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燈


    安潔莉娜·達雷斯從濺起的血花裏抬頭看到了死神的笑。


    在那個瞬間再無歸途這個意思輕輕敲打著她心裏的黑夜,幾乎同時她也回味過來這沉重的心跳聲如此熟悉,和失去巴內特男爵時一樣,和殺死第一個妓女時一樣,和此後的每一次回想時一樣。


    歸途早已遺棄了她,她甚至並不明確是在命運的哪一個分叉路口與之錯開。


    他站得筆挺,一如最上層的貴族一般優雅,眼睛被鏡片擋住看不到眼神。隻有嘴咧成了最誇張的弧度,牙齒被稀疏的光暴露出人骨一樣陰森的慘白。


    夜風吹起他的長發,對於安潔莉娜來說,像是有生命似的蔓延生長著的,捆縛人偶的黑色絲線,而那個眼神空洞四肢扭曲的人偶就是她本人。


    他踏著地麵的血水一步步走來,寒光在嘴角跳躍。她發出本能地尖叫之前,男人抬起右手豎起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示意她保持安靜。


    “晚上好,紅女士……”


    安潔莉娜猛然睜開了眼睛,條件反射地站起來。也許再晚一秒恐懼就會將她吞噬,連骨頭都不剩。


    迎接她的並不是夾雜著血腥味的黑暗,她繼續驚魂未定地喘息,拚命呼吸,想要平複節奏失控的心髒,汗水劃成一個弧度後,剛剛離開她姣好的臉頰。


    沒有完全拉上的窗簾透了一些陽光進自己家的書房,她想起這是一個很安寧的下午。


    空閑的時候,她也會在這樣的下午一個人躲在裏麵安靜地回想一些曾經屬於她的事情,盡管那並不一定都是好事,畢竟現實是一直在改變的。


    窗簾刷地被拉開,她不適應地擋住了自己的眼,嚇了一跳,像傳說中夜的寵兒,那種被人畏懼地稱為吸血鬼的物種。


    “您好像作了不太甜美的夢,紅女士。”


    執事的聲音響起在她的意料之外。


    安潔莉娜粗糙地整理了一下額前的劉海,僵硬地坐下,桌上的半杯紅茶已經看不到熱氣,如果不是精致的瓷器,她會以為那是一麵琥珀色的鏡子。


    “進來之前你有敲門嗎,格雷爾·薩特克利夫?”


    仿佛是被偷窺了心事,她有些焦躁地開口。


    “當然一一有哦。”


    執事把右側的窗簾掛好,帶著笑意。


    “我可是立誌要成為值得紅女士驕傲的執事的人。”


    “哼……”


    她收拾好了失態重歸優雅,將左腿疊在右腿上,轉過頭同時發出一聲輕嗤。


    他靠近她站定。


    “今天是去法多姆海恩伯爵家拜訪的日子。”


    安潔莉娜已經習慣被人稱作紅女士,英國老舊的貴族式社交往往都是華麗而疏離的,按照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虛偽,做作,每個人臉上都戴著厚厚一層麵具”,這句話應該來自很多年以前,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怎麽會連自己也想不起是什麽時候。而現在的她早已常常會對彼時的天真報以一種複雜的嘲笑。


    她帶著關切的神情略蹙著眉告訴她的侄子和他的執事她是多麽關心他,同時她自己在心裏笑著看這一場戲,稱讚自己精彩的表演:她跟那個十二歲的少年一起調查倫敦街頭被殘忍殺害的妓女,表麵上是一個一半代表正義一半為了鬧騰的無聊貴婦人,但她不會告訴他們真相。


    其實這才是最頂級的笑話。棺材店裏她突然對自己作出了這樣的評價。


    “您眼中您的侄子,是個怎樣的人?”


    回來的路上執事問她。


    眼前毫不遲疑地浮現了一個陰沉著臉裝成熟的少年,繼承了姐姐的容貌和那個人的冷靜。


    “和其他人一樣,我看到的也隻是個傲慢冷靜的天才。”


    她勾起嘴角想完成一個不善意的笑。


    “然而,無論如何他隻是個孩子。”


    她補充,隻有她的執事狡黠地發現她眼角轉瞬即逝的溫柔。


    她跟自己說她是恨他的,同時她也覺得這種恨很站不住腳跟,也許她是愛他的也說不定。


    “那麽,您想要認輸嗎?”


