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法多姆海恩伯爵抱著亡妻燒焦的遺體,在熊熊烈焰中望著唯一的幼子夏爾哭喊著朝自己奔來時,原本充滿憤怒、痛苦與絕望的心境漸漸平靜下來。


    作為英國最有名望的貴族法多姆海恩的當家人,理應從生至死都保持著不容侵犯的驕傲與至高無上的尊嚴。但是,從伯爵的英俊臉龐上浮現出的充滿愛意的微笑,並非留給那些為他繪製遺像的庸俗畫家們。


    他在烈火中竭盡全力地睜大眼睛,將那個平凡而充滿溫馨的景象一遍遍地鐫刻在幼子稚嫩的心靈裏,直至它變成永遠不可磨滅的美好記憶——夏爾的小手緊緊牽著父親的大手,站在英國古老鄉村那高高的山崗上,出神地凝視著麵前的夕陽。


    夏爾,無論你今後遇到什麽樣的困難與危險,在驚惶失措放聲痛哭之前,請努力回想起這一刻,與父親同在的這一刻。


    是的,父親。年幼的夏爾流下一串晶瑩的淚珠,還來不及從尖尖的下巴上滑落,便被熱辣辣的彌漫著焦味兒的狂風無情地烘幹了。


    半年之前。


    夏爾的八歲生日即將來臨,作為法多姆海恩家的唯一法定繼承人,那些對於平凡家庭出生的小孩子們而言極具誘惑力的禮物諸如糖果、玩具、精美衣服等,在夏爾眼中卻如一堆空白的信紙,沒有半點吸引力。


    叔叔維克多男爵是一個為人風趣,極懂討人歡心的人,聽說哥哥與嫂子正在為侄子夏爾的生曰禮物煩惱時,便派手下的仆人送來了一匹半歲大的小馬駒,還配著一副純金打造的異常華麗的馬鞍與一套為夏爾度身定製的騎馬服。夏爾興奮極了,扔下吃了一半的早餐,在仆人的服侍下穿上騎馬服,手握馬鞭,腳蹬一雙手工縫製的黑色鹿皮靴,得意地昂著頭在豪華的前廳裏走來走去。


    “少爺真漂亮啊!” “沒錯,瞧他的模樣兒,簡直和伯爵大人小時候一模一樣!”“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已經隱約流露出一種特殊的氣質,這就是尊貴的法多姆海恩未來當家人的氣質吧!”仆人們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讚歎著,盡管與威嚴冷峻的伯爵近在咫尺,卻絲毫不願掩飾對小主人的由衷喜愛之情。


    伯爵夫人輕盈地走到丈夫身邊,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口吻戲謔地說:


    “您為什麽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瞪著夏爾?莫非,對於眼前這位青出於藍的法多姆海恩家小主人,您已經感受到了來自他的巨大威脅嗎?”


    還未等伯爵答話,旁邊的維克多男爵便哈哈大笑起來,銀白色的長發從略顯狹窄的額頭上飛快地拂過,也拂去了他臉頰上的一抹難以名狀的紅暈。


    “嫂子的玩笑開得有點過分了喲,我哥哥還不到四十歲,對男人而言正是一生中的黃金時刻,他精力旺盛,心智過人,在他的領導下,我們法多姆海恩家族無論在名譽、地位以及財富方麵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維克多男爵富有魅力的磁性嗓音在寬敞的大廳裏久久回響,仆人們貌似恭敬地垂手站成一排,聽著他滔滔不絕地發表演說,暗地裏卻相互交換著不屑的眼神。


    雖然在英國的宮廷舞會與社交沙龍中,銀發披肩相貌英俊的維克多男爵永遠是最受人矚目的焦點,其風頭甚至超過了他的哥哥法多姆海恩伯爵,但在仆人們的心目中,他卻擁有著與其優雅外表極不相稱的冷酷內心。


    伯爵的女仆杜麗曾經介紹自己的表妹麗莎去維克多男爵家裏當廚娘,誰知在一次男爵舉行的招待皇室貴族們的宴會上,從未見過如此排場的麗莎由於過度緊張,失手打碎了一隻銀杯。男爵麵不改色,對麗莎微笑著擺擺手,示意她重新換個杯子即可。客人們紛紛稱讚男爵的寬容大度,因為犯錯而忐忑不安的麗莎總算鬆了一口氣。誰知宴會結束的當天晚上,她就被男爵無情地攆了出去,並被勒令永遠不得踏入男爵名下的任何領地之內。最令人氣憤的是,已經在男爵家做了三個月廚娘的麗莎,臨走時沒有拿到一枚硬幣,全部被男爵以賠償銀杯的借口扣下。


    這件事迅速在伯爵的仆人中間傳開,所以每當男爵出現在伯爵的城堡中時,仆人們便你推我拒,誰都不樂意上前伺候他。假使有哪個倒黴蛋不幸被選中,為尊貴的維克多男爵閣下敬上一杯熱騰騰的玫瑰紅茶,那麽他多半會預先在廚房朝茶杯裏吐上一口唾沫,然後再一本正經地端到男爵麵前。


    上帝保佑,頑皮的夏爾適時打斷了叔叔令人生厭的長篇大論。他揮舞著馬鞭,飛快地衝出大廳,來到城堡外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眾人也隨後跟了出來。那匹作為生曰禮物的小馬駒正低著頭,一邊愜意地嚼著草莖,一邊“撲撲”地打著響鼻。它是一匹有著名貴血統的純種馬,毛色純白無垠,看不到一根雜毛,夏爾一眼便愛上了它。


    “夏爾!試著騎騎看,叔叔可是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跑遍了英國各地,最後從威斯安特郡的一位退役騎士手裏買下了它,它的祖先曾經參加過赫赫有名的十字軍東征喲!”


    維克多男爵笑眯眯地拿著一根古色古香的煙鬥,一麵優雅地吐著煙圈,一麵極力慫恿著早已躍躍欲試的侄子。


    夏爾聞言,從仆人手中接過韁繩,疼愛地拍了拍小馬的脖頸,然後左腳踩上馬鞍一側,右腿異常靈活地用力一蹬,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迅速跨上了馬背。小馬歡快地發出一聲嘶鳴,在夏爾的引領下開始慢慢地踱步,然後繞著草坪輕快地小跑,最後越跑越快,在眾人眼前躍起一道銀白色的閃亮弧線,引來陣陣鼓掌聲與喝彩聲。


    伯爵夫人驚喜交集。


    “夏爾的騎術為何進步得那麽快?我記得上個月,他還隻能在仆人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騎上馬背溜達片刻而已,怎麽轉眼間便能縱馬奔馳了?”


