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和談分外順利。雖然安眉無權參與談判的全程,但隻要每天回帳時苻長卿都能展露驕傲的笑,安眉隻是看著便已覺得滿足。


    來自突厥的接待因為可汗態度的轉變,也明顯開始熱情起來,每日不但噓寒問暖,連馬廄裏的牧草都比之前充足了許多。於是便有好事的侍衛悄悄去柔然使臣的大帳張望,回來後得意洋洋地宣揚道:“如今那幫柔然狗的帳前可冷清了,真是活該!”


    “嗯,過兩天可以送張鳥網給他們。”知道厚道兩字怎麽寫但是從來都不寫的苻長卿自然也是出口譏諷。


    眾人聞言立刻哈哈大笑,一頭霧水的安眉跟著眾人嗬嗬傻樂,卻仍是不明白苻長卿為什麽要送鳥網給人家。


    如此這般過了幾天,眼見和約已差不多談攏。這一晚苻長卿正在帳中草擬送往大魏的奏章,沉思時明亮的燭光卻忽然被一陣冷風吹亂,他不禁抬起頭想看一眼究竟,原來是安眉正捧著炭盆從帳外走了進來。


    “外麵風真大。”安眉縮著脖子跺了跺鞋上的積雪,苻長卿聞言側耳傾聽,這才注意到帳外呼嘯的風聲。


    “嗯。”苻長卿低低應了一聲,將手爐遞給走上前的安眉,吩咐道,“添炭,烹茶。”


    “是。”安眉連忙接過手爐——苻長卿在忙碌時不愛說話,發號施令總是很簡短,如今安眉已經摸清楚他的習慣,一切都能應付自如。


    安眉守在火紅的炭盆邊,一張臉被熱氣烘得又紅又燙。她用銅箸從盆中挑揀出大小適宜的炭塊,將通紅的炭塊半埋進手爐的香灰裏,再合上銅蓋,把手爐送給苻長卿。安眉喜歡在幹活時偷偷打量他沉靜的側臉,也幸虧苻長卿做事一向專注,都不曾發現安眉的異樣。


    這時帳外的風更大了,隱約能聽見獒犬的叫聲從遠處傳來,伴隨著陣陣北風翻動著帳頂的毛氈。正當融洽的氣氛在二人之間流轉時,恬靜的相處卻霍然被震天的鼓聲打破。


    咚咚咚……伴隨著鼓聲響起的,還有來自四麵八方的喊殺聲。苻長卿倏然站起身,雙目緊緊盯著帳前微微鼓蕩的氈簾,麵色丕變。


    “怎,怎麽了?”安眉結結巴巴,對帳外猝然而至的躁動感到害怕。


    此刻苻長卿顧不得理會她,徑自衝到帳前一把掀開簾子,隻見北方紅光映天,一股焚燒氈毯牛皮的味道隨著寒風撲鼻而至。


    “有人縱火!”苻長卿在震耳欲聾的鼓聲中板著臉大叫,一雙清亮的眼睛冷如寒星。他疾步跑至大營中心,這時睡在帳中的眾人也都奔了出來,聽見鼓聲中混雜的叫殺聲後急忙高呼:“快走快走,侍衛呢?快去牽馬……”


    “不能走!”這時苻長卿卻在中間大喊,一張煞白的臉在火光中幾近猙獰,“對方擊鼓呐喊正是要我們自亂陣腳,此時出逃,營外必有埋伏!”


    話音未落,一支羽箭已擦著苻長卿的臉頰飛過,安眉臉都嚇白了,趁眾人亂作一團時她慌忙掏出懷中樹枝拚命地搖,心裏不斷祈禱著:快出來快出來,再不出來就要死人了……


    此刻呼嘯的北風煽動火勢迅速漫延,整個漢使大營一片人仰馬翻,隻有安眉還在兀自低頭甩木棒,苻長卿一扭頭看見她專注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地罵道:“你中邪了?!”


    安眉一怔,愣愣將槐樹枝塞回懷中。這時高管家恰好牽了一輛馬車奔來,看見安眉就把她往車上拽,又對苻長卿喊道:“大公子,快上車!”


    “等一等。”苻長卿在侍衛的簇擁下堅持道,“我們不能貿然出營,突厥可汗的救兵也許馬上就……”


    “大公子!火勢這麽大,就算有埋伏也得先衝出去!”高管家不由分說地推苻長卿上馬車,果斷指揮道,“百夫長率一、二隊打前鋒,三隊斷後!”


    安眉孤零零坐在毫無遮蔽的馬車前座上,隻能哆哆嗦嗦地看著侍衛們武裝戒備。這時高管家剛要上車,苻長卿卻急急喊了一聲:“節杖——”


    節杖代表天子君威,是每一個使節必須用性命去守護的東西,如果此番和談失敗,回朝最多是被褫爵削官,但如果連節杖都丟了,隻怕從此連翻身都難!正因此,苻長卿才顧不得生死安危,鐵了心要往車下跳,卻被高管家一把攔住道:“大公子!我去取節杖!您千萬別下車!”


    苻長卿紅著眼一怔,就看見高管家已是毅然轉身衝進大帳,在他找到節杖出帳前,一路摧枯拉朽的大火已將營房柵欄和牙旗杆燒斷,燃燒的木料正劈劈啪啪砸在大帳頂上。苻長卿屏住呼吸,直到在帳門燒著前看見高管家抱著節杖衝了出來,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這時打前鋒的部下已全數倒在對手凶悍的刀下,劊子手們蜂擁進大營,火光下分明映出了柔然人編發左衽的身影!馬車在包圍圈中左衝右突,高管家眼見奔向苻長卿的路已被柔然人阻斷,他隻得奮力一搏,用盡全力將八尺長的節杖當作長矛一般擲給苻長卿。


    大半個身子探出車外的苻長卿在千鈞一發之際接住節杖,這時柔然人雪亮的彎刀也已襲到,安眉在前座上抱著腦袋尖叫起來,眼看瘦小的高管家已被高大的柔然人完全擋住,苻長卿咬牙嘶吼了一聲:“走——”