    格雷爾·薩特克利夫低頭,食指向上推眼鏡笑容因為嘴角漸漸誇張的弧度變得猙獰。


    紅女士望向別處。


    “……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最討厭紅色了。


    一開始隻是討厭遺傳自父親的紅色的刺目的頭發,她為此感到自卑和羞恥,那時候她常常衡量這種程度,比如說,如果可以擁有和姐姐一樣漂亮的亞麻色長發,她甚至願意像童話故事裏的人魚擁有行走在刀尖上的雙足。


    她討厭紅色,如果不是因為遇到了那個人,她甚至不會去沾總是和紅色相關的醫學,也不會有曰後的幸福與不幸,也許會渺小地微弱地靜靜在自卑中度過一輩子——盡管在很多年以後她回想起來也會認為其實那樣也並不壞。


    前任法多姆海伍伯爵永遠也沒辦法知道一句隨口說出的讚美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就如同他也不會知道會被多餘的女性漫長地愛戀著。


    也許是從來都隻敢在心裏向往,所以得知那個人選擇了姐姐,她並沒有想象中的痛苦。似是而非的膽怯卻伴著她走向了另一段幸福,她曾以為這才是真正屬於她的,被她找到了,就再也不會飛走。


    而令她吃驚的是,就算是幸福飛走了她居然也強顏歡笑地燦爛著。


    什麽時候發現這層偽裝已經到了一個極限呢,她渴望的她得不到的以及她得到之後又失去的被人肆意踐踏,如果再不找個人報複,一直以來層層積壓的煎熬也許就沒有辦法承受了吧。


    濺出的血花開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夜色中,點綴著格雷爾。薩特克利夫暴戾的表情,和初見時一樣危險。


    他說他很失望。


    可是人類本來就是這樣心口不一的矛盾生物。


    被電鋸一樣的死神鐮刀切開的感覺很奇怪,身體上痛苦不痛苦已經可以按下不表了,她看到回憶一幕一幕閃過。


    一早就想過可能會有如此下場,如果這樣就算是結束的話那也是很不錯的。至少最後以紅色作為謝幕時,她早就不再討厭紅色。


    “真是……諷刺啊……”


    季風


    孟加拉藩國的夏天炎熱而濕潤, 自己流淌的汗水在身上仿佛不會被風幹,黏黏膩膩的一層,整個天地間就像個燃了點火摻了點水的蒸籠。


    能得出這個結論,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在皇宮特有的無聊上。


    國都的街道熱鬧繁華,宮殿在平原上拔地而起,臣民匍匐膜拜,舉頭遙望時用上了最為羨慕的神情。依照一個俗套卻屢試不爽的經典定理,被萬眾瞻仰的皇室裏絕對會有人對皇家生活有所不滿,風雅點說就是高處不勝寒,通俗點說就是被忽略掉的一點寂寞。


    這個人就是孟加拉藩國第26王子索馬·阿斯曼加達爾殿下。


    錯落的足音飛散在空曠悠長的走廊裏,索馬百無聊賴地晃蕩到一處開闊的露台,他是一點都不喜歡他過於恢弘的“家”——不,他住的地方隻可以被稱作“房子”,而不是“家”——但唯獨就是喜歡上了這一小塊可以停留的地方。


    今年的夏天開始有些放肆了。索馬嚐試用手臂撐在圍欄上以承受上半身的重量,皮膚卻讓欄杆向上那一麵細致花紋燙得生疼。他咧咧嘴,用同樣被熾熱炙烤的右腳蹭了蹭左腿,不得已放棄一個輕鬆舒適的姿勢,叉腰挺直身子,抬頭向前方眺望。他發現這是個很大氣的動作。


    皇宮建立在恒河三角洲附近的石灘上,很大一塊地被恒河靜默地衝刷得平遠遼闊,看河水入海。


    恒河快匯入孟加拉灣的地方其實和海沒差什麽,同樣的水麵,河床幾乎隱沒不見,


    唯一不同的是一份磕長頭朝見的神聖感。


    索馬從來不曾懷疑過這條河存在某種讓人著迷的力量,他期待有一天這種魔力能引領他走出心靈的十麵埋伏。


    水流似乎有些太多,脈脈中帶著洶湧的趨勢,至少王子差一點被離他幾裏開外完全不相關的漩渦卷進去。沒有注意到烈日炎炎如何微妙地變得陰雲密布,黃豆大小的雨點急驟地打在身上才將他從錯覺中拉出。


