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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六月五日,深夜。


    東京,新宿次等鬧區。


    這裏是jr新宿車站西口。此時此景,實在難以想象二十多年前,這裏還是一大片建有澱橋淨水廠的空曠荒地。如今竟然有序的三線道馬路交錯縱橫,以自丸之內遷移至此的都政府大樓為首,四周盡是龐大的超高層建築群,互相爭鋒比高。


    然而,熱鬧的街道是白天才有的景象。


    同樣位於新宿的歌舞伎町及二丁目,風俗行業的店麵綿延林立,終夜人潮絡繹不絕額……相較之下,此等鬧區富麗堂皇的購物中心和美食街,都是一過了晚上九點便早關上大門。


    飯店玻璃窗內的房間盈滿耀眼的燈光,太過廣敞的泊油路上卻已不見半點人影。汽車狂奔騁馳時,車頭燈劃出一條流動的光之彩帶,不曾斷絕的引擎聲,隻是更加突顯出街頭的空虛。


    一棟棟高樓大廈聳立於暗灰的夜空,地麵的燈火終夜未曾熄滅,大樓之間沐浴在光源下的西口中央公園黑壓壓地沉浮於其中,白天時候的公園相當熱鬧,年輕的穆青會帶著孩子前來遊玩,上班族午休時會過來走走。但或許是梅雨將近,帶有濕氣的溫暖空氣令人感到不適,今夜沒有看見半對情侶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也沒瞧見在草皮上鋪著藍色塑膠袋,再次暫過一夜的流浪漢們。


    位於原形廣場中央處的噴水水柱也不再起舞,周遭悄然無聲,就連環繞在廣場外圍的水銀燈,也像是蠟燭遭人吹熄一般,光芒一個個隱去。


    但是——


    假使一個在暗夜中也能看清楚事物的人恰巧經過,看見廣場上發生的異樣光景,一定會不由得屏息。


    在僅僅數秒前,一道聲音劃破了黑夜的寧靜,那是一道蒼老夫人的嘶啞的呐喊聲然而,就算剛好有人路過公園外圍的道路,也無法理解她在呐喊什麽。因為她口中所說的,是現今在二十世紀末的日本人無人聽聞也無人使用的遙遠異國古老語言。


    一道人影站立在長椅的椅背上。


    地上又有另一道人影,正與長椅上的人影正麵相對。


    站在長椅椅背撒好那個的,是一位身形嬌小的老婦人,穿著好些件略顯髒汙的厚重冬季衣物,一頭灰發披在肩上。知道方才為止,她都一直蜷縮著身軀坐在長椅上。


    像這樣的老婦人在這個城市隨處可見。她若是與方才一樓坐在長椅上,或是拿著鼓鼓的紙袋慢吞吞地走在車站底下街一帶,鐵定沒有任何人會回頭看她一眼。


    然而就在剛才,老婦人仿佛脫離了重力的支配,自長椅上輕盈地翻身而起,下一秒便沉穩地站在那個連放個小腳的空間也不夠的細長木製椅背上。挺直方才拱縮的背脊,驕傲地揚起臉龐。


    在紛飛亂舞的白發之間,麵向男子的確實是一張刻滿皺紋的老婦人臉孔,但是那一雙瞪大的眼眸當中,陣陣激動的情感翻騰不已,緊咬的唇瓣帶有好強少女應有的鮮紅色澤,剛才那道無法辨別意義的呐喊聲,就是由她的雙唇所發出。


    若是指出這幅景象的奇異之處,便是站在老婦人眼前的修長男子,乍看之下實在是太過普通。一襲不合季節的黑色大衣、長及至肩的黑發,以及在深夜時分還戴著全黑太陽眼鏡這幾點,倒是稱不上特別奇怪。因為在現代的東京當中,也有不少人穿著遠比男子還怪異的奇裝異服,藉以彰顯自己的存在。


    然而再一次凝神細看的話,會發現夜風正徐徐吹動他的衣擺,及富有光澤的黑色發絲。但那夜風又從何處出來?帶有濕氣的空氣在四周沉悶地停止不動,漆黑公園的茂盛林木幾乎毫無動靜。


    驅動空氣的是那名男子。風自他的身體兩旁輕柔竄出,吹起身上的衣物,再沿著他伸展的手臂往前方的老婦人流去。方才正式這真風吹起了她頭上的頭巾。


    「拉哈比……」


    男子喃喃低語,重複說著老婦人朝他喊出的名字。他的嗓音溫柔甜膩,難道仿佛由尖銳鑿子雕刻象牙而成的完美嘴角上,不帶一絲笑意。


    「沒錯,知道現在你還是如此稱呼我。的確,我是暗之子,也是混沌之子,這件事我一刻也不曾遺忘。


    另外若是論及來曆,這兩錢來都在追尋我們的西門,馬古斯他們也和我相差不了多少,所以他們猜會嫉妒我,千方百計地想殺了我,但你不一樣,你……是人類。」


    如一滴落下的花蜜般濃鬱甜膩的嗓音,乘著微風傳入老婦人耳中,她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似的打了個寒顫,男子停止說話,等待老婦人回應,但她仍舊緘口不語,他輕輕歎了口氣,繼續說道:


    「然而瑪利亞,違和你要出手助他們一臂之力?在此處以吃食人類為生的狩獵者與饑餓之徒之所以會誕生,你想說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係嗎?


    不可能吧。就連最後的那段時間,西門他們都在我的阻擋之下,幾乎無法碰到那一位半根汗毛。可是他們後來得到了你,否則的話,為何直直今日,都已經過了兩千年的歲月,他們還能一直對我窮追不舍?


    我生來就是個悲慘的惡靈,多虧了他才能獲得肉身與智慧。你出生就是一名人類,身為女人。是上僅有你一人榮獲他的寵愛,為何又要貶低自己,投入惡靈的行列之中?」


    「不是……的——」


    幹啞的嗓音自她的唇中發出。


    「不是的,我……並沒有飲血。」


    「這一點我很明白,。見你變得如此蒼老,如此憔悴,一定很痛苦吧。」


    男子帶著悲痛的音色。


    「為何你不來尋求我的協助?除了你十分怨恨我之外,我什麽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後來甚至不惜成為非人之身,一定很樂意與你分享他賜予我的一切。


    你以為我可能會拒絕你嗎?但我絕對不會。若你獨自一人前來,我一定不會拒絕你。這一點現在仍然沒變,瑪利亞——」


    「住口!」


    老夫人發出烏鴉似的粗啞叫聲,打斷男子的言語。


    「住口,我受夠了你一再同情的!」


    老夫人舉起雙手想捂住耳朵,男子卻再次以深情密語呼喚她。


    「請你不要害怕,瑪利亞,也請你不要怨恨我。這張臉、這幅軀體,都是你所愛的人賜給我的;我也願意奉獻一切給我所愛的他,但我不過隻是他的肖像。而你,是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唯一一個為他所愛的人類女性。我怎麽可能會對你懷有怨恨之意?」


    「即使如此——」


    老婦人垂下眼瞼,搓著身軀憤憤說道:


    「我還是恨你,你竟敢將他的軀殼占為己有!他明明死得如此淒慘,你卻依然和以前沒有兩樣,永遠都為此著年輕外表苟活至今。我恨這樣的你。恨得想將你碎屍萬段!]


    男子望著老婦人,嘴角上刻出一條深深的紋路。他正揚起嘴唇,露出苦笑。


    「你以為我想這樣苟活至今嗎?」


    老夫人忽然倒抽了口氣,她微微抬起連臉,自淩亂的發絲之間回望對方。


    「我才不管你的意願。我想活下去,不管變成什麽模樣、不管遭受到什麽痛苦。在再一次見到對方之前,我都不能死。」


    「為此,你才將你的身體奉獻給那樣的惡靈吧。你的尊貴軀殼,曾經被他親吻、擁抱、疼愛,也刻滿了關於他的記憶。以次為代價,你才能存活至今;同時卻不加入他們的行列,孤獨一人等待著他——」


    老夫人的身軀頓時一陣顫抖,枯枝般的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口中發出「喔喔——」的悲歎吐息。


    「我也一樣,瑪利亞。期待著他總有一天會再臨於世,所以等待著他;就隻是為了等到他我才會活到現在。」


    「多美折磨人的期望啊——」


    老夫人苦悶呻吟。


    「就算得以再次相會,我想他也不會記得我了吧……」


    「是啊,對他而言,這片土地上的生命和軀體,不過是一種必要的工具。我因為他的血而獲得救贖,一個不具形體的混沌之子也因而擁有一副與他相似的軀殼,現在依然蒙受他的恩惠存活至今,但在他的眼中看來,我恐怕不具有任何意義吧。


