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男人的嗓音相當低沉,令人不禁聯想到巨鍾的撞音。聲音響起的同時,環繞住透子的黑暗亦眨起波動。黑暗本身如同流水一般緩緩消失不見,但並非是有光線照來。原本漆黑到連自己抓住膝蓋的雙手也無法瞧見,現在卻能夠慢慢看見東西。


    「我很高興終於見到你,柚木透子小姐——」


    對方話一說完,黑幕就仿佛一灘墨水遭到稀釋般,四周變得朦朧微亮,透子這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張偌大的沙發上。


    眼前是一間天花板高挑的空曠房間,空氣中帶著沁骨的冷意,看來已長期無人居住於此,四周飄散著空屋特有的黴味臭氣。接著,是一個望著自己,坐在對麵扶手椅上的男人,兩人之間隔著張矮桌。


    房中十分昏暗,男人的容貌仍鮮明地躍入透子的眼簾。那名男人無論身高或體型都相當巨大,但稱不上臃腫肥胖,而是宛如職業摔角選手般的健壯體魄,甚至有些駭人,盡管他整個人已做進椅中,整體看來仍像一座小山,這樣形容真是一點也不誇張,穿著西裝的肩頭在臉龐兩側高高隆。


    臉上付著卷曲的朱色剛硬毛發,泛著油光的鷹鉤鼻,自頭發及覆往下半張臉的紅色發須中高高突起,赤眉底下是一對發亮的大眼睛。那雙眼也是紅色的,好比燒紅的炭火一般赤紅。


    男人乍見之下就像是一頭野獸。不,甚至像一頭紅毛狒狒或猩猩正穿著西裝假扮成人類。


    對方凝視的目光十分刺人,透子將雙腳自沙發上移至地麵,同時別開視線。不過她還是不快地感受到男人的目光依然緊緊追著自己的動作。


    (西門·馬古斯……)


    透子在心中重複念著這個名字。在興龍麵試之前,那個寄至公寓的資料信封袋上,印刷的字樣便是「simonmagussultants」。也就是說,這個男人正是一切的主謀,唆使酒吧經理——城利用金錢吊透子上鉤,再將她安排至龍的身邊。


    透子做了個深呼吸後抬起頭來,迎麵瞪向男人的血紅雙眼,內心暗自決定次不會在別開視線了。


    「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你是指哪句話?」


    「『終於見到我了』這句話的意思。我根本不認識你,你找我有什麽事?」


    「哎呀呀,年輕人就是性急。當然,我接下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


    男人似乎覺得很有趣,埋沒在胡須底下的嘴唇微微揚起,再次發出低笑聲,那聲音非常洪亮,像是在巨人的容器內震蕩徊響。他講著一口流利的日語,但依五官、發色和瞳孔顏色看來,絕不會是日本人;外表也稱不上青年,但是也不是像五十歲或七十歲的人。


    「不過真的要講起來,恐怕得花上一段時間。如果你會覺得無聊,不如我就單刀直入地說吧。」


    說及此,男人頓了一下,解開交疊的雙腳,揚起上本身往前探出。一張覆滿朱色毛發的巨大臉龐霎時逼近。透子在下腹部使力,壓下想往後退的欲望,迎視那雙令人毛骨悚然的紅眼。


    「柚木小姐,希望你能助我們一臂之力。」


    「為了打到龍緋比古?」


    那個灘博美也對透子這麽說過。


    「沒錯,那是我們長久以來的宿願。」


    「為什麽?你們究竟是誰,龍他又是什麽人?話說回來,我認為這些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真是個急性子啊,一口氣就問了這麽多問題。」


    男人又自紅須中發出低啞笑聲。


    「不過,也好,我就先從容易回答的問題開始吧,你現在的老板龍緋比古並不是人類。」


    「你該不會想說他是吸血鬼吧?」


    透子想去與大學學長通電話時的玩笑話,不禁脫口而出,紅發男子十分平靜地點頭回應。


    「很接近。」


    「太荒謬了!」


    透子憤怒地用力一甩頭。


    「他一直都在白天活動,曬到太陽也不會燃燒或化成灰燼啊。」


    「那是當然的。所以你問我他是不是吸血鬼,我隻是回答你『很接近』。很接近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啊、是嗎,所以呢?」


    透子不由得暗暗嘀咕,對方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真像雜耍演員,不過她決定暫且不打斷男人說話。


    「大致上說來,你們聽到『吸血鬼』時,腦中所聯想到的形象,都隻是根據這兩百年來人們寫的小說和電影。臉色蒼白的怪物、白天時在黑暗中的靈柩中沉睡、夜晚徘徊於街道上尋找獵物、討厭驅魔人、畏懼十字架信仰的重生死者。


    以上這幾點,都隻是那些叫做小說家的人,混合了東歐當地風俗和自我妄想後創造出來的假象罷了。你想想看,若是每天晚上不吸食人血便會毀滅,白天時又懼怕陽光,一旦進入沉睡就無法保護自己,這個生物能對人類構成什麽威脅?」


    「所以吸血鬼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吧。」


    透子於是說道,對方卻聳了聳肩。


    「你剛才應該看見了吧。在耶穌,基督的處刑場上,你所認識的那個名叫龍緋比古的男人,當時也在現場。而且那個男人的長相,與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模一樣。」


    「夢是夢。會出現我認識的人,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喔——這麽說來,你知道距今約兩千年前,耶穌是遭受十字架酷刑而死去的嘛。」


    「這件事誰都知道。」


    「可是你見到的情景,與其它宗教繪畫及聖經記載上的內容都一樣嗎?天空萬裏無雲、斜陽高照、既沒有跳舞的天使、也沒有精靈之鴿,柱子上的男人淌著鮮血,麵容因痛苦而扭曲。在那副景象中,就隻有永無止境的殘酷拷問個死亡,根本沒有發生什麽超自然現象或是奇跡的征兆。沒錯吧?」


    「是的。不過我原本就不是基督教徒,也不相信神或是奇跡。」


    「原來如此、你是合理主義、也是物質主義者啊。」


    紅發男人咧嘴一笑。


    「的確,耶穌逝世的時候,並未引發往後世人所說的那些奇跡。盡管他的身上流著天上的黃金之血,但神之子耶穌待在人世時,是以一名人子的身份,飽受折磨地緩慢死去。


    他的門徒和母親都不在他的身邊。因為他們都害怕遭到逮捕而一溜煙逃跑,躲在城市裏嚇得渾身直發抖,隻有耶穌的女門徒兼情婦的瑪利亞,個現在那個叫作龍的男子真的待在那裏,一切就如同你所看見的。」


    「夢就隻是夢罷了。」


    透子再次說道。


    「無法成為任何證據。」


    「哎呀呀,你那種對一切事物存疑的個性個物質萬能主義,是現代人的通痛嗎?」


    男人說話時,露出排列不整齊的門牙。


    「那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瑪利亞對龍喊出『拉哈比』時2,你對這個名詞有印象嗎?那是一個出現以賽亞書目中的怪物之名,相當於巴比倫神話中出現的提阿瑪特(注31提阿瑪特、在巴比倫個蘇美神話中的描寫是海洋女神、也是所有原始混亂的醜惡化身,也有一說是混沌海洋之龍),都是天地創造以前就存在的混沌魔物。


    如果你見到的一切都隻是你的夢境,為什麽當中會出現你應該不知道的資訊呢?而且,為何我又會如此清楚你的夢境內容?」


    「——催眠術。」


    「恩——原來如此。」


    男人哼笑了一聲。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況且那樣做也毫無意義。瑪利亞的夢境之所以博達至你入眠的大腦中,不過是個單純的偶然。既然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那就不用浪費時間了。換個話題吧。


    你大概不會盲目相


    信媒體的報導個口耳相傳的傳說,反而還會輕蔑那些隨聲附和的人吧、可是你卻會相信自己的親身經曆,對吧?撇開夢境不談,若是在清醒時親眼見到那些東西,你就會相信,我沒說錯吧?」


    男人一麵說道,一麵在胸前搓著兩隻大手,他的手指和指甲上都密密麻麻長滿了赤色剛矛,並帶著一個與他眼球差不多大的紅寶石戒指。


    「這麽說來,你無法相信有一個怪物能自耶穌時代起存活了二千年之久,但是看見化作人類孩童模樣的生物忽然變成巨大妖貓時,卻能夠馬上接受這項事實咯。」


    「——!」


    透子頓時屏住呼吸——因為她確實親眼看見了。


    那並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證明就是透子現在身上穿的襯衫,胸口處被撕得粉碎,肌膚上留有好幾道血痕,包覆在牛仔褲下的小腿上殘留著齒印,鞋裏的腳尖正淌著粘糊糊的鮮血。一度忘卻的痛楚猛然自意識中複蘇,透子不禁動了動坐在沙發上的身體。


