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地瞬間染上了鮮血的赤紅之色。


    透子站在那個世界當中,渾身動彈不得。


    在鮮紅的世界裏,一道尖銳的慘叫急衝而出,像是玻璃塔上綻開一道長長的裂縫。


    「殺人凶手、殺人凶手、殺人凶手——!」


    翠不斷尖叫。不是的,透子想開口如此反駁。那個女人並非人類,是個吸血鬼啊!不然你看,從他胸口中流出的鮮血分明不是紅色,而是腐爛死血般的淤濁黑色。你看看她的死相,一眨眼睛間滿臉就皺紋橫生,像個超過百歲的老太婆。


    但即便說了這些,也穿不進翠的耳中。翠正蹲在地板上,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睛用力閉起,也不再大叫,但是幾個字仍舊無止境的在透子的耳中回蕩。


    殺人凶手——


    殺人凶手——


    殺人凶手————!


    「小、翠……」


    透子好不容易發出聲音,彎下僵硬的身體,伸手探向翠的肩頭。


    「小翠,我拜托你。」


    但當透子的指尖掠過翠肩膀的那一刹那——


    「夠了!」


    翠睜開眼睛再次大吼,揮開透子的手。


    「不要叫我,我受夠了。我不想看到你的臉,滾出去!」


    翠扯開嗓子,睜得如銅鈴般大的雙眼溢滿淚水,眼球上浮出血絲。


    「我跟你又沒有血緣關係,你卻老是以我的姐姐自居,我最討厭你了,最最最討厭你了!」


    翠緊握著拳頭敲打地麵高聲嘶吼,瘋狂擺動身軀,一字一句如針般刺進透子的耳中。她隻是情緒失控而已,這也無可奈何,畢竟親眼看見了這麽駭人的景象,不管翠現在說了什麽,都不是她的本意。


    「冷靜一點,沒事了,小翠,沒什麽好怕的。」


    透子盡可能以沉穩的語調說道,再次靠向翠,她卻一臉畏懼地坐在地上往後退。


    「我叫你別過來!」


    僵硬又毫無血色的白皙臉龐張口叫道。


    「別叫我的名字,我又不是你的妹妹!從以前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那是當然的啊,就是因為你,我爸爸才會死掉!我出生的家才會被迫賣掉!連媽媽也改嫁!不對,早在那些事發生之前,你就奪走了爸爸和媽媽的關心,明明就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每當我耍性子他們就會斥責我,要我多學學你。從小時候起,你就做了一堆討人厭的事,我根本不可能會喜歡你!遲鈍的女人,怎麽連這種事也不懂啊!」


    小翠——原想說出的叫喚聲消失在唇齒之間,透子甚至無法再望向翠的臉龐,因為對方口中所說的並不是無憑無實的責備,全部都是事實。


    的確,她毫無仰慕透子的理由。


    「那我該怎麽做才好?……」


    透子低吟。


    「我該怎麽做——」


    「你去死吧!」


    翠激動的接話。


    「雖然你死了爸爸也不會回來,可是爸爸都已經死了,你卻還一臉若無其事地苟活到現在。就算還了錢又能怎樣?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去死吧!現在立刻在我的麵前自盡!」


    不知何時,透子手中握著一把至今不曾出現過的長柄刀,磨亮的刀刃上映照出自己的臉。舉至眼前還能嗅到鐵的氣味,這並不是幻覺。


    「死了的話,你就會原諒我嗎?」


    「好啊。」


    翠笑道。


    「不過跟爸爸比起來,你的性命根本就沒有價值,而且你就算死了,我失去的那些東西也不會回來。但是看在你這麽可憐的份上,我就原諒你吧。快點死啊!」


    透子恍惚的點點頭。沒辦法,畢竟這是翠的希望。既然不管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償還那麽龐大的債務,若是奉上自己的一條命就能換取對方的原諒,那也未嚐不可。


    透子的思緒莫名冷靜,暗想心髒似乎很難順利刺中,頸動脈的話倒是比較容易瞄準。於是左手摸索著頸上的脈搏,右手拿起刀子抵住喉嚨。


    翠瞪大眼睛,目不轉睛的凝視著自己,嘴角往上揚起,那副模樣與透子記憶中的翠實在相差太多,令人難以承受。閉上眼睛吧……然後,牙一咬將刀子刺下——


    突然,一陣冷風打向透子的臉頰,她猛然回過神張開眼睛,發現原本握在手中的刀子已然消失無蹤,接著引入眼簾的,是一道從天而降般的黑絲身影。對方背向透子,及肩的黑發及黑色大衣在空中翻飛飄動,右手舉向地上的翠。


    翠撐大雙眼,張大的嘴巴幾乎直直裂至耳朵,兩手指頭彎成鉤形,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準備一躍而起撲向黑衣男子。但是在翠展開行動之前,男子高舉的指尖已經早一步觸上了翠的額頭,一道白光亮起,透子「啊」地輕聲叫了聲。


    刹那間,一臉苦悶的翠閉上眼睛,變回以往透子熟悉的臉龐,身子往前一倒,男子伸手接住翠的身軀,然後轉過頭來,是龍飛比古那張白皙的麵容。透子可以感覺到一道視線正從太陽眼鏡底下望來。


    「你能動嗎?我們該走了。」


    對方理所當然的說道,透子卻仍搞不清狀況。


    「咦……?」


    「真實的,我沒想到你會這麽亂來,魯莽不適勇氣的表現,看來得讓你好好認清這一點才行。」


    他的口氣像是在嚴厲斥責一個孩子,一股熱意不禁湧上透子的臉部,當她想開口反駁時,他有更加厲聲製止。


    「現在不是爭辯的時候,有什麽怨言等之後再說吧。現在必須立刻離開這裏,還能走的話請跟上來吧,畢竟如你所見,我隻有兩隻手而已。」


    他抱著翠邁步走向玄關的方向,叫上始終穿著鞋子。


    「等一下!」


    透子終於發出聲音,然而龍不打算回頭。


    「不能再等了。這種情況下,如果你想坐著等待西門·馬古斯一票人前來,我可不奉陪。」


    「你要去哪裏?」


    「我的住處,或許你不樂意前往,但至少比這裏安全。」


    「可是……那個東西……」


    她轉頭看向倒在地上的娜娣雅,淤濁的鮮血已經染黑了一整片地毯。在短短的時間之內,那具屍體變得更加醜陋幹煸,但是並沒有消失。透子也想離開這裏,但若將那種東西留在這裏,被人看到了一定會引起騷動吧。


    龍微微轉頭看來。


    「很遺憾的,我們已經沒有時間給他最後一擊。現在要優先保護你們的安全,沒有其他選擇的餘地。」


    「最後一擊?她還沒死嗎?」


    透子不由自主地想移步走近。


    「請你適可而止,柚木小姐!」


    斥責聲再度傳來。


    「你若是再不聽勸,我也有我的考量。你想用自己的雙腳行走,還是我扛著你離開?」


    「別把我當做三歲小孩!」


    透子也跟著拉高音量。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是惡魔、吸血鬼還是偉大的神明!但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我就是我,從不記得曾向你尋求過幫助!」


    沉默瞬間籠罩全場,接著是長長的歎息。


    「柚木透子小姐,若是傷到了你的自尊心,那我向你道歉。不過我誠心想求你加快腳步,這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重要的妹妹。」


    透子屏住呼吸,然後點點頭。其實她也知道現在不是爭辯的時候,卻像個孩子一樣大鬧脾氣。


    「——我們走吧,我不會再多說半句話了。不過小翠她沒事吧?可以恢複原樣嗎?」


    「隻要你能加快速度,就算是幫了她一個大忙。」


    也就是說,他也無法保證吧。透子心想。


    2


    跑下逃生階梯時,龍補充說它有開車。透子暗忖,該不會是一台擁有專屬司機的勞斯萊斯吧,結果是一台卡其色ndcruiser,而且乍看之下還是二十年前的車款,車身上到處都是刮痕和塵埃,幾乎與一輛破爛廢車相去不遠。


    龍將翠橫放在後座之後說道:


    「請坐在副駕駛座吧。」


    透子搖搖頭。


    「我也要坐在後座。」


    「——你不想睡一會兒嗎?」


    「是的,應該不用吧。」


    「如果你希望在抵達鐮倉之前,都保持在清醒狀態之下的話,坐在後座也未嚐不可。」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不久你就會明白了。與其費盡唇舌向你解釋,不如讓你親眼看見比較快吧。」


    龍夾雜著歎息回答。透子以為對方隻是在挖苦自己,於是不發一語裝作沒有聽見,但是稍後不出多少時間,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emspndcruiser加速時十分順暢,外觀雖然破爛,不過內部顯然換過引擎,再加上這個時段的市區路況十分空曠,公寓轉眼間就被拋在身後、融入夜色之中。


    透子靠在座位上,讓翠的頭部枕在自己的膝蓋上,窗外的霓虹燈在翠的白皙臉頰上流轉,閉著眼睛的水簾與平時毫無兩樣;往頸項看去,也隻看見一個指尖大小的微青瘀斑。瞧著瞧著,她不禁覺得方才發生的事不過是場夢或是幻覺。