    伯爵依舊保持著沉默,不過,如果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英俊的臉龐上閃爍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矜持笑意。


    這是他的兒子啊,家族的未來繼承人,無論從長相、氣質還是勇氣、智慧,都將遠遠超越自己的夏爾·法多姆海恩,每一天,每一個小時,甚至每分每秒,他的進步與成長都令自己感到無限的喜悅與驕傲。夏爾勢必成為繼自己之後,法多姆海恩最出色的當家人——對此伯爵毫不懷疑。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比起所謂的家族榮耀,年幼的夏爾則意味著更多的東西,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麽,伯爵也說不清楚,他隻知道偶爾當夕陽西下時, 自己無意推開書房五彩斑斕的琉璃窗,會發現年幼的夏爾孤零零地蹲在草地上,沉靜地與自己的影子結伴玩耍。


    當感覺到父親比夕陽更加灼熱的眼神時,夏爾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那個時候,素來以強硬冷峻著稱的,麵對無數強敵都毫無懼色的伯爵大人,眼角便會突然濕漉漉地有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一股飄入鼻間的異香打斷了伯爵的沉思,他皺起眉頭朝周圍望去,最終確定這股奇怪的香味來自弟弟維克多男爵的煙鬥。察覺到哥哥懷疑的視線,維克多男爵炫耀地揚起手中的煙鬥,解釋道:


    “這是‘伊麗莎白號’貨輪從神秘的東方聖地印度帶回來的上等煙絲,香味奇異無比,據說吸食之後還能有效緩解神經緊張、頭痛以及抑鬱症等。哥哥,你想試試看嗎?”


    伯爵搖搖頭,男爵悻悻地叼著煙鬥,深深吸入一大口煙。這時夏爾正好縱馬來到他的麵前,男爵將口中的煙悉數吐了出去,煙圈嫋嫋地升向天空,其中有一多半都飄進了小馬的鼻孔。


    就在眾人興致勃勃地觀看夏爾的馬術表演時,災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過了片刻,小馬突然痛苦地嘶叫著,兩隻前蹄高高揚起,後腿亂蹬,好象突然發了狂一般,拚命想把背上的夏爾顛下來。眾人紛紛驚叫,愛子心切的伯爵夫人立刻命令全體仆人上前幫助小少爺,卻被伯爵嚴厲製止了:


    “如果連這點困難都


    克服不了的話,還怎麽繼承法多姆海恩的家業!”


    伯爵夫人低聲抽泣,眾仆人憂心如焚,可是誰都不敢違逆伯爵的命令,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夏爾在生死邊緣苦苦掙紮。如果有誰曾經嫉妒過他的家世,憎恨過他的富有,甚至為他的幸運而感到忿忿不平的話,那麽此刻,所有這些卑劣的想法都自動消失了——不錯,他的確得到了法多姆海恩的家業,可是他為此付出的代價,卻遠遠超出常人的想象。


    驚慌失措的夏爾聽見了母親的哭泣,也聽見了父親的訓斥。年僅八歲的他盡管麵色慘白,渾身顫抖,卻默默咽下了即將湧到嘴邊的哭喊,出人意料地鎮定下來。他用雙腿牢牢夾緊馬腹,伸出雙臂死死地在小馬的脖頸處摟抱成圈,並且用盡氣力將圈越收越緊,任憑小馬如何騰躍蹦跳,都始終無法將他甩下馬來。這是小男孩與小馬駒的較量,也是夏爾與自己那不可知的未來的較量。夏爾,你不會輸給它,你也不會輸給任何人,對嗎?法多姆海恩伯爵在心中默默祈禱著。


    仿佛是聽到了父親的由衷鼓勵,幾近虛脫的夏爾再度振作起來,從小小的胸膛裏發出低沉嘶啞卻堅定有力的呐喊“啊——!”他用雙手死死掐住小馬的脖頸,直至將十根手指深深陷進它的皮膚。小馬痛苦地垂下頭去,它已經精疲力盡,再也無法抵禦夏爾的力量,終於慢慢地放棄了掙紮,站在原地不動了。夏爾從馬背上跳下來,虛弱至極地跌坐在草坪上,朝眾人揚起蒼白而自信的俊美笑顏。


    一瞬間,法多姆海恩伯爵仿佛看見了那個年少的自己,不,他比自己更勇敢,更堅強,更具有王者的不朽氣度與無敵風範。如果是這樣,夏爾,父親便會放心地離你而去,並且永不回頭。但是,在那個無比痛苦的時刻來臨之前,父親仍然會如此深深地凝望著你,冷漠地,驕傲地,摯愛地。


    “少爺勝利了!”“少爺真棒!”“少爺我們愛你!”一片寂靜過後,如夢初醒的仆人們終於爆發出熱烈的呼喊。他們忘記了主仆之別,紛紛張開雙臂朝夏爾激動地奔去,伯爵摟著感極而泣的夫人,微笑著望著這動人的一幕。


    突然,不知何時從現場消失的維克多男爵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手中還握著一杆獵槍。


    “夏爾別慌!叔叔來救你!”隻見他一麵高喊,一麵迅速地朝天空舉起了獵槍。


    “呼——!”


    已經安靜下來的小馬駒乍聽見槍聲,再度受驚,嘶鳴著高高揚起雙蹄,朝夏爾狠狠地踏了下去!夏爾勉強在草坪上打了個滾,躲過了第一波攻擊,可是小馬駒仿佛喪失了神智,瘋狂地繼續朝他的頭顱踩踏下去,夏爾先前與馬駒搏鬥多時,體力早已透支,現在再也無法閃避,隻得用手護住腦袋,絕望地躺在原地等待死神來臨。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兀自沉浸在喜悅中的眾人根本來不及反應,隻能失聲驚叫,眼睜睜地望著夏爾再度置身險境。伯爵夫人叫了一聲便暈倒了,伯爵雖然麵色蒼白,卻依然鎮定如常。他奪過弟弟手中的獵槍,拉栓,子彈上膛,瞄準,射擊,所有動作一氣嗬成,流暢得宛如魔鬼附身一般。子彈以超越人類想象極限的速度急飛而出,準確無比地貫穿了那匹狂馬的腦袋。小馬甚至來不及發出最後的嘶叫,便一頭重重栽倒在地,狂噴而出的鮮血如一團恐怖而綺麗的血霧,透過明媚清新的曰光,在死裏逃生的夏爾眼前交織成了令他終身難忘的詭異風景。


    “少爺!”