    「你不久前才被一隻龐大如豹或虎的野獸襲擊,因而負傷在身。那頭野獸還在你的眼前變身為人類的姿態——變成了一個你迄今每日所見,一直深信是個人類的孩子喔。


    你說你無法相信我所說的話,那麽,龍緋比古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麽人?既然和他一起生活的孩子是怪物,他也不可能是個普通的人類。這個推論很有道理不是嗎?」


    聽見對方滔滔不絕的言論,透子險些要點頭同意,自己確實親眼看見那頭野獸,所以萊拉顯然不是人類,就算先將西門的理論個那個夢境搬到一旁,龍也極有可能不是人類。


    用不著西門告訴她,她早該找到了。至少在看見掉入河川後變身的萊拉時,就該知道了。


    她不感到苦惱,非但如此,還原諒了襲擊自己的萊拉。因為她能明白那孩子想保護空的心情。她從未思考過『如果萊拉和龍不是人類的話』這種問題。不過沒有時間思考也是事實。


    龍緋比古並非人類。即便承認這一點,她也不會單方麵地被這男人牽著鼻子走。得出這個結論後,透子呼了一口氣混亂不已多的腦袋回複冷靜,根本不必感到驚慌失措或激動辯駁,不管龍是何人,是要他是個值得信賴的雇主就好,彼此的立場應該沒有任何改變。


    至少現在,她絲毫不覺得眼前的男人比起龍更值得相信。既然西門是因龍並非人類而追捕他,那表示西門有可能是個妖怪獵人嗎?但是依外貌而言,這名男人遠比龍他們更像怪物。


    「他不是人類,所以就是你的敵人嗎?」


    「不,可惜問題並沒有這麽單純。」


    西門輕輕聳了聳肩。


    「我現在就回答你另一個問題吧。你之前問我,這件事和你有什麽關係。當然有,因為你的體內流著微量的龍之血。」


    「咦……?」


    「所以我們才會一直尋找像你這樣的人類,而龍之所以不趕你走,也是基於這個緣故。」


    透子霎時啞口無言,下一秒臉頰倏地燒紅。


    「你到底想說什麽!什麽可能!」


    看見透子的反映,男人故意輕笑出聲。


    「哎呀,這真是失禮了,我似乎害你有所誤解。我指的並不是你的母親或其他人和龍曾經發生過關係。關於這一點,民間的吸血鬼物語倒是描寫得十分正確。龍應該無法使人類女性生下他的子嗣,至少在這兩千年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例子。


    不過他卻能籍由吸食人類的血,將自己的鮮血讓渡給對方,讓那個人類變成與自己相似的存在。在某種意義上,那是一種不老不死的存在,非但不會畏懼白天的太陽,也不是那種會渴求鮮血在夜晚徘徊的吸血鬼。


    那家夥很少對人類那麽做,可是大約在一百年前的日本,他襲擊了一位女性。恐怕不是出於饑餓,而是受到對方的吸引,想要將她變成自己的伴侶吧。不過那位女性在千鈞一發之際獲救,所以並沒有成為非人之身,隻是仍有極少部分的鮮血流進了她的體內。而那位女性,就是你的父親的父親的母親,也就是曾祖母。撫養照顧你的人就是她吧。你是否因此想起了什麽呢?」


    透子要緊下唇,努力不讓情緒顯現在臉上。她可以明確感受到自己年幼的嗓音正待腦海內不斷回蕩。


    (奶奶……)


    透子五歲之前,都個曾祖母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在保留下來的單薄相本中,有一張曾祖母在過世一個月之前拍的相片。在日頭的照射之下,留著一頭短發、男孩子氣十足的透子身邊,是穿著一件夏裝、撐著洋傘的曾祖母。


    在洋傘的陰影底下,顯現出一張白暫的瓜子臉蛋。如果將深棕色黑白照片上的透子蓋住,看來便像十足的浮世繪美人圖。近年來大街上可謂美女如雲,但是以往翠看到那張照片時,卻大聲嚷道…


    『好漂亮喔!這樣子已經九十歲了?真的嗎?我不相信!看來隻有三十歲嘛——!』


    確實如此,由於當時透子還是個小孩子,並不覺得曾祖母生前的模樣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但現在回想起來,確實很難以置信。盡管透子稱對方為奶奶,但一旦走遠一些,別人全都以為她們是對母女,那是因為……?


    「龍大概還沒察覺到這件事。但是在見到你的時候,或許又感應到了什麽,有可能是你與他傾心的女子長相相似,也是可能是問到了自己的血的氣味,他的血流經你祖母的血管之後,又傳承至你身上,所以他才會被你吸引,將你挽留下來。」


    透子張口想說些什麽,卻想不出要說的話。自從在鐮倉庫遭萊拉襲擊後,已經過了幾個小時?腦袋好沉重,一直隱隱作痛,現在自己所做的事,反而比剛才的夢境更加令她感到不真實。


    曾祖母什麽也不知道嗎?就算如此,也多少會稍微察覺到自己的奇特之處,那就是她並不像其他人一樣會逐漸衰老。


    她不可能沒有發覺,即使如此,曾祖母還是選擇了沉默,或許是因為當時透子還太年幼,倘若真實這樣,真希望曾祖母能再活得久一點,然後告訴自己,這個時候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你……」


    透子低聲開口,那嗓音聽起來好像不是由自己發出的。


    「你就是為了這件事在找我——」


    「你明白了嗎?」


    「要我當間諜?」


    「這麽說倒也沒錯。這麽以來,我們總算進入正題了。他是我們的敵人。我們長久以來一直追逐他的蹤影,找出他的決定性弱點。我們不單單是要消滅他,而是要想盡辦法或捉他、所以期盼你能成為我們的一員,在他身邊找出弱點。」


    「手法真不算高明呢。」


    透子嘲笑道。


    「你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特地捏造出一個一開始就不存在的藏書工作?」


    「正是如此。不過,我們唯恐龍會察覺,所以才來在事前你接觸。」


    「但是他若拒絕緣用我,也就沒戲唱了吧。」


    「可是他沒有拒絕嗬。因此可以證明找到的我們是正確的。」


    「哈!」


    透子發出幹笑,身心疲倦到了極點,反而令她神誌清醒。


    「那麽很不巧地,那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怎麽說?」


    「因為萊拉知道我是被你們帶走的,到了明天龍自然會曉得這件事。是到如今再到他的住處,也不可能從事間諜的行動吧。」


    「原來如此。」


    男人卻依然沉著到一種令人火大的地步。


    「這麽一來,我們就會做出一件對你來說不太有趣的事情喔。」


    「你是什麽意思?」


    「哎呀,你已經忘了嗎?你那個重要的妹妹啊。」


    (小翠——)


    透子反射性地緊握雙手,屏住氣息,好不容易才籍此壓下險些迸出口的尖叫。她並沒有忘記,隻是故意不去思考。


    『我很中意那孩子喔。真想把她變成屬於我的東西。不過為了你的話,我會忍耐……』


    灘博美的嘲弄聲在耳畔復蘇。


    「你若是不肯助我們一臂之力,那名少女此後的人生將麵臨一個巨大的轉折。你應該沒辦法放任不管吧?」


    「卑鄙的家夥!」


    透子憤然啐道。


    「至少我能肯定,不管龍的真麵目是何種怪物,也比你好上千萬倍!」


    「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假扮成一個清廉的正義之士。」


    西門·馬古斯坐在扶手椅上,一派閑適地重新交疊雙腿,腐肉似的紅黑嘴唇中可看見尖細的舌尖。


    比起消滅龍,我們更想活捉住他。這才是我們的最終目標。我要在這個世紀結束之前做個了結,所以我們會不擇手段。你是我們期望已久的王牌。雖然我也很同情你,不過要恨,就去恨你曾祖母與龍之間的孽緣吧。」


    『隻要你別像剛才一樣妄想逃跑,那孩子就很安全。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


    比蜜糖還要甜膩的嗓音說道。翠的天真笑容,還有她撒嬌似的呢喃語調閃過心頭。


    『她是個非常漂亮的人喔,人美又聰明,整體也很幹淨清爽……』


    「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麽?」


    透子緊握著拳頭,瞪向西門·馬古斯。


    「你還沒回答我,你們究竟是什麽人?龍並非是人類,那你們又為何要追捕他?」


    「你真愛提問題。」


    紅發男子抿嘴笑道。


    「我就告訴你吧,那個女人很危險,就像是一頭野生的肉食性動物,雖說是我的下屬,但也不是時常都在我的控製之下,而且令人頭大的是,她似乎非常中意你的妹妹。


    所以搞不好她還非常她還非常希望你任務失敗呢。這麽一來我就不會阻止她,她便能將可愛的獵物變作自己的東西,將那個已經完全馴服、全心信賴自己的處女在你的麵前將她抱進懷裏,愛撫她,掠奪她的雙唇……」


    至此男人停頓了下,咯咯笑了起來。


    「要我快點說出結論?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那個女人的真名為娜娣雅——她才是貨真價實的吸血鬼喔。」


