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聽說的。


    今川懷著一種莫名心酸、不明所以的苦悶,仰望天空。


    天空被名為天空的蒼穹給包覆著。宇宙終究是有限的,一定有盡頭的,離不開那裏。打破自我的殼,離開家庭,出走社會,逃出國家,打破規則,不管做什麽都是一樣的,離不開宇宙。


    冬季蔚藍無比的晴空不知為何一點也不清澈,隻是無比嚴苛,讓今川有了這樣的心情。


    久遠寺老人似乎很難受,氣喘籲籲。榎木津雖然停止了大聲喧嘩,看起來卻無意義地神采煥發。那種精力充沛在這種狀況下,總帶有一種破壞性。連他那精悍的眼神看在今川眼裏,都好像要把自己給射穿一般,令人坐立難安。


    等間隔排列的樹木另一頭出現了大門。


    一片漆黑,是明慧寺。


    “就是那裏。”


    “啊,折騰死我了。這就是不知養生的醫生,運動不足啊。”


    “那是因為你是老年人。喏,大骨,走吧,你帶頭。”


    “至少叫我待古庵吧。聽到小時候的綽號,總教人難為情。”


    “了解。好啦,走吧,大骨湯!那奇怪的門前竟然也有警官呢!用你那張除魔鬼瓦[注]般的臉去嚇跑他們吧!”


    亂來。明明說會想辦法,但榎木津或許根本什麽都不打算做。都已經來到這種地方,卻被趕回去的話,今川姑且不論,久遠寺老人可能會在半途就撐不下去了吧。


    一走近大門,不出所料,警官們跑了過來。注:鬼瓦為日式建築的屋脊兩端等處所裝飾的瓦片,多為鬼麵,作為驅邪保平安之用。


    “喂!除了關係人以外,禁止進入。”


    “呃,那個,該怎麽說呢……”


    “嗨,辛苦啦!我是偵探榎木津禮二郎。喏,讓我們過去吧!’,


    “啊?”


    一名警官看到榎木津,詫異地偏過頭。其他警官看到那名警官的反應,也依樣歪著頭。


    “怎麽了?”


    “喂,他是那起‘黃金骷髏事件’的……”


    “哇哈哈哈,你是那個時候開車到教會接我的警察司機吧!竟然杵在這麽冷的地方站衛兵,你也真沒出息哪,要向我學習啊。下次要是遇到那個少一根筋的警部,我會幫你說兩句好話的。等一下再告訴我你的名字!”


    “是!我是石井警部的……”


    “就這樣!”榎木津高聲說道,穿過大門後,說了一句:“這我朋友!”


    警官好像沒聽見。


    今川冷汗直淌地跟在後麵。


    久遠寺老人得意忘形地激勵警官們:“好好幹啊!”


    搞不懂這是誤打誤撞還是意料之中。說起來,隻說是一根筋警部就知道是誰的那個警部也太可憐了。要是碰到什麽事都這樣的話,前途實在是一片慘淡。但是榎木津在戰時也都是用這種方法突破難關,立下無數功勳的。今川好幾次都在內心埋怨,希望他也為跟隨在後麵的部下著想一下。


    寺內不見人影。榎木津就像走在自家後院似的,毫不猶豫地穿過三門,在那裏停住了。


    “喂,大骨湯,從哪裏開始才是寺院?”


    的確很難看出來。眼前的景觀像是山,也像寺院範圍內。但也不清楚榎木津所說的寺院指的是建築物,或者是否已經進入寺院範圍的意思。


    “這裏是寺內。”今川這麽回答。應該沒錯吧。


    至少這裏——是明慧寺的結界之內。


    榎木津興致索然地“哦”了一聲。


    “怎麽,已經進來了啊。那麽和尚呢?人在哪兒?”


    “不知道……”


    還在禪堂裏嗎?以時間來看,應該是執行作務的時間。不過今川不知道昨天離開後有了什麽發展,所以無法妄下判斷。要是隨便亂晃,遇到刑警,很有可能會被攆出去。不,就算碰到的是僧侶也沒有什麽不同吧。不管怎麽樣,異物應該會被排除。


    “有何貴幹!”如鞭打般淩厲的聲音響起。


    好死不死,竟然是——慈行。


    黑衣的美僧叉手當胸,威風凜凜地站著。


    “本寺目前除了關係人以外,應該是禁止進入的。有何貴幹?今川先生,您在本寺的事情不是應該已經辦妥了嗎?何以再次來訪?”


    “這……”


    今川無法理解慈行這名僧侶,他與自己根本就是不同的人種。不是內容,而是外表。今川覺得慈行與自己不是同一種類的生物。他覺得讓自己吃盡了苦頭的部分,慈行卻完全沒有。對慈行這種生物而言,人體可能根本沒有多餘的部分吧。而今川則像是穿著一大堆多餘的外衣活著一樣。


    “是為了搜查。”


    “搜查是警方的工作,不是古董商該涉足的領域,請回吧。”


    “可是……”


    今川先偷瞄了一眼久遠寺老人。說起來,今川隻是負責帶路,沒道理要在這種狀況下首當其衝。然而久遠寺老人似乎也正在思考該怎麽說才好,所以今川接著看榎木津。


    ——這個人跟那個人也是同類嗎?


    榎木津麵對慈行的方向,像個金剛力士般巍然站立。玻璃珠般的眸子映出周圍的雪景,綻放出灰色的光芒,簡直就像假的。


    “這家夥……是誰?”


    榎木津繃緊濃眉與嘴唇,盯著慈行說道。接著他忽地眼睛半眯,越來越像假人了。今川不得已回答:“這位是監院和田慈行師父。”


    慈行絲毫不改叉手的姿勢,滑行似的接近,停在榎木津麵前。


    “您又是何人?”“我是偵探。”“偵探?”慈行眯起修長的眼睛。榎木津直盯著慈行,更走近一步。高個子的榎木津望進去似的凝眸直視慈行。纖細而小個子的慈行高高揚起細眉,仰望似的反瞪回去。榎木津說道:“你是怎麽活過來的?”“什麽?”“我在問,你一直以來是怎麽活過來的?”“什麽意思?”“就是這個意思。”“行佛道。”


    “哼,這樣嗎?”


    榎木津突然失去興趣似的鬆懈下來,轉開視線。慈行也像解開了咒縛似的,將視線移向一旁。


    今川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一樣別開視線。


    視線的前方站著阿鈴。


    這是……


    市鬆人偶依然以一雙有如昏暗的無底洞穴般的漆黑瞳眸直盯著他們。


    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惡寒竄過。


    慈行發現了阿鈴。


    榎木津也察覺,望向阿鈴。


    瞬間,三尊人偶連同舞台裝置一同凍結了。


    有如三者相互鉗製一般。


    阿鈴說道:“你們來做什麽?”


    “怎麽……你……你是什麽人?”榎木津斷斷續續地說。


    “回去。”阿鈴說。


    然而緊接著叫喊的是慈行。“來人!來人啊!”


    與其說是叫人,其實更接近慘叫。


    幾名僧侶從回廊處如猛虎般衝出,由三門過來了。接著幾乎同時,警官們從知客寮飛奔而出。


    “有何吩咐?”


    “把、把仁秀叫來!立刻!”


    僧侶們機敏地回身,穿過警官離去。警官們無法掌握狀況,隻是遠遠地圍觀。看樣子警官們還未受到統籌,指揮係統仍然混亂嗎?和僧侶們機敏的動作相比,警官們看起來淩亂無章。


    “怎麽了?咦?這不是偵探嗎?”


    是菅原。


    “奇怪了,你們是從哪裏進來的?巡邏的人在幹什麽?真是一點都不能大意哪。嗯?啊,原來是和田先生啊……”


    菅原撥開聚集的警官,來到兩人麵前,接著像在看什麽稀奇玩意兒似的把他們從頭打


    量到腳。


    “哦,這的確是大事一樁哪。”


    反應很悠哉,但今川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對菅原來說,榎木津和慈行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


    阿鈴……


    阿鈴不見了。


    “喂,偵探,我不曉得你是從哪裏混進來的,不過這可不行。要是像這樣鬧事,是妨礙搜查喲。”


    “鬧事的是這個人,不是我喔。要是你覺得我在騙人,四萬十川先生跟大骨湯都在旁邊看到了,你去問他們好了。”


    “嗯?連、連你們也來了嗎?真是愛膛渾水哪。不過這可不是在玩耍。喂,綁起來。”


    “啥?”