    仆人們衝了過去,將夏爾緊緊抱在懷裏,爭相撫摸著他柔亮的頭發,鮮嫩的臉頰以及血跡斑駁的幼小身體。 “少爺,你受傷沒有?”“少爺,你哪裏痛,快告訴我!”仆人們淚流滿麵,早已忘記了與這位小男孩的主仆之別。他們效忠法多姆海恩家族,他們崇拜法多姆海恩伯爵,可是他們愛夏爾。不知何時,這小小的,倔強的,精靈般的男孩,已經徹底收服了他們的心,他們的感情以及他們的靈魂。


    在眾人的簇擁下,夏爾與母親被抬進了城堡的臥室,偌大的草坪上頓時空蕩蕩的,隻留下了法多姆海恩家族最有權勢的兩名男子:法多姆海恩伯爵與維克多男爵。男爵怔怔地佇立在原地,仿佛仍然未從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場景中回過神來。伯爵淡淡一笑,扔下手中的獵槍,親熱地挽住了弟弟的肩膀。


    “維克多,謝謝你。”


    “什麽?”


    男爵無法置信地瞪視著伯爵。


    “哥哥,難道,難道你不責怪我嗎?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張讓夏爾騎馬,如果不是我太過莽撞慌亂開槍,令小馬受到驚嚇,它就不會有機會傷害夏爾……”


    伯爵坦誠地凝視著弟弟的眼睛。他與維克多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兩人相差整整十歲,除了年齡,他倆的身材、外貌、脾氣秉性都迥然不同,但是,他倆都繼承了父親那雙迷人深邃的眼睛,他們的親人與死敵能夠從其中看到任何感情的流露:欣喜、憤怒、憂傷、冷漠……隻有一種情感誰都不曾見識過,那就是妥協。法多姆海恩家族的男人絕對不會向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環境妥協,即使他們麵臨魔鬼的威脅。


    “不,維克多,我怎麽會責怪你呢?你送來的小馬是夏爾今年收到的最棒的生曰禮物。至於它突然發狂,誰都無法預料,與你又有何相幹?再說,如果不是你及時拿來獵槍,也許夏爾早已喪命了。所以,我代表夏爾,代表你的嫂子,更代表整個法多姆海恩家族謝謝你。你會永遠守護夏爾,守護法多姆海恩家族唯一的繼承人,對不對?”


    伯爵緊緊地盯著男爵的眼睛,不容他的目光有一絲一毫的躲閃。


    刹那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了男爵的腦海。他都知道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精心策劃的布局,從送小馬給夏爾的那一刻起,他便洞悉了我的用心。我慫恿夏爾騎馬,用特製煙草刺激小馬的神經係統使之發狂,我假裝鳴槍救人卻意在置夏爾於死地,這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裏。可是,他仍然沉默不語,仍然談笑風生,甚至當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在生死邊緣苦苦掙紮時,他依然保持著那鎮定得幾近冷酷的微笑。多麽可怕的男人!他殺死小馬的動作是那麽流暢,那麽完美,那麽遊刃有餘,男爵深信,如果伯爵願意,在殺死小馬之後,他完全有足夠的時間轉過身來,將第二發子彈射進自己的胸膛。


    可是他並未這樣做。為什麽?絕非顧念所謂的“手足之情”,更不可能出於憐憫——死在伯爵劍下的仇敵不計其數。維克多男爵默默地思索著,原因隻有一個,那便是狂妄,無可救藥的狂妄。關於法多姆海恩家族有一個非常古老而神秘的傳說:每一任當家人去世之前,都會將身邊的人盡數遣退,隻留下新一任當家人,並且交給他一件舉世無雙的寶物——黑暗之匣。據說,黑暗之匣裏封印著魔鬼般的神奇力量,擁有它的人,便能成為全世界的主宰。


    哥哥不殺我,一定是因為他自恃擁有黑暗之匣,所以根本沒將我這個“威脅”放在眼中。哼,總有一天,你會為自己的狂妄付出血的代價!想到這裏,男爵將右手放在胸口,單膝跪地,畢恭畢敬地對著伯爵莊嚴宣誓:


    “我,維克多·法多姆海恩,以家族之血起誓,將用生命守護法多姆海恩家族唯一的繼承人。如果違背誓言,願受地獄之火吞噬!”


    伯爵用利刃般的鋒銳眼神久久審視著男爵,直至男爵無所遁形,瑟縮地拱起肩膀,露出平日難得一見的狼狽之態。夏爾,我為你收服了他——維克多·法多姆海恩,這個像銀狐般英俊卻比銀狐更狡詐的男人,與其逼他成為最危險的敵人,不如安撫他變成最得力的臣子。伯爵滿意地點點頭,拋下匍匐於地顫抖不已的男爵,愉快地大步走進了城堡。


    盡管此刻已近正午,陽光耀眼,跳躍的光線躍過草坪灑下點點碎金,可是當維克多男爵昂然


    而立,瀟灑地將黑鬥篷向身後揮出時,巨大的陰影仿佛受到魔鬼詛咒般,籠罩了城堡的整片天空。


    數日後,因意外而受傷的夏爾終於痊愈了。雖然在馴馬時幾乎喪命,但他畢竟還是個八歲的孩子,很快便忘記了那些不快的記憶,又苦苦纏著叔叔替他再買一匹小馬。


    “夏爾,在你成人之前不準再騎馬了,如果再發生類似的事件,你讓媽媽怎麽辦?媽媽隻有你一個孩子啊!”


    素來溫柔慈愛的伯爵夫人聞言,扔下手中的針線活,倏地站了起來,語氣嚴厲而堅決。


    夏爾悶悶不樂地垂下頭,維克多男爵朝他誇張地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伯爵放下手中的文件,若有所思地望著兒子,半晌後突然開口說道:


    “夏爾,你願意與我一起去騎馬旅行嗎?”


    “什麽?騎馬旅行?願意!願意極了!”