    2


    「您覺得如何呢——?」


    一道低喃在黑暗深處響起。


    「真是有趣極了。」


    又是一道聲音回答,黑暗本身仿佛在震動一樣。


    「那個丫頭相當火大,好像隨時會越過桌子衝上來捉住我啊。」


    「您看去來很開心呢。」


    「的確。人類真是種奇怪的生物,明明擁有那般強韌的靈魂,卻隻因為被被人捉住了一個小女孩作為要挾,就變得如此順從聽話。將我的血分給她也不要。」


    「您說的是。」


    「人類都是這副德行嗎?」


    「您原本也是人類吧。」


    「那麽久遠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倒是你現在還是人類吧,城。你也擁有弱點嗎?若有人以此要挾你,甚至願意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那種東西,我早就沒有了。」


    幹枯嘎啞的笑聲在黑暗之間流動。


    「自我為大人效命的那一天起就舍棄了一切。或許一開始是有的,但我已經不記得了。」


    「嗯——」


    「不過、大人您說那個丫頭十分堅強,我卻不這麽認為。所謂的堅強,不過是頑固罷了,隻要使出一點力量就能摧毀那層頑固,之後人心就會變得以外脆弱、容易瓦解。」


    「因為她還年輕吧。」


    聲音愉悅地輕道。


    「年輕是多麽美妙的一件事啊,你不這麽認為嗎?」


    「是啊。不過近年來這個國家的人們,無論年紀多輕都缺乏堅強與執著的心,像過熱的果實般,自出生起就軟爛不堪。」


    「過熱的果實嗎……摘下來吃的話還算不錯。」


    他舔舔舌頭,發出蠕蟲在潮濕泥土地中爬行般的聲音,令人發毛。


    「在落地腐敗之前,摘下那些紅透的果實,讓它們的汁液在指間淌落,接著大快朵頤。同時聽著他們痛苦哭喊的叫聲……多麽令人愉悅啊。」


    「……」


    「不過,我還是想要那個丫頭。她就像一隻既堅韌又柔軟的年輕母鹿,我要操控她的靈魂,用我的牙齒和利爪撕裂她,再將她吃幹抹淨。」


    彈舌的聲音響起,混著野獸般的喘息聲,同時不斷傳出磨牙與吸著唾液的作惡聲響。


    「——話說回來,大人。亞而加想問大人您,現在可以再增加一些手下嗎?」


    「現在有多少名?」


    「十二名,全部都年輕好動。」


    「亞而加這家夥專挑自己喜歡的長相下手,又想趁機製造自己的假後宮吧。」


    「多少吧。」


    「若想要增加,每天光是動員所以手下也相當費功夫。隻是能達成目的,有足夠能收拾殘局的士兵就好了。別讓亞而加太過為所欲為,看緊他一點,那小子最近太不敬重我了。」


    「不過他說,在街坊間散布吸血鬼謠言,動搖人心,是個相當有效的做法。」


    「這是為了引出拉哈比啊。」


    「他很快就出現了,但為何將他交給瑪利亞?」


    「至少我們明白了一件事,那家夥果然無法下手殺死瑪利。」


    「話雖如此,但也無法以瑪利亞為籌碼令他乖乖聽話。」


    「你也還很年輕啊,城。」


    「與大人相比,自然仍屬年輕之列,不過以一個人而言,也差不多將至大限了。」


    「是嗎。」


    「請您千萬別忘了,待活捉他之後,也請賞賜給我一些神之血。」


    「你腦筋轉得還真快啊,城——」


    回話的嗓音變得十分冷淡。


    「可別動一些無謂的歪主要喔。」


    「您是在懷疑我嗎……?」


    「別那麽害怕。若你自認毫不愧對與我,那就用不著那麽驚恐。」


    「我自然是毫無愧疚。」


    「隻是無法悶不作聲——?」


    沉默與冷意侵入黑暗之中,宛如正與恐懼作見證。然而不久,一道帶有笑意的低沉嗓音打破寂靜。


    「好了,你退下吧,我要歇息一會兒。」


    「是……」


    「隻不過,即便是在我沉睡之時,吾主依然能知道外頭的一切。不要忘了這一點。」


    聲音自此靜寂,門扉吱呀地敞開,接著再度關上。


    3


    一張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條明亮的馬路,背後傳來關門聲音,她嚇了一跳而回過頭去,望見一扇大樓的後門,塑膠門上沒有任何標識。


    透子望著那扇門扉,恍惚地呆站在原地,腦筋完全無法運轉。現在她在哪裏?自己又是誰?在哪裏做了些什麽?記憶仿佛覆蓋了一層濃霧,一切都是那麽地朦朧不清。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不,這裏是哪裏?


    ——現在幾點了?


    透子站在一條車輛禁止通行的狹小巷道,不遠處可聽見車輛來往的引擎聲,推測應該是位在東京的某處。依太陽的位置看來,現在是上午,手腕上的手表不見蹤影。通車時她還會戴著,但工作時便顯得礙事就拔下來了,這麽說來……?


    每當輕輕挪動身體,渾身便疼痛難當。她低頭望向胸前,隨後張大眼


    睛。淺藍色的襯衫像是遭人以美工刀割出好幾條裂縫,隱約露出的肌膚上滲滿鮮血,透子一見到這副模樣——


    「啊——」


    記憶上的濃霧倏地散開。昨夜的所以畫麵一股腦湧出,化作洶湧怒火朝自己襲來。黑暗中晶瑩閃亮的綠色雙瞳……背在身後的孩子那頭濕發的氣味……灘博美的鮮豔紅唇……


    透子心想,自己搭上了城的車之後,大概就被他們從鐮倉帶到這裏,接著做了個奇妙的夢,一個紅毛獸似的男人說了…『希望你能協助我們』——


    「那麽,這棟大樓是他們的住處?」


    透子狠狠一咬牙,怒火自體內翻騰而出。她握住門把用力一轉,但似乎上了鎖,怎麽也打不開,於是她拖著發痛的雙腳,從後門小路繞到正門。


    那是一棟狹小又老舊的四樓混雜大樓,門戶大開的玄關連接一道狹窄的樓梯,一旁的牆上排放著信箱上頭卻沒有任何名牌,投放進去的傳單已經滿出,沾滿了灰塵。


    透子爬上樓梯,打開第一扇看緊的門。那間房間並未上鎖,屋內空蕩蕩地沒有任何家具。光線自髒於不堪的窗戶照入,可以看見塵埃在空中彌漫飛舞。不對,透子心想。與西門·馬古斯對坐的那個房間,遠比這裏還要寬敞、天花更高。


    她查看了一至四樓的所以房間,連自己剛才醒來時的後門大門也確認過了,然而門鎖個合葉處早已生鏽,沒有發現任何線索。難道從背後傳來的關門聲隻是錯覺?這麽說來,自己難道在失去意識之後,就被他們開車載到這裏,丟棄在這棟大樓的後門,然後他們就拍拍屁股走人?


    「可惡……」


    她低聲憤恨地說道,背靠著牆壁閉上眼睛,暈眩感一路自腳底湧上。她說服自己:破口大罵反而會彰顯自己的窩囊……可惡!


    透子活到二十六歲,一直都是獨自過活,從未依靠過誰的幫助,這也是是支持自己走下去的唯一驕傲。現在她卻變作遊戲中的棋子,任人為所欲為地操控、使喚,自己卻束手無策:比起身體上的傷口,受到傷害的自尊心更讓她疼痛難當。


    透子的疲勞已經到達一個極限,西門?馬古斯的嗓音卻在轟隆回想。


    「你大概不會乖乖照我的話做。說不定你現在正動腦筋,打算之後馬上飛奔到你重要的妹妹身邊,然後把她藏起來,認為隻要竭盡所能將她帶離這裏,應該就不會有事了。不過你那是白費因為她已經完全被娜娣雅迷住了。


    娜娣雅那個種族啊,比起吸食受害者的鮮血,更喜歡捕獲對方的心,讓對方變成自己的人。一步一步慢慢按照計劃,如下西洋棋般地布下陷阱、配置棋子,享受自己計謀成功的喜悅。絕對不放過相中的獵物:比起男人,他們更偏好純真的年輕處女,高階翠正好完全符合他們的喜好。真遺憾,無論你怎麽說服她,恐怕也沒用吧。」


    (誰管你啊!)