    “你們帶著捕繩吧?綁起來。這是妨礙公務執行。”


    糟糕透頂。


    警官跑了過來。


    此時僧侶們回來了。


    警官們的動作瞬間停止了。


    僧侶們帶來了一名未曾謀麵的肮髒男子。


    一顆禿頭,身上衣衫襤褸。與其說是穿,根本是纏裹在身上。身體和臉分不出是被曬的還是弄髒的,黝黑無比,與衣服邊緣也曖昧不明,看起來就像破爛衣裳長出了手腳。“襤褸”被拖到慈行麵前,跪倒在雪地上。


    慈行姿勢不變,反而更加僵硬,厲聲一喝:“仁秀!”


    這團襤褸似乎正是傳聞中的仁秀老人——阿鈴的監護人。


    今川對於慈行粗魯地直呼年長者,而且是年齡相差懸殊老人的態度,與之前他所表現出來嚴守戒律的態度間感覺到巨大的落差,陷入極端的困惑。不過當眼前有人陷入激動時,大部分的人都會受到那種興奮影響,心跳加速,或許今川也隻是這樣而已。


    慈行俯視仁秀,聲色俱厲地開口:“不是已經那麽嚴厲地吩咐過你,不許讓那個姑娘進入寺裏嗎?竟敢不聽我的命令!你這個混賬東西”


    慈行與其說是斥責,更接近咒罵。


    他激動的眼角微微染上一片紅暈。


    菅原和警官似乎也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來到今川身旁的警官手裏拿著捕繩——不,維持著要套上捕繩的姿勢,卻因為另一邊發生的事分了神,停下手來。


    仁秀一個勁兒地謝罪。“和尚大人,真的對不起。阿鈴就像那樣,是個還不明事理的稚齡孩童,請您、請您高抬貴手,原諒小的。”


    不是下跪,而是蜷伏在地上,簡直就像是一團破布攤在地上。


    “囉嗦!我才不想聽你辯解!都交代過多少次不許攪亂寺內的秩序了……”


    慈行使了個眼色,一旁的僧人立刻遞出警策。


    慈行揮起警策。


    “你還是不懂嗎!”


    仁秀的左肩被狠狠地打中,向右倒去。


    慈行毫不留情地再次舉起警策。


    久遠寺老人推開警官,奔近仁秀。


    “呃、喂!慈行師父!你對老人家做什麽?這是和尚做的事嗎?”


    “讓開,這與你無關!”


    “我不能坐視不管!我可是個醫生。喂,警官!有繩子拿來綁我們這些善良老百姓,更應該先綁住這個野蠻和尚吧?這是暴力行為啊!”


    久遠寺老人擋住仁秀老人,瞪向警官。


    “讓開!”


    慈行再次舉起警策。今川強烈地想要上前阻止,但老實說,他嚇住了。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昨天慈行被打了。禪師說那不是暴力製裁,今川也接受了。但是現在的慈行與昨天的哲童顯然不同,他的視線裏有一種施虐的惡毒。然而……


    “喂。和田先生……”菅原踏出一步,“這個人不是和尚吧?你們和尚要互打是你們的自由,但這樣不行。要是你打了這位醫生,你就犯了傷害罪。我們可是警察,你別以為不管在什麽場合,你們的歪理都能夠行得通。”


    慈行用一種帶著輕蔑——看起來像輕蔑的視線望向壯碩的刑警。


    “行使警察權力,合法拘束一般民眾,與貧僧的行為又有何差異?確實,這些人就算被拘束或遭監禁,也不會有半句怨言。但那也是因為有妨礙公務這條法令存在吧?就與這些人有遵循法律的默契一樣,這裏也有這裏的不成文律。若是這位仁秀向警方求救,要求保護,甚至說要控告貧僧,那麽貧僧也會老實地聽從,但是……喏,現在他就像這樣,是甘於受打。這個人雖然不是本寺的僧侶,卻在寺內與僧侶共同生活,當然也明白這些戒律,才會待在此處。綁上繩索、奪去自由,與用警策擊打,給予肉體上的痛苦,形式雖然不同,卻終歸是同樣的行為,我們已經變更行持,全麵協助警方的搜查活動,那麽也請警方不要插手幹涉寺裏的事。”


    菅原張口結舌——他真的是嘴巴半開,撫摸著自己的耳後。仁秀仰望菅原,以沙啞的聲音說道:“請、請不要阻止。小的做了活該受打的惡行,被打是無所謂的。請打小的吧,小的想被打。”


    仁秀輕輕推開久遠寺老人,向在場所有的人謝罪。久遠寺橫眉豎目,額頭幾乎要擠出皺紋來地說:“你這是卑躬屈膝!”


    慈行露出一種有如注視穢物般的不屑表情,無言地侮蔑著仁秀。然後他瞪著菅原說道:“說起來,博行師父會變成那樣,全都是這個仁秀……不,是那個姑娘害的。夠了,仁秀,退下吧。滾!”


    仁秀幾乎要在雪裏壓出凹洞似的低頭,然後緩緩地站起來,也不拍掉沾附在身上的雪片,無精打采地離開了。今川看著他的背影,感覺到一股無法排遣的空虛心情。


    “和田先生,你說的那個姑娘,是指那個叫阿鈴的姑娘嗎?差不多可以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吧?山下警部補從早上開始,就淨顧著那個和尚,已經不知道幾個小時了,阿鈴和這事有關嗎?”


    菅原不滿的發言立刻就被駁回了。


    “博行師父與這次的事件無關,沒必要說明。”


    “並非無關吧?事實上那座牢房昨晚就被打開了。就算他自己出不來,也是有人意圖要把那個叫菅野的放出來……”


    “菅野?”


    久遠寺老人出聲,站了起來,他的衣擺濕了。菅原看了他一眼,接著說:“唔,誰都不能否定那個菅野博行有可能犯下殺人罪行。和田先生,你也一樣,所以菅野為何……”


    “菅野……博行?喂,這個名字該不會是寫作博士的博和行走的行吧?怎麽樣,菅原?喂!”


    久遠寺老人這下子完全打斷菅原的話了。


    菅原無可奈何地回應醫生的問話:“你說什麽?名字嗎?好像是吧。記得是那樣寫的吧,和田先生?”


    慈行點頭,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老醫師。


    “那……慈行師父,那位叫菅野博行的人,該不會是個年近七十的老頭子吧,是嗎?”


    久遠寺老人雙目暴睜。菅原問道:“怎麽,你是久遠寺先生吧?久遠寺先生,你認識那個和尚嗎?”


    “不,我隻是知道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喂,怎麽樣?是個老頭子嗎?還是個年輕人?告訴我啊,慈行師父!”


    這意想不到的事態,讓慈行有些臉色蒼白,一對細眉深鎖。菅原代替他回答:“對,是個老頭子,年紀一大把的老頭子,像片枯葉般的老頭子。因為隻會胡言亂語,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年紀,這又怎麽了?”


    “菅野……是菅野……榎木津!”


    久遠寺老人那張原本就紅通通的臉漲得更加紫紅,視線轉向榎木津。今川就像個機械人偶或是企鵝似的,模仿他的動作望向偵探。


    偵探撇著頭。


    不,他……


    依然追尋著阿鈴的行蹤。


    榎木津好像什麽都沒有聽見。


    因為偵探陷入恍惚,


    久遠寺老人放棄他似的,重新轉向菅原:“這……真的……喂,那個菅野是從什麽時候來到這裏、來到這座寺院的?”


    “博行師父是在昭和十六年入山的。”慈行回答。


    “十六年……喂,刑警先生,你叫菅原嗎?讓我見那個人。”


    “就算你這麽說,也實在……”


    “這是猶豫的時候嗎?我九成九認識那個老頭子,菅野博行。我跟他很熟。”


    “你認識他?真的?”


    “是真是假隻要見了就知道了。話說回來,菅野竟然在這種地方啊……他在哪裏?他人在哪裏?”


    久遠寺老人還沒問出目的地,人已經邁開步伐。他大步穿過警官之間,回過頭來大叫:“快點!”