    夏爾驚喜交集,連連點頭,一迭聲地表達著他的興奮之情。


    伯爵夫人剛想開口表示反對,維克多男爵熱烈地鼓起掌來。


    “這真是個好主意!既讓夏爾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聞,又鍛煉了他在艱難環境中的生存能力,為他將來繼承家業打下堅實的基礎,這真是一舉數得!嫂子,你不必為夏爾擔心,有我哥哥這位全英國最出色的勇士陪伴他,照顧他,夏爾一定會非常安全的!”


    伯爵含笑點頭。


    “夫人,維克多說得對極了,你就放心吧。在我們外出旅行的這段期間,就由維克多暫時代為處理家族大小事務吧。”


    維克多男爵內心一陣狂喜,表麵卻淡淡地不動聲色,朝伯爵深深鞠躬致意。


    “我一定會竭盡所能,直至您回來為止。”


    夏爾歡呼著撲進母親懷中,伯爵夫人依依不舍地摩挲著愛子光潔的額頭,美麗的麵龐上泛起一股難言的哀愁。


    翌日,伯爵與夏爾身著便裝,在伯爵夫人的朦朧淚眼中,在維克多男爵彬彬有禮的注視中,在全體仆人不斷揮動的手臂中,共騎一匹駿馬踏上了漫長的旅途。


    伯爵似乎有意鍛煉夏爾挑戰困境的能力。短短的三個多月,父子倆的足跡幾乎踏遍了英國全境,對於年幼的夏爾來說,這真是一次異常艱苦的旅行。第一天,父親便給他來了個下馬威。當他們騎馬從清晨走到日落時,夏爾已經又累又困,饑腸轆轆,小小的身體在高大的馬背上東搖西晃。好不容易來到一家裝修華麗的旅店,伯爵卻過其門而不入,就這樣接連錯過三家旅店,直至深夜時分才選擇了一家最不起眼的破舊客棧投宿。


    當睡眼惺鬆的老頭兒為他倆端上一盤散發著腥臭的隔夜馬鈴薯時,夏爾厭惡地將盤子推翻在地。


    “撿起來!”


    伯爵嚴厲地命令道。


    “不!我才不要吃這種東西!”


    夏爾倔強地拒絕。伯爵與他對視半晌,冷笑著說:


    “你會後悔的。”


    然後默默俯身,從地上拾起沾滿了灰塵的馬鈴薯,一塊塊地放進嘴裏。夏爾震驚不已,他愣愣地望著父親,突然產生了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這個開懷大嚼齷齪食物的男子,當真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位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伯爵大人嗎?


    伯爵吃完了所有的食物,便倒在床上睡著了,床單肮髒不堪,顯然有數天不曾清洗過,可他似乎全不在意。可是夏爾卻失眠了。這是他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住宿,惡劣的環境甚至令他無法呼吸,他真不明白父親為何故意選擇這種地方投宿?又過了一陣兒,夏爾感覺自己更餓了,他的身體緊緊蜷成一團,把手指放進嘴裏用力啃咬著,發出低低的呻吟,可是所有努力都無濟於事。 “你會後悔的!”夏爾終於明白了父親的警告,他開始強烈地懷念那盤隔夜馬鈴薯的味道。


    總算熬到隔天清晨,店老板為他倆送上一盆清可見底的麥片粥,上麵零星飄浮著幾片腐爛的菜葉。夏爾迫不及待地拿起湯勺,大口大口地吃著,冷眼旁觀的伯爵終於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這裏是法多姆海恩家族最貧窮的領地之一,孩子,好好地看,仔細地記住,當你在富麗堂皇的城堡中過著王子般的生活時,你可憐的子民卻連這盆清粥都喝不上。”


    夏爾凜然抬頭,伯爵卻沒有再說什麽,也低頭喝起粥來。一股異樣的暖流從夏爾幼小的心靈中汩汩湧出,他含著湯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父親英俊的側臉,這才隱約感受到父親對自己深沉的愛與無盡的期許。他比從前更加熱愛父親,崇拜父親,敬畏父親,不過夏爾卻像一名真正的貴族般克製了自己的情緒——他終於開始成長了。


    接下來的旅途中,夏爾經受了更多的考驗。暴雨肆虐後的鄉村小路分外泥濘難行,伯爵要求夏爾牽馬步行, 自己卻優哉遊哉地坐在馬背上,望著年幼的愛子吃力地拽著韁繩,跌跌撞撞地向前行進。突然,夏爾腳下一滑,便重重摔倒在地,渾身濺滿了泥漿,狼狽極了。


    “快爬起來!身為法多姆海恩家的繼承人,連這種程度的事情都做不了的話又該怎麽辦呢?”


    伯爵撇著線條優美的嘴角,幸災樂禍地說著風涼話。


    夏爾掙紮著回過頭,不甘示弱地瞪了父親一眼,便強忍疼痛站了起來,拉著韁繩繼續朝前走去。那匹馬仿佛也傳染了主人“刻薄”的壞毛病,竟垂下頭將四蹄牢牢釘在原地,任憑夏爾如何呼喝,它就是不肯挪動半步。伯爵的眼睛裏閃爍著促狹的笑意,他倒要瞧瞧夏爾如何對付這匹欺主的劣馬。


    憤怒地叫嚷片刻之後,夏爾漸漸冷靜下來。他咬著嘴唇,小臉繃得緊緊的,思索著該如何解決這個難題。突然,夏爾眼睛一亮,得意地走到馬前,朝父親深施一禮,說道:


    “伯爵大人,請將您的佩劍借我一用。”


    伯爵聳聳肩,抽出腰間佩劍遞給夏爾,夏爾奮力將劍拔出黃金打造的劍鞘,高高舉過頭頂,對著劣馬大聲叫道:


    “凡是不服從我,夏爾·法多姆海恩的家夥,不論是人是馬,我都絕不留情!”


    話音方落,隻見夏爾舉起寶劍,毫不猶豫地朝馬頭狠狠劈下!馬驟然發出一聲驚恐至極的哀鳴,揚起前蹄連連倒退,如果不是伯爵騎術高超,它早就跪倒在泥地裏了!


