖案上撒上金粉或銀粉,幹燥後塗上黑漆,再以木炭研磨,使底下的圖案透出來。


    注二:本阿彌光悅(一五五八~一六三七)為江戶初期的藝術家,生於以鑒定、研磨刀劍聞名的本阿彌家的分家。除了家業以外,光悅在書法上也被譽為“寬永三筆”之一,漆藝則於蒔繪的領域開發出嶄新風格,同時也精通陶藝、繪畫、茶道等,是近世初期的美術工藝界的指導者。


    注三:尾形光琳(一六五八~一七一六),江戶中期的畫家,初期學習狩野畫派,後來傾倒於光悅、宗達等人的裝飾畫風,風格大膽而華麗。在蒔繪與染織等工藝上也有卓越的貢獻,作品被稱為光琳風、光琳花紋。


    因為父親將今川的發言當成了嘲笑父親的話。當然不是這樣的。正因為今川尊敬父親,也對父親的作品有高度評價,才更不願意遭到誤解。今川所謂的墮落,是指蒔繪本身的文化價值之墮落。


    然而父親是正確地理解了今川的意思,還為此發怒的。今川感到莫名其妙。這個時候,今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與父親爭辯起來,全都是年輕氣盛所致。


    父親嚴厲地回答。


    ——明治以後,為什麽蒔繪再也無法樹立新樣式,你明白嗎?


    ——是因為講究技巧,耽溺於細部的追求。


    ——工藝品哪裏不好了?


    ——蒔繪師不是什麽藝術家。


    ——被稱為藝術的終究是作品本身,而不是生產者。


    ——如果不能單純地去畫、單純地去做,


    ——就別幹了。


    今川無法理解,這番話卻刻骨銘心。


    自此之後,今川學齊不再練習基本技巧,然後不僅是蒔繪,任何畫都絕筆不畫了。因為他認為自己一生都超越不了父親,也贏不了兄長。這件事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自卑感。


    父親的話他無論反複尋思多少遍,都隻能夠理解表麵上的意味。但是他已經非常明白,那不是自己所能夠企及的領域。


    兄長在那之後,也踏實地進行修習,即便不及父親,也能夠製作出相當優秀的作品了。雖然一如既往,了無新意,但今川覺得那些作品非常了不起。兄長在技巧上也許劣於今川,但是他打從一開始就領悟了今川所不了解的某些東西。甚至連那是什麽都不明白的今川,果然還是不可能繼承家業。


    幸好自己是次男——現在的今川這麽想。而他打從心底尊敬著父親和兄長。家人之間的感情也很融洽。但是,這些全都是出於某種反動。尊敬的背後,是甩不掉的自卑;不必負責的立場帶來的解放感背後,有著糾纏不清的失落感。所以——今川並不像老人說的衝撞了家庭或傳統,反倒是落敗這樣的形容比較貼切。而且還不是決定性的落敗,而是一種放棄或是扭曲。將這樣的扭曲再一次加以扭曲,今川才勉強能夠正直地活下來。


    今川的半吊子,其實是這樣的半吊子。


    複雜的心境,其實是這樣的心境。


    今川心想這種事反正外人不會理解,隻是配合老人幹笑。雖然不知道哪裏好笑,但久遠寺老人看起來非常愉快。在笑聲將歇止時,仿佛被笑聲吸引過來似的,已經是熟麵孔的女傭從走廊輕巧地探出頭來。


    “哎呀,醫生和客人都在這裏啊。哎呀呀,連個火都沒有。我這就去拿火盆來。啊,早膳是否也在這裏用呢?”


    “哦,不麻煩的話,就這麽辦吧。我一直想要一邊觀賞庭院,一邊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沒下雪。我說今川先生啊,如何?”


    今川說好。女傭笑了。


    “哎,雖然醫生這麽說,不過這個時節,飄點小雪才更添風情呢。這麽陰沉沉的,庭院看起來都黯淡了。”


    “這樣嗎?”


    “是呀,而且雖然不好在客人麵前這麽說,不過老板他現在——該怎麽說,完全沒辦法整理庭院,雪也就這麽任由堆積了。”


    “無妨,無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賞庭院。”


    老人誇張地揮揮手說。女傭苦笑,說“那麽我立刻去準備”之後,離開了。久遠寺老人目送著女傭的背影說:“今川先生,這裏的老板跟你一樣,也是什麽的第幾代,現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戰爭中過世,現任老板繼承了旅館。繼承歸繼承了,但是他的身體孱弱,明明比我年輕得多,胃卻虛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潰瘍,元旦時住了院。真是個慘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館和醫院間來去奔波,一點都不得閑。你來得實在太不湊巧了。”


    這麽說來,自從第一天打過招呼後,今川就沒有再見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著庭院。


    今川被他的視線牽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聽到主人疏於照顧,若帶著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來看,確實是缺乏照料。不過即使如此,這依然是座美輪美奐的庭院。首先,景觀極為風雅。有池泉、有石燈籠、有假山,這些東西的配置令人叫絕。任由堆積的雪也不壞其風致,反而醞釀出十足的野趣。可能是因為原本的景致架構就很不錯吧。


    最重要的是,這座院子充滿了活力。


    今川認為這些活力應該是源自於樹木。


    池子旁靠近建築物這邊聳立著一棵大樹。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規模的大樹,顯然破壞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確實反而為庭院帶來了廣度與動力。它仿佛抗拒著被局限在這小小的格局當中。今川半下意識、半串場地說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樹呢。”


    “你說那棵柏樹嗎?”