    「我知道賦予你的人物十分艱難,所以我也不打算過分催促你。那麽,隻要我們認定你不會背叛我們,並且又在認真執行任務的話,你的妹妹就不會成為娜娣雅的餌食。不管她再怎麽迷戀娜娣雅,隻要還沒吸血,就還有解脫的可能性。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我們。


    麵對龍,你要采取什麽作法,也任憑你處置。隻不過為了確認進展,自明日起我每晚都會打一次電話到你的公寓。不管是多麽瑣碎的事情,我希望你都能如實告訴我——」


    透子甩開在耳中不斷重複的西門的嗓音,勉強驅使虛脫無力的膝蓋站起身。不能再磨磨蹭蹭下去了!總之得先趕到翠的住處,對她說明一切才行。就算說灘是吸血鬼,翠大概也無法馬上相信,但是翠很清楚,透子並不是一個會開玩笑或說謊的人。


    走出大樓之後,映入眼簾的住址門牌是麹町。翠的大學位於水道橋,公寓也在那附近。透子打算坐地下鐵在神保町下車,雖然一身破破爛爛的襯衫不太體麵,但現在在意這個也無濟於事。透子記得翠的電話號碼,還是事先打個電話過去比較好吧。


    然而走到一半,透子才猛然警覺自己沒帶錢包。因為昨晚預定在鎌倉過夜,所以所有行李……包括定期車票、卡片和錢包,全都放在龍家的二樓了。她慌慌張張地翻找口袋底部,卻隻找到一枚百元硬幣。


    不幸中的大幸,是走到翠大學距離並不算遠。憑著一雙疲憊至極的雙腳,自內堀打到經由靖國大道,走到水道橋附近的o女子大學正門不用花到兩個鍾頭。現在剛好是午休時間,校園中洋溢著年輕女孩的輕鈴的話語,個個穿著鮮豔的衣服互相擦身而過。透子拿著全身僅有的一百元硬幣,走進校門前的電話亭撥打翠的手機,萬一打錯電話便萬事休矣。女子大學檢查入校人士格外嚴格,就算想進去校園內尋找,警衛也不可能讓一身破爛的自己進入校園。


    「喂?」


    開朗的聲音從話筒的另一端傳來。


    「小翠?是我,透子。」


    「咦、小透姐?怎麽這個時間打給我?啊、該不會是從鎌倉打來的吧?」是小翠平時的聲音,於是透子不由得籲了口氣。


    「不是,我現在正在擬學校的大門前。」


    「真的?你今天休假嗎?真難得你會跑到學校來呢。」


    「方便見個麵嗎?」


    「當然咯。啊、我在餐廳吃午餐,你知道在哪裏吧?」


    「嗯,不過我想警衛應該不會讓我進去吧,因為我全身髒兮兮的。」


    「咦——?」


    翠頓了一下。


    「你怎麽了?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疲倦,不舒服嗎?」


    「沒有,隻是有點累。」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你在電話亭裏等我哦!」


    聽到電話掛斷的嘟嘟聲響,透子再度歎了口氣。知道現在她才知道,當她聽見西門說翠已經


    完全被灘迷住時,自己竟是如此的害怕。真是愚蠢,翠還是以往那個翠啊,安心感就像是一壺熱湯,緩緩地自腳底向上蔓延。沒事的,隻要有翠在身邊,自己就能成為那個既堅強又勇敢的「小透姐」:為了保護翠,她什麽事情都辦得到。


    由於沒有下一個等著打電話的人,透子就這麽站在電話亭裏麵,講背倚在玻璃牆上,前方可以看見校門。警衛果然一臉可疑地瞥向她的方向,想進校門一定會被攔下吧。不過已經不用擔心了,看,翠正在往這裏跑來,跟小時候一樣,臉蛋因奔跑而變得紅通通的。她看到透子了。


    「小透姐!」


    透過玻璃,透子可以看見翠瞧見自己的雙眼張得大大的,嘴唇愕然開啟。透子險些笑了出來。怎麽了,小翠?怎麽露出那種表情,我的摸樣有那麽糟嗎?


    「你受傷了嗎,天哪,滿身都是血……小透姐!你怎麽了!」


    沒事的,不過是點小擦傷。透子原想這麽說,但當她想移動身軀時,眼前的世界卻忽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噪音、為之扭曲,接著霍然暗下。


    「振作一點啊,小透姐——!」


    翠的大喊,泫然欲泣的表情,也跟著融入黑暗之中。


    再次長在眼睛時,翠的臉龐隨即躍入眼簾,她正一臉擔心地望著透子,接著嘴角放鬆地揚起微笑。


    「感覺怎麽樣?」


    翠拉來床邊的椅子審視著透子的臉。在翠的身後,是一片覆住窗戶的明亮薄荷綠的窗簾,櫃子上擺著相框和插了白色洋桔梗的花瓶,以及一雙黃色小熊玩偶。那個小熊玩偶十分眼熟。


    「——這是小翠的房間?」


    「對啊。小透姐真是的,突然在我眼前昏倒。我都快嚇死了,怎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呢。本來我想叫救護車的,但是你又說沒事。」


    經翠一提,透子的確有印象這麽說過。


    「不得已之下,我就請警衛幫我叫了輛計程車,將你載回公寓,從玄關到電梯時你還走得動,不過一進房間後你就完全倒地不起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拉到床上,起來了嗎?」


    「嗯……」


    透子幾乎什麽也想去起來,但是要承認又覺得有些難為情。可能是看到翠的臉之後,神經整個放鬆下來了吧。能憑借著自己的雙腳一路走到房間,也許稱得上相當了不起。


    「現在幾點?」


    「快要五點了。你連續睡了四個小時喔。我還很擔心你要是就這樣再也醒不過來該怎麽辦呢。」


    翠不滿地說道,眼眶卻逐漸泛紅。


    「抱歉。你下午還有課吧?給你添麻煩了。」


    翠說:「不,才沒那回事呢。」並且孩子氣地搖搖頭。


    「完全沒關係喔。雖然這樣說不太對,但我覺得有點高興。」


    「高興?」


    「因為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小透姐在幫我嘛。小時候的話那是理所當然,但即使我已經長大了,還是一直麻煩你。喏,我也很可靠吧?小透姐一定是這麽認為,才會來找我吧?」


    「嗯。」


    透子點點頭,她至今完全沒有想過,翠竟然會在意這種事。


    「謝謝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可以問嗎?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翠將臉湊上來。


    「我看得出這不是一般的傷口,襯衫像是被人撕裂一樣零碎破爛,整片胸口上還留下了巨大是抓痕,小腿和腳跟也有被某種東西咬過的痕跡。是狗嗎?就算鎌倉鄉下了點,城中也應該不會有野狗吧?」


    透子沒有回話,在床上坐起上半身查看自己的身軀。身上的襯衫和褲子已經被褪下,換上了舒適寬鬆的t恤。翠似乎已為傷口消毒,胸口上的抓痕不再出血,但是依然十分紅腫;小腿及腳跟上卷著偌大的醫用繃帶,移動時並不會有太大的痛楚,看來骨頭和神經沒有異樣。透子不禁暗想,萊拉果然不打算殺了自己。


    「欸,小透姐!」


    翠焦急地叫喚。


    「嗯,傷口已經沒問題了。」


    透子故意答非所問。


    「傷勢方麵真的沒什麽大不了。」


    「什麽意思?有什麽事嚴重了嗎?」


    「是啊……」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透子又開始猶豫了。她認為翠一定會相信自己,但是她該怎麽說、又要從何說明起才好?


    擔任翠研究小組的助教——灘博美其實是個吸血鬼,並相中了翠為目標,而透子也遭受到灘的頂頭上司的威脅。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龍緋比古並非人類所造成的——但是這些話未免太超出一般人的理解範圍;更何況,就算翠被灘迷住這件事是謊言,但翠對灘有好感是千真萬確。


    「小翠,要不要一起去旅行?」


    「咦咦,為什麽?」


    翠倉皇失措地眨著眼睛。


    「你去年不是就說過想出去玩嗎?初夏時就去北海道如何?當然,地點選小翠喜歡的景點吧,好久沒去旅行了,我們就單獨兩個人去玩個四、五天,好好放鬆一下吧?」


    翠更加一臉訝異與不解,但會有這種反應也會死無可奈何,因為去年翠才說了類似的話,邀請透子一起去旅行,但透子卻馬上推辭道:「你和學校的朋友去就好了」。事實上是透子對翠的母親有所顧慮,她很害怕若是最後演變成伯母當麵跑過來對她說:「別再和我女兒糾纏不清了」一切都將無法收拾,往後兩人就無法再像現在這樣,偶爾還能互相見麵談天。


    不過在這個當下,透子希望能爭取到讓翠好好聽自己說明的時間,而且是灘與翠兩人無法會麵的情形下。假使那樣翠還是無法接受的話,她就打算不讓翠回到東京,而是將翠送回山形的母親身邊。至少在這個事件以某種形式結束之前,都要讓翠留在那裏。