    今川覺得他的眼中充滿了魄力。


    慈行不知為何相當害怕。菅原追上去,警官們尾隨在後。今川身旁的警官也為了不落人後,手裏拿著繩子跟了上去。慈行確認狀況後,最後注視了榎木津一眼,突然消失在三門之中。僧侶們也立刻跟從。


    被留下的今川走到依然杵在原地的榎木津身邊,困惑著不知該如何出聲,最後隻說了聲:“呃……”


    有如西洋人偶般的偵探那色素淡薄的肌膚變得更加蒼白,注視著遠方說道:“有那種的嗎……”


    今川拖著榎木津,追上久遠寺老人和警官們。


    那裏位於昨天今川等人被監禁的房間——禪堂旁的建築物正後方。這是個怪異的情景。山坡前有個像戰壕般的雪堆,戰壕的溝裏開著一個漆黑的洞穴。由於雪堆隆起,若是不知情的人,是不會注意到這個洞穴的。感覺也很像防空壕。屈身才能夠勉強進入的洞穴裏嵌著鐵欄杆,鐵欄杆的門開著,門前站著警官與久遠寺老人。今川拉著榎木津的袖子下到溝裏,緊跟在他旁邊。他覺得兩個人不要分開比較好。


    菅原屈著身體從鐵欄杆裏走了出來。


    “噢,這種工作我受夠了。喏,你,可以進去了。喂,你們也要進去嗎?誒,隨便啦。”


    根本沒人說要進去,但被這麽一說,不進去也不行了。


    裏麵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底下是階梯,小心點。”


    菅原從後麵跟了上來,這是當然的吧。


    入口雖然狹小,天花板卻很高,隧道逐漸往下降。或許因為地窖空間的關係,裏麵並不怎麽冷。一股異臭隱約掠過鼻腔。


    今川把手扶在前行的久遠寺老人背後,就這樣暫時閉上眼睛。其實睜著眼睛也沒有多大的差別。一閉上眼睛,他注意到自己的神經有些亢奮。緩緩睜開眼睛時,那種亢奮略微鎮靜下來了,眼睛也習慣了黑暗,裏麵的景色朦朧地浮現出來。


    看樣子,裏麵似乎不是全然黑暗的。


    而且這裏與其說是隧道,更像是岩窟。裏麵的空間意外地大,壁麵和天花板是不平整的岩壁,地麵卻很平滑,麵積約有十張榻榻米大小。牆上有幾個洞,裏麵安置著像是石像的物體,但是融入黑暗當中,事實上並無法確認那是否為石像,也無法判別是將天然洞窟加工而成的,還是像煤礦坑般挖掘出來的。


    正麵有個巨大的洞穴,有另一間房間,火光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進去那裏。”菅原簡短地說,殘響回繞。


    隱約傳來水滴瀝瀝滴落的聲響。


    另一間房間——是牢檻。


    大小約略相同。


    然而與入口處一樣的鐵欄杆在一半左右的地方截斷了整間房間。


    鐵欄杆前,兩名男子坐在箱子狀物體上,兩人手裏都拿著提燈般的東西。其中一個人把提燈放在臉附近轉過頭來,是山下。


    牢檻裏鋪著一塊榻榻米。


    有什麽東西坐在上麵。


    牢檻的另一頭——牢屋裏,火光全靠用金屬鉤掛在牆上的一根蠟燭。


    裏麵繚繞著淡淡的一層煙霧。


    看不太清楚。


    “這有點意思。”榎木津小聲地說,不過還是很響亮。


    山下敏感地聽見,以接近無聲的聲音滔滔不絕地說:“喂!偵、偵探也一起嗎?聲音會變得很大,不許大聲說話。我頭很痛。喏,快點過來指認。”


    久遠寺老人被菅原往前推似的接近牢檻,今川跟在他的右斜後方,與山下並肩而立。


    “哇哈哈哈哈哈哈!”榎木津發出極為高亢的怪笑聲。


    今川嚇得腰都快軟了,低吼般的殘響回蕩不絕。


    不曉得是否覺得有趣,榎木津“嗬嗬嗬”笑了。


    “喂,吵死啦!你是三歲小孩嗎?喂,菅原,誰叫你把這東西放進來的!”


    “就不知不覺啊。喏,久遠寺先生。”


    一片幽暗,看不見久遠寺老人的表情。但是今川原本就不可能了解這個老獪又灑脫的禿頭老人的心情。他隻知道久遠寺老人不是個壞人,會與他共同行動,也幾乎是出於習慣。因為已經習慣,所以感到安心罷了。


    久遠寺老人從內袋裏取出眼鏡戴上,似乎正在凝目細看。但是在這種狀況下,眼鏡是沒有用的吧。


    “你……”


    裏麵的東西一動也不動。


    “你是菅野嗎?”


    還是不動。


    老醫師回頭對山下說道:“喂!為什麽把他幽閉在這種地方?他是罪犯嗎?這、這種待遇太過分了……”


    “拜托好嗎,不要大聲說話。這可不是警察關的,一開始就這樣的,你怪錯人了。”


    “什麽一開始就這樣,那不是應該立刻釋放他才對嗎?不可以把人關在這種地方。這種待遇是人道不允許的,是人權問題。警察為什麽對這種狀況視而不見?”


    “所以啊,菅原,你應該事先好好說明啊。喂,這裏太窄了。你出去。久遠寺先生,這個男的昨天逃出這裏,大鬧了一場。一番纏鬥下來,和尚和警官共有三個人受傷了哪。”


    被山下吩咐,原本坐著的刑警站起來,閃到入口去。


    “大鬧?什麽跟什麽?”


    “所以說他很凶暴啊,要說麵露猙獰也可以。好像精神有問題吧。不,且慢。你不必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說應該加以保護,讓他接受醫師診療才是首要之務,可是暫時也隻能把他關在這裏了。明天我們會找來專業人員,把他帶走。話說回來,你看得怎麽樣?這個男的雖然會說話,至於說些什麽就……”


    “太暗了,看不出來。不能帶到外麵去嗎?”


    “待在這裏的話,他就會乖乖的。他的年紀應該相當大了,但是隻要出去一步,就像條瘋狗似的……”


    “寺院裏的人沒有線索嗎?剛才慈行和尚說他是昭和十六年入山的……”


    “是啊。好像是突然出現,然後就在這裏剃了頭出家。沒有任何人知道他以前的職業和經曆……喂,我幹嗎要對你們一般民眾說明這些事啊?該配合搜查的是你們吧?”


    “我知道。但是就算我想配合,也暗得什麽都看不見啊。”


    “熊膽先生……”


    “啊……?”


    榎木津出聲了。雖然名字還是一樣完全不對,不過今川覺得他的聲音是一本正經的。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惡心的事。這裏很暗,所以惡心的東西看得特別清楚。那個……”


    “榎木津,你看見了什麽?”


    “就是惡心的東西……”


    一道閃光劃過,扭曲的圓當中浮現一個有著條紋模樣的邋遢大個子。


    ——大日如來


    今川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為何會這麽想。


    若問為什麽,因為那是連確認時間都沒有的一瞬間、刹那間發生的事,扭曲


    的圓很快地伴隨著慢了一拍的條紋移動,化成了一幅異樣的畫。


    那並不是畫。條紋是鐵欄杆的影子,異樣的畫是異樣的男子形姿。


    換句話說,扭曲的圓是由於榎木津手中發射出來的光線——手電筒的光,而被賦予了色彩與形體的現實情景。


    “哈,就這樣好好地看個清楚吧。”


    男子抬頭。


    “菅、菅野,你是菅野!”久遠寺老人撲上鐵欄杆。


    浮現出來的那張臉,不是人的臉。


    在鐵欄杆的條紋影子與老醫師渾圓的陰影間隙當中,那張異形的臉睜大了眼睛。削瘦的臉、摻雜白發的蓬發。不管是嘴巴或下巴,覆滿了胡須。失去彈力的土色肌膚上,皺紋就像細微的裂痕般遍布其上。


    但是,男子的形象之所以遠不似人類,並非是每個扭曲部分聚合在一起所引發的異化效果。


    是眼睛,他的眼睛是死的。盡管受到光線直射,那雙眸子卻是一片混濁。虹膜弛緩,微開的瞳孔將所有的光亮吸收進去了。


    有如死魚般的眼睛……


    久遠寺老人把臉貼上鐵欄杆。


    “喂,是我,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久遠寺,久遠寺嘉親,雜司穀的久遠寺醫院的院長。喂,菅野,你不可能忘了我吧!”


    菅野癡呆似的,睜著那雙魚眼。


    久遠寺老人搖晃鐵欄杆,發出生鏽的金屬吱嘎傾軋的聲響。


    “是我!喂,想起來啊!可惡……”


    老醫師從山下手中搶過提燈,從底下照亮自己的臉。


    “你不記得我這皺巴巴的脖子了嗎?”


    菅野張口。那與其說是靠意誌的力量張開的,不如說更接近肌肉鬆弛而使得下巴滑落。


    “啊啊啊啊啊……”


    令人極為生厭的聲音。


    “院長……院長先生……”


    “噢!說話了。確認完畢,這家夥是你認識的人。好了,走吧,有話到外頭說。”


    山下站了起來,一副已經受夠洞穴的態度。但是久遠寺老人不肯離開牢檻。


    “喂,走了!喂!”


    “菅野,你啊,你啊……”


    “好了,久遠寺先生,這個人沒辦法正常說話,走吧。”


    “不、不!我有話要跟這個人說!我、我、我有話要說!”


    由於太過激動,久遠寺老人的發音變得不清楚。浮現在不安定的光亮裏的禿頭,太陽穴上的血管賁張。老醫師一副隨時都會爆炸的模樣。


    “喂,久遠寺先生!喂,菅原,幫忙啊!”