    “真的很大呢。”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過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樹,不過那棵樹似乎是天然的。根據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樹好像比這棟建築物要來得古老哪。所以這座園子是配合那棵樹而建的。大到那種程度的話,一般都會加以砍伐,不過造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師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樹,使得整座園子活了起來——這也是我從上一代那裏聽說的。”


    老人一麵環顧庭院,一麵解說。說慧眼雖然有些誇張,卻也未必不恰當。


    老人繼續說道:“我說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種世家,應該了解這些吧?”


    “這些指的是哪些呢?”


    “喏,就是風花雪月這類,什麽侘啊寂[注]的……”


    注:“侘”(wabi)是日本中世至近世的茶道及文學中的一種概念,表示閑寂的風趣。“寂”(sabi)則是


    由鬆尾芭蕉所確立的一種俳諧概念,指的是靜寂、枯淡之意。


    “哦……”


    “我對這些不在行。該說是不識風趣還是不解風情?完全不懂。就算觀賞院子,也隻知道,啊!有樹,池子在那兒,裏頭有魚,擺著石子。說到佗,指的是老東西,寂的話,是腐朽的東西。可是用這種方式理解的話啊……”


    “那樣就對了。”


    聽到今川這麽說,老人拍打膝蓋說“這樣啊,這樣啊”,高興無比。


    說起來,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幾十年來,我就這麽活了過來,腦袋裏隻知道一加一等於二。一加一當然是等於二,但是我一直沒有發現這個二其實也是形形色色,就這麽活到了這把歲數。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來到這裏之後,像這樣無為地望著庭院,我卻覺得好像有那麽一點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哦……”


    我也一樣——今川沒有這麽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為了解,但這經常是不確實的。就是因為想要證明這種曖昧不明究竟是什麽,凡人才會渴望不必要的知識。這座庭院是什麽時代的什麽樣式、這種配置有著什麽樣的意義——就算誦經似的這麽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夠證明自己了解了什麽。隻是知道,而不明白。這種時候,知識或許反倒成了一種妨礙。


    古董也一樣。今川現在雖然會去學習古董的曆史樣式,但是他認為自己並不了解所謂古董的真正價值。之所以沒有估價的自信,即起因於此。


    不過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謂古董而操此業的嗎?這又難說了。古董商不是古董愛好者,不了解這些也不成問題。既然是生意,比起賞玩古董,知道行情與趨勢更重要。隻是今川覺得光靠這些來估價,總令他有些厭惡。


    可是今川也認為,若是自己能夠了解的話,或許就不會對父親和兄長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論知識的有無,今川與眼前這名自認為不識風趣的老人其實是同類。今川剛才的發言,也隻是看到那棵大樹而說出口,他根本什麽想法也沒有。隻是一時興起罷了。


    “覺得了解——不是比較重要嗎?”所以今川這麽回答。


    “覺得了解是什麽意思?”老人問,“意思是這麽覺得比較重要嗎?”


    “是的,不牽強附會才是正確的態度吧。”


    “原來如此啊……”老人不甚服氣地說,一瞬間沉思起來。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麽覺得了解,那也隻是錯覺而已。”


    “錯覺嗎?”


    “噢。你看啊,那個——不是有假山嗎?那個東西啊,這裏的老板說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一堆土罷了。老板說,這叫做比擬。我是覺得很美。形狀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這種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擬的事物當成真的,我也沒辦法。石頭就是石頭,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注]的時候,也覺得那裏的庭院的……”


    “銀沙灘和向月台嗎?”


    “對對對。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麽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種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別的了。”


    “哦。”


    “因為我是個醫生啊,又不能用比擬來動手術。”


    “哦……”


    “所以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裏,其實我並不懂。可是也不覺得它不好。”


    “這樣就行了。”


    不這樣認為的話,今川就撐不下去了。


    “這樣就行了呀?”老人詠唱似的說。


    沙沙——聲音響起。


    注:俗稱銀閣寺,室町幕府八代將軍足利義政所建,開山祖師為夢窗疎石,為東山文化代表性的臨濟宗寺院。


    樹上的積雪掉落了。


    “或許吧。這裏我也來過好幾次了,卻完全不記得以前曾經看過什麽庭院。聽說秋景其實才是最棒的。像這樣,對麵的山上整片紅葉……”


    老人指向庭院背景的山巒。


    庭院被像是籬笆的東西區隔開來——不過它也被雪埋沒了——對麵高上一段,那裏已經是山了。後麵隻是一片連綿的山巒。


    “聽說有月亮的話,景致會更美。”


    今川想像了一下明月高掛山頂的情景,卻隻浮現出單純的山與月的簡陋構圖,立刻中止了想像。


    此時——


    今川雅澄看見了一樣極為奇妙的東西。


    山中立著一個人偶。


    劉海像童女般齊剪成一排。


    遠遠地也看得見那雙漆黑渾圓的眼睛。


    那是——市鬆人偶[注]。


    樹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立著一個市鬆人偶。


    注:頭與手腳為木製,身體為布製,可更換衣物的一種人偶。女人偶植發,男人偶的頭發則是畫的。也稱京人偶、東人偶。


    華麗地穿著一身豔紅的長袖和服。


    與荒山風景格格不入。宛如水墨畫中點了一抹朱紅,畫麵極不安定。事實上,周邊幾乎是一片灰色調,擁有色彩的隻有那個人偶。


    人偶以空虛的視線望著這裏。並不是在看今川與老人。若要說的話,感覺像是在眺望整棟建築物。人偶的瞳眸本來就沒有焦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一股厭惡感油然而生。


    是不好的預感嗎?


    一股極為不祥的感覺自下腹泉湧而出,今川凍住了似的全身僵直。不知何故,他非常不安。真是奇怪。


    好大。


    那個市鬆人偶大得異常。今川與人偶相距如此遙遠,卻還能夠看見的話,那麽它的尺寸幾乎與人類無異了。怎麽可能會有等身大的市鬆人偶?