    緊張的情緒緩緩放鬆,伴隨著車輛行駛時的規律振動,些微的睡意開始襲來。這是崔翠的身體突然震了一下,垂在一旁的雙手開始胡亂摸索,呼吸變得相當急促,接著猛然張大眼睛望向透子的臉。


    「小透姐,這是哪裏……?」


    翠驚訝的輕聲詢問,舉起手摸著自己的身體和臉頰。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一直想要趕快醒來,卻越來越害怕,最後就失去了意識了。誒,這裏是哪裏?我們要去哪?」


    「沒事的,小翠,不用害怕。」


    透子彎下身軀,注視著翠的臉龐說道。


    「你就這樣再睡一會兒吧,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此時某種奇妙的味道掠過鼻尖。翠的吐息帶著些微的腐臭氣味。


    「好冷……」


    翠垂下眼睛喃喃喊道,身軀不斷微微顫抖。


    「我好冷哦,小翠姐——」


    透子我珠翠伸出的手指,一種冰塊般的冷意隨即竄來。翠接著抬起雙手環抱住透子,這一瞬間,透子的心中想起了尖銳的警鈴聲。


    「我好冷。抱緊我,給我溫暖吧……?」


    翠不知何時已經從座位上坐起身,全身貼上了透子。自襯衫袖口中滲出的兩條手臂十分冰冷,臉頰挨近透子,磨蹭上來的胸脯也是冷得叫人打哆嗦,唇中飄出了某種奇特的味道。透子腦海中的警鈴不斷尖聲鳴叫。


    「小翠……」


    「小透姐——」


    兩人靠得極近,甚至無法聚焦看清楚對方。此時透子眼前的唇瓣咧嘴一笑,翠張手抱住自己的肩膀,頭部如蛇一般弓起來撲向喉頭,幸好透子早一步抓住翠的下顎將她拉開。


    「小翠,你在做什麽!」


    「因為,你不是說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盡管被透子抓著下巴,翠臉上的笑意認為退去。


    「所以,小透姐也變成我的同類吧,變得跟我一樣。」


    透子完全沒有注意到車子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停下,龍再次從駕駛座伸出手欺近翠的額頭,翠的眼眸中竄過一陣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恐懼的情感,發狂似地扭動身軀,想掙脫透子的手。


    然而龍的動作快了一步,指尖放出的白光讓翠渾身霎時頓住不再抵抗。但與方才不同的是,這次翠的四肢僵硬,雙眼瞪得老大。龍打開車門就坐進後座,彎起翠僵硬的雙腳,連同手腕一同用皮帶綁起。


    「這下子你能明白,我為什麽叫你坐在副駕駛座了吧?」


    透子點點頭。


    「那麽,請你移動位置吧。」


    她又搖搖頭。


    「我不會睡著的,請讓我待在後座。」


    「恐怕不到一個鍾頭,她又會再次騷動起來,不過應該無法掙脫束縛。」


    「沒關係,我要呆在這裏。」


    龍的眉毛自太陽眼鏡上方挑起,或許是以為她又在故作逞強。


    「為何?」


    「我想親眼看著她,畢竟翠會變成這副模樣,都是我害的。」


    「就算是我反對也沒用吧?」


    「是的。」


    他又一次歎了口氣。


    「請不要去觸碰她的身體,也盡量別與她四目相對。」


    說完之後,龍重新回坐我好方向盤。而後正如他所說的,翠不到一個小時後又恢複意識,哭喊著被綁住的手腳好疼,哀求透子替她解開,或者吵著不想坐在這輛車上,尖聲喊救命、控訴他們誘拐了她。


    她坐在座位上瘋狂地搖晃身體,咒罵、叫喊、啜泣,偶爾用嬌媚的嗓音挨近,但是一看見透子充耳不聞後,馬上大吼大叫說道:我最討厭你了、殺人凶手、小透、把爸爸還給我、去死吧——透子不發一語地望向翠,聽著那些話語。


    娜娣雅的詛咒人殘留在翠的身上,但現在翠對透子講出的謾罵,絕不是有人另外灌輸給她的想法。在高階家,透子受到的待遇幾乎與親生女兒無異,年幼的翠會嫉妒也不奇怪;外加透子的父親留下的債務,害翠失去了父親、母親和出生的房子,這些全是事實。即使翠自身並未意識到,但那些記憶一定會化作憤怒,深深埋在他的意識底部。


    透子也一樣,究竟有把這件事擺在心中的哪個位置?據說加害者總是會容易遺忘;相對地,被害者卻從來不曾忘記。透子絕不打算遺忘,隻是,從小就不懂父母的親情與家庭溫暖的自己,要與翠失去的事物相提並論的話,她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她在不知不覺之間,習慣了翠的開朗和善意,一直在撒嬌的人,其實是透子本身。


    對翠而言,自己可能根本不是助力,而是災難的種子。透子心想——若是這次的事件能夠順利解決,以後就別再出現在翠的麵前了,這麽做才是正確的選擇。


    龍完全不利用高速公路,這應該是為了應對途中可能發生的突發狀況。抵達鐮倉的住宅區之間,經過熟悉的一排房屋、未經鋪裝的私人小徑後,磚瓦支柱之間的鑄鐵大門隱隱浮現而出。


    當車輛一靠近,大門忽然向內敞開,一名小麥色肌膚的黑發孩童跑向轎車窗邊。


    「小龍!」


    偌大的綠色眼珠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緊接著:


    「哇~~是透子!」


    孩童開心的大喊了一聲飛撲過來,幾乎要一頭撞破車窗玻璃,透子慌忙拉下車窗。


    「厄——是萊……爾對吧。」


    她險些要說出「萊拉」,在最後一刻趕緊改口。與一頭及肩蜜色金發的萊拉不同,現在眼前的人有著較短的頭發,可以清楚看出頭型,穿著也從女仆裝的洋裝和圍裙換成白色襯衫,領口還別上一個小蝴蝶結,呈現出殖民地旅館門房的男孩風。不知道這種形容算不算是稱讚。


    「恩,我現在是萊爾哦。」


    少年聽見對方正以正確的名字呼喚自己,相當開心的綻開天真的笑容。


    「噯,透子,散壽司好吃嗎?那個我也有幫到忙哦。」


    「——很好吃。」


    「那個啊,以前小龍他——」


    萊爾的頭自打開的車窗鑽進來。


    「萊爾——」


    龍靜靜的插嘴。


    「等一下


    再聊吧,現在還有其他客人,你可以先去整理一下客房嗎?」


    萊爾這時才注意到蹲在透子身旁的翠。當黎明的曙光漸漸亮起,翠忽然閉上眼睛安靜不動。


    「真的耶……」


    萊爾像隻尋獲獵物的貓咪,睜著雪亮的雙眼,鼻子靈敏地嗅了嗅。


    「她的味道真重,變化才剛進行沒多久,一定開始肚子餓了吧。透子,靠她那麽近很危險哦。」


    「萊爾,不得無禮。那位小姐可是柚木小姐重要的家人,明白的話就快去準備吧。」


    「是是是——那我順便去泡早晨的紅茶吧。」


    他踮起單腳轉過身去,邊哼著歌邊蹦蹦跳跳地走向宅邸,看起來真不想早上起不來。


    龍走下駕駛座目送他的背影,眼睛盯著前方輕聲說道:


    「抱歉。」


    「誒——?」


    「我忘了叫他向你道歉。」


    「啊、不會,不要緊的。對了,他和女孩子的時候感覺很不一樣呢。」


    「恩,那才是他的真麵目。」


    於是,透子迎向六月十一日序幕的早晨。


    透子原先打算將翠安置於此,再立即返回東京查看,不管龍怎麽說,她都無法把灘博美的屍體(雖然可能還沒死)丟在翠的房間裏。在那種情況下被人發現的話,翠一定會被當成嫌犯的,隻要能借給她一輛車,她就能獨自一人清理現場。


    然而龍與萊爾卻異口同聲的反對她的做法,甚至厲聲說道:你知道你自己現在的臉色有多糟嗎?你這幾天來到底真的睡過幾個小時?也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吧!