    經過這場交鋒,劣馬終於對它的小主人心悅


    臣服,而伯爵的表情也仿佛雨後的晴空,顯得那


    麽俊朗迷人。他縱馬繞著夏爾來回地兜著圈子,


    突然伸出手去,將幼子拉上馬背,低頭在他的後頸深深一吻。夏爾怕癢般地打了個噴嚏,伯爵不由仰頭大笑。看見了嗎,維克多,我的夏爾已經超越了你,他將成為你無可置疑的主人!伯爵摟緊坐在身前的愛子,策馬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終於,到了漫長旅途的最後一天。伯爵與夏爾登上了位於肯特郡的一座古老山崗。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周遭寂靜極了,父子倆並肩佇立,彼此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巨大的夕陽放射著炫目而冷冰冰的橘色光芒,不由令夏爾想起萬聖節那裂開嘴巴狂笑的南瓜燈。晚歸的野鳥們發出意義不明的叫聲,匆匆從他倆的頭頂急掠而過,仿佛被什麽東西追逐一般。山風焦躁地拂弄著樹梢,枝影重疊搖曳,嘩嘩作響,就像有人躲在樹後喃喃低語。


    夏爾第一次見到如此特別的風景,美好,靜謐,神秘,充滿著一種他無法抗拒的吸引力,那種感覺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簡直就像一場久違的迷夢,夢的盡頭有一個模糊不定的黑影,不是父親法多姆海恩伯爵,也不是叔叔維克多男爵,他到底是誰呢?是誰呢?夏爾拚命地睜大眼睛,卻始終無法看清楚他的模樣,卻能異常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眼神,他的靈魂……夏爾情不自禁地朝那個黑影伸出手去……


    “夏爾!你


    想做什麽?”


    伯爵猛地大吼一聲,將夏爾前傾的身體拉了回來。夏爾如夢方醒,望著腳下幽深莫測的山穀,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父親及時相救,也許他便會一頭栽了下去。


    “夏爾,你怎麽了?都怪父親不好,逼你做這麽漫長而艱苦的旅行。你一定是生病了,額頭好燙!”


    伯爵心疼地撫摸著兒子瘦削的臉頰,平曰刻意隱藏的父愛在此時表露無遺。夏爾靠在父親溫暖厚實的懷中,依然神思恍惚回想著方才那個無比詭異的噩夢。如果那隻是個噩夢,為何彌留在夏爾周圍的感覺是如此真實?


    不知為何,夏爾並未對父親提起那個黑影,他抬起頭,盡力擠出一個天真的笑容,對父親說:


    “我隻是餓了,所以覺得有點頭暈。”


    伯爵撿了一些枯枝生起熊熊篝火,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緊緊裹住夏爾單薄的身體。


    “你坐在這裏,哪兒也不要去,我去打隻野雞回來,吃完晚餐我們立刻下山回家。還好,昨天向這裏的農夫借了把獵槍,現在正巧派上用場。”


    伯爵說完,提起獵槍向不遠處的樹叢中走去。


    夏爾坐在篝火旁,聽著樹枝發出嗶剝嘩剝的聲響,不由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努力睜大眼睛提醒自己,父親不在身邊,為了安全起見,千萬不能在此時睡著。但是疲倦如潮水般向他襲來,過了片刻,夏爾便歪倒在身後的樹樁上,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啊……啊……”


    耳邊傳來低低的呻吟,無比痛苦,卻又隱含著不容侵犯的高傲與蔑視一切的自大。


    “是誰?”


    夏爾站起身,驚慌地問道。


    “……啊……”


    回答他的是又一聲詭異的喘息。夏爾循聲慢慢地朝前走去,說來奇怪,盡管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夏爾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這黑暗並非平常夜色裏的黑暗,而是非常特殊的,有著強烈生命力的,仿佛能夠穿透到他心靈深處的黑暗。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一張柔韌無比的黑色絲網,將夏爾牢牢地綁縛其中。聽從著自己的直覺,夏爾放鬆身體,慢慢滑入了黑暗的盡頭。


    不出所料地,夏爾發現了那團黑影,它痛苦地蜷縮著,疑似四肢的玩意兒痙攣著絞扭在一起,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折磨。


    “你是誰?你怎麽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夏爾思路清晰地質問道。雖然年齡尚幼,但此時的他已經隱隱顯露出一派王者風範。


    黑影陰鬱地苦笑道:


    “我太大意了,自從出匣之後,因為許久不曾進食,饑餓難忍,所以在吞食他的靈魂之前竟然沒有仔細檢查,可是,誰能料到,他的靈魂竟然比魔鬼的更加邪惡……啊,好難受……”


    夏爾聽得莫名其妙。


    “靈魂?魔鬼?我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受傷了,需要我的幫助嗎?”


    黑影又發出一聲怪笑。


    “幫助?我從來不接受人類的幫助,不過,我可以與你做個交易。隻要你想得到的東西,我都能夠為你辦到,即使你想要的是整個世界。”


    “如果我想要整個世界,我會自己去取。


    我與你不同,我從來不與任何人做交易。”


    夏爾淡淡地回答。


    黑影沉默良久,開口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夏爾驕傲地回答:


    “夏爾·法多姆海恩。你呢?”


    一道亮光驟然劃過,夏爾眼前猛地浮現出一張比死人還蒼白的年輕男子臉龐。夏爾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他從未見過如此英俊的男子,即使以外貌著稱的父親與叔叔與他相比,也略顯遜色。他從頭至腳一身黑色,與周圍的黑暗完美融合,顯得那般純粹而神秘。


    男子優雅地朝夏爾伸出手去:


    “夏爾·法多姆海恩,幸會,我叫塞巴斯查恩。”


    夏爾遲疑地握住他的手,不由驚呼出聲,那隻白暫美麗的手竟然如此冰冷,像僵屍般全無溫度。更可怕的是,當與塞巴斯查恩握手的刹那,夏爾分明看見從塞巴斯查恩的身後騰地升起熊熊烈焰,如鮮血般豔麗,塞巴斯查恩輕盈地展開背上的長長的黑色羽翼,將夏爾溫柔地攏在其中。


    好溫暖。這種充滿著邪惡氣息的溫暖,非但沒有使夏爾顫栗、排斥與恐懼,反而令他感到一種宿命般的魔力。夏爾慢慢閉上眼睛,陶醉在這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


    “夏爾!”


    熟悉有力的呼喊在耳邊響起,夏爾渾身一震,猛地睜開眼睛,隻見父親蹲在自己麵前,神情焦急,眼神中充滿莫名的擔憂與一絲,恐懼?是的,確實是恐懼,當敵人將寶劍橫在咽喉都麵不改色的法多姆海恩伯爵大人,此刻竟然對某種東西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夏爾,你方才遇到了什麽怪事?有野獸襲擊你嗎?”