    “怎麽了?”


    久遠寺老人出聲喚道,今川暫時回過神來,瞬間從人偶身上移開了視線。


    “啊——”


    就在這短暫的一刹那,人偶消失了。與其說是消失,倒不如說是走掉了。今川好像看到了一截和服的長袖子掃過樹蔭,不過或許隻是他眼花了。


    “是幻覺嗎?”


    “噢,你是說那位姑娘嗎?”


    “姑娘?”


    “是穿著長袖和服的姑娘吧?站在那裏。”


    “姑娘?那是人嗎?”


    “怎麽,難道你以為是妖物嗎?”


    今川不以為那是妖物,隻是不覺得那是生物。但冷靜想想,這是非常符合一般常識的結論。積雪覆蓋的深山中,怎麽可能會擺著什麽等身大的市鬆人偶——雖然這種東西本身就不尋常了。


    原來是人。


    就算是人,這種深山中……


    “你在想,怎麽會有人穿著長袖和服出現在這種深山是吧?哈哈哈,這也難怪。我一開始也以為眼花看錯了。”


    “嗯,沒錯。”


    這種乖違就是不快的根源。而且雪山與長袖和服這樣的組合,在背離常識這一點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今川才會把它誤認為人偶,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住在這一帶的姑娘,有一點那個……”


    老人用中指戳戳自己的禿頭。


    “腦子有問題?”


    “嗯,似乎有一點遲緩,隻是好像也沒到太嚴重的地步。不,搞不好隻是看起來這樣,其實是正常的——嗯,身為醫生的我不可以未經診斷,隻憑印象就下判斷。惟獨這種事啊,是不能夠用‘覺得了解’這種說法帶過的。不過,這一帶的人也都說她好像一年到頭都穿著那身衣服四處遊蕩,也沒見過她開口說話。很不尋常。”


    “可是老先生,你說她住在這附近,但這一帶並沒有人家啊。”


    “是沒有呢。”


    “我前來這裏的途中曾經過村落,但就算是最近的地方,也有相當的距離。那個姑娘從那麽遠的地方,穿著那身衣服,晃晃悠悠地爬到這麽偏僻的山裏頭來嗎?如果那個姑娘——那是個女孩子對吧?”


    “是女孩。”


    “如果她是一個智能略有障礙的姑娘,那就更……”


    “不,今川,你這話說得不對。你是想說危險吧?我也認為放任她四處遊蕩很危險,但是她就像字麵上說的,是棲息在這座山裏頭。我不知道是哪裏,但是她是從比這裏還要偏僻的山裏過來的。”


    “更偏僻的山裏?自己一個人嗎?”


    “自己一個人沒辦法生活吧?據旅館老板說,她可能是居住在這上麵的寺院裏頭。隻是女性禁製[注一]的禪寺裏居然有個穿長袖和服的女子,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道成寺[注二]哪。不過其實她好像是寺男[注三]的女兒還是孫女。而那個寺男好像也有相當的年紀了,他是住在寺院裏呢,還是在哪裏蓋了小屋居住,完全沒有人知道。所以或許那真是魔性之物——山中魔女也說不定呢。”


    注一:為了避免妨礙僧侶修行,禁止女性進入寺院道場等區域的規定。高野山、比敘山等地直至明治初年仍在執行。


    注二:自安珍、清姬傳說改編而成的能劇、歌舞伎作品。內容為少女清姬被愛慕的僧侶安珍拋棄,大怒之下化身為蛇,在道城寺裏將安珍連同銅鍾一並燒死。


    注三:在寺院負責雜務的仆役。


    “哦——這麽說的話,她不是爬上來,而是下山嘍?”


    “應該是這樣吧。話說回來,那個姑娘在看些什麽呢?難道在看這棵柏樹嗎?”


    老人再度望向巨大的柏樹。從大廳這裏,別說是樹木整體,連它枝葉伸展的形狀都看不見。隻能夠看見被禦寒用的稻草包裹住的粗大樹幹。今川住宿的房間在二樓,但是現在身處的有大廳的建築物是平房,這棵樹的枝葉一定長在比屋頂更高的地方。


    “這麽說來……”老人突然把視線從粗大的樹幹轉向今川。“你剛才說你和和尚約在這裏吧。那個和尚是這後麵的——明慧寺的和尚嗎?”


    “是的,我是被明慧寺的僧侶叫來的。這麽說的話,剛才提到的寺院——疑似長袖和服姑娘居住的寺院,就是那座明慧寺嗎?”


    “就是明慧寺。”


    “這樣啊。唔,其實我正打算今天若還是沒有人來的話,就過去看看呢。老先生知道那座明慧寺嗎?”


    “什麽知道不知道,從這裏能夠去的,也隻有那座寺院了。我上個月也曾動念想去參觀……哎,還是別去吧。別去的好。”


    “有那麽遠嗎?”


    “夏天不算什麽,但是現在不行。因為得在陡峭的雪徑走一個小時以上,我在中途就放棄了。”


    老人說完,深深地收起下巴。


    沙沙——雪落下了。


    今川感覺第五天也將空等。


    此時,方才的女傭端來火盆,接著送來早膳。今川覺得昨天比起前天、今天比起昨天,早飯的時間越來越晚了。住了五天就會變成這樣嗎?或者是因為老板住院,人手不足呢?今川望著膳食,想著這些事。


    “很忙嗎?”