    透子不禁反駁,她的睡眠時間確實很短,但體力還相當充沛,也有攝取食物;況且現在就算躺進被窩,心情這麽亢奮也根本睡不著。


    但大概是喝了一杯萊爾泡的香草茶,她接著忽然失去了意識,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醒來時,周遭已是一片灰暗。看向手表,時間顯示已經七點,她連續睡了十二個小時以上。


    長時間的熟睡之後,腦袋十分清醒。


    (被騙了——)


    一想到這件事,怒氣率先湧上心頭。屋內一樓不見人影,於是他用力踩著步伐走上二樓,隻見透子先前的工作室房門敞開,裏頭透出光線,龍正麵像電腦坐著。可能是聽見了腳步聲,頭也不回的在透子開口之前隻想熒幕。


    「看看這個吧。」


    ‘公寓中發現女性遭到刺殺的屍體,女大學生方可至今仍下落不明’的標題驟然躍入眼簾。是刊登報紙報道的新聞網頁。


    「這是——」


    「請看到最後。」


    龍的語氣不容置喙,透子咬著唇瓣,眼睛跟著熒幕上的文字移動。


    ‘十一日上午六十三十分左右,東京文京區內的一棟公寓四樓套房中,發現了一名遭到刺殺的女性遺體。目擊者是住在同一棟公寓的房客,當時正巧要去拜訪那間房間的房客。


    經過調查發現,死者是擔任o女子大學文學部助教的灘博美小姐(二十七),灘小姐住在同一棟公寓的三樓,與租借四樓房間的o女子大學文學部三年級女學生來往十分親密。


    警視廳和本富士署正在追查自昨夜起就下落不明的女學生行蹤。另外,也有多則證言指出,最近公寓內常看見一名並非房客的可疑人士出沒,並且時常在公寓周遭邊徘徊。警方正在調查此人是否與此案有所關聯。’


    自己害怕的情況真的發生了,在這樣下去翠就會被認定為嫌疑犯。果然不該理會龍的說辭,盡快返回公寓處理現場才對——


    「你明白了嗎?警方已經知道你的長相了。」


    「你不是說過她還沒死嗎?而且,我們真的有必要那麽急著逃離現場嗎?」


    透子的視線自畫麵上移動,張口反駁。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給她最後一擊,再把屍體藏起來嗎?」


    龍冷冷地反問。


    「確實是有方法能夠消滅娜娣雅,但是隻能用火。難道你認為我們應該連同居民燒了整棟公寓,順便一口氣消滅屍體、現場與目擊證人,剛好達成你的所有要求嗎?」


    透子啞口無言。


    「娜娣雅還沒死,但是這件事發生之後,馬上有人通知了西門·馬古斯。他的手下一定會在我們離開之後立刻趕至現場,換上頂替的屍體,供他人發現。畢竟哪個女人被你刺了一刀之後,乍看之下很難辨認出她是誰。這一點你應該也相當清楚才對」


    「————」


    的確,透子刺下木椿之後,灘雖然還未斷氣,卻在轉眼間變成了一個老太婆,沒有人看見後會聯想到那是灘吧。


    「首先,今早發布的這則新聞,案件的進展速度實在太快,幾乎沒有花太多時間進行搜查,這就表示有人在背後動了手腳。」


    「手腳?你是說西門·馬古斯甚至能驅使警察?」


    「警察、媒體記者、公寓及附近的居民、大學關係人士——讓證人們說出重要的訊息,再放出消息,陷害你和翠小姐成為殺人犯,對他們來說是小事一樁。」


    「怎麽會……」


    「一個組織就算再怎麽龐大,驅使他運作的卻是每一個人。他們擅長的招數就是改變人心、扭曲記憶,進而將人類當做玩偶一般操縱。見過那個男人的你,應該能認同我的話吧?」


    龍的冷淡口吻讓透子背脊一陣發冷,她瞪著動也不動的的白皙側臉反問:


    「——那個男人到底是什麽人?與他們敵對的你……又是誰?」


    發冷的體內深處,湧出一股憤怒的熱流。


    「為什麽我和翠非得被你們卷進這場風波不可?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回答我,龍緋比古!」


    龍不疾不徐地轉過椅子,實現自電腦熒幕移向透子,稍稍拉下太陽眼鏡,抬起那雙漆黑中帶著湛藍的眼眸。


    「所以我前些天才問你,有什麽我能為你效勞的地方嗎?」


    「你什麽都沒回答我,卻要我主動求你幫忙嗎?」


    「你是指‘我是什麽人’這個問題?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才對吧?」


    「我隻知道你不是人類。」


    「隻有這樣還不夠嗎?你就這麽不相信我說的話?」


    透子點頭,龍偏過頭露出苦笑。


    「可以請你就你眼中的我,來評價我這個人嗎?我絕不是想賣恩情給你,但我昨天確實救了你一命。往後我也會保護你,並盡力讓翠小姐恢複原樣,雖然這樣可能還是不足以補償你至今蒙受到的災難。」


    一聽見翠的名字,透子的態度立即軟化了下來,不管這名男子是什麽人,她都願意舍棄自尊和一切央求他。


    「——小翠真的能複原?」


    龍站起身沒有回話,從上方朝他望來,透子反射性的想往後退,但他的右手已經撫上她的麵頰,像在撫摸一個易碎品。


    「是的,一定。」


    當透子意識到這是在回答自己的問題時,他已轉過身步出房間。


    「等一下!」


    透子朝著他的背影高聲大喊。


    「你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題!你和那個娜娣雅一樣都是吸血鬼嗎?還是不是?那你到底是從何而來,又怎麽能存活了兩千年之久?請你告訴我!」


    龍在門檻上停住步伐,回過頭來。


    「柚木小姐,這世上很多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他低聲輕喃。


    「不知道的話,就能輕易忘卻,當做與自己毫無瓜葛,讓一切付諸流水。」


    「可是我已經被卷進去了!」


    「那麽就請你設法當做什麽事也沒發生,恢複到以前的生活吧。是我太過魯莽,才會讓你第一


    次造訪時挽留了你。活了這麽多年仍舊無法擺脫如此愚蠢的衝動,表示我依然不過是隻地上的生物罷了——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我。」


    在透子的眼前,門扉靜靜關起。


    透子頹喪地呆坐在原地,直到萊爾前來叫她:「吃晚飯咯!」時侯,已經快要晚上九點。少年依舊穿著白天時的男裝打扮、腰上纏了一條短擺圍裙、卷起了胳膊上的袖子。


    「今天晚上吃日式料理、鹽燒竹夾魚、豆腐味增湯、配上烏賊燉芋頭和川湯菠菜。醬汁也是用乾鰹魚和昆布熬成的哦。」


    餐廳的桌上擺著一人份的料理及筷子、菜色與萊爾方才宣告的一模一樣。待透子坐在椅上拿起筷子時,萊爾開心地看著她。


    「好吃的話我再幫你添一碗。」


    「那萊爾你呢?」


    「啊~~我有吃啊、不過隻是嚐了嚐味道。吃太多會不舒服、龍也會不高興。況且這副身體本來就不太能吃人類的食物。」


    「真像個機器人——」


    「討厭啦,我才不是機器人呢!」


    萊爾哈哈大笑了數聲,接著忽然一臉嚴肅。


    「透子,傷已經好了麽?」


    透子頓時摸不著頭緒。


    「我咬了你好多下吧。」


    「都已經好了,我甚至忘了有這回事呢。」


    「對不起,我真是個做事莽撞的笨蛋。」


    「沒關係啦。」


    「透子,我……很高興你願意回來。」


    萊爾在身旁的椅子坐下,長著偌大的綠色眼睛盯住透子。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這裏了。」


    「為什麽?」


    「小龍去東京時,我還以為他會帶透子回來。可是卻沒看見你,所以我想透子一定是在生我的氣,或者覺得我很惡心。」


    「萊爾——」


    「在很久很久以前呢,我曾經和一個人類女孩變成好朋友,一開始我隱瞞了真實麵貌,但是後來因為一樁小事,他發現我不是人類後完全無法接受我,尖叫著‘你好惡心’,或是一直在胸前劃十字。人類都是這樣嗎?明明我還是我啊。」


    萊爾扯動嘴角擠出微笑,孩子氣的圓滾臉蛋上,隻有那抹笑容看來像個疲倦的老人。


    「當我看著那個女孩的臉,憎恨的心情忽然一擁而上,恨不得想張口咬住她。所以,我可能真的是個怪物也說不定,她會覺得我惡心也是沒辦法的事。」


    沒有這回事——透子在心中暗暗說道。至少在她眼中,這個孩子即使不是人類,也是個能夠心靈相通的存在;隻是這種時候,再多的言語似乎都沒有任何幫助,於是透子放下筷子,伸出右手。


    「萊爾,我們來握手吧?」


    綠色眼眸不解的眨了一眨。


    「來握手吧,作為我們重新認識彼此的見證。」


    「——恩!」


    兩人麵對麵,神色凝重的互相握手。萊爾的手比透子的手小上許多,十分溫暖又帶有些微的濕氣。


    「透子,再來一碗嗎?」


    「我很飽了,謝謝,很好吃哦。」


    「那麽收拾完桌麵後我來泡茶吧。我也跟你一起喝,日本茶好嗎?也有中國茶哦。」


    「——老師呢?」


    「啊、小龍他……」


    萊爾立刻支吾其詞,當透子想再反問時,突然某處傳來了奇怪的聲響,像是熱帶密林裏的珍奇鳥叫。透子抬頭看向天花板,叫聲來自二樓,那個聲音來自——


    「翠——?」


    透子起身飛奔,萊爾慌忙跟在後頭。


    「透子,等一下!不能過去,透子!」


    但透子充耳不聞,一口氣跨過三個階梯衝上二樓,在昏暗的走廊上尋找發出叫聲的房間。萊爾趁著這個時候跑過透子身邊,奔向書庫那一排房間的某個房門前。聲音正是從那間房裏傳出。


