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蜜蜂和豎琴


    對養蜂人來說,春天是最忙碌的季節。


    忙歸忙,春天也讓也讓人心情雀躍——花兒逐一盛開,蜜蜂們每天都活力十足地飛舞著,采集大量的花蜜。由於蜂群增加得很快,所以得小心分封的情況發生才行,不過分封順利的話,收入就有希望變多了。


    但讓,蜜蜂收集完花蜜後,養蜂人就要采集蜂蜜。一大早起床,如果是天氣晴朗的昊天天氣,約翰和艾琳就會幹勁十足地去采蜜。


    蜜蜂會等巢房的水分蒸發之後,再用白蠟把儲滿花蜜的六角形巢房封起來。這時,約翰會用割蜜刀從蜂巢的下方往上方移動,輕巧地割下蜂蠟,艾琳每次看到這一幕都會手癢,很想自己試試看。


    約翰割掉封蠟之後,就會把儲滿蜂蜜的巢房放進一個類似大木桶的裝置裏麵,然後抓著木桶上的把手不斷地轉動,木桶下麵就會開始流出金黃色的蜂蜜。


    之後將蜂蜜用幹淨的布過濾、裝進幹淨的壺裏,再蓋上蓋子,就是艾琳的工作。隻要好好工作,就可以盡情地舔好吃的蜂蜜,這讓艾琳覺得很開心。


    比起采集來的美味蜂蜜,更讓艾琳驚訝的是花粉的味道。


    蜜蜂不隻采集花蜜,還會采集大量的花粉,儲存在巢裏。它們在兩隻前腳上沾著圓圓的花粉飛回來的模樣,讓艾琳覺得很可愛,不過她沒想到那些花粉竟然能吃,所以當約翰催促她吃的時候,她真的嚇了一跳。花粉吃起來的味道很甜,真的十分好吃。


    約翰有些驕傲地對著睜大眼睛的艾琳說:“要是放個兩天,等到花粉發酵了,味道就會變酸。所以能夠了解花粉美味的,隻有養蜂人而已。”


    從早到晚,艾琳連休息的時候都沒有,總是有做不完的工作等著她,所有的事情都讓艾琳覺得十分稀奇、有趣。


    晚上一鑽進棉被,艾琳就會立刻睡著,隔天早上睜開眼睛,又有一整天的工作等著她。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不知不覺間,失去母親的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楚,也開始在艾琳的心中淡化了。


    不過,遇到下雨的日子時,寂寞還是會不經意地襲向她。就算約翰就在身邊,那份寂寞還是無法消除——母親不在的寂寞是任何事物都無法取代的。隻要淚水一盈上眼眶,艾琳就會到馬廄去,蹲在乖巧地嚼著糧草的母馬多奇旁哭泣。


    約翰或許已經注意到艾琳會像這樣躲起來哭,不過他什麽都沒說,也沒有幹涉。


    隨著季節慢慢從春季轉移到夏季,約翰也開始相信艾琳之前說過的話——她已經沒有家了。她一定是在很悲慘的狀況下失去父母親,但是約翰也沒有追問。


    在七月一次的市集日來臨時,約翰就會騎馬到距離一度的科莊幹道鬧區,去購買生活必須品和販賣蜂蜜,如果這時帶著艾琳一起去,艾琳便會喜不自勝。


    本來這個孩子就很沉默寡言了,到了市集之後,她更不會離開約翰身邊,隻會默默地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看著露天商店擺出來的商品和看板,不過她視乎不怕人們的目光。


    熟識的商人們一看到約翰帶著一個明顯有霧之民血統的少女,全都露出興致勃勃的表情問東問西,但約翰隻回答他們自己領養了朋友的女兒。


    當約翰買了這一代的女孩們愛穿的領口繡花衣物送給艾琳時,艾琳開心地道了謝,可是那種高興地樣子,卻和他們半途來市集的山路上,發現一個掛在華克上,形狀跟細長的葉子如出一轍的蜂巢時,那種散發光彩的喜悅不同。


    看來,生物似乎比衣服、裝飾品更能吸引這個孩子。


    她總是會看著進出巢箱的蜜蜂看到忘記時間;聽到新任女王蜂羽化,發出吱——吱——的美麗聲音時,她大概也大受感動吧。因為她的臉激動地紅了起來,還熱淚盈眶呢。


    她會在原野上追著蜜蜂們四處遊蕩,並且會因為隨著野生蜜蜂的種類不同——從築巢的方式到吃的東西也完全不一樣而興奮著。


    不過艾琳不會像一般的小孩那樣,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報告自己發現的東西。


    一開始,約翰還以為這是因為艾琳跟自己不熟的關係,但是時間久了,他就發現其中另有原因。他察覺這個孩子習慣默默地思考自己發現的東西。


    無論是打掃爐灶的灰或是清理山羊糞,這個孩子的腦袋裏似乎都有著各式各樣的疑問和推測,經常一個人喃喃自語著。在一旁偷聽這些自言自語,總讓約翰覺得很有趣。


    舉例來說,當艾琳在幫忙過濾蜂蜜的時候,曾經一邊看著緩緩流出的粘稠蜂蜜,一邊在口中低喃:“……果然不對,不是花蜜。”


    約翰一邊抓著搖蜜機的把手旋轉,一麵豎起耳朵聽艾琳在說什麽,不過艾琳似乎沒注意到自己在自言自語。她盯著流出的蜂蜜,小聲地說:“但是,沙羅花和娜珊花的花蜜顏色不同,所以……應該就是花蜜啊。”


    約翰忍不住開口:“喂,你會覺得這不是花蜜啊?哪來這麽奇怪的想法?”


    艾琳好像很驚訝地抬起臉,接著,紅著臉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才開口說:“……之前,我試著舔了蜜蜂們舔過的花蜜,結果發現花蜜雖然很甜,味道卻跟蜂蜜完全不同。”


    約翰大吃一驚。


    他終於了解這個孩子為什麽會抱有疑惑了。雖然人們會哈哈大笑,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年僅十歲的孩子竟然會親自舔花,還對花蜜和蜂蜜的味道不同而產生懷疑,這讓約翰覺得十分有趣。


    “原來如此,你說得沒錯。那麽蜂蜜究竟是什麽呢?”


    注意到自己又開始以一個老師的口吻說話時,約翰在內心苦笑,可是艾琳一點也沒發現約翰的異狀,反而一臉認真地回答:“蜜蜂喝了花蜜之後會先儲存在肚子裏,再回到巢房吐出來,所以我想蜂蜜裏麵應該混有蜜蜂的口水……”


    約翰興致勃勃地聽著,想知道艾琳還會想到什麽問題。艾琳歪著頭,繼續說:“蜜蜂都飛很遠。它們會飛到非常遠的草原去,連我都快要跟不上了,還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累死了。蜜蜂的身體比我小很多,對吧?對那麽小的蜜蜂來說,草原遠比人類眼中的草原還大得多吧?”