    瑪利亞,你說你怨恨我,我卻很嫉妒你啊。我深愛著他,但他對我隻有同情罷了。然而你同樣身為一個人類,不但愛著他,也為他所愛不是嗎?」


    「那些事,我早就忘記了。」


    老夫人垂下臉左右搖頭。


    「事到如今,一切就如同一場夢一樣——」


    「不,那並不是夢。我都還記得,瑪利亞,當年你如同一匹年輕羚羊,奔馳在加利利原野上的模樣。我也記得他看見你時說出了哪些話。」


    老夫人抬起頭,張開嘴唇想要大喊「住口——」,卻這麽定住不動沒能出聲,雙眼睜得老大。男子藏在墨鏡下的眼眸正盯著他,並捉住了他的目光,讓她無法移開時限。如今映在她眼中的,已不再是二十世紀末的都市灰濁夜空。


    而是太陽映照之下的蒼空——


    水流平緩的壯闊大河——


    一名黑發少女踏在岸邊的青草地上盡情奔跑,看來才十幾出頭歲,她卷起纏繞在足上的衣擺,時而粗野地聊起垂至臉頰上的淩亂厚發,時而氣喘籲籲,紅撲撲的雙頰上滿是汗水,但是兩眼熠熠生輝,唇角泛起燦爛的笑容。


    「——你以這幅模樣出現在他麵前時,還不過是個全身沾滿淤泥的小女孩。那時的他,尚未離開自己出生的村莊,以及與父母兄弟一同生活的那個家。


    最後,他為了完成超乎常人的使命而離開了村子,然而你漸漸長大成人,變作一名婀娜多姿的少女後,再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此時映在老婦人眼中的,正如男子所言,是一名身材姣好的少女,那豐盈秀麗的波浪黑發仍舊沒變;少女的體態略顯豐腴,但四肢修長,同時具備了女性應有的豐滿;盈滿雙眸的璀璨神采,也與往昔一模一樣。那雙眼瞳中釋放出超越謹慎的大膽,也釋放出比虔誠還要熾熱的情感。


    在她的眼前,是穿著粗糙皮革羅馬鞋的男人雙足行了一禮之後,自胸前拿出一個小玻璃瓶,恭敬地在脫下鞋子的雙腳上滴上香油,再緩緩推開。她如同侍女議案低垂著眼,卻秉持著一種侍奉戀人時的熱情。


    少女的臉蛋忽然抬起,男子製止了她的動作。少女長大的雙眸中,轉眼間變盈滿淚水,滾落下圓潤的臉頰。她伸出手,緊緊抱住男人的雙腳,不斷淌下的淚珠滴落在他的腳上,豐澤的秀發也緊密貼上男人的大腿——


    「瑪利亞……」


    呼喚的聲音近在耳邊,老婦人眨了眨眼,發現男子就站在眼前。不知不覺間,她已在對方的吸引下自長椅椅背走至地麵,現在得抬頭仰望男子。他美麗的嘴唇微微上揚,輕聲說道:


    「不過是兩千年的時光飛逝而去,又有什麽意義呢。誠如你所說,幾十我擁有與人相似的姿態,依然是個非人之身;在我的眼裏,你現在也與往昔一樣美麗。」


    「別說笑了——」


    老婦人的臉孔頓時扭曲,嘶吼出聲,宛如被人刺了一刀。


    「你不要用和他相同的嗓音、相同的嘴唇,說出那樣愚不可及的話!我不想聽!」


    男子並未回嘴,嘴邊仍帶著微笑。


    「無論你說了什麽,我都一樣恨你!他不僅饒恕了你,還賜予你他的鮮血。若你能永生不死,最後得以與他再次相見,那我無論如何都要繼續活下來。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加入那群視你為敵人的行列之中。」


    「但如果我敗在他們手下,他賜予我的黃金聖血也會落入他們手中。他殘存於地上的最後記憶將沒入黑暗,成為惡靈的供品——這就是你的期望嗎?瑪利亞。與他重逢時,你會感到高興嗎?」


    「噢~沒錯,這就是我的期望,你認為我不該因此感到高興嗎?」


    老夫人咧嘴大笑,那陣笑聲劃破了寂靜的幔帳,兀自在黑夜中回蕩。


    「截至今日,世界末日的預言層出不窮,但是不管饑荒奪走了幾千條人命,傳染病又害死了幾萬個人,火山爆發抑或地毀山崩,這個人世間都不會有終結的一天,他也不可能會再次降臨。


    就算我憑借惡靈給予的力量再多活個幾千年,能夠再次見到他的機會根本是微乎其微,假使真的見到了他,也就代表我的生命正式宣告結束。因為正如你所說,我已經淪為一個如此汙穢的存在了啊。


    那麽,至少讓我實現另一個願望吧。我要親眼看著你被奪取由他賦予的天上神血,看著你與他如出一轍的肉身被人毀滅,變回以往那種悲慘不堪,隻能在陰影下生活的模樣,然後再痛苦地失去。


    沒錯,我真是為此才苟活到現在,不惜變成了一個又醜又老的老太婆。


    你就墮落到地獄底層吧!拉哈比。若是不願意,現在就在我的眼前自我了結生命吧!」


    老婦人發狂地高亢大笑,身軀輕盈一躍,越過長椅椅背跳到後方,留在原地的男子沒有移動半步,左胸上插著一根黑棒似的物體。原來是老婦人在跳起之前,手中我這一根不知從何處拿出的棒子往他刺來。


    棒子的直徑約莫數公分,長度大約一公尺,自左胸往上打斜貫穿背部,男子不疾不徐地低頭看著插在自己胸口上的棒子,再抬起頭看向老婦。


    「你以為這種東西就能殺得了我嗎?」


    「我想你也死不了。」


    老婦沉著嗓音回答。


    「但你也拔不起來吧,而且應該無法移動那個地方半步。」


    男子以左手握住插進胸前的棒頭,似乎真的無法將之拔出,試著移動踩在地麵上的雙腳也無法如願。男子不氣餒地試了一兩次之後,沒轍地聳聳肩。


    「原來如此,你說的沒錯,我以後隻能當新宿中央公園裏的奇妙雕像了嗎?」


    即使心髒找到貫穿,男子的口吻依舊十分不正經,老婦煩躁地搖了搖頭。


    「不過是夜間的幻術罷了,太陽一升起便會消失。但是暗之眷屬們在咒縛解除之前,就會因曝曬在陽光線麵而灰飛煙滅,但我記得你即使照到陽光也不會有事吧?」


    「很遺憾地,的確是如此。」


    「那麽,我所能做的也隻有這樣了。」


    老婦人拾起掉在腳邊的頭巾,慢吞吞地戴回頭上,再拿起放在長椅一旁的鼓紙袋,舉步打算離去。那幅模樣與這座城市裏隨處可見、揹著紙袋的老女人沒有差別。


    「——瑪利亞。」


    老婦停下行走的步伐,轉過頭來。滿是皺紋的臉上,那雙晶璨的眸子,正不帶任何情感地回望著他。


    「將我困在這裏一個晚上,就是他們給你的任務——我可以這麽推想嗎?」


    「我不覺得這個問題有回答的必要。」


    老婦輕聲笑了起來。


    「不過你最好注意一下的你說詞。我絕對不會是西門·馬古斯的手下。我不可能聽從他的命令為他做任何事。」


    「那我真的失禮了。」


    男子右手置於胸前作揖行禮,老婦接著說著:


    「我告訴你一件事吧。你若想立即離開這個地方,隻要親手殺了我便成,這麽一來不必等到早上,椿釘的咒縛就會解除。」


    老婦就地轉過身來,將手中的紙袋擱在腳邊,戴著手套的雙手拉開層層衣領,露出皺巴巴的喉嚨。


    「怎麽?如果是你的話,就算在這種距離下也能輕易奪走我的性命吧。」


    男子呼


    了口氣。


    「我做不到。」


    嘴角泛起微笑。


    「你是吾主愛過的唯一一個女人,就算今天我不下手你就會滅亡,我也絕對不會動手奪取你的性命。」


    「一介惡靈,還真是好心呢。」


    「多謝您的讚美。」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希望屆時你別暴露出自己真正的醜態。」


    留下狂風吹動枯枝般的笑聲之後,老婦的身影沒入黑暗之中。被她釘在原地、現名為龍緋比古的男子,再次深深歎了口氣。


    他試了好幾次,想拔起刺在左胸上經過打磨的椿釘,卻都毫無動靜,而他的雙腳也像被縫在柏油路麵上動彈不得。


    「就算動得了,胸口上一直釘著這個東西也太顯眼,無法搭計程車吧。唉……隻好等到早上了……」


    他自言自語額地低喃。


    「如果萊爾有怪怪待在家裏,至少不用擔心有人會入侵房子裏,但沒有看緊他的話,真不知道他會不會擅自胡來。胡說回來,我活血真的該帶一支手機了——」


    2


    野獸——


    除此之外,透子想不到其他說法。那頭黑色生物正從客廳拉門的陰影之中,無聲無息地往自己走來。


    天花板的電燈熄滅,廣敞的室內埋沒在一片黑暗之中,能夠勉強看見的事物,就隻有那個身體顏色比周遭黑暗還要深沉的漆黑生物,以及自低處探向前往的頭部上,那堆閃爍著綠色瞳彩的雙眼。


    盡管無法以眼睛辨視清楚,透子仍能借由五種感官鮮明感受到,現在在她眼前的生物,是支類似於貓、卻又比貓大上數倍的野獸。細微的低嗥聲傳來,大概是在對她威嚇吧。意圖威脅眼前的敵人,讓對方屈服的野獸低吼。