    萊爾將背抵在門板上,不讓透子進入。


    「小翠在裏頭?」


    「不行,你不可以進去。」


    「為什麽?是龍交代的嗎?有什麽不能讓我看的東西嗎!」


    「不是的,不是那樣!」


    「龍在哪裏?」


    「——東京。」


    她本想詢問去哪裏做什麽,但眼前這件事比較重要。


    「把門打開,萊爾。」


    「可是,小龍說透子看了之後會很難過。」


    可能會吧,但是她還是非看不可,因為她自己已經決定要正視每一件事。


    「隻是看而已,我不會做任何事,也不會進去房間。」


    「真的?」


    透子回望著萊爾點了點頭,於是他十分勉強的移開身軀。透子上前轉動門把卻打不開門,萊爾無語地指向門中央,那裏有個手掌大小的板蓋。那是觀看孔。


    她掀開以合頁固定住的蓋子,將眼睛湊至玻璃上。先起房間中一片漆黑什麽也瞧不見,隨著眼睛逐漸適應黑暗,開始可以看見正前方放有一扇窗戶,下方是一張床。有樣東西在床上蠕動掙紮,方才那陣怪鳥似的鬼叫聲,就是由此發出。


    突然,那片黑暗當中浮現出兩道紅光,叫聲不再傳出,取而代之的是家具搖動時的吱呀聲。透子冷不防的清楚認出那個身影——是翠。她被綁在床上,拉扯著手銬和鎖鏈撐起上半身,視線往自己望來,一雙血紅色的眼眸膛得大大的。


    大概認出了透子的臉,那雙眼睛散發出強烈的光芒,沾滿了唾液的潤濕雙唇,歪斜地露出微笑,舌頭在外麵搖動。那張嘴巴出聲說話之前,透子就火速蓋上蓋板背過身子。


    呼吸急促、身體不斷顫抖的人反倒變身成了透子。她幾乎想放聲尖叫,想捂住耳朵閉上眼,肆意放聲呐喊,什麽都不再去看、不再去聽。


    「透子,你沒事吧?」


    萊爾擔心的湊過來。


    「抱歉……」


    她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看來,小龍果然是對的,真的別看比較好——」


    她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多麽軟弱的人類。這是懲罰,都是為了保護自己愚蠢的自尊心,才會害翠變成那個模樣。他低下頭,咬牙忍住幾欲滾落的淚水。


    「沒事的,透子。」


    萊爾握住透子的手。


    「小龍一定會幫你的。別擔心,就像我一樣相信小龍,等他回來吧,好嗎?」


    3


    好餓。


    每當張眼醒來,激烈的饑餓感便自胃的底部襲向全身。


    渾身發冷的僵直,像個發作的瘧疾患者似地不斷微微痙攣。


    ——食物。能夠自胃底開始溫暖全身、撫平饑餓感和寒冷的食物。他知道那是什麽,也知道如何能得到,光是在腦中想象,口中就充斥甜美的液體香氣。


    除此之外,他的腦中不存在任何記憶。他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從何時起變成了一個隻會在黑夜活動尋找獵物的二足野獸。不過,每當覺得掛在脖子上的奇怪碎布很礙眼的時候,腦袋就會隱隱發疼。


    他隻依稀記得第一次得到獵物時的景象。


    醒來時,身體覺得十分不適,手腳冰冷僵硬,像是好幾天沒進食般餓得頭暈目眩,什麽也無法思考。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現在又在哪裏。他恍惚的站在原地,這時一道比黑夜還要漆黑的身影竄過眼前,然後是細微的慘叫聲和倒地的聲響。緊接著他立刻聞到一種不知該如何形容,深深刺激身心的絕妙香味。


    下一秒,胃部的饑餓感爆發開來,垂死的身軀中漲滿活力,他發出一聲長嘯,撲向香氣的來源。在本能的領導之下,張開的大口準確無誤地咬住獵物,牢牢製服住微微掙紮的物體,嘶嘶有聲地啜


    飲溢出的物體。


    愉悅、銷魂、神醉,忘我的極致快樂。頭部上方的冰冷目光停駐在他身上,交談的低語聲也傳進他的耳中,對他而言卻是毫無意義。他的腦部已喪失理解能力,完全聽不懂自己出生至今使用的語言。(這些剛變化成的家夥,模樣真是可悲。即使是個一流企業的精英職員,到了這般田地跟野獸也沒兩樣。)


    (難不成你和他們不一樣?)


    (別說蠢話了。我可是活了一千年之久,別把我跟這些野獸相提並論。)


    (最好不要太得意忘形哦,亞爾加。西門·馬古斯好像在懷疑你了。)


    (哼,那麽你也得小心點才行啊,城。上是人類之身卻侍奉我等不死種族,而且還是個見風轉舵、兩邊都想討好的牆頭草。你該不會對西門老頭說了我的壞話吧?)


    (你說呢?在擔心嗎?)


    (別太得意了,你也想變成野獸嗎?不,還是讓你變作它的食物如何?)


    (哼,你敢的話就試試看啊,我可還有不少利用價值喔。)


    ……腦中的模糊記憶忽隱忽現,但遠比那些影像更加迫切的饑餓感驅使著他,搖搖晃晃地邁開步伐。東京的夜晚時分明亮,完全找不到全然漆黑的地方,即使是杳無人煙的小徑,也一定有一盞照明的街燈。


    (獵物……)


    獵物的模樣栩栩如生地浮現在腦海中,正如同彷徨在沙漠中的遇難者幻想著綠洲。


    (充斥在口中的炙熱、鮮紅、甘甜、極致的液體——)


    但不論幻影有多麽逼真,也無法滿足他的饑餓。喉嚨益發幹渴,冰冷的身體不斷打顫。以前有人告訴過他,獵物得由自己親手捕獲,這是鐵則。隻有起初的第一次會為他準備食物。


    他的同類都聚集在西新宿周邊,因為好幾個人一同狩獵效率較高,久久一次「主人」賞賜獵物給他們。但是先前合作捕獲了獵物之後,他卻一個人貪心多喝了分配好的分量,因此被同類們趕離那裏。


    他認為那實在是不公平的指責,卻無法以言語為自己辯駁,也無法反抗多數同類的意見。他不敢離「主人」所在的西新宿太遠,不過其實「主人」也不會在意吧。


    他以西新宿為中心點,徘徊遊走在外圍區域,白天就躲進下水道或神社的地板下,一入夜再出來尋找獵物。可是他不曾捉住任何一個人類,若是能尋獲瀕死的鴿子和遭人丟棄的貓就謝天謝地了。


    又饑又渴又疲倦,最後他又走向西新宿,去拜托「主人」,想辦法讓他留在那裏吧。若是「主人」仍不允許,幹脆找一天跑進自己本能性恐懼的太陽底下還比較痛快,懷著這個念頭的他,卻不相信自己會有自殺的勇氣。


    (這味道……)


    他停下腳步,仰起向前彎曲的身軀,吸了一口飄散在黑夜中的臭氣。


    (這個味道是——)


    與深深迷惑住他、唯一能打動他的液體氣味十分相似,卻又有些微不同。那股味道混雜著陳腐發酸的臭味,並非獵物體內的新鮮液體。那是他自身也擁有的,同類的夜行野獸氣味。


    乘著夜風,那股強烈的臭味自他的目的地——新宿中央公園飄來。他左思右想,怎麽也猜不出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心中有極不祥的預感,讓人渾身直打顫。他像個人猿似地,維持著臉部往前突出的駝背姿勢,緩步踱向前方。


    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仿佛是舞台上的布幕往兩旁拉開。他站在公園的林木之間,望著中央的圓形寬敞空地。投下淡淡光線的水銀燈、不再運轉的噴水池、排成一個圓形的空無一人長橋……那副景象,與這座公園淪為狩獵場時沒有兩樣。


    不過他那雙夜行動物的眼睛,能夠瞧見以往人類之身時無法看清的黑暗之處。在水銀燈的光線無法觸及的廣場角落裏,可以看見十幾個人體大小的物體倒趴在地,正在那些物體飄散出混雜著腐臭的鮮血氣味,將他吸引至此,他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走近。


    一張皺紋滿布臭皮囊似的枯瘦臉龐,正躺在地上怔怔地張著眼睛和嘴巴仰望向他,那是一個禮拜前將他趕出公園的同類,認出那張麵目全非的臉,他不由得放聲大笑。指責我的就是這家夥,男人心想。又不是他們的「主人」,隻是因為在這群野獸中待得最久,就頤氣指使地命令他人,甚至將他趕走。那時候渾身洋溢著力量、嘴角沾著新捕獵物鮮血的家夥,現在卻像個幹癟的木乃伊,胸口附近開了一個大洞,卻隻有一些汙濁的黑血渲染開來。