    「真是突然呢。」


    「嗯——不行嗎?」


    「我也很想去,可是,暑假還有一個月——」


    翠傷腦筋地偏過頭沉思。


    「而且,我暑假和灘學姐有約了。」


    透子的臉龐霎時僵直。


    「你們……要去哪?」


    「還沒決定好,不過……應該還是北海道吧,不好意思喔。」


    翠天真的聳了聳肩,接著忽然拉高音量笑了起來。


    「怎麽了,小透姐你的表情好可怕。討厭啦,好像在吃醋一樣。」


    翠仰起下巴哈哈大笑,斜眼往透子瞥來,偌大的雙眼蒙上陰影,兩頰奇異地有些扭曲,透子第一次看見翠路出這種表情。


    「小翠。」


    「怎麽了?」


    「不要和那個人來往比較好。」


    「那個人是指灘學姐?咦咦、為什麽?」


    翠神色中不再帶有困惑,誇大的做出驚訝的表情,沒有發出聲音地幹笑著。


    「還是說,小透姐……你不是‘好像’,而是‘真的’在吃灘學姐的醋?為什麽?真難以置信,你好奇怪哦——」


    翠坐在凳子上,扭動身軀不斷哈哈大笑。透子全身僵直,注視著那樣的翠。不對,不太對勁。翠不會這麽笑,她不是會路出那種眼神的女孩。


    跟剛才完全不一樣。翠剛剛明明是真的在擔心透子,詢問自己發生了什麽事,現在卻像是已經完全忘了這回事般抖動著肩膀放聲大笑。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對了,自從翠口中講出灘的名字後就……


    門鈴此刻正好響起,翠起身走向玄關。「晚安,啊~~謝謝你特地拿來!」翠開心的嗓音飄來,接著是一前一後的兩道腳步聲。透子已經猜想得到是誰來了。


    「晚安,透子小姐。你身體還好嗎?甜蜜地季候要黏上耳朵的嗓音傳來,黑色荷葉裙在透子的視線一隅飄動。」


    「我帶了換洗的衣物來喔。你或許會不太喜歡我的衣服,不過翠同學她特地拜托我拿來呢。她的衣服應該不和你的尺寸吧。」


    對方將手提紙袋置於床上,透子則反射性將袋子拍落地麵。


    「——姐!」


    翠慌慌張張地撿起它。


    「對不起@姐姐真實的,應該是才剛醒來,腦袋還迷迷糊糊的吧。」


    「沒關係的,我一點也不在意。」


    翠就像是個撒嬌的孩子般倚在灘的身上,灘也掛著微笑,同時低下臉靠向翠,兩人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


    「——小翠!」


    透子大喊,幾乎要從床上爬起來。


    「不可以接近那個女人,她是吸血鬼!」


    翠轉過頭來,不知是否有聽見透子說的話,望向這裏的雙眼隻是呆愣地瞠大,不發一語,身體也毫無動作,仿佛是睜著眼斷氣了一般。


    「沒用的。」


    灘吐出這一句話後。踩著輕盈的步伐走來,站在依舊坐在床上的透子眼睛,整個人遮住透子的大半視線,雙手叉腰瞥了過來。嘴唇紅豔豔的,好似塗了鮮血。


    「不管你說什麽都沒有用,你妹妹的耳朵呢,聽不進任何一句責備我的話。就算聽到了,也隻會覺得那是一陣雜音,是她無法理解、並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的語言。若你硬要說給她聽,她也隻會大發雷霆不聽你的勸告。


    為什麽會這麽做?你應該早就明白了吧,遠比翠的心早已屬於我,她愛戀著我。別說這是一種欺騙嘛,我隻是讓她察覺自己真正的心意罷了。而你的存在,早就從她內心消失無蹤了。我可是遠比你有魅力多了呢,她所凝視的人是我,隻有我。真是同情你呀。」


    灘宛如一個在宣判死刑的女王,緩慢地、字句清晰地,以明確


    的發音說完之後,輕輕旋過身,在呆立不動的翠的肩膀上輕輕一撫。


    翠就像一尊人偶,迅速轉過僵直的身體麵向灘。當她的眼睛一看就灘的臉龐,表情馬上產生變化,綻放陶醉又甜蜜的微笑,伸出手臂抬高,灘也以雙手環抱住翠。


    「令姐好像身體不太舒服呢。我們先出去吧,讓她好好安靜休養。翠同學,可以出門了嗎?」


    「嗯,這樣就好了,現在就可以出去。」


    翠對灘笑著點頭,完全沒有看透子的方向。接著灘抱住翠的肩膀,兩人仿若一對情侶般走向大門。走到一半時,灘停下腳步轉過頭來。


    「你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吧,別一直為翠同學添麻煩。啊~~該不會是沒有坐車的錢?那麽我順便借你吧。」


    灘右手仍環著翠的肩膀,僅用左手靈巧地自錢包中抽出千元鈔票,再揚指一彈。鈔票飄向空中,仿佛視線計算好似的,正巧落在灘帶來的紙袋上。


    「玄關的門是自動鎖,所以你不用擔心,那麽再會了。」


    等到兩人步出大門、門扉閣上的聲音傳來時,透子依然無法立即起身。


    4


    透子先前穿的衣服還留著,於是他拿起沾滿泥土和鮮血的破爛褲子,毫不在意得套在腳上。


    不過碎布般的襯衫已經不能再穿,但她寧死也不想穿上灘的衣服,最後決定直接穿著那件當作睡衣用的寬鬆t恤。


    雖然透子不甘使用灘留下的千元大鈔,但也無可奈何。若要徒步走到自己的公寓不知要花上幾個小時,她並沒有那麽多的體力。


    不過透子在離開之前,狠下心來翻找了翠的抽屜,然後拿著找到的房間鑰匙,到街上打了一份備份。隻要有這幅鑰匙,她就能打開進入公寓的那扇大門。既然翠和灘住在同一棟公寓,自己至少也要持有一份鑰匙才能夠保護翠。


    (這麽做或許隻是讓我心中好過一點罷了——)


    一回想起剛才翠望著自己的眼神,透子甚至有種一切太遲的錯覺。但她隨即咬了咬牙,將那不祥的景象和快要跌落穀底的挫敗感自腦中揮除。


    透子在水道路搭上電車,途中換乘秋葉原、京濱東北線後,回到東十條街已將近九點。


    (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


    搭乘電車時。她也一直在思索這件事,透子打算對翠說出灘真實麵目的計劃,已經完全敗露了。原本想讓翠遠離那個女人,帶翠離開東京,往一些較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現在卻已經沒辦法這麽做了。


    倘若透子遵照對方的指示,努力找出龍的弱點,翠就能得救。但是他們的約定值得信賴嗎?就算可以信賴,恐怕那個約定單純的指:灘不會吸翠的血。


    盡管未被吸血,翠的意誌依然在灘的操控之下,不願接受那個女人的負麵情報。


    另外,隻要透子還有利用價值,翠便一直都會是借以掌控透子的有效人質。照這種情況,可以說是救得了嗎?兩人仿佛成立他們的奴隸一樣……


    一直以來,透子都是由自己選擇生存方式,當唯一的家人——父親下落不明之後,她才知道父親竟然欠下了一筆龐大的債務,即使如此,透子當時仍然在沒遭人強迫的情況下獨自承受,並開始女裏還債,也不會怨恨不幸的命運。比起逃避或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擔下債務,她認為麵對困難,積極向前要好得多。


    但是現在,遭受危險的人不隻有自己,還有翠。而且翠本身毫無任何罪過,隻是因為和透子有所關聯,才會被他們當做人質。透子現在腦海中一味想著:該怎麽做才能確保翠的安全,又能讓自己恢複自由?


    不然,幹脆按照西門的命令,找出龍的弱點,幫助他們消滅他吧。透子對龍並無怨恨,也不討厭他,但對她來說,沒有任何事物比翠還要重要。假使能順利達成目的,最後消滅龍的話,透子也就不再有利用價值,翠葉有可能獲救,可是……


    (那個男人的弱點……?)


    這兩個禮拜他們每天都會碰麵,但透子又真的認識他多少呢?她一直相信他是人類,毫無懷疑。不,即便到了現在,她還是對這點半信半疑。這樣的自己,如何能在不被他察覺的情形下,找出他決定性的弱點?