    於是安眉閉緊雙眼一抖馬韁,早已在火光中煩躁不安的駟馬頃刻間如長箭離弦,嘶鳴一聲衝出營地。苻長卿趴在車尾盯著陷入火海的大營,赤紅的眼睛裏布滿血絲,卻隻能狠狠一拳砸在車軫上。


    安眉駕著馬車剛脫離火場,敵人中便立刻有四騎猛然竄出,跟在馬車後窮追不舍。不會趕車的苻長卿眼見追兵越來越近,隻能不停地催促安眉加速。安眉在暗夜裏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慌不擇路,隻好駕車往沒有民居的湖邊衝。馬車一路瘋狂地顛簸,碰碰擦擦穿過湖邊的蘆葦和灌木叢,突厥可汗庭的夯土城牆已經出現在不遠處,走投無路的馬車隻好偏轉方向繞著城牆兜圈子,很快就被柔然的鐵騎包抄攔截。


    安眉嚇得滿臉是淚,她手足無措地攥著韁繩,當看到幾匹黝黑的大宛馬在自己麵前停住,柔然武士沾血的彎刀已高高舉起,情急之下她隻能扯著嗓子用突厥語高喊道:“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求求你們了!”


    出人意料的是,柔然武士聽見安眉的呼喊竟當真將彎刀一收,鷹隼般的雙眼在月下打量著她,凶神惡煞地問道:“你是突厥人?”


    以為自己已死到臨頭的安眉涕泗橫流,自暴自棄地抖著嗓子哭道:“是的,是的……”


    四名武士聞言相互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低聲道:“大人吩咐過不能殺突厥人,否則事情會不好辦……”


    “搜出那個魏國大臣,提頭回去複命就行……”另一人一邊回答,一邊安撫身下不停噴氣的烈馬。


    安眉渾身緊繃,連大氣都不敢出,隻能豎著耳朵聽他們談話,潸潸冷汗流水般滑下她的額頭。當兩名柔然武士一左一右同時用刀劈開車窗、劃開車簾時,安眉忽然意識到他們要做什麽,她心下大駭,慌忙顫手阻攔道:“不!不……你們不能……”


    他是那樣高貴的一個人,絕不能這樣客死他鄉!


    當兩把彎刀銀光一閃沒入車廂,安眉驚恐地睜大眼睛,準備在苻長卿發出慘叫的那一刻拚死一搏時,事實真相卻讓在場的五個人同時錯愕——車廂中竟然空無一人!


    “這……這……”安眉順著張開豁口的車簾望進去,黑黢黢的車廂內的確空空如也。


    “他躲到哪裏去了?”一名武士惡狠狠地盯著安眉道。


    “嗯……嗯?”安眉怔怔回過神,素來簡單的腦袋開始運轉——她不清楚苻大人是何時離開的馬車,但可以確信的是,她必須打發掉眼前這些凶悍的惡徒,絕不能讓他們有一絲一毫找到苻大人的可能。


    “我問你,這車裏的人躲到哪裏去了?!”柔然的武士們顯然不滿意安眉的木訥。


    “這車裏的人,剛剛逃了……”安眉終於鼓足勇氣,雙目無辜又不失膽怯地望著剽悍的柔然武士,老老實實地撒起了謊。


    “逃了?”一名武士狐疑地盯著安眉,揚起彎刀充滿威脅地反問,“我們都有眼睛,誰看到他逃出了車子?”


    “就剛剛……”安眉竭力思索著可以令人信服的說辭,囁嚅了半天終於靈機一動道,“剛剛經過湖邊時,不是穿過了一大片蘆葦叢嗎?車裏的人就是那時候跳車逃走的。”


    四名柔然武士互相交換了眼神,沉吟了好一會兒,最後總算才接受了安眉的說法。他們不再理會安眉,各自掉轉馬頭往回走,沿途控馬緩行仔細地搜索。


    安眉待得他們走遠,這才大大鬆了口氣,精疲力竭地癱倒在馬車前座上……可是,苻大人他到底躲到哪裏去了呢?這一路上,馬車都在狂奔,根本不曾停下啊……安眉茫然皺起眉,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竟在電光火石的一刹那醍醐灌頂——苻大人他……不會真的在穿過蘆葦叢時跳下了馬車吧?


    恍然大悟的一瞬間,安眉後悔不迭,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安眉決定回去尋找苻長卿。


    為了行動不引人注意,她先是駕著馬車找到一家驛站,將車停好後才悄悄沿著原路返回。安眉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一路尋找,很快就跑到了河灘邊。此時大片的蘆葦與灌木叢都已被柔然武士搜尋過,也許是不相信安眉的說辭或者擔心目標跑遠,他們並未久留便策馬離開。暗夜裏安眉躡手躡腳地撥開蘆葦叢東張西望,不停地壓著嗓子低喚道:“苻大人……苻大人……苻……”


    “這裏。”


    就在安眉一籌莫展想要離開時,苻長卿的聲音竟忽然在蘆葦深處響起。安眉嚇了一跳,慌忙撥開蘆葦向聲音來處鑽去。夜色中隻見滿地葦草狼藉,苻長卿正半躺在一個草窩裏紋絲不動,手邊還放著他不離不棄的節杖。安眉慌忙湊近他身邊,小聲關切道:“大人,您沒事吧?”


    “左腿可能斷了。”苻長卿僵著一張臉,很冷靜地回答安眉。


    安眉心裏一咯噔,白著臉驚慌失措道:“那怎麽辦?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找可汗?”


    “沒用。”苻長卿冷冷道,“他本就態度遊移不定,既然在柔然狗縱火時沒有出手,就已經足夠表明態度了。”


    “可汗怎麽能這樣呢?”安眉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明明今天白天還談得好好的,怎麽說反悔就反悔……”


    “這樣的事情多了。”苻長卿冷嗤了一聲,淡淡瞥她一眼,“漢朝時班超出使鄯善的事,你知道嗎?”