    (——這個不能吃……)


    饑餓感再次浮上他的意識,驅走了一瞬間的愉悅心情。他推開倒在地上、手腳幾乎疊在一起的屍體,翻了翻他們的身子,想尋找沒有任何同類以外的東西。但是摸到全都是幹巴巴的粘萎屍體,鼻間盡是腐敗臭水溝的氣味。


    「還有一隻嗎?」


    忽然背後傳來聲響,他盡可能驅動身上所有快要生鏽的神經迅速轉過頭。眼前站著一名男子,飄逸的黑發長及肩頭,隻有露出下半張臉,鼻梁。嘴唇至下顎,都微微泛著白光,浮現在黑暗之中。


    「以那種軀體活在這世上一定很痛苦吧。殺了你的同伴的人是我,我很同情他們,但是事到如今除了讓你們安詳的死去之外,沒有其他獲救的方法了。也請你安詳的死去吧,來。」


    男子伸出一雙綻放珍珠光澤的白皙美麗手臂,五根指頭如同巧奪天工的花瓣般緩緩展開,朝他招手。


    他並沒有認真傾聽對方的話,深深吸引住他的,隻有眼前男子身上飄出的香氣。充斥在整座玫瑰園裏的盛開花朵、玻璃杯中斟滿的美酒、擺在餐桌上裝有美味佳肴的盤子……這些香氣綜合起來仍然敵不過這股既令人神醉又馥鬱的芳香,他全身的饑餓細胞不由得嘶聲呐喊。


    (好想喝——)


    (我想大口喝下這家夥的鮮血——)


    (多麽美妙的香味啊……)


    他張開血盆大口,沒有發出聲音,隻是露出汙黑的牙齒,興奮不已地磨著牙向前撲去。男子正麵迎向他,隻見蔥白的手指沒入他的胸膛。


    隔了一秒之後,寒意自胸膛竄至全身。


    他定在空中不動。


    眼前就是男子戴著太陽眼鏡的臉龐與白皙的喉嚨,卻無法再往前靠近。因為對方的右手刺穿了他的胸膛。


    「沉睡吧,勿再彷徨於人世。」


    低聲呢喃之後,男子抽出手,手指上沒有沾上半點血滴。下一瞬間,他卻感覺到自己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黑血濺出,腐臭氣味竄上鼻間,全身開始枯萎幹縮。


    他再也無法站立,膝蓋一跌,像個失去支撐的稻草人般倒向地麵,張開的口中甚至發不出叫喊。


    瞪大的雙眼,最後隻看見俯視自己的白玉臉龐,他想對男子舉起顫抖的雙手。但是,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想舉起手?


    所有的知覺退去,連饑餓感也漸漸止息,隻有一張如月亮般的白皙麵容映照在他睜大的雙眼之中,以及男子身上飄散出的天上花園般的馨香,那是他最後的記憶——


    數分鍾之後,廣場上出現一道新的身影。是個年輕男人,有張麵無表情的蒼白臉蛋,一襲漆黑的西裝配上深紅色襯衫,脖上係著暗金色領帶。三周之間,他才搭乘計程車帶一名少年從歌舞伎町來到這裏,但是現在公園裏沒有人認得出他。


    那時戴著太陽眼鏡掩飾的眼睛如今顯露在外,包括瞳孔、虹膜和眼白在內,全都像是染上了鮮血一般赤紅。現在那雙眼睛閃爍著強烈的紅光環顧四周,腳邊盡是手腳相疊的屍體……不,說是殘骸碎片還比較正確,猶如一對烏黑風幹的枯枝小山。不知情的人若是看見了,根本猜想不到這些原來是人的屍體吧。


    「可是——」


    男人以漆皮鞋的鞋尖踢起屍體殘骸,那些屍體立即化作了黑色的粉末撒落在地。


    「流氓!是誰——」


    男人以非日文的語言不停咒罵,胡亂抬起腳踢開地上的屍骸,接著倏地停下動作,忽然注意到——不,是被迫注意到,公園裏不隻有自己一人。


    直至方才本事空無與人的身後,出現了一道氣息。


    (不是人類——)


    隻有這一點他很肯定,因為他感覺不到背後物體的呼吸聲和心跳。


    (是這家夥殺了我製造出的野獸們嗎……?)


    (而且也在等我出現?)


    (可惡!我可是活了千年之久的亞爾加,哪會那麽容易被你幹掉!)


    他赫然往地麵一踢向上躍起。


    輕輕鬆鬆地跳開十公尺多的距離,在空中轉過身子後落地,擺出備戰姿勢。一道剪影似的黑色身影就站在剛才自己所處的位置上朝他望來,下一秒,先前魅惑了那樣饑渴的野獸,使之忘卻抵抗的美妙香氣,同樣飄入他的鼻間。


    「原來如此,你就是西門老頭的獵物——拉哈比嗎?」


    他露出挑釁的笑容,喉間卻也因為香氣引發的渴望可悲地分泌出大量唾液。難怪老頭子會這麽想要得到這家夥,多麽令人傾倒的香氣啊,真是名副其實的黃金聖血。


    混賬,他絕對要喝到。而且最好是由他一人獨得,才不會分給其他人,尤其是那些老不死的老頭們。


    「我是亞爾加,在跟隨西門。馬古斯的一行人當中,就屬我待得最久,你居然毀了我的野獸,但是,你可別以為能用相同的方式打倒我。」


    那道剪影沒有回話,不疾不徐地移動身軀,滑行似地緩步逼近。亞爾加舉起左右手臂迅速拍動,約莫兩條胳膊長的數十把黑色短劍隨機不知從何冒出,光速飛向剪影。


    湛這陰沉光芒的劍尖颯地刺進黑影,影子倏地停止前進,直接倒向地麵。


    「——嘖,真是輕而易舉。」


    亞爾加露牙而笑。真不知道老頭子他們在搞什麽,隻是一味窮追猛打,對方才會一直四處逃竄,害他至今都沒機會和對方正麵較量。就算擁有神之手的血,依然不是他的對手嘛。


    跨著大步走近,他卻疑惑地眨了眨眼。非人之身的視力在夜晚中不可能出錯,然而,他沒有看見剛才那個應該已經倒地的對手。


    視線所及都是那些幹癟的野獸,那些由他一手創造,被他抓住後鮮血慘遭吸盡,再注入自己體內飼養的惡靈之後,化作渴求鮮血的野獸之人類空殼。他擲出的鐵製凶器插落在屍骸之間。這個味道是……?


    嗅覺再次捕捉到黃金聖血的香氣,光是臭著這股美妙的香味,心神都快變得飄飄然且不知所以雲,到底是從哪裏——


    在交疊的屍骸之間,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物體,是個被人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的手帕。他受到吸引般地彎下身軀,找到了氣味的來源。這麽說來……


    伸至半空中的手停住了,一股冷意竄過全身,亞爾加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左胸多了一個奇妙的物體。那是五根玉白的指尖,一隻手貫穿了原本該是刀槍不入的肉體,自肋骨的縫隙間穿破背部自胸前刺出。


    「站起來。」


    近似於沉默的嗓音在背後低聲命令。


    「別想命令我!」


    「不願意的話,我也無所謂。」


    聲音平靜地回應。


    「讓我們一個個試試看,怎麽做才能讓活了一千年的亞爾加歸於塵土。拔掉你的頭、挖出你的心髒,以聖火焚燒,還是曝露在太陽之下呢——」


    「你才不可能——」


    「覺得我辦不到也無所謂。至少我這副軀殼,用以上任何一種方法都不會毀滅。在早晨來臨之前,我們一個一個實驗看看吧。首先是這個。」


    體內的手指開始轉動,將心髒包覆在手掌之中。亞爾加不由得跟人類一樣變得呼吸急促,比起那隻如鋼一般冰冷的手章,許久未曾體驗過的恐懼感更讓他難以呼吸。雖然心髒遭人捏碎或拔出也死不了,但他並不想親身一試。


    「我知道了,你想要什麽?」


    「帶我到西門·馬古斯的所在地。」


    「你還是特地將自己送入虎口吧?」


    「我知道。」


    亞爾加發出痙攣似的笑聲。


    「我先聲明,別以為能拿我當人質。如果揚言要殺我,老頭他絕不會阻攔,反而會開心地叫你動手。他一直想找機會除掉我呢。」


    「喔——」


    含著笑意的話聲在背後回道:「那你打算在這裏一路聊到天亮嗎?我倒是完全不在意。」


    「——我知道了啦。」


    他再次半自暴自棄地應和。要是被老頭們知道自己竟然舉白旗投降,真不知道會遭受到什麽處罰,但現下自己的性命比較重要。


    「我可不知道你會落到什麽下場喔。來,走吧。反正距離不算很遠。」


    「在這之前,我先問你一件事。」


    「什麽?」


    「莉莉斯(注33)醒來了嗎?」


    亞爾加的身軀突然大震,想和普通人類一樣牙齒不聽打顫。


    「莉、莉莉斯……」


    「你不會說你不知道吧?」


    「我。我不知道!」


    他顫抖著身體嘶吼:「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注33:莉莉斯(lilith),在10世紀成書的聖經外典《本可拉的知識》中記載她是亞當的第一位妻子,世界上的第一個女人。也有記載她是撒旦的情人、夜之魔女,並教導該隱如何利用鮮血產生力量以供自己用,據說與吸血鬼的起源有關,莉莉斯也被古代希伯來人視為大地和農耕部族的太母。)