    伯爵急切地問道。剛才,剛才我不過做了個夢而已,夢的盡頭,有一名奇怪的黑衣男子,還長著一雙長長的黑色羽翼……不知為何,夏爾並未將盤旋於腦海中的想法告訴父親。因為他分明“感受”到那名黑衣男子就躺在自己身邊,用嘲謔的眼神打量著他們父子倆,可是為何父親卻對他視而不見?


    夏爾打了個寒顫,直覺警告他,這其中一定有什麽可怕的秘密,可是,他不願讓父親擔心,如果可能的話,他想獨自去麵對那個黑衣男子。既然隻有自己才能看見他,那麽,說明黑衣男子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獵物。


    聽著,塞巴斯查恩,我夏爾·法多姆海恩,將成為你的主人!塞巴斯查恩仿佛聽見了夏爾的心聲,仰頭大笑,露出雪白鋒利的牙齒朝他示威:那麽你就試試看吧,夏爾!


    對於他倆的一問一答,伯爵根本聽不見,他警惕地檢查著夏爾周圍的草地,隻見裏麵零星滴落著漆黑如墨的血跡,伯爵用手拈起一點放在鼻間,不禁驟然變色,失聲驚叫道:


    “硫磺!”


    “硫磺是什麽?”


    夏爾好奇地問道。伯爵麵色慘白,嘴唇顫抖,竟無法從容回答兒子的問題。塞巴斯查恩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擦去嘴角流下的黑色鮮血,解釋道:


    “硫磺是來自我身上的味道,更確切地


    說,是來自那個地方的味道,那裏終年燃燒著熊熊烈火,無數靈魂在火中輾轉哀嚎,真是個相當有趣的地方呢。不久之後,你的父母也將去那裏參觀……”


    話音未落,塞巴斯查恩便吃吃地偷笑起來,仿佛講了一個非常滑稽的玩笑。


    夏爾迷茫地望著他,這時伯爵迅速站起,從自己的脖頸間取下一隻非常精美的銀製十字架,果斷地扔在草叢中,然後拿出隨身攜帶的聖經,莊嚴而急促地念了起來: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為何從天上墜落,你這攻陷列國的,為何被砍倒在地。你心裏曾說,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舉我的寶座在神的眾星之上,我要坐在聚會的山上’在北方的極處,我要升到高雲之上,我要與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墜落陰間,到坑中極深之處……”


    伴隨著伯爵的喃喃祈禱,盡管受傷卻仍舊盛氣淩人的塞巴斯查恩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身軀抽搐不已,那隻輕巧的十字架壓在他的胸前,他絕望地掙紮著,輾轉著,卻始終無法將十字架拿開,仿佛壓住他的是一塊千鈞巨石。伯爵的祈禱聲愈來愈激烈,愈來愈堅決,塞巴斯查恩的慘叫聲也愈來愈恐怖,愈來愈淒厲,他大口大口地狂噴鮮血,轉眼間便奄奄一息。夏爾腳邊的草叢中不斷滲出黑色的汙穢之血,硫磺的味道異常刺鼻,仿佛整座山崗都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伯爵大人凜冽的眼神中流露出嗜血的興奮,他拔出腰間佩劍,大喝一聲,便向草叢劈下!


    “啊!”


    夏爾與塞巴斯查恩同時爆發出一聲大叫。夏爾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額頭撞在了旁邊的岩石上,頓時血流如注。伯爵驚慌地丟下寶劍,將愛子緊緊摟在懷中:


    “夏爾,你怎麽啦?”


    夏爾勉強睜開眼睛,對父親苦苦哀求:


    “我,我覺得頭暈眼花,胸口悶極了,父親,快帶我下山吧。”


    伯爵心有不甘地瞪了草叢一眼,無奈地將


    愛子抱起,大踏步地朝山下走去。就在他離開的刹那,夏爾趁父親不備,把壓住塞巴斯查恩的那隻銀十字架偷偷拿了起來,藏在自己的衣袖中。總算逃過一劫的塞巴斯查恩靜靜地目送夏爾遠去,兩人交匯的眼神中傳遞著一種難言的情緒。


    再見,塞巴斯查恩。


    嗬嗬,我們一定會再見的,夏爾·法多姆海恩。


    山風幽咽,樹影婆裟,深沉的夜色融進漫無邊際的迷霧之中,鬼祟地舔噬著伯爵匆匆前行的長靴,仔細聆聽,有種藏匿於鳥鳴蟲啾中的特殊聲音,低沉,魅惑,散發著恐怖而迷人的憂鬱氣息,如煙,如霧,如曖昧的呼吸與纏綿的心跳,始終追隨在這對父子的身後。


    回到家後,夏爾便真正病倒了。這次漫長的旅途雖然磨礪了他的意誌,增長了他的見聞,卻令他出現了營養不良、精神抑鬱、失眠多夢等不良症狀。盡管體內流著法多姆海恩家引以為傲的高貴血液,畢竟他隻是個年僅八歲的孩子而已,何況他經曆了一場遠遠淩越於真實之上的山崗夢魘。不知有多少次,夏爾驚叫著從夢中驚醒,口中仍喃喃低喚著那個名字:


    “塞巴斯查恩……”


    為了給愛子一個良好的康複環境,伯爵聽從醫生的建議,將夏爾送往別林其療養,夏爾的姨媽就住在那裏。別林其是個風景優美的湖濱地區,空氣自然清新,恰到好處的溫度與濕度令它成為英國著名的療養聖地,再加上姨媽的精心照顧,夏爾不久便完全恢複了健康。與父母分別了將近兩個月,夏爾的心中充滿了思念,於是他不顧姨媽的再三勸阻,乘著馬車連夜趕回城堡,並且沒有提前通知伯爵,他要給父母親一個意外的驚喜。


    夜色如墨,這晚的天空史無前例地低沉,陰暗,充滿著令人神經緊繃的肅殺之氣,莫名的不安感俘虜了夏爾,仿佛某種不幸的災難即將發生。他不斷地催促著駕車的仆人“快! 快!再快一些!”