    安眉聽了一愣,搖搖頭。


    苻長卿懶得跟她解釋,隻從身上解下一塊和田羊脂玉道:“這幾日我看見城中有不少佛寺,寺中必然有抵押財物的質庫,明天你拿著這塊玉佩去抵押些錢,替我買幾件禦寒的羊皮襖和幹糧,這幾天我暫時在這裏躲躲。現在你扶我起來……”


    “是。”安眉小心翼翼地扶著苻長卿坐起,終是忍不住心虛地問,“大人剛剛是怎麽躲過柔然人的搜捕的?”


    “僥幸而已。”苻長卿低著頭嚐試挪動身體,此刻的心情糟糕至極。


    不僅是因為今夜的變故,或者是腿傷,還因為剛剛聽著柔然狗窸窣撥弄蘆葦時,自己無能為力又恐懼的心情——這種聽天由命的滋味,自己已經多久沒嚐過了?


    此外還有令他更煩躁的,那就是返回尋找他的安眉。


    苻長卿不會告訴安眉,自己之前不聲不響跳車是為了撇開她——當他眼看著柔然狗越追越近,知道馬車遲早會被攔截的時候,狂奔的馬車恰好經過茂密的蘆葦叢。他料想河灘土鬆,不如趁亂跳車另尋出路,同時正好讓她駕著馬車引柔然人離開。


    一個剛收下月餘的無能幕僚、一個隨意使喚的貼身侍女,在危難時刻他自然會選擇利用她,讓她為自己去送死,一切都是那麽理所當然——機關算盡,唯獨沒料到跳下時自己的左腿竟磕在一塊石頭上,鑽心劇痛過後就無法再行走了。那一刻苻長卿非常絕望,他動彈不得又救助無門,想著要麽凍死,要麽被擒,卻怎麽也沒想到安眉還會回來尋找自己。


    一個剛收下月餘的無能幕僚、一個隨意使喚的貼身侍女,怎麽會在這樣的時刻不選擇獨自逃走,卻返回來找他?


    精通法家刑名的苻長卿素來信奉人性本惡論,他不知道可以維係主人與奴仆的除了一紙契約之外,還能有什麽——可安眉卻從未與他訂過任何契約。


    麵對安眉,苻長卿心中沒有竊喜,隻有一種深深的煩躁,因為安眉的歸來出乎他的意料,使他不得不開始懷疑——懷疑那些自己素來驕傲的源於高貴出身和後天智慧的優越感。


    這種優越感曾經完全支配了苻長卿,使他一度認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都無比正確,然而現在他簡直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一枚敗絮其中的柑子,被眼前的安眉剝開了金玉其外的表皮。


    這是苻長卿第一次真正在賤民身上投注心思。這種滋味並不好,有點難堪。


    此刻安眉當然不會知道苻長卿內心正為了自己百轉千回,她隻是想當然地查看著苻長卿的傷勢,滿又懷心疼地問道:“怎麽會傷成這樣,大人,是不是小人駕車沒駕穩?”


    若放在平時,這是一個多麽好的台階,但這一次苻長卿到底沒有臉麵順勢下台,而是自己編了個謊:“是我自己沒站穩,跌下去了。”


    這世上凡是與苻長卿打過交道的人,放眼天下,也隻有安眉會傻愣愣地相信。如果顛簸的車輛使苻長卿沒站穩,害他不但摔下車,還跌斷腿,他還會寬宏大量地不計較。


    安眉陪著苻長卿一起躲在蘆葦叢裏,從漆黑的深夜一直挨到翌日清晨,這才左顧右盼地起身獨自走出河灘。


    苻長卿留在原地等候,直到晌午才見安眉回來。


    安眉典當了玉佩,替苻長卿買來了跌打藥和固定傷腿的夾板,還有羊皮襖和幾塊肉餡饢餅。苻長卿躺在草窩裏讓安眉替自己包紮,有些不放心,“你懂療傷嗎?”


    安眉一怔,紅著臉回答道:“會一點,以前有家人上山趕羊時摔斷了腿,小人跟著鄉裏的郎中學了點。”


    安眉說的是她的小叔徐寶,苻長卿聽了卻深深地皺起眉——以往生點小病都能請得來禦醫的他,實在擔心腿腳會留下什麽後患,隻是這境地也顧不上講究了。他胡亂啃了幾口饢餅,問安眉道:“方才你在集市上買東西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麽消息?畢竟昨晚出了那麽大的事,街頭巷尾不可能不流傳的。”


    “有的,大家幾乎都在議論。雖然小人還沒


    有打聽到柔然使者的消息,但是聽說可汗在派人尋找您呢!大人,您說我們要不要去投靠他?”安眉滿懷期待地望著苻長卿。


    “暫時不能去。突厥可汗派人找我並不能說明他的態度,隻怕其中虛虛實實,很難分清敵友。”苻長卿搖搖頭,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大營裏那麽多具隨行官兵的屍體,突厥人是怎麽處理的?”


    “聽說都被送去‘黃坑’了。”安眉黯然道,“高管家大概也在其中……”


    苻長卿聽了這話,目光陰冷一沉,便直接說道:“我們不用去見可汗了。如今天寒地凍,屍體不容易腐爛,為何這樣急著處理掉?如果他的態度偏向大魏,此番想跟這件事撇清幹係,必然會按漢俗以棺槨收殮屍體,再派人將棺槨送回魏國去請罪,而不是送到什麽該死的‘黃坑’!可見昨夜突發劇變之後,可汗已不敢再同柔然交惡。如今他必已投靠柔然,你之所以打聽不到那幫柔然狗的動向,不過是可汗在掩人耳目罷了。”


    所謂“黃坑”,乃是突厥人特有的殯葬之地。不同於中原漢人的入土為安,西域胡人的風俗是在人死之後,將屍體送到城外一座專門的院子,讓豢養在院中的獒犬將屍體上的肉全吃光,最後隻收拾骸骨埋葬,並沒有棺槨一說。苻長卿的隨從們被突厥可汗下令送往黃坑殯葬,這才當真叫作客死異鄉,屍骨無存。


    苻長卿一想到跟隨自己跋涉千裏的同伴盡數橫死,整個人的情緒就極度低落——這恐怕是他人生中的最低穀,一切都已糟得不能再糟。苻長卿仰起頭,聆聽著北風從蘆葦間簌簌而過,靜靜出神半晌之後忽然起身撥開一小片空地,折了支蘆管在泥土上比劃:“等我養好傷,我們從這裏走……”


    他畫了一點代表突厥可汗庭,又取一點代表玉門關,徑自從兩點之間劃了一道直線,代表他們接下來要走的路線:“我大概記得地圖,這條路完全是野地,中途沒有驛站,應該也沒有人煙,但卻是最短的路線。我想冒險走這條路,總之要盡快趕回涼州才行……安先生,你看你是繼續跟著我,還是另謀高就?”