    今川問道,女傭以和剛才相同的表情苦笑。


    “不。說起來丟臉,其實閑得發慌哪。像今天,就隻有兩位。聽說從去年開始,大眾流行起泡溫泉,但我們這兒卻乏人問津……”


    “門可羅雀到布穀築巢哀哀的地步嗎?的確看報紙什麽的,上麵都寫著國民生活逐漸有了餘裕。像這個新年,聽說其他的溫泉旅館都客滿了。”


    趁著女傭在盛裝味噌湯的空當,久遠寺老人揶揄似的這麽接著說。


    女傭以近似羞赧的動作抬起頭來,瞪了老人一眼說:“討厭啦醫生,明知道還這樣講。”


    好像真的很閑。今川來的那一天還有四五個客人,不過似乎也都在這四天當中回去了。


    “對了,阿鷺,應該還有一位女客吧?昨天白天一個人踏雪而來。我一直沒瞧見她,總不會連她也回去了吧?”


    “那位客人啊……”


    被老人稱做阿鷺的女傭表情頓時暗了下來。


    “很令人擔心呢。我為了收拾床鋪而前去打擾時,那位客人說她一大早身體就不太舒服,還說希望能換個房間,所以剛才請她搬到舊館這邊來了,可是她還是臥床不起。”


    “怎麽,感冒嗎?”


    “好像也不是。我問要不要請醫生,客人卻說不必。對了,醫生,可以請您去瞧瞧嗎?”


    “我是外科的。不管這個,重點是那個客人該不會是來尋短的吧?年輕女子隻身到這種地方來,太奇怪了。她的模樣也不尋常,臉色很蒼白。今川,你看到她了嗎?”


    今川不記得。


    在他回答“不知道”之前,阿鷺說了:“什麽嘛,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這一點您甭擔心。客人說,她的同伴不久就會來了。其實他們原本是預定三個人一起來的,卻臨時生變。”


    “總算有得忙,不是挺好的嗎?不過話說回來,她在這種時節跑到這種鬼地方來做什麽呢?”


    “您這個食客真是越來越失禮了。什麽叫做這種鬼地方?”


    “可是啊阿鷺,現在的年輕婦女不時興什麽泡湯療養吧?也不可能獨自一個人來觀光。哎,慢一點跟上來的八成是老頭子老太婆吧?”


    “不對,聽說是東京出版社的人喲。好像有事要拜訪明慧寺。要去明慧寺的話,最好就是住在我們這裏嘍。”


    阿鷺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望向今川。


    “哎呀,都是醫生淨說些多餘的事,害我在客人麵前失了分寸,多嘴長舌起來了。客人,不好意思在您用餐中失禮了。”


    的確,今川錯失了開始用餐的契機,卻不覺得被打擾。反倒想多聽一些。


    “我無所謂的。話說回來,關於明慧寺……”


    今川完全沒有任何客戶的情報。


    換句話說,他對明慧寺一無所知。


    阿鷺發出“啊?”的詫異聲,“明慧寺怎麽了嗎?”


    “它和這裏有什麽關係嗎?”


    “不,完全沒關係。隻是——我們這兒的年代很久遠了,但明慧寺的年代還要早得多。而且因為位於那種深山,檀家[注]——我想應該是檀家吧,要前往參拜的人,都一定會在我們這兒留宿。還有來自鄉下地方的大師們要去明慧寺時,也多住宿在這裏。可是,那也是戰前的事了。中日戰爭以後,客人漸漸減少,戰爭結束後就幾乎再也無人造訪了。”


    注:原意為施主,指隸屬於特定寺院的世俗信徒,死後埋葬於寺院墓地,並世襲相續地維持該寺院的經濟。


    “竟然有來自鄉下地方的大師來訪,那座明慧寺的地位有那麽高嗎?”


    “你啊,跟人家約在這裏,竟然對對方一無所知?”久遠寺老人咽下飯粒,把嘴唇噘得像章魚般問道。


    “呃,完全不知。我連它的宗派都不曉得。”


    “應該是禪宗吧。可是仔細想想,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不過,為什麽會約在這裏見麵呢?”


    “哦,其實是我前幾年過世的堂兄弟在戰前與那座明慧寺的和尚有過交易。隻是對方似乎不曉得我的堂兄弟已經過世,在年底寄了一封信過來。我寫明了目前的狀況,回信給對方,結果收到了一封指定日期與地點的信。”


    “對方指定的地點,就是這家仙石樓嗎?”


    “是的。看樣子我的堂兄弟以前也曾在這裏與那位和尚進行買賣。請教一下,我的堂兄弟應該在這裏住宿過兩三次,你還記得嗎?


    ”


    阿鷺愣了一下。


    久遠寺老人似乎總算明白今川的狀況了。他請教今川的堂兄弟之名,再次詢問阿鷺記不記得這個名字。


    “是姓今川的先生對吧?”


    女傭納悶地偏著頭。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記得了——對了,我去看看過去的住宿賬本好了。”


    阿鷺想到的瞬間,突然露出興致勃勃的樣子,連招呼都馬馬虎虎,就往櫃台跑去。


    “阿鷺她啊,在現在的女傭當中是最老資格的,就是嘴巴不牢靠,又愛湊熱鬧,是惟一美中不足之處。我從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她不管長到幾歲,人就是沉穩不下來哪。”


    老人伸長了脖子,望著阿鷺離去的方向說,接著出聲嚼起醃菜來。明明是他煽風點火的,卻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雪又落下來了。今川陷入回想。這的確是件離奇之事。和尚一開始寄來的書簡當中寫道:此番欲出讓之物異於以往,為不世出之神品也。


    當然,店主感到一頭霧水。首先,他不知道堂兄弟與和尚之間的關係,至於青山的古董店與箱根寺院之間會有什麽關聯,他更是想破了頭也不明白。所以他打算說明堂兄弟已死,店主已更迭之事,婉拒和尚。