    刑警們抓住久遠寺老人的肩膀,想要拉開緊攀住鐵欄杆的他,那一瞬間,黑影幽幽地猛然晃動起來。今川覺得就像黑暗在伸縮一般,但那是由於光源遠離所致。也就是拿著手電筒的榎木津因為某些理由移動了,或許他是膩了。


    暗下來之後,菅野再度沉默,久遠寺老人也無計可施,離開了牢檻。


    榎木津在入口處發出遠異於常人的怪聲。聽到聲音的瞬間,今川感覺到一股想要立刻衝到外麵的強烈衝動。於是他朝向聲音的方向前進。


    久遠寺老人被移到知客寮。今川伴隨著榎木津,像條金魚糞般跟在後麵。因為他想不到其他妥當的行動,莫可奈何。


    山下在今川第一次造訪這座知客寮時慈行坐的位置坐下,並請今川等人在坐墊上落座,態度簡直就像在自家。


    山下一安頓下來,立刻問道:“那個叫菅野的以前是做什麽的?”


    “他和我一樣是醫生,是我去德國留學時,照顧我學長的同窗。戰前,他在我的醫院擔任小兒科醫師。昭和十六年的春天,他失蹤了。”


    菅原低喃道:“聽說他來到這裏已經十六年了哪。如果和田的話可信的話,時間很吻合。”


    “是啊。我一直以為他到處流浪,要不然就是躲在哪裏,再不然就是死了,沒想到竟然出家,關在山裏頭。唉,他對我來說,是個眼不見為淨的存在。”


    山下聽了他的話,看了天花板上的汙漬一會兒,然後下定決心似的說道:“久遠寺先生。老實說啊,我現在覺得有點後悔,後悔沒有在一開始就把仙石樓裏的你們全部逮捕起來。若是那麽做,或許可以避免現在這種狀況。因為就算那是胡來還是獨裁,至少也沒有偏離正確的做法太遠。住宿客全體共謀說即使不是事實,也是有效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


    山下撫平垂落的一束劉海,說道:“聽好了,搜查會議決定把你們從嫌疑犯降格為目擊者,隻是出於旅行者沒有殺人動機這點程度的理由罷了。但是從那之後過了三天——才短短三天,這段期間怎麽了?叫飯窪的那個女人其實是關係人,那裏的今川打一開始就是關係人,其他采訪的人也從好幾個月前就與這裏的人有聯絡,再加上這下子連你也是關係人了。結果沒關係的……喂,你在做什麽?”


    惟——名無關的榎木津站起來,伸長了身子看著雕花橫楣。


    “給我坐下!真的把你逮捕喔!……總之,現在無關的隻剩下這個笨蛋偵探而已了。這是偶然嗎?我沒辦法這麽想,沒有這種巧合。”


    “警部補,你說的完全沒錯。這不是偶然,是必然啊。順其自然,就變成這樣了。有關係的人——哪怕隻有一丁點兒的關係——出於某些理由聚集在一起行動,結果才會引發事件,所以要是有完全沒關係的人混在裏頭,反倒不自然哪。”


    “那是怎樣?這座寺院的和尚裏頭有你以前認識的人,也不是偶然嗎?”


    “唔,不是偶然吧……”久遠寺老人將往右傾斜的重心向左移,端正姿勢,“我在昭和初期,直到大東亞戰爭爆發之前,每年都會去那家仙石樓,那裏是從上一代起就經常光顧的旅館。菅野是在昭和七年左右成為專任醫師,所以……對,我也帶菅野去過好幾次。”


    “去仙石樓?帶那個男的?”


    “是啊。”


    老人眨著小小的眼睛,不知為何露出極為柔和的表情。


    “那個時候啊,醫院的規模擴大,除了小女體弱多病之外,嗯,我算是幸福的。但仔細追究,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人生就已經出現了崩壞的征兆,但是那時我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忘了那是哪一年,曾經在仙石樓碰上一行高貴的和尚……”


    這件事今川也聽說過。


    “那個時候,菅野看到和尚,不知道哪來的感觸,對我這麽說:‘我們切割、縫合病患,將他們浸泡在藥裏,讓他們活命。即使如此,隻要死了,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什麽都無法為他們做了。因為還有下一個病患,這是沒辦法的,但我總是對此存疑。醫生隻能照顧活人,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患者活著,但是這樣真的好嗎?隻能以這樣的形式治愈別人嗎?’——菅野曾這麽說,我記得很清楚。”


    久遠寺老人閉上眼睛,細細回味似的把臉轉向一旁。“那個時候,我是怎麽回答他的呢?”


    “久遠寺先生、久遠寺先生……”山下不解風情地叫道。


    “就算這麽說,但醫生的工作就是讓客人盡可能多活一天不是嗎?要是死了就血本無歸了。親人會傷心,醫院也賺不了錢啊。那家夥在說些什麽啊?那樣一點好處都沒有啊。要是有這種醫生,客人會被其他醫院搶走的。”


    “不是客人,是病患。”


    “病患就是客人吧?”


    山下的反應,讓老醫師深深歎了一口氣。“或許你不會懂吧。”


    “我懂的。刑警的工作就是抓壞人,醫生的工作就是治病,和尚的工作就是辦法事。要是對自己的工作抱有疑問,就沒辦法幹下去啦。”


    “或許是這樣吧。隻是,他的話在我心中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後呢?”


    “幾年之後,菅野失蹤了。”


    “看吧,幹不下去了吧?”


    “用不著說得那麽洋洋得意,我也曾經這麽以為。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菅野為何要躲藏起來,完全不了解。至於現在,我稍微明白為什麽了。不過這也是猜測而已。或許他是出於完全不同的理由,像是負債之類我不可能得知的理由而躲藏。也有可能隻是一時興起,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理由。可是那家夥人在這裏的話……”


    久遠寺老人閉上陷在肉裏的眼睛。


    “表示菅野記得他當時說的話,或許因為這樣,才會來到這座山裏……”


    “你沒有找他嗎?”菅原問。


    “那個……小兒科是嗎?他等於是拋下了職務,你一定很困擾吧?你沒有想過要找菅野嗎?”


    “我當然很困擾,結果小兒科也關起來了。”


    “關起來了?”


    “我撤掉了小兒科。本來我的醫院裏,小兒科的評價……不,菅野的評價就非常糟糕。就這個意義來說,就像山下你說的,患者敬而遠之,再加上時局險惡……”


    “評價很糟?這麽說來,恕我失禮,你的醫院風評似乎很不好呢。”


    “哦,你調查過了?不過那個時候,醫院本身的風評並不差,糟糕的是菅野個人的評價。”


    “是他醫術差勁嗎?”


    “一般的醫生是沒有醫術高下之分的。治療所需要的,是豐富的知識與正確的判斷力,其他就是品德了。需要高度專門技術的,隻有一小部分的人。”


    “這樣嗎?”


    “是啊。大部分的庸醫不是沒有知識,就是判斷錯誤,再不然就是沒有品德。”


    “那菅野缺少的是什麽?”山下問。


    “品德。不,他這個人也不壞,隻是……該說是癖好有問題嗎?”


    “癖好?”


    “所以說……這麽說來,你確認過我的身份了嗎?不是叫你去問東京的警察嗎?”


    “咦?”


    山下看菅原,菅原不悅地回答:“報告還沒有送到,前天才照會的。或許今天左右,報告書就會送到仙石樓的益田老弟那裏了。”


    “對啊,才三天而已,還沒收到。”


    山下強自辯解。久遠寺老人看到他那個樣子,微微突出下唇,不服且自嘲地說道:“你們或許不曉得,但我對自己的事清楚得很。就像你們知道的,我就是去年夏天引發軒然大波的醫院院長。許多人陷入不幸,也死了好幾個人,還有人受傷,最後隻留下我一個人。所以東京警視廳和檢察廳裏,有一大堆關於我的情報。我不知道那是調查記錄還是口供筆錄,不過同樣的事,我钜細靡遺地說了不下三十次,文件應該多到抬不動了才是。”


    “這……前陣子也聽說了。”


    “所以,報告書裏應該也有提到菅野。你們自己去讀吧,我不想說。”


    “那個人是那起事件的關係人嗎?”


    “算關係人嗎……?唔,沒有直接關係。因為事情是發生在他失蹤的時候,是他埋下了事件的種子……不,他也算是關係人吧。”


    “他是凶手嗎?”


    “凶手是我。”


    “什麽?”


    “意思是,我等於就是凶手。凶手什麽的,那起事件裏根本沒有什麽凶手。”


    “沒有凶手?你涉入的是‘雜司穀嬰兒連續誘拐殺人事件’吧?凶手沒有被逮捕嗎?”