    頭腦無法思考。總之今天就先上床睡覺吧,在那之前先吃點東西。仔細一想,從昨晚到現在,她完全沒有進食。房裏應該還有麵包和牛奶吧。


    走在店家已關門歇業的的商業街上,透子在半路轉了個彎,公寓隨即出現在眼前,這時她停下腳步。原本一直遺忘的記憶,忽然之間湧上腦海——她沒有鑰匙。


    那是當然的,鑰匙也和錢包及定期車票一起放在側背包裏,機房在鎌倉的宅邸裏了。房子的備份鑰匙則保管在附近的房屋仲介所,但這個時候仲介所早已關門休息了。總算來到這裏,卻進不了房間嗎。而且還身無分文,這下怎麽辦?透子不禁想當場坐在馬路上。


    這時——


    「柚木小姐。」


    有人赫然自背後叫住她,她嚇得整個人險些跳起來,轉過頭去,站在眼前的是——


    「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怎麽會……?」


    她吐出連自己都覺得十分愚蠢的話。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你把這個忘在我家了吧。」


    對方舉起透子攜帶的老舊側背包,遞至她的眼前。


    「你特地那這個過來給我嗎?」


    「我想沒有它的話,你會很不方便吧。」


    眼前的男子下半身穿著黑褲子,上頭是淺灰色的立領襯衫外搭一件黑色短背心,臉上的太陽眼鏡依舊存在,頭發在頸後綁成一束,整體像是有些古怪的明星裝扮,他是——


    龍緋比古


    對方可能隻是順道路過還她的背包,但畢竟人家特地將東西從鎌倉送到這裏,總不能在路上說聲:「謝謝你,再見。」就撇下他走人吧。於是她問:「要上來坐坐嗎?」對方則回答:「不嫌叨擾的話」


    踩著吱嘎作響的室外樓梯上樓,透子邀請對方進入那間僅附流理台和瓦斯爐的三坪房間。為數不多的個人物品悉數守在櫃子當中,連家具也沒幾樣,是在是個相當冷清的房間,這個場合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房間並未呈現東西亂扔的淩亂景象。


    請龍坐在矮桌對麵毫無彈性的坐墊上後,透子走向瓦斯爐正想要泡茶時,獨自卻突然咕嚕咕嚕地大叫了起來,害她頓時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你還沒用餐嗎?」


    「嗯嗯、是啊。」


    「我身上正好帶了一點食物,你要吃嗎?」


    聽對方這麽一說,透子回過頭去,瞧見龍從手裏拿出一個包著紅色餐巾的便當盒。解開餐巾後,裏頭是一個黑漆底配上金粉彩繪的多層木盒。龍接著打開蓋子,便當盒中更是裝滿了配色和拚盤都十分漂亮的散壽司(注:是指醋飯上加上各式各樣的配料,如蛋絲,海苔,生魚片等等。)。看來不像是外頭商店販賣的的商品,於是透子抬頭疑惑地望向龍——


    「是我做的。」


    看見透子一臉驚愕,龍不禁揚起嘴角微微一笑,那是一張與他不太相襯、以外地十分可愛的笑臉等等。


    「做菜時我的興趣。味道方麵你可能有自己的喜好,不過我想應該不會太難吃。」


    「——你會……進食嗎?」


    語畢,透子在心中暗叫不妙,但是對方卻毫不吃驚地點點頭。


    「這也是我的興趣,並非不吃我就會餓死。」


    見到對方如此幹脆地承認自己並非人類,反而讓透子的內心產生動搖。


    「果然會令你感到不舒服嗎?」


    是指並非人類的他媽?還是指


    這種人所做的料理?被對方突然這麽一問,她忽然莫名地漲紅了臉。


    「不、不會,沒那回事……那我就不客氣了!」


    透子匆匆忙忙打開餐具櫥,拿出碗筷、小茶壺和盤子,可能是因為親手撫養她長大的曾祖母喜歡日本茶透子從小就養成了喝茶的習慣,就算是生活貧困,也會堅持買好的茶葉。


    她將溫過的碗放在陳舊的茶托,與加了溫開水的小茶壺一同端至矮桌上。就座之後,她再次審視便當裏的散壽司菜色,真的相當豐盛。裏頭有蛋絲、紅薑、蓮藕和紅蘿卜。川湯過的去殼蝦子,甚至也有以醋醃過的小鯛魚,淺色係的搭配,令人有種懷念之感。


    「看來很好吃呢。」


    這是她發自內心的感想。


    「若合你的口味就好了。」


    「要一起用餐嗎?」


    「嗯,那麽我就不客氣了。」


    透子沾濕飯勺時候盛飯至兩個小碟上,說:「我開動了。」之後便拿起筷子。不過她的視線還是不由得盯向對麵男子的嘴角。雖然每天早上都會一起麵對麵喝紅茶,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吃東西。


    姑且不論哪個藝人覆住他雙眼的全黑太陽眼睛,那直挺的纖悉鼻梁、臉頰線條和輕塗了淡色口紅的嘴唇,仿佛是個美麗的雕工品。那對美麗的嘴唇緩緩咀嚼,咬著蓮藕的清脆聲響低聲傳來。與其說吃東西不適合他,不如說這是一幅極不真實的畫麵。


    (她這張臉,跟吸血鬼這個詞還比較搭——)


    龍忽然停下筷子抬起頭來,露出白色的門牙,望著她露出笑容。


    「我可沒有下毒哦。」


    「我才沒這麽想!」


    像是被他看穿了自己腦中愚蠢的念頭,透子再次麵紅耳赤,連忙別開眼,拿起筷子塞了口飯至嘴裏。醋飯有種清爽的口感,幹醋的香味在舌上緩緩蔓延,卻又竄過一陣辛辣。這個味道是——


    「是花椒嗎?」


    「是的,我家裏少許的花椒調味,會辣嗎?」


    「不——」


    記憶在腦海裏騷動。她好像吃過同樣的味道,而且是相當久遠以前。


    紅、黃、白、粉紅……在漂亮的配色下,舌頭卻因為突如其來的辛辣而覺得一陣刺痛,她嚇了好一大跳,眼淚差點掉下來。她記得這似乎……


    「柚木小姐。」


    忽然有人叫喚她的名字,將她從回想中拉出。


    「雖然略嫌太遲,但我還是得鄭重向你表達我的歉意」


    說完,龍將筷子工整地放在小碟子上,雙手抵住膝蓋,深深地低頭鞠了個躬。


    「沒有料想到萊爾會襲擊你,著完全是我的疏失。盡管如此,你甚至還出手救了他,我代替他向你表示感謝。不過僅是低頭鞠躬的話,還遠遠無法表達出我的謝意。」


    「那、那個……請你快起來,別這樣。」


    透子又是一陣倉皇失措。


    「用、用不著特地向我道歉,而、而且……我的傷勢也不是很嚴重。」


    「是的,萊爾也說過,他隻是想要嚇嚇你將你趕走,並不打算真的殺了你或讓你受重傷。希望你能相信他。」


    對方理所當然地自認為沒認錯是有些自大,但是看到他慎重的不斷向自己鞠躬,更是讓透子坐立難安,於是她努力轉換話題。


    「那個……萊爾和萊拉,到底哪個名字?尼一直都叫他萊爾吧,他究竟——」


    龍笑著點頭。


    「變成女孩子的時候,不稱呼他為萊拉他就會不高興。不過我自己也不太細化他那樣的打扮。」


    「我還以為女仆裝是你的興趣。」


    「別調侃我了。因為這個緣故。這二十年來我都無法出現在編輯的麵前。他還是個孩子,等到膩了之後就不會再穿了吧。」


    透子不由得跟他一起笑了起來,然後條地頓住。小孩?那萊爾到底幾歲了呢?不,話說回來,不管是男是女,有「小孩子」能變身成打貓妖的嗎……?


    「有疑問的話,任何事都可以提出來沒有關係。」


    龍溫和地微微一笑。


    「任何事嗎?」


    「是的。」


    「問了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當做是賠罪,我會盡量回答你。」


    這句話吸引了透子,她抬起頭正麵注視著他。若他真能回答她的問題,那她想多了解他這個人,但絕不是為了將這些情報告訴西門·馬古斯。


    「在我發問之前,能請你把太陽眼鏡摘下來嗎。」


    「是對我的懲罰麽?」


    「不,隻是在沒有看見你眼睛的情況下,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認為那是真話。」


    龍輕輕聳了聳肩,毫不抗拒的抬起右手,緩緩拿下眼鏡,接著甩了甩頭撩開劉海,望著她的方向。


    彎細的眉毛,長長的睫毛,下方是黑中帶著湛藍的雙瞳。初次見麵的時候,她震怒之下拔下了對方的太陽眼鏡,也曾在一瞬間見過那雙眼睛。沒錯,是這張臉,跟那個夢境裏的一模一樣。


    她開始能夠理解為何他會一直不肯拿下太陽眼鏡,在昏暗的室內及夜晚戴著太陽眼鏡的確十分奇異,但至少這樣看來還是個普通人類,即便走在東十條的肮髒街道上,也不會讓人覺得太過突兀。


    但是,這雙眼睛太過奇特了,黑得深邃,仿佛裏頭存在著宇宙;盯著不放的話,好像整個人會被吸入其中,被帶往某個未知的世界。她的睫毛下方流瀉出寒氣,包覆住他的全身,微微散發出光芒。人類絕對不會有這種眼鏡。沒錯,絕對不會。


    「你……不會不是人類吧?」


    「恩。」


    「那又是什麽?」


    龍微偏過頭。


    「這個嘛——」


    「你剛說過,會回答我任何問題。」


    「就算我想回答你,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啊。」


    他的口吻是透子平常熟悉的戲謔語調,但是現在那雙暴露在外頭的眼睛,卻一點都不像是在說笑。


    「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其他東西和我一樣了吧。換句話說,我不動隸屬於人類或動物,也不屬於靈長類,普如雷,爬蟲類等任何一種歸屬,也沒有可以代表我的稱謂。正如你現在所見,全世界隻有這麽一個我。我隻能這麽說」