    但是為了慎重起見,今川翻閱過去的賬簿,想法稍微改變了。


    從那名和尚手中購得之物,全都以高得驚人的價格賣出了。收購金額雖然也相當可觀,但是當中有些物品賣出了數倍,甚至數十倍的價錢。而且盡管價格昂貴,那些物品全都脫售一空。可見物品之珍奇。


    今川動心了。不是金錢欲,而是想拜見和尚說的遠勝於過去任何一個物件的神品。所以他立刻寫信,過年之後很快地收到了回信。和尚以流麗的毛筆字,和今川約在這家仙石樓。


    和尚名叫……


    “那個把你找來的和尚叫什麽來著?”久遠寺老人吃完飯。一麵喝著自己倒的茶,一麵以悠哉的口吻詢問。


    “哦,他叫小阪了稔。”


    “了稔?哦,好像有這樣的名字吧。”


    “老先生認識他嗎?”


    “不認識不認識,”老人揮揮手。“叫這種名字的和尚多得是。那裏啊——是啊,聽說也有不少和尚呢。根據我聽說的,好像有三四十人吧。”


    “有那麽多嗎?”


    今川以為頂多隻有兩三個人。


    “剛才阿鷺不也說了嗎?以前還有高僧大老遠跑來拜訪呢。”


    “哦……”


    “我在將近二十年前,曾經與要去明慧寺的和尚一行人共同留宿在這兒。其中一位和尚的打扮看起來真的地位非凡喲。袈裟金光閃閃,服裝也華麗無比,光是隨從的小和尚就有好幾十個。聽說那和尚在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屈指可數的有名人物。我是個醫生,完全不懂宗教,不知道他是曹洞宗還是臨濟宗的,反正有人告訴我說,比起那個看起來很了不起的和尚,明慧寺的和尚們地位還要高得多。”


    “這樣啊?”


    “是啊。有名無名和地位高低似乎並不是對等的。明慧寺可是曆史悠久哪。”


    這和今川對明慧寺的想像相去甚遠,他以為那頂多是一座小山寺罷了。事前也曾向別人打聽,卻沒有人知道這座寺院。


    就在今川說出下一句話之前,櫃台傳來了聲音。


    好像是阿鷺的聲音。


    “在吵些什麽啊?客人還在吃飯呢。就算是閑暇,這樣子可是會讓老字號旅館的名號蒙羞的。”


    久遠寺老人慵懶地站起身來,好像要去看看情況。今川還剩下燙山菜沒吃,打算繼續坐著吃完。


    老人帶著阿鷺,很快就回來了。戴眼鏡的掌櫃跟在後麵,他一看到今川,便慌忙行禮。


    “是老鼠,有老鼠,一定是老鼠。”


    “醫生,雖然您這麽說,但是我打從十五歲來到這裏,到今年已經做了十九年的女傭了呢。這種事我還是頭一遭碰見。對吧,掌櫃的?”


    “嗯。我不敢說連一隻也沒有,但這裏從來沒有遭遇過任何鼠害。我到今年已經幹了二十四年……”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們老得快要可以媲美這家旅館了。可是這肯定是老鼠幹的。知道嗎?不可以小看老鼠。那玩意兒隻要肚子餓,什麽都啃。我忘了是什麽時候了,曾經有個母親抱著嬰兒,幾近瘋狂地衝到我這兒來。仔細一看,嬰兒渾身是血,天可憐見的,鼻子竟然不見了。我急忙治療,總算保住了嬰兒一命,調查後發現,原來是老鼠幹的好事。饑腸轆轆的老鼠爬下天花板,把小嬰兒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鼻子給……”


    老人說到這裏,注意到今川,吞回了後麵的話。


    “噢!這真是失禮了。”


    接著他回過頭去,交互望著掌櫃和阿鷺,大聲地說:“啊啊!因為今川在這裏,所以你們才堅稱沒有老鼠是吧?啊,我真是太疏忽了。掌櫃跟女傭不可能在吃飯的客人麵前說有老鼠出現嘛。”


    “久遠寺醫生,您說的雖然沒錯,但是這種事真的從未發生過。如果就像您說的,那是老鼠幹的,那就是在昨天左右突然冒出了大量的老鼠,這……”


    掌櫃顯得有些狼狽。


    今川按捺不住,放下筷子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不管聽到什麽,我都不會介意,請你們告訴我吧。”


    “呃,就是……廚房的食材不見了……”


    掌櫃補充阿鷺的回答似的接著說:“敝樓的料理也是我們的驕傲,每餐都從外麵采購剛好客人人數的新鮮食材料理,但是今天早上,廚子一不注意,早餐用的魚竟然……”


    “他們說不見了。”久遠寺老人如此作結。


    所以早膳才會上得遲了。早膳裏沒有魚,所以應該是去籌措替代的食材了吧。


    今川還是老樣子,說出內心想到的:“魚的話,是貓偷的吧。”


    “客人,這種深山裏更不會有貓。”


    “哦……”


    “魚的事無關緊要,今川,問題是這個。阿鷺要去查你堂兄弟的事,結果,喏……”


    老人甩著疑似老舊記錄賬本的東西。兩三張紙屑在空中飛舞。看樣子,賬本變得像破布般殘缺不堪了。


    “我也是剛才看到的,櫃台的櫃子裏被弄得亂七八糟,亂成一團。先祖代代毫無間斷記錄下來、彌足珍貴的住宿賬本,也成了這副德性。”


    老人說得簡單,但是掌櫃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老人說的住宿賬本,應該也不是這一兩天才有的。說到自江戶時代開業至今的老字號旅館的住宿賬本,幾乎具有文化價值了吧。幾乎是古董了。而這一切全都發生在老板和老板娘不在的時候。


    今川有些同情掌櫃。


    “喏,貓才不會幹出這種事。所以我就說了,這是老鼠幹的。除此之外別無可能了嘛。到底還有什麽會幹出這種事?”