    4


    哦……


    門扉伴隨著刺耳的聲響開啟。


    屋內籠罩著黑暗,但站在門口的龍,依然如在白天一樣能夠清楚看見每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天花板十分高聳的長方形大廳,大門位於大廳的短邊,正對著前方一排排附有椅背的長椅,像是一間教會,左右兩邊的牆壁及柱子上卻未裝飾與信仰相關之物。


    他毫不遲疑地跨過門檻走進室內,門扉又一次發出尖笑般的刺耳聲響在身後關上。他頭也不回,緩緩走在黑暗之中空無一人的長椅之間形成的通道。


    若是教會,與大門相對的另一個短邊應會設有祭壇,天主教會掛上聖母或聖人的金碧輝煌畫像、基督新教則是會裝上簡樸的十字架,但眼前那裏不見任何物品。隻有一道遠比室內的黑暗還要漆黑的帷幕,像要隱藏住什麽似地垂掛在那裏,布麵上沒有任何圖騰。


    走至通道的一半,龍停下腳步,舉起玉白的手輕輕撥開落至臉上的頭發。仰頭看向帷幕,在黑暗中以手指調整了下太陽眼鏡。


    這時,帷幕倏地晃動起來。不知是從何處出現,一個人影已經立定在那裏。那是一個一頭猶如烈火,有著紅色卷曲頭發及胡須的魁梧男人。


    「真叫我驚訝——」


    嗓音相當低沉,卻如同敲響一座巨大梵鍾般「嗡……」地餘音繚繞。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你啊。」


    「真沒想到嗎?」


    「啊~~是啊。」


    男人點點頭,抬起左右兩肘,當場閑適地交疊雙腳,像是深深坐進一張隱形的扶手椅上,臀部下方空無一物。


    「拉哈比——不,我應該尊重你這一百年來使用的名字吧,叫你龍緋比古對吧?」


    「隨你高興。」


    「說到龍,在我們的故鄉被視作不詳又汙穢的怪物,象征與神之秩序相對的原是罪惡與混沌,但在這東


    地區卻變成了天界的神仙。東陽思想中原本就不存在善惡分明的二元論,你會不想離開這個國家,終究也是這個原因吧?」


    「————」


    「而我是西門·馬古斯,兩千年來從沒變過。」


    「事到如今不用再自報姓名了。」


    龍冷冷低語,西門露齒一笑。


    「喔,那麽你為何而來?始終躲避我方的追趕,像個一有事就縮進自己殼裏的貝頹,一直關在自己設下的護符結界裏不是嗎?怎麽突然改變心意了?我還以為要燻出躲在洞穴裏的膽小狐狸,得耐心等上一段時間才行。若是知道你會這麽幹脆現身,我也用不著如此大費周章了。」


    「東京的吸血鬼騷動,以及派來我身邊的那位女性,就是為了引我出現嗎?」


    「你還滿意嗎?」


    男人的紅胡子跟把火炬一樣在黑暗中晃動,發出無聲的笑聲。


    「她真是非常有趣的女孩,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這種所有人皆是自私自利貪圖快樂的時代裏,她卻具備了人類的骨氣和自尊。我從不認為她會乖乖照我的話去做間諜,卻沒想到她竟想親手殺了娜娣雅。哎呀,愉快愉快,長生就是有這等好處。是吧,拉好比?」


    「你在哪裏找到她的?」


    「喔,你果然不知道嗎?」


    西門眨了眨眼,雙手往膝蓋一拍。


    「你也會有不知道的事啊,這更是讓人心情愉快。我就告訴比一件事情吧。我非常中意哪個丫頭,近五世紀以來,我都不曾增加自己的同類,但我倒是很樂意讓她加入我的行列。


    你的嘴角怎麽啦?是嗎,原來你也很中意她啊,那麽快點將她變成屬於你的東西不就好了嗎?但是事到如今已經太遲了,放棄吧!她是我的。往後自你身上獲得的神之子遺產,總有一天也會轉移到那名女孩身上。你就安心地回歸混沌吧,拉哈比。」


    他發出野獸咆哮似的大笑,一道冷冷的聲音隨即打斷他。


    「莉莉斯,那個穿著紅衣的巴比倫大淫婦還沒有醒來嗎?」


    「你認為嗎?」


    西門·馬古斯停下笑聲,故作滑稽地轉動眼珠。


    「今年是西元兩千年的最後一年,也是被人預言將是世界末日的一年。她很期待能夠醒來吧。」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雖然這點誰都猜想得到,我還是要稱讚你的聰慧。」


    男人以誇張的口吻重複說道,拍著手倏地起身,攤開雙手高高舉起,兩個手掌轉向前方。垂揖在他身後的漆黑帷幕微微左右晃動了起來。


    「因此,我們決定在這一年,將這段與你糾纏了兩千年的孽緣做個了結。現在就讓我們接收你從耶穌體內奪走的神之子黃金聖血吧!」


    龍一動也不動地反駁:「我並沒有奪走,那是他賜予我的。當他釘在十字架上受苦,鮮血流淌而下時,像一隻隻毒蟲蜂擁至他的傷口旁,掠奪他的鮮血的是你們。所以你們才會怨恨我,意圖奪去他隨著憐憫一同賜予我的鮮血。」


    「我才不管你那套說詞,你明明就是個最會見機行事的卑鄙小人。」


    「到了現在,你還想忽視那些明白的事實嗎?」


    「我知道的事實,就是你不過是個與我們沒有兩樣的無形惡靈。無意間遇見孩童時代的耶穌,伺機吸取了他的鮮血後,才會有現在的你。而且你還居功自傲地一人獨占,若是你肯老實一點分給我們,我們也不用這麽大費功夫狩獵你。」


    「西門·馬古斯。」


    龍森冷地打斷對方的嘲弄,好似一道冰刃,指向一灘沸騰的赤泥色熔漿。


    「我至今不曾與你們刀劍相向。會一直回避戰鬥、輾轉遠移、定居在這個國家施下保護結界,完全是因為我知道製裁你們並不是我的職責。」


    誠如你所說,我畢竟是個暗之惡靈,饑餓就尋找獵物,在荒野之中徘徊不去的無形吸血野獸。無論你們想狩獵人類或引發恐慌都與我無關,我隻會保護我自己,捍護他賜予我、讓我得以存活的黃金聖血,直到世界末日,他重新降臨於世為止。


    然而你卻無視我的意願,設法讓我接觸人類。這件事我的確有錯,明知柚木透子是你的棋子,我還是留下了她。不管那名女孩是何人,我都會保護她,以及她所愛的人。


    西門放聲大笑。


    「太令我驚訝了。在狩獵魔女的火刑祭典、聖巴托洛繆之夜大屠殺(注:法國宗教戰爭的轉折點,乃法國天主教暴徒對國內新教徒雨格諾派的恐怖暴行,始於1572年8月24日聖巴托洛繆日之節日,持續了數個月之久。)猶太人大屠殺、廣島核爆時,即使眼前有幾千幾百人死去依然無動於衷、修身旁觀的你,卻為一個女人展開行動?」


    「而且還對那個女人擁有無法吸血的執著。多麽深情、多麽像個人類啊。兩千年來混在人群中模仿人類的你,終於連骨髓深處也變成了人嗎?不對,是血的緣故,你血的氣味——」


    「我的血的氣味……」


    龍低聲重複,思索這句話的意義時——


    西門·馬古斯背後的漆黑帷幕,像是一枚迎向狂風的船帆般鼓脹而起,布間的波折正要淹沒往前方的龐大身軀時,「沙——」地一聲,帷幕裂出了一條垂直裂縫。一道閃電般的青白色光芒亮起,帷幕朝左右裂開,後方顯現出了某個東西。