    一直乖乖聽著苻長卿說話的安眉這時候一怔,很認真地回答他:“苻大人,小人自然要跟著您。”


    “嗯,好。”苻長卿貌似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其實心中暗暗透著點鬆了口氣,帶著一絲他沒有察覺到的喜悅,“點點看我們手頭還有些什麽……”


    “有一輛馬車。”安眉如實報告道,“不過車窗和簾子都已經被刀挑壞了。”


    “聊勝於無。”苻長卿淡淡一笑,又問她,“玉佩你抵押到多少錢?”


    “……”好半天安眉才尷尬地囁嚅道,“兩,兩貫……”


    苻長卿墨黑的眼珠子直瞪住安眉,尖刻的聲音不自覺便揚高,“兩貫?!你知不知道那玉佩到底值多少?!”


    “……”安眉吞吞吐吐道,“寺裏的和尚說,大人您的玉佩沒什麽雕工,他又不會看玉石,怕走眼,所以不敢給高價……”


    “蠻荒之地出不化之民,果然都是一幫不識貨的!”苻長卿憤憤罵道,氣得一張俊臉發青又發白。那塊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因為到手時就天然呈雞卵形狀,半邊玉料又被一塊凸出的黑油皮包住,於是苻長卿就請玉匠依勢雕了個老鼠偷蛋造型的玩件,以為奇趣——誰料如今竟被人說成是沒有雕工!


    早知有今日,他就穿金戴銀了,玩什麽低調的奢華!


    接下來的幾天,安眉買通了驛站亭長請他保守秘密。又按照苻長卿的吩咐,先是將豪華馬車的四匹駿馬分頭賣掉;又將馬胸上披的銀障泥、馬車上掛的銀鑾鈴,統統拆下來送進銀匠鋪讓人熔成銀塊;此外還剝下馬車上華麗的錦衣,包括被劃破的錦簾也三文不值二錢地賣掉——就這樣在掩人耳目的情況下,零割碎剮地將值錢細軟慢慢變賣。


    安眉用變賣東西湊出的四十貫錢買了兩匹普通馬、羅盤、羊皮褥,還有許多幹糧和必需品;又用鑿子削光馬車上精美的木刻,將鑿得坑坑窪窪的馬車用黑漆重新刷了一遍;又請木匠修繕了窗子,買來氈毯將車篷蒙好,到最後,大魏使臣引人注目的馬車終於被安眉改造成了一輛毫不起眼的民用馬車。


    上路的那天,苻長卿望著安眉沉吟了片刻,對她道:“這一路你換上女裝跟我走。”


    安眉大驚失色,根本不知道苻長卿在何時識破了自己是女子,紅著臉剛想說幾句搪塞的話,不料苻長卿又接著道:“途中若碰見有人盤查,你作女子打扮總歸好掩飾些。”


    他這樣一說安眉頓悟,心存僥幸地認為也許苻大人隻是以為她男生女相。大人既然沒明著質問,她也就繼續裝傻,也免得自己不打自招地送上門。


    於是安眉乖乖換上突厥女子的白蒿粗布裙子,放下頭發打成辮子,又套上厚實的羊皮襖。這樣打扮下來,便徹頭徹尾成了一個突厥姑娘。苻長卿也換上樸素的突厥氈袍和皮襖,想打扮成突厥平民,可柔和的五官與吊梢的雙眼卻無情地出賣了他。他索性粗服亂頭,躺在車廂裏扮作病中的丈夫,又勾頭提醒車外的安眉道:“要扮成已婚婦人。”


    安眉的臉頓時又紅了紅,依言將發辮攏在腦後。


    這一路拿錢通關,他們很順利地混出了突厥可汗庭,駕著馬車毅然偏離商隊踏出的通道直插東南,進入了茫茫草原的腹地。


    事實證明,苻長卿的確可以在紙上談兵的前提下將如意算盤撥得劈啪響,然而他卻忽視了一點:所謂道旁苦李,那茫茫草原荒無人煙,精明的商人寧願繞遠也不願直切,豈會平白無故毫無道理?缺乏生存經驗的苻長卿,難道還能比成天在土裏刨食的平頭百姓更高明?


    當馬車輪艱難地趟過草甸中泥濘的沼澤時,苻長卿才發現自己與安眉已經沒有了退路。


    從突厥到大魏邊境的這片草地,被渾義河、嗢昆水、獨樂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支流網羅,又因地勢低窪,因此水澤長年不涸,在草甸下淤積成稀軟的爛泥,人一腳踩下去,深度幾乎沒膝。


    這時,安眉已不敢坐在車上趕馬,而是在車前一步一探,牽著馬專挑草根密集成片的地方走,以最緩慢的速度繼續往東南方向前進。


    草甸裏危機四伏,到處是噬人的泥沼,因此到了夜裏,馬車隻能停在原地過夜。潮濕的草甸掛滿了冰碴,根本找不到可以燃燒的幹柴,於是隨車攜帶的柴禾和木炭顯得彌足珍貴。苻長卿和安眉不敢多用,所以每次費盡心力點得一小撮可憐兮兮的火苗,總是被呼嘯的野風輕易吹熄。到最後他們隻好躲進馬車裏,將沉重的皮襖、氈毯統統壓在羊皮被褥上,卻還是被潮濕的寒氣凍得渾身發顫。


    當後半夜苻長卿牙齒格格打戰著被凍醒,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將手伸向了一旁的安眉。安眉此刻正窩在皮毛被褥裏熟睡,褥子下的身體是熱乎乎的一團,這對於苻長卿來說真是難以抵擋的誘惑。苻長卿在考慮自身利益時絕不會去遵守什麽禮教大防,所以他再一次理所當然地在被褥下“暗度陳倉”,將安眉拉進了自己懷裏……


