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總算是坐上了君家的餐桌。


    不過, 君夫人冷著一張臉,君懷琅陪坐在側,不敢多言, 隻在薛晏進來時, 多看了他幾眼。


    薛晏確是在外頭紮紮實實地曬了一上午。他膚色本就不白, 此時還有些泛紅, 掛著些薄汗,活像是剛從戰場上下來似的。


    君懷琅多看了他兩眼,便聽到了君夫人清嗓子的聲音。


    君懷琅隻得收回了目光。


    君家上下,一片緘默不言,唯獨君令歡認出了薛晏,蹦蹦跳跳地上前道:“五皇子哥哥!令歡好——久都沒見到你了呀!”


    薛晏低頭, 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對她露出了幾分難得柔和的笑:“嗯,你長高了些。”


    君夫人的目光乜向他。


    “廣陵王殿下既來了, 就坐吧。”她說。


    薛晏淡淡一笑,聽話地在最下首坐了下來。


    君夫人不說話,先行動了筷子。眾人便默不作聲地開始吃飯, 一餐飯,竟緘默無言,吃出了食不言寢不語的架勢。


    待下人們將餐食撤下,上了茶,君夫人才開口,讓令歡先去午睡了。


    卻將君懷琅和薛晏留了下來。


    “還沒問王爺一早來寒舍, 是有何要事。還請王爺早些說明,事情辦完,就快走吧。”


    君夫人端起了茶杯, 慢條斯理道。


    “夫人既這樣問,想必也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了。”薛晏說。


    “昨日出事,雖已經處理好,不過我還是不大放心,便來看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君懷琅,最後坦然地和君夫人對視,說道:“不過夫人肯定看得出,我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說得坦蕩,半點不見避諱。


    君夫人一蹲,接著麵上顯出怒色。


    “廣陵王這般作為,也太不負責任了些。”她將茶杯往桌上一放,直言道。“您貴為一國郡王,自然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怕天下人恥笑,也不必有所顧忌。但懷琅不同,他經不起您這般兒戲捉弄。你若對他真有幾分感情,不如提前放開他。”


    君夫人話說得極直白,也半點不顯懼色。


    卻見薛晏聽到這話,正了神色,麵上半點不見玩笑,鄭重地看向君夫人。


    “夫人,我對懷琅,半點沒有玩弄的意思。”他說。


    君夫人道:“那你至少,也要為他考慮。如今我也不和你繞彎子,朝堂上下,都知你要繼承大統。國不可無君,君主也不可無後。你是打算讓懷琅做後宮嬪妃,還是要他一輩子受朝臣指責,說他蠱惑君上?”


    薛晏卻搖了搖頭。


    “我已經拒絕了。”他說。


    君夫人一愣。


    “昨天,母後便同我提過此事。”薛晏看向君懷琅,說道。“我已稟明父皇母後,我有心悅之人,做不了這個皇帝。”


    君懷琅一怔,君夫人也愣在原地。


    君懷琅忍不住開口道:“這怎麽能行?除了你,還有誰能坐那個位置?”


    薛晏卻毫不猶豫:“能坐的多得是,不差我一個。”


    君懷琅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


    他心下是堅定地相信,薛晏必不會做辜負他的事,但他也沒想到,薛晏會用這般幹脆決絕的方式。


    雖說前世,他也沒有踏上皇位,但是前世和今生的情況,全然不同啊。


    前世的薛晏,是眾人談之色變,可治小兒夜啼的暴君,可如今,他可是唯一能夠繼承大統的、最名正言順的人。


    薛晏卻看向了愣在原地的君夫人。


    “更何況,父皇還在,病能否治好,都不一定。此後我還有不少皇弟,此後總能選出個能傳承父皇衣缽的。我已同父皇商量好,如今我替他暫管朝政,但不做太子,更不會奪位。”


    “你……”


    “天下大權,我本就沒什麽興趣。”薛晏說。“為了這些而放棄懷琅,我絕不會做。”


    君夫人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來。


    薛晏篤定地看向她,接著道:“我知夫人接受不了,也並沒有逼迫的意思。今日夫人不見我,我在門口等候就是。此後夫人仍不接受我,我依然能等。”


    君夫人看著他。


    就見他那一雙異域人特有的淺色眼睛裏,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堅定。


    “並沒有脅迫您的意思。”他說。“隻是我沒什麽出息,這輩子隻認定了懷琅一人。除了他,我什麽都可以沒有,也什麽都不想要。”


    說完,他也不急,隻坐在原處,靜靜看著君夫人。


    君夫人片刻沒有說話。


    半晌之後,她淡淡道:“沒別的事,就請廣陵王回去吧。”


    薛晏應了一聲,站起身來,行禮退了出去。


    臨走,他看了君懷琅一眼。


    隻轉瞬即逝的一眼,他臉上也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但隻一眼,君懷琅便徹底安下了心。


    他知道,那是薛晏在告訴他,不必擔心,他一切都會處理好。


    ——


    這天晚上,君懷琅臨睡之前,又去了君夫人的主院。


    君夫人仍舊沒睡,正在燈前做針線。雖說這些小事,本不需要她費心的,但長年累月,她都有習慣,會親手給永寧公做四季的裏衣。


    即便永寧公在外辦公,也仍不例外。


    見君懷琅進來,君夫人看了他一眼,便讓他在麵前坐下了。


    “之前也未見你來找娘找得這麽勤。”君夫人手下的活沒停,熟練地縫出了細密的針腳。“當真兒大不由娘,心跟著人家跑了。”


    君懷琅卻笑。


    “兒子隻是擔心,薛晏他說話直,將母親氣著了。”他說。


    君夫人瞪了他一眼:“怎麽,廣陵王的名諱,也是你隨便叫的?”