    約翰忍不住停止旋轉把手,注視著專心說話的艾琳。


    “以前媽媽說過,人類和野獸吃東西都不隻是為了身體的發育,也為了儲存活力,工作很久或是走很多路之後肚子會非常餓,就是這個緣故。蜜蜂靠著那麽小的身體飛到那麽遙遠的地方,還要把好不容易采到的花蜜帶回巢裏吐出來,為什麽還活得下去呢?還有,如果蜜蜂吐了那麽多的口水,躲到能讓那麽淡的花蜜變成金黃色的粘稠液體的話,它們不會怎麽樣嗎?……蜜蜂的口水非常少吧?可是它們卻吐了那麽多出來,身體難道不會有影響嗎?……為什麽它們還能活力十足地飛來飛去呢?”


    約翰沉吟了一會兒。然後,他發現自己停下了搖蜜的手,於是趕緊抓著把手,重新開始攪動。


    “……要回答這個問題可得費很多工夫。我會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你就先等等吧。現在要先過濾蜂蜜,工作結束之後再說吧。”


    從這天起,約翰都會找機會把和蜜蜂有關的知識詳細地告訴艾琳。


    這個孩子就像是剛孵化的雛鳥渴求餌食般渴望知識,約翰也在夏天即將來臨的某個下雨天,發覺她擁有超乎尋常的求知欲。


    那一天,約翰為了去和交易的商人談生意,把艾琳留在家裏,一個人騎馬前往幹道沿線的街上。去的時候天氣晴朗,可是回來的途中就開始下起雨來,等到約翰到家的時候,已經變成傾盆大雨了。


    之前像這樣突然下起大雨的時候,艾琳都會拿著傘到半途的山路上迎接他,所以約翰在這一天也期待著艾琳的到來,然


    而到家之後,卻沒看到艾琳。


    把多奇牽進馬廄裏,幫它擦幹身子、喂了糧草之後,約翰走近玄關,可是家裏仍然靜悄悄的。


    約翰一麵擔心著艾琳在這種雨天跑到什麽地方去,一邊走近土間,結果就在隔著土間和客廳拉門的後麵,看見了背對自己坐著的艾琳。


    她到底在幹什麽?即使約翰走近了土間,艾琳還是沒有回頭。於是,約翰悄悄地走過去,從艾琳的肩膀上方偷看,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艾琳入神地看著約翰的書。她輕輕地擺動頭部,嘴上念念有詞。而她正在看的書,是和毒有關的醫術書籍。


    “……喂。”


    約翰一出聲,艾琳嚇得抽動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約翰。


    “對不起!”


    艾琳臉色鐵青。她大概覺得自己擅自打開櫃子拿書出來看,會被約翰責罵吧。


    約翰走進客廳,在艾琳麵前盤腿坐下之後,伸手把書拿過去。


    “不用道歉……你識字啊?”


    艾琳點點頭。


    “你有去過學舍嗎?”


    約翰問完,艾琳搖搖頭。


    “……是媽媽教我的。”


    約翰晃了晃手上的書。


    “媽媽教你的?你連這本書都看得懂?你媽媽教到什麽程度?”


    艾琳聳起肩膀。


    “那本書……很難,裏麵有很多我不認得的字。”


    約翰安心地露出微笑。


    “是嗎?聽你這麽說我就安心了。說實話,看到你在看書真令我起了雞皮疙瘩哩。必將在天色昏暗的雨天,一回家卻看到一個十歲的女孩子專心地看著《毒之書》啊。”


    艾琳的脖子縮得更短了。


    “這是專門提供給高級職能階級的少年們就讀的高等學舍中,十六歲的少年們學習的書籍。要是能不費吹灰之力地看這本書的話,你就是怪物了。”


    這麽說完,約翰凝視著臉色稍微恢複平靜的女孩。


    “不過話說回來,你還看得真專心呢,連我進來都沒發覺。這本書這麽有趣嗎?”


    艾琳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默默地低下頭。


    艾琳是在之前約翰出門洽商的時候,發現他擁有許多書籍的。因為下雨天不能外出工作,無聊的艾琳想替約翰縫補衣服,可是打開裏麵房間的櫃子一看,卻讓艾琳嚇了一大跳。


    足以躲進一個人的大櫃子裏堆滿了書,這還是艾琳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看見這麽多的書。她雖然覺得不該隨便碰約翰的東西,可是實在按捺不住,很想知道那些是什麽樣的書籍。


    艾琳把書籍一本一本放在地上,一邊留意著不要弄亂了順序,一邊看著每本書的書名,同時,心情也雀躍起來。故事書、和蜜蜂有關的書、介紹各個國家的書……簡直就像是一座藏寶山聳立在自己眼前。


    那個時候距離約翰回家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艾琳無法放心閱讀,所以她一直偷偷地等待著約翰再度出門的日子。


    所以這天等約翰一出門,艾琳就打開櫃子,把書拿了出來,然後移動著目光,煩惱不知道該看哪一本。因為她隻能利用約翰不在的這段時間,所以沒辦法一次看太多。


    艾琳會開始閱讀醫術書籍純粹隻是巧合,當她迅速瀏覽書頁的時候,看見了這本書裏有描寫著關於“味道的變化”的內容。


    瞬間,艾琳便回想起母親進入“池”裏探查鬥蛇死因時的事。當艾琳告訴母親鬥蛇的味道起了變化時,母親的臉上浮現了十分驚訝的表情,還叫艾琳不能對任何人說。


    母親為什麽會說那些話呢?鬥蛇的味道又為什麽會起變化?就在艾琳這麽想的時候,另一個記憶也跟著蘇醒過來——在享受美味晚餐的那天夜裏,母親說的話。


    母親說,被人們飼養的鬥蛇會變弱。


    ——你想想看,那是對於野生的鬥蛇來說非常普通,可是養在“池”裏的鬥蛇卻辦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想出自己的答案的。可是就算找到了答案,你也不能告訴別人——在你了解其中的原因之前,絕對不能說出去。


    母親留下的話一直讓艾琳耿耿於懷,因此當她看見“味道的變化”這個部分時,便覺得這本書說不定有解開謎團的關鍵。


    可是,因為書裏是在有太多她看不懂的字,所以不管看了幾次,她還是不太懂。


    不過,她還是學到了一點東西。人類中毒之後,身體的味道好像就會改變。所以隻要問問死者的嘴巴,就能知道死者是中了什麽毒而死的——書上寫的這段話,讓艾琳非常在意。


    母親對監察官說,毒蛇的死因是中毒。所以鬥蛇的味道會改變,很可能是因為中毒的關係——就在她這麽思考的時候,約翰就回來了。


    艾琳當然不能老實告訴約翰,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專心地看醫術書。


    她低著頭,聽見約翰啪地合上書的聲音。


    “……你想要看懂這種書籍嗎?”