    (這……不是夢——)


    這棟放置裏,忽然出現在日本應該隻會在動物園或者野生動物保護區看見的大型猛獸,實在是太過奇異且不真實。但她的卻不是睡著了在作夢,也沒喝醉或看見幻覺,所以這是現實,那頭野獸正明顯露出敵意朝自己逼近。


    應該是這附近的某個有錢人家在宅邸裏飼養猛獸,它剛剛好逃了出來,越過圍牆跑進這棟房子,有從恰巧被狂風吹開的窗戶跳進屋內——這一連串偶然並非不可能的事。


    透子依舊麵向前方,躡手躡腳地想悄悄後退,背後就是暖爐和通往走廊的房門。如果她能打開門衝出去再關上門,不管前方的猛獸是豹還是獅子,也不可能懂得轉動門把吧。之後就先跑到後門尋找萊拉的寢室,兩人再一起逃至外頭——


    透子盡可能地保持冷靜的思考,這時腦海中掠過一種奇異的畫麵。在這頭野獸出現之前,似乎有誰從另一側緩緩拉開紙門,然而這又不是馬戲團負責表演的動物,怎麽可能會知道如何開門?況且那扇木製拉門又相當笨重。這麽說來,難道野獸後麵還有其他人在嗎?是那個人教唆這頭野獸來攻擊自己的——?


    往後移動的腳步忽然撞到某個堅硬的東西,霎時發出鏗鏘巨響。她似乎撞到掛在暖爐旁架子上的夾火鉗和鐵鏟,但透子還來不及細想,一道野獸的咆哮早一步衝入耳際。恐懼的本能化作一陣陣冷顫竄過四肢百骸。她轉過身正想拔腿噴跑,小腿肚上赫然傳來一陣劇痛,腦中閃過「被咬了!」的念頭,她就這麽往前撲倒在地上。


    一股重量下一秒往背上壓來,利爪劃破了襯衫、刺進皮膚。不過透子緊咬著牙,立起手肘挺起上半身,右肘使勁全力往後一揮,似乎打中了野獸的鼻子。一陣「咕」的悶哼傳來的同時,背上的重量也瞬間解除。


    但透子還是無法立刻站起來逃離現場,這一次,她的腳跟連同鞋子被狠狠咬了一口,膝蓋無法作為支撐,隻能勉強轉正身子。好不容易將自己的腳從野獸的口中救回,這次卻換成長著利爪的壯碩前腳在自己胸口壓來。


    那對仿佛內藏著火炎般的祖母綠雙眼,正閃耀著璀璨的光芒俯視透子,張開的血盆大口、裸露在空氣中的尖牙、溫熱的氣息,全部逼近透子眼前。她伸手激烈掙紮,想要推開前方那顆頭顱,手中傳來生物外皮的絨毛觸感,亦能感受到它強健的肌肉。壓迫在胸口上的重量令透子難以呼吸,雙手漸漸無力地垂下。


    (我會就這麽、死掉嗎……?)


    打從出生的這二十六年來,透子首度嚐到未曾經曆的絕望滋味。手臂上的肌肉仍在搏鬥,內心卻已開始放棄掙紮。赤手空拳的,怎麽可能打贏巨型猛禽呢?仔細想想,在這個既不是非洲也不是南美洲的日本國土上,竟然慘遭一隻野獸咬死,還真是可笑——


    臉龐的正上方,那隻不知是豹還是美洲獅的野獸發出低吼,好像是在笑。另外,或許是透子被野獸追趕而變得精神錯亂,此刻竟覺得那隻俯視自己的綠色眼瞳,正愉悅地盈滿笑意;它舔著舌頭,一幅享受的摸樣,準備給予無力抵抗的獵物最後一擊……


    忽然之間,透子的體內燃起了一股比恐懼還要強烈的怒火,原本已經放棄的心,頓時起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心想:別開玩笑了!我有沒有做錯任何事,管它野獸還是變身後的妖怪,我都不會乖乖任由對方吃了自己!


    接下來,級聯透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做出那樣的舉動。她將左右移開野獸的頭,往橫一伸,手中準確地抓起一把暖爐內殘留的灰燼,接著用力灑向野獸的頭。


    野獸霎時發出一陣哀嚎,透子借機會推開減輕力道的碩大神曲,從它的底下翻滾而出,再用力往地板一蹬,衝出打開的房門、反手轉動門把,確定關好房門之後,在一片漆黑的走廊狂奔。被咬傷的小腿和腳跟像是有把烈火在燃燒,但她現在可沒時間察看傷勢。


    「萊拉!」


    透子依序跑進寬敞的廚房、備餐間以及隔壁的存糧倉庫。她總不可能會在地下室吧!於是透子接著又奔進浴室、廁所和儲藏室。


    「萊拉、你在哪裏?萊拉!」


    透子特地一一打開巡視過的房門,一邊呼喚萊拉一邊奔跑,在走廊上拐了個彎,看見後門的出入口。不過後門的前方還有一個房間,但房門卻上了鎖打不開。


    「——萊拉、萊拉?」


    透子握拳打開房門並且放聲呼叫,然而回應她的卻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從背後傳來的威嚇低嗥。客廳的門被撞開了嗎?透子不禁停下動作屏住氣息,身後走廊的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透子咬緊下唇心想:如果她還在這個房間裏的話,不要出來或許比較安全。


    「萊拉,如果你在裏麵,要等到我說『好』才可以看門喔,我會去找人來救我們的!」


    說完這句話後,透子轉身狂奔、衝向後門,打開內鎖衝了出去,飽含溫暖的濕氣的夜風正麵朝自己撲來。連白天都略顯陰暗的茂盛林木在狂風的拍打之下,發出陣陣轟隆鳴響。


    透子完全沒注意到隧道前的鐵門,以及一進來的那道鐵鑄大門都未拴上門拴,隻是一心一意地奔跑出屋子。背後仍可清楚聽見野獸發出的低吼,得趕快跑到有人的地方才行。


    但是一入夜,北鐮倉站前的說有店家早已關門休息,即便到了那裏,也隻是一塊連便利商店都沒有的住宅區。而且眼前的住宅,周圍皆環繞著高聳的圍牆,家家大門深鎖,根本不可能衝進去尋求寫住。大家似乎都放下了雨窗,沒看見一護人家的窗戶透出燈光。


    一條馬路接著出現在眼前,不過道路本身稱不上寬敞,僅容得下兩輛車子勉強擦身而過,外加又是條頗為傾斜的坡道。坡道緊鄰著一條難以想象會出現在城鎮裏的湍急淺灘,寬幅僅有數公尺,上頭架著一座小橋,路燈灑下亮白的光線。


    循著這條路直直往前走,便是一座以紫陽花聞名的山寺;如果朝右轉,則會行至橫須賀線的鐵路,沿著鐵路鐵軌


    步行數分鍾就能抵達車站。透子終於停下腳步,大口喘著氣。


    好像在作夢一樣,就算這裏再怎麽鄉下,在住宅區出現獅子或豹也太荒唐了。然而這一切既不是作夢也不是幻覺,證據就是透子的襯衫變得破爛不堪,一躍可見裏頭的肌膚滲著血絲。遭到咬傷的小腿和腳跟正淌著鮮血,濡濕了褲子的下擺和運動鞋。


    盡管難以置信,但既然一切已成事實,就必須立刻通報警察才行。畢竟萊拉要是離開房內就有可能遭到襲擊,而且那頭野獸也有可能入侵其他民家。警察要是見到她的傷勢,一定能馬上明白她不是在說謊。如果附近有派出所就好了。


    (總之,在這裏左思右想也不是辦法——)


    況且一旦停下不動,傷口便痛的幾乎令她無法動彈。透子甩了甩頭再次踏出步伐,然而走到水泥製的小巧中央時,不禁懷疑其自己眼前所見。由水銀燈照亮的小橋另一端,一頭渾身長著烏亮毛皮的野獸就站在那兒。綠色眼眸晶顫懾人,張著血紅大口注視著透子,頭部比一般的豹大了一點,體型與貓無異,大小卻足足有一個成人那麽大——


    透子全身直打冷顫,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經曆和體力皆已耗盡,就算想重新振作起一度鬆懈的心神,膝蓋也早已無力地頻頻發抖。


    透子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猜想它是在什麽時候、如何搶先一步來到這裏的,腦中隻有逃。她在心中自我鞭策,卻一步也動不了。接著,在那頭黑色野獸優雅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此時,坡道上出現了其他異樣,一輛開著車燈的汽車發出震耳欲聾的引擎聲,由湖南的坡道上往下疾駛而來。


    對那聲響和燈光感到吃驚的不隻有透子,野獸也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反應與人類十分相似。透子不禁暗自稱奇,但還來不及細想,那輛汽車便猛地轉了個彎,車子的保險杠找有預謀的往野獸撞去。隨著一道沉悶的撞擊聲響,那個黑影如同一個被拋棄的人偶,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後掉進橋下的河川。