    君懷琅聞言隻笑。


    片刻後,君夫人歎了口氣。


    “等你父親回來,還要罰你。”她說。


    君懷琅點頭:“自然該罰。”


    君夫人抬手戳了戳他的腦門:“知道該罰還要做?不知在哪兒學得壞了。”


    說著,她收回手,手中的活也停了下來。


    “他倒不像個隻會花言巧語的。”君夫人說。


    君懷琅篤定地笑道:“自然不是。”


    君夫人瞥他:“你才活了多少年,看得懂什麽?”


    君懷琅站起身來,坐到了君夫人的身側。


    “自然不如母親通透。”他說。“但是母親可知,這兩年來,有人一直構陷父親,使得父親險些在江南喪命?”


    君夫人皺眉,神情也變得嚴峻,放下手中的活,看向君懷琅:“這是怎麽回事?”


    君懷琅道:“許家在江南早有布局,本是要構陷江相,前去江南的卻成了父親。故而這局,便成了設給父親的局。”


    他言簡意賅,將江南動亂、貪腐、水患和疫病之事,全都告訴了君夫人。


    君夫人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手下也不由得收力,將手中的布料攥皺了。


    “那你和你父親,是如何覺察,又是如何解決的?”她問道。


    君懷琅卻搖了搖頭。


    “兒子自然沒有這樣的能力。”他道。“是薛晏。”


    君夫人沉默了。


    她雖對江南之事不了解,但是京中發生的事,她卻是知道了。


    幾個月前,原本在朝中風頭正盛的廣陵王,忽然被派去了江南,沒多久,廣陵王捉拿了山東的官員回京,帶回了一眾證據,查出了一樁巨大的貪墨案。


    而那被貪去的,正是本要被運往江南賑災糧款。


    君夫人不會想不明白,薛晏做的這些,都是為了君家。


    “而且,母親還不知,兒子隨父親去揚州時,還曾得薛晏救過一命。”他說。


    君夫人看向他。


    君懷琅笑了笑:“說來,薛晏救了我,可不止一次了。但是那次,是山路邊的山石塌方,我被埋在了山石之下。”


    君夫人大驚失色。


    又聽君懷琅接著道:“薛晏當時本來無事,是他將兒子救下,護在了山邊的凹陷中。兒子毫發無損,倒是他,險些沒有救回來。”


    他看向君夫人。


    “當時,我一抬手,就能摸到他的後腦,全都是血,濕漉漉的。”他說。


    君夫人的眼眶已經漸漸紅了起來。


    君懷琅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將她的手攥在了手心裏。


    “母親,我同您說這些,並不是說薛晏對我們有什麽恩情,也不是說,我是因為這,才心悅他的。”他說。“我隻是想請母親放心,薛晏很可靠,您不必對他有什麽擔憂。”


    君夫人沉默了片刻,抬手抹了抹眼睛,將眼眶邊的眼淚擦去了。


    “……這些事,你們都不同我說。”她小聲抱怨道。


    君懷琅笑道:“母親離得這般遠,怎能讓您徒增擔心?如今兒子平安回來了,才敢將這些話告訴您。”


    君夫人吸了吸鼻子。


    君懷琅明顯看出了她的動容。


    片刻後,君夫人小聲嘴硬道:“但是,人總會變,你總不能奢望,他一輩子都是如此。”


    這就是君夫人在嘴硬了。


    她當初和永寧公也算兩情相悅,雖說成婚之前根本沒見過麵,成婚之後,卻也知這人雖寡言少語,卻是個極其可靠的人。


    永寧公雖說寡言,也從不輕言愛意,待夫人卻是實打實的好,甚至一房妾室都未曾納過。


    君夫人最是知道,人雖易變,但這等品性和本質,是很難再發生改變的。


    君懷琅聽到這話,也笑了起來。


    “兒子能保證,他不會變的。”他看向君夫人,篤定地說道。“即便真有那麽一日,母親也不必怕。我同他本就是兩情相悅,是平等的,而非誰依附誰。即便真有那日,您也不必替兒子擔心。”


    君夫人知道,自己這兒子雖說看起來好性子,實則有主見得很。


    片刻之後,她解恨似的,戳了戳君懷琅的腦門。


    “兒大不由娘,真是兒大不由娘。”她說。“罷了,明日他再來,便不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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