    南方過來的季風到了。


    索馬·阿斯曼加達爾殿下遲疑一下,轉而張開雙臂笑起來,以孩童的方式開始一場新的遊戲。


    少女的腳被濺起的雨打濕,她站到他身後,帶著無論何時都一樣溫暖的笑:


    “找到您了,索馬殿下。”


    對於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淋個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需要因此受到特別的照顧,所以他盤腿坐在寢宮溫暖厚實的坐墊上,覺得一切都很多餘,比如擦雨水用的小毛巾,比如剛剛換下的衣服。


    他覺得自己被看管得太好,但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少女指法輕柔地為他擦幹頭發,他沒有拒絕或反抗,甚至連一點不情願的意思也沒有。他不想承認,可是他太寂寞了,他想要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他把她當成最親愛的姐姐。


    “王子殿下今天似乎很出神。”


    她溫柔地微笑,揣度了少年的心思。


    “……”


    他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平時並不是這樣的。


    少女也不再說話,若是在平日,她會講一些無關緊要的趣聞或段子,隻是這時如果再說下去,隻會徒增少年的渴望,而不能使他得到滿足。


    她心裏暗笑,她真是個“善解人意”的侍女。


    “米娜……”


    沉默許久他終於夢囈般地開口。


    “如果我努力做好一個王子,下次就帶我一起出去吧。”


    他轉過頭對她粲然一笑。


    許久許久以後,索馬·阿斯曼加達爾王子殿下才會真正慶幸這一次出遊是多麽正確的決定。


    那一日他拉著米娜快樂地跑著跳著,像隻過於亢奮的猴子。人往往會為僥幸得到的東西表現得更激動,換句話說就是厭倦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以後,覬覦所產生的快感遠遠大於那些事物實際所應該承擔的價值。


    他們是偷偷跑出來的,因為王子應該待在皇宮裏泡在那些官方認定的學問武藝中,而不是像個鄉野少年一樣到處遊玩。


    所以他羨慕著碰巧遇到的年齡相仿的少年。


    神官的兒子也對種姓製度最上層厭惡非常,他選擇的反抗方式是當個做壞事的惡人,也許在他眼裏這比道貌岸然的人“高尚”得多。可惜他父親並不這麽想。


    索馬興致勃勃地打算參觀下一個店鋪,衣服被人輕輕拉住。他回過頭看到米娜有些驚恐的神情,被她向後拉走,他順著她閃爍的眼神看到了一群肆意的少年。他們打他身旁湧過,即使是索馬也覺得他們喧囂得不像好人。為首的那個淡色的頭發很耀眼,一點都不刻意地流露出一些桀驁,他無意中往索馬這裏投來一瞥,那一刹那索馬覺得自己甚至渴求著這樣自由和熱烈的生活。


    像風暴一樣,像潮汐一樣。


    “你到底在看什麽!”


    “看什麽,小子!”


    索馬反應過來時,混混們已經離他不過兩三步路,他才想起這種人應該是喜歡四處滋事的。他臉上保持呆相,心裏卻開始興奮而毫無根據地盤算自己一舉打倒這群人、全身而退的幾率。


    好像被人拉著衣領提起來了,索馬才頓時感覺大事不妙。他以為對方的拳頭馬上就會落下來,於是本能地閉上了眼,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為首的少年撥開人群走來,對眼前衣著華麗卻麵帶豬相的索馬帶著七分嘲弄地一笑,然後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了。


    阿格尼那時候的名字還是亞爾薩德,心裏沒有對神明的信仰或對某個人的感激,隻有類似若幹年後被人稱作憤青的某種心態。他並不知道這是一種被歪曲的正義感,也沒有想過是不是應該把它導入他人普遍能接受的範疇。之所以放過那衣著光鮮的小小少年,也許也是因為他並不是壞人,而他也不像。


    後來索馬花了很大力氣來安撫米娜,才獲得了再一次溜出來的應允。


    城市裏很多人聚在一起圍觀,索馬擠進去湊熱鬧才知道是處決犯下種種暴行的犯人,他沒有興趣旁觀一場殺戮,擠出去之前一個不經意地回頭他發現了那個淡色頭發的少年。他的神態一樣坦然,看不出對死亡的恐懼。