    車輛的輪胎發出一陣刺耳的摩地聲後,駛向坡道下方。車主不可能注意到自己到了東西,卻也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透子從頭到尾都茫然地呆站原地。


    (怎麽可能——)


    剛駛離眼前的大型汽車她曾經見過。透子對汽車的車種並不熟悉,但即使每晚在新宿打工,也很少見到那種車輛;更正確地說,那種大型美式汽車她隻見過一輛,銀色的偌大保險杠,配上毫無刮傷、擦拭得閃閃發亮的漆黑車體。


    那輛車就連黑道分子也很樂意搭乘,而那個男人總是親自駕駛。在透子如此思索的當下,甚至覺得方才車子駛過坡道時,有一道冰冷的視線透過車前窗望著自己——


    我究竟是怎麽了?透子甩甩頭,他不可能出現在這裏。這樣坡道上有間寺廟,以及一片占地廣闊的住宅區,就算有其他居民擁有類似的車輛也不奇怪。哪位駕駛大概是有急事才開快車,急急忙忙之下沒看清周遭,誤以為自己隻是撞到野狗了吧。


    當前的危機已經解除,但透子還是得解決接下來應該怎麽辦,最後她決定去查看掉落河中的野獸,並找到派出所尋求協助,再去確認萊拉的安全。衣服底下遭利爪劃破的皮膚,以及被尖牙咬傷的傷口雖傳來陣陣疼痛,但眼下還有其他事非做不可。於是透子嗬斥自己,自橋上探出身子往下看。


    河水量並不多,高度約二公尺的圓石固定在河岸兩旁,血多小石子在河道底部不停滾動,上頭的孱孱流水就像是在刷洗它們,透子馬上瞧見那頭黑色野獸,它的半個身軀浸在水中,正虛弱地作垂死掙紮。


    如果它還活著的話,透子想去救它,不管它是受到誰的唆使,還是剛好從敞開的窗戶闖進屋內襲擊透子,動物本身都是無罪的。但單憑她一人之力,無法將它拉離河中,得找個人來幫忙——


    當透子仔細審視野獸時,才赫然注意到自己凝視的東西產生了異常變化。的確,那個生物直到剛才被車子撞飛調入河川為止,都是一頭宛如巨大妖貓的黑色四腳野獸;但是現在,它的身形正在一點一點變小,朝天不斷掙紮的四肢逐漸變得纖細,體型縮小,黑色毛皮褪去似的慢慢消失——


    透子甚至忘了身上的痛楚,呆愕地張著嘴巴,接著又不禁像個睡醒的小女孩,用力揉了揉眼睛。遭到喝水衝打、倒在川邊石頭上的身影,已不再是一個渾身長滿褐色毛皮的野獸,身體蛻變成了光滑的小麥色肌膚,那纖細的手腳,及朝上揚起的小巧臉蛋是……


    「萊拉!?」


    怎麽可能!得親眼確認才行,透子從河堤滑行至河邊。


    水深尚不及小腿肚的一半,不過河底長滿了青苔以致不易站穩,透子急忙跑近一看,果真不是她眼花,方才野獸掉落的地方,躺著一個渾身赤裸的孩子,那張絨毛與透子熟悉的女仆少女萊拉一模一樣。


    透子屈膝跪在水中,伸出雙手扶起孩童的頭部。難道隻是;靈異個長得很像的人?緊閉雙眼的五官雖然十分神似,但萊拉擁有的是及肩金發,眼前的人卻留著一頭服帖的短翹黑發;重點是,眼前一絲不掛的軀體上,胸部沒有半點隆起。不過也有可能是這名少年戴著假發,喬裝成少女的模樣。


    (但是話說回來,人類怎麽可能變成一頭野獸……)


    這件事比日本住宅區中赫然出現一隻豹還令人無法相信。透子回想起那頭野獸的眼睛,那對如同祖母綠寶石的晶璨雙瞳,恰巧與萊拉一模一樣。


    還有一點,倒在眼前的少年,指甲上勾著一塊藍色碎布,應該是出自於透子身上的襯衫。


    萊拉打算趁龍出門時殺了自己嗎?為此撒下謊言挽留自己,讓她在屋子裏過夜。


    (為什麽——?)


    不過,或許也不用特地追問吧。


    龍口中所稱的『昔日舊友』,將不知能否新人的透子派遣至龍的身邊擔任秘書。雖然不知道龍的內心作何想法,但是萊拉一定認定那個『昔日舊友』是主人的敵人,而透子正式敵人所派來的間諜。


    這麽想到的話,一切都說的過去了。萊拉至今從不正眼看透子,今晚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這都是因為這還在在竭盡所能地保護龍吧。


    大概是撞到河底的石頭,萊拉的二頭上有一道滲血的傷口,透子從褲子口袋中抽出手帕,輕輕將它覆在額上。懷中那副嬌小的身軀一動,口中發出輕微的呻吟,雙眼依舊緊閉,蜷縮的四肢不斷微微顫抖。不能讓他一直呆在這種地方。


    不管這還在是什麽人——透子在啊心中暗暗低語。理解萊拉的舉動之後,方才的憤怒和恐懼全都煙消雲散。當然,透子也不想在遭人誤解的情況下莫名丟了性命,但她也無法見死不救。


    費了好一番功夫,透子才將陷入昏迷的萊拉背至背上。透子讓拉拉的雙手垂在自己的胸前,反手從身後扶住他的臀部。他雖然還是個小孩,但也頗重的。她上能背著他行走,但若要爬上具有兩公尺高的河堤恐怕不太容易。


    「真不妙……」


    透子不禁喃喃自語,這時頭頂上方忽然傳來回話聲。


    「——沿著河川往下走幾步,就會有個梯子喔。」


    透子的雙手依然擔在身後,抬起頭來。河堤上有道人影,正背對著後方的刺眼車頭燈光站著,因此發聲者的臉龐形成一個黑壓壓的剪影。即便如此,透子還是認出了對方。


    就在剛才,試過眼前的那輛黑色美式汽車,似乎有人透過車窗注視著自己,而且還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男人。


    「怎麽啦?如果想救你後頭背的那個人,趕快上來比較好吧。對那種東西來說,水流可是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喔。」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對方聳了聳肩攤開兩


    手。


    「當然是因為擔心你啊。既然這份工作是我介紹給你的,這也不算多管閑事吧?」


    透子默默無語地回瞪那名男人,自學生時代起,他就一直是她打工地點。新宿就把的經曆——城。


    3


    男子一頭全往後梳的服帖油亮黑發,一張猜測不出年紀的長臉,但從那張臉可看出他消瘦的骨架。下垂的眼睫毛底下,是一對陰沉有冰冷的眼睛,再下來便是不具血色的蒼白嘴唇。


    在打工麵試那天,透子第一次看見他的長相時,就不由得心想:


    (真像爬蟲類的臉……)


    而且男人在說話的時候,表情機會不會產生變化,即使臉上掛著笑容,一雙眼睛卻一直在審視對方。透子認為,說他總是冷靜從容不過是恭維話,他身上散發的氣息,用雷雪來形容還比較適合。


    以長相來判定一個人也許不夠明智,但臉部最容易表現出一個人的性格與個性,也是不爭的事實。


    她的第一印象幾乎不會出錯,馬上能看出對方是否與自己合得來,或者是否值得信賴的類型,那時,她的第六感響起了明確的警戒信號:別和這個男人扯上關係。


    不過在這個社會,不能僅靠第六感生存下去,透子原以為隻是暫時打工當酒保,卻因為媽媽桑十分中意自己有很照顧她,讓她不一小心就做了這麽久。一樣是給時薪,其他類型的打工薪水不會比餐飲服務業高,加上透子的性格無法勝任女侍者,但要找到其他願意雇傭女酒保的店更是難上加難。


    但若是每天都得與城碰麵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難說城是個寡言之人,卻不擅長掩飾自己的表情態度,幸好他隻有在營業時間前的中午會來店裏露麵,所以透子很少遇見他。多虧如此,投資一開始對他持有的負麵印象已經逐漸淡去,因此,當她聽說這份工作是城介紹時,仍是接下了。


    而那個城現在正彎下腰來,朝爬上梯子的透子伸出手。然而透子僅以右手支撐背在身上的萊拉,左手抓著梯子的鐵板,憑借自己的力量爬上河岸。


    城的車子靠在坡道上,車頭麵向河川,本人則背靠在車頭燈亮著的車輛上,半張臉龐籠罩在光線之中,陰鬱的嘴唇饒富興味地掃起淺笑。透子沉默無語地筆直回望他。


    「你心情似乎不太好?」


    透子沒有回話,那還勇說,如果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還會覺得很開心,就是腦袋有問題。


    「我可是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你,你至少該說句感謝的話吧?」


    「把人撞進河裏再拉起來,你覺得會有偶人因此而感謝你嗎?」


    透子拘謹生硬地反問。


    「你剛才說過你擔心我吧。也就是說,你早就預料到我有可能發生什麽事了嗎?如果是的話,那我現在遭遇到的事情,就是你介紹工作造成的,我想我有發問的權利。」


    「——當然。」


    城的薄唇如弓一般上揚。這個男人的笑臉比起麵無表情,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不過我們不能一直在這這裏說話,請上車吧。」