    是一個擺放在祭壇上的巨大黑色靈柩。


    以及站在前方的一道身影。


    那個身形嬌小的老婦人厚重地穿著好幾件髒汙的衣物,稀疏的灰發淩亂披散在臉部周圍,消瘦的臉上望來一雙大張的眼睛。


    「瑪利亞——」


    老婦的嘴唇彎起如弓形,帶著濕潤飽滿的血紅色澤,在滿是皺紋的臉蛋上相當突兀。


    「拉……哈……比……」


    呼喊斷斷續續地吐出,嗓音卻與一星期前站在龍的眼前時截然不同。可以說是十分優美,既亮又細,音質如同音樂般美妙,卻不帶一絲甜美。


    拿到嗓音仿佛是一片閃閃發亮的熔化黃金,波波升起的光浪席卷而來,雖然耀眼奪目,但一旦伸手觸碰立即會被燒成黑炭,灌進耳朵的話必將痛苦至極的死去。


    老婦抬起雙手,緩慢往前伸展。雖是一雙皺紋橫生的老人之手,動作卻像在跳舞一般優雅且柔軟。如果這個世界上真存在著視覺用的媚藥和迷藥,外觀或許就如同眼前女子的模樣。


    「——到這裏來……到我的……身邊,拉哈……比……」


    召喚的雙手輕柔搖動、嗓音呢噥軟語……明明沒有看見她移動雙腳,卻確實地漸漸向他靠近。抑或,真正在動的其實是龍腳下的地板?轉眼之間,對方已走近到能夠觸碰到他的距離。


    「喔喔……」


    老婦抬頭望向龍,臉上一陣輕顫。


    「你依然如此美麗。不管時間過了多久——」


    唇中發出的嗓音變得細柔,眼睛也不再是瑪利亞原本那一雙眼,顯得空洞的淡色藍綠眼瞳,跳動著炙熱的火焰。


    「白皙的額頭、白皙的臉頰、纖細的鼻梁和淡粉的嘴唇。但是最美麗的,是你的眼睛。為何用一個如此醜陋的東西遮住了它們呢?」


    「是莉莉斯嗎?」


    龍簡短地問。


    「是啊,看得出來嗎?」


    披頭散發的老婦揚起嘴角,像個少女一般偏過頭。


    「當然,你一定能一眼看穿,不可能看不出來。」


    「你依附在瑪利亞的身上嗎?」


    「我也是不得已的。她隻擁有能夠碰觸神之子的手這項優點,不果短時間內隻有她最適合當我的傀儡。」


    女人輕聳了聳肩。


    「很難看吧


    ,可是隻要再忍耐一會兒就好。等你變成我的人,我就不用在沉睡在那狹小窒悶的靈柩裏頭,也不用依靠這種醜陋的附身娃娃,能夠取回自己的肉體,得到相對的地位。」


    「奪走流在我體內的鮮血之後,你就能有恃無恐,成為一個稱霸地上人間的女王,直到世界結束的那一天嗎?莉莉斯。」


    「你說的沒錯。」


    仰望著龍的老皺麵容上,笑容變得更加深沉。


    「這兩千年來,我就是為此才會一直追尋著你。讓狒狒似的西門·馬古斯,和那群更加醜陋愚昧的家夥們當我的手下,焦急煩躁地渴求著你。不過,既然現在你已來到了我的眼前,我的一切忍耐便有了回報。」


    「別擔心,拉哈比,我不會殺了你的。因為我非常喜歡你,就讓你與我一起活下去吧。從此之後,就為了我而戰吧,隻要有你在,我才不需要西門·馬古斯。接著在不久的將來,當醜陋的猿猴們都自地麵上消失時,我們再一起舉杯慶祝勝利吧。」


    身後的巨大靈柩搖晃起來,塗了黑色光漆的表麵上,忽然一幕幕地映照出逼真的光影,一下子是真紅的火焰,一下子又是拍打藍白浪花的大海,由右向左激烈搖動,蓋子如同貝殼一般,微微打開後又「磅」地一聲關上,像是在表達他具有自身的意誌。


    「來吧,拉哈比,告訴我你的答案。用你那雙有著美麗花朵色澤的嘴唇,說你要與我一起活下去。我想你應該不會再有其他答案了,但我要聽你親口說。」


    老婦的手指輕柔扭動,就像是個火舌,探向前想觸摸龍的身體卻又縮回。仿佛兩人之間存在著一堵無法跨越、肉眼看不見的牆壁。


    「來吧,告訴我,拉哈比……」


    「我的回答是——不要。」


    手指的動作頓住,停在半空中。


    「不要——」


    聽見了不敢置信的言詞後,老婦毫無血色的嘴唇動了動。瞠大的淡色眼瞳當中,晶瑩發亮的光芒頓時失去方向搖擺不定。


    「你要拒絕我嗎?」


    「我拒絕,絕不食言。」


    「我會殺了這個女人——瑪利亞喔。」


    老婦抽回手,倏地掐住自己的喉嚨,十指尖長的指甲嵌進鬆弛的皮膚當中。


    「前些日子你曾說過,這個女人得到了降臨於世的神之子之愛,對你來說是主上的妻子,絕對不會親手殺了她。如果你當真要拒絕我,我就用這雙手割斷她的喉嚨。也就等同於是你間接殺了她。這樣你也無所謂?」


    「我不會讓你殺她的。」


    龍冷冰冰地道。


    「她死了的話,你就會失去唯一的附身者。隻要一日不獲得神之子的血,你就無法打開靈柩,你的肉體也無法複活,隻能永遠關在靈柩之中束手無策,維持著無體亡靈的模樣知道世界毀滅。」


    靈柩的蓋子再次搖動出聲,像個響板微微抬起蓋緣又落下,不斷重複這個動作,發出尖銳的不規則音色。站在前方的老婦,全身關節也跟著靈柩的拍子不停震動,甩著手臂、搖動膝蓋,前後左右地搖擺頭顱——


    「沒錯——」


    她驟然張開大嘴,吐出腐肉似的青紫色舌頭。


    「隻要喝下眼前的你的鮮血就好了。若能得到你身上神之子耶穌的血,我就不再需要附身者,也不再需要靈柩。愚蠢的家夥,拉哈比,我不會再對你仁慈——」


    瑪利亞的身子一縱。


    在那之前,龍早已起身向後飛退。


    「別想逃!」


    女人如女鬼一般厲聲嘶喊,再次躍起追向龍。


    「你逃不了的,愚蠢的家夥,你以為那扇門會再次開啟嗎!」


    龍的身後已是牆壁。他麵向前方伸手往後摸索,確實已找不到先前讓他進來的那扇門。


    麵對再跳一步就能抵達眼前的老婦人,龍舉起右手在空中一割。接著老婦像是被某種瞧不見的東西打中,身子一晃跪坐在地板上,骨頭粉碎的沉悶聲傳來。


    但她又慢吞吞地站起身,一雙閃爍著陰沉光芒的淺藍眸子自淩亂的白發當中望來,身軀大幅向前傾,抬著雙手緩緩踏出一步。


    一步——又一步。


    「給我血——」


    獠牙般的尖長雪白牙齒自老婦掀起的唇瓣間露出,配合著棺蓋的開關節奏,她的牙齒咯咯作響,舌尖趁隙吐出。


    龍背抵在牆壁上。宛如雕像一動也不懂,老婦拖著腳步緩慢朝他靠近。


    「拉哈比,給我神之子的黃金聖血——」


    連結在彎曲身體上的那顆白發頭顱,隻及龍的腰部高度。她伸出顫抖的手,揪住龍胸口的大衣,接連往上攀去。


    「給我——怎麽會是你——我才是——應該接受神之血的人——」


    「我——我——乃亞當最初的妻子——」


    「拉——哈——比——」


    龍不發一語,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張趨近自己的臉龐。忽然他抬起左手,摘下太陽眼鏡。


    「啊……」


    微弱的叫喊自瑪利亞的口中發出。刹那間,老婦與龍之間亮起一個金黃色光點,光點又漲成一個球體,變得越來越耀眼、越來越碩大。一道嬌小的身影被光球彈飛,如同一個破碎人偶般摔入空中。


    不,不對,是老婦自己一躍而起,往後飛跳避開,但是球體更加漲大追上前去,最後追上婦人,吞沒她嬌小的身軀。


    無聲的慘叫撼動周遭寸土,在金黃色的光芒包圍之下,老婦人張大的嘴巴、睜開雙眼不斷掙紮,球又往內部滾去,黑色靈柩發出恐懼的聲響,一道障壁自上方落下,瞬間將它隱去。


    金黃色的光球像顆皮球般撞上障壁和地板彈回,殘留在地的老婦人霎時像個斷了線的木偶,無力地跌坐在地。光球的熱度讓室內四處留下焦黑的痕跡,冒出烏煙的的木質壁板不久開始起火燃燒。


    龍毫不在意,再次走向室內中央,望著躺在地上的焦黑人體。覆了黑假麵似的臉上,一對眼睛微微張開看向龍。


    「拉、哈、比……」


    「瑪利亞,是你吧?」


    龍單膝跪在地板上,正想抱起老婦燒得焦黑的身軀時,對方卻輕搖了搖那顆發絲燒熔殆盡的頭顱,婉拒他伸出的手。


    「不了,別碰我。已經,夠了。」


    從口中發出的不再是先前莉莉斯那種美妙又具破壞性的嗓音而是一名老婦人所應有的粗啞音色。


    「莉莉斯已經回到她的靈柩之中,那個靈柩也逃走了。趁現在消滅我的肉體,以免再次落入她的手中把。」


    「你在命令我殺了你嗎?」


    「沒錯,連一根骨頭也別留下。」


    龍輕輕抬起她炭化後如木枝的手。


    「直到最後,你對我還是這麽殘酷。」


    「哈哈……」


    黑色唇瓣輕輕溢出笑容。


    「你恨我嗎?」


    「不。」


    「但是我恨你,拉哈比。現在也是,就算我死了化成灰燼也會恨你。正因如此,我絕不後悔我做過的所有愚蠢之舉。你好好記住這一點吧。」


    「是——」


    十根玉白的手指掩在老婦身上。這時,後方突然響起慘叫聲,龍放出的光球已經消失無蹤,木頭牆壁和地板盡數埋進火海之中,聲音便是從火海裏頭傳出,熊熊燃燒的木材發出吱呀聲,搖動的火舌與扭曲的黑煙熏出一個人臉的形狀,那張臉正敞開大口厲聲尖叫。