    菅原答道:“在我的記憶裏,凶手沒有被逮捕。而且關於嬰兒誘拐殺人,事件本身似乎甚至沒有被報道出來。被報道的好像是意外還是自殺,我不清楚。喏,轄區的次田就記得三流雜誌寫些卑俗的中傷報道大加炒作,鬧得人盡皆知。所以,可能還沒有解決。”


    ——你沒聽說過我嗎?


    今川想起久遠寺老人在初次見麵時曾經這麽問。如果曾經經曆過這樣的事,也會忍不住想問吧,今川現在才想起。山下問道:“沒有解決嗎?”


    “已經解決了。對吧,榎木津?”


    久遠寺老人征求偵探的同意。今川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但久遠寺老人會如此信賴榎木津這人,似乎也是因為當時之事。


    然而受到信賴的偵探似乎處在就快打瞌睡的狀態,不僅是半眯眼,根本隻剩下三白眼地說:“沒有我出馬還解決不了的事件。”


    “胡說八道,沒有凶手哪叫做解決?”山下不服氣地說。


    “那是……哎,等報告到了你們就知道了,警察不會對自己人扯謊吧。”


    “唔,就算東京和神奈川再怎麽交惡,同樣都是警察,送來的不可能會是作假的報告書……唔,這事就先算了。可是啊,做醫生的有可能會跑去當什麽和尚嗎?菅原?”


    “這個嘛,有可能吧。老是把人體切切割割的,也會感到空虛吧。像我複員之後,也曾經想要剃發出家呢。”


    “你這個人很不科學,我可以了解那種心情。但那是小兒科啊,怎麽說呢……久遠寺先生,你能夠了解菅野的心情嗎?他放棄了科學,投入了宗教,對吧?”


    “沒有哪個蠢蛋會放棄科學的。要是有的話,一開始根本就沒有科學精神可言,信仰不可能拿來取代科學思考。菅野不是厭倦了當醫生,而且是厭倦了勝任不了醫生的自己。別把這給搞混了,刑警。”久遠寺老人飄飄然地激昂道。


    山下也不反駁,有些喪氣:“可能吧,我已經聽夠這種話了,和尚的歪理都快把我搞得消化不良了。對了,久遠寺先生,你是做哪一科的?”


    “我到去年為止,一直都是婦產科醫生,不過本來是外科。”


    “這樣啊,那菅野的症狀你也診斷不出來吧。”


    久遠寺老人突出下唇,把身子往後挺:“他是什麽樣的症狀?你們說他變得凶暴,非常嚴重嗎?”


    “昨天大鬧了一場,反抗得比走投無路的強盜更凶狠。剛才我也說過了,他待在那座漆黑的洞穴裏頭似乎就很安靜,可是隻要走到外麵一步,就完全無法應付了。這樣是生病嗎?一開始我也覺得那種待遇太不人道,但是他那個樣子,和尚們也不知該如何處置吧。昨天實在恐怖極了。對吧,菅原?”


    “太恐怖了,不,真的很恐怖。對了,那個人到底幾歲了?”


    “他比我年長七八歲。今年應該七十左右吧。”


    這樣說的話——今川想起多餘的事來——久遠寺老人才六十二三歲而已。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多了。今川原本還估計他應該已經七十歲了。


    菅原發出驚訝的聲音:“什麽!七十嗎?那種年紀,手臂又像枯枝一樣,哪來的那種蠻力?有個警官還被打成了腦震蕩呢。”


    “那種症狀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山下回答了這個問題:“好像因某事造成了發病的契機,聽說從那之後就一直這樣。至於是什麽事,目前還沒有半個和尚願意吐實,現在也還在偵訊這方麵的事。他們嘴巴牢靠得很,堅稱跟這次的事件無關。”


    “應該是沒關係吧?他都被關起來了。”


    “可是昨天他擅自跑出來,大鬧了一場呢,不能保證之前也沒有出來過。說起來,和尚對警察隱瞞事情的態度太可疑了。他們隱匿了菅野這個人的存在,教人不起疑心反倒奇怪吧?”


    “因為沒關係所以才沒說吧,或許他們覺得這是寺院之恥。這當然不是什麽值得稱讚的行為,也教人提不起勁說吧。”


    “你說這什麽話啊?在警察麵前,不做任何虛偽的證詞,才是善良國民的常識。”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與犯罪無關的事,一句話都不透露給警察,


    才是百姓的誌氣。那你是在……懷疑菅野嗎?”


    “當然懷疑啦,因為那個男的那個……精神異常,所以……”


    “所以把屍體倒插在廁所裏、在暴風雪的夜裏爬上屋頂都沒什麽好奇怪的——你是這個意思嗎?把什麽事都當成是異常者幹的當然既省事又方便,但這不會太單純了嗎?這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哪。”


    “不,事情應該很簡單。犯罪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很單純的,隻是很難找出頭緒罷了。這就像九連環一樣,隻要抓到竅門就簡單了,我認為菅野就是這個關鍵。”


    “哦?的確,我過去涉入的事件也很單純哪。我想聽聽你這麽說的理由。”


    “這座寺院的和尚太過冷靜了,因為他們有菅野這個秘密武器。就算找到了指紋等決定性的證據,如果菅野是凶手,其他的和尚就可以置身事外。昨天夜裏那個叫桑田的和尚嚇得逃跑,但我覺得他的嫌疑也很重。感覺他像是知道會發生騷動,所以逃跑了……”


    確實。昨晚下山途中,桑田常信非常害怕。但論害怕的話,看在今川眼裏,那個小個子的小說家看起來更要害怕得多。


    “而且那個菅野越獄大鬧的時候,和尚們慌亂得不成樣子。因為那完全事出突然,安全裝置鬆脫了,所以他們才會驚慌失措。之後,和尚們變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警部補先生,你這番話真是讓人搞不懂是有道理還是沒道理哪。如果菅野是凶手,就算他從牢裏跑出來,和尚們也用不著慌亂或動搖啊。根本不必隱瞞他的存在吧?反倒是把他當成代罪羔羊送出去,才能夠保證其他和尚的安全啊。”


    “這……所以菅野是聽從某人的命令行動的。”


    “要遙控瘋狂的人是很困難的。”


    “或許是佯狂。”


    “佯狂?”


    “假裝瘋癲是吧?”榎木津突然大叫,“哈哈哈哈,這點事我也知道。可是那個人是真的喲,社長。”


    “你怎麽會知道!”


    “當然知道啊,你是睜眼瞎嗎?”


    “你、你太失禮了!”


    “且慢且慢,別這麽生氣,大人物要穩重點。榎木津也是,就不能說得委婉一點嗎?可是山下,就像榎木津說的,如果菅野是佯狂,為什麽要做出那種擺置屍體的怪誕行為?”


    “如、如果他是佯狂的話,就像這個人說的是裝做瘋癲的樣子,那麽一切都是裝出來的,那些手腳也是為了讓人這麽以為的……”


    “為什麽非得讓人這麽以為不可?”


    “那當然是因為……”


    山下一瞬間閉上了嘴,久遠寺老人趁機說:“哪有什麽因為不因為的。”


    “如果菅野真的是精神異常,那可以理解。可如果不是這樣,而且盡管不是這樣,卻要裝做這樣的話,不就等於是在宣稱那些有如異常者行徑般的屍體擺置是自己幹的嗎?如果要偽裝成是異常者的所作所為,就必須表現得不像是一個異常者才行吧?如果照這樣想,菅野果然是真正的異常者,是他逃獄之後獨自犯的案。”


    “啊……呃……是啊。我明白了,這是其他的和尚為了嫁禍給菅野,而做出異常的擺置……”


    “那也說不通。”


    今川聽不下去,開口道:“不管是菅野先生單獨犯案說,或是真凶另有其人,想要嫁禍給菅野先生的說法,在這個情況下都說不通。若是那樣的話,那麽真凶的偽裝手法是失敗的。”


    “失敗?為什麽?”


    “因為菅野先生的外形不管怎麽看都不像個和尚。明治以後,和尚可以蓄發,東京等地也有不少和尚發型和一般人相同,但是那些和尚身上也都穿著袈裟。換句話說,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和尚的基準是服裝,再不然就是發型,如此罷了。”


    “那又怎麽樣了?”