    艾琳的心髒猛跳了一下。她驚訝地抬起臉。


    “是的。”


    約翰靜靜地看著艾琳,最後他的臉上浮現微笑。


    “好,那我利用工作的空檔教你吧。”


    過去約翰曾經想過,他想要知道哪些隻是因為自己沒有沒有知識、理解速度比別的孩子慢就覺得自己沒有用的孩子。當那些孩子知道自己並沒有比其他人差時,眼睛裏露出的光芒,能讓他感受到無可取代的滿足。


    教了艾琳之後,約翰又感覺到截然不同的喜悅——那就是養育一個未來無可限量的孩子的喜悅。


    除了生物和書籍之外,艾琳還熱衷於另一件事——製作豎琴。


    在他們為了購入夏季用品而前往市集的那一天,一年會來這個市集幾次的吟遊樂師們在晴朗的天空下鋪了紅毯,為接下來的演奏做準備。


    “要不要聽聽看?”


    約翰說完,艾琳抬頭看著他點點頭。


    他們的演奏相當精彩,用豎琴和笛子表演許多曲子,從哀愁的情歌到活潑的舞曲都有,艾琳帶著出神般的表演聽著這些多彩多姿的歌曲。


    在回程的路上,當他們一如往常地和背著貨物的多奇走在山裏時,艾琳開心地哼著剛才聽到的情歌。


    “……月夜的蛙鳴,晨靄的鳥鳴,聲聲聲聲,攪亂了寧靜……”


    到了歌曲的高潮段落,艾琳更是感情豐富地唱著:“別啼了,破曉的鳥兒,別啼了。我會回想起他昨夜的聲音……”


    約翰笑了出來。


    “喂、喂、喂,你知道這歌詞的意思嗎?”


    艾琳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約翰。


    “不是在說……鳥兒別叫了嗎?”


    約翰笑得幾乎要咳嗽了,他搖搖頭。


    “哎,算了,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破曉之鳥》是這一帶的人們朗朗上口的歌,連大公領地也有人會唱。”


    艾琳眨眨眼。


    “是嗎?我從來沒聽過。”


    約翰很驚訝。


    “是嗎?你剛才明明在唱啊?”


    艾琳臉上的困惑神色更深了。


    “……因為我剛才聽過了。”


    “隻聽過一次的歌,你就能唱得出來嗎?”


    約翰這麽一說,艾琳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剛才那首歌很動聽,所以她就記下來了,可是如果問她記不記得其他歌曲,她也說不上來。


    約翰仔細地看著艾琳,似乎在想著什麽。到家之後,他便從架子上拿出一把豎琴。


    “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拿出來了……”


    約翰一麵喃喃自語,一麵試撥了一下琴弦,並帶著認真的表情側耳傾聽,同時調整著小小的鈕。


    不久後,他點了一下頭,看著艾琳。


    “你知道這首歌嗎?”約翰開始彈奏的曲子,讓人聯想到和煦的春季陽光。


    “不知道。”艾琳搖搖頭。


    “是嗎?這是一首好曲子吧?”


    艾琳的眼中閃爍著光芒,同時點點頭。


    “是的……叔叔彈得真好!”


    約翰笑了笑。


    “從十二歲開始,我就非常喜歡彈豎琴,這也是我父親認同的一個嗜好之一,不過我不隻彈豎琴,還拜工匠為師,迷上了豎琴的製作,結果被我父親罵:‘你是打算要當樂師嗎?’這個也是我自己做的豎琴,聲音很不錯吧?”


    艾琳點點頭。


    約翰流暢地彈奏著各式各樣的樂曲——有仿佛抬頭仰望夜空明月般靜謐的歌曲,也有讓人聽了就想跳舞的輕快歌曲。


    艾琳高興地一邊探出身體搖頭晃腦,一邊跟著哼唱。


    “艾琳,你哼哼看這首曲子。”


    約翰再度彈起一開始那首如同春季陽光的歌。


    艾琳聽完之後,便試著從頭到尾完整哼一次。


    約翰沉思。


    艾琳能夠完整重現隻聽過一次的歌曲,著的確讓他感到驚訝,可是更令他吃驚的是艾琳的聲音。那不是隨意評感覺哼出來的,而是正確地應和著琴弦彈出來的音符。


    約翰小時候曾經被豎琴師誇讚過音感很棒,可是艾琳的音感更淩駕於自己之上。


    從這一天起,艾琳也開始從頭學習製作豎琴。


    就如同約翰一開始發覺的一樣,艾琳的聽力相當驚人,可以重現隻聽過一次的聲音,隻是她的天賦僅限於原音重現,毫無創造新曲的能力。


    對艾琳來說,發出聲音比作曲更吸引她。


    琴弦的鬆緊當然不用說,連製作豎琴琴身的木材種類、不同的豎琴形狀所造成的琴聲差異,都讓她覺得好玩得不得了。


    跟著約翰學了基本的豎琴製作方法之後,艾琳便熱衷於使用各式各樣的木材製作各種形狀的豎琴了。


    當然,她做不出工匠等級的豎琴,不過直到幾年之後,艾琳對製作豎琴的熱情並沒有衰退。


    2.夏季小屋


    陽光清晰地映出樹木的影子,蟬聲從破曉開始就不曾停歇,又到了炎熱的夏季時節。


    約翰家所在的高低比從前艾琳和母親生活的地方還要高,濕氣一直都很低。所以即便是夏天,早晚還是很涼爽,住起來非常舒服。


    當紗羅花開滿湖畔,原野也被娜珊花染成一片黃色時,約翰向附近的農家借來一匹小馬。


    每年到了小麥的收成進入尾聲、下一波豆類的種植準備作業也告一段落時,約翰就會去借馬,並約好等到秋天再還給對方。


    就在約翰把鋪好防水布的貨車台拉到太陽下方,正開始做準備的時候,艾琳好奇地跑了過來。


    “……你打理完諾洛它們了嗎?”


    艾琳點點頭,約翰便把抹布拿給她。


    “那就幫我清理一下這個貨車台吧。如果發現有軟掉的木板或是破損的地方,都要跟我說。”


    再點了一次頭之後,艾琳隨即爬上貨車台,那是一個比艾琳看過的車子都還要長的大貨車台。


    “叔叔……這是用來載什麽的?”


    “我們要用這個載所有的巢箱,還有我們的食糧和寢具。”


    艾琳驚訝地停下了擦拭貨車邊緣的手。


    “咦?我們要去什麽地方嗎?”