    索馬想起上一次見麵,第一眼他就不認為他是個惡人。


    又一次季風從南邊登陸孟加拉灣,索馬依然站在露台上遠望,但身邊的人已經換成了阿格尼。


    “潮汐……今年的潮汐也會很盛啊。”


    索馬雙手撐在圍欄上,閑閑地說:


    “想米娜了。”


    ……


    “阿格尼,看完了今年的潮汐,我們就去把米娜帶回來吧。”


    索馬回頭,映入眼中的是一個對他最大程度上表示忠誠和崇敬的人。


    蝴蝶結


    小孩子喜歡某種東西總是喜歡打上自己的記號,如果這是個小女孩的話,那麽蝴蝶結應該算是一種非常典型的標誌。


    那麽我們可以從夏爾。法多姆海恩懼怕蝴蝶結的程度上可以粗略推出伊莉莎白.米多福特對他的喜歡程度。


    去法多姆海恩家的路伊麗莎白並不陌生,甚至熟悉到要經過多少個路口、哪一段路上的梧桐長得最筆挺都可以閉著眼睛回憶出來。但當她跳下穩當停在法多姆海恩家門口的馬車,站定,她想的並不是這段短短的小徑大跨步需要走多少步或者按照淑女的標準慢慢走又是多少步。一般來說這個時候,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某個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會使她忘記所有無關緊要的事情。


    “菲尼安菲尼安,你知道夏爾在哪裏嗎?”


    經過花園時她看到爽朗而迷糊的“我要為你剪剪枝聯防小組政委”暨園丁辛勤地為樹木噴農藥,但她認為那應該是除草劑。


    “啊,伊麗莎白小姐,歡迎您,但少爺並不在家裏。”


    菲尼安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麽請進屋坐吧。”


    “謝謝你菲尼安,我自己進去就好,請你繼續工作吧。”


    伊麗莎白有點失望地走向房子。


    “梅琳梅琳,你知道夏爾在哪裏嗎?”


    路過走廊時她碰到另一個爽朗而迷糊的人,“我要為你洗床單第一梯隊隊長”暨女仆,她想這真是個怪異的頭銜,因為這時候她還沒有學會暖昧這樣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詞。


    “啊,伊麗莎白小姐,歡迎您,但少爺出門了。”


    梅琳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麽請來茶室坐吧。”


    “謝謝你梅琳,我想一個人走一走,請你繼續工作吧。”


    伊麗莎白感到有些寂寞。


    “巴魯多巴魯多,你知道夏爾在哪裏嗎?”


    走進大廳時她正好遇見還是同樣爽朗而迷糊的“我要為你做做飯隊指導員”暨廚師扛著一些奇怪的東西,她覺得這大概是煮飯用的材料。


    “啊,伊麗莎白小姐,歡迎您,但少爺要稍微等一會才能回來。”


    巴魯多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麽請讓我為您準備一份精致可口的下午茶吧。”


    “謝謝你巴魯多……”


    她無精打采地像背台詞一樣順口脫出已經重複過兩遍的話時——


    “欵?你說他什麽時候回來?”


    一下子又像恢複了元氣。


    “如您所知我們家五點開飯,少爺會在此之前回來。”


    伊麗莎白看一看大廳裏巨大的時鍾,臉上終於出現了燦爛的笑。


    “謝謝你巴魯多!讓我們準備一下迎接夏爾的歸來吧!”


    心又快要跳出來,按捺不住。


    於是有了夏爾回家看到的那一幕。


    傭人們穿著奇怪的衣服,家裏紮滿洛麗塔風格的蝴蝶結,更可怕的是導致這一切的元凶正麵帶激動的笑容朝自己撲來。


    不管有沒有得到認可,伊麗莎白理所當然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對夏爾好。雖然有時候夏爾對名曰“可愛”的襲擊風暴有些頭疼,但畢竟他也並不指望一個正常的十二歲少女能像他這樣一個早熟少年一樣放棄對這些東西的興趣。


    伊麗莎白很少對此作出思考,她隻是把她覺得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和最喜歡的人一起分享,她覺得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都不會有什麽差錯,至於程度上,她自然是以為越多越好。


    她的媽媽認為夏爾還需要努力提升自己,這也使她有些惶恐,盡管她總是五條件地相信他。


    得知法多姆海恩家著火的那一天她抱著媽媽哭了很久,不知道怎麽辦,不知道如何是好,夏爾回來之前的那幾個月變成了她生命中最痛苦的回憶。


    她太喜歡他了,喜歡得想讓他穿上她認為最可愛的衣服,並在脖子上紮一個很大的蝴蝶結。


    “喂……夏爾。”


    伊麗莎白放下小叉子盯著精致的骨瓷碟子裏被吃掉了一部分的蛋糕,有些忐忑不安地開口:


    “伊麗莎白是不是被討厭了?”