    “飯窪小姐看到的疑似凶嫌的男子是個和尚。”


    “所以那又怎麽……”


    山下露出厭倦無比的表情。今川接著說:“在夜晚的暴風雪當中,就算有室內燈,依然非常陰暗,視覺辨識度非常低。然而飯窪小姐卻在一瞬間就看出那是個和尚,我認為這是因為那個人穿著像袈裟般的衣物——雖然穿著袈裟應該沒辦法爬屋頂——但至少不是穿著西服。而且最重要的是,對方是剃發。除此之外別無他想了。若非如此,飯窪小姐是不會認為對方是個和尚的。但是服裝姑且不論,菅野先生留著頭發,所以爬上屋頂的應該不是菅野先生。而如果這是有人想要栽贓給菅野先生而動的手腳……”


    “隻能說是失敗了,原來如此啊。”


    “所以起碼菅野先生不是棄置了稔和尚屍體的凶手。至於其他,我雖然不了解,但我覺得不會隻有樹上棄屍事件是別人所犯下的罪行,換言之,那並不是依照狂人的理論所做出來的瘋狂行為。”


    “這樣嗎?不,我覺得這有待商榷,而且飯窪的發言是否值得信賴也很可疑。”


    久遠寺老人說道:“山下先生,你又不是哲學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懷疑就是好的。像那樣懷疑所有的證詞,會沒完沒了的。例如說,包括警察在內的我們大家都不認識生前的小阪了稔,連那具屍體是不是真的小阪都不曉得啊。隻有這裏的和尚們說是而已。如果從這裏開始懷疑,或許這座寺院裏還隱藏著呈報人數以外的和尚呢。和田慈行搞不好也不叫這個名字,什麽都不能相信嘍?”


    “不會有那種事的啦……對吧,菅原?”


    “對,除了撒謊能夠得利的人以外,是不會有人說謊的,久遠寺先生。看破對方的謊言,使其自白,就是刑警的工作,所以懷疑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你們不就輕易相信了那些你們覺得應該不是謊言的部分?或許就是這些部分有利害關係啊。總之,那位小姐非常害怕。怕成那個樣子,是沒辦法扯謊的,相信她吧。”


    “那樣說的話,桑田常信也很害怕啊。”


    “哦,今早吵著抓老鼠的時候,我看了一下他的房間,他好像真的很害怕。也相信他吧。”


    “這哪能當成基準?對吧,菅原?”


    菅原稍微晃了晃那張粗獷的臉。


    感覺上山下變得極度依賴菅原。


    根據今川的記憶,一開始在仙石樓時,兩人應該是針鋒相對的。他們到底是以什麽樣的形式締結了信賴關係,今川很感興趣。


    久遠寺老人問道:“先不管這個,那個讓菅野變得瘋癲的事情,雖然還不知道詳情,不過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他是從什麽時候變成那樣的?”


    “聽說是去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啊……”久遠寺老人說道,沉默下來。


    “聽說在那之前,他是個非常循規蹈矩的和尚。因為他還當上了……典座是嗎?聽說那是個很了不起的職位。他短短三四年就出人頭地到那個地位了。”


    山下的說明似乎傳不進老醫師的耳裏。


    總覺得狀況變得有些奇妙。直到剛才為止,還吵著要逮捕還是被逮捕,但是現在這種狀況要說是妨礙公務也頗為奇怪。山下可能也這麽想,他隻叮囑三人要盡快回去,不要在寺院裏亂晃,就打算離開了。


    久遠寺老人開口道:“山下先生啊。”


    “怎麽了?”


    “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和菅野兩個人單獨談談?隻要短短三十分鍾……不,十五分鍾就行了。拜托你。”


    “可是那家夥不會說話啊,就算說了也聽不懂。”


    “沒關係。”


    “就算你說沒關係……你很可疑,那家夥更可疑,我不能允許你們單獨會麵。”


    “為什麽我很可疑?”


    “你有可能是共犯,或者是幕後


    黑手,這有十二分的可能性。”


    “你竟然想得出這種事!今天可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座寺院哪,你就不能相信我嗎?”


    “嘴上要怎麽說都成。菅野或許就是你送進來的間諜……老鼠也說不定哪。不,這是有可能的事。嗯,原來如此。”


    山下似乎想到了什麽。


    “什麽跟什麽啊?我何必做這種事?菅野關在連電話跟信件都收不到的寺院土牢裏,我要怎麽跟他聯絡?”


    “隻要想就辦得到。年輕的雲水都會去鎮裏托缽,進行募款。聽說他們會到湯本或元箱根一帶。其實那裏麵還有一隻你放進來的老鼠,隻要把雲水當做傳令兵使喚,就能夠通訊聯絡了。從仙石樓的話,外出砍柴的途中一下子就去得了……”


    山下“啪”地拍了一下手。


    “哦,所以你才要逗留在仙石樓是吧?菅野發瘋被關果然是裝的,這是為了讓人認為他不可能下手。隻要關在牢裏,就不會有任何人懷疑他了。然而實際上雲水卻依照你的指示打開門鎖讓他外出……”


    山下可能是因為胡思亂想意外地說出個道理而感到高興,他人就這麽站著,開始演說起來了。久遠寺老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偷偷瞄了今川一眼,聳了聳肩。


    “你是不是對小阪和大西有個人的恩怨?你的殺人計劃從戰前菅野入山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卻因為某些理由而中止……是因為戰爭嗎?八成是戰爭吧。然後你要菅野殺人……哦,出現在仙石樓的和尚就是你自己吧,你那顆頭跟和尚沒兩樣嘛。”


    “啊,囉嗦啦,我的確是個禿子,卻是個爬不上屋頂的老頭子啊,我才沒那種體力。而且我何必等到這種時候才下手?戰後到今年都已經第八年了。”


    “這我怎麽知道。不過你不是說你碰到了別的事件?你說過吧。就是因為那個。”


    “你不該當警官,應該去當作家的,會寫出比關口更有趣的作品喲。唔,聽起來似乎是碰巧說得通。不過那我問你,為什麽菅野會在昨天大鬧?那也是我指示的嗎?”


    “如果說他的大鬧,是一種sos信號怎麽樣?因為秘密快被揭露,所以大鬧,於是你間不容發地趕過來……”


    “我才不知道他大鬧這回事,我根本無從得知啊。而且那樣的話,我何必要他用那種陸異的方法殺人?或者是我幹嗎要那樣殺人?”


    山下突然沉默了。“就是這個,總是碰到這個瓶頸哪……”


    銳氣受挫了。


    菅原站著說道:“山下兄,關於這位久遠寺先生,就等報告書來了再說吧。那時那邊的偵訊應該也結束了,鑒識也已經回去了,派個警官監視出口就行了。”


    “是啊,可是萬一他們商量要如何湮滅證據或串供的話……”


    “沒關係的,隻要他們跑不掉,做什麽都無所謂,反倒有可能露出馬腳。就算證據全都燒掉了也沒關係,我會逼他們自白的。”


    “我不管你們要怎麽處置,隻要你們允許我見菅野,我就在這裏等著。我問心無愧。”


    “是嗎?那你就在這裏乖乖等著吧。”菅原撇下這句話,和山下一起離開房間。


    刑警們出去後,榎木津立刻躺倒下來。


    “啊,怎麽這麽麻煩呢?這裏是個壞地方。”


    “怎麽啦,榎木津?你知道些什麽了嗎?”


    “已經知道啦,那個孩子是妖怪,那個和尚空空如也,簡直是個人偶。不……那是……哎,算了。”


    在榎木津看來,阿鈴像個妖怪嗎?對今川來說,不管是阿鈴還是慈行或榎木津,看起來都不像是和自己相同的人類,全都是妖怪人偶。這三人當中,毋寧說慈行是他最能夠理解的。


    “凶手……怎麽樣呢?”


    “沒有凶手。”


    “沒有凶手?”


    “對!”榎木津說完,翻過身去背對他們。


    確實,這番意見似乎比任何人的看法都更切中要點——今川這麽認為。


    久遠寺老人望著榎木津的背。即便見識到如此慘不忍睹的偵探行動,老醫師似乎依然未對偵探感到失望,他的視線沒有失望的感覺。老醫師為何會對這名怪人寄予如此深厚的信賴?今川感到難以理解。


    那起事件。


    是因為那起夏天的事件嗎?


    “老先生,那起所謂夏天的事件指的是……”


    今川頭一次想詢問這件事。在這之前,今川隻對眼前老人的表麵有興趣,對他的內心世界則漠不關心。這不僅是針對老人一個人,今川對幾乎所有的事物,一直都是采取如此的態度。今川認為反正內心世界是不可能了解的,所以一直放棄去理解。他並非改變了主張,硬要說的話,或許是與泰全的對話影響了他。


    “那是個令人難過的事件嗎?”


    老人縮起下巴,“噢”了一聲。


    “今川,說難過的話,那當然難過了。我啊,在那起事件裏,幾乎失去了與人生有關的一切,不管是回憶還是財產還是家人,一切的一切。不過那全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自作自受。就算抱怨死人也沒有用,反而就算是道歉,死人也不會原諒我。但是啊,我一直以為菅野也已經死了,然而……菅野還活著。”


    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輸了比賽——是這樣的事件。前些日子老醫師曾這麽說。


    當時今川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到了現在,他才想到或許老人內心所受的傷比想像中更為深重。如果真是如此,久遠寺就是個極為堅強的人。或者隻是今川感覺不到他軟弱的部分而已?