    城以尖細的下巴指了指身後的車。透子立刻搖頭婉拒。


    別說蠢話了,有誰敢在這時候搭上一個完全無法信任的人的車啊。城以外地挑起眉毛。


    「說有問題要問的人是你吧,我也非常樂意回答。談話可能會花上一段時間,恐怕無法在這裏談,另外,有一位大人從很久以前就想見你一麵、」


    「想見我——?」


    「是的,或許你會認為自己被卷進一場與毫無瓜葛紛爭裏,但是你錯了。這件事和你脫離不了關係。」


    「那就請你在這裏說清楚。」


    「要告訴你的人並不是我,那並非我的職責所在,用關於細節的部分,麻煩你去詢問那位等侯著你的大人物吧。如何?我可沒說過什麽奇怪或不合邏輯的話吧?」


    男子格外殷勤的話語鑽入耳裏,透子突然覺得四肢沉重,疲勞的身軀似乎已到達極限,她甚至想直接回說:「你愛怎樣就怎樣。」但現在這個時刻,肯不能讓他看見自己虛弱的摸樣。


    「我希望可以改日再談。今天恐怕沒有辦法,而且我又帶著這還在,得替他療傷包紮才行。」


    「真是好心呢。」


    城發出低沉的笑聲。


    「我真是無法理解,你自己明明也受了重傷,險些喪命,為什麽還要救那個加害者呢?而且,你應該知道了吧,那家夥並不是人類。」


    「我想怎麽做是我的自由。」


    「的確。不過你用不著操行,帶他一起來吧。」


    聽見意料之外的回複,透子長大雙眼。城咧開薄唇微微笑一下,朝他伸出單手。


    「我們也可以為他治療。如果你現在回到原本的住處,也請不到醫生過去吧。況且小鎮醫生麵對一個並非常人的病患,哪裏懂得醫療方法呢?你放心吧,我們遠比你了解那種生物,當人就連醫治方法和馴服技巧也是。」


    透子被在背上的赤裸身軀此時震了一下,他的雙手虛弱地推著透子的背部,似乎醒過來了,但可能還無法自行站立。


    (沒事的……)


    透子加重手上的力道,在心中低喃。


    (我絕不不照這家夥的話去做——)


    透子望著男人的臉龐,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改變心意。我希望將日期改到後天,到時候再請你們告訴我所有真相。所以,現在請你離開。」


    這時——


    透子的耳際掠過一陣輕盈的笑聲。


    一種仿佛帶有花香的女性柔美笑聲。


    眼前的城依然一臉不悅地站在那裏。然而那並不是幻聽,因為背上的萊拉又再次微弱地扭動身軀掙紮。


    「——你到底在害怕什麽呢?柚木小姐。」


    笑聲最後變成了問句。


    車門在城的背後緩緩打開,黑暗終有個人影優雅地站起身子。


    「沒什麽好害怕的,你可是我們重要的客人呢。不過,我倒是希望你把那還在交給我們,別讓我們又多費一番功夫,我也不想動手動腳,但如果真的把我們逼急了,也是你自食惡果喔,透子小姐。」


    車頭燈打橫照向那個自陰影中走出的纖細剪影,金銀色的長袖羊毛衫在夜風中的吹拂下緩緩飄動,及肩的自然卷長發包圍一張異國風情的臉龐,有這立體精致五官的人,此時正揚起嘴角吟吟笑著。


    「你傷的似乎不輕呢,但還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透子咬緊唇瓣壓下口中險些喊出的驚叫,為什麽?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你那是什麽表情,難道你忘記我了?」


    怎麽可能忘得了,女子的名字叫灘博美,是透子視作妹妹一般疼愛的高階翠,目前就讀的大學助教。


    半個月前的某天晚上,透子與許久不見的翠相聚之後送翠回家,兩人一同走到翠租屋處的春日町公寓。那時,仿佛事先算準了時機一般,這名女子恰巧自大門內走出,裝腔作勢的步伐,猶如一個走在巴黎時裝伸展台上的超級名模。


    翠似乎相當崇拜這個今年四月才剛加入大學研究室當助手的灘。每當翠開朗地講這大學生活時,一提到灘的名字,表情便會立刻放柔和。剛見到本人時,透子也不禁覺得對方的確是個足以讓翠神魂顛倒的女性。


    過於完美的容貌、優雅柔美的微笑,知性且談吐得宜,語氣中不失女性應有的柔軟。「彩色兼備」這個詞,正是因應這種女性而誕生的。


    但透子的第六感再次啟動。


    (我不想再見到她——)


    在公寓前和翠一同與這名女子道別後,透子在返回住處


    的同時,腦中不斷思索:為何自己會如此拍此那位女性呢?


    初次見麵就被誤認為男人的確讓透子不太高興,但是這種情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對方有沒跟翠住在同一棟公寓,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意。如果是嫉妒她超乎常人的美貌,那就另當別論了。但既然打從一開始就無從比較,又何來的嫉妒呢?


    唯一可以推向到的理由,可能是翠與灘太過親密了。翠是以為開朗、朋友眾多的少女,但透子從未見過她格外親近或崇拜一個特定人物。透子一直認為,翠打從心底相信並依賴的人隻有自己,所以看見翠麵對灘時的態度,不由得感到十分唐突且不自然。


    她差一點就要對翠說:


    『不要跟她走太近比較好。』


    但如果翠反問為什麽,透子也答不上來。畢竟翠已經是成年人,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好像是一個離不開孩子的傻氣父母。思及此,透子便沒有說出口。


    「——柚木小姐,你願意跟我們一起走嗎?可以吧?」


    灘以一種甜美膩人的嗓音輕聲問道,不止何時已走到透子的眼前,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灘的雙頰泛著紅暈,長密睫毛低垂,底下是一雙晶瑩閃亮的眸子,看起來像是喝得微醉,但吐出的氣息中並未聞到酒精味。


    「受了重傷又流出那麽多寶貴的鮮血,真是可憐呀,得趕緊包紮才行。」


    透子的心跳霎時加快,一陣陣冷顫竄上背脊。這個女人很危險,對透子來說,她這比城還具有危險性,因為——


    「拜托你別做無意義的逞強了,和我們一起來吧。對我們而言,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對你來說也是一樣喔。」


    灘呢喃說道,同時伸出白皙的雙手伸向透子。透子立即後退了數步。背後是架在小河上的一座橋,隻要直接轉身奔跑,不到五分鍾便能抵達龍宅邸的大門。


    「為什麽?」


    灘輕側過頭,壓低嗓音,怨慰地問道:


    「為什麽要逃?你搞錯了吧。撕裂你的衣服、意圖殺你的人是誰?救你的人又是誰?你背在背上的那個東西,既不是人也不是一般動物,而是妖怪喔。


    我們為了對付那家夥也傷透了腦筋。對於那隻怪物,我們會給予它應有的待遇;至於你,我們會替你療傷,對你說出一切你該知道的事。來,走吧……?」


    透子咬緊牙關,她想別開目光、捂住耳朵,卻都辦不到。高等催眠術師的聲音可能就是這樣吧。嗓音低沉、甜膩,不僅滲入腦部,甚至是全身的細胞,緩解了緊張的神經,安定暴躁的心神,仿佛一切都溶進了忘我的愉悅之中。


    呼——透子的腦袋頓時變得十分沉重,膝蓋的力道倏地放鬆,身子搖搖晃晃地開始自動往前踏出腳步。


    然而這時,一股劇痛在她的肩頭蔓延開來。原來是背在背上的萊拉立起爪子刺進她的肩膀。


    在神誌清醒的那一瞬間,透子奮力邁開步伐,雙手依然緊緊環抱住少年的身體。不過她無法像平時那樣全速奔跑,體力也將至極限,呼吸變得相當急促。


    但她仍然繼續奔跑,同時喊道:


    「——你醒了嗎?」


    手中的赤裸身軀一震,小受的利爪依舊刺在透子的肩頭上。


    「醒了的話就回答我,不管你是拉來還是萊爾都無所謂!」


    透子腳步未停,回頭看見一雙睜大的錯愕綠色眼睛,最後少年點了點頭。


    「醒、了。」


    「身體能動嗎?可以跑嗎?」


    「勉強可以。」


    「進了屋裏後,你會自己鎖門吧?可以嗎?」


    「——門。」


    「咦、什麽?」


    「進到大門裏頭,他們就不會再追來。」


    「那種門用車子用力撞一下就開了吧?」


    「不會的,因為上頭有小龍畫的護符。」


    護符是什麽?但透子已沒有時間反問。在未鋪柏油的私人小徑轉個彎後,再跑一段路便能看見前方的那扇鐵門。


    這時,車頭燈的光線自左手邊劃破黑暗照來,他們開車繞過來了。透子使出最後一絲力量奔跑,衝進敞開的大門,半拉扯地將萊拉放下。


    「快把門鎖上!」


    她出聲大喊,從外頭關上門扉。


    「快!」


    萊拉終於站起身,手靠在大門上。透子說道:


    「門關上後就快進屋裏去吧。在龍回來之前,你一個人要小心喔。」


    語畢,透子便轉身麵向前方。她可以看見城的汽車光線,對方似乎正在觀察這邊的情形。他們已經明白了——就算抓不到萊拉,至少透子不會逃走。


    「——為什麽?」


    分不清是少年還是少女的叫喊聲自背後傳來。


    「為什麽要救我?」


    往前行走的透子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這個嘛——」


    「你為什麽要去?他們是小龍的地反,但你不是他們的同夥。我曾經以為你是,但你其實不是啊。」


    「嗯,我不是。」


    「別去!」


    萊拉大喊,雙手緊緊握住鐵欄杆。嘴唇下顯現的雪白牙齒,讓透子回想起那頭襲擊自己的野獸利牙。


    「別去!隻要呆在這裏,他們就無法出手,到了早上小龍就會回來的。」


    「但我也不能一直躲在這裏呀。」


    透子微微一笑,因為他能明確感受到這孩子正在擔心自己,這令她很開心。


    「不會有事的,小龍他會保護我們。小龍很強,比那些家夥都還要強。」


    「是呀,可是對不起,我不喜歡躲在別人的庇護之下。」


    萊拉張著大大的眼睛望向透子,那是一種受到傷害,遭人拋棄的幼犬眼神。透子暗想,這孩子是不會明白的,因為這攸關二十六年來,透子一直獨自生活的信念,她的職責是守護他人,而不是受人保護,她要保護那獨一無二、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若是要成獸人保護的那一方,透子將變得不再是透子。


    「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回來的。」


    萊拉卻睜著大眼左右搖頭。


    「你不會回來的。」


    「我會回來的。」


    「就算你回來了,也不再是原本的你,而是那些家夥的同夥。你還不明白嗎?」


    看見萊拉眼中浮現的某種情緒波動時,透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出現動搖。留在這裏,就這麽躲進大門之中,和著孩子一起等龍回來,再拜托龍確保自己的安全,完全接納他的說法,認定那就是事實——


    透子搖了搖頭。不行,她辦不到,因為灘博美是那群人的夥伴。


    「我說的是真的,我並沒有說謊!」


    少年露出利牙大喊。


    「我不認為你在說謊喔。」


    透子回以微笑。


    「但是,就算我再怎麽抵抗,也會變成他們的同伴嗎?」


    萊拉注視著透子點點頭。


    「隻要他們想,很輕易就能將人類變作自己的奴隸,是真的。」


    翠也是嗎?在自己未察的時候,翠的心神已經被那女人控製,變得完全信任對方。那種事有可能發生嗎?但是這麽一想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


    「他們是什麽人?」


    「小龍的敵人。」


    「敵人?」


    「他們從二千年前,就一直緊追著小龍不放,我沒辦法確切說明——」


    少年緊握鐵門欄杆低下頭去,望著他纖細的頸子,透子不禁脫口而出:


    「如果我變得不再是我。到時你願意幫我獲得解脫嗎?」


    萊拉震驚地抬起頭來,透子凝視著那


    雙眼睛。


    「進屋裏去吧,自己小心一點。」


    說完後,她轉過身,這時——


    「透子……」


    背後傳來不按的輕喚,透子咬緊下唇甩開想要回頭的欲望,低垂著頭往前大補邁開步伐。


    然而下一瞬間——


    「——透子小姐。」


    一陣甜膩的低喃忽然在耳畔響起。


    「我好開心喔,你果然回到我身邊了。我就在想,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回來吧。」


    透子停下腳步,抬頭看向聲音的方向。還差十幾步路,才能走出無法容納車輛出入的私人小徑,但是不知為何,她完全看不見四周的景物。


    所謂的看不見,是指周遭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像是潑上了一層墨般伸手不見五指,街燈照亮的住宅區民房,懸浮在前方的敵人車頭燈,以及才離開數步的龍宅邸大門,竟然全部看不見。


    但透子僅憑氣息,能夠感覺到灘正站在自己身邊。濃鬱的香水味……呼吸是的濕潤感……碰在臉頰上的,是灘的頭發嗎?還是指尖?無論透子再怎麽凝神細看,就是什麽也瞧不著,抬手四處摸索,也隻能觸碰到溫熱的空氣。


    「太美妙了。你散發出一種好香的味道呢。」


    在耳際嗬氣的嗓音,忽然化作濡濕的嘴唇輕吻上來。


    「住手!」


    透子揚聲怒吼,猛然轉過身,用力擦掉耳朵上不快的濕粘觸感。回應她的是一陣咯咯輕笑。


    「透子小姐,既然你願意回來,就表示你明白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吧?」


    「你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我吧?所以才會接近小翠——」


    「嗯,沒錯,正是如此。」


    對方像是在戲弄瞪著黑暗的透子,聲音來源時近時遠,每當透子轉頭尋找,聲音卻又從後方傳來。


    「不過那女孩也是個好棒的孩子呢,我能夠明白你為何如此疼愛她。坦率、單純、天真又容易相信他人,能夠和她變成好朋友,我也很高興喔。真是可愛到讓人想吃了她呀。」


    「不準你傷害小翠!」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喔,透子小姐。」


    灘的嗓音中漸漸帶有獲勝的得意音色。


    「我很中意那孩子,真相把她變成屬於我的東西。不過為了你的話,我可以忍耐。」


    「隻要你別像剛才一樣妄想逃跑,那孩子就很安全。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


    「你放心吧,我們不會拜托你做出違反自己良心的事。」


    「是啊,你一定願意幫助我們的。」


    「所以我們才會一直在尋找你啊。」


    灘的呢喃分裂成好幾道音軌,自四麵八方朝透子湧來。透子霎時一陣暈眩,腳下的大地仿佛要瓦解崩潰。


    「來,我們走吧,到那位等著你的大人身邊。」


    「之後我們就是同伴了,擁有一個共同的目的。」


    透子無語地搖了搖頭,想要甩開那些一直傳來的聲音,卻隻是徒勞無功,她一個不穩失去平衡,宛如遭人強灌了烈酒,腦袋無法順利運轉,世界開始在透子的周遭旋轉起來。


    「目的——?」


    「那還用說,就是達到世界的萬惡根源——古龍。」


    「古龍……」


    「由大地和混沌所生的魔物,秩序的破壞者、棲息於黑暗之中的惡鬼。你已經知道了吧,就是你認識的、那個叫做龍緋比古的家夥呀。」


    龍——他的白皙臉龐,如幻影般浮現在透子眼中,遮著雙眼的太陽眼鏡、嘴角上的挖苦淺笑、俊秀的白皙臉蛋。


    騙人的吧。那個男人不是普通人類嗎?她以為他隻是一個愛裝模作樣又知識淵博的怪人。但是,她對他的了解也僅止於此……


    不對,灘笑道。不對吧,你應該早就察覺到了——


    他怎麽可能會是人類呢。他是邪惡的龍、惡魔的化身。我們這兩千年來,就是一直在尋找他——


    透子的視野逐漸覆上黑暗,黑線化作一束束散發甜蜜香氣的黑發,往下墜落、纏繞,埋沒了一切……


    4


    狂奔,以雙腳所能使出的最快速度。


    一定要快點過去才行,到那個人的身邊。


    或許已經來不及了——不,絕對來得及的。


    前方道路不斷遭到人們的背影阻擋,每當我想擠進他們,就莉可被粗暴地推開,怒罵聲迎頭澆來。石板路在午後陽光烘烤之下,變得比麵包店裏麵的暖灶還要炙熱,狠狠熨燙鞭裂敏感的赤裸腳底。


    我如同一個衰老不堪的女行乞,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混入擁擠的人潮當中,不知已在這條大馬路上走了多久。頭頂上的太陽毫不留情地火辣辣照來,披著布塊的頭隱隱作痛,帶有驢子屎臭味的漫天塵埃幾乎令人窒息,肚子也餓得發慌。


    但是,我還是非去不可。到城牆外的髑髏地去。


    我怎能不去呢。我,可是他的妻子啊。我是他門下第一女門徒,同時也是唯一一個為他所愛的女人啊。


    但是跟隨他的男門徒們,卻不顧承認這件事。先不論妻子的身份,連我身為門徒靠近他,他們都感到厭惡。


    即便是備受世人唾棄的課稅官活血權患惡疾之人,他都會充滿關懷地對待他們;同樣的,他不分男女一視同仁,從不排斥接近寡婦或娼妓,卻也被那些門徒視為一種醜聞。


    但我無所謂,因為我知道真正愚蠢的人是他們。


    那些男人嘴上尊稱他為老師,卻完全不明白他教誨的意涵,隻會一天到晚吵吵嚷嚷,爭辯著誰是老師最疼愛的弟子、誰坐在離老師最近的位子上。


    對他而言,隻能收到那些門徒也是件可悲的事吧,但是女門徒卻遠比男人還要細心傾聽他的教誨,真心伺奉他。但是在村複一村的傳道旅程中,可以說是不能沒有男人。搬運笨重行李,或是拿起武器殺賊護己時,男人的力量便會派上用場。


    那群愚蠢的男人,明明沒有女人就什麽也做不到,卻擺出一副女人沒有任何價值的嘴臉。若是沒有女人,他們根本不會誕生至這個世上,但他們卻完全當作不知道這回事,真是不知羞恥。賢明的女人才不會擁有這種錯誤的見解。我聚集了女門徒們,告訴她們老師明白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弟子。


    所以昨夜,我也不回避了他與男門徒一同用膳的晚餐,和女門徒們一起坐在菜色樸實的餐桌前。我什麽也不知道,不管是中途有一名男門徒離席、之後帶著其餘的門徒前往橄欖山,還有他就在山上被士兵逮捕,男門徒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保護他——這些事我什麽也不知道。背叛者是加略人猶大,聽聞之後我並不驚訝,因為我從很久以前就覺得那個男人很危險。並不是因為為那個男人個其它門徒一樣愚蠢,而是他是那些人當中最能看清事實本質的人,也能夠理解他的教誨、深愛著他,卻也因此煩惱不已。


    我曾經好幾次告誡過他,要他小心猶大;不僅如此,最好也遠離『那個東西』。


    不管是猶大,還是『那個東西』,至少遠離其中一個。猶大會如此畏懼煩惱,正是因為『那個東西』一直跟隨著您啊,您還不明白嗎?