    久遠寺老人自信滿滿地說完,再次坐回膳食前。阿鷺確認料理大致用完,開始收拾。


    掌櫃好一陣子不知所措,最後轉向今川:“不好意思驚動客人了。”


    他說完這些就離開了。


    阿鷺一副依舊無法釋然的模樣,隻是好幾次對今川投以歉疚的眼神。然後她悄聲說了:“客人,真對不起。可是剛才的事……”


    她想請今川保密。聽說最近旅館的衛生管理變得非常嚴格,若是孳生鼠害的傳聞被保健所得知,一定會引來不少麻煩。而且不好的風評會讓客人退避三舍。


    “哦,我不會說出去的。你們招待得很好,而且這也不是什麽大事。”


    “謝謝您。可是,您不覺得那個……有點詭異嗎?”


    久遠寺老人開始大口抽


    起煙來:“哪裏詭異了?”他一邊瞥著阿鷺收拾的動作,一邊說道。


    “對不對,今川?我說阿鷺啊,你們女人動不動就愛把不可思議掛在嘴上,但是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事。什麽東西消失,賬本被咬,就像今川說的,根本是稀鬆平常的事。”


    因為先前說了這不是什麽大事,今川也隻能點頭同意,但其實他並不認為這是稀鬆平常的事。這算是離奇、奇異的怪事吧。


    阿鷺收拾完餐具之後,大廳變得異常寂靜。


    老人露出有些沉浸在感慨中般意味深長的表情,再次眺望庭院。今川無法揣度老人的心情,一樣望著庭院。


    沙沙——積雪落下。


    細雪飛散。


    “你會下圍棋嗎?”老人唐突地問。


    今川說也不是不會,久遠寺老人厚實的一張臉便笑得皺成一團,一邊說“很好,很好”,一邊站了起來,片刻之後,不曉得從哪裏拿了一個大棋盤回來了。


    “那麽,可以向你討教一局嗎?”


    就這樣不知怎麽的,今川便在觀賞風雅庭院的大廳裏注視起棋盤來了。


    今川並不喜歡圍棋或將棋[注]之類的遊戲。


    即使如此,這幾天的無聊生活還是讓今川專注在棋局上。所以雖然功力不佳,卻也下得頗為盡興。


    對局當中,老人頻頻呢喃“典當的東西是千兩”、“鼬鼠堆土”等意義不明的諺語。今川覺得一一追問沒完沒了,便閉口不語,不過那似乎是圍棋的術語。


    中午以前下完了一局,今川輸了。久遠寺老人喜不自勝。


    “噢,這是今年第一次認真下棋哪。老板住院以後,我就沒了下棋的對象。女傭們沒一個會下棋,廚子又忙,而且他是有班有點的,下班就回去了。掌櫃的住在這裏,晚上可以下個兩三局,可是那家夥下的棋簡直枯燥無味。啊,下得真是爽快極了。”注:以吃掉對方的王將為目的的棋盤遊戲?源於印度,由遣唐使從中國傳至日本。特點為可將吃掉的棋作為自軍使用?


    “可是以我為對手,老先生會覺得不過癮吧?我是個門外漢。和棋藝笨拙的人下棋,豈不更加無趣?”


    “沒那回事。下圍棋是有手筋[注一]的,是有布局定式這種玩意兒的。對方這麽下,我就這麽擋。被這麽擋,就這麽打回去。方法是一定的。所以要讀到下下下一步棋路一不,還要再讀到更進一步的棋路才行。能夠讀到哪裏,便是分出勝負的關鍵。所以像掌櫃那種隻知道一點定式的半吊子下法,是最無趣的。看著範本,自己一個人練習是無妨啦。可是啊……”


    注一:圍棋術語,指棋局中最佳的下法。


    “可是?”


    “跟你這種門外漢下棋,我完全捉摸不出棋路。”


    “因為我的下法不會跟定式一樣。”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今川連半個圍棋的定式都不知道。他隻知道圍棋是把對方圍起來就贏了。


    “沒錯,沒錯。我完全不了解你為什麽會把棋下在這種地方。若說是因為你棋藝拙劣,也就這樣了,不過一旦懷疑起或許你別有企圖,就會變得深奧無比。所以我也得使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招數來應付。順道一問,你是用什麽心態來放下棋子的?”


    “把對方的棋子包圍起來。”


    “是吧。這樣就好。嗯,我的確是擁有知識,但是那也全都是為了更有效率地包圍棋子而累積的知識。小聰明的智慧,有時候是贏不了求勝的氣勢的。不,這也不能說是求勝的氣勢。該怎麽說呢?” “可是我輸了。” “嗯。但是啊今川,要是……”老人用手指撫摸著棋盤的四角形邊緣。“要是這個棋盤的格子再各多一格,剛才的棋局就是你贏了。” “哪有這種事?” “怎麽沒有?十九格乘十九格,這隻不過是個規矩罷了。剛才你的棋是二十乘二十,各多一格呢。”


    “可是三百六十一格就是圍棋的全世界啊。超過這個數目的話,不僅是違反規則,更是否定了圍棋,不是嗎?”


    “是啊。我以前也一直這麽認為,現在依然這麽想。隻是,我一直在這個棋盤上度過我的人生。就像你說的,這個藩籬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棋子卻給下在這種地方,讓我的人生一敗塗地。”


    老人把一顆棋子放在榻榻米上。


    “什麽?”