    安眉在苻長卿懷裏倏然驚醒,意識到目前的處境,羞得渾身火燙——她從未與一個男子這樣親昵,何況他不是她的夫君,何況她還……


    安眉僵著身子不敢動彈,能感覺頭頂上吹拂過苻長卿平穩悠長的呼吸,他是睡熟了吧?她在暗夜裏愣了一會兒,忽然就兩眼發潮,心裏惶惶滑過一絲甜意——這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這樣的一個人,竟會把她抱在懷裏。


    安眉心裏不禁一遍又一遍地祈禱:願眼前的苦難快些過去,願苻大人能夠早日回京,願一切都能回歸正軌……所有虔誠地告祝,都是因為眼前這份帶點罪惡感的幸福。


    苻長卿身子稍稍回暖後便很快入睡,隻是左腿上的傷痛使他睡得並不安穩。或許是因為很久都沒像現在這般孤立無援,苻長卿夢見了自己無依無傍的兒時。


    那時候他才五歲,父親要替他請一位啟蒙先生。從小就被教育自己將來會肩負家族榮耀與重擔的苻長卿,幼小的身子一坐一立都昂首挺胸有板有眼。那時他已經學會了驕傲,如果沒遇上後來的一些事,也許他會活得更寧和謙雅些——可誰又知道呢?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沒有一蹴而就,也就後悔不得。


    他的西席先生名滿洛陽,也是個出身士族的高貴人,因為和品鑒士族子弟的中正大人過從甚密,所以號稱“儒門魯班”,意思是如果想要成材成器,就必須從他“斧”下過。那是個以嚴厲治學著稱的夫子,臉孔上終年掛著霜凍,永遠都穿著一身靛藍色袍子。


    進學第一天,夫子就要求他三天內背熟《千字文》,這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三天後小小的苻長卿第一次畏縮了身子,將手怯怯伸出去挨了十下戒尺。


    那一天晚飯,他的手心腫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見母親嘴唇哆嗦著將淚水忍在眼裏,而父親卻是一臉嚴厲地斥責,“入學才三天,就受到這樣的懲罰,必定是你頑劣不堪!”


    “不,父親。”幼小的苻長卿感到自己受了冤枉,按捺不住,立刻放下筷子長跪申辯,“是夫子他要我背《千字文》,我根本背不下來……”


    “住口!”這時苻公也拍下筷子,瞪著眼怒罵道,“背不得書還是有臉麵的事嗎?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苻長卿兩眼發直地懵住,嗡嗡作響的耳中隱約聽見母親和軟的話音飄來:“豹奴啊……快吃飯,父親也是為你好……”


    豹奴是苻長卿的小名,他怔怔低頭盯住麵前細滑的黃粱飯,卻怎麽也不敢相信背不下《千字文》是他的錯——那麽長那麽難的一篇文章,難道別人都是三天就能背會?


    隻聽苻公仍在座上冷聲道:“如今大魏內憂外患,需要我們做臣子的殫精竭慮沐雨櫛風,所謂‘守成尚文,遭遇右武’,今後大魏的長治久安,靠得就是你們這一輩。你若是不學無術,想靠苻家的祖蔭在朝堂裏混個官祿屍位素餐,今後河內郡公的爵位,我絕不會傳給你!聽明白了嗎?!”


    年幼的苻長卿對苻公這一番話理解不透,隻知道父親的態度是極嚴厲的,他惶惶低頭抓起筷子,毫無胃口地囁嚅,“孩兒明白了。”


    “嗯,我不日便要啟程去涼州,臨行前會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學業上懈怠,我在涼州都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職的時候教訓你。”苻公說完又瞪了一眼,在妻子哀求的目光中稍稍收斂了怒氣,捧起碗邊吃飯邊對妻子道,“你懂什麽,世家子弟最不能放縱,否則他日不隻他一個人不成器,連帶著還要辱沒祖先、禍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陽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陽季氏府上授課,怎麽人家的公子啟蒙後就能展露早慧?我見過那孩子,為人謹慎聰敏,他日必是這一輩中的翹楚……”


    好強的苻長卿聽見父親這句話,頓時羞愧得無以複加。他原本以為夫子是在強人所難,卻沒想到真的會有別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來,當下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智不如人,難過得連飯的心思也沒有了。


    於是他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挨著板子,花五天時間強背下了《千字文》。之後是一個月的《論語》、四個月的《詩經》、還有《大學》、《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歲月幾乎每一天都在責罰中度過的,以至於每天早上一醒來整個人就戰戰兢兢。半年後唯一可以寬慰他的母親也遠去了涼州,苻長卿失去了庇護,夫子懲戒起來就更沒有顧忌,銅戒尺的側棱就像沒開過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脛骨上,真是鑽心地疼……


    直到有一天,當苻長卿在受懲的某一刻偶然抬起眼,他竟然發現夫子臉上透著一種古怪的快意。苻長卿終於開始懷疑什麽恪盡職守嚴厲治學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個人會有這種可怕的嗜好,可是當他不動聲色地向周管家打聽時,周管家竟這樣回答:“有,少爺,當然有。比如當朝右仆射家的主母王氏,最愛靠鞭笞婢女取樂。有一次一名婢女觸怒了她,竟然當場被打死,真是可憐……”


    那一天傍晚,苻長卿逃了,他天真地揣著過年收到的銀角花錢,偷偷溜出了苻府。當手中的錢物被洛陽街頭的惡少搶走時,深夜裏無家可歸的苻長卿被巡夜的侍衛發現。侍衛們從苻長卿的衣著上判斷他是一位貴家公子,於是很耐心地詢問打聽,才將饑寒交迫的他送回了府。


    很快周管家的一封信提前催來了回京述職的苻公。苻公進門一看見兒子就拿藤條劈頭蓋臉地抽下來,邊打邊麵色鐵青地大罵道:“豎子不肖!豎子不肖!錦衣玉食供著你,你倒好,讓整個京城都笑話苻家……”


    苻長卿也不清楚自己的事為何會在洛陽傳開,總之出走失敗後沒幾天,整個洛陽的孩子就在街頭拍手傳唱著:“苻家出了個大孝子,讀書讀得哭媽媽,跑去邊疆找爸爸,跑到城門就停下,因為竹馬忘了拿……”


    父親不分青紅皂白的藤條讓苻長卿忘了躲閃,一中深深的委屈從心底湧上來,使他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是夫子,是夫子他喜歡打我!他要我半個月背完《六韜》!背不完就打我!”