    但他卻不聽我的勸告,隻是一如以往,露出有些悲傷的微笑看著我。於是我就無法在繼續說下去了,反正對話就這麽無疾而終,也不是頭一遭發生的事了。


    我完全能夠理解他的所有教誨,但這麽心想的同時,我說的話卻僅有隻字片語能進入他的耳中。這也許是理所當然,不管我在怎麽緊抱他的身體,他的靈魂卻不屬於這個塵世;我所能觸摸到的,隻是他的肉身。


    即使如此,我的內心深處還是因此感到安心。隻有我能


    感受到他的體溫、他擁抱的力道。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他不可能什麽也沒對我說,就這麽丟下我走掉。


    同時,他也是神之子,是上天派來拯救猶太民族的救世主。無論猶大在計謀什麽、就算『那個東西』一直尾隨著他,他都不可能會有事。


    多麽愚不可及又無力啊。曙光初綻之際,我看見的是空無一人的餐桌、空杯與麵包屑。所有人突然不見蹤影,令我感到十分不安,卻連做夢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和女人們徒勞無功地尋找失蹤的他與男門徒們。


    在那期間,遭到逮捕的他,已被帶往最高法院,座上的祭司長對他下了不合理的判決,甚至羞辱他、對他施以暴行,在天亮時將他帶到總督彼拉多的跟前。


    我總是晚了一步,當我趕到橄欖山時,早已不見士兵和看熱鬧的人群,隻見野犬正頻頻舔著地麵上的血跡。到了最高法院門前,一堆男人不斷互相吐著口水叫罵,無論我怎麽央求,卻沒有任何人願意告訴我他的行蹤。


    終於查出下落之後,我來到總督的宮殿大門前,殺氣騰騰的民眾和士兵你推我擠,我混雜在其中時忽然被人推倒,頭部撞到地麵後失去意識。昏迷的時間並不算久,但我卻因此又沒開得及趕上。那個時候,他已被迫背上十字架,走在城中照得熱燙的石板路上,一步步前往髑髏山。


    最後,我終於走出城牆,道路空曠,不再每一步路莫名亢奮地議論紛紛,但口中所說的話,絕不是在痛斥羅馬總督的暴行,也並非對逮捕他的大祭司感到憤憤不平。


    鑽入耳中的那些聲音,幾乎要讓我的身心因恐懼和憤怒裂作兩半。因為直到昨天為止,當他以新救世主的身份在街角宣教時,人潮不斷湧來,甚至連來往的車輛都幾乎要無法順利通行,但現在那些人,正一邊笑著他背著十字架的模樣,一邊交頭接耳。


    他果然也是一個假預言家——


    何止是假預言家,根本是假的救世主——


    像他那樣背著十字架,卻還是無法引起任何奇跡——


    真是豈有此理,如果我們當初擁戴了那個家夥,現在就是我們在背十字架啦——


    門徒們也算聰明,馬上拋下自己的頭頭泡的不見人影——


    我深深低垂著頭,緊咬下唇,真想當場撕裂自己的衣裳,將頭埋進灰土中嚎啕大哭一番。


    那些男人一有機會就會出言貶低我們,嘲弄我們是一群礙手他礙腳、沒有用的女人,卻在看見他們尊崇奉為吾主的人身陷險境時舍棄了他,甚至沒有在法庭上為他辯解。真是群膽小鬼、懦夫、不可饒恕的叛徒,他們真該知道羞愧。若是我在現場,就算要我獻上這條性命,也不會讓人用繩子綁住他。


    不行,倘若現在在這裏大聲斥駁,被周遭的人發現我是他的女門徒,或許會被抓走也說不定。雖然我的性命一點也不值錢,但若是現在被捕,我就無法飛奔至他的身邊了。


    冷靜下來,要馬上趕到髑髏山才行。


    然後……盡管不可能發生那種事,但如果他真的死去的話,我不會那麽簡單就放過他們,我一定要讓那些舍棄他的男人們付出代價——


    *


    「這是什麽?……」


    我恍惚問著自己。


    眼中所映之物,是黃色塵埃覆蓋的地麵,以及踏在上頭的赤裸雙足。無數道聽不懂的人類交談、類似於野獸低嗥長嚎、刺鼻的汗水臭味、熱辣辣地照著頭頂的太陽熱氣,以及腳底板踩在被陽光烤得熾燙的石子路上時的陣陣刺痛。一切都是這麽地栩栩如生,卻又是從未見過、感受過的事物。


    「我在做夢——?」


    但怎麽會有如此詭異的夢?不僅感受十分鮮明逼真,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情感也原原本本流入心中。是一個年輕女子,是她換做師父的男人妻子。


    我似乎正透過那名女子的眼睛眺望世界,纏繞住我內心的,也是那名女子的情感。


    (不是我,那我是誰……?)


    我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裏。


    手腳濕透。


    全身發痛。


    非常掛念著某個人。


    想要前去幫助對方。


    卻什麽也辦不到。我隻感受到潮濕的黑暗,及環繞在周邊的香氣,接著是去意識。


    現在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絲毫不知自己身處何處,感受著並不屬於自己的五種感官。


    髑髏山……好像曾在哪裏聽過。十字架、羅馬、猶大、救世主……每個名詞都是那麽地熟悉,但到底是什麽呢……?


    視野倏然邊的遼闊,眼前是一座低矮的山丘,背景是一片萬裏無雲的晴朗亮麗藍天,那座紅土岩石山丘上頭卻是寸草不生,丘頂上聳立著三道像是黑色樹木的東西。


    樹木?不、不對。


    那是柱子。在一條直長的木柱上,垂直搭上另一條橫木。釘在上頭的,是人的軀體。


    女人的身軀微微發顫,她呼喚的那名男子就在上頭。恐懼、慌亂、痛苦、失魂……現在的我隻隔著極近的距離,感受到那些情緒。


    她渾身顫抖,踩著不穩的腳步往前進,直到方才為止,她還是小心翼翼地低垂著頭、拉緊頭上的布巾不然人看見她的臉,但限製她已經完全顧不得那些事。


    ——親愛的、親愛的,我現在就過去——


    隨著逐漸靠近,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麵貌變得越來越清晰


    循著女人緊盯的視線望去,就能明白她口中所說的『他』,正是被固定在中間那根柱上的男人。男人全身赤裸,隻有一片布圍在腰際的布塊勉強掩住下半身,消瘦而關節凸出的肩膀及胸前四處可見一道道交錯縱橫、似乎是由鞭打所造成的紅腫血痕。


    他的臉龐筋疲力盡地垂在胸前,滿身的汗水和鮮血,一頭黑發緊貼著頭皮。頭上另外纏繞著一圈藤蔓似的東西,瘦骨嶙峋的兩臂舉起與肩膀平高,好像是被綁在橫木上……不,不對,是被人以釘子將他的手腕釘在木頭上。


    垂下的雙足交疊,腳掌慘遭釘子貫穿,在半空中支撐男人體重的,是穿破他肉體的三根釘子。如今眼前的他,身體向下滑落、膝蓋彎曲、雙臂呈y字形向上伸展,紅色的血珠自臉龐往胸前滴落;原來纏繞在他頭上的,是滿是尖刺的荊棘環。


    此時,那個看來已毫無生命跡象的男人微微動了下身軀。他動輒肋骨分明的胸口,一麵掙紮一麵想仰起身子,攤平的手臂劇烈顫抖,努力拉起下滑的上半身。但是這麽一來,隻會被釘子固定的雙腳上施加更多重力。


    男人抬起臉,自發梢淌下的鮮血斑駁地然滿臉頰,下半張臉上覆著胡須,發出呻吟的雙唇音痛苦而扭曲,兩眼瞪得如銅鈴一般大。看見那張麵容的時候,我不禁想——為什麽?我好像看過那張淒慘的臉,這是真的嗎?