    “這路棋沒辦法看出來吧?也是會有這種事的。”


    今川無法想像老人究竟遭遇了什麽樣的事,不過他非常了解,那必定是大大撼動了他人生觀的事件。的確,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任誰都無法招架。就算今川再怎麽不諳圍棋,也不會把棋子下在那種地方。


    ——榻榻米上的棋子。


    今川想起了一個人。是他從軍時代的長官。那個人聰明絕頂,同時也是怪人一個。


    今川曾是海軍,出征到南方戰線。就是那時候的回憶。


    ——不過那是將棋。


    不是圍棋而是將棋。


    戰地裏沒有任何娛樂,所以將棋、花牌[注二]之類的遊戲大受歡迎。


    注二:一種紙牌遊戲,紙牌上畫有各種花卉,點數依圖案不同,共有四十八張。


    以軍人而言,那名長官十分優秀,在各種比賽中也總是無往不利。盡管如此,他做事情卻總是三分鍾熱度,對於既有的將棋也很快就厭倦了。他一玩膩,就會自行創造新的將棋規則。每到那種時候,部下就會被命令陪他玩,被當成實驗台,來試驗新規則的有效性。今川曾經被迫一起下“三人將棋”、“格數四倍將棋”,甚至是“王隻能用王吃的將棋”等,悉數落敗。明知道規則不一樣,他就是會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是老人說的藩籬妨礙了他。


    不過打聽之下,今川才知道自己被迫參加的還算好的,其他好像還有簡直不像是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恐怖規則。不過無論如何,皆無人勝得過創始者。


    ——那個人現在怎麽樣了呢?


    他是個沒有藩籬的人嗎?


    仿佛發出“到此為止”的指示似的,雪落下了。


    今川望向庭院。看起來比早上荒廢了許多,因為雪一點一滴地開始融化了。太陽略微射入,外頭的氣溫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附著於玻璃窗上的雪幾乎都消融了。惟有大樹雄姿英發,絲毫未變。


    “很大的一棵樹吧?”


    那是阿鷺的聲音。


    這也是聽來的事。


    ——好像早晨。


    據說這是他的第一印象。


    空氣清淨無比。


    冷得渾身瑟縮。


    同時安靜極了。


    時刻早已過了正午,也就是下午。盡管如此,卻給人一種恰如清晨的印象,大部分要歸因於這座冬季山峰的清冽吧。


    四周是一片如詩如畫的雪景。


    在這幅畫中,兩名與畫景不太搭調的人踩著凍結的雪徑,默默地走著。


    其中一名是個青年。他手裏提著一個大型且沉甸甸的硬鋁合金箱子,同時背了一個巨大的三腳架,所以走在上坡的雪徑上,是相當嚴酷的粗活。但是青年的表情並不痛苦,全身緊緊包裹著禦寒服裝,整個人神清氣爽。


    青年名叫鳥口守彥。


    鳥口心情絕佳。


    雖說是為了工作,但旅行能夠散心。


    單單遠離都會的喧囂,呼吸山裏的空氣,就讓他覺得很棒了。原本擔憂的壞天氣也撐了過來,景色比想像中的更美麗,而且接下來沒有工作。今天純粹隻是進行移動,工作明天才開始。再來隻等著泡泡溫泉,吃個酒足飯飽後倒頭大睡就成。再加上他是為了工作而來,也不需要擔心荷包。一想到可以在住宿的地方盡情享


    受,他就有如置身極樂天國。


    但是,鳥口的好心情並不全是因為美景、天候或待遇所賜。當然也不是因為他戴著社長不曉得從哪裏弄來的“治療肩膀酸痛的念術首飾”。


    好心情的理由就走在鳥口前方。


    纖細嬌小,乍看之下像個少年。但是這是由於服裝與發型之故,仔細一看,那是個英氣煥發的美人,當然是一名女子。


    她名叫中禪寺敦子。


    鳥口很喜歡她。


    這與迷戀不同。若要說的話,是憧憬。


    簡直像小孩子找借口似的,這種說法實在叫人難為情極了,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別的詞了。都多大年紀了,裝什麽純情?——鳥口經常被上司這麽調侃,但是鳥口也隻能說這是誤會。


    說起來,鳥口並沒有那麽晚熟,所以並非沒有那一類的對象。隻是對於敦子,他沒辦法有那種遐想。不,他覺得不可以有那種遐想。鳥口無法把敦子視為戀愛的對象。無論是什麽樣的感情,麵對敦子都會以極為健康的形式顯露出來,結果僅能形容為“對她有好感”,而且還會覺得這樣就足夠了。這也是敦子的魅力所在。


    這世上存在著超越男女框架,依然能夠愜意地相處的人。


    敦子就是這種人。


    此外,盡管敦子為人如此,但最讓鳥口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還是她對於工作的執著。


    敦子是雜誌《稀譚月報》的女記者,非常能幹。與她天真浪漫的外貌相反,她是個聰明活潑的才女,也是個精明十練的編輯。


    這趟不太適合畫景的旅程,其實是一次采訪旅行。


    鳥口背著一整套照相器材這樣的笨重行李,陪伴敦子同來——就是這樣的場麵。


    但是鳥口並不是敦子的同事,也不是攝影師。說起來應該是同行才對。


    鳥口原本是一本幸存至今的糟粕雜誌[注]《實錄犯罪》的編輯記者。


    注:日本戰後一時蔚為風潮的三流雜誌類型,內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實報道為主。由於雜誌社經常遭取締而倒閉,如同用糟粕釀造的劣酒般,幾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使用“原本”這樣過去式的說法,並不是因為他辭掉工作,或是公司倒了,而是因為雜誌沒有持續出版之故。然而雜誌也並未廢刊,包括經營者在內隻有三個人,目前一致的見解是長期休刊。不過前景不看好,上一期出版之後,已經過了半年以上。