    馬車拚命地向前奔馳,夏爾從車窗向外望去,驚愕地發現連最後一絲微弱的星光都消失了,周圍除了黑暗便是黑暗,但駕車的仆人技藝高超,竟然如走慣夜路的盲人一般,而兩匹馬越跑越快,視路上的所有障礙於無物,最後竟然如展翅飛翔一般,馬車根本不像是在平地奔馳,竟像是在空中自由浮遊。


    夏爾覺得毛骨悚然,他從車窗探出頭,朝仆人大聲叫道“這是怎麽回事?”仆人聞言嘿嘿一笑,朝他轉過臉來。夏爾不由失聲驚呼,這個仆人竟然是那個神秘的黑衣男子——塞巴斯查恩!


    “少爺!少爺你怎麽啦?”


    仆人詫異地呼喊道。夏爾隻覺眼前一花,仆人的臉又恢複了原樣。


    “不,沒什麽。”


    夏爾定下心神,暗暗嘲笑自己的神經質,由於畏懼黑暗而胡思亂想,這膽小鬼的行徑哪裏配得上法多姆海恩繼承人的名字呢?


    “少爺,你再忍耐一會兒,我們就要到家了。”


    仆人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夏爾點點頭,重新坐回車內,默默回想著方才產生的幻覺。


    塞巴斯查恩,他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父親看不見他?為什麽他會害怕父親的銀十字架與聖經?他所說的靈魂與痛苦又是什麽意思?他究竟來自何處,他的身上怎麽會有硫磺的味道?那個他所說的“終年燃燒著熊熊烈火,無數靈魂在火中輾轉哀嚎”的地方到底叫什麽名字?


    自從離開那座古老的山崗,這些疑問一直苦苦地糾纏著夏爾,其實,它們才是夏爾致病的真正原因。雖然夏爾遠比其它同齡孩子早熟,但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是脆弱的,柔軟的,對於來自黑暗世界的一切充滿著恐懼與敬畏。出於孩子氣的同情與好奇,夏爾救了塞巴斯查恩,可是腦海中始終有一個嚴厲的聲音在不斷指責他:夏爾,你不該救他,你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錯,他會給你的家庭帶來巨大的災難!


    “不!不!不會的!”


    夏爾大叫著,用手捂緊耳朵,拚命對抗著腦海中的那個聲音。他仿佛又看見塞巴斯查恩輕盈地展開背上長長的黑色羽翼,將自己溫柔地攏在其中,輕聲笑著:


    嗬嗬,我們一定會再見的,夏爾·法多姆海恩。


    是你嗎?塞巴斯查恩。你終於來了。


    是的,夏爾·法多姆海恩。我來了,並且,我不會再離開。


    仆人的驚叫聲將夏爾拉回了現實之中。


    “少爺!快看!城堡好像失火了!”


    夏爾聞言朝窗外望去,果然看見不遠處的城堡火光衝天,整片天空都像被誰潑滿了濃重的紅色油彩,並且沿著城堡尖塔的邊緣緩緩流下鮮血般的凝固物。眼前的場景是如此真實,又如此虛幻,夏爾覺得仿佛早就在哪兒見到過。是夢嗎?對,一定是夢,這一定隻是個噩夢而已。


    可是,當馬車踏上那一方熟悉的草坪時,夏爾的心痛得緊緊揪起,險些窒息。這不是夢,竟然是正在發生的無比慘烈的現實!仆人們的哭喊求救聲,房屋的轟然倒塌聲,甚至馬廄裏傳來的垂死哀鳴聲,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夏爾,多日來的預感終於成真,巨大的災難果然降臨到他的家中!


    最初的幾分鍾,夏爾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他隻是呆呆地望著,聽著,沉默著。然後,刺鼻的烈風打著卷兒,朝他呼嘯著俯衝下來,將一縷白色的女式披肩扔在他的腳下。夏爾慢慢地蹲下去,緩緩地揀起來,將披肩碎片輕輕地放在嘴邊親吻著。良久,他猛地爆發出一聲絕望的呐喊:


    “媽媽!爸爸!你們在哪裏!”


    當法多姆海恩伯爵抱著亡妻燒焦的遺體,在熊熊烈焰中望著唯一的幼子夏爾哭喊著朝自己奔來時,原本充滿憤怒、痛苦與絕望的心竟漸漸平靜下來。他在烈火中竭盡全力地睜大眼睛,將那個平凡而充滿溫馨的景象一遍遍地鐫刻在幼子稚嫩的心靈裏,直至它變成永遠不可磨滅的美好記憶——夏爾的小手緊緊牽著父親的大手,站在英國古老鄉村那高高的山崗上,出神地凝視著麵前的夕陽。


    可是,一條黑影急掠而過,伯爵眼前一怔,驚恐地發現自己的位置已經被他人取代。那個長著黑色羽翼的年輕男子,緊緊牽著夏爾的小手,朝自己優雅而嘲諷地微笑著。火花激烈地跳躍不休,漸漸喪失神智的伯爵仿佛看見了如下幻像:一道鑽石般的光束從男子的左手發出,射入了夏爾的右眼。夏爾微微打了個冷顫,然後慢慢揚起尖削精致的下巴,右眼的瞳孔中急速轉動著縱橫交錯的詭異圖案,對自己露出與男子不分軒輊的黑色微笑。


    然後,夕陽在法多姆海恩家族的世襲城堡上空,轟然墜落。


    大火將城堡徹底摧毀,變成一座死寂的廢墟,除了隨處可見的瓦礫之外,什麽都沒留下。維克多男爵在事後匆匆趕到現場,跪在兄嫂的遺體前放聲痛哭。接著,由於夏爾驟然失去雙親,傷痛過度而再度病倒,男爵便理所當然地擔負起了善後人的職責。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伯爵家幸存的仆人們統統遣散,理由是不想令夏爾看到他們,便會想起往事而觸景傷情。然後,男爵便徹底接管了家族的所有事務,並處理得有條不紊,得心應手,令人不免猜想他是否早已為這一天的來臨而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自然而然地,關於伯爵夫婦如何慘死的謠言迅速流傳開來,甚至連已經成為孤兒的夏爾也隱約聽到不


    少風聲。據說,維克多男爵在伯爵出門旅行後,便利用家族事務代理人的身份,趁機染指了多項平時無法插足的家族生意,並從中撈取了不少好處。可是貪婪至極的男爵並不滿足,他無視家族禁令,私自闖入伯爵的密室並打開了那個傳說中的“黑暗之匣”,結果,被禁錮了幾個世紀的魔鬼從匣中大笑飛出,並引發了那場慘絕人寰的大火。