    “老先生說菅野先生種下了那起事件的因,這到底是……”


    久遠寺老人縮起下巴,一張臉漲得宛如達摩不倒翁般赤紅,雙手抱胸,垂下頭去。


    “菅野以前究竟做了些什麽,老實說,沒有人明白,隻是臆測罷了。所以我才想問他,或許是他導致的。不,應該是這樣沒錯。但是我……我並不打算把一切都推給菅野,責備全是他害的。我隻是有一點……有那麽一點,希望他了解我的心情。”


    今川什麽也沒說。


    因為他覺得這並非自己能夠幹涉的領域。


    一會兒之後,英生來了。


    “打擾了。”


    他送茶來了。


    感覺有些無精打采。視同師父般景仰——雖然今川不知道是否真的景仰的僧侶接二連三過世,今川覺得這也難怪。像今川,盡管隻認識了泰全短短幾小時,但泰全的死卻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打擊。更何況是長年共同起居生活的人,即使感情並不那麽融洽,也應該會感到難過吧。


    今川向久遠寺老人介紹英生,接著叫醒開始打鼾的榎木津。榎木津一度翻身平躺,接著以活動寫真[注一]裏波利斯.卡洛夫[注二]所飾演的怪物般的姿勢猛地起身,盤腿而坐。然後他望向英生。


    與偵探四目相接的英生害怕得全身僵直,捧著茶的手在發抖。


    “情人吵架嗎?”


    “……”


    “你被打了吧?”


    “不,這……”


    “很痛吧?”


    “咦?”


    “你在說什麽啊?榎木津。”


    “沒關係的,熊崎先生,這個年輕和尚好像有什麽話想說。這裏沒有警察那種凶惡的人,也沒有和尚那種恐怖的人,可怕的隻有這兩個人的臉而已。喏,說吧。如果說來話不長,我就聽你說吧。喏,說說你那右手的淤傷和嘴角破掉的理由吧。”


    “這、這是……我在行缽中犯了錯,所以被罰策責打了。”


    “罰策?”


    “就是剛才那東西,你也看到了吧?”


    “剛才?什麽東西?”


    “喏,就是在三門那裏,慈行和尚拿板子打老人不是嗎?你不是也在嗎?”


    “老人?我沒看見呢……”


    這麽說來,榎木津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阿鈴身上,或是阿鈴的去向,直到今川拉扯他的袖子,在那場騷動之間,他一直出神恍惚著。不過連發生在眼前的大騷動都一點記憶也不留,這個人的腦袋究竟是什麽構造?


    “可是這個人不是被板子打的。”


    注一:電影的舊稱,翻譯自motion picture一詞。電影於一八九六年傳入日本後,便以這個名稱被介紹,一直延用到一九一?年代。


    注二:波利斯.卡洛夫(boris karloff,一八八七~一九六九),英國演員,因演出《科學怪人》中的活死人怪物而一舉成名的恐怖電影巨星。


    “什麽?喂,過來,讓我瞧瞧。”


    久遠寺老人伸出手去,英生立刻用力縮回自己的手,說:“不、不必了。”


    很羞澀的動作。


    “不必客氣,我是醫生。”


    “您是……醫生嗎?”


    “是啊。你討厭醫生嗎?哦,我並沒有男色的興趣,所以放心吧,我並不是想要握你的手。”


    “啊……”


    英生輕輕伸出右手,老醫師用雙手撐在底下似的輕輕捧起。


    “這很嚴重,一定很痛吧?好嚴重的挫傷,感覺不像被警策打的。是跌倒撞到門板了嗎?這裏痛嗎?這裏呢?”


    英生並不出聲,而是微微扭曲嘴角和眉間來表現疼痛。


    “骨頭似乎不礙事,可是要是不好好治療,連東西都拿不動吧。不過我手邊也沒有藥膏貼布之類的,這兩三天不能動到手喲。”


    “這……不行。”


    “怎麽會不行?受了傷就該療養啊。”


    “我還有……作務要做。”


    “我不知道什麽錯誤失誤,但是隻要受了傷,連吉田茂[注]也會休息的。在歐美,沒有人受了傷還要勉強工作的。勤勞是件好事,但是凡事過了頭……”


    “這不是勤勞,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是工作,而是修行。我不是在勞動,隻是生活而已。感謝您的關心,請不要再管我了。”


    英生低下頭來。


    “或許師父是這麽教你的,但身為一個醫生,我不能就這麽算了,要是手不能動了怎麽辦?”


    “菩提達摩的弟子二祖慧可為了向觀壁的達摩求教,斬下自己的左臂獻給他。求道的決心,份量遠重於一條手臂,不能夠為了這一點小痛而怠慢了修行。”


    “我不知道什麽這樣那樣的,我去跟你的師父交涉。這世上哪有什麽東西是甚至要斷手斷腳才能學到的?”


    久遠寺老人準備站起來。


    “你的師父是叫什麽的和尚?”


    “是……”


    英生是中島佑賢的行者。


    今川正想這麽說,卻注意到英生正以有些濕潤的瞳眸注視著自己……


    不,英生頸項一帶那白皙粉嫩的肌膚纏繞附著似的烙印在視網膜裏……


    今川吞回了要說的話。


    久遠寺老人叨念著“這到底是怎麽搞的”,完全站起來了。


    “說起來,菅野的待遇也好,對仁秀老人的態度也好,還有這個英生,實在是太過分了一些。我非常讚同信仰,也認同世上應有眾多價值觀,但是人類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尊重。無視於人類尊嚴的思想或行動,與迷信迷妄之類沒有兩樣,我要加以粉碎。”


    “最好不要,”榎木津製止,“你不行的。”


    “什麽意思?”


    注: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日本大正、昭和時期的政治家,曾任外交官及日本首相。


    “不過小和尚,勉強自己也不好。”


    “什麽?”


    “下次再被打,你的手會斷的。”


    榎木津說道,慵懶地重新轉向英生那裏。接著他瞥了一眼今川說:“你很惡心喲,大骨湯。”


    雖然不知道榎木津是什麽意思,但今川覺得被說中了痛處,難得地臉紅了。不過,這也有可能單純地是在批評今川的外表。


    “喏,就連那個生著一張怪臉的人也有羞恥心這玩意兒,所以你這種分不清是少年還是青年的小和尚會感到害羞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不過不可以逞強。”


    “我……沒有逞強。”


    “真是不成熟,你以為我是什麽人?”


    “呃……”


    “這裏不適合你,出去吧。你不想出去,是嗎?”


    “您是在……”


    英生從正麵望向榎木津的臉……


    看呆了。


    榎木津銳利地瞪著英生說道:“這樣嗎?我知道了,所以你才不想出去是吧。那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了,不用管他了。讓他折斷一隻手也好,豪德寺先生還有大骨湯都別理他了。茶我們會喝,你快點回去擦你的地板吧。”


    “這是在說什麽啊,榎木津?”


    豪德寺——久遠寺老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說。英生則像隻被蛇瞪住的青蛙般,嚇得動彈不得。


    “你在做什麽?英生……?”


    “佑……”


    英生敏感地對紙門另一頭傳來的聲音作出反應,跪坐著反射性地改變方向,深深俯首。


    “佑賢師父!對、對不起。”


    佑賢站在那裏。


    “沒事,隻是你出去送茶,遲遲不歸,現在又是這種狀況,我忍不住擔心起來了。沒事嗎?”


    “什、什麽事都……沒有。”


    也因為久遠寺老人恰好是站著的,他麵對佑賢,挺起胸膛。兩腳微開,也就是所謂如金剛力士般的站姿。


    “怎麽可能沒事?你是他師父嗎?這名青年僧受傷了,而且是會妨礙到日常起居的重傷。強迫傷員進行過度的勞動,教人不敢恭維呢。”


    “你是……傳聞中的偵探嗎?”


    “偵探是我。”榎木津盤腿坐著說道。


    “哦?”


    佑賢將有如岩石般的臉轉向榎木津,放低重心,打量似的端詳他。久遠寺老人用一種看到什麽肮髒東西的視線看著他的動作,說:“我是醫生。”


    佑賢將視線轉回久遠寺老人。


    “哦,認識博行師父的就是你嗎?我從慈行師父那裏聽說了。我是維那,中島佑賢。”


    “我認識的是菅野博行醫生,不是什麽博行師父,也不是瘋和尚。竟然把人關在那麽肮髒的地方,佑賢師父,這裏究竟是什麽鬼地方!”