    又是一個天朗氣清的下午時間,院子裏花開得很好。


    她不是很敢抬頭看他。


    她眼裏的夏爾優雅成熟,是個被人讚不絕口的天才,也是個令她欽慕不已的紳士。


    伊麗莎白不知所措地折著自己的裙角。


    “好像為夏爾考慮得還是太少了……”


    “呼……”


    年輕的法多姆海恩伯爵低頭抿一口香濃的紅茶。


    “完全沒有關係,美麗的淑女,反而是我應該向你致謝。”


    謝謝你是如此喜歡我。


    “菲尼安梅琳巴魯多,你們知道夏爾在哪裏嗎?”


    這一次快樂地跳下馬車,爽朗而迷糊的三人組列隊整齊地站在刷過莊嚴黑色油漆的鋼鐵雕花大門前。


    “伊麗莎白小姐,歡迎您。”


    順著三人的手勢,寬大整齊的白石板路的盡頭端立著微笑的夏爾,優雅的夏爾,她的夏爾。


    傍晚之前下了點雨,日落才見晴,空氣中浸染著一點蕭瑟。


    青石小徑走起來有點硌腳,被打濕的細碎青苔就算隻是零零落落也並不好走。少女麵無表情,不緊不慢地前行,臉旁邊的短發還不夠長度盤起來,也就跟著步伐搖晃。


    看上去像隻漫不經心的貓。


    藍貓這個名字也夠惡俗,如果可以的話她更願意被單獨叫做藍,或者言簡意賅的一個貓字,就算是一定要兩個字念起來才靈氣清脆,青貓也總是比藍貓雅致,更帶了一份故國五千年的風雅。罷了,想到那個喜歡眯著眼睛笑得沒心沒肺的人那張臉,也隻能認命得了這名字。


    被一篇翠得要滴出水來的竹林徹底淹沒,也就等於是路程過半了。


    弗洛法米利亞斯羅·威尼爾死了。


    這個淺薄的人被利欲熏昏了頭,竟然以為可以單槍匹馬與“黑幫的秩序”為敵,哦不是,一起的還有他手下那群酒囊飯袋。


    那一天聚集在法多姆海恩家的客人都各自心懷鬼胎。利益當然是最好的誘惑,唯一有區別的是這塊蛋糕的分量值不值得你下叉。圍在球桌前的客人們小心翼翼地觀望,但人是分很多種的,自然有人會坐不住,主動跑出去送死。


    竹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東方風格的宅邸模糊在黑暗中。


    穿唐裝的男人指尖撚著一隻煙槍,歪歪斜斜地靠在躺椅上,一襲唐裝卻沒有被這種隨意滾亂,連喉下的第一組排扣也不曾散開。身旁的小茶幾上奉了一壺上好的龍井和幾枚精致的茶點,雲開月明,光華鋪陳。可以看清楚男人臉上分明帶著輕蔑的笑。


    他叼著煙嘴吸一口,又吐出去,於是煙霧盤旋。


    所謂槍打出頭鳥,就是這個道理。他等的就是這個,想必其他人也是吧。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對吧,藍貓。”


    他依然是笑著,眯著眼睛,沒有回頭。


    而少女正好走進月光下。


    劉這個人,一直以來都是以一種高深莫測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麵前。他幾乎一直閉著眼睛,但他什麽都知道,都不會弄錯;他老是擺出一副看上去有些像傻瓜的笑容,故意占些無關緊要的小便宜,不知是懶得掩飾或者這已經構成了一種掩飾;他好像什麽都明白又故意守口如瓶,反正那些自以為是的老狐狸們也拉不下臉來求他指點。


    甚至連名字也以一個莫名其妙的單字“劉”蒙混過關,也不知是真是假。


    甚至連藍貓也捉摸他不透。


    “今晚又不是八月十五……”


    “哎呀不要計較這些小事嘛,哪一月的十五不是一樣?”