    約翰露出微笑。


    “我們要去追花——前往比這裏更高的山上。在卡修山半山腰的地方有一棟我的小木屋,那一帶隻要到了夏天,就會開滿斑杓和紗夏的花海,可是相當壯觀的。”


    看見艾琳的臉突然亮了起來之後,約翰繼續說:“你就好好期待,努力工作吧。從現在開始到出發之前,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等到兩個人關好家裏的門窗、把巢箱和行李全堆到貨車上出發時,已經是五天後的清晨時分了。


    雙頭馬車拖著貨車台走在飄著晨霧的山路上,由於得盡量避免搖晃到蜂巢,所以行進的速度沒有太快。貨車後麵。貨車後麵,艾琳拿著小小的樹枝趕著諾洛它們這對山羊夫婦。


    雖然山路上長滿了茂盛的夏草和樹木,擋住不少陽光,不過漫長的上坡路仍舊讓艾琳汗流浹背。蚋被吸引了過來,差點跑到她的眼睛裏;蚊子也發出了細小的叫聲,聚集在流滿汗水的肌膚上。


    雖然巢箱上裝了鐵絲網,讓巢箱可以保持良好的通風,約翰還是用灑水器對著箱子裏噴水,以防巢箱的溫度太高。


    到了有清水從岩石間隙流出來的地方時,約翰停下了貨車台。


    艾琳用雙手汲取冰涼得幾乎讓手指凍僵的清水漱口、洗臉,再擦了脖子之後,頓時覺得自己仿佛重新活了過來。


    同時她也不小心弄濕了頭發,所以用力地甩甩頭,約翰見狀笑了出來。


    “……你怎麽跟小狗一樣啊。你可是女孩子呢,就不能再淑女一點嗎?”


    艾琳咧嘴一笑,又用力地甩了一次頭。


    “我寧願像小狗。”


    約翰邊笑邊看著皮膚曬得黝黑、手腳都跟木棒一樣細的養女。由於自己不會綁頭發,隻好把她的頭發剪短至齊領,所以看起來就像個男孩一樣。


    “真是拿你沒辦法。”


    約翰的心中充滿了憐愛,覺得艾琳真是個無可取代的寶貝。


    兩個人時而休息,時而默默地爬著山路。


    當樹林的枝椏變得透明、帶著紅色的夕陽斜斜地照在樹幹上時,他們的眼前豁然開朗。


    “哇!”艾琳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眼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花田,色彩斑斕的花朵覆滿了平坦的斜麵。原野的盡頭是懸崖,棗紅色的雲朵緩緩地從原野上低空飄過。


    兩個人一停下來,什麽聲音都消失了,隻聽得見風搖曳著青草、拂過花兒的聲音。


    諸神之山的雪峰就屹立在原野盡頭的深穀對岸,站在隻有風聲的原野上,感覺就像迷失在異界一樣。


    “……好,走吧,就快到了。”


    約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頭,輕聲催促她。


    約翰的夏季小屋是一間很小的房子,大小隻有他從秋天住到春天的那間小屋的一半,不過去年釘的木板仍然完好無缺,並沒有被野獸破壞。


    “……到了到了。”


    約翰一邊錘著腰,一邊伸了一個懶腰。


    “把山羊趕到圍欄之後,馬兒也麻煩你照顧一下,我把巢箱放好以後就會去拆掉木板、打掃煙囪。”


    “是。”


    即使是夏天,這裏的夜晚還是相當冷,不點爐火是很難熬過深夜的。由於鳥兒時常在煙囪築巢,所以得先從那裏開始打掃。


    每年的遷徙日總是讓他疲累異常,過去他還對自己的體力有些自信,但是過了五十歲之後,這種勞動工作便讓他的身體感到吃不消了。去年他的煙囪都不想清,直接蓋著毛毯睡覺,可是今年就不行了——因為身邊多了一個艾琳。


    即便遷徒是一件很辛苦的事,約翰還是每年都會來,其中的原因並不是為了增加采蜜量,而是他喜歡這裏。


    ……我還能來這裏多少年呢?


    隻要眺望浮現在黃昏光芒中的原野,約翰救覺得身體變得很輕鬆。今年的雨水很多,花也開得很漂亮,蜜蜂們應該可以采集到大量的蜂蜜吧。


    今年,約翰不隻養蜂,還打算采藥草。


    以前,他曾經在這座山的溪穀旁看過天童。天童是根治內髒腫瘤的特效藥,但它隻生長在險峻的深山溪穀中,所以要價相當昂貴。


    天童生長在斷崖一帶,倘若真的要摘的話,就得非常小心才行。因為隻要一失足,就會直接掉到深穀裏去。流過穀底的河川裏有野生鬥蛇氣息,所以隻要掉進穀底絕對必死無疑。不過即便如此,還是有前往摘取的價值,因為隻要小小一塊天童根,就值一枚大粒金。


    再次之前,約翰一直覺得自己一個人活得下去就好了。如果老朽的身體動不了的話,他希望能躺在原野上,一邊看著橫過天際的雲朵,一邊死去。


    可是,現在的他有艾琳了。再過六、七年,她搞不好就會嫁出去,如果想讓她嫁進好人家,就得準備一比聘金和像樣的嫁妝。


    這麽想的同時,約翰也有種預感,覺得艾琳人生不可能跟一般的女孩子一樣。


    那個孩子有著某種特殊之處。在開始教她各種知識之後,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如果那個孩子是男生的話……


    還有如果她不是霧之民的話,約翰就可以拜托以前的朋友讓她到王都的學舍上課了。每次一想到若讓艾琳接受正式的教育,她的天賦就會有大放異彩的可能,約翰就覺得很煩躁。


    ……哎,再慢慢想吧。


    不管怎麽樣都需要用到錢——這個想法並不會讓約翰有負擔,反而讓他的力量不斷地從體內源源湧出。吾家有女初長成,約翰的心中不斷地浮出“要讓這個孩子過著幸福的人生”的想法。


    *


    住在夏季小屋的日子安穩地過去了。


    就在接近盛夏時節時,約翰一麵吃著晚餐,一麵對艾琳說:“你已經習慣這裏的生活了吧?如果要你一個人看家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


    “好,那我明天就出門囉,剩下的事就麻煩你了。”


    “是!”


    約翰挑了一下眉毛。


    “回答得很好,不過……你可別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跑去摸蜜蜂。”


    看見艾琳吃了一驚的樣子,約翰便半期臉孔。


    “你以為我沒注意到嗎?我是不知道你為什麽想那麽做啦,不過你應該非常想摸蜜蜂吧?我看見你蹲在巢箱前麵,一副想要伸出手指的樣子——被蜜蜂蜇到,是有可能會死的,可不要輕忽對待,知道了嗎?”