    即使如此,還是沒有人感到悲觀。這是鳥口的公司——赤井書房的社風。


    然而不管社風再怎麽積極樂觀,也不能無視倒閉、失業等悲觀的未來。沒有出版物的出版公司當然不會有收入。所以現在赤井書房等於是靠著出版編輯以外的業務在支撐著。其中之一便是照片攝影。鳥口原本就矢誌成為一名攝影師,以往《實錄犯罪》雜誌當中刊登的照片,全都是社內自行取得的。如果自家出版社沒有雜誌,那麽就幫其他出版社的雜誌拍照片吧——他抱著這樣的想法。


    就在前天,敦子的公司——稀譚舍的專屬攝影師由於過度操勞而病倒,倉促地向赤井書房請求援助。


    鳥口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可是天氣狀況十分不湊巧。


    大雪不止,出發延遲了一日。


    雪似乎一直下到清晨時分。今早離開東京時,壞天氣似乎總算過去,雖然仍舊烏雲籠罩,但雪已經停了。


    然而目的地是山上。雖說距離不是很遠,但東京的天氣狀況並不能作為判斷基準。加上山中天氣易變,預定行程極有可能因天候不順而變更。亦有可能為了等待放晴而延長逗留時日。若是那樣,鳥口也不以為意,甚至反倒希望如此……


    但是,據說他有那麽一絲不好的預感。


    不過眼前的景色絲毫不遜於登山電車車窗外的雪景,走出車站仰頭一看,天空正徐徐恢複藍天,這個時候,鳥口早上懷有的些許擔憂已經煙消雲散了。


    ——好像早晨。


    因此這個時候,他有了這樣的印象。


    鳥口有些喜孜孜地跟在敦子後麵走著。


    鳥口早已習慣粗活了,而且他覺得在山裏活動反倒舒服。


    “冷得……”鳥口用沒出息的聲音說,“呼吸困難呢。”


    每一吸氣,鼻孔內側就感到一陣冰冷。


    敦子沒有回頭,略微仰望地回答:“可是空氣很清新,頭腦變得好清爽。”


    呼出來的氣一片霧白。


    “哎,對於吸了滿肚子都市漆黑空氣的黑心肝的我來說,這種清涼令人呼吸困難呢。這種健全狀態比較適合敦子小姐。”


    “你在說些什麽啊?如果鳥口先生是黑心肝的話,我哥哥該怎麽辦?那他不就是黑到無法形容了?”


    “哈哈哈,京極師傅的確很黑。不過他是衣服黑,我是心肝黑……”


    敦子有個年紀相差懸殊的哥哥,名叫秋彥,鳥口也曾經受到他諸多關照。


    他在中野經營一家叫做“京極堂”的舊書店,鳥口稱他為京極師傅,也是由於其店名。那位京極堂店東不僅是個舊書商,還是位神主[注];從事這兩樣工作之餘,同時也是個替人驅鬼除魔的祈禱師,是個奇特的人物。當他進行這類特殊工作時,行頭是一身時代錯亂到了極點的漆黑便裝和服。敦子揶揄的應該是他那身黑衣打扮。


    注:原本專指神社中神職者之長,今用以泛指神職者。


    “因為我老是拍攝一些殘酷至極的犯罪照片呢。雖然衣服就如你看到的是白的,但是我的身心老早就染得一片漆黑了。”


    敦子總算回過頭來笑著說:“鳥口先生,雖然你這麽說,但這次要請你拍攝的可是這片清新之地喲。而且是我推薦你的,請別忘了我的立場。別看中村總編輯那副模樣,他對照片可是很挑剔的。”


    “這點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鏡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緊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來拍攝的,請放一百個心吧。”


    這次的采訪地點是一座寺院。鳥口為了滿足敦子的期待,想盡可能拍出清淨而莊嚴的照片。雖然他這麽想,但是不管再怎麽鼓足幹勁,照片這玩意兒也隻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樣。若是沒辦法拍出清淨莊嚴的照片,那就是拍攝對象的問題了。


    鳥口這麽看開了。


    鳥兒啕啕啼叫。


    接著傳來啪啪的振翅聲。


    樹上的雪發出沙沙細響,落了下來。


    鳥口踩著剛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腳印前進,那是敦子的腳印。放下腳時,身體便往下一沉。這條路並未被人踩實。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連被踩得模糊的腳印都沒有。好像是一條無人行經的小徑。


    “不過這真是一條險路呢。我聽說箱根的交通最近變得相當便利了,沒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這簡直就是個險阻之地嘛。”


    “什麽險阻之地,鳥口先生,以前的人來這裏也都是要走的啊。箱根被稱做天下之險,就是那個時候的事。我們在大平台下車後,不是才走沒多久嗎?”


    “走是沒什麽問題,我說的是這條路。就算那是家老字號旅館,怎麽能叫客人走這種獸徑到溫泉旅館呢?我們來此之前也有不少還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聽說老國道也開始修繕、整修了嗎?”


    “說的也是……”


    敦子沒有回頭,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電鐵直接延伸到箱根湯本,同一時間,駿豆巴士好像也開到小田原來了——各方為自身利益糾纏不清,現在好像甚至被稱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戰呢。可是觀光據點還是沿著街道[注]發展的溫泉旅館跟蘆之湖吧?除此之外這一帶什麽都沒有,所以與紛爭無關。”


    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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