    這一喊把苻公給喊愣了,因為他作為一個大人,當然知道半個月背完《六韜》對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來說有多嚴苛。於是他放下藤條,將夫子請進了自己的客堂內交談。就在苻長卿滿懷希望地以為苦日子要結束時,與夫子談完後的苻公卻將苻長卿叫進內室道:“你背點《論語》給我聽。”


    一心討好父親的苻長卿不敢怠慢,當即將整篇《論語》流暢地背了出來,父親聽完後卻冷著臉問道:“你背下整篇《論語》,花了多長時間?”


    “一個月。”苻長卿愣了愣,老實回答。


    “嗯。”苻公的臉色頓時又嚴厲了一分,“夫子說得果然沒錯,當年你才五歲,一個月就能背下《論語》。如今你已九歲,半個月背下《六韜》又能有多難?我看你是正如夫子所說,學業上小有所進就心生惰意。夫子要求嚴厲也是希望你成器,難道他還能害你不成?不過就是下手重了些,你竟然就擅自離家,害他一上來就跟我告罪,今後又怎敢認真施教?真是頑劣難改無法無天!我已經告訴他,請他以後不用再有任何顧慮,嚴加督導,你要好好聽話……”


    苻長卿隻覺得自己渾身冰涼,身心內外一片寒意,就像是置身冰天雪地中。


    苻長卿十二歲時進入太學,總算擺脫了噩夢般的私塾夫子,也在雲集著士族子弟的太學裏遇見了當年讓自己倍覺羞愧的季子昂。誰知一


    番刻意的交談下來,他才發現季子昂不過爾爾。雖然的確稱得上同輩中的翹楚,但他懂的東西比自己少了許多,哪裏有夫子誇獎得那般出色?


    直到後來他才了解到季子昂的父親是鴻臚寺卿,曾用渤海國進貢的千年人參救了夫子老婆一命,這才換來了夫子對季子昂的和顏悅色讚譽有加。


    苻長卿知道這件事後覺得很荒唐、很可笑、很惡心,然而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離經叛道。因此當某年的某天,他在《韓非子》中讀到了孔子拜魯哀公為君不是出於仁義,而是懾服於魯哀公的權勢時,年少的苻長卿頓時有種出了一口惡氣的感覺。


    “世人向來服從於權勢,鮮少能被仁義感化”,這話說得太對了!“儒家以文亂法,而君主卻以禮相待,這正是國家不安定的所在……一個法治的理想國家,應當隻有君臣,沒有所謂的父子、仁孝、滿口道德”,真是?


    ?得太對了!


    年少的苻長卿欣喜若狂,捧著《韓非子》讀了一遍又一遍,隻覺得找到了困惑自己許久的真相。從此法家的刑名之學就像一根鋼釺插入他的脊椎,在少年玉樹般謙雅的身姿裏逐漸生長出一根根荊棘……


    十六歲踏上仕途之前,負責品鑒人才的中正大人終於為他下了一句評語,“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第一次聽見這句話時,知道自己仕途無憂的苻長卿先是鬆了一口氣,之後嘴角便泛出冷嘲——這時候的苻長卿心裏已經非常清楚,中正大人之所以將季子昂排在他之後,隻不過是為了借助自己名滿洛陽的才氣來提攜季子昂。然而他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當年在太學裏初見季子昂時,他笑著說的一句話:“我知道你,苻豹奴,當年你逃學出走,我還編了一首歌謠……”就因為這一句話——他苻長卿,遲早有一天會令季子昂這個人,連排在他身後的資格都沒有!


    苻長卿睜開眼,才發現夢中的傷痛和寒冷,原來都是現實。


    此刻自己身處蠻荒之地,遠離了故土繁華,身畔隻有簡陋寒車、北風過耳,還有懷中這一個毫不起眼的胡女。他垂下眼瞼,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抱著安眉睡了許久,而安眉僵硬的身子竟連動也沒動。


    昏暗的車廂裏苻長卿可以聽見安眉小心翼翼地呼吸,知道她沒睡著,於是試著挪動了一下有些麻痹的身體。左腿上的疼痛害他咬緊了牙卻仍是悶哼了一聲,直到苻長卿放鬆下身體,他才發覺懷中的女人安靜得簡直像死了一樣,身體也繃得更緊了。


    苻長卿躺下後仍然沒有放開安眉,反而忍不住將懷裏溫熱的身體抱得更緊,以彌補方才翻動身體時散掉的熱氣。一向習慣抱著手爐的指尖冰涼,於是苻長卿得寸進尺,悄悄將手指往安眉腰間探去,一點點貼上她溫暖細滑的肌膚。


    他的雙眼在暗中盯著安眉的發辮,隨時準備在她掙紮時撤離,然而隨著手指一寸寸地推進蠶食,苻長卿卻始終不見安眉掙紮。他能察覺指尖過處牽動安眉細膩的皮膚一片冰涼,她緊張的呼吸甚至吹進他的衣襟濡濕了他的鎖骨,然而她的確沒有掙紮。


    苻長卿暗中沒來由地一哂,心底便漸漸有些了悟——怎麽早沒想到呢?一個女人願意不顧危難回來找他,還能有什麽理由?


    一旦想通以後,連日來梗在心頭的疙瘩便盡數消失。苻長卿心中充滿了找到平衡後的踏實——愛慕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他根本不用在乎。就如同把燕窩燉成銀耳,女人在要緊關頭發昏,有什麽不可能呢?