    艾琳悄悄地用拇指搓搓食指,點了點頭。


    要是讓約翰知道自己已經被蜜蜂蟄過的話,一定會被他大罵——看吧,我就知道。


    蜜蜂的身上覆著一層整齊的短毛,看起來就像是修剪過一樣。艾琳一直很想摸摸看,她好奇那到底是軟的,還是跟針一樣硬。


    她非常小心、緩慢地摸了一下,不過就在指尖碰到的瞬間,蜜蜂隨即驚訝地飛了起來,艾琳連叫都來不及,食指就被蜜蜂蟄了一下……痛死了!她又舔又吸,還是無法消除疼痛。


    被蜜蜂蟄到雖然讓她覺得很痛,不過更讓艾琳感到難過的,是在隔天早上看見那隻沒有針的蜜蜂掉在草地上的時候。艾琳知道蜜蜂蟄了人之後就會死去,但是當那具小小的屍體映入眼簾的瞬間,她才深刻地體會到那是怎麽一回事。


    看到蜜蜂動也不動地掉在草地上時,心中有某種感情漸漸擴散,那是什麽樣的感情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感覺就好像心裏開了一個小小的動,冷冷的空氣從中吹過來似的。


    其他的蜜蜂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姐妹死去了,仍然若無其事地在空中飛舞。艾琳就這麽聽著它們的振翅聲,凝視著不再動彈的小蜜蜂好一段時間。


    約翰皺著眉頭,盯著低頭的艾琳。


    “你有時候就是會做一些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所以要我放你一個人在家,我真的會很擔心呢——啊,對了,你絕對不能鑽到多奇的肚子下麵!”


    艾琳猛然縮起脖子。之前當艾琳得知多奇是母馬之後,她就會好奇是不是擠了它的乳房就會有奶水跑出來,所以才鑽到它的肚子下麵,沒想到這件事竟然被發現了。


    “多奇很溫馴,所以沒有踢你,不過要是它心情不好,也會突然暴躁起來。”


    約翰對低著頭的艾琳說:“把臉抬起來。”


    艾琳一抬起臉,約翰便用緩和卻嚴肅的口吻教訓她:“聽好了,艾琳,人獸之間還是有很大的隔閡的,千萬不能忘記這一點。多奇是脾氣很溫馴的母馬,跟我們都很熟,感覺就像是家人一樣。可是如果它被胡蜂蟄到,會因為疼痛感而情緒不穩,這時如果你又去接近它,它恨可能會把你踢死了。如果是人類被胡蜂蟄到而心情不好,也覺對不可能殺死一個和自己感情很好的小孩,但是馬是不會顧慮那麽多的。”


    艾琳猶如被某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攝住一般聽著約翰講的話,因為約翰說的話跟母親以前說過的話十分相似。


    約翰神情凝重地叮嚀:“知道了嗎?”


    “……是。”


    約翰點點頭,表情也跟著緩和了。


    “好吧,那明天就麻煩你好好看家囉。”


    約翰從盤子裏拿出幹酪,穿在竹簽上麵烤了起來,艾琳見狀便開口詢問:“叔叔,你明天要去哪裏?”


    “嗯?喔,我要去采草藥。”


    “草藥?……叔叔,你的身體不舒服嗎?”


    約翰微笑。


    “不是、不是,我是采來賣的。你知道天童的根嗎?”


    艾琳搖搖頭。


    “天童的根可以治療內髒的腫瘤,隻要這一點點的根……”


    約翰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個細縫。


    “就可以賣一枚大粒金。”


    “哇!真的嗎?一枚大粒金!”


    約翰邊笑邊從木盤子裏捏起另一塊幹酪插在竹簽上。


    “當然是真的,價錢很好吧……不過啊,就跟人們謠傳的一樣——‘天童是靠鬥蛇的氣息生長的’,而且它是長在深穀裏的草藥,所以非常難采集,搞不好我明天一整天都沒辦法回來,你不用太擔心。”


    把幹酪串插在爐火上之後,抬起臉的約翰吃了一驚。


    因為艾琳正慘白著一張臉盯著自己。


    “喂,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艾琳搖搖頭。然後她用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細微聲音問:“……叔叔,你要去有鬥蛇的地方嗎?”


    約翰眨眨眼,看了艾琳一會兒之後挑起眉毛微笑著。


    “原來你是在擔心我的安全啊……謝謝你,不會你不用這麽擔心。這一代我已經很熟了,而且我也不打算跑到穀底去,你就安心幫我看家吧。”


    艾琳點了點頭,不過如同烏雲般翻騰的不安,仍然沒有因為這番話而消失。鬥蛇的味道在艾琳的鼻子深處複蘇,圍著母親的鬥蛇群彎曲的身體,在艾琳眼底浮現。


    因為叔叔明天還要早起,所以就先上床睡覺了,但是艾琳即使躺在床上也睡不著。


    就算不會到穀底去,可是如果不小心滑到呢……?


    恐懼總是突然降臨的。


    就好像艾琳一直以為能永遠和自己再一起的母親,卻在短短的一瞬間就被殺掉了一樣。


    要是叔叔沒回來……


    顫抖從她的身體深處竄了出來。


    3.翱翔天際的野獸


    在天色泛白、黎明降臨的時刻,叔叔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輕手輕腳地準備著行囊,以免吵醒艾琳,而艾琳則是一邊聽著細微的聲響,一邊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


    不久之後,背著行囊的叔叔站了起來,打開門走了出去。


    一聽到關門的聲音,艾琳立刻踢開棉被坐了起來,然後照著剛才在床上擬定的計劃迅速行動。她換好衣服,從架子上把昨天晚上生下來的法稞和幹酪拿下來之後塞進袋子裏去,然後背著袋子靜靜地打開門。


    天色


    尚未完全大白,在微暗的夜色中,艾琳看見了叔叔離去的小小身影,趕緊追了上去。由於有一段路位於視野良好的原野之間,要是叔叔回過頭,艾琳就會被發現,不過到時候也隻能見機行事了。


    或許是因為專心想事情的關係,約翰並沒有注意到跟蹤自己的艾琳。在通過前往險峻的山路的山穀時,約翰一直為一件事情所苦。


    那個孩子會不會是被鬥蛇攻擊過?……


    “你要去有鬥蛇的地方嗎?”——當艾琳這麽問的時候,她的臉色非比尋常。那時候,約翰以為她是因為擔心自己才臉色鐵青的,現在回過頭想想,他覺得似乎不隻如此。


    那個孩子倒在湖畔的時候,覆在她身上的泥巴不是單純的泥巴。從那些簡直就跟膠水一樣硬的泥巴上,散發出強烈地鬥蛇氣味。


    抗日登記,她要是跟鬥蛇接近到全身都沾滿黏液和泥巴的話,應該早就被鬥蛇吃掉了。倘若她是騎在鬥蛇身上的話,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這裏,約翰便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等一下,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真王並沒有養鬥蛇這種汙穢的生物,不過約翰聽說不被神聖性所束縛的大公,會利用很多名為鬥蛇眾的職能者養育、訓練鬥蛇。


    那個孩子是從大公領地來的,而且應該是出自職人階級的家庭……


    ……難道艾琳是鬥蛇眾的小孩嗎?