    劉拍拍身側,示意藍貓坐過來。


    “不過,月是故鄉明啊,我還是更喜歡和東方人打交道。”


    他換了個姿勢,一手枕在後腦上,想作出個苦惱的表情,但看起來卻一副其樂無窮的樣子。


    藍貓乖乖坐在劉身側,想起青幫的種種。


    青幫原為雍正四年間翁岩、錢堅及潘清三人所創,皆以運糟為業,故稱糧船幫。主要是行會性質,所以說承接些替天行道的業務,而這也隻是副業,主業還是經營漕運,就是在運河上運輸皇糧。距離聽來的曆史,粗略算算也百年左右了,要什麽本質的變化其實也說不上,說白了就是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你要混下去就要遵守它。當然,這“規矩”進化的這份上,別人覺得合不合理平不平等,那不屬於我們要理解的範疇。


    隻是針對某些心懷僥幸的老鼠,青幫養了貓,劉也養了貓。


    “哎,不要擺出這麽可怕的眼神嘛……”


    一隻手捏上了藍貓的臉。


    “實際上我一點都不喜歡打打殺殺的。”


    劉笑得人畜無害。


    時間還長,充裕得足夠讓老鼠們細細品味“貓”的可怕之處。


    就像鴉片一樣,緩慢地,溫柔地浸入骨髓,帶著獨一無二的芬芳與美麗。


    所以劉本人不碰鴉片,他分得清楚鴉片和煙草,以保證自己不會迷途,在煙霧繚繞中飛散的思維必須在最後穩穩直中理智的靶心。


    短暫的沉寂還是被打破了。


    “紅女士也死了。”


    藍貓一向不帶任何表情,這總是和她的主人相反。


    在他意料之中,是故他波瀾不驚。


    “傷腦筋啊,下一個該是誰呢……?嗬……”


    那一局桌球的所有參與者,前麵都等著一名死神,真是有趣。


    竹林裏休憩的鳥兒像是被什麽驚起,呼啦一片飛起來。


    狗


    年幼的時候,夏爾·法多姆海恩並不認為人生會這樣黑暗而複雜。隨著年齡的增長,一些他並不想了解的東西開始潛滋暗長,他曾經很認真地想無視它反抗它,可與此同時他也逐漸明白這是必然的過程,他將得到必須的技能。


    法多姆海恩家男人與生俱來的責任便是如此。


    他家曾經有條毛茸茸的大狗,對於一個小孩來說足夠大,因此能夠給予他安全感。


    他喜歡帶著它到處探險,不告訴父母,不叫上姐


    姐,一個男孩和一隻狗無拘無束地玩到日落。夏爾·法多姆海恩和他的狗。


    在城市裏也好,在郊外也好,有狗在身邊就不會恐懼來往的人流和根本沒有人的樹海。


    離家不遠不近的陌生之地,有一座古堡,夏爾在一次探險中發現了它,順便就自然地把它納入下一次探險的規劃表。當然,那時候他並沒有做策劃的能力以及習慣。


    “那麽,要開始走了。”


    他對他的狗說。


    他假設這是幾百年前就存在的建築,裏麵住著一位麵色蒼白的吸血鬼伯爵或者醜陋的巫婆,夜半無人正是他們狂歡的時候,也許他們每個晚上都要掠走一個或兩個小孩也說不定,然後在中世紀初期被憤怒的人群燒死——這些人已經恐懼到了極限,走投無路,在此之後每個晚上,都能聽到古堡裏傳來飄渺的聲響,也許是吸血鬼的笑聲,也許是巫婆的啜泣聲,哦,還有,如果運氣好的話,你還能看到飄來飄去的白色影子。


    光影重疊變換,他能看到灰塵在其中撲騰,皮鞋碰到地麵的回音空曠地回蕩,夏爾停下來,唯一能聽到的是自己的呼吸聲。這是一座合格的古堡,夏爾有些發怵,這種心情在寂靜中一圈一圈被放大。