    不,先不論這件事,我終於明白現在見到的夢境意味著什麽。如果這是夢,那為什麽我會作這種夢?我不懂。但是,看著眼前那名遭受酷刑的男人,我應該知道他的名字。不隻是我,應該是上所有人都聽過他的名字……


    ﹡


    耳中傳來一陣粗啞的淒厲叫聲,當我心想那聲音真是不成體統、難聽至極,因而感到有些不悅時,這才發現到發出那陣尖叫聲的,不是別人正式自己。


    但是,我怎麽可能不悲聲痛哭呢。我的師父、我的丈夫,正被人當做一個汙穢的罪人釘在木頭柱上,慘不忍睹地緩緩死去。十字架刑——這是上,還有比這種由人類想出來的處刑方法還要可怕的事物嗎?


    支撐他體重的隻有三根釘子,三根釘子更穿鑿出了三個缺口。在烈陽高照之下,當疲憊至極的身軀一往下滑落,貫穿手腕骨髓的釘子所釘之處便會傳來漫天劇痛;再加上受到壓迫的


    肺部也會造成呼吸困難。若是想要大口呼吸,便得撐起上半身不可,但這時支撐體重的足上之釘,又會帶來痛楚。在兩種痛苦的侵襲之下,不斷仰起、有放鬆身軀,知道斷氣之前,連著三天都要持續掙紮受苦,飽受日曬雨淋。


    啊~~為什麽我要在這裏細想這種事呢?耶路撒冷的人名先前還稱頌他是與羅馬戰鬥的救世主,現在敗北之後,卻反而唾棄他救不了他們任何一個人嗎?


    那種事對我來說怎樣都好。他是我所愛的男人,也是愛我的男人,即便他的靈魂屬於上天,他的身體卻屬於我。他的手臂擁抱過我、他的昂揚也進入過我的體內;我是他的人、他也是我的人,因此,受人鞭打、吐口水、羞辱,被人以三根釘子高高釘在十字架上的人,是他也是我。


    因鞭打而綻開的傷口,在烈陽的焚燒下陣陣刺痛,因自身重量而慘遭拉扯的血肉、吱嘎作響的骨頭、扭曲的筋肉、幹渴的喉嚨、難以呼吸的痛楚……這些我也都能感覺到,和你化作一體般感受得到。


    我現在就過去,親愛的。若你死了,我也會隨你而去。我怎能讓你肚子一人死去呢。我現在的身軀釘在你的柱子上吧。讓我抱著滴滿你先學的木椿,和你一同死去——


    突然——


    有人打橫伸出手,攔住我向前的身軀。我就這麽被那人抱在胸前,身體遭到對方一把拉起。我掙紮著想要逃跑,但卻看不見那雙應該推拒的手臂,甚至不知我身處何處。


    (不能過去——)


    有道聲音在耳畔低語。聽見那銀色,過度驚訝和喜悅令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我怎麽可能會聽錯呢?那是數年來無一日不曾聽聞的他的聲音。


    親愛的、我的老師,我現在就過去。


    我拚命喊叫,口中卻穿不出任何聲音。即便我瞪大了雙眼,周遭卻像是無雲覆住太陽一般昏暗不已,景象變得朦朧不清,逐漸離我遠去。


    等一下、等等我!我高聲哭喊。若是你非死不可,那麽我也要一起死!求求你,不要丟下我去死。


    (不能過去,已經來不及了,沒有人能夠阻止——)


    聲音又在耳畔響起,我震驚地屏住氣息,掙紮揮舞的手腳瞬間僵直。不對,這個聲音和他很像,但不是他的聲音。這時,我已經知道那是誰了。


    「放開我!」


    我大喊。


    「你這叛徒、惡魔、汙穢的東西!放開我!」


    啊~~沒錯。才不是什麽猶大,這家夥才是萬惡根源。緊跟著他一路從故鄉的拿撒勒到加利利,以及這個耶路撒冷。我都知道,為什麽猶大會向大祭司高發他。因為猶大看到了『他』,一個自己尊崇為偉大的預言者、救世主和老師的人,卻和一個能夠自由顯現形體的惡靈親密地共處一室。


    這件事我早就發現了,也擔心地勸告過他好幾次。別讓『那個東西』靠近他的身邊,但他卻怎麽都不聽。


    我瞪大了雙眼,這次清楚明確地看到了,一張白皙的瓜子臉蛋配上一頭黑發,總是掛著淡淡淺笑的和善表情,能夠洞悉一切事物的深邃藍黑眼睛。唯一的不同點,就是臉頰至下顎上沒有胡子。其餘的一切,都與那個人如出一轍,眼前的嘴唇開啟,以那個人的嗓音低喃:


    「我明白你的悲情,但那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事實。這是他自己作出的決定,如果死亡是他所要精力的必然,他便會毫無怨言承受。」


    「我不相信!」


    「瑪利亞,我拜托你。請你冷靜下來,讓我安心地走吧、我必須守護他直到最後。」


    「你救得了他嗎?」


    我想也不想地反問他。如果能夠拯救他的話,我甚至願意在這個東西的眼前下跪,請求他的饒恕。


    「不,這並非他的期望。」


    「不說謊……」


    仿佛要被那張臉、那雙眼睛吸進去般,我更加提高音量大喊。


    「你說的全是謊話!我才不相信!不管你說什麽,我絕不相信他竟會自己求死!放開我,拉哈比!」


    她張開眼睛。


    但是看不見任何東西。


    一個人橫躺在一片漆黑之中。


    身體並未遭到捆綁。


    盡管透子已經醒來,她卻無法起身,也無法思考眼下自己身處的情況。


    截至方才為止,那場真實到令人覺得詭異的夢境,占據了她所有的思緒。自頭上照來的太陽熱度、赤腳踩在石板路上的感觸、汗水與動物排泄物的臭味,現在也依然鮮明地宛若真實。


    以及,在那名女子心中翻騰的基烈情感,仿佛存在於自己內心一般,在透子體內不斷回響。狂熱的愛、驕傲、奉獻與心死……


    那不是夢,透子心想。倘若是夢,再怎麽奇怪也是來自自己心中的想象,但是自己並不曾與夢中的女子一樣,愛一個人愛到願意舍棄一切,透子恐怕自出生以來就欠缺了那種熱情,當他冷眼旁觀他人是,心中並不會產生共鳴,可能反而還會感到困惑和厭惡。


    然而夢中女子的情感,至今仍像個烙鐵般,在透子心中留下一個熱燙的火紅痕跡。還有,那些透過女子的雙眼看見的景象……立於丘頂的柱子上,一個男人正遭受遲緩的酷刑慢慢失去,以及另一個,朝女子喚道『瑪利亞』的白皙臉龐男子。


    難個女子好幾次都覺得那兩張臉如出一轍,但是透子並不清楚,十字架上那個渾身浴血、遭到毆打而渾身臃腫不堪的男子,和那未帶胡須,沒有意思傷痕的蒼白臉孔,是否真有那麽相像。


    第一次見到十字架上的男子時,透子總覺得很眼熟,那絕不是他的錯覺,而女子憤恨地喚作『那個東西』、叛徒、惡鬼。惡靈的那名男子,擁有一張與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相似的五官,而且,最近透子每天都在近距離之下看到那張臉。


    「為什麽……?」


    她不由得開口南岸自問,此時黑暗中傳出一道男人回應。


    「——你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吧。」


    透子反射性地縮起身子,坐起上半身,四周依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你方才的確是作夢,但那並不是你自身幻想出的夢境。你窺看到的,是一個名為瑪利亞、那一天出現在哪裏的女人,即便過了兩千年的歲月都無法遺忘的回憶。她每晚作夢就會留下血淚,隻不過,這場夢境不太有趣就是了。」


    「那一天?」


    「哎呀,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男人發出沙啞的笑聲。


    「親眼目睹了那些景象之後,你不可能還沒察覺到吧。那真是紀元三〇年,在耶路撒冷郊外的髑髏山丘上,被人冠上抵抗羅馬帝國的造反者罪名,與兩名盜賊一同被處以十字架之刑——


    直至今日,他一直被人奉作神子,名喚耶穌·基督。」


    透子張口想說騙人,聲音卻哽在喉頭無法出來,透子無語地搖了搖頭,不可能,如果是的話,那張臉——


    「沒錯,叫龍緋比古的『那個東西』,擁有神之子耶穌的容貌,正如瑪利亞的夢中所說,『那個東西』那一天在髑髏山上親眼見證了耶穌的死亡,你應該很想知道,情況為何會演變成那樣吧?」


    透子緊握置於膝上的雙手,冷靜下來,就算這時在這裏大吵大鬧也無濟於事,他吸了一口氣後抬起臉,朝向傳來聲音的黑暗開口:


    「在那之前,能先請你露出真麵目,並報上姓名嗎?」


    頓了一秒之後,低啞的笑聲響起。


    「哎呀呀,真是位堅強的姑娘。」


    「————」


    「我乃西門·馬古斯,龍的『昔日舊友』,很高興終於見到你,柚木透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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