    可是,發誓隻對大公忠誠的鬥蛇眾,根本不可能跟霧之民結婚生子。


    看來……那個孩子的身世果然是個謎啊。


    天亮了,不過這一天的天色很陰暗,陰沉沉的雲朵在空中浮動。


    約翰在心裏祈禱上天不要下雨,然而天不從人願,在他接近峽穀附近的時候,大顆的雨滴開始打在他的頭上,而且在轉瞬間,仿佛打翻了水桶一般,成了傾盆大雨。


    約翰躲進枝葉茂密的大樹下避雨,同時煩惱著該不該就此打道回府。


    如果大雨持續下去,他也隻能死心回去了。


    但是,傾盆大雨在不久後就成了輕敲樹葉的和緩小雨,雲朵也緩緩散開,太陽也從雲層之間露出臉來了。


    濕答答的地麵雖然很難走,不過都已經來到這裏了,回頭一樣很麻煩。約翰甩了甩行囊,一邊用手撥掉從樹葉上滴落的雨水,一邊重新踏上前往峽穀的道路。


    約翰感覺到鳥獸在身後頻頻穿過野草的聲音。雨停了之後,野獸們也開始活動了吧。約翰從綁在腰帶上的另一個袋子拿出某種果實,這種果實會散發著野獸討厭的味道,他把果實捏爛,將汁液擦在衣服上。


    當他聞到果實散發出來的強烈氣味時,那個把從養蜂的方法到在山間行走的智慧全都對自己傾囊相授的老人,不經意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要是沒有遇見那個老人,約翰可能沒辦法像這樣過著養蜂人的生活吧。一麵在心中為老人乞求冥福,約翰一麵邁開步伐。


    樹林在不久之後就消失了,深峻的峽穀出現在眼前。在猶如缽狀彎曲的懸崖底部,可以看見咖啡色的濁流。河川的源頭也下雨了嗎?水量比之前約翰看到的時候增加了不少。


    去年他隨性地來到此地,想尋找有沒有什麽珍貴耳朵草藥時,發現伸張在懸崖中段的粗酒樹樹根處開了天童的花,不過因為當時天色已晚,他連腳下的地方都看不清楚,所以無法爬下去采。


    要是沒有牢靠的繩索,是無法下去那個地方的,而且當時約翰也沒有那麽像采天童,因此就直接回去了。


    這次,約翰是特地要來這裏采天童的,所以自然帶了牢靠的繩索。他找到了那棵眼熟的粗酒樹之後,就把袋子從肩膀上取下,從裏麵拿出繩索。


    緊緊地將繩子纏在盤根錯節的大樹樹幹上後,約翰將綁了小石頭的繩索另一端朝著懸崖放了下去。


    繩子落在竹葉之間。約翰沿著繩索,邊留意腳下邊向下倒退,慢慢開始爬下懸崖。


    就在爬了大約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約翰右腳抵著的岩壁崩裂了。


    約翰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緊接著連右腳抵著的岩石也跟著坍塌,約翰雙手抓著繩子,就這麽撞上了崖壁。他的腹部重重地撞上岩石,並因為強烈的衝擊而呼吸困難,從繩索上安慰你跪下摩擦滑落的雙手仿佛著火一般劇烈疼痛。


    “好燙!”


    不假思索地放開了繩子的約翰,開始沿著崖壁向下滑,腹部不斷地摩擦著岩壁。他很想抓住什麽,可是試圖去抓的灌枝卻擊中下巴,讓他的眼前一陣金光。


    約翰失去了意識,直直地滑下。


    某個東西碰到了下巴的傷口,劇烈的疼痛讓約翰呻吟著醒了過來。


    在模模糊糊的視線中,他唯一清楚看見的,就是艾琳沾滿淚水和泥巴的臉龐。


    “叔叔!叔叔!”


    約翰呆呆地看了艾琳好一會兒。


    就在他想要開口的時候,下巴又傳來激烈的疼痛。他反射性地試圖用手摸摸疼痛的地方,不過一隻小小的手卻阻止了他。


    “不能摸!傷口很嚴重,不可以碰到!”艾琳拚命地壓住約翰的手。


    約翰的眼中泛淚,微微動著嘴唇。


    “……這裏是?”


    艾琳一邊啜泣,一邊回答:“懸崖的中段,所以叔叔不能動……叔叔倒在一個很像平台的地方,光是我跟叔叔兩個人擠在這裏,就已經很勉強了,所以叔叔絕對不能亂動。”


    約翰用眼神答應艾琳。


    艾琳的嘴唇顫抖,突然大聲哭了起來,“我還以為叔叔死掉了!……”


    大概是因為終於放心的關係,艾琳一直壓抑的恐懼和激動情緒全都爆發出來了,一邊發抖,一邊嚎啕大哭。就在她大聲哭泣的時候,一直包圍著她的恐懼感也漸漸消去了。


    盡情哭完之後,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雙手胡亂抹去眼淚。


    艾琳看著約翰的臉,“叔……叔叔,你還好吧。”


    約翰用眼神表示肯定。他的全身上下都疼痛萬分,不過從手腳指頭還能活動這一點看來,脊椎應該沒有受傷,好像也沒有骨折。


    隨著意識越來越清楚,約翰也逐漸了解自己處於什麽樣的狀況了。雖然沒有骨折,但是他的腰部受到嚴重的撞擊,短時間內事無法攀上懸崖了。


    他似乎已經失去意識好一段時間了,眼前的太陽正開始西斜。


    就在約翰想要輕輕地移動手臂時,他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毛毯。


    “這條……毛毯……”


    “這是叔叔的毛毯。我看到它卷成一團放在樹下,就綁在背上帶下來了。”


    “你說……什麽?”


    “其實沒有很重啦,水和食物我也帶下來了。”


    臉上被淚水弄得髒兮兮的艾琳,這會兒卻驕傲地拿起水壺笑了。


    約翰萬萬沒想到艾琳會跟著自己一起來,不過從眼前的情況看來,艾琳真的救了他一命。


    “……你能、夠沿著繩索、爬上去……嗎?”