    佑賢閃躲久遠寺老人的話鋒似的屈起身體,捉起英生的右手。


    “你受傷了?哪裏撞到了嗎?”


    然後他卷起英生的袖子,檢視變成青黑色的傷處。


    “哦,這樣子連作務也沒辦法進行吧。為什麽……”佑賢把臉湊近英生的右耳,“不告訴我?”


    英生微微張口,隻有一雙眸子橫向移動,望向佑賢堅毅的臉。


    榎木津用那雙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望著這一幕,開口道:“因為是被你打的吧?”


    “什麽?你說……英生,你說了什麽……?”


    “你還想打他是嗎?那個年輕和尚堅強得很,一個字也沒提起你的事。”


    佑賢揚起三角形的眉毛,目不轉睛地盯著英生的側臉,接著站起來瞪住了榎木津。榎木津撇著頭。


    “為什麽我非打英生不可!你這個什麽偵探,血口噴人也該有個限度。你是看到僧人被警策敲打,才以為禪僧全都是暴力分子吧。你這種行為,就叫做蜀犬吠日!”


    “京極說禪是不能夠用語言傳達的,不過他應該


    是把用語言講不通搞錯了吧?不管你說什麽,我也聽不懂你在念什麽經,才不在乎。喂,大骨湯,用中國話跟他反駁幾句啊!我聽說和尚有個不可以說謊的規矩是吧。不對嗎?”


    “聽說叫做妄語戒。”


    “喏,不就有嗎?你不就犯了那個什麽戒嗎?”


    “我犯了妄語戒?什麽時候?我說了什麽謊?”


    “無時無刻、對你自己!為什麽隱瞞?那種事又有什麽關係?那在下界根本沒什麽好稀罕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什麽的無所謂!”


    佑賢沉默了。


    榎木津無聲無息地站起來,繞過英生,來到佑賢麵前。


    “看著。”


    說完之後……


    他揍了佑賢的臉。


    佑賢忍耐痛楚似的,麵朝側旁好一陣子,結果就這樣默默無語地後退,背對榎木津靜靜地走了出去。


    “呃……喂!榎木津!”


    英生和久遠寺老人都呆住了。


    當然今川也一樣,連話都說不出來,也完全無法動彈。


    榎木津也若無其事,用一種泰然自若的聲調說:“小和尚,用嘴巴說不明白的時候就要這麽做。會打人的暴力狂,就算被打也是活該。喏,接下來就隨你的便吧。”


    這實在不像是平常胡亂捶打懦弱小說家的人會說的話。


    “太……”英生說到這裏,突然語塞,用力鞠了一個躬後,逃也似的離開了。


    不管是太感謝了還是太可怕了,總之他一定是想到了什麽不適合禪僧說出口的話吧,今川這麽認為。


    久遠寺老人確認英生關上外門後,一張臉漲得像燙章魚一樣,逼問榎木津:“榎木津,這是怎麽回事?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你那樣的行為都太糟糕了吧?”


    “哎,不會有事的。隻是我不喜歡那樣的。”


    “可是你怎麽會知道打他的是佑賢?啊,你看到了……什麽嗎?你看到什麽了?”


    “哪有什麽看到不看到的,你不也看到了嗎,碑文穀先生?”


    “看到什麽?我跟你不一樣,什麽都看不到。今川,你看到什麽了嗎?”


    今川說出自己的所見所聞:“佑賢和尚本來好像不知道英生受傷的事。盡管如此,他卻什麽都沒問,就抓起了英生的右手卷起袖子。就是這裏不對勁。如果佑賢和尚知道英生的右手挫傷,為什麽要裝作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話,又怎麽會知道是哪裏受了傷?老先生隻說英生受了傷,但沒說是右手,也沒說是挫傷。我看到的隻是如此罷了。”


    “哦,我的確是有說受傷,但是也隻說了這樣而已哪!”


    “大骨湯說的沒錯。他明知道,卻佯裝不知。如果是因為害羞也就算了,但視而不見是不對的,不應該。”榎木津高興地說。


    發生了……什麽事吧。


    今川思考。佑賢被打的態度顯然不自然,那種不自然,正好證明了毆打英生的其實是佑賢這件事。那麽為什麽?有哪裏不對。榎木津說的“說謊”,指的並不是佑賢隱瞞他毆打英生這件事。


    越想結論逃得越遠。


    今川覺得隻要停止思考,真相瞬間就出現在眼前。但是一旦認識到那就是真相,被認識到的真相與本來的真相之間,又會產生出無法彌補的分歧。


    發生了……什麽事嗎?


    久遠寺老人縮起下巴,搔著禿頭問:“那……與事件有關嗎?”


    “無關吧,而且跟修行還是宗教什麽的也沒關係吧。還是有……這問題就去問京極吧。啊,開始無聊了,我去散散步。”


    榎木津說著“難得站起來了,我才不要再坐下”,然後大步走了出去。在寺院裏亂逛的話,會被警察斥責——就算這麽勸阻應該也沒用。反正他打一開始就沒在聽警察說話,就算聽到了也不會聽從吧。


    榎木津人一不見,突然就有了一種虛脫感。


    今川覺得有點尷尬,但也沒有話對老人說,不曉得今後該何去何從,隻好望向榎木津一開始在看的雕花橫楣。


    是沒見過的樣式。


    今川沒有深思。


    老人扭著脖子,似乎正在想事情。他的外表看起來堅毅,但並不頑固,是個通情達理的老爺爺,然而那顆禿頭裏卻充盈了今川無從理解的悲傷事件嗎?但是就算不說出口,一旦這麽去想,又覺得似乎不太一樣了。


    “今川。”


    “是。”


    “怎麽樣,咱們也學偵探去散步好嗎?”


    “可是警察……”


    “弄個不好,一出去就會給逮住了。要是被逮住就被逮住吧。”


    “這……”


    “對吧?哎,總覺得把你給卷進來,有點過意不去,不過你就把這當做是從軍時代有個怪長官所帶來的悲劇,死心吧。”


    “好的。可是本來一開始我才是關係人,所以這算是彼此彼此吧。”


    “這樣啊。你清楚寺院裏的地理位置嗎?”


    “知道某些程度,不過我也不曉得從哪裏到哪裏才算是寺院裏。”


    “很足夠了。走吧。”


    “去哪裏?”


    “去見那個老人家……叫仁秀嗎?去見那個人吧。”


    “為什麽?”


    “去問菅野的事。和尚們連對警察也不肯透露,而且慈行也說了那個長袖和服姑娘發生過什麽事不是嗎?”


    “啊……”


    今川也很在意阿鈴的事。


    屋外還是老樣子,沒有人在。


    今川除了知客寮以外,隻去過內律殿和理致殿,還有禪堂和旁邊的建築物而已。他沿著回廊行走時看過食堂和佛堂,不過因為沒有一同采訪,所以並未進去過。


    根據飯窪的陳述,仁秀的草堂就在大雄寶殿後麵的旱田再過去的樹叢裏。


    筆直生長的樹木,使得空間顯得無比莊嚴。沒有多餘的色彩,再加上氣溫偏低,這一切要素都無限提高了精練風景的完成度。


    “好沉靜。”


    “什麽?”


    “不覺得沉靜嗎,在山裏頭?”


    “這樣嗎?”


    “我長期以來一直住在石頭蓋成的建築物裏,嗅的盡是藥品的臭味,這種環境對我來說很新鮮,好清淨哪。”


    “可是這裏是殺人現場。”


    “是啊。雖然對死人過意不去,但我覺得在這座山裏,那也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就像是埋沒在悠久曆史當中的、無名的個人的死。”


    “這……我有點了解。”


    “所以或許用不著我們拚命追查哪。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夠如此。”


    久遠寺老人仰望著大雄寶殿的屋頂。


    今川主觀認為,禪是沒有色彩的。


    這當然是受到水墨畫之類的印象所影響,既沒有深刻的意義,根據也很薄弱。不過不管怎麽樣,禪對今川來說就是沒有色彩的。即使有顏色,那也是有如夢中的色彩,無論是紅是藍,終究不過是黑色的變異,隻是稍微偏黑、偏白或偏灰罷了。


    黑白當中的“色彩”——阿鈴。


    那是異物嗎?不,不對。


    “那個叫阿鈴的女孩……”


    “哦,她跟我們想像的差距頗大呢。今天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她,但她的智能一點都不遲緩,她擁有十足的知性。我想她並沒有失去本性吧,反倒是相當理智。隻是教育環境不好……不,隻是環境不對。”


    “我也……這麽認為,但,雖然這麽認為……”——那個孩子是妖怪。——不可以去,今川先生。“但總覺得不明白她的真麵目。”“真麵目?什麽叫真麵目?今川,她的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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