    苻長卿甚至冷笑——好在她尚有半分自知之明,沒有在這種時候拿些顛三倒四的話來給他添堵,不過自己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就總歸要做些什麽才好……


    前路茫茫,未來多災多難,他既然已虎落平陽,又怎麽能讓這一路的險惡,無情地消磨掉她不切實際的愛意呢?有些事情既然做起來不費吹灰之力,而且可以給自己帶來好處,苻長卿自然沒有任何理由會拒絕。


    安眉發現自那一夜之後,苻長卿對自己的態度就有了點變化。首先他會經常對自己微笑,並且在她下車牽馬探路時,會對她道一聲“辛苦了。”這些變化都使安眉心裏甜絲絲的,因為她可以很貪婪地猜想,也許是苻大人對自己也有了點好感。這想法使她倍受鼓舞,因此更是下定決心要對苻長卿加倍地好。


    隻是周遭惡劣的環境並不會因為安眉的好心情而改善,原本繞著彎從涼州到達突厥可汗庭隻花了十來天的車程,他們這次改走直線,卻因為陷入草甸而寸步難行,一路又要顧及龐大的馬車,速度竟然比徒步還慢。


    苻長卿為此終日滿臉陰沉——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決策上的失誤所帶來的苦果當然要由他親自來嚐,可是眼下的境況超出了他從書本上積累的認知,現在他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來化解目前的危機了。


    安眉牽著馬,無比艱難地將靴子從泥濘中拔出來,她考慮的問題比苻長卿實際了許多:他們的幹糧可能要不夠了!事前為了預防萬一,他們頗為悲觀地往馬車上裝了一個月的口糧,然而從目前看來這個預計顯然過於樂觀——他們已經往東南方向走了十多天,卻隻走了八十多裏地,事實上從昨天開始,安眉每頓飯就隻敢吃個半飽;她想從嘴邊省下些口糧來,往後能撐一天是一天。


    呼嘯的北風不停吹過遼闊的草原,被沼澤打濕的長草趴了一地,根本不會隨風起舞。陰暗的天空下整片草原就像死氣沉沉的灰綠色大海,不多時天上又飄下雪花來,人和馬車在風雪中趟過稀爛的泥地,速度就更慢了。


    到最後已是寸步難行的安眉不得不停車安頓好馬匹,自己也哆哆嗦嗦鑽進車廂,與苻長卿相依相偎著準備挨過又一個漫漫長夜。


    馬車內點起一燈如豆,安眉在昏暗的火光下為苻長卿的傷腿換藥,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大人,我們已經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也許很快就能碰到人家。”


    “早知道草原深處是這樣的鬼地方,我倒情願在大道上和突厥人拚了。”苻長卿不以為然地苦笑。


    安眉怕苻長卿難受,聽了這話立刻認真道:“其實這樣走也不錯,起碼很安全。”


    苻長卿抬起眼,在燈下仔細地端詳安眉。無論是誰,無論有多孤高自許,在落難時還能遇見一個對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內心總歸會有感動。苻長卿感動之餘,看著在昏黃燈光下螓首蛾眉的安眉,竟覺得眼前這個胡女分外可愛起來,他不禁脫口而出道:“你果然生了一雙好眉毛。”


    從前一直覺得胡女五官立體,美則美矣,卻終歸流於粗糙,是隻有暴發戶才會看中的長相。苻長卿對於美人的鑒賞,口味一向很中原,他喜歡柔美精致的五官,雙眉最好淡得像罥煙,需要拿螺黛畫過才得濃,方才顯閨中雅趣。但也許是塞北風霜磨光了他的閑情逸致,此刻的苻長卿竟然覺得,安眉深刻的輪廓配上羊脂般的皮膚有種大起大落的美,尤其是那一雙眉,在昏暗的燈光下流轉著青色的光采,與怯怯的眼神一同閃爍著難言的嬌羞。


    安眉的臉瞬間又紅起來,她想起與苻大人第一次見麵時,他也曾誇過自己眉毛生得好,心底便泉湧出一股甜蜜的喜悅——他這樣的一個人,竟能從她身上找出點長處,真是不容易呐!光這樣想著,安眉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對苻長卿道:“大人,謝謝您,小人自從到中原以後,還沒被人這樣誇過。”


    而在安息國的時,安眉的一雙眉,是從她出生起就被人誇到大的,這也是她名字的由來。


    苻長卿怔了怔,心情莫名地有些不自在,於是他又轉變了話題,“反正離入睡還早,不如我們節約點燈油,熄了燈說話吧。”


    “哎?”安眉傻傻地看著苻長卿吹熄燈,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暗中問,“我們說些什麽呢?”


    “說鬼故事。”苻長卿剛一說完,就感覺安眉在黑暗中飛快地靠近自己,嘴角不自覺就掛起得意的淺笑,“我曾經聽過許多傳說,在很久以前……”


    聰明如他,何需紆尊降貴地耗費力氣,次次用手將她拉進懷裏——這一次,非要她自己鑽進他被褥裏不可,《搜神記》、《拾遺記》、《靈鬼誌》……那麽多誌怪筆記豈是白讀的?知識就是力量!


    苻長卿理所當然地認為,為了充分利用安眉取暖或者幫助他早日脫離這鬼地方,他耍這些懷柔的、迂回的手段就顯得非常必要——苻長卿這時候當然不會懂得,安眉已是他的患難之交。


    一夜風雪過後,安眉清早爬出車廂一看,才發現兩匹馬已經凍病了一匹。這是她花錢買的普通馬,體力當然比不得大宛名駒,安眉隻好喂了它們一點紅糖,忙了好半天才牽著它們重新上路。


    稀爛的泥濘被大雪凍硬,路好走了點,但噬人的沼澤也同時被白雪覆蓋,因此更加危險。安眉不敢懈怠,一路用柴枝試探著前行,最後苻長卿的八尺銅節杖,倒成了探路的好工具。


    兩人又往東南走了十多天,眼看著行程已走過三分之二,食物卻開始漸漸匱乏。先是肉幹和水果被吃完,隻剩下幹硬的饢餅果腹,饒是細心的安眉千省萬省,養尊處優的苻長卿卻還是受到了影響。當苻長卿麵對日複一日單調乏味的饢餅忍不住動肝火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幾天後就連饢餅也被吃完了。