    ……你要、燒了、那個軀體嗎,拉哈比……


    龍依舊單膝跪地,緩緩轉頭張望西周。


    ……燃燒殆盡之後、瑪利亞、也會死喔……


    ……不可能、再回來喔……


    「無可奈何。」


    他簡短說道,再次看向地板上的老婦。


    「安詳地踏上旅程吧,瑪利亞。」


    「哎……用不著告別了——」


    焦黑的眼瞼閉上。


    ……住手……


    背後的紅炎發出怒吼,但龍以兩手執起老婦的手,眼前亮起一道金黃色的光芒,下一秒化作一顆光球漲起,漸漸包圍住他與地板上的身軀。


    他閉上眼,喃喃為她禱告祈福。


    ……喔喔、拉哈比,無論如何,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既然你違逆我違逆……


    ……就算要吃盡幾千萬人的性命……


    ……我都會重生再臨


    莉莉斯厲聲嘶吼。不知不覺間,室內已悉數埋進透明的金黃色火焰中,騰騰竄起的白煙,層層掩沒倒臥在地的老婦,與龍跪地的身影。


    5


    二零零零年六月十三日。


    在二十世紀末,氣象異常已不再罕見的名詞,一個直接吹進關東的不合季節大型台風,正好又為此增添了一條新的實例。


    台風山西南方逐漸逼近,首都東京昨夜起就籠罩在強風與驟雨之中,清晨時分,已經進入台風的暴風半徑內;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台風竟然就這麽停滯在東京上空。


    狂風吹斷了電線,導致都內各處停電頻傳,道路也因淹水無法通行,修理電線的車輛難以移動。jr、私營鐵路和地下鐵悉數停駛,首都的機能大半呈現癱瘓狀態,隻能枯等台風過境。


    就連幹線道路上,除了偶爾幾輛緩慢行駛的消防車經過之外,沒有其他車輛的蹤影,當然也沒有走在人行道上的路人。僅管著陸後已經過了十五個小時,台風卻停在首都上方,風雨毫無減弱的跡象。籠罩了一大片鉛色烏雲的天空之下,隻見行道樹被強風吹得激烈晃動,街道山不見其他移動的物體,宛如一座死城。


    在這樣的天氣當中,柚木透子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騎著機車。雨水透過風衣打在全身上下,冷得讓人牙齒打顫,但全罩式安全帽下的頭部卻是大汗淋漓。自鐮倉騎至這裏的一路上四下無車,她卻因風雨的阻擋耗費了六個小時。


    焦躁在透子的體內四處流竄,被雨水打濕的車把難以掌控,頭部更因悶熱而滿是汗水,脖頸疼痛不已,幾乎要斷成兩截。冷靜一點,她在內心斥責自己,並咬著唇瞪向前方。


    本該關在洋館二樓裏的翠消失了。透子甩開萊爾想阻擋自己的手,借用停在車庫裏的機車往外追。


    (小翠——)


    (你跑去哪裏了?連鞋子也沒穿——)


    透子一麵透過滿是雨水的護目鏡看出去,一麵咬緊唇瓣。


    龍從前天起就不見人影,台風益加發威。翠的房間不分晝夜地傳出野獸般的嘶吼與咒罵聲。透子才睡不到兩小時,還未進入深眠的狀態,就被一臉僵硬的萊爾搖醒,那時翠的房間窗戶已經遭人從內側打破。


    床上散落著原本銬住手腳的皮革銬環。約有五公厘厚、遭到咬開的皮革上留下好些個齒痕。玻璃窗外一排直徑超過一公分的鐵欄杆也往兩旁彎曲,恰巧足以讓一個人通過。


    自窗戶撒落進來的雨水打濕了整張床鋪。看來窗戶被打破之後,至少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以上。


    「這些都是小翠做的……?」


    無論是折彎鐵欄杆、還是咬斷皮革手銬,都不是一般人類辦得到的事。明知不可能另有他人,透子還是不禁喃喃低問。萊爾聽見後皺起小臉。


    「對不起——」


    嘴唇不斷發顫。


    「對不起,透子,都是我不好。我如果再多注意一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但是透子自己也一樣疏忽大意了,她不會責怪萊爾,況且責怪也沒用。


    「萊爾,你覺得小翠回去哪裏?」


    「可能會呼喚吸了自己鮮血的人。」


    萊爾低垂著頭小聲說道。


    「不過,現在小龍正在尋找那家夥可能會出現的所在地。」


    「他就是為此去東京?」


    「嗯,可是小龍叫我不準說。」


    又來了,一股炙熱的怒火在體內深處翻滾,不過——


    「如果不是呼喚娜娣雅,你還想得到其他小翠逃走的理由嗎?」


    「這個嘛——」


    萊爾咬著大拇指甲思索了一陣。


    「我想這一點是因人而異,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可是因為她剛才開始產生變化,有時候或許會恢複意識。突然醒來,發現自己開始變得不再是自己,而且又對透子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


    「啊啊——」


    我知道小翠在哪裏了,透子心想。孩提時代翠遭到父母責備後憤然離家,都會到某個地方去。那時住處附近的神社院內,建在斜壁上的佛殿地板下方有一個內凹的洞穴,翠有好幾次都躲在裏頭不回家,直到透子找到她為止。


    翠雖然視透子為親生姐姐般仰慕,卻也有不少次對透子大發雷霆,起可愛的小臉蛋哭喊:「不要、小透姐好壞心,我討厭你!」接著跑得不見蹤影,每次都等透子來找自己,最後抓著透子的衣服哭著拚命道歉,那副梨花帶淚的模樣總讓人無法怒目相對、翠一定在那裏。


    前幾天透子就注意到車庫裏有一輛25的機車。龍應該開了汽車出去,機車還留在原地。她甩開拚命攔住自己的萊爾離開鐮倉,騎在狂風暴雨之中,不吃不喝最後抵達目的地。


    透子與翠出生的地方,是一座擁有紅磚大學、古香住宅及眾多坡道的寧靜小鎮。可能是距離山手線車站有一段距離,明明位於東京中心位置卻彌漫著鄉下的氛圍。居然都是在戰後定居於此,走至大馬路上遇到的都是認識的人。不過,兩人的住處早已變賣遭人拆毀,而後在原來的土地上蓋了棟三層樓高的公寓。過去的回憶比起懷念更讓人痛苦;暌違了十年,她又再次踏上這塊土地了。


    家家戶戶緊密地關起雨窗,悄然無聲更勝半夜。遭風刮起的銀杏新葉自鋪著柏油的坡道上飄落,透子騎車駛進神社院地。圍住本殿的朱紅色垣牆上的大門深鎖,一關掉引擎,隻聽得見狂風掃落樹林間的咆哮聲。


    透子在寺院大門的屋簷下停好機車,拿下安全帽,斜掃而來的鬥大雨珠打在臉頰上,反而讓一直悶著汗水的臉龐感到暢快。她以單手撥開馬上被雨水打濕而黏在額頭上的頭發,環顧四周,接著將安全帽掛在手把上,邁開步伐搜尋人影。


    池塘另一側的杜鵑叢微微晃動,不像是被風吹動。自杜鵑叢往裏走,就是翠以往躲藏的佛殿地板下方。透子繞過池畔,撥開草叢跑上前去,乍看之下裏頭沒有半個人在,但透子眼尖地發現幹燥的赤紅土地上有一灘水窪,還沒完全滲進土裏。


    「小翠——?」


    透子起身呼喚,聲音隨即被打散至風雨之中,但她毫不在意地繼續大聲叫喊:「小翠,你在哪裏?我來找你了,小翠!」


    杜鵑花叢再次晃動了一下,接著出現一道嬌小的身影。一張小巧的臉蛋像是遭到強風吹打,搖搖晃晃地看著這邊。


    「小翠!」


    那個身影聽到叫喚後渾身一震,所起身子想要逃走,遊子早一步地追上前去,敞開雙手,自背後將那個冰冷的軀體擁入懷中。


    「你這個笨蛋,害我這麽擔心。」


    「對不起——」


    透子抓著肩頭輕輕將翠轉向自己,想瞧瞧對方的臉龐。翠抗拒地猛力左右搖頭,把額頭抵在透子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啜泣。穿著一件已經濕透而黏在身上的薄襯衫,底下的身軀不停發顫。


    「對不起,我、我、已經……」


    「用不著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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