    奇怪的是,火災之後,黑暗之匣便神秘失蹤了,這可急壞了男爵。因為自從伯爵逝世後,夏爾便繼承了家族的一切,為了“正大光明”地除去這個最後的眼中釘,男爵必須再次借助黑暗之匣的力量。因此,他才遣散所有仆人,將夏爾接到自己家中照顧,然後命令親信們日以繼夜地在城堡廢墟中搜尋黑暗之匣……流言繪聲繪影,不由人不心生疑竇,可是夏爾卻對此置若罔聞,除了專心養病,其餘一切事務都不過問。“孩子畢竟是孩子,看來,偉大的法多姆海恩家族就要從此衰落了。”所有知情人都為此惋惜不已。


    時光飛逝如電,轉眼便到了伯爵夫婦逝世的百曰祭。這天深夜,維克多男爵正坐在書房裏苦苦思索著關於黑暗之匣的下落,突然仆人敲門走了進來,恭敬地遞上一封信,並說送信的人再三叮囑,一定要讓男爵立刻過目,說裏麵有他感興趣的內容。男爵狐疑地打開信封,草草掃視過後,竟興奮地跳了起來!原來,信紙上寫有一行短短的小字:黑暗之匣已找到,請速來城堡相會。


    維克多男爵獨自一人來到了城堡遺址。月光下的廢墟顯得那般陰森可怖,鬼影幢幢,無人照顧的荒草肆意瘋長,早已侵占了昔日華美莊嚴的城堡入口。


    “啊——”


    耳邊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男爵嚇得麵如土色,轉頭細看,卻發現那不過是一隻偶爾路過的夜梟。男爵恨恨地罵了一聲,暗想“那封信莫非是誰的惡作劇嗎?”心虛的他正想掉頭離去,突然眼前華燈盛放,有如白晝,廢墟像薄霧般漸漸消散,呈現在他眼前的,竟然是昔日那個美輪美奐的城堡!


    “這怎麽可能?”


    男爵倒退數步,跌倒在地,隻見城堡大門豁然敞開,夏爾笑吟吟地走了出來,親切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說:


    “叔叔, 我已經等你很久了,快進來吧!”


    男爵糊裏糊塗地點頭答應,隨著夏爾向前走了數步,突然停下問道:


    “那封信是你寫的?”


    夏爾點點頭。


    “當然是我。父親死後,我便理所當然地繼承了他的封號以及……法多姆海恩家的一切,你說對不對,叔叔?”


    男爵冷笑一聲,沒有答言,心事重重地走進了城堡。


    當男爵踏進大廳時,眼前的一切令他目瞪口呆!所有的陳設布置都與伯爵在世時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隻是,燈火通明的大廳裏隻有他與夏爾兩人,未免過於冷清淒涼。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男爵顫抖地問道。


    “我也不清楚。今夜,我因為思念父母回到這裏,發現城堡竟然恢複如常,不,確切地說,還多出了一件東西。”


    夏爾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長長的螺旋樓梯上,拉下旁邊牆壁上的猩紅色帷幕,頓時,一幅巨大的油畫便完整地呈現在男爵麵前,畫中的年輕黑衣男子手捧一隻金匣,朝男爵嘲諷地微笑著。


    “是你!”


    男爵發出無比驚恐的大叫,剛想轉身逃跑,冷眼旁觀的夏爾大聲提醒道:


    “叔叔,你仔細看看,他的手裏捧著什麽?”


    男爵依言望去,恐懼的眼神中激射出無比貪婪的光芒,隻見魔鬼塞巴斯查恩慢慢地打開金匣,裏麵竟然閃爍著無數繽紛絢麗的寶石!


    “想要嗎?想要的話,就進來拿吧。”


    塞巴斯查恩發出低低的,極具誘惑力的聲音。在巨大的財富麵前,男爵的最後一絲神智也徹底喪失了,他慢慢地走到畫像前,將手伸了進去。漸漸地,男爵的手,胳膊,身體,最後包括頭部統統像油彩般融進了畫中。


    “我的!都是我的!”


    他凶狠地從塞巴斯查恩的手中奪過金匣,然後抱著它狂笑不已。塞巴斯查恩聳聳肩,輕盈地從畫像中溜了出來,隻剩下男爵獨自一人,永遠在畫中執著地守護著法多姆海恩家的無上至寶——黑暗之匣。


    “叔叔,你知道嗎,父親一生中從未打開過黑暗之匣。因為,法多姆海恩家族的男人絕對不會向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環境妥協,即使他們麵臨魔鬼的威脅。”


    夏爾朝畫像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看到他這副醜態,我終於相信你所說的話了。雖然你與叔叔達成交易,用他的靈魂來換取你的自由與法多姆海恩家族的財富,可是由於叔叔的靈魂太過邪惡,竟然連身為魔鬼的你都無法吞食,因此交易宣告失敗。於是,叔叔竟然想出了縱火的毒計……”


    夏爾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他的眼前又浮現出父母的音容笑貌。


    塞巴斯查恩為他遞上一杯香味四溢的咖啡,稍嫌正經地辯解道:


    “喂,睿智英明的夏爾伯爵,有一點你可說錯了,魔鬼從來不會放棄交易,更加不會承失自己的失敗。”


    “噢?那麽你為何拒絕幫助叔叔呢?”


    夏爾挑起一根眉毛。


    “嗬嗬。”


    塞巴斯查恩拿起咖啡壺,溫柔地為夏爾續杯。


    “做為你的執事,夏爾·法多姆海恩伯爵,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答案的。”


    “誰承認你是我的執事了?”


    夏爾漲紅了臉,撫摸著突然隱隱作痛的右眼,惱羞成怒地質問道。


    “怎麽,難道我倆不是在已故伯爵大人的麵前,訂下了永遠無法反悔的黑暗契約了嗎?”


    塞巴斯查恩故作驚訝地睜大眼睛。夏爾正欲反駁,怎奈右眼痛得更加劇烈,塞巴斯查恩見狀立刻走到他的身後,伸出與夏爾右眼有著相同縱橫圖案的左手,輕輕覆蓋在他的右眼上。


    良久,從低垂的少年頭部傳來悶悶不樂的誇讚聲:


    “你的按摩手藝還蠻高超的嘛!”


    “身為法多姆海恩家的執事,連這種程度的事情都做不了的話又該怎麽辦呢?”


    塞巴斯查恩愉快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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