    (不打算趁人自己是吸血鬼啊……)


    說會回答任何問題,果然不是他的真心話吧。


    「也就是孤獨一人的意思嗎?」


    「是的。」


    「那麽,你是從何處,又是怎麽誕生的?是何時變成這樣的?」


    對方緩緩眨了下漆黑的睫毛。


    「你見到西門·馬古斯了嗎?」


    龍反問,這是一個突然觸及透子內心深處的問題。


    「他對你說了什麽?」


    無論對方問了什麽,都是她無法回答的問題,透子最後問道。


    「——提問的人是我才對吧。」


    「抱歉。不過,根據他告訴你的那些話,我的答案會有所不同。」


    「不管我問什麽,事實都應該隻有一個吧。」


    「你錯了,即使事實隻有一個,言語也隻是截取其中的一個部分罷了。更具說話的人所用的辭藻及說法,給人的印象也會完全不同。你說對嗎?」


    透子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他那雙凝視著自己的眼神令她感到害怕,迄今為止從未感受過的壓倒性挫敗滋味往她的胸口壓來。不行,自己終究不是龍緋比古的對手,不論他人如何要挾,她都不可能找出他的弱點。


    (可是——)


    透子在內心暗自搖頭。不能輸,她輸了的話,還有誰會去保護翠。


    「我做了個夢。」


    透子的聲音沙啞的仿佛不是自己的。


    「什麽夢?」


    「在十字架上,有個人瀕臨垂死的邊緣,那個人的臉和你十分相似。他正是神之子耶穌·基督。我後來獲知,那是一個名喚瑪利亞的人的夢境,也是真實發生過的情景。」


    「西門是這麽告訴你的吧。」


    「那是事實嗎?」


    一旦放棄提問,就隻能在這個男人跟前認輸。龍看著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反問的透子。


    「或許是吧。不過依我看來,我並不認為那個男人說的話值得信賴。」


    他在故意模糊問題的焦點,想岔開這件事。


    「因為他是你的敵人嗎?」


    「至少對方是如此認定的,倒不如說,我是他們追逐的獵物。」


    「這兩千年來?」


    「對。」


    透子不禁暗忖:真的是這樣嗎?那個西門·馬古斯看起來更像是一頭野獸,或者獵物;相對地,龍是個持有武器的獵人,當他的眼睛望向敵人時,那份冷酷聯係們也比不上。


    「他到底是在尋找你的什麽——」


    「話說回來,柚木小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吧。他對你說的話應該不止這些而已。他的目的就是利用你,讓你接近我身邊吧?」


    忽然之間,透子有種想對他坦誠所有事實的衝動。如果是他,或許能夠幫助透子。教導她該怎麽做,才能讓翠自灘的束縛中醒來,才能讓翠一如以往地安全生活。假使他能夠說出這些問題的解答,透子就能自現下突然遭人無端牽扯的困境之中解脫。


    可是——


    他不可能毫無隱瞞地回答自己的問題,這個念頭製止了透子的衝動。她憑什麽認定龍的答案足以采信?灘博美是吸血鬼的話,他也一定屬於那個族群;況且他以往還襲擊過自己的曾祖母,差一些就能將曾祖母變作自己的同類。


    ‘龍大概還沒察覺到這件事。但是在見到你的時候或許又感應到了什麽,有可能是你與他傾心的女子長相相似,也有可能是聞到了自己的血的氣味,他的血流經了你祖母的血管之後,又傳承至你身上。所以他才會被你吸引,將你挽留下來……’


    西門的這一番話,至少佐證了某些事實。但是,龍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嘴上說會回答透子的問題,卻總是將話題岔開。即使透子做的夢是兩千年前發生的事實,又何以能夠信任他。


    一個吸血鬼出現在耶穌死刑現場,又與耶穌擁有相同的長相。隻有一些怪異分子才能認同這種生物真的存在吧。要是他沒有襲擊過曾祖母,透子和翠也不會被無端卷入這麽莫名其妙的戰鬥之中。


    「你自己也……猜不到嗎?」


    她以嚴厲的語氣反問。


    「多少猜測得到。不過,我想聽你親口對我說。」


    他平靜地回答,深邃的視線筆直注視著透子,令她整個人幾乎要被吸入其中。透子咬緊下唇,不知不覺間低頭望著膝蓋。不行,不管再怎麽虛張聲勢,自己也不可能贏得了這個人。她甚至不敢正麵迎向他的目光。


    「我不能說。」


    透子低聲說道。


    「不過,我不會再去鐮倉了。」


    脫口而出這句話後,透子才恍然發覺:是啊,隻有這個辦法,既然自己做不了什麽間諜,再在龍的身邊工作也毫無意義。每天繼續和他相處的話,總有一天他會看穿她的心思,然後如同西門利用透子一樣,龍最後也會利用透子吧。兩者皆非人類,是吸血鬼,或近似於吸血鬼的存在。不能對他們的甜言蜜語寄予期待。


    他不會答應西門的要求,但是她要救出翠。這項任務並非不可能辦到,對手若是他們的話,應該遠比對付龍還要有勝算。至少透子麵對西門時,感受到的壓迫感沒有這麽強烈。


    「撇下做到一半的工作,我非常抱歉。」


    她翻找著龍拿回來的背包,自車票夾中拿出東十條到鐮倉的定期車票,並且以指腹推向他的麵前。


    「我已經不需要這個了。」


    龍不發一語地望向那張車票,最後抬起頭,將定期車票一轉,推回給透子。


    「你願意先保留著它嗎?」


    投資不明白他的意思。


    「等你哪天改變心意的時候,或許還用得到。」


    「你的意思是說,在剩下不到兩個半月的時間裏,我會改變主意麽?」


    投資不自主的提高了音量。


    「你憑什麽敢如此斷言?別做出一副什麽都知道的表情——」


    透子做起上半身,抬眼瞪向隆的雙眸。在他的濃密睫毛底下,有著一對暗色深淵,兩個宇宙的碎片。霎時,於某個在十字架上痛苦的扭動著身軀的人,那扭曲的臉龐相互重疊。


    「什麽都知道?不,並非如此。」


    他慢慢搖了搖頭。


    「不過,我的確是比你活得久了一些。」


    「隻有一些?」


    她的嗓音變得尖銳,分明毫無可笑之處,她卻險些大笑出聲。


    「兩千年算是隻有一些嗎——」


    「由宇宙的曆史來看,隻不過是一瞬間罷了。」


    龍又搖搖頭。


    「然而,在這個一瞬間的歲月當中,一旦存活於世就一點,相對的也能見識到許多事物、依我個人的淺見,兩個半月的時間,就足以讓很多事情產生變化了。」


    「————」


    「柚木小姐,你能相信我麽?」


    「你要我相信你什麽?」


    透子挑釁地反問。


    「你叫我相信你,我卻完全不了解你這個人。明明說過會回答我任何問題,結果卻什麽重點也沒有說,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一度放鬆的神經,現在再次刺痛的繃緊,仿佛能聽到繩索拉緊時那種要斷掉的刺耳聲響。


    「是啊,叫你相信我或許太強人所難了。不過,有什麽我能為你效勞的事嗎?」


    「沒有!」


    透子大叫。她無法原諒自己的軟弱,在聽見龍的詢問時,她竟有一瞬間湧出想要向他求助的念頭。再繼續聽著他的聲音的話,透子可能會變得無法壓抑自己。


    「柚木小姐——」


    「沒有!沒有任何事需要你的幫助!請你回去!」


    龍已經離開了,定期車票依然留在矮桌上,還有金粉繪製的黑色便當盒。透子動作遲緩的伸出手,喝著依然冷卻的茶,再一次用筷子夾起幾乎沒吃半口的散壽司。她已許久不曾進食,卻絲毫沒有食欲。口中的散壽司並未理會她的心情,徑自在舌尖上奏起了愉悅的味覺樂章。入口即化的醋飯當中,參雜著花椒的辛辣與香氣。辛辣與——倏地屏住氣息。剛才也是,這個味道,這份香氣,差點就要引出她記憶中的某個片段。


    「奶奶……」


    她喃喃輕喚,撫養透子直至五歲的曾祖母,曾在過節的時侯做過散壽司。曾祖母分別作了小孩口味和大人口為兩種,透子在好奇心和惡作劇的驅使之下吃了一口大人口味的散壽司後,卻因為那種刺痛舌尖的辛辣鹹嚇了一大跳,還因此哭了起來就是這個味道。自那之後,透子吃過好幾次味道類似的散壽司,但從未有人摻了山椒作佐料。仔細想來,醋的酸度和料理配菜的刀法,簡直跟曾祖母作的一模一樣。