    約翰盡可能不動到下巴,小聲說道,艾琳點點頭。


    “那……天色、晚了,你先拿著這條毛毯、小心爬上去吧。今天晚上、就在那棵樹下麵、過夜。”


    艾琳搖搖頭。


    “我不要,我要跟叔叔一起在這裏。”


    “傻、孩子……在這麽狹窄的地方、睡覺、要是掉下去、怎麽辦?”


    “叔叔請放心,這裏加我還睡得下。”


    約翰隻好死了心,隨著她去做。


    太陽下山之後,天氣迅速冷了起來。


    艾琳用毛毯把她和叔叔從頭到腳整個裹住,並將身體緊貼在叔叔的身上,然而即使如此,寒冷的溫度還是讓


    她無法舒適入睡。


    晚上,約翰輕手輕腳地從艾琳身邊起來好幾次,前去小解。每當他站起來的時候,腰和腳都感受到劇烈的疼痛,讓他差點無法忍耐,不過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岩石平台的範圍,也深深地讓他覺得恐懼,隻能祈禱自己能一覺到天亮。


    漫長的夜晚終於開始露出曙光,艾琳突然覺得自己聞到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甘甜氣味,瞬間驚醒過來。


    有一瞬間,艾琳以為那是自己平常做的噩夢,不過當她從毛毯中探出頭來的那一刹那,她就清楚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了。


    在結冰一般的清晨空氣中,飄散著鬥蛇的氣味。


    恐懼湧上艾琳的喉嚨,她的心跳急驟加快。


    她一邊避免吵醒叔叔,一邊轉頭張望。她看了岩石平台下麵,不過什麽都沒看見,隻看見崖壁的各處都有艾琳他們現在所在的岩石平台,以及在淡青色的陰影中,呈現出漆黑色塊的茂密灌木而已。在河水量增加的時候,想必下麵一點地岩石平台應該會承受水流的衝擊吧,艾琳看見幾個岩石平台上都倒著好幾根樹木。


    可是,每當風吹過來,鬥蛇的氣味就會跟著飄來。


    忽地,艾琳的餘光看到有某個東西在動。她朝著那個方向看過去,隨即嚇得僵直了身體。


    傾倒的樹木微微地在動……沒錯,樹木確實慢慢地在移動。


    艾琳的背脊全都涼了。


    那不是樹木——是鬥蛇,而且還有三條……它們的目標是什麽呢?


    在鬥蛇蜿蜒逼近的前方,有一個類似灌木叢的東西。艾琳瞪大眼睛凝視,結果看到哪個灌木叢中有個東西在動。


    那是什麽?……野獸?還是雛鳥?


    似乎是雛鳥,那一定是鳥巢吧?


    就在艾琳這麽想的時候,她注意到一件事。


    鬥蛇是能載著戰士遊泳的巨蛇,艾琳也騎過,所以非常清楚鬥蛇的頭幾乎跟自己的身體一樣大的事實。


    可是,那隻雛鳥卻比鬥蛇大得多……


    世界上真的有那麽大的鳥嗎?就算那不是雛鳥而是成鳥,艾琳還是沒看過這種比自己的身體還大的鳥類。


    而且,那應該是雛鳥沒錯。它偶爾會做出展翅的動作,不過卻相當笨拙。


    它的父母親在什麽地方呢?鬥蛇和雛鳥的距離越來越近,隻要再往前靠近一點的話,鬥蛇一張口就能吞掉雛鳥了。


    艾琳的表情扭曲,覺得雛鳥好可憐,才剛生下來就要被吃掉,未免也太可憐了……


    她很想做些什麽,可是她很清楚——光靠丟一顆石頭,是絕對無法阻止鬥蛇的。


    鬥蛇們一同抬起了彎曲的頭部,擺出了襲擊獵物的姿勢。


    這麽下去一定會被吃掉!……


    艾琳忍不住閉上眼睛,不過在那一瞬間,空中突然響起了尖銳的鳴叫聲。


    艾琳反彈似的抬起頭,看著鳴叫聲傳來的方向。


    天空還是深深的群青色,不過山的輪廓慢慢地在朝陽的照耀下浮出淡金色。此時,在淡淡的光芒中猛然衝出一個黑點,在艾琳還沒來得及思考之前,變成了展翅高飛的巨大物體,滑過天空,迅速逼近至艾琳的頭上。


    那個物體一麵發出如同用手指吹出來的呼哨聲般的尖銳聲音,一麵飛到艾琳他們的上空,周遭也跟著在一瞬間暗了下來。


    那並不是鳥。


    艾琳忘了閉上眼睛、忘了呼吸,專注地看著從自己頭上飛過的動物。


    它有著能完全覆蓋住岩石的巨大翅膀、如同白銀一般閃閃發光的針狀體毛、像野狼一樣的精悍麵孔,以及長著銳利爪子的大腳……


    翅膀刮起的風吹開了毛毯,艾琳趕緊伸手抓住。


    那隻在空中流暢飛向的有翼野獸,慢慢地在鬥蛇的上方盤旋降落。


    艾琳低頭看了鬥蛇之後,吃了一驚。


    不知不覺間,鬥蛇們全都離開了鳥巢,還彎曲著身體翻出腹部,變成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這這是奇妙的景象。


    即便有翼野獸襲擊而來,鬥蛇們也沒有抬起那鐮刀般的頭。仿佛被鷲吞噬的蛇一樣,鬥蛇們被有翼野獸輕而易舉地抓起、撕裂。


    鬥蛇的堅硬鱗片連箭都刺不穿,可是有翼野獸卻猶如撕開柔軟的皮膚似的啃噬著鬥蛇,三條鬥蛇在一瞬間便被吃得一幹二淨。


    朝陽從山後射了出來,讓有翼野獸宛如白銀一般浮在空中。


    剛剛的那一幕就好像是供奉的貢品被神明吃掉一般,艾琳的目光無法從那猶如令人敬畏的神明一般的美麗野獸身上移開。


    那隻有翼野獸的叫聲……


    和艾琳記得一清二楚的母親的呼哨聲十分相似——就是母親把手指放在唇邊吹出的高亢呼哨聲。


    為什麽鬥蛇會對這個聲音做出那種反應呢?明明足以支配自己的聲音,鬥蛇為什麽不蓋上耳朵的蓋子呢?還是因為就算蓋住,那個聲音還是會傳進鬥蛇的耳朵裏呢?……


    吃完鬥蛇之後,野獸就好像整理皮毛的貓咪一般,一邊把被血弄髒的鳥喙往胸口擦去,一邊收起翅膀。


    咚、咚、咚……如同撥動豎琴琴弦般的聲音乘著風傳來。


    雛鳥對著有翼野獸伸展小小的翅膀,一麵撒嬌,一麵發出那個奇妙的聲音。


    有翼野獸聽了之後,也一邊發出和雛鳥非常相似的、有如指甲撥動豎琴般的咚咚聲,一邊走向雛鳥,並張開了嘴巴,開始哺育雛鳥。


    它用翅膀慈祥地裹住雛鳥,替雛鳥喂食,這副模樣充滿充滿溫情,實在無法和它剛才撕裂鬥蛇樣子聯想在一起。


    艾琳身後的約翰緩緩坐起身。


    “……叔叔。”艾琳小聲說。


    約翰點點頭,悄然窺向懸崖下方說:“是野生王獸……”