    眼前的草原雖大,卻是人跡罕至鳥獸無蹤,隻有一種跑得極快的老鼠存活。經曆過饑荒的安眉有些生存經驗,原本想掏鼠洞覓食,卻怕苻長卿知道後厭惡,隻好嚐試著每天挖些草根吃。她遠離西域已久,如今也不大認識草原上的野菜,就留心觀察兩匹馬啃什麽草。隻要是馬兒能吃的,她就照樣挖出草根來嚼嚼。冬季植物的養分都聚在根上,草根肥嫩發甜,這個安眉還是知道的。隻是有的草根吃下去肚子會狂瀉,有的吃下去卻好幾天什麽都拉不出,真是把安眉折騰得夠嗆。


    漸漸地,她的雙腳開始浮腫,白天連走路都會發飄,夜裏睡著後四肢發涼,已變成苻長卿在暖著她。與安眉朝夕相處的苻長卿也發現她滿臉菜色,但苻長卿成天躺在車裏隻想著回洛陽後如何翻身,從不為食物發愁,又哪裏能看見安眉在做什麽。


    為了節省柴禾,有一次兩人試著直接喝生水,結果當天苻長卿就上吐下瀉,這可讓自始至終都安然無恙的安眉嚇壞了,從此哪還敢在飲食方麵怠慢苻長卿。


    這一日早晨,安眉打開幹糧袋,看著包袱裏剩下的最後兩塊饢餅,不由得萬念俱灰。其實一個月的口糧能維持三十七八天,已經是很了不得的成績了,隻是,接下來的出路在哪裏呢?安眉歎了口氣,拿出一塊饢餅走到下車透氣的苻長卿麵前,掰了半塊給他。苻長卿緊皺著眉頭接過咬了一口,一邊拂著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一邊憤憤道:“等回到洛陽,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吃饢餅了。”


    “如果能回洛陽,真想一輩子都吃饢餅。”安眉咽咽口水在心裏想著,一邊拿著饢餅對苻長卿道:“我去去就來。”


    “你去哪裏?”苻長卿狐疑地瞥了安眉一眼。


    安眉支支吾吾編了個理由搪塞道:“我肚子疼……”


    苻長卿正拿著麵餅,麵帶厭惡地瞪了安眉一眼,讓她快去。安眉趕緊順著草甸遠遠跑開,確定苻長卿看不見自己後才蹲下身子,將半塊餅藏在懷裏後開始挖草根。冰冷澀口的草根胡亂在水裏洗一洗就被安眉塞進嘴裏,順著喉嚨滑進她空空的胃,不多時就引得她開始反胃嘔吐。安眉拚命撫著心口深呼吸,一邊暗暗罵自己:“哎,真是該死,才過上幾天好日子就這樣忘本,忘了荒年是怎麽熬過來的?不就是吃點草根嗎……”


    想到此,安眉忽然心中一動,低頭又從懷裏掏出槐樹枝來搖了搖。她沮喪地想,再往後就是絕境了呀,這蠹蟲怎麽不顯靈?就算不顯靈,掉一隻出來給她填填肚子也好啊……可搖了半天,樹枝裏的蠹蟲還是不為所動,最後她隻得認命地歎口氣,撐起身子往回走。當安眉有氣無力地回到馬車邊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一眼就看見躺在泥沼裏的幾小塊饢餅,頓時結結巴巴道:“這……好好地怎麽就扔了……大人您……”


    “硬得要死,怎麽吃。”苻長卿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無所謂地回答。


    安眉心疼無比,兩眼盯著泥沼裏雪白的饢餅,恨不得撿出來洗洗再吃了。苻長卿看著她痛惜的表情,心裏莫名就有些羞惱,忙凶狠作色道:“看什麽看,還不快來扶我上車!”


    安眉聞言回過神,隻得萬分不舍地將目光移開,乖乖上前伸手要扶苻長卿上車,卻沒想到他忽然停下動作,皺著眉語氣不善地質問她,“你指甲裏怎麽都是泥?”


    安眉一愣,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頓時啞口無言。其實她挖完草根已經洗過手了,隻是哪會像士族一樣講究,洗完手還要剔幹淨指甲?


    苻長卿心中泛起一陣不快,但在看見安眉怯懦受傷的神色時,卻到底忍住了脾氣沒有讓自己罵這個蠢女人。他隻是甩開手不要安眉攙扶,自己依靠拐杖的支撐爬進了馬車。安眉心裏懊悔,卻說不上什麽,隻得默默牽著馬繼續往前走。


    當天吃晚飯時,安眉怕苻長卿介意,特地將最後一塊餅拿出來請苻長卿自己掰。苻長卿見她這樣心情更糟,冷著臉將饢餅胡亂扯成狗啃似的兩塊,遞了一塊給安眉。這一次安眉也不知會苻長卿,一個人悄悄地走遠,照老方法省下了自己這頓口糧。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安眉艱澀地吞咽著草根時,她忽然感到小腹一陣疼痛,當下便白著臉心想壞了,這恐怕是月事來了。因為連日來吞食涼性的草根,禍不單行的安眉果然遭到了惡報,夜裏她四肢冰涼,肚子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車廂的木板因為翻身被壓得吱吱呀呀作響,安眉怕苻長卿罵她折騰,好在一旁的苻長卿覆著羊皮褥睡得死沉,對安眉不聞不問。


    這一宿無眠挨到天明,安眉昏沉沉爬出馬車漱洗,在巳時早飯時將最後兩塊餅拿了出來。手中的兩塊餅一大一小,大點的是苻長卿昨天掰的,安眉想也沒想就把大塊的餅遞給苻長卿,口中懨懨道:“大人……小人已經洗過手了,這塊餅給您……”


    原本欲言又止地苻長卿在看見她遞來的半塊餅時,神色卻忽然一變。渾身不舒服的安眉沒有察覺他的異狀,隻是胡亂告了聲罪後跑遠。


    正當安眉把半塊饢餅塞進懷裏,兩眼無神地嚼著草根時,無精打采的她沒能留意到身後簌簌的腳步聲,直到那一聲厲喝將她驚回神:“你在做什麽?”


    安眉錯愕地猛一回頭,才發現苻長卿正一臉驚怒地盯著自己嘴邊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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