    思緒變得如糾纏的蛋絲一般複雜,全然找不到出口。她不懂,完全不懂;甚至不明白這件事是否意味著什麽。


    「為什麽——?」


    沒有任何人回答,透子一直是孤單一人。


    5


    六月十日,星期六,時間已過深夜十二點。


    柚木透子站在一處可以眺


    望翠所居公寓的高地上,這是一條擁有大幅度彎道的陡峭上坡,到了這個時間別說是行人,就連車輛也極少出現。透子將腳踏車停在彎道處眺望公寓,也不用擔心別人對她投以懷疑的目光。


    公寓玄關正對著一條不算寬敞的小巷,往前彎個直角就能看見大馬路。公寓前方有盞照明用的路燈,自透子的所在位置看去能毫無死角的一覽無遺。另外,翠的房間位於四樓角落,2dk的敞開小窗正好麵向這裏。


    這四天來,透子都沒有回到公寓住處,她帶著存折和健保卡,以及最低限度的換洗衣物,提領了所有的存款買了一台腳踏車和雙筒望遠鏡。平時守在公寓和大學周邊,監視翠和灘的動向;一有空閑就到圖書館窩著,或者在咖啡廳和公園的長椅上補眠。幸好現在還是梅雨季節前夕,天氣不算太冷。待在圖書館的期間,她查閱了有關吸血鬼的文獻。假設真如西門·馬古斯的嘲弄所言,一般的‘吸血鬼’形象隻是有傳說和妄想編織而成,就算翻閱了區裏圖書館中不下十冊的吸血鬼研究書籍,肯定也不會有任何幫助。但是多虧了那些書籍,她仍統整出了以下幾點:吸血鬼的失誤隻有人的鮮血,不能照到太陽,白天時無法動彈。這些絕不是普遍性的事實,因為能在白天是到處亂跑的吸血鬼,在東歐的傳說中並不少見。


    翠每天早上九點前離開公寓,徒步前往大學在天色暗下之前,便會提著買來的晚餐回到住所。昨天和前天,灘博美都是到了下午才會在大學出現,不過白天的確能在外走動。但是灘穿著長袖,手套,甚至還戴著帽子,應該是在閃避太陽的光線。


    當灘夜間外出的時候,和投資險前幾次見到過的一樣,穿著相當單薄,昨天和前天都還是過了晚上九點後獨自一人步出公寓。透子本想尾隨,但是一台似乎是誠駕駛的黑色美式轎車停在馬路上等候,灘很快就坐進車內。先不論機車要騎著腳踏車在一條毫無塞車的路上跟蹤轎車實在相當困難。


    西門說灘博美的本名是娜娣雅,透子在一本名叫《吸血鬼事典》的書中找到這條項目。不知作者寫的是事實還是傳說,總之娜娣雅是指十五世紀,住在巴格達近郊的食屍鬼。描寫一個美麗的女子半夜隱瞞著丈夫前往墳地,啃食死人的屍骸,而後遭人用劍刺殺又將她埋在墳墓裏,然後複活重生,最後在白天挖開他的墳墓以火焚燒才將他消滅。


    也有其他項目寫到如何防範,擊退吸血鬼,但是大多數都是以十字架,聖水或祈禱文等等與基督教相關的方法。如果娜娣雅來自回教國家,那些東西大概都派不上用場。


    透子果決地無視於西門·馬古斯一天聯係一次的命令,恐怕現在他的手下——城那幫人正在尋找她的行蹤。假使龍的鐮倉住所也遭到監視,那麽對方很快會發現透子並不在那裏,應該已經開始起疑了吧。


    她是在打賭。無視命令可能會讓翠身陷險境,但是灘在襲擊翠的時候,真麵目定會顯現出來。當然,透子這幾天會持續監視她們,正是為了親眼目睹那個現場,絕不輕易讓對方吸翠的血;而且,當翠看見吸血鬼的猙獰麵貌之後,或許也能自束縛中清醒過來。


    等翠進入房間後,透子便將腳踏車停在坡道上,借由備份鑰匙走進公寓走廊,守在翠鎖住房間四樓的逃生出口前嚴陣以待。灘的房間在三樓,隻要監視著樓梯和電梯,就能發現灘是否在半夜偷溜進翠的房間。


    結果昨天和前天,灘都在破曉時分才回到公寓,然後直接進入自己的房間。她和翠沒有往來嗎?透子並不清楚大學和研究室中的情形,但灘不可能在公眾場合做出攻擊吧。


    然而今天時間已至深夜,卻未見翠和灘兩人回到公寓。翠似乎是與朋友出去吃飯暢飲,傍晚一票人成群結對的走出校門,灘也是離開大學後直接去了某個地方。因此,透子已經在坡道上監視了四個小時以上。


    最後,透子還是沒有隨身帶個像樣的武器。一般消滅吸血鬼最普遍有效的方法,就是以木椿或劍貫穿他們的心髒,原本她考慮至少買個藍波刀,後來還是作罷。因為她幾乎一整天都在街上到處徘徊,若有警察上前來盤問臨檢,被發現身上帶著那種東西就百口莫辯了。


    木椿反倒比較不像是凶器,於是他前往diy手工藝品店,買了一個看起來最硬、長度約二十公分的方形木材,再以美工刀細心地削尖其中一端,接著放在t恤外頭那件連帽外套裏,沿著身體線條以及線縫在內側。他盡量不讓那種‘拿著這種東西又有什麽用呢’的負麵念頭霸占自己的腦海。


    在圖書館查閱之後,每本書上都寫到,若想拯救遭到吸血鬼襲擊的被害者,隻有消滅那個吸血鬼一途;反向思考的話,透子隻要殺了那個女人,翠就能確實獲救。


    但是一直聚精會神地站在路旁時,強烈的睡意便會不斷襲來。那也是當然的,離開公寓後,透子一天大概隻睡三小時。她多少有些擔心,在這樣子下去自己還能監視幾天——


    此時,吵雜的談話聲自坡道下方傳來,透子探出身子查看聲源。一群女學生聚集在公寓玄關前方開心的高聲談論,甚至有些吵雜不休,當中也包括了翠。總數有五、六個人。透子暗忖:如果那些女孩會在翠的房間過夜,今晚就不用太擔心了。


    然而這時,交談倏地中斷。


    「呀啊、灘學姐!」


    一陣高亢的叫聲響起,劃破一瞬間的沉默。


    「晚安,您剛剛回來麽?」


    「咦,您怎麽會在小翠的公寓?」


    「你真笨,灘學姐住在這裏啊。」


    「咦咦,和小翠住同一棟公寓?好好哦——我也想住這裏!」


    「對啊對啊。」


    比起方才愈發嬌滴滴的嗓音接連傳來。


    「各位同學,已經很晚了,安靜一點吧。」


    接著是灘的甜膩嗓音。


    「快點回家吧,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哦。」


    單單這句話,就讓方才那些嘈雜不已的女孩子像是被澆了冷水似地驀然安靜下來,輕聲說了句「晚安」後一個個匆忙離開,隻剩下灘和翠留在原地。灘環抱住翠的肩膀,兩人眼前的大門跟著敞開,隻要再往裏頭踏進一步,他們便會消失在透子的視線之中。


    但是有那麽一刹那,灘回頭朝這裏望來。照理說她應該看不見透子,因為漆黑的坡道上毫無照明。然而那個時候,透子確實瞧見了灘的紅豔雙唇掛著笑意。


    透子遲遲無法下定決心采取行動,搞不好灘早就察覺到透子在監視她們了,所以至今才會故意不接近翠。到了今晚,灘終於主動挑釁,為了不讓透子忤逆他們,她打算在翠的眼前讓透子再次體認到自己什麽也辦不到嗎……


    四樓套房的客廳窗戶倏地透出明亮的燈光,翠站在玻璃窗前,以雙筒望遠鏡望去,翠的雙頰似乎因醉酒而染著紅暈,正打算拉上窗簾。


    這是,一雙白皙的手臂抱住她的肩膀,灘貼近翠的背部,以臉頰磨蹭對方的臉,塗了口紅的嘴唇含住櫻桃色的耳垂。雙手的手指在進行愛撫、一路緩緩移動,自暈成櫻色的後頭直至下顎,透著襯衫按揉突起的胸脯。撫摸、揉捏、十根手指頭像在演奏樂器般的在催的身上起舞。


    那扇窗框儼然成了容納兩人的畫框,翠敏感的扭動身體,轉過頭看向身後的灘,蹙起眉動著嘴唇,像是隱忍什麽。灘低下臉,抬起翠的下顎,轉向自己濕潤鮮紅的嘴唇——


    透子開始狂奔,也不記得自己是否有將手上的雙筒望遠鏡收進腳踏車上的手提包裏,隻顧著火速將鑰匙插入對講機下方的鑰匙孔,較早的等待著大門敞開後,馬上衝進去按下電梯按鈕。電梯向上移動,幸好到達四樓走廊的途中沒有遇見任何人。她跑向掛著‘高階’門牌的東側盡頭房間,握住門把,試著輕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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