    狗歪過頭來看他的小主人,喉嚨裏發出似乎是疑問的一聲低吟。


    他遲疑一下決定向前走,步伐謹慎了很多。


    哢——木質地板裂開同時響起一聲尖銳的哀鳴,狗被嚇了一跳。


    夏爾的腳陷進去,被卡住,被裂口鋒利處劃開的傷口隔了幾秒鍾才開始疼痛並滲血。


    小孩子的心靈防線崩潰,粗魯地顫抖著拔出腿,也不顧傷痛,尖叫著往回跑。他的狗緊隨其後。


    離大門的距離並不遠,他卻覺得跑了很長一段路,很艱難,耳後充斥著腳步聲、狗吠聲……似乎還有人怪笑的聲音,他覺得什麽東西一直貼在身後想抓住他,甩不掉。


    那段混亂的逃亡雜糅了太多驚恐和不安,以至於他難辨真假,唯一清晰明確的是,逃出門外回到光的世界的那一刹那,他仿佛重生。


    由於時間的洗禮,後來他開始懷疑整件事的真實性,那到底是一場過於真實的白日夢還是帶著迷幻色彩的劫難。


    以及這個世界是否真的存在一些當下科學無法解釋的存在。


    反複求索,卻找不到一點可以支持任意一方的蛛絲馬跡,夏爾也漸漸地覺得索然乏味,或者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的真實與否,而是那若幹年來都揮之不去的恐懼,所以它就那樣固執地留了下來。


    那條狗已經在他忘記了具體時間的某個時候死去,對於狗來說他或許太老了,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


    以至於後來他偶爾會想要記起它的名字,但總在發出第一個音的時候不得不停下來,大概這件事也太微不足道,所以他忘記了。他以為會一直忘記。


    十歲那一年,他家遭遇了一場滅門之災,他沒有想到自己是唯一的生還者,因為他還沒有準備好。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從之後的記憶裏他能讀出的是這樣的畫麵。


    孑然一人孤弱的他站在墓地前沉默不語,月亮像是也染了血燃燒起來一樣,赤紅色刺得他眼睛生疼,然後出現的是惡魔。


    真實存在的惡魔。


    他的眼睛是和當空的月亮一樣的顏色。一瞬間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與之達成了直到現在也不知對錯的協議。


    維多利亞時代的夜是癲狂而迷亂的,每次回想,他都會注釋上這樣一句評價。實際上他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想給他的新仆人一個名字,然後塞巴斯查恩這一排字母出現在他腦中,他突然記起這名字曾經屬於他的狗。


    現在他需要一個新的。


    所以說這個名字很合適。


    他以新的法多姆海恩伯爵身份出現在眾人眼前,重新著手打理公開的玩具公司以非公開的黑幫們。他被人稱為天才,擁有著恐怕成年人也難企及的智慧和城府,還有一個無所不能的執事。


    他覺得府邸前所未有地空曠,就像那個充滿疑點的探險之地。


    他不喜歡。


    所以他撿來了菲尼安他們,並讓他們感恩戴德。伊麗莎白會毫無征兆地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他通常也會被嚇一跳。他還有一個姑姑和一個姨媽,都不好應付,但都得應付。


    以及塞巴斯查恩,他以前的狗,和他新來的執事。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如果沒有法多姆海恩家的暗地裏的責任,簡單地做一個和其他貴族沒什麽分別的伯爵,也會是很好的事情。


    但是不行。每次他呼喚塞巴斯查恩這個名字,就會想起自己也不過也是一條狗,為英國皇室代理肮髒勾當的看門狗。他的存在令一些人如芒在背。他們需要他。


    他們需要法多姆海恩。


    花


    隨手放在窗台上的燒杯裏插著一兩支素白的不知名的小花,朝陽中竟也有酴醵的影子。花枝直浸在水下兩寸左右便再無下文,應該是誰順手掐下來的。


    喪儀人起床覺得有些口幹,便想隨便尋隻杯子來喝水,於是看到了這個東西。


    手指摸了摸下巴,他想起這花是昨天從紅女士的葬禮上帶回來的,她離開的路上不需要紅以外的花朵鋪成地毯。他順手取下一點,卑微到叫不出名字的小白花為什麽會出現在那位社交場名媛的喪禮上,這很突兀,也很醒目,反正它們也即將被丟棄,和百合以及白色鳶尾花那樣雅致的花兒一起。


    他還是找到了另一個燒杯盛來水,走到窗前小口小口地飲。


    晨曦很好,花也很好。喪儀人隻是勾唇微笑,蓋過傷疤的頭發下怎樣都看不到他的眼神。


    請在終結降臨之前,盡你所能地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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