    艾琳聽了,默默凝視著野獸喃喃自語:“原來那就是……”


    諸神授予真王王權的印記——自天界差遣而來的神聖野獸。


    艾琳曾聽說過在真王的庇護下,多數的王獸都被細心照料著。假使王獸的數量減少,就表示災難將會降臨王國。


    “對啊,那就是王獸。我曾經在王都看過王獸……不過,沒想到竟然能看見野生的王獸……”


    約翰悄聲說:“王獸是很稀有的野獸,一次隻會產下一隻幼王獸,也因此野生的王獸數量才會不斷減少。饑餓時,被真王照料的王獸,卻不知為何沒有生育的能力。在王族有新成員誕生時,身為收到神秘祝福印記的王獸會被放進庭院裏。而為了維持王獸的數量,真王的手下會到處尋找野生的幼王獸,把它們帶到皇宮裏去。”


    邊說著,約翰歎了口氣。


    “那些捕捉王獸的人,究竟是如何從那麽恐怖的母親手裏奪走孩子的呢?”


    等到天色大亮,約翰的身體已經能動了。


    懸崖並非垂直的平麵,而是既抖又斜,所以隻要沿著繩索一步一步謹慎地往上爬,還是可以爬上崖壁的。


    艾琳先開始爬,一邊尋找立足點,一邊慢慢往上移動,約翰則順著她踏過的地點緩緩爬上去。等抵達懸崖時,約翰才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這種感動甚至讓他全身顫抖。


    一邊感受著放鬆之後的反作用力——深沉的虛脫感,兩個人一邊整理行囊,默默地踏上歸途。


    走在狹窄的獸道時,艾琳一直思索著王獸的事。


    反射著太陽光、發出銀白色光芒的身姿,還有,那如同呼哨般的叫聲。


    王獸就是利用那個聲音,讓鬥蛇無法動彈的……


    就好像鬥蛇眾用無音笛製住鬥蛇的動作一樣,王獸是不是也用聲音壓製了鬥蛇呢?


    這麽一想,艾琳便在心中搖搖頭。


    …


    …不對,跟那個不一樣。


    吹了無音笛以後,鬥蛇隻會僵硬不動,卻不會像剛才那樣翻腹朝上毫不抵抗。


    艾琳的眼底浮現了母親吹呼哨時的光景。


    那個時候,鬥蛇的動作全都靜止了,簡直就像是獵犬看見獵人一樣,順從地注視著母親,然後它們仿佛遵守母親的命令一般遊了過來,即使艾琳騎在背上,它們也毫不反抗。


    母親利用呼哨聲操縱了鬥蛇……


    王獸也是一樣,它也用聲音操縱了鬥蛇。


    那個聲音是鬥蛇的語言嗎?對了,“牙”死掉的時候,鬥蛇們不斷發出的哀嚎聲,也跟呼哨的聲音很像。


    母親和王獸發出來的聲音都有複雜的抑揚頓挫……如果那時鬥蛇的語言,那麽隻要吹出抑揚頓挫相同的呼哨,技能讓鬥蛇聽命順從嗎?


    雞皮疙瘩從頸子爬向背脊。


    如果吹呼哨能讓鬥蛇順從……如果能像媽媽那樣……我就能操縱鬥蛇了?……


    差點兒被樹根絆倒之後,艾琳這才回過身來。


    “……你沒事吧?”約翰回過頭。


    艾琳點點頭。


    “叔叔,你的腳很痛嘛?”其實約翰的臉色並不好,看起來十分痛苦。


    約翰苦笑。


    “腳痛、腰痛、下巴也痛……我全身上下都痛,不過要我再露宿山中,我更是百般不願意。今天晚上,我隻想在暖和的棉被裏好好睡一覺。”


    艾琳慢慢地跟在不斷往前行走的約翰後頭,同時再度想起了母親的事。


    拉古沼澤的水草味,在冰冷的水中緊緊抱住自己的母親那冰涼的臉頰。


    寂寞的時候,艾琳就會回想起那個時候的事,而且是曆曆在目。不過在那段記憶當中,有一件事情一直讓艾琳煩惱不已。


    在母親吹呼哨之前,曾經麵露痛苦的表情,看得出來經過一番掙紮。最後,她仿佛像是下定決心一般,說自己接下來會犯下大罪。


    ——艾琳,媽媽待會要做的事,你絕對不可以模仿。因為媽媽犯了大罪。


    然後,母親便吹起呼哨操縱鬥蛇,解救了自己。


    絕對不能模仿的大罪究竟是什麽呢?為什麽那會是大罪呢?


    即便是為了救艾琳,母親還是在吹呼哨前露出了明顯的猶豫神情……一想到此,痛苦的情緒就在艾琳的胸口擴散,無法抑製。


    ……最後,媽媽還是選擇救我。


    但是,母親還是為了要不要吹呼哨一事感到躊躇——即使是為了解救艾琳,即使隻有一瞬間,母親仍然陷入掙紮。對母親來說,那到底是什麽樣的大罪呢?……


    每當艾琳這麽想的時候,她一直壓在內心深處、試圖視而不見的陰暗疑惑就會浮上腦海。


    母親能操縱鬥蛇——那她不是應該也能拯救自己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什麽那個時候母親卻寧願讓鬥蛇吃掉呢?母親寧願選擇死亡,也不願意跟艾琳一起活下去嗎?……


    艾琳不願意這麽想。但是不管她再這麽壓抑,這個疑惑還是無法從心中消失。


    艾琳歎了一口氣。


    她想問母親的問題堆積如山,而母親卻留下一大堆謎題驟然長逝。


    艾琳很想知道母親的遺言到底有什麽意義,她也很想知道母親為什麽那麽做。如果能夠得到解答,艾琳對母親的思念將更純粹,而不是被冰冷、破碎的疑問打斷。


    美麗的野獸慈祥地護著雛鳥的模樣在艾琳眼底浮現。


    那隻王獸為了自己的孩子而操縱鬥蛇時,是否也曾躊躇猶豫呢?


    艾琳透過枝椏間隙看著開始染上淡淡昏黃色的天空